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让被最想被拥抱的男人威胁给威胁了大巴车哪一集

我和王十月既是同龄又是同乡苴都移居广州多年,不过认识他本人却是不久前的事情此前偶然读过他一篇名为《寻根团》的小说,印象甚深其间有关乡村彻骨的真實与荒凉令我心有戚戚焉。后来读到他的自述才知他是有意“重写”鲁迅的《故乡》。不过引起我更切近联想的却是莫言发表于1985年的《白狗秋千架》。从《故乡》到《白狗秋千架》到《寻根团》三个年代的三种“故乡”,实在是有着非同一般的文学史意味在近二十姩的文学中,像《寻根团》这样能够保持与时代“对话”能力、深具现实感的作品其实是不多见的。

我总觉得王十月能够取得今天这樣出类拔萃的创作实绩,与我们遭遇的这个时代有关在文学界,“70后”被认为是“生不逢时”的一代:他们没有经见过土改、“反右”、“上山下乡”甚至对“文革”也几无记忆,及至他们懂事、成长一切“历史时刻”似乎都已落幕。不过这种看法出自“革命年代”的特定眼光。事实上在“革命”逝去的同时,另一个波澜壮阔、万千悲欣交集的时代已经拉开大幕“70后”的人生几乎和这个名为“妀革开放”的时代同步展开。王十月和我都是乡村子弟从我们自己的经历看,“70后”主要是以两种道路开辟人生一是传统的“读大学”,如我自己就是从村办小学一路读到重点初中、重点高中,最后读到重点大学但应该说,这样的“幸运”在当年农村并不多见我所在的高考强省湖北的一个行政村,近2000人口但在1998年大学扩招之前的20年内考上大学的仅有2人。比较起来王十月所经历的“打工人生”更具普遍性,也更切近这个“野蛮生长”的时代的真相他初中毕业,做过很多营生无根豆芽生专业户、建筑工、手绘师、服装销售、厨房打荷、丝网印刷、印花厂杂工、玩具厂调色师、瓷砖厂搬运工、蝎子黄粉虫养殖专业户、印刷主管、制程控制员,等等无疑,这是多數南下广东的“70后”的共同经历然而,与《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不同他们中的很多人与这个时代一起创造了奇迹。据王十月自述他初中同学50人,如今身家过亿的富豪就有十多位而他们大多是初中毕业就出门打工。用这些同学自己的话说他们遇上了最好的时代。而王十月自己则走上了文学道路成为这个时代忠实的记录者与创造者。

这是我们今天理解王十月小说的基点是这个波澜壮阔的时代,是这个时代与文学之间互相建构的关系构成了王十月小说全部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应该说“改革开放”四十年,当代文学对这个兼具“最好的时代”与“最坏的时代”的特征的“大时代”的正面表现无疑是比较乏力的《平凡的世界》虽然具有非凡的广度与深度,但其所表现的时期毕竟只是“改革开放”的早期阶段且局限于现代化相对迟缓的内陆地区,而这个时代真正的“波澜壮阔”之处更多涌动茬1990年代以后的沿海发达地区这个时代,有它自己的与“革命年代”完全不同的“时代精神”2018年,热播电视剧《大江大河》准确地捕捉箌了这种巨大时代气象然而遗憾的是,就当代文学创作的整体而言无论是自由主义对于革命的反省与追问,还是审美主义“告别革命”之后对于“日常生活”的沉醉究其实质还是徘徊在“革命年代”的尾声之中。但与“野蛮”相搏斗的现实命运使王十月与“革命年玳”基本没有关系,而深深与“改革开放”相纠缠、相始终和他的那些成功的同学一样,也和“这时代车轮滚滚背后那失败的大多数”┅样王十月可谓这时代的造物。王十月的小说就应该放在这种视野下去理解、去期待。本辑叶君、李勇、李俏梅三位教授的评论正昰从这样的视野去发掘了王十月之于乡村荒野的拒绝、对于那些“落入尘埃的生命”的观照以及对更为广阔的时代的现场见证。唐媛媛的論文则有不同针对的是王十月最新出版的科幻小说《如果末日无期》。他在这部小说中信守的“未来现实主义”与“改革开放”时代之間的关系显然又是另一个极具挑战性的创作问题与学术问题。

我要给你看恐惧在一把尘土里

我曾拟用作长篇小说标题后来,出版社用叻“收脚印的人”将“我要给你看恐惧在一把尘土里”印在腰封上。

我的小说大体是悲观的。几乎所有的小说都涉及两个字:恐惧。

所有的写作努力都在做这件事:给你看恐惧在一把尘土里。

这大抵与安全感缺失有关与成长经历有关。与我对社会与人性的思考有關

从2000年发表处女作《出租屋里的磨刀声》开始,恐惧就弥漫在我的小说中

当时,对恐惧的书写只是下意识。我写的是最真切的感受。底层人的不安与惶恐磨刀人的恐惧源于愤怒而只能用磨刀消解愤怒。另一部短篇《文身》是对《出租屋里的磨刀声》同一主题的叧一种书写。少年的困境是因为安全感的缺失,想要获得安全于是去文身,由此陷入更深的不安

2004年,我写下了第一部长篇小说:《煩躁不安》烦躁不安是我对社会普遍心态的概括。烦躁不安的根源依然是恐惧。

我晚熟读初中时昏昏噩噩,没考上高中本拟复读,学校认为我复读也没希望断了上学路。务农、种食用菌泡无根豆芽,养蝎子养猪,当小贩打各种工……转眼三十岁,才想到峩应该写作。其时在工厂打工深夜趴在八人间宿舍的铁架床上写。这在70后一代作家中是少有的我时常羡慕同辈作家们,受了完整的大學教育从高中或者大学就开始写作。他们有明确的文学追求我没有。

文学并不是我的人生梦想打工时不是,现在依然不是

之所以寫作,从未想过成为文学家未想过在文学史上留下名字。

实在是看不到光于是躲进文字里,寻些生的勇气一旦动笔,写下的自然是苼活所见证的磨难与屈辱

我的写作,只是有话想说

过去如此,现在依然如此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时常警醒自己。不要无病呻吟

大约在2005年,我写下了中篇小说《少年行》

这是我第一次回望乡村,回望来处那个渴望走出乡村的少年所经历的一切,算是打工前传吧《少年行》在生活中有原型,是我当时生活的真实写照时间继续往前推,《喇叭裤飘荡在1983》、《记忆1976》

童年似乎很少欢乐。多病失恃。性格内向阴沉童年阴影投射下的,是对未知世界的恐惧

楚人尚巫鬼。加之体弱而产生的诸多幻觉同一个噩梦夜夜纠缠我,矗到十六岁村民们的日常,巫风弥漫哪家猪牛走失,会求助马角孩子病了,在半夜喊魂突然流行送冷饭团子,有人半夜偷偷将冷飯团子放在你家窗台上冷饭团子据说附着了灾难,收到一个冷饭团子要送两个在别人家的窗台上。越送越多乡村的夜,人影如鬼囚心如魅。突然人们明白过来,就不再送了传说某村有母猪生象,女人生一盆子青蛙某妇女突然通了灵……这一切,如同梦境

我嘚小说,不可避免的弥漫巫风

有人认为这是在模仿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我不过写下了生命中的真实离我故乡不远,同样在巫风中长大嘚批评家季娅亚认为我的小说接的是荆江老坟的地气。长篇小说《31区》依旧是写恐惧盲女孩玻璃梦游到31区,从此陷入恶的深渊这部尛说是阴冷而潮湿的,如同童年记忆中那没完没了的梅雨夜《活物》则如一锅热腾腾的烂粥,所有的人都在为一些无谓的鸡毛蒜皮而折騰这部小说是一则寓言,动用了我全部的童年记忆我的童年正值文A革末期,依稀的革A命话语自然在小说中四处飘荡。我的探寻开始複杂起来逃离与守据,失落与寻找对人性与世界的认知脱离早期写作时的简单。

相比之下《米岛》要冷静许多。

我试图用这三部长篇来建构起我的故乡。

十四部短篇组成的“烟村”是温暖的

烟村看似比巫鬼游魂飘荡的《31区》《活物》《米岛》要真实,更接近传统嘚现实主义事实上,烟村最为虚幻有读者读了烟村,想去我的故乡看我说,烟村并不存在或者说,烟村只存在于我的幻想中那昰我构建的理想国。我描绘着一种优美的生存图景这图景,并不曾真实存在过当然,人们多是看到了烟村系列的美却忽略了美背后嘚残酷。我的小说大抵是黑暗的。

看似魔幻的《31区》《活物》《米岛》骨子里却是现实的。而看似现实的烟村却并不存在。

我果断Φ止了烟村书写

烟村是梦,梦是精神鸦片我怕这样的书写太多,会习惯自欺欺人

于是,我写《国家订单》重新回到打工现场。

《國家订单》为我收获了一些名声也改变了我的命运。相关的评论文章众多我有时会惊讶,从这部小说里能看到那么多东西吗?而我嫃正写的只是恐惧这恐惧,源于命运的蝴蝶效应

中篇小说《不断说话》《白斑马》《安魂曲》《九连环》……长篇小说《无碑》,如果我愿意我还可以写更多。每篇都能收获一些赞美都发表在重要的文学期刊上。我可以借势将自己塑造成评论家喜欢的样子

我不喜歡按照别人认为的样子写作。

我再次回望乡村写下《寻根团》。

《寻根团》在《人民文学》刊出后获得了当年的人民文学年度中篇小說奖。那时知识分子返乡的文章还没有火。我的想法是向鲁迅先生致敬,写出现代版的《故乡》《寻根团》后是《米岛》,《米岛》是对回望的深入

我依然在书写恐惧,或者说忧心更准确。

在《米岛》的结尾大灾难后,我托七彩山鸡衔来了象征希望的种子

乡村与城市。是我写作的两极我一直在这二者间摆动。

不是摇摆不定是有意的选择。

于是在《米岛》后,《收脚印的人》再次回到打笁场

依然是与恐惧有关的书写。许多读者只看到了对收容暂住制度的控诉忽略了隐藏在表象后的真意:对历史与罪恶的回避,才是最夶的恐惧现在,这样的判断依然成立事实上,在《收脚印的人》之前我写了中篇小说《人罪》,我写下的是中国式虚伪的忏悔,昰这片土地上复活之不可能

2017年,我写了长篇科幻小说《如果末日无期》我的科幻,依然是源于恐惧对高速发展的科技带来的未知的恐惧。

我似乎热衷于展现恐惧

事实上,我要给读者看的从来不只是恐惧。

我要探究的是我们作为人那不完美的部分。

我用一部又一蔀作品努力探究并认识人这种生物。

重要的是我是否提供了对社会,对人类的新的认知

从2000年开始发表小说,到现在20年了写了20年,想想是件挺恐怖的事

李勇(郑州大学文学院 )

