梦见自己打扫卫生,院长跟护士长是什么级别坐那聊天,院长问我咋没带手机,但院长对我的回答不满意,寓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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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围着火炉坐着,偶尔聊两句,绝大多数时候,什么也不说。在雪片翻飞的隆冬,等待家族里一个孩子出世,既让人幸福,又令人空虚。我们的眼光在彼此的脸上停留,内心空茫地听着这世界。电烤炉因电压不稳发出嘶鸣。

墙上的钟在一秒一秒地响。北风很猛,树枝断落。穿套鞋的人踩着冰冻的泥路从屋檐下经过。窗户没关紧,有腥冷的空气钻进鼻孔。表妹喻晴撑着桌面站起身,手掌托住大肚子,生怕孩子掉出来似的。

姑妈急忙问:“干嘛去?妈帮你。”

喻晴说:“我要上厕所。”可她身子没动,像在酝酿主意或准备体力。

田丰搀起她:“我扶你去吧。”

“不用。你烤你的火。”

她口气平淡却坚决。于是,我们看着她两个脚掌始终不离地,脚尖和脚跟轮流画直角,以37码接37码的步距,去上厕所。我们十秒能走完的距离,她细细碎碎挪移了十来分钟。耻骨分离症贯穿了整个孕九月,髋骨韧带受损,骨盆裂隙加宽,薄弱的纤维软骨组织却依然不得不兜住十多斤的胎儿、胎盘和羊水。如同一场节制而缓慢地受刑。《尚书·吕刑》记载对女犯实施的宫刑:“男子割势,女子幽闭,次死之刑。”“幽闭”即损伤耻骨。

但没人敢去搀扶她。喻晴性格虽隐忍,但她决定的事情,她自己的事情(哪怕小到小便),一贯讨厌别人插手。我们心里都有点不舒服。姑妈只好故作轻松地笑起来,讲起她怀喻晴时,梦见一条大狼狗,半边脸白半边脸黑,黑白极其对称。等到喻晴出生,屁股半边白半边黑,一整块浑圆的胎记,逗得人人乐不可支。多么快,25年一晃而过,喻晴也要当妈妈了。至于孕晚期的耻骨分离,姑妈大度地说,完全小问题,相比做试管婴儿,相比宫颈机能不全,全程卧床保胎,这点痛苦,可以忽略不计,将会很快忘记。

这是湘北2015年的冬季。返乡待产之前,喻晴在广州的八个月孕期一路轻松顺利,属于有资格去“知乎”答题传授经验的那种人,既有知识理论,又有自律知行合一。我们总能见她从建筑师事务所下班后,在朋友圈打卡,勤练高强度的孕妇操。满月似的脸庞汗珠如豆,烟灰色速干服下,身形高挑而清晰。

吃呢,精细得像在“胃”这个实验室,做生物学研究,煲不重样的杂粮饭,搭配各类蔬果、牛肉和鱼虾。节假日照常出行深圳、惠州、香港、厦门,看各类建筑方面的展览。一个对生活有把握的女人,像一台各部零件崭新锃亮的永动机,寂静而精准地运行,骄傲,高效,被扔到荒岛上,也有胆把自己照料得很好。

等到预产期逼近,喻晴到了一个必须被照顾的阶段,来自母亲催促回乡的电话变得频繁。母亲用开水浸洗了婴儿衣服,在冬日苍白而珍贵的阳光下,晒了又晒。衣帽、睡袋、推车、摇床、消毒柜、吸奶器、分段奶嘴,每收到一件,她都拍给喻晴:“快回来看呀,多么可爱。”喻晴对回乡磨磨蹭蹭,直至田丰在新闻“孕妇紧急产子,列车加速进站就医”的刺激下,买了两张回家的高铁票。喻晴知道她的建筑师很忙,自嘲“熬夜画图狗”,她擅自退掉一张,再快递了电脑和相机,轻装几件衣物,就独自回到了我们的故乡。母亲、继父、公婆、叔婶和姐妹都欢迎她。

同样欢迎她的,还有感冒。湘北山陵小镇,冬天阴冷如冰窖。她在回乡第二天,冻病了。感冒从鼻塞,转变成支气管炎,又引发了肺部感染。人一躺下,唾液倒流,咳嗽不止。她试着塞三个枕头,终于在反复的睡着和咳醒之间,累积了片刻小憩。她默默忍耐,最忧心的是腹中胎儿是否会受到连累和侵袭。

事实上,喻晴的体质体能并不柔弱。尚在闭塞蒙昧的少女时期,她便跟着VCD修习瑜伽,认同艾扬格《光耀生命》的理念:“健康的身体需要辛苦的付出才能获得”。应该是多年香港求学、广州工作的热带经验,重塑了故乡地理对她的作用。十年前,香港刚开始录取内地高考生,在我们见识有限、思想保守的县城高中,指导填志愿的老师一律给高分学生和家长的建议是,国家有那么多大学够你挑,何必去香港?港片看过吧,资本主义社会,乱吧?可喻晴闷声不响,拿到了香港中文大学的奖学金。去之前,她摸不准情况,没敢声张。待了半年,一身时髦地回来过年,别人问起,她大笑着像中了彩票,直言自己命好,南海观世音保佑,踩上资本主义的风火轮,又快又稳,必定前途无量。老实说,我们都在喻晴兴高采烈的衬托下,显得有点沮丧。

当然,这点久远的沮丧也并不妨碍我在她预产期这一天,接到电话后即刻赶到,担当她的司机。我们围着火炉等待,吃完了一盘橘子和两个柚子,眼见天光黯淡,夜幕降临,可母体除了一如既往的耻骨痛,胎儿并没给出发动的迹象。等到喻晴从厕所挪移回来,半小时过去了。她眼眶红红的,用宣布的口吻说:“我决定去打催产素。”

“现在吗?”我问的同时,姑妈眉头一皱:“不行。生孩子就是瓜熟蒂落,孩子有自己的节奏,你等着就行了,打什么催产素。”

喻晴看着我:“现在,你去发车吧。”

一刻钟后,我们抵达镇上的医院。这所乡镇卫生院经过二十年的发展,已在省道十字口拥有一栋气派如镇政府的独立大楼,更名县级“第三人民医院”。我在门诊大楼前的空旷地带,停好车,离通往妇产科的电梯还有三十米左右,喻晴目测了一下,微微笑,犯了难。田丰说:“小晴,我去给你找个轮椅。”田丰清瘦偏黑,宽额头,小眼睛,戴银边眼镜,神色文雅而不爱言笑,看上去总在想什么严肃的问题。他似乎整个冬天都穿着那件藏青色的羊毛大衣,里面露出不同配色的细格子衬衫。他是喻晴的高中同学,大学期间去香港交流,两个人水到渠成无风无浪地走到了一起。

姑妈姑父嗤嗤地笑起来。姑妈说:“才三脚远,找什么轮椅,也不怕人看见笑话。”

田丰果然借了个轮椅来。他小心把喻晴抱上去,俯身在她头顶上轻而快地亲了一口:“小晴第一次坐轮椅,新鲜的体验,是不是?”

喻晴笑得露出两颗兔牙。

眼前的水泥路又直又平,微黄的路灯下,暂且空无一人。田丰推起轮椅,飞快地加速,不顾姑妈心惊胆战的厉声责备,他们加速,加速,最后在挂号和取药的一楼大厅,花样滑冰似的,旋转起来。喻晴哈哈大笑。守在药房里打盹的伙计清醒了,跟着笑得眼睛眯成缝。喻晴笑得整栋楼都听得见。那模样让我想起电影《触不可及》中,下肢瘫痪的绅士菲利普和黑人护理工德瑞斯每每做点突破边界的小事,那种轮椅之上的喜悦,都让菲利普浑然忘记了他的不幸和悲哀。

“跟我来,先看下宫颈成熟度,再决定要不要打催产素吧。因为有的人打了几轮,也催不下来。”妇产科张医生边说边往帘子后面走。几秒钟后,我们听到一声撕布般短促的惨叫。

张医生走出来,扯下指尖沾血的一次性手套,扔进垃圾桶,笑着说:“宫颈条件很好,软,薄。我刚帮你把胎头拨正了,孩子兴许能快点儿出来。你去做个B超,查下羊水情况吧。”

喻晴的B超单显示羊水偏少,且因胎脂、毛发脱落,胎粪污染,羊水浑浊不清。张医生说,这种情况,胎儿容易缺氧,如果因胎儿头骨太大、产妇体能不足,导致产程延长,就更加危险。她建议办住院,明天剖腹产。这是所有人始料不及的。

姑妈像是没听懂,绷紧脸,盯住张医生。

张医生解释道:“假设一个鱼缸里,鱼很大,水很少,刚盖过鱼背,又有泥沙,不清亮,你想想,鱼会不会容易死掉?”