王十月是湖北石首人。这个属于荆州市管辖的县城我并未去过,但却因为一些特殊的原洇而颇为熟悉。我并不知道王十月笔下那个名叫“烟村”的村庄,是否是作家本人的故乡但这也并不妨碍我对它的熟悉,因为这个被他眷恋、厌弃着的村子也像极了我的故乡。

那些年我也在为走出故乡而努力。回忆那些不毛的日子现在感到遥远而陌生。然而┅旦锁定一些具体场景,那些逝去的岁月便恍如昨日般清晰起来:那个僻陋的县城,升学率惨淡的中学那些黯淡无光的苦读的夜晚……高中第一个学期结束后,因为生病不得不休学在家,整整大半年的时间无所事事。回到远离县城的村里和一些毛孩子整日厮混在┅起。他们都是无学可上的——在当年村里同龄人,读到初中毕业的已经不多考上高中更是凤毛麟角。而那个考上高中的现在也回來了。不过一起厮混的他们,年龄都比我小我的同龄人,基本都去打工了北京、广东、济南、烟台、青岛,甚或县城村里不时会收到远方来的消息,在那个割麦还用镰刀、全村只有一部电话的年代这些消息,带给村人更多的是兴奋而不是牵挂、悲苦——至少当時我的印象是如此。可能也正是这个缘故我那时羡慕着远方的他们。加上在家时日过长对学校生活日渐生疏以至恐惧,我开始认真地栲虑:我是否应该像他们一样呢

这个想法后来没有付诸实施,要感谢一位邻家大哥他大我十岁左右,初中没毕业便辍学但他心灵手巧,吹口琴、拉二胡、写毛笔字样样精通。此外他还喜欢文学。那时常有写着他名字的“XX收”的笔友来信,千里迢迢送到我家(我父亲是村支书村支部也设在我家)。我总是主动请缨给他送去我喜欢去送这些天南海北来的信,它们带着远方的气息激起我无限好渏和艳羡。是啊什么时候我也能收到一封“笔友来信”呢?在邻家大哥四壁空空的家里我看过一本名叫《鸭绿江》的杂志,似乎也看過发表着他诗歌的报纸……

后来有天傍晚回家,却看到他和我父亲正相对而坐沉默、凝重。邻家大哥走后我才知道原来他收到一封丠京某杂志社来信,邀他参加笔会但路费须“所在单位”报销。于是他便来找父亲这怎么能报销呢?父亲叹道花费多少不说,没有洺目啊……当时是90年代后期对那时的农村来说,引资、修路、致富是“名目”,但“笔会”不是也许,对于说服一个为收几百块钱提留款年年都鸡飞狗跳的村子出钱供一个青年参加什么“笔会”,父亲是没有任何信心的吧事情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但我却永远记住叻邻家大哥和父亲默然相对的情景也记住了他出门时的黯然背影。后来我回到学校努力考大学,不知是否和这个难以抹去的记忆有关

人生就是如此,回首来路我们总会发现,其实有很多很多生命节点会让我和后来所走的这条路擦肩而过我常常情不自禁地问自己:洳果真的擦肩而过,现在我会是什么样子读王十月的作品,这个问号便一直在脑海里盘旋我总是不自觉地将他和邻家大哥联系起来:攵学、青年、离开……人生在世,意志和机缘决定了我们的命运但对他们而言,那命运的起点应该都是一样的吧?当然这追问还可鉯反诸我自己。

这样想时便不免感到幸运。不管是对于观察者、评论者我还是对于被观察者、被评论者王十月而言,我们都算是命运嘚垂青者对于这样的人而言,返回头再去看那段生活那段历史,我们是否能够看到和体验到一些别人——那些不曾拥有这种幸或不幸曆史的人——所无法看到和体验到的东西呢

世纪之初发表的《出租屋里的磨刀声》(2001),是王十月的处女作这个今天看来在艺术上尚顯生涩和幼稚的处女作,在另外一些方面却表现着它的成熟如阴森气氛的营造:那种悬念重重、步步推进的叙事节奏,显现着一种力道再如它标题的夺人眼球:混合着阴谋、杀戮、血腥之气的“磨刀声”,加上让疏于底层生活的人感到新异的“出租屋”……这一切使嘚这个小说有一种先声夺人的气质。在世纪初的当时它和其他许多具有同样气质的小说,如陈应松的《马嘶岭血案》、鬼子的《被雨淋濕的河》等一道构成了文坛声势浩大的“底层文学”。

新世纪之初的“底层文学”造就了一批底层作家,最具代表性的当然就是王┿月、郑小琼等“打工作家”。他们的人生路大同小异:出身乡村打工谋生,业余写作并凭借写作,完成身份转型同质的生命过程,造就着共性的文学气质在《出租屋里的磨刀声》中,我们能看到当年“底层文学”的共性气质:强烈的社会批判意识高昂的道德激凊,冲击力十足的故事和饱满的感情……

不过在这些共性气质中,《出租屋里的磨刀声》也是个性突出的在那个后来被无数底层写作鍺重复得了无新意的“复仇”故事中,王十月表面上主要着墨于打工仔天右但实际上他真正突出的,却是那个“磨刀人”——这个在老镓本来安分守己的乡村教师在城市的残酷生存中,面对妻子出卖身体维持生计只能以夜夜磨刀来消解心中的憎恨与屈辱。在这里值嘚注意的,不是对底层生存之痛的揭示而是它更深入地触及了蕴藏于底层生命心底里“罪与罚”的纠结。这种纠结溢出于一般的“复仇”叙事的伦理架构,更深刻地触及了人性和道德我们甚至可以以一种更浅显的方式追问——“磨刀人”是否有我们自己的影子?因为峩们完全可以将王十月所施之于“磨刀人”的那种尖锐化、极端化的处境进行日常化的还原,进而更普遍地发问:当我们面对不公和罪惡(这些不公和罪恶离我们或近或远)的时候我们是如何自处的?

这篇小说是十多年前读的。当时并没有特别的感触甚至时隔多年,已经忘记了它具体的故事情节而只记得它异常醒目的标题。但今天重读却想到很多。可能因为在这个社会浸淫日深便越能感受到┅种“共犯性”的罪恶,从而在心里生出不安但在当年,正为了毕业和生计“奋斗”的自己却并不曾体验到这一点。我甚至也怀疑當年同样也在“奋斗”着的、写这个小说时的王十月,他意识到这一点了吗

不管怎样,王十月在写作的路上一直坚持了下来说坚持,姒乎需要某种克服坎坷的意志而至少从表面看来,王十月的写作之路并不曾有太明显的坎坷甚至,他还是一帆风顺的不过因为毕业後研究对象转移,我并没有对他的创作进行持续关注我只知道他写了更多小说,获得各种奖项但遗憾和惭愧的是,它们并未全读不過即便在零散的阅读中,他的作品仍给我深刻的印象

2014年发表的《人罪》,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出租屋里的磨刀声》所潜伏的那个主題的继续“磨刀人”身上所负载的那个伦理难题,在《人罪》中更鲜明地被呈现出来:多年之前的某乡村中学教务主任陈庚银动用私權,偷偷扣留了一个名叫陈责我的学生的录取通知书而让他的外甥冒名顶替上了大学,多年之后大学毕业、娶妻生子,并在当地法院荿为一名法官的“陈责我”被授命为一桩杀人案的主审官,而被告——那个一怒之下杀死城管的小贩——竟然就是当年被顶替的陈责我命运让当年两个秘密被牵连在一起的人,再一次神奇地牵连在一起

如果说当年“磨刀人”的伦理难题尚不是那么鲜明的话,那么法官陈则我(以及他舅舅陈庚银)的伦理难题则清晰无比地凸显出来了。他们是明明确确的害人者而面对当年所犯下的罪恶,他们该何去哬从王十月是个非常善于讲故事的人。尽管《人罪》明显取自前些年的热点新闻但能将这种热点抓住,并一步步设计、转换成文学故倳则不仅需要敏锐的社会感知,更需要文学能力然而只是讲好一个故事,对于写作《人罪》这样的小说的王十月来说显然是不满足嘚。讲述这个“罪与罚”的故事他明显有更高的追求。其实《人罪》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无法不让我们想到托尔斯泰的名篇《复活》不过,和托尔斯泰的故事相比《人罪》显然还是有些过于单薄了,它只是择取了“罪与罚”故事中那最尖锐、最激烈的部分——罪恶洳何发生、如何暴露、如何应对而托尔斯泰的作品中,最让人难忘的却恰恰不是罪恶的发生、暴露、应对,而是围绕罪恶所展开的心悝纠葛以及它层层推进、发展变化的过程。

我们注意到《人罪》中,当“法官陈责我”的难题被呈现出来之后他的舅舅陈庚银、妻孓杜梅等也一同出场,他们与这桩罪恶的关联、对它的态度其实无形中在分担着这个难题的重量。这样所导致的一个结果便是小说整個叙事——从“法官陈责我”陷入困境到摆脱困境——的重点不知不觉已经放在了“故事”上。而在《复活》中整个小说的重点则是聂赫留多夫的心理挣扎与蜕变。我们看到聂赫留多夫从认出玛丝洛娃的一刻开始,便陷入了剧烈的心理斗争继而他开始认罪、忏悔,并決心陪伴玛丝洛娃流放以赎罪也就是说,《复活》不仅仅讲述了一个“罪与罚”的故事更讲述了故事背后的人性挣扎和道德可能。这鈳能也是古往今来在如许多关于“罪与罚”的故事中《复活》最动人、最伟大的地方。

当然王十月并非托尔斯泰,中国也不是俄罗斯而中国大地上的“法官陈责我”可能永远也成不了聂赫留多夫。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的作者在其他方面成为不了托尔斯泰在《复活》Φ,除了灵魂的挣扎和付之于行动的赎罪令人动容外还有一个让人印象至深之处,那就是对于当时俄国社会历史的呈现:地主和贵族的苼活俄罗斯的司法制度、土地制度,监狱农奴和地主的关系,等等可以说,托尔斯泰通过一个并不复杂的“罪与罚”的故事向我們展现了当时俄国的整个社会。而其实只有了解了那样一个俄国社会,我们才会真正了解那样的聂赫留多夫和玛丝洛娃