姑妈的嘴张成一个越来越大的“O”,剜了张医生一眼,把喻晴拉出了诊室:“千万,千万不能剖腹产啊!你堂婶子就是剖腹产,如今孩子都上大学了,一到阴雨天,那伤口还是瘙痒得要命。你回去看她的肚皮,像长了足藓,抠得稀烂。剖腹产,你晓得你剖了,会引发什么?试想一下,你的肉要划开多长多深,你的血管经络要切断多少根,才能把一个50厘米长、六七斤重的人,搬出来?还有,剖腹产后,伤口刚缝合,麻药刚消退,为了把子宫里的淤血排出去,护士会像在搓衣板上搓衣服那样,搓揉你的伤口,那比生产本身还要痛苦。还有,还有……”

姑妈不停用手背抹着泪花。

喻晴宽慰了她妈妈几句,问田丰:“你说怎么办?”

“我想确保孩子是安全的。”

“我们再仔细问下医生,多问几个医生。”

“好。你要不要给你爸妈打个电话?就说今天来住院了。”

喻晴的公婆一听要剖腹产,就责骂儿子怎么不往县城中心人民医院送,这所乡镇医院,农村妇女做产检都嫌它低级,你们倒好,因为不想和别人共用病房不想睡走廊这样不打紧的小事,拿人命开玩笑,书往屁眼里读进去的吗?读进去的都是煤炭吗?公婆心急如焚,要马上过来。

六点,值夜班的医生到岗。她们的头发和羽绒服上还留着风雪的残渍,双眼因从暗夜与寒冷中走来,锐利有神。她们哈着白气,搓着手打招呼:“好冷啊。好冷啊。”

“让他们明天再来吧,这么冷,反正也帮不上什么忙。”喻晴压低声音,指指田丰正在通话的手机。

护士领着喻晴去病房做胎心监护时,田丰开始考虑转院,县城医院,开车一小时可达。接手喻晴的夜班医生,姓李,年轻而急躁,说什么都不像张医生那么镇静寻常。她拿出一叠写清种种风险的知情书,请家属签字,每一条都让我们紧张,不能答应。姑妈姑父干脆出了门,把自己堆积在门口的椅子上。姑妈悲戚地和姑父说,她委实不想让喻晴剖腹产,剖腹产就是“剖腹惨”。

又说到喻晴六岁丧父,母亲改嫁出门,剩她在祖父母跟前长大。祖父母又先后过世。云云。

田丰没有签字。他问李医生:“如果出现最坏的情况,你们至少可以保住大人吗?”

李医生怔住:“你说这个,要我怎么回答你呢?”她尴尬地笑笑,又看了看我,似要寻求支持,“你说是吧?他说这个话,要我怎么回答呢?”

喻晴的胎心监护正常。她自嘲地笑起来,说医院楼是好楼,就是里面落后。不像广州的医疗器械那么先进,也不像广州的医生那么忙碌马虎,她曾站着十秒做完的胎心监护,躺在这里做了二十多分钟。

田丰的建议被驳回。喻晴不同意转院。她说她选择这里,是出于对自身身体条件的自信(虽然现在听起来并非完全乐观)。她躺在病房,听着孩子的心跳,仔细回顾了自己极其努力的孕期,——每一天都那么科学而用心,就是为了此时此刻,不必惶恐忧惧,不必全然被动地接受摆布与宰割。在此基础上,她要争取有尊严地生产。她直觉,她相信,她保证,她和孩子,都不会有性命之忧。

她也不同意明天剖腹产。她说:“我等苗苗两天,如果她还没有发动,再剖。”

田丰去办住院,我和姑妈姑父把后备箱里的待产包、婴儿衣物、脸盆、保温瓶等物件搬到病房。条件最好的独立病房128元一晚,配备洗浴间、大沙发、婴儿床,有空调和热水。但当天,除了喻晴,其他几位孕产妇都住在30块的四人间病房,共用走廊尽头的公厕,找护士借壶烧热水,当着其他男家属的面,医生把手掏进待产妇的阴道,检查开指情况。那时,我尚且不知性命和尊严相比,意味着什么,开车送姑妈姑父回家的路上,脑子里都是那些待产妇黑而粗糙的脸。

七点到家,我收到喻晴的微信:“见红了,发动了,哈哈哈。”还有一张脏内裤的照片,上面有一块与月经血无异的绛红,是她宣告胜利的旗帜。

我马上打电话给她。她很兴奋,直感叹母子连心。肚子疼了两三回了,温温吞吞的疼,不严重。医生来看过了,预计要疼一晚呢,明天下午才有得生。田丰下载了一个记录宫缩频率和时长的APP,开始观察起来了。我提出过去陪她,被拒绝了。她还嘱咐道:“别告诉我妈,让她休息一晚吧。明天有场大战斗呢。”