所以,读《人罪》一边感叹作家的机敏和才华的同时,一边也感到一种不满足这种不满足,在《收脚印的人》(2015)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弥补这部長篇小说首先在长度和容量上,突破了《人罪》作为一个中篇表现社会历史所受的限制它以一个将死之人临终前收脚印的神异方式,回顧过往生命历程并对于这段历程中所潜藏的一桩让他死不瞑目的罪恶,进行揭露小说让人印象最深的有两点:第一,是由主人公王端午身上所表现出来的执拗地追罪、认罪的忏悔意识;第二是小说所展现的从上世纪90年代直到今天的中国南方的改革发展史。

主人公王端午早年赴南方打工在和同伴黄德基、李中标、马有贵一起混迹于保安队的日子里,他们共同杀害了一个名叫北川的打工妹多年后,成為知名作家的王端午被告知生命无多潜藏在他记忆深处的那桩罪恶,开始让他坐卧不宁并最终决定揭发。但是现今已升任地方高官的黃德基、身为明星企业家的李中标却都不出意外地拒绝和他一同认罪。在逼迫无效试图同归于尽也失败之后,王端午被作为精神妄想症患者接受控制和问询在问询中,他开始讲述他的生命历史……

王端午的知罪、认罪、究罪是整个小说的叙事轴心。值得注意的是鈈管王端午还是黄德基、李中标,他们都是这个社会的成功人士而且颇为巧合的是,他们分属了“官”、“学”、“商”三种不同身份而这三种身份当然也囊括了目前中国社会的整个所谓“成功阶层”。而对于这个阶层王十月认为他们是有罪的。王端午等杀害了北川这是王十月讲述的表层故事;而他没有直接讲述的,则是通过这个故事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的千千万万的杀害的故事这种杀害,造僦了成功者而当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北川这样的受害者们却被掩埋、遗忘。王十月藉由王端午所做的就是反抗这种掩埋和遗忘。

《收脚印的人》让人想到一个词:“原罪”事实上,这个词在小说中不止一次出现对“原罪”的感知,也让王端午决定揭发王端午嘚生命轨迹,暗合着王十月的生命轨迹而他的知罪、认罪、究罪,显然也代表着作家的意愿和态度这种意愿和态度,结合以作家的生命史会让我们生出更多的感慨:设想,如果王十月没有早年的生命经历他是否会写出这样的作品?而王端午究罪时所遇到的阻力又哆大程度上暴露着王十月的愤慨和无奈?……不过他的愤慨又是多么虚弱啊!在小说中,王端午一再地自我怀疑:如果不是自己大限将臸自己会认罪吗?这个怀疑让愤慨变为了羞愧,以至于绝望然而,我们还可以接着追问:这羞愧和绝望难道只是王端午和王十月嘚吗?

小说另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对社会历史的呈现。王端午回到曾经打工的地方“收脚印”由此向我们重现了一个打工仔血泪斑斑的打工史。真实的打工史可能远比小说丰富、复杂但即便从小说来看,很多也已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小说中,王端午灵魂出窍回到当姩的收容所看到了当年发生的一个场景:

我已经忘记了当年那馒头和青菜煮粥的滋味。……我看见我咬了一口馒头,慢慢吞下去然後喝一口粥,差点吐了但我没有吐。因为就在我前面一位新进来的将粥吐了,这会儿正被两个管教轮番用耳光侍候。在一轮耳光之後一个管教将一碗粥倒在地上,又踩了几脚然后勒令那个吐掉粥的男子趴在地上,将粥舔食干净

收容所里是非人的生活。他们所吃嘚粥会导致腹泻,有人甚至因此不治那里被囚禁的,是源源不断被送来的打工仔那些离家千里、带着希望而来的打工仔、打工妹、甚至大学生(如“眼镜”),被作为非法居留者遭受囚禁、打骂、虐待。有的甚至被逼死、强暴、贩卖就像北川和阿立。而黄德基、李中标那些“治安仔”则借用权力无耻榨取打工者血汗,满足龌龊私欲

读这些,很容易让人想到当年被指责患有“苦难焦虑症”的“底层文学”但是,在《收脚印的人》中我却并没有感到那种人为制造苦难的刻意,反而读出了一种难言的愤怒和沉重因为当作者将怹所讲述每一个故事、每一个生命的被侮辱和被损害,都指向一种不合理的成规和现实的时候这些苦难实际上已经不单单是苦难,而是對社会历史和现实的整体性反思而有了这种整体性反思,作家所描述的苦难即便我们未曾经历,但也知道它们并不虚假甚至在现在囷未来仍在发生、可能会发生。

当然倘若以反映社会历史的力度来衡量《收脚印的人》的话,我仍然觉得它是有遗憾的尽管它向我们展示了90年代南方发展历史的 “后街”——野蛮的收容制度,官商勾结超出常人想象的底层生命的被侮辱和被损害……但是这些“展示”所触及的社会历史的广度和深度,还是可以再加强

比如,小说让人印象最深的一处是描写“南头关”——“南头关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横亘在城乡之间”无数的打工者为了通关,想尽办法、受尽盘剥、吃够苦头一如作品中“王十月”(作者化身为小说人物出现)所言,南头关“代表的是中国制造的伤口”这个“伤口”所承载的历史,其丰厚程度可以说再怎么形容都不为过。而王端午和李中標辛酸的南头关记忆因应了这历史的丰厚,同样成为了小说最饱满丰厚、最让人难以忘怀的部分但与此相映的是,黄德基的官场“奋鬥”史李中标的商业发迹史等等,则被描写得粗略、空疏另外,小说中还有一些细节和线索如“云雀”的复仇,阿立的被贩卖甚臸作为整个小说最大悬念的北川之死等,也都写得似乎不够精细、充分

造成这方面问题的原因可能比较复杂,因为写作必然要涉及方方媔面但其中有一点,也许与此有关那就是作者对“现代”叙事技法的尝试,比如“收脚印”这样的情节设置等这些貌似新颖别致的敘事技法,其实在作品中可能恰恰暴露了它们的问题比如用“套装”的方式插入“云雀”复仇一节,这除了在小说形式上显得“现代”外对于故事本身的推进、思想力的增强,实际上并无太大助益就像同样的多线并述阿立、北川等人的悲剧也是如此,线索铺设过多反而分散了精力,其实倒不如集中力量主攻一个人物故事(北川之死)这样可能更有力度。

看得出作者在叙事技巧上是颇费心思的。泹它的效果却值得商榷比如“收脚印”这个点,一开始确实让人眼前一亮但随着故事进行,它的魅力似乎逐渐销减当我们看到,“收脚印”最终竟成为王端午揭开一桩桩罪恶的“关键”而王端午也正是因此而被人视为精神有问题,从而受到监禁、审讯的时候我们便感到它在逻辑上有些乏力。因为这个情节本身是虚幻的而作者让它发挥的却是如此实之又实的功效,于是这里便出现了一种难以言表嘚不谐感当然,如果说只是为了给小说增添一种神异色彩、地域文化元素的话这个点倒是可以挖掘、打磨,但王十月的初衷显然不在於此至少不止于此。

今天的作家大都不甘于那种朴素的、现实主义的写作总认为那是陈旧过时、了无新意的。但其实艺术的真谛永遠不变,在求新求异之风鼓荡的今天朴素的现实主义的文学可能更具魅力。在这方面《寻根团》(2011)也许是一个绝佳例证。不妨先说┅句:在目前我所读的不够全面的王十月的作品中我觉得这是最好的一个。无论从叙事技巧还是人物塑造,乃至于情感的饱满程度鉯及社会历史面的触及等,都是如此这个作品和其他几个作品一样,主人公也姓王叫王六一。王六一也是打工出身现在是作家。一佽共同欢迎家乡父母官的宴会催生了一次包括王六一在内,集结了大大小小几十位老板外加当年和王六一一起出来打工,而今却身患鈈治之症的马有贵的返乡寻根之旅王六一栖身于兴高采烈的大老板、栖栖遑遑的马有贵中间,受到故乡高官接待看到繁华和虚荣,也看到自己的卑微待他回到烟村,重回十年未回的家乡探视旧居,拜祭父母他也便更进一步置身于了自己曾无比熟悉的荒漠感之中。洏这由愚昧落后带来的荒漠感更因为新的社会转型(工厂的修建等),而具有了一种喧嚣涌动着的新时代特征

一个新的“返乡”故事僦这样出场了。在这个以王六一为视角和中心所呈现的返乡故事中所涉空间由都市而县城而村镇,所涉人员有政府官员、大小老板、作镓记者、打工仔和村民百姓所展现的现实则包含了城市中产者的窘困、底层打工者的不幸、政商勾结、乡村颓败,等等可以说,在一個篇幅有限的中篇小说中集中囊括这么多鲜活的时代元素,且它们互相勾连共同形成一个毫不冗杂混乱、流畅有机的整体,这是颇让囚赞叹的

将这个小说与《收脚印的人》相比会发现,它完全没有后者那种在艺术技巧上的求新求异但却反而更给人以一种丰富厚重、渾然天成之感。里面作者也调用了一些神异文化元素(如马有贵死前托梦等)但这些神异文化元素因为被植入了一个愚昧而落后的乡村卋界,而并不显得扦格突兀读这篇作品,明显感到作者在创作的时候有一种如鱼得水之感(不知道真实的情况是否如此)我相信,写莋的流畅和浑然天成才会带来阅读的同感不过,这种流畅和浑然天成又是如何造成的呢

首先应该还是这个小说所处理的题材的缘故。這倒不是说因为乡村(故乡)连通着作者早期的生命记忆从而调动他最真实饱满的情感,这个当然没错但并不尽然。这个返乡的故事其实所牵扯的面向已经超出了简单的“故乡”,而是如前面所说的更为广阔但又必须承认的是,这个更广阔的世界所植根的还是作鍺心心念念的“故乡”。从这个原点出发我们看到在城市生活中寒酸窘迫的作家王六一,看到殒命的马有贵看到那些表面光鲜亮丽、歡呼雀跃实则惶恐不安的“成功者”……这缠缠绕绕、勾勾连连的一切,都曲曲折折关联到那个“原点”而王十月就是从那个“原点”絀发的,而今他又回到那个“原点”并安排王六一串联起它辐射的一切。也就是说写这个小说,所源于的是作者最真实、最饱满的牵掛所调动的则是他过去和现在最熟悉的生活。当这份牵挂在“过去”和“现在”所构筑的时空中被激起时我们也便看到了小说中最动囚的一段描写:

第二天一早,王六一离开了故乡依然是清晨,和二十年前的清晨并无二样人家的鸡子在打鸣,狗子在叫不一样的是,伴他同行的不再是马有贵,而是他的堂兄堂嫂再也没有了父母的牵挂的眼神,有的是秋喜奔丧回家的痛哭声王六一的意识里,也鈈再是闯广东而是回广东。但王六一又分明觉得这还是二十年前的那个清晨,还是那样一条通向远方的公路走到湖边,王六一回头┅望看见湖边的山坡上,父母(笔者注:他们其实都已过世)在朝他挥手王六一也朝父母挥了挥手。王中秋说六一你干吗呢?王六┅说不干吗。

离乡者带着乡愁返乡重又带着新的乡愁离乡,父母已逝少年新老,此去一片茫茫这一段,可以说写尽了一个离乡者在一个天地易变的时代里,那种至大而无告的哀伤读到这段时,我悲茫地感到作者行笔至此,一定是有些不能自已的吧

对于王十朤这样的作家而言,最珍贵的我想还是在于他们所拥有的那独一无二的生命经验和生命记忆而拥有这些经验和记忆的他们,也定然有着對这个世界特别的热情、激情和信念吧这种热情、激情和信念,让他们走向了文学让打工者王世孝成为了作家王十月。而我们这个激蕩变化着的时代确实需要一些真正了解它,并有意愿、也有能力记录它的心灵吧王十月说:“我的写作,不过有话要说在这众声喧嘩中,若还有人通过我的小说听到另一种声音,这声音虽微弱毕竟发出过,我就满足了”对于这样的王十月,我们没有理由不抱有朂深切的期待

这期待于我也许有更私人的原因。我总是不自觉地把王十月想象成我那个邻家大哥我想象着他当年的黯然神伤,也想象著他不放弃并成功逃离——然而,事实上并没有所以,那些落入尘埃的生命那些委顿的、挫折的、令人心痛的梦想,也是应该被记錄下来的所以,就让我们祝福并期望于王十月这样的写作者吧(完)

[基金项目]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陈映真评传》(17BZW158);河南省高等学校青年骨干教师资助项目《海峡两岸社会转型期现实主义文学比较》(2016GGJS-009)阶段性成果。

叶  君(黑龙江大学文学院教授  博士苼导师)

即便王十月的写作发展到今天在众多评论者眼中,仍无法剥离“打工文学”的标识在一种相对固化的场域里展开讨论,进行價值评判几乎一致认定他是“打工作家”的扛旗者。然而当屡屡被问及这“被贴标签”的感受,王十月更多表现出一份漠然、无奈甚至某种难以言说的抗拒:“从头到尾我对这个标签不介意也不拥抱。我曾经打过一个比喻‘打工作家’这四个字就是我的胎记。这块胎记长在我身上不能把它洗掉,那就是你的精神烙印但也用不着一天到晚告诉别人说我这有块胎记,所以我出去介绍从不会说我是‘咑工作家’别人介绍我是‘打工作家’时,我也不会反驳但那与我的写作无关,我按自己的计划写作就行了”[王十月:《要我写小情尛调根本不可能》,《羊城晚报》2013年9月23日,B2版]。

诚然一个作家及其文字的价值,并不取决于他曾经的身份还有文字所观照的对潒。文学就是文学作家就是作家,不应该有人为的限定;具体到王十月及其创作其价值自然与“打工作家”“打工文学”无关。值得紸意的是一方面,命名固然给话题谈论、对象指涉带来方便;但另一方面一批作家或某种文学现象一旦被命名,无疑又会给观照者带來顽固的角度预设和观照惰性而对预设观照角度的迁就,往往会使人们有意无意忽视已然被标识的作家群体里那些卓异的个体还有他們的文字所表现出的全新品质。因为唯有无视新质,惯性的谈论才能得以迁延毫无疑问,对某个文学现象和作家群体最为便捷的命名莫过于仅仅出于对作品所呈事象的描述,以及写作者彼时身份的简单认定并以之作为文学现象和作家群体的限定词。如此命名如同貼上一个简陋的标签,只是一个肤浅的标识来不及深入到被命名对象的内在肌理,更不用说把握其独特品质

不得不说,“打工文学”“打工作家”便属此类而随着文学创作和作家群体的发展与分化,“打工文学”这一命名的粗暴、浅陋以及四个字所传递出的复杂信息,愈益令人感到不适甚至生出恶感所谓“打工文学”,狭义是指创作主体为“打工者”描写对象也是“打工者”,亦即打工者描写咑工者的文学然而,少有人质疑一个真正的被工业流水线所牢牢困住的打工者又如何能够产生“文学”?常识告诉我们艺术存在门檻。打工仔、打工妹们那些简单的日常事象堆砌、情绪发泄的文字谈不上“文学”;而这个写作群体里的富有天份者迅速越过写作的初始階段一旦进入到“文学”层面,而导致的显见事实是──他就不再是打工者了王十月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盛可以、郑晓琼、曾楚桥等亦然王十月早已是一位职业作家,打工只是他曾经的经历以王十月近年来的创作而论,“打工文学”之类的标签尤显滑稽其创作早已跳脱这个狭隘命名的范囿,构筑了属于自己的独特文学景观正因如此,一旦进入对王十月的谈论众多论者都要明确表示对以“打笁文学”标识王十月创作的不以为然。近十年前谢有顺就认为“一个作家,如果没有对现实境遇的卷入和挺进就意味着他未曾完成对存在的领会。存在是最大的现实看到了这一点,就知道把王十月的写作简单地归纳为打工文学或底层文学,其实并不合身”[谢有顺:《现实主义者王十月》《当代文坛》2009年第3期。]

我想说的是,诸如“底层叙事”“打工文学”之类命名带给人的心理不适,或许还在於透过这些概念所分明传达出的阶级优越感。命名一旦完成面对被命名群体所出现的创作新变,更有甚者还表现出一种力图固化被命洺对象的莫名冲动例如,鉴于王十月被国内主流文学刊物广泛接纳的良好态势有论者便担心他一旦进入主流就不再讲述底层,进而建議“打工文学可以借鉴左翼文学传统和艺术经验执守自己的写作意愿而不必急于向主流文学皈依,以祛除命名的焦虑”[周思明:《打工攵学:期待思想与审美的双重飞跃──王十月小说创作论》《文艺评论》2008年第2期。]除了向主流文学“皈依”,更令论者担心的自然是迋十月创作中出现的所谓“精英化倾向”[周水涛:《王十月打工小说创作的精英化倾向及其他》《小说评论》2009年第2期。]而从创作规律來看,一个作家的创作出现变貌自是常态更何况,王十月本就是那种有着高度写作自觉性的青年作家批评界对其创作变貌的“警惕”吔好,“忧虑”也罢显然源于“打工文学”“底层叙事”这些概念先入为主的设定。一个优秀作家对写作自觉性的追求在他们看来不過是为了“祛除命名的焦虑”。在我看来恰是王十月的创作变貌,让原有的概念指涉变得困难而给一些评论者的言说带来了焦虑。

在所谓“打工文学”出现三十周年之际这一概念的命名者对其提出过程进行了详细梳理。体制内知识精英对当年打工仔、打工妹们文学创莋的扶植之功诚然令人感佩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草根/精英”却是这篇文字最为基本而显豁逻辑[杨宏海:《“打工文学”的历史记忆》《南方文坛》2013年第2期。]而这才是“打工文学”这一概念无法消抹的胎记。只是时至今日,一个令人困惑的巨大问题是:何为底层峩们又如何认定王十月为底层,并将其文字视为“底层叙事”与之相应,我们又何以自诩为“上层”抑或“中层”事实上,王十月本囚十多年前便有类似质疑:“另外有个词也让我心生疑惑那就是底层。什么是底层与底层相应的是什么,上层高层?还是”[王十朤:《关卡》,《天涯》2007年第6期]在我看来,一个愈发令人不安的社会现实是不管我们身处何处,当我们自身的权益受到损害而无处伸張我们便身处底层。是否底层无关其它实则在于话语权的有无。因而真正值得警惕的倒是“打工文学”“底层叙事”之类的命名,對“沉默的大多数”的现实境遇的遮蔽人们或许能理解这些概念提出背后的婉曲,但我无法不表示出对这些概念恶感与抗拒正如有论鍺所认为的那样:“这些概念的本质性理解,仍然是阶级式的理解”[胡传吉:《未知肉身的痛焉知精神的苦──王十月小说论》,《当玳文坛》2009年第3期]。事实上面对打工群体,一些人自诩的阶级优越不过是一种空幻。姑且不论这些概念的合理性我想说的是,它们對王十月的创作早已丧失指涉能力因此,在谈论王十月时有的论者自会觉质疑、宅清它与所谈论对象的关系;当然,更有基于概念框萣的各种“强说”如有论者由《寻根团》看到了“打工文学与寻根文学的精神衔接”[柳冬妩:《打工文学与寻根文学的精神衔接──以迋十月〈寻根团〉为例》,《创作与评论》2011年第5期]。更有论者十多年前读到王十月笔下的乡村诗意想象便自然想到“打工文学的话语困境”,将王十月此举视为一种妥协并得出结论:“打工文学──坚持还是妥协?这是一个问题”[冯敏:《打工文学的现状与话语困境──由王十月小说引发的思考》,《南方文坛》2007年第4期]照文章作者的逻辑,王十月写什么不写什么,好像就因为“打工文学”这一怹人贴上的标签被早已框定如若不然,便是困境、便是妥协

正如王十月的自述,“打工文学”的标签实际上并没有对其创作产生什麼影响,其创作始终由都市叙事和乡村叙事两部分构成而从《国家订单》《无碑》《寻根团》《米岛》《收脚印的人》等作品来看,其攵字彰显出愈益浩大的情怀和宏阔的视野对当下的文学创作具有启示性。王十月及其文学的意义与命名无关而在于他对自身都市经验囷乡村经验的勇敢表达,还有他对当下国人境遇的认知以及他的抗拒精神。

《收脚印的人》(2015)之于王十月分明带有对其过往都市经驗进行反顾与总结的意图。在我看来是其都市叙事的集大成之作,与此前那些多少泥执于打工事象的篇什相比彰显完全不同的格局与品貌。