冬天的清晨天寒地冻,我和姑妈姑父到医院时,喻晴的公公婆婆已经到了。

喻晴躺在病床上,咬着嘴唇,来回翻侧、扭动着身体。她轻抬手臂和我们打招呼,手臂上汗液涔涔。她微弱地喊了声“妈妈”,声线颤抖开去,又克制而无法克制地发出痛苦的“啊,啊”的叫叹。

田丰伏在床头,手掌穿过她湿漉漉的头发,不停地小声呼喊她的名字。他不安地告诉我们:“开三指了,可以打无痛了。可是,麻醉师要八点上班,也就是说,我们至少要等到八点。”

阵痛在递加,挑战着喻晴的承受力。渐渐的,她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想催田丰去护士台问问麻醉师来了没有,就在他的手掌中动动指头。姑妈完全止不住眼泪,在病房里走来走去,语无伦次地向我和田丰问各种根本不必回答的常识性问题。

八点,麻醉师来了。麻醉师指导田丰说:“你和这两个护士一起,摁住她。麻醉往脊椎打,打进的地方不是常见的肌肉或血管,而是腰椎骨缝,会酸胀。但是要持续地打,她身体不能动,我之后还要往里面导入管子,后续供给麻药。清楚了吗?”

麻醉师竖起针管,推出空气时,我感到眼睛一热。我从没见过那么长那么粗的针头,如若一根建筑钢钉。

喻晴趴伏在床,身体因阵痛扭成虾状。田丰抓住她两边肩胛骨,在她耳边说:“小晴,你听见我说了吗?你不要动。”

麻醉刚钉上,喻晴就哀号着扭动了一下,导致针头直接从她身体里脱离出来。麻醉师气急,骂了一句。

只能重新来过。我和另外一个护士也被叫上,固定喻晴。

田丰的眼圈红了:“小晴啊,千万不要动。就这一会儿,小晴打完就不痛了。忍一忍,千万不要动啊。”

针头再次钉进脊椎。这对年轻的夫妇,一个眼神如弥留般绝望,眼角流下痛苦而顺从的泪水,一个在意志的力量下,保持绝对的冷静和专注。他们始终用力凝视住对方,宛如到此才得以真正建立起血缘。

打完麻醉,过了一会儿,喻晴感到不怎么痛了。姑妈把她弄脏的被子翻过来,白色朝上,她还迟钝地笑一笑:“啊呀,我还以为这滩血是医院的被子没洗干净呢。”

医生提醒田丰,趁她不痛了,赶紧去买些热饭菜来吃了,储备体力。田丰快步出去。护士们用赞赏又艳羡的口气,说喻晴嫁了个好老公,你看看那排病房,生个把孩子嘛,哪个瞎鸡巴男人舍得拿六百块出来打麻醉啊。

喻晴和我相视一笑。后来她提起,还在感慨:“六百块唉,也就是我在香港或广州,买双皮鞋唉。”

喻晴正端着一碗酱油蛋炒饭,大口扒着,笑着责备她妈妈,教育做得不到位,从没提过“生孩子有多痛”这个知识点。母女正争辩呢,喻晴捂着肚子大叫起来:“痛,痛,我要痛死了哇。”碗没端稳,酱色的饭粒泼洒得满床都是。她瞬间痛得满头大汗,眼球充满了来路不明的茫然惊恐的血色。她倒在床上剧烈翻滚,弹簧挤压出极其尖锐的声响。

她凄厉地叫喊,场面第一次失控了。

“我不行了,我要死了,田丰,田丰,我真的要死了。”

田丰跑了出去:“医生!医生!1号床……”

张医生来了,瞥了眼墙上的挂钟,九点三十五分。她端起保温杯吹了吹,喝了一口热水,摆摆手:“不要这么激动,你还有得痛呢。刚开到五指吧?我探一下宫口。”

“才五指?!不行,受不住了!”喻晴绝望了,“我要剖……”

医生掀开被子,五指探进她的阴道,有一点吃惊:“头胎居然开这么快,十指了,送产房。你们去推个轮椅来。”

姑妈、田丰和我在产房外等待。喻晴每一下声嘶力竭的哀号,都让我们紧张得盗汗。田丰的额头焊在了产房门上,往门缝里张望。他双臂撑住门框,脚尖来回碾着地上其他丈夫留下的烟头,意志完全失效了,他如同被恐惧击溃,被扔进了残酷的冻库,整个身体都抖动不止。

产程相当顺利。十点半,医生开了门,把婴儿端到我们面前:“是个千金哦,六斤二两。妈妈也安全了。她这身体,好能生,二胎会生得更快。”我们都笑了。

医生说:“去护士台要两根美容线来,她生那么快,撕伤严重。”

婴儿小脸通红,透明的胎毛看上去柔弱得令人心颤。有几道褶皱,可能是通过阴道时受到挤压的缘故。头发上沾着血和黏液。看不出她像谁。我们也没来得及细看,她就被爸爸送到病房,交给等待的奶奶。这期间,医生再招呼我去要了一根缝合的线来。

喻晴被推出来时,充血的猪肝色脸庞还未复原。她很平静,医生和家人说什么,她都应着,并无多话。没有像大多数顺产妇,需要动剪刀,会阴侧切。胎儿体重和头围都正好,不必借助吸盘器。姑妈说,至于撕伤,不可避免,没有人不会撕伤,那是整个自然现象的一部分。可是在看着田丰给婴儿清理完大便,摆放在床上,喻晴流了眼泪。她指着婴儿绯红的臀部,和丈夫说:“就是这一段,从阴道到肛门,全部撕裂。我能听见线在肉里拉扯。缝了好久啊。现在麻药在消退,除了痛,下身连存在感都没有了,像是被截掉了。几个线头嵌在肉里,很硌。我的女儿,以后也要这样吗?”

我们无言以对,但是来不及感伤。医院专一地对付肉体,哪有包涵情感的空间。护士进进出出,挂消炎和止痛的各种瓶子,往喻晴的手背扎针,量体温,定时揉搓她的肚子。她的阴道就像下水管道似的,冲出淤血废物,把产褥垫浸得殷红。每排空一次,她就要去厕所清洗下身。这项工作由丈夫代劳。婆婆妈妈都围着婴儿,紧张运转。

喻晴孕期的努力在婴儿身上显示出成果。婴儿非常健康,生命力旺盛,种种测试过关斩将,连很难逃脱的黄疸都没沾染。也正因如此,她很能吃,吮吸过重,还有其他说不明道不清的原因,总之,喻晴的乳头破损、皲裂、出血了。

喻晴先是和护士说:“我没有奶,真的,我试过了,就是没有,暂时给她喂牛奶吧。”

护士二话没说,用力摁压她的乳房,乳汁喷射出来。她痛得大叫,却不能再逃避。

护士强调母乳喂养的重要,也提醒喻晴如果不加快喂奶,乳腺堵塞,引发脓肿,将不得不切开引流。

姑妈劝慰她的女儿忍一忍:“人世最难,‘生养’二字。生啊,养啊,本就是拿一寸命,换一寸命。”

第一天仅是喂奶,喻晴眼泪都不知流了多少。

产后第三天出院。上午九点,我到医院接人,把喻晴、田丰、新生儿和喻晴的母亲,送到田丰的父母家。

产褥期在婆家过,母亲住过去照料产妇,婆婆照顾婴儿,这是通俗的安排,更是小镇的传统。小镇有很多传统,祖辈父辈传下来,希望你统下去。你最好不要违逆,做个顺水人情,因为违逆所需的精力、情感、时间和经济成本,往往比顺从要高得多。

关于去哪里坐月子,喻晴考虑过很多实际情况:婆家和娘家属一个乡镇,笼统说,去哪家坐月子,差不多。但是呢,娘家离镇上超市近,婆家却很远,买什么都不方便。娘家有热水器等设施,可给母婴24小时供热水,婆家则全靠烧柴。娘家邻里多,常有阿姨婶子走动聊天,婆家呢,则是一座孤零零的房子,背靠山陵,面朝原野,方圆十里,只有公婆二人和一条斑点狗。况且,田丰的十天陪产假已用光,明天就得回广州上班。喻晴设想了一下:“可能会有点无聊啊。”

喻晴决定在娘家坐月子。继父表示尊重,但母亲很不情愿。等到母女各执一词无法妥协,最后,母亲说:“我跟你直说吧,老人言,产妇恶露不尽,身子不洁,在娘家坐月子,会给娘家带来背运。”她说有个邻里婶子就是这样。月子期间与婆婆不和,大吵一架,回了娘家。没多久,娘家哥哥出车祸,侄子溺毙,嫂嫂改嫁,母亲肠癌,娘家只余下她老父亲。母亲话里的意思喻晴听明白了。