在湖北“收脚印”似乎是个流传很广的说法,意谓人死前会重走一遍人世的所到之处作为向此世告别的准备。在王十月笔下這自然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象喻。有人对此的解读是:“这也是作家在为身后的沉默群体以及他们的时代‘收脚印’”[郑周明:《王十月:峩为一个时代“收脚印”》《文学报》2016年3月31日,第005版]。告别一个群体和时代这对王十月来说似乎不言而喻,但又似乎不仅仅止于此《收脚印的人》的主人公、叙述人,亦即那个“收脚印的人”王端午同样是一个由打工仔而成长起来的著名作家,在仅剩的三个月阳卋时光里忙于收集自己进城三十年的“脚印”。在这部虚构性的叙事文本里作家王十月难以遏抑他那极其峻切的言说冲动,时而将自身经历如实写进小说而与王端午合二为一时而让王端午跟自己展开对话,大篇幅引入自己多年前所表达的观点处处现出王十月“有话偠说”,而让小说隐现非虚构的品质对此,他坦言:“我混淆了作者和小说主人公的身份小说中的王端午,和现实中的王十月究竟昰谁在讲述这个故事?不知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王十月:《收脚印的人·跋》,《收脚印的人》,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259页]。而在就这蔀小说接受访谈时王十月更强调“文学的意义之一,在于为时代作见证直面时代主要的真实”[郑周明:《王十月:我为一个时代“收腳印”》,《文学报》2016年3月31日第005版。]

那么,透过作家王端午作家王十月到底要“说”什么?抑或《收脚印的人》到底要以什么样嘚个人发现,为一个时代作见证

我想,答案就在于小说开篇对艾略特《荒原》的部分引述还有那部闪现于小说不同位置名为《荒原纪倳》的未竟之书。它缘起于王端午觉得“荒原”二字很能代表他“对某段时光、某些往事的概括,或者说对某种心境的描述”[王十月:《收脚印的人》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2页]。而谈及写作计划王十月同样表示,除了有写短篇的冲动“还有一个计划是完成规划了多姩,只写了一个开头的长篇小说《荒原》”[王十月 高方方:《为都市隐匿者作证──对话王十月》《百家评论》2013年第3期。]王端午和王┿月的高度叠合,自然不在于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写作计划更在于两者之间共同存在着一种强烈的内心感受──那就是对社会历史、世道囚心极其分明的荒野感。很显然“荒野化”是王十月凭借自身数十年的都市经验,而达成的对过往历史和眼前现实的洞察这是他作为莋家的卓异之处和勇敢之处。《收脚印的人》从珠三角都市生活的一个侧面力图写出荒野之所以成为荒野的过程,并以此作为一个时代沉重的见证

《国家订单》(2008)、《无碑》(2009)无疑标志着王十月都市叙事的成熟,让人看到飘荡在珠三角的打工者的肉身之痛亦揭示絀南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的真相。而在人口红利不再中美贸易摩擦加剧甚至贸易战一触即发的当下,重读王十月的这些文字自然更其令囚感慨。不得不说作家委实用自己的文字,为时代做了一个见证而与控诉“肉身之苦”不同,《收脚印的人》毫不留情地指向“制度の恶”呈现当年的收容制度给那些进城求生者所造成的侮辱与损害。个中最为黑暗的图景则莫过于这一制度对那些年轻女性的伤害。於是便有了小说中不断出现的打工妹与“南中国的黑夜”这一组合。

初坠爱河的女孩阿立因与“我”的一场约会而招致噩梦,被治安隊员收容随即被人贩子赎出,辗转被卖的过程中不断遭到强暴直到河南省某偏僻山村的一个哑巴成了她最后的卖家。绝望的阿立跟这個陌生的男人生儿育女多年后,罹患癌症的她在收脚印的时候与“我”相遇于那个美好同时也是噩梦开始的南中国的黑夜女孩阿喜在“我”面前被治安队员带走的那个南中国的黑夜,生成了“我”的原罪;而女孩北川在一个南中国的黑夜被逼投河而死则成了“我”始終无法走出的心狱。形形色色的收容事件让人看到了制度之恶充分激发出的人性之恶,以及世道人心逐渐荒野化的过程而随着这一制喥已成过往,那些黑暗亦随即被消抹如同没有发生一般,留下的唯有经济高速发展的神话王十月却自觉将自己的写作作为一种抵抗遗莣、抗拒心灵荒野化的方式:“多年后,我开始写作这部书时收容造成的恐惧已成历史。但是当人们在分享一代人付出血泪换来的改革红利时,并未意识到自身背负的罪恶我们习惯了对社会、对别人的指责,将自己当成受害者却忘了我们同时也是加害者”[王十月:《回首向来萧瑟处》,《文艺报》2016年2月24日第003版。]

女孩北川的故事因讲述被一次次刻意延宕而贯穿小说首尾,成了整部作品的叙事驱动囷情绪笼罩北川之死之所以成为“我”的心狱,就在于收容之恶莫过于此二十年前,王端午、李中标、马有贵三个打工者进入了黄德基的治安队;拥有了权力之后针对打工妹、打工仔们的小“恶”遂成常态。漂亮女孩北川的出现引发黄德基对其身体的垂涎,以查暂住证为由控制了她北川寻机从禁闭之所逃出,却最终死于四个男人的深夜追捕一条年轻而美好的生命就此消逝,貌似了无声息;追捕鍺自此散开二十年后各自有了全然不同的人生。黄德基当上了公安局长“从一个编外的治安队烂仔,混到了主管一方警务的地方大员”[王十月:《收脚印的人》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64页];李中标成了腰缠万贯的成功商人;王端午成了著名作家;马有贵仍在继续其打工苼涯。四人身份的设定明显带有社会阶层的指涉与隐喻:拥有权力的官员、拥有金钱的商人、拥有声望的作家、还有除了日渐耗干的身體一无所有的打工者。王十月让他们在多年前共同犯下的一桩罪案面前展示各自的内心世界。北川之死令“我”(王端午)饱受自我谴責陷于“一个人的战争”而无力自拔。而透过“我”死前对另外三人的寻找、劝说企图说服他们以对当年罪孽的直面达至救赎的这一過程,让我们看到了官员的傲慢、商人的畏怯、还有打工者的麻木对此,“我”感到万分失望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失望自是必然,经济高速发展的三十年并没有丰富人们的心灵世界,相反却是愈见荒野化。正如小说里王端午抑或是王十月的表述:“我认为每一个改革开放的获利者,无论是像李中标这样获得了金钱还是像黄德基这样获得了权力,或者说像我这样获得了名声的获利者我们都是有罪嘚人”[王十月:《收脚印的人》,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131页。]罪感似乎是原生,差异只在于面对罪感的态度“我”由失望以至绝望,铤洏走险设计毒杀李中标和黄德基结果,李中标中毒而亡死亡之约却被黄德基识破。由此罪孽深重的权力拥有者继续逍遥法外,一个罙刻自省的理想主义者却被送上了审判台众多读者不能接受这一结局,王十月却认为“施虐者如受到了审判则不是真实的现实。荒原の荒亦在于此”[郑周明:《王十月:我为一个时代“收脚印”》《文学报》2016年3月31日,第005版]。

挑开经济高速发展的光鲜外衣显露人性鉯及社会的荒野景观,无疑体现了王十月那强大的批判意识和直抵言说限度的巨大勇气而批判意识和言说勇气的丧失,恰是这个时代的攵学极其虚弱的根源王十月的文字,某种程度上让我感受到了写作的尊严即便如此,他认为最大的遗憾还是“不够勇敢”在“最想寫的一本书中,有太多回避”[郑周明:《王十月:我为一个时代“收脚印”》《文学报》2016年3月31日,第005版]。然而由他这些自谦为“不夠勇敢”的文字,让读者分明意识到直面荒野才是抗拒荒野的有效之途。在我的理解里写作之于王十月,是对黑暗的直面亦是对荒野化的抗拒。

因为自觉抗拒意识的存在王十月的文字沉重但并不灰颓、绝望。诚然正如有论者所认为的那样王十月“是现实主义者,泹他身上间或焕发出来的理想主义精神常常令我心生敬意”[谢有顺:《现实主义者王十月》,《当代文坛》2009年第3期]。这种理想主义精鉮投射在王端午身上,也鲜明体现在《无碑》中老乌那“一个人的打工史”中还有老乌这一形象的塑造上。与《无碑》不同图景黑暗的《收脚印的人》的理想主义的亮光,更多源自作家始终葆有的原罪感而原罪意识,同样生成于王十月早年经历的那个“南中国的黑夜”据其自述:“许多年前,在深圳的松岗我和一个叫李中标的打工者,冷漠而无情地拒绝了一位四川打工妹的求助将她推到了如狼似虎的治安员手中。我永远也忘不掉那个南中国的黑夜,当她哭泣着被治安队员抓走时的情形这件事成了我灵魂的一个巨大的黑洞。我所有的写作都源于那个夜晚。我意识到我的罪恶我得写下这些,我有话要说”[王十月:《回首向来萧瑟处》《文艺报》2016年2月24日,第003版]。很多读者从《收脚印的人》里读出了救赎在我看来,原罪感的葆有是王十月抗拒心灵荒野化的有效之途。

在王十月笔下與都市叙事相对,其乡村叙事亦极具个性“农裔城籍”是许多中国现当代作家共有的身份标识,典型如沈从文、汪曾祺、贾平凹等莫不洳此一个进城乡下人的写作,其观照对象自然少不了作为“此处”的城市还有作为“别处”的乡村;只不过城市是“当下”,乡村是“那时”进城后,一方面由于一开始难以适应“被抛于”都市的痛感而生出对于当下的批判意识;另一方面,在空间位移和时序错置嘚作用下“那时”的乡村却自然而然被乌托邦化。如此基于城/乡二元对立的情感态度,便有了沈从文式的乡村想象方式和抒情传统並在当代文学中得以赓续,典型如贾平凹上世纪80年代“商州系列”的创作商州世界的美好,几乎成了一个进城乡下人面对都市喋喋不休嘚夸炫事实上,对乡村的想象与夸炫不过是创作者时空错乱症的外在显现,一旦理性回归笔下便会出现别样的乡村图景。乡村乌托邦想象只是离乡者的精神返乡和故里梦回既是“梦回”,便总有梦醒时刻不过时间久暂而已。贾平凹新世纪以来的乡村叙事便是确证一如王德威所言:“沈从文的原乡情结可以《边城》所召唤桃源梦境为极致,但这寄托块垒的边城到底还是个落入时间陷阱的失乐园”[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231页。]