母亲还反问道,你常年在外,从没在婆家住过,现在添了人都不去,田丰父母会怎么想?人要顾全大局,不要搞得大家都不舒服。还有,去了婆家,有事多忍让,不要跟婆婆闹矛盾。

娘家娘定夺,婆家婆做主。这个道理喻晴懂,再说,故乡,回都回来了。

喻晴后来告诉我,她本想问问母亲,那些悲剧怎么会勾连到产妇身上。但整个说辞都让她十分难过,觉得没有问的必要了。

当车还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下坡时,我们望见了田家的房屋和等待的两位老人。他们也望见了车子。迎接新生儿的鞭炮响了起来。有了下一代,大家都很高兴:“升级啦,升级啦。”个个像升官,相互道喜。田丰抱着婴儿,小心地用斗篷遮挡风雪。我搀扶着喻晴,她的手软如面团凉如铁。我们在年轻夫妇的卧室安顿下来。这是他们一年前的婚房,窗户上的酒红色“囍”褪成了灰粉色,一个“喜”脱落了。似乎忘了开窗通风,空气中有股潮湿的霉味,还有棉絮和纤维堆积的微粒粉尘。婴儿敏感地打了几个喷嚏。搀扶喻晴去厕所时,她请我帮忙淘宝一个除螨仪,看样子还会要置备别的物件,等送到镇上快递站后,还请我送过来。

产妇面临种种连她自己也难以想象的极其具体的困境。其中一种,就是便秘。哪怕她提前了解并准备充足。分娩前一天,喻晴开始吃一位台湾中医配备的月子餐,不重样的杂粮煮粥,再用竹荪、玉竹、云苓、牛蒡、地参,搭配新鲜的土鸡、鱼类和蔬菜,炖或焗,既确保营养,又注意消化。产后第三天,她心情与肠道都变得烦躁,决心对付一下大便。因为她双腿无力蹲坑,又拒绝他人入内,我们只好给她搬了个椅子,让她撑伏在上面。凛冽的冷风由露天化粪池而来,从蹲坑的排泄口灌入,接着灌入她的阴道和子宫。她不能在厕所待太久,必须集中突破。我们听到一声惨叫。还没问,她就抽噎着说:“没事,不要进来。只是肛门缝合的地方,撕开了。”

她下身缝合的伤口,白天和夜晚生长愈合,清早排便再撕开。如此反复,好像每天都在产出一条细小的婴孩。但总的来说,愈合的速度比撕开的速度略快,所以未来才有修复的可能。她向我推荐这套两千块的月子餐。她说产后三天就能凭自己解决排便,真是厉害。

“你知道么?我有一个朋友,每次排便,都嚎啕大哭。老公前面托着,妈妈在后面拿筷子一点点挖。”

我听得汗毛竖起:“人啊,为什么一定要生孩子?”

“别人,我可说不好。”

“那你呢?”我问喻晴,“你为什么要生孩子?我知道你——你不是那种参考别人过生活的人。”

喻晴要生孩子,是她自己要,不是为了爱情或田丰,也不是起于一次避孕事故。她有点奇怪,从小就认为自己不孕。长得又高又瘦,乳房始终像颗小核桃,初潮迟迟不来,来了又不规律,全凭运气去迎接它。有次运气不好,正做着全校课间操,她身下一股热流,两腿之间,浅蓝的牛仔裤上,现出一大块经血,在无精打采的稀疏的人群中,一下子聚焦了注意力。

不孕的潜意识伴随着漫长的压力和不明的忧愁。我们一起看泰勒版电影《埃及艳后》,艳后讲究计谋又不乏真心地说:“不孕的女人,犹如干涸的河流。女人负有使枯木结果、荒地开花的责任,就像尼罗河滋养大地。”喻晴若有所思地叹气:“哪条河,是自己不想水草丰茂鱼虾嬉戏呢?”

等到怀孕,谜底揭示,她感到一种轻盈、自由而空灵的快乐。

此外,她说,下一代的存在,会让她老了也依然对这世界保持兴趣。反之,如果自身离死亡越近,又没有孩子可以关心,人真的不会散淡与世界的关系、虚空自己的世界观吗?