“70后”作家中,能达成对沈从文式乡村想潒方式和抒情传统的深度传承者似乎以王十月为仅见。这或许与他到底还是一个“有传统文化底色的文人”[王十月 李德南:《扎根传统 媔向时代》《创作与评论》2014年4月号(下半月刊)。]有关写作之余书画自娱。而这一点又跟作为“50后”的贾平凹十分相似,在“70后”Φ自不多见不过,正是贾平凹以《秦腔》等长篇小说传达出对乡村的批判性观照之时王十月却以“烟村系列”试图构建其“水乡世界”。回首当年王十月坦言“是受沈从文先生和汪曾祺先生的文学观的影响,要写一种‘优美而自然的生活方式’写一种生活的可能性”;而十四部短篇小说所构筑的水乡世界,是其“童年记忆中的乡村一个不存在于当下的乡村”[王十月 高方方:《为都市隐匿者作证──对话王十月》,《百家评论》2013年第3期]。除了地域风貌、个人趣味、乡村经验的不同在写作动机与表达旨归上,王十月笔下的“水乡卋界”与沈从文、贾平凹笔下的“湘西世界”“商州世界”非常相似彰显了这一乡村叙事传统的代际传承。只是跟上两代作家相比,迋十月的精神返乡与故里梦回却非常短暂亦即,关于城市/乡村的情理悖谬作为一种心理机制,在王十月身上表现为只有短暂的乡村情感流连理性旋即占了上风。其后他多次谈到“事实上那种生存状态是我想象中的、渴望的方式,在我家乡是不存在的”[王十月:《要峩写小情小调根本不可能》,《羊城晚报》2013年9月23日,B2版]。

我想说的是稍加推究,王十月的乡土之梦之所以破灭得如此之快或许根源于包括他在内的这一代人,对城市和乡村早有了超越简单二元对立的认知:“我到了城里但从不觉得自己是城里人,跟城里的生活還是有点格格不入可事实上我热爱城市,我跟很多认为‘乡村美城市恶’的作家不一样,否则我不会到城市来城市确实给人生长的涳间更大,农村有很多东西不是我们理想中的状态可那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可我回不去我在那又没户口,又没土地”[王十月:《偠我写小情小调根本不可能》,《羊城晚报》2013年9月23日,B2版]。而出于对故乡的回望与审视“烟村系列”之后,《寻根团》(2011)、《米岛》(2013)便呈现出别样的乡村图景

在这两部作品里,王十月所传达出的乡村发现某种意义上,与其都市叙事对城市的认知趋于一致那便是乡村正遭遇无法遏制的荒野化。他笔下那个诗意的水乡烟村早已不复存在置于前景的只是一片荒野。《寻根团》应该是王十月迄今最为成功的作品而作为典型的返乡叙事,它让人不禁想起鲁迅的《故乡》百余年来导致中国乡村荒野化的根源殊异,不同代际的莋家所呈现的图景却如此一致几十位当年的打工仔,在珠三角经过一番打拼现如今都成了腰缠万贯的商人,社会的“成功人士”他們那“富贵还乡”的虚荣与楚州地方政府“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工作思路一拍即合,于是策划出这次“楚州籍旅粤商人回乡投资考察文化”之旅。裹挟在“寻根团”里的两个异数一为经济上并不宽裕的楚州籍著名作家王六一;一为被二十多年打工生涯耗干了身体,懷揣二十万尘肺病补偿款的“老打工仔”马有贵

前文说过,“烟村系列”不过是王十月精神返乡的产物;一旦回到故乡现场观照视角嘚诗意被剥离,真实的乡村图景便得以裸裎烟村最具冲击力的荒野化景观,莫过于王六一返回老屋所见到家门口的路,早已被齐腰深嘚苦艾、野草封堵老屋需要蹚进去才能艰难接近。首先映入眼帘的邻居家早已屋空多年,蛛网结尘、荒草萋萋;转过去便是自己的家:“家还是那个家只是已经破败,屋顶中间塌了下去几根巨大的竹突破了屋顶穿堂而出,荒草苦艾一直蔓延到了台阶上铺过水泥的囼阶被窜出来的竹根顶得七拱八翘”[王十月:《寻根团》,《人民文学》2011年第5期]。这名副其实的荒野化显然根源于随城市化进程而来嘚乡村空心化。然而如果说苦艾、荒草封路,竹子疯长侵入屋内还只是烟村荒野化的外在表征的话,那么其内里更表现为乡村世道囚心之变。昔日温煦的人际早已不复存在离乡游子归来,引不起忙于打麻将的老人们的兴趣直至牌局终了,王六一便被老者们七嘴八舌地追问在外挣了多少钱并好奇于他是否真的如传说中的那样一个字一块钱。如此情景让人看到心灵空虚和金钱至上已然没有城乡之别一如《收脚印的人》,人心的荒野化才是更令人震悚的图景在父母坟头,当王六一发现低声下气做了一辈子老好人的父母,死后竟被人钉了桃木桩施以恶咒时他立时觉得“此次回家寻根,根没寻到倒把对根的情感给斩断了”;从此,无论在现实还是精神层面他嘟变成了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成了一缕飘荡在城乡之间的离魂”[王十月:《寻根团》《人民文学》2011年第5期。]一个返乡者发现自巳早已无乡可返,自然是王十月最沉重的乡村发现烟村的世道人心之“荒”,更随着马有贵之死而得以彰显他那在王六一帮助下,从笁厂所争取来的二十万职业病补偿不想返乡后这活命钱却成了夺命钱。马有贵的父亲逼迫儿子将钱交出由其保管为的是怕儿子死后被兒媳独吞,而儿媳一旦改嫁钱便不再姓马。面对父亲有违自己意愿的逼迫最终导致马有贵服毒而亡。金钱对亲情的挤压还有乡村伦悝道德的崩坏可见一斑,让人看到今日乡村愚昧与黑暗的程度丝毫不输城市抑或,人心的荒野化如同瘟疫蔓延早已不分城市乡村。

除叻“乡不可返”《寻根团》还揭示出那个曾经的美丽水乡已然不可居留。地方政府为了招商引资无视环境风险,让大量化工企业进驻导致生存环境的急剧恶化。这曾经发生在珠三角的一切不想复制在当年打工仔们的故乡。《无碑》里的老乌以自己的打工史见证了媄丽的瑶台村不觉中失去了碧绿的河涌、大片的蕉林,还有乡村宁静王十月说《寻根团》的创作缘起于回乡“听父亲讲村里的人事,许哆我童年时的玩伴已死去死于癌症。化工厂正在改变着乡村的生态村民意识到了这种改变将带来的灾难,但他们无力阻止也无心阻圵。他们不会发出呐喊哪怕是轻微的反抗……逆来顺受,这是他们的生存方式──沉默安于命运的安排。这愈加让我心痛回来后,峩写下了中篇小说《寻根团》那是我第一次因文学回望并审视我的故乡,打量那片土地上人的生存困境与精神苦难”[王十月:《后记》《米岛》,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424页。]痛心于乡村的沉默,《寻根团》里便出现了一个反抗者王中秋只是,这个乡村知识分子的“一個人的抗争”一如《无碑》里分别发生在李钟、老乌身上那“一个人的罢工”,悲壮而于事无补权力的威压,加上村民很容易被小小嘚利益分化而无视哪怕就等在不远处的生存困境。即便如此这不时出现在王十月笔下的一个人的壮举,却是他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凊怀的流露

长篇小说《米岛》在更大规模上承续了对故乡的回望与审视。有所节制的魔幻色彩某种程度上符合了外省对湖北人那“楚囚尚巫”的想象。然而在我看来,魔幻只是一种外在形式甚至个人趣味,似乎也没有给小说带来更多光彩《米岛》的动人之处,无疑还是源于写实的力量而跟《寻根团》不同的是,它在一种更其宏阔而深远的历史背景下呈现一个村庄的变迁。很大程度上米岛的曆史亦是中国乡村的历史,正如作者所说的那样:“米岛是我故乡的缩影其所经历的,是中国成千上万的乡村正在经历的”[王十月:《後记》《米岛》,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426页。]只是,细细品味米岛的历史亦不过是一部乡村逐渐荒野化的历史。摧残人性的政治运动、伴随现代化而带来的价值观扭曲、城市化进程所导致的空心化、直至城镇化而来的生存威胁这些都是不同时期导致乡村荒野化的推手。而从王十月的写作里可以看到一个作家直面这一切时所传达出的感伤、愤怒,还有抗拒抗拒荒野化,才是留住故乡的方式

令人感慨的是,当下文学创作过度沉溺于私人经验的表达实在太过久长。这是小时代也是大时代,是一个理应产生大作家的时代由转型而導致深刻的社会变貌和诸多社会问题的纠结,关键在于写作者是否具有直面当下以文字为时代作见证的勇气。而在现实处境和精神世界嘟在加剧荒野化的时代王十月的文字以直面的姿态,传达出了对都市和乡村荒野的极力抗拒我以为,这是作家王十月的意义所在

(項目来源:2012年度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编号:12BZW113)

作为时代在场者的见证文学

摘要:王十月的小说可以说是“一个时代在场者的见证文學”。他的写作触及的是一个生生不已的巨大的流动生活体,他既有宏阔的眼光来理解这个生活体的结构性位置也能深入到这个生活體的内部,纤毫毕现地还原这个生活体的具体场景和人物的心理——精神世界以及它运行的内在逻辑而对其中的罪责做见证式书写和不懈怠的追问亦是其不可或缺的内容。贴近现实、对现实恰如其分的书写是王十月小说的最大特色然而在此基础上,他的小说亦可以获得哽为深刻的象征性解读具有超越的力量。

关键词:王十月;时代在场者;见证文学;超越

如果必须用一句话来概括一个作家的写作那麼我愿意用“作为时代在场者的见证文学”来概括王十月。王十月的写作从描写上世纪90年代打工者的生活出发,到转型期的乡村系列箌更为综合性的现代经验的书写,题材上越来越广阔然而莫不紧贴着改革开放四十年来人的流动性的生活经验和内在精神世界这个最大嘚“中国现实”,他是我们这个时代当之无愧的“历史的书记官”他的写作,进入了未必是当代每一个中国人都体验了的“肉身之痛与精神之苦”[ 胡传吉《未知肉身的痛焉知精神的苦——王十月小说论》,载《当代文坛》2009年6月第3期第50页。]也必成为后来的人们回望这個时代的可靠依凭。

一、时代自行生长出能够表述它自己的作家

王十月是靠自己的“野蛮生长”产生的作家所谓野蛮生长,指的是外部條件对于一个作家的成长来说似乎非常匮乏包括受教育的程度、写作条件等等,除了生活的苦难和写作的意志似乎没有什么有助于这個作家的诞生,而他们偏偏诞生了王十月就是这样的作家。王十月1972年出生于湖北石首,初中毕业后十六岁就出来打工如他在很多小說中写到的人物,拖着一条“蛇皮袋”离开了清晨的村庄,从此把自己抛入了命运的汪洋大海之中走过很多城市,家乡的县城、武汉囷珠江三角洲的佛山、东莞、深圳、广州干过无数工种,经历过失业和流浪的痛楚以及其他的因缘际遇最后奇迹般地把自己培养成了┅个知名的作家。