喻晴边想边说,深沉而认真的眼睛来来回回地转。她的语速很慢:“我要一个孩子,是我自己想要。再就是,我想与这个男人一起要。他的意志与柔情,内质与外在,是我所爱。不过,在养育孩子的将来,我的认知会修补,会更新,那是完全有可能的。”

田丰明早的动车回广州,今天就得去长沙住一晚。告别很难,所以他特地选了喻晴睡着的时候走。

走之前,田丰像个领导一样,安排了很多事情。他希望母亲和岳母各司其职,一切井井有条。首先,为了确保喻晴得到足够的休养,母婴分房睡。其次,冬夜寒冷,起夜冲牛奶五六次,排便清洗也频繁,以致夜间最为辛苦。所以,田丰再三嘱托,夜间实行两位老人换班制。此外,他还说,产妇尤其要看着点。喻晴那性格我们知道,情愿自己费力踢倒暖瓶倒杯水喝,搞得腰酸腿疼气喘吁吁,也不想动下嘴皮支使别人。这样不好,每天总有那么多琐事,怕她落下什么病根。

可是,白天光是烧开水和煮粥炖菜就离不开人。晚间也有别的什么原因。总之,田丰走后第三天始,母婴两人的照料,日日夜夜,都归到了喻晴的母亲那里。

喻晴心疼自己的母亲。她应邀在亲戚群里晒女儿,有时憔悴许多、眼袋青黑的母亲也跟着入了镜。她通过给母亲、继父和妹妹买羽绒服等物质补偿,减轻自己的内疚。她想找田丰说说,让他去找婆婆协调。但母亲坚决不让提。母亲自己从没抱怨过。她说,这种不合理是合理,不正常也是正常。

“一直以来,坐月子,是一代又一代的女儿,——而不是一代又一代的儿媳,被照料。”

喻晴不认同:“那是以前。现在的婆婆,很会做人。”

母亲想了想,也不反对。她只是向喻晴讲起,她产后是如何受到自己母亲体贴耐烦的照料:她因受凉腹泻,体虚卧床,端便盆、擦洗下身的工作都由母亲完成。母亲从无一点埋怨,嘘寒问暖,像爱护一个婴孩。有次母亲有事回自己家一趟,她只好请婆婆帮忙。婆婆来了,蹙眉站在门口,捂着口鼻,迟迟不接她递过去的便盆。

“至于你婆婆”,喻晴的母亲言简意赅地说:“她不是不愿做,她可能是……没我这么能干。”

喻晴开始设想,未来怎样长久地争取公婆的支持,以求让这个三口小家顺利过渡,不受分离之苦。尤为重要的是,她自己能够继续去实现她的自我——如同航班允许延误,但不能彻底永远地取消——她正在由一名建筑设计师转型为一名出色的独立策展人。

她和婆婆说,去广州前,要记得带上身份证,去县里办好港澳通行证。趁着身体康健,婆婆应该多出去看看世界。她和田丰会带她到处走走的。因为公公不接受城市,所以每隔个把月,他们也会把公公接来小住。

将来的勤苦不成问题,眼下的忍耐也并非难事。比如,腊八过后,大雪封路,多日吃不到蔬菜瓜果,喻晴轮着吃了六天冷冻猪蹄和排骨。她通过之前网购的柠檬果和百香果补充维生素。直到公公决定一早出山,来回步行五十多里,提回豆腐、红白萝卜和绿叶菜。公公极其沉默,几乎没和喻晴搭过话,也无问候身体之类的关怀或客套。他从不进儿媳的卧室,想看婴儿了,就让喻晴的婆婆抱出去。喻晴说,那种沉默,不会引起她的不适,因为她感觉得到,那不是冷酷或拒斥,而是一种敬畏,一种对受了高等教育的、比他见识深远的陌生女子的远观,没有恶意的。

小年那天,我去看望喻晴,帮她在镇上取了快递,提了两条据说补血的大黑鱼。中午,产妇的饭菜端到卧室,我发现煮熟的黑鱼,连鳞片都没有剔除。喻晴用筷子慢慢清理了,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她笑着向我解释:“你别见怪,我婆婆应该没做过这种鱼。她会嫌太贵。”可是也忘了放盐,吃上去像嚼餐巾纸。可她差不多都吃完了。等到老人来收碗筷,鳞片和盐,她提都没提。

“你回来生孩子做什么?”

我其实不用问,知道她是顾及家人,还有不必租大一点的房子、不必请住家保姆等经济上的考虑。但我还是为她感到委屈,难过。

喻晴说:“你知道吗?对我来说,那些你介意的,都很容易。”她突然眼泪啪嗒,扑在床上,哭得身子一抽一抽的:“每天最难忍受的,是我很想他。我分分秒秒挨时间,盼他回家。每天晚上,我听着山上的风,想起屋后茶山上的荒坟,想到那个几天前新入葬的年轻女人。我有多想他啊。我想啊,想啊,我觉得自己都快疯了。”

我看着她哭了好久。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跟着哭了起来。

三天后,田丰回来了。她欣喜地等他到凌晨四点。听到车响,迅速钻进被窝,假装睡着。她好奇丈夫见到她后会如何作为。她也想在他轻手轻脚去亲吻她时,猛地弹起身,吓他一跳。为了健康考虑,她决心摁住虚弱的身体里开始涌动的情欲。恶露拖得有些长,褐色的黏液,斑斑点点,淅淅沥沥。他们做爱后,被一股突如其来的鲜血吓到,以致六点,天还没亮,给我电话要车去医院查看是否感染,两个人都像闯了祸的孩子,语气中满是后悔不迭的羞惭和忧虑。

我山路上的车开得又累又迷糊。有一段路,沿干涸的渠道开了很久都不见人家,眼际所及,是天边绵延的群山飘忽不定的暗影。松鸦、斑鸫和红喉鹨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叫几声,提醒我们正身处熟悉的故乡。

我恍惚记起喻晴的出院单上,医生好像特意用笔圈出强调:阿莫西林和益母草胶囊一日三次;注意营养和休息;42天严禁性生活。

我向他们确认了一下记忆力。

田丰叹了口气:“是啊。都是她,我哪拗得过她啊。当然喽,也要怪我。”

“是我。怪我,你们怪我。”喻晴笑嘻嘻地安抚我们两个。她后来说,产后她感受到,她的爱情已在情欲之上,是一种比情欲更深沉、比快乐更深刻的东西了。

因为丈夫回来了,母亲回家筹备过年。一切职责都转移到丈夫这里。田丰虽初为人父,但从不说哪样事情不会做,做不好。他不认为给婴儿剃胎发、剪指甲、洗头洗澡、穿衣换裤,需要祖母辈的经验。他也不认为每天给自己女人洗脏内裤,有失身段。过了好些天,喻晴希望婆婆能接管婴儿一夜,这样她能从从容容的和田丰聊聊天,睡个久违的整觉。

可是婆婆像听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笑话,问她儿子:“咦,你怎么不自己带?”

她想都没想的拒绝让田丰很恼火。但直到他准备带着妻女和母亲去广州,再次被拒,他才把心里那句话说出来:“妈妈,我知道我不能指望你。我九岁就知道,我永远不能指望你,你和爸爸。”

他的母亲听了这话,也有点难过:“我担心我的身体适应不了城市。你知道的,我一辈子没出过省。到时病了,反而拖累你们。”

“你答应我了,小晴刚怀孕,你就答应我了。你想过我在外这些年吗?你们了解过吗?”

“我记性也不好。城里路多,我不记路,把小孩丢了怎么办?——如果你们非要我去,我就去吧。”

喻晴心下一凉:“你要去就欢欢喜喜去,要不就不去。我们不会非要你去。”

“对。我们不会非要你去。”

喻晴的母亲更不可能去。问都不必问。她还有个小女儿在镇上读高中,走读,成绩像当年的姐姐一样优秀。她的丈夫做着伙食自理的捞沙石的辛苦活。她的父母和公婆都已年迈。这个嫁出去的大女儿,是她的心头肉,也是她众多亲人中的一个。

眼下有三种方案:一、喻晴留守老家带娃。二、喻晴带娃去广州,做全职妈妈。三、喻晴出去上班,换租个两居室,请个住家保姆。

首先,出于无法与外人建立完全的信任感,第三方案马上被田丰否定了。它的不合适还有,每月硬性开支将由一万五起。田丰月入两万,喻晴薪水一万五,长此以往,盈余很少,这将意味着一贯意气风发的两个人,未来无法在更加开阔自在的层面展开。直接说,如果你不拼命工作,同时机遇很好,你将处处受限,不必设想未来。

剩下的两种选择更不行。喻晴拒绝做全职妈妈,这挑战了她的底线。她不容置疑地说:“没错,有人很享受做全职妈妈,但可惜,那不是我。相比做全职妈妈,我还有最后一种选择:离婚,不要抚养权。”

最终,他们还是找了住家保姆。生活多么辛苦,又多么幸福。多么不安,又多么扎实。我们外人一概不知。他们的朋友圈也不再更新,像两艘悄然沉没海底的邮轮。第二个新年过去了,他们没有回来。(期间喻晴的母亲和妹妹去过一次广州)有一天,我发现他们退出了家族微信群。我们这些人,连同我们的故乡,像一截没用又发炎的阑尾,被割除、丢弃了。他们的女儿苗苗,照片上眉目清朗,视频里能唱会跳,内外都像热带植物般正茁壮成长。她不再像父母当年,如候鸟两地迁徙。她将是一棵没有记忆的树,在异地扎根下去。

(为保护人物隐私,文中喻晴、田丰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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