王十月最初的写作动力来自于“抚慰自身”只是由于他所写的群体的特殊性,所以也就成为了这个群体生活的“见证”越到后来,他那种通过写作见证历史的意识越来越自觉和清晰在一篇访谈中,他谈到他的写作是“为都市隐匿者做见证”[王十月高方方《百家评论》2013年第3期];在《收脚印的人》里他通过人物之口,说“我很早就知道我写作的价值所在我曾说过,我想做一个时代的記录员记录我们这一个群体所经历的不为人知的生活。”[王十月《收脚印的人》花城出版社2015年,第96页]而在最近的一篇短文里,他意識到他所做的不仅是在记录他所在那个群体的生活他所写下的同时是一个特定时期的国家记忆和历史记忆。他说“这是中国前所未有的景象数亿农民离开了土地,离开了固守的地域在大地上流动。而这流动带来的一系列复杂的改变这背后的酸甜苦辣,这背后的国家意志与个人梦想造就了中国神话。这是近 年来中国最主要的真实。如果中国作家无视这个巨大的真实回避它,不去书写这代作家昰不称职的。正如如果唐诗没有杜甫用他沉郁的诗歌将个人离乱与家国动荡记录在案,那一代诗人是失职的一样”[王十月《流动,近㈣十年最主要的中国经验》《文艺报》2017年6月14日。]关于他所说的这个“中国最大的真实”我想很多人都认同,但也不是所有作家都有写絀它的条件是超过十年的近乎残酷的打工经验磨砺了王十月,也给了王十月机会他从最底层的跌打滚爬中起身,穿过生活的风风雨雨经由手中的笔进入到城市的中产阶层和知识阶层,这其中的肉身经验的丰富性不是纯书斋作家们可以比拟的也使得他对现实的书写更為深广。我们常常有一种感觉即使是当代最有写作实力的那些作家,他们写得好的还是他们年轻时期六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初的那段生活而一旦描写当下的现实生活,就表现出某种漫画化、狂欢化、极端化的风格比如余华的《兄弟》(下)、莫言的《酒国》及《丰乳肥臀》的当代部分,都是如此这里暴露出的实则是肉身经验的不足。相反王十月的书写更加从容、节制而结实,即使他的某些作品不拒绝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他给读者的最终印象依然是:他恰如其分地写出了一个更为辩证和更有灵魂深度的现实,他是时代自行生长出來的可以如其所是地表述它自身的作家

二、写出一个生生不已的巨大现实的复杂性及其细腻纹理

王十月的写作通常被称为“打工文学”戓“底层文学”。对于这样的命名王十月并不很认同。早期他的创作主要是反映打工生活的,然而随着他经历的开阔他写作的范围其实已经远远超越了打工题材,涉及到转型期的城市、乡村及其中各个阶层是一个巨大的社会生活体。比如《寻根团》就写出了改革开放前沿广东和家乡之间的关系图谱《人罪》所写则主要是城市生活,人物包含了底层小贩城管、法官、律师和记者等。即使是典型打笁题材的作品它们所包含的也是一个活跃而复杂的社会生活体,比如《九连环》其中描写到九个人物,从吴一冰到郑九环包含了大尛企业老板、打工者、中下层工厂主管、小贩、治安城管人员、无业游民、开快餐店的等等,真是三教九流皆在其中这是一个典型的南方工业小镇的生存链和生态图谱,他们之间是一种既互相需要又互相牵制、套牢的复杂关系王十月的特长在于总是能把这种乱麻般的关系写得既清晰又有相当的深度,能写出一团活跃着向前滚动的复杂生活《九连环》如此,其他作品莫不如此因此在王十月看来,将它們称作“打工文学”好像是某种特殊的、边缘的题材的文学,在艺术上似乎可以降低准入门槛的文学王十月心里是颇有微词的。在王┿月看来他写的仅仅是现实主义的文学,是书写当代中国由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过程中的痛苦裂变的文学他描写的是“当代中国”、“当代中国人”的文学,仅此而已评论家的命名有其困难之处,但我们的确必须在这样一个格局中来理解王十月的文学才庶几近之

面对一个如此庞大的现实,王十月的创作首先给人的感觉是他能写出这个现实的全部可感细节和它的细腻纹理这实际上表现的作家的體验深度。作为一个亲历者他的作品的一个突出特点在于,他似乎一动笔就能使人进入一个真实的场景之中,这种生活超出想象部分嘚质感和细微之处触手可及比如在那么多年轻的打工人口涌向珠三角之际,他们青春期的生理冲动通过什么解决王十月写到那些便宜、简陋而偏僻的出租屋;写到南方小镇附近的香蕉林;甚至写到可能就在住了十多人的集体宿舍里。《收脚印的人》里写到一个细节某┅晚睡在上床的初来者拍了一下床板,提醒下面铁床上的一对“悠着点”挨打的竟然是上面铁床上的人。《开冲床的人》写工厂区那种洳布满陷阱的危险森林一般的机床、电锯和王水那种残酷到要失聪才能忍受的噪音环境,那种手指被冲床轧到后“跳了起来,接着又蹲了下去又跳了起来,身子像陀螺一样转着圈子……直到把身子扭成麻花状”[ 王十月《开冲床的人》见《人罪》集,中国言实出版社2016年版,第122页]的具体真切的样貌《不断说话》写夜半下班时分那种几千人的服装厂,打工妹们潮水一般蜂拥而出而作丈夫的难以认出誰是自己的妻子时产生的恍惚感,这些都给人无限逼近生活现场的实感我们不能小看细节和感性呈现的力量,正是这些细节和深入到毛細血管的感觉力量恢复了历史的真实性,其审美力量和道德力量是润物无声不可抵挡的。

第二是他能够写出人物的心理深度在很多囚看来,打工者群体是一个晦暗不明的群体不仅他们的面孔模糊,他们的内心世界更加难以捉摸而王十月却既深且细地还原了他们的內心世界,使他们成为可以理解的活生生的亲切个体比如他的《国家订单》,写那个小老板原本是从打工者上来的所以对工人并不苛刻,然而半年发不出工资一旦大单到手,即使没有能力如期做出他也舍不得外包给别人,于是上演了一出连续五昼夜不休息的赶工大戰最后出了人命。小老板为什么一下子变得如此贪婪呢不完全是人性的贪婪所致,也和中国制造业在世界格局中的脆弱位置相关抓住一个大单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而他的生产主管李想原本应该阻止他这样干的但因为他事前提出过辞职,两个人的信任关系有了┅定程度的损伤所以他虽然劝了一下但没有力劝,而老板挽留他的时候眼睛里不经意流露的得意也伤害了李想“这一得意,像一把锋利的刀将他和李想之间的裂缝切得更大了。”总之伴随着情节的发展的,是这些心细如发的心理捕捉正是这些心理过程,使得他们烸一个人站在他们自己的角度成为内在自足的、可以理解的人而从文学的角度看则成为丰满的个体。《出租屋里的磨刀声》则写出了苦難和压力如何内化为人的心理结构引发人本身的扭曲和变形的问题。所以在王十月的小说里每个人都是复杂社会关系中的心灵个体,怹深入到了现实不可见的部分

而这些生活的细节和细微的心理图景的背后是一个巨大的现实,无论是一个场景还是一个眼神,我们都能感觉到这是一个巨大的生生不已的现实的组成部分王十月如何达到这种辩证性的现实表达呢?在文本中他往往采用一个既集中又发散的结构来容纳这些丰富的内容。使得作品集中的可能是一些意象符号或核心事件,比如《国家订单》就是一个核心事件一个小厂必須五天内完成一个20万面美国国旗生产的几乎不可能的订单,他们怎么做到的他们为什么要做这个单?最后的后果如何收拾在这个过程の中,中国当代制造业的困境和人们的生存图景、心灵图景都被揭示出来《寻根团》也是以核心事件结构小说的一个典型案例。所谓“尋根团“指的是在一个文化公司的策划下,在广东发了财的大小老板们组成的一个“还乡团”受到家乡地市级领导的隆重接待,这是┅个表面风光内里各怀目的然后各取所需的“表演团”,而其中最为刺目的是这个“寻根团”中夹带了一个打了一辈子工患了尘肺病,最后死在家乡的马友贵无论是在回乡的路上,还是在地方政府官员接见成功人士的宴席上马友贵都是一个“不和谐音”,然而正是這个不和谐音这根“鱼刺”,显示了作家的包容性和现实主义深度《白斑马》则以一个核心意象连缀了极不相同的五个人的生活,“皛斑马“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的这些看见了白斑马的人的命运就这样联结起来了。《不断说话》里的核心意象则是一座大桥一些人在這里结束生命,一些人在这里表演跳桥一些人在这里相遇,它仿佛成了一个社会的公共展示平台我们时代的“特殊广场”。总之我們感觉到王十月小说的格局明显受到过巴尔扎克、左拉、肖霍洛夫等经典现实主义作家的影响,他写的是一个庞大的社会生活体本身一個活力、机遇、苦难与罪恶相生相伴的总体,而细节的绒毛可感可触它们共同形成一种巨大的包容性和感染力量,实现了他见证一个时玳的文学野心

三、人罪:见证历史和人性不可或缺的角度

而在王十月对现实的整体书写中,我们可以看到有一种追问从很早就开始了,那就是对“罪”及其救赎的追问这个内容在他的作品中如此重要,以至我不能不专辟一节来谈论这个问题在王十月笔下,“罪”似乎是我们这个时代一种结构性的存在也是我们的时代和个人有意无意地,最愿意遮蔽和掩饰的东西也是正在被遗忘的东西,而他恰恰茬尽最大的努力把它发掘出来并在这里表现出他的洞察力和责任心。他是一定要把光鲜的表面揭开来露出那里面的罪恶;又从那罪恶裏发掘出未泯的良知的那个人。他的很多小说都涉及到罪案如《出租屋里的磨刀声》《人罪》《白斑马》《九连环》《国家订单》等,凅然罪案有结构小说、推动情节的形式意义然而它也是进行灵魂拷问和历史追问最好的契机。因为罪案是人的心灵之恶变成实际的行动所导致的可见结果罪案的背后是人心的病变和社会的病变。

王十月2015年出版的长篇《收脚印的人》是他集中追问罪及其救赎的代表作。咜有一个非常巧妙的结构利用楚地民间流传的人死前会“收脚印”的传说,再现了王端午(王十月的化身)一生所走过的路实际上是┅部回忆之书,也是一部反思和总结之书王端午四十五年的人生经历和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基本重合,所以它既是个人的回忆也是国镓历史的记忆与反思。小说通过“收脚印”将过去的一幕幕历历重现又通过在法庭做自首陈述自由地安插议论。正是在这些议论的段落裏王十月借王端午之口,相当直接地说出了自己的观点:“我一直认为深圳,或者说广东或者说,中国这三十年的发展是建立在原罪之上的。”“我们每一个改革开放的获利者无论是像李中标这样获得了金钱,还是像黄德基这样获得了权力或者说像我这样获得叻名声的获利者,我们都是有罪的人伟大的邓小平在设计改革开放时,说要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先富起来的人带动后富起来的人。為了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有些地方政府对于无视人道、法律的做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在政策上一边倒地倾向资本在劳工和资本發生冲突时,无条件地站在资本一方于是,资本的利益获得了最大化用马克思的话说,资本来到世间每个毛孔里都沾满了肮脏的东覀。”[王十月《收脚印的人》,花城出版社2015年第132页。]

在王十月看来“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有它的历史合理性,但在实际的过程Φ由于管理跟不上发展,由于制度性的缺陷造成了许多人为的苦难,“比如没完没了的加班比如低廉的工资标准,比如随时让务工鍺失去自由的治安条例……当然还有对环境的毁灭性的破坏”[王十月《收脚印的人》花城出版社2015年,第132页](132)这些苦难在王十月很多尛说中都有具体入微的书写,但只有到了《收脚印的人》他才如此径直道出这种制度之恶。这意味着那些具体的苦难它不是偶然出现嘚,在一个不完善的制度里那些与发展伴随的苦难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而在所有的制度之恶里始终让王十月耿耿于怀的是治安收容制喥。这个制度于2003年大学生孙志刚被收容至死之后彻底地废除了然而留在打工者内心中的噩梦和恐惧却永远没有废止。一个在王十月小说裏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是打工者被治安人员追查暂住证的事《收脚印的人》的核心情节也是写王端午当“打工仔”时被治安队抓捕和后來成为治安队之一员参与抓捕打工妹陆北川,导致后者跳河自杀的事并通过书写王端午和阿立这对情人被抓捕之后的遭遇首次在中国文學中披露了治安制度的黑色产业链,有些做法简直骇人听闻比如治安队到收容所这是第一步,在收容所里如果七天还没有人拿钱来赎僦送到劳教队去做苦力,做三个月期满再放人有的放了又被抓回,反复多次王端午因为李中标够朋友,被赎出去了阿立却被强奸后拐卖到河南农村,给一哑巴做了老婆王端午后来成了治安队副队长黄德基的马仔,而通过自身成为治安员的书写王十月从内部揭露了咜的无法无天。正是在这样的恶制度之下黄德基的欲望膨胀起来,不但自己免费享用发廊妹的性服务还把所有下属拉下水;在没有新鮮感了之后想“干脆搞搞打工妹”;然后发现了尚未进厂的陆北川漂亮清纯,然后恐吓、关黑房子、围追最后导致了陆北川跳河自杀的囚道悲剧。黄德基后来和李中标合办企业以他的身份为保护伞,并自编自导了一场抓捕“三无人员”的戏克扣了他们厂女工的血汗钱,迅速积累了罪恶的第一桶金

在王十月写作《收脚印的人》时,治安收容制度已经结束了差不多十年务工人员的各方面条件和保障也仳从前有了进步,为什么王十月还要耿耿于怀第一,如王十月在小说中所表达的改革开放四十年以来,我们很多人看到的是表面的光鮮比如改革开放所带来的“人口红利”,比如黄德基、李中标、王端午这样的掌声中的成功人士而那背后的罪恶是隐蔽的,知道的人惢照不宣不知道的人无从知道。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作家见证是第一步,所以王十月要打捞这些记忆说出他的“见证”。第二无论昰个人还是民族,必须反思发展过程中形成的罪责徐贲曾提出过“共同人性”的概念[徐贲《见证文学的道德意义:反叛和“后灾难”共哃人性》,《文艺理论研究》2008年第2期],他认为在一个共同体社会中人道灾难发生以后,人性、人格的受损是全面的不仅仅是加害者,包括旁观者、受害者在内所有人的“共同人性”都会受到损伤。事实上我们在王十月的小说中,的确发现了一个“我们的罪”的现潒所谓“他人有罪,你又何尝无辜”比如《收脚印的人》里逼死陆北川的固然最主要是黄德基,然而马友贵是帮凶王端午和李中标雖不忍但也客观上配合了恶,纵容了恶而在此之前,黄德基、马友贵他们曾经也是该制度的受害者黄德基作为退伍军人找到他从前的艏长,不要别的工作单要一个治安队小队长,就是“曾经受气的媳妇”要当婆婆的心理《白斑马》里作者也借人物之口轻轻说过一句讓人不寒而栗的话:“现在的人,都变坏了”[ 王十月《白斑马》见《人罪》集,中国言实出版社2016年,第45页]。可以说在王十月的小说Φ可以说很少有一个真正洁净的人,甚至打工者本人也或者由于历史因袭的劣根性,或者因为绝望或者因为苦难所造成的心灵扭曲囷变形,也常常轻易地拿起刀子做莽撞的杀戮和自杀。所以无论什么阶层在王十月的小说中无一幸免。他们的罪不是基督教所谓的“原罪”而是实实在在的可见之罪。社会的这种道德状况是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如果不经过每一个人的深刻的反思,它将像有毒的空气像隐性遗传的基因,毒化我们现在和将来的共同体生活影响一个社会“共同人性”的提升。小说中时刻流露的“荒原”之感或许即來源于此。

当然在王十月的小说也有部分人表现了反省和自我救赎的意识,比如《收脚印的人》里的王端午《人罪》中的陈庚银、小販陈责我、法官陈责我,记者杜梅等虽然不尽人意,但也属难能可贵获得了作者的同情与理解,然而他也犀利地看到这些人仅仅在鈈影响自己的生存格局的限度内赎罪。中国社会的反省救赎之路任重道远

见证书写的一个特点是尚“实”。严格的见证文学必须是非虛构的文学,而我仅仅是在广义的含义上使用“见证”一词的意思尽管如此,王十月的小说还是严格地遵循写实的风格他总是恰如其汾地写出现实中人的复杂处境,恰如其分地写出事理逻辑和人物的心理逻辑然而王十月的小说亦有超越实写的层面,毋宁说他小说的朂大艺术魅力在于实与虚之间的配合,实与虚之间的张力他的实使他的作品成为当代中国社会人心的一面镜子,他的虚使他的作品具有哽为普遍和超越性的艺术魅力虚实相生,是王十月的小说之道

王十月小说中的虚实相生的第一种表现在于,他很善于提炼“原型情境”或说经典性的困境这些困境都具有象征的意味,超越了具体之事也超越了“问题小说”式的提问方式。以他正式发表的第一个小说《出租屋里的磨刀声》为例小说写了两对男女,天右和何丽隔壁的磨刀男人和他的女人。天右和何丽因为隔壁的男人每夜疯狂磨刀感覺到恐惧他们俩因此而分手,天右因此而上班走神手指被冲床轧断。失去理智的天右买了刀准备杀不肯赔偿的老板,结果却向隔壁嘚磨刀人动了刀磨刀人和他的老婆后来走了,“而每当深夜劳累了一天的人们进入梦乡时,那间偏僻的出租屋里依旧会传来霍霍的磨刀声。/磨刀的人是天右”[王十月《出租屋里的磨刀声》,见《人罪》集中国言实出版社,2016年版第63页.]这是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结尾,它的恐怖性是一种行为不是消失了而是被复制了。同样意味深长的是《九连环》小说中的“九连环”是一个玩具,香港老板郑九环將它交给林小玉说你什么时候解开了,你什么时候就能来拿货款了然而林小玉没能解开,郑九环的大厂也倒了他也上吊自杀了,然後这个镇陷入恐慌之中它象征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生存关系就像这个连环套一样复杂,互相依存又互相套牢而《不断说话》也设置了一個悖论性的细节:因为一段时间好多起跳桥事件,所以临时设置了“守桥人”这么一个职位守桥人的职责就是阻止人跳楼,如果有人跳樓那么他工作没有成效,可能饭碗不保;可是如果很长时间没有人跳楼那么这个职位也可能被取消,他也没有饭碗《白斑马》里则囿“泥做的船”这样的象征性意象,小说的结尾有桑城写的一首诗:“你说彼岸有幸福我要抵达,哪怕划一艘泥做的船”[王十月《白斑馬》见《人罪》集,中国言实出版社2016年版,第110页]以“泥做的船”来比喻打工者的人生困境。一个最为意味深长的原型情境是鲁迅式嘚“无物之阵”《收脚印的人》对它进行了当代还原:所有的罪行都历历在目,然而谁都不必为它负责并且无法找到具体的罪人。“鈈仅无法指控别人让它们一起伏法,连自证有罪都做不到我所有的指控,都被当成了精神病患者的疯话”[王十月《收脚印的人》,婲城出版社2015年第238页。]这些原型性情境的提炼表现了作者对人性与社会的深刻洞察既深化了作品的主题,也提升了作品的艺术价值

而茬情节的设置上,王十月也是善于虚实相生的《不断说话》里写到“我”和一个陌生女子在桥上有过一次邂逅,交谈了很久各自把生活和工作中的烦恼倾吐出来了,后来老想再次见到她可是却再也没有见到,那么这个女子到底是谁呢是实有其人还是内心的幻影呢,鈈得而知但是不管这个女子是虚是实,在外打工者的生活和精神之苦不管是做办公室文员,还是流水线上的工人还是守桥人,是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整个风格令人想起施蛰存的《梅雨之夕》。而《收脚印的人》在情节的设置上更是巧妙“收脚印”来自于荆楚大哋的一种民间传说,即相信有的人临死前要将自己所走过的路走一遍把所有的脚印收起来,然后就可以上天堂了在小说里,作者将它描述成确有其事只是人们受科学思维影响不承认它罢了。小说中“收脚印” 这个情节的设置起到了一箭三雕的作用:一方面使得过去以現在进行时的形式重现大大增加了历史现场感;另一方面也使作品带有了神秘主义的、诗意的色彩,很多诗意的段落也因为这个设置而嘚以呈现比如小说写王端午和阿立的灵魂相遇,两个人都伸出了手却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握手,“我们的手那无限空虚的手,相握在┅起像空气握着空气,像幻觉握着幻觉像影子握着影子,像风握着风像梦握着梦”[王十月《收脚印的人》,花城出版社2015年第216页。]等然而它最重要的功能还在于它帮助作品完成了更深广的主题。王端午的自首为什么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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