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一后绿草地,金戈铁马的意思战龙虎是免吗

《小说选刊》2013年第1期·中篇小说·温的血(作者: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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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13年第1期·中篇小说·温的血(作者:徐虹)
  这是听来的故事。但是在某一个瞬间,或许里面就有了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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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片安静的山坡,大片的草坪,松枝浓密,还有石子路。树叶遮蔽了天日,使空气显得阴冷,带一股霉味,那或许就是来自地底下的味道吧。偶有一丛黄色的大花触目惊心地堆放在路边。我们推着轮椅,默默往外走,孩子们跟着,脚步乱七八糟的,没人哭泣,我们也不感到恐惧——有什么可恐惧的呢?那个消逝的肉体曾经制造了我们。我们的原初只是他身体中的一个小小的分子。在这个世界上他已化为尘埃,而我们却侥幸存留下来。要知道一个人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本身就是一桩传奇。现在,我们只感到被断了来路,只感到慌张和怅惘。仿佛小时候有一回玩疯了,一路呐喊着狂奔而去,天色渐晚时突然回过头来,却已经记不起回家的路……一道阳光照上来,我们眯缝起眼睛。天空慢慢亮了,人也好像瞬间从阴间回到了阳间。我哥发动引擎,低着肿泡眼皮,只一把把我妈抱到后座上,轮椅收了,才挥挥手道:“行了回去吧。”
  现在,过去正在远去。现在重叠了过去也在远去,如同车窗外纷纷倾倒的树影。车窗外是被速度拉直的横线条:一些平庸的树,一些灰色的屋顶和零星的行人。我们那时候还小,一个个从二楼的阳台上空降而下,“咔嚓”“咔嚓”陷落于围墙旁堆起的树叶山垛。围墙上布满铁丝网,风一吹,地上浮皮潦草卷起几片叶子。那时候五十岁和三十岁又有什么区别呢,所有的大人都是些老年人了,而他们永远是我们的敌人。我像一粒石子落进水里,水面即刻平复,人被埋没在无边际的叶子的漩涡里。尘土扬起,令人窒息,树叶的断茬扎在脸上和耳朵上发出碎裂的声响。在我憋死之前,脚腕子被我哥一只手抓住给横着拽出来。而现在,我们正在成为多年以前那些呵斥孩子的老年人:大眼袋,罗圈腿,飞也似的撵上来。“站住!妈的站不站住这帮小兔崽子!看往哪儿跑你们……”
  空六军的军部,上世纪70年代在遵化、廊坊、唐山一代。关于军部大院的记忆,与一个深不可测的广场和广场边缘的密林有关。或者我的记忆本就是不准确的——为什么它永远是在黄昏,永远都没有声息,永远带着一股秋天焚烧树叶的味道?其实四边空阔而辽远的广场上总有年轻战士们的喊号声——“一、二、三、四!”,或者“一二三四!”,或者“一!二!三!——四!”他们的步伐和衣裤皱褶的摩擦形成的混合音,彼此重叠,到后来越来越响,竟带了催眠的意味。很奇怪的,总有一个说不上什么口音的班长领着号子,游离于群体之外。四边的蝴蝶和鸟都少,小虫子飞来飞去。武军长的儿子手执一根树枝呐喊着狂奔而去。他其实只比我哥只大了五六岁。“叫叔叔。”我父亲压低声音道。我哥遂骂道:“武子小子兔崽子……”在我父亲抓到他以前,一条鱼一样滑脱了。我人生的第一个记忆就在那个广场的边缘。我父亲带着我哥去办游泳证,对我说:“就在这等着,听见没有?站着别动。”然后转身走了。留我站在原地,手里拿一个两边一抻就嗡嗡响的陀螺,蹲下抠地下的土。听见有声响抬头,看见远处走过穿绿军裤蓝条背心的武子,登上铁转环,身体一拧就旋转起来。他的旋转模糊了后边的我,我总期待着奇迹发生——比如紧急集合或者天上忽然掉下降落伞之类的。他们回来的时候我哭起来。我父亲道:“哭什么哭?这不是回来了!”
  我哥给我抹了鼻涕,牵起我的手,说:“行了,带你逮蚂蚱去。”他这样一说不要紧,我更抽噎起来,有一种想把眼泪咽下去而始终不能的失控感,哭腔也古怪起来。
  现在我们很少提起过去。我们生活在一座叫做北京的城,我们在新世纪,成家立业,养家糊口,疲于奔命,无所适从。这一座城市的环路以天安门为圆心,慢慢向四边拓展。我们见面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次过节,我们都先到我母亲这边,一家人闹哄哄的。我弟我妹——他们是我后爸的孩子——和我们年龄差距尚远。然后我跟我哥带着他儿子晓凡到我父亲那边去。他照旧住在一个部队大院里。只是他已经老迈了,走路缓慢,吩咐阿姨倒茶、端水果,弯下腰帮孩子放好鞋子,对我们嘘寒问暖。他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带有讨好的意味。
  我只有那时候会想起过去——晓凡犟道:“我要玩游戏!干嘛不让玩?人家怎么都能玩!”“天天就知道玩!电脑都让你玩坏了……再敢动一动打断你的手指头!”我哥道。两个人斗鸡一样对峙。这个场景,就仿佛多年以前的那一对父子争执时留下的照片。那时候我哥是常常挨揍的。我父亲不说话,先怒目而视,愤怒积满到极限,就一巴掌劈过来。有一次好像是为了玻璃球的事:一口袋玻璃球,暗绿色的,还带着花瓣样的芯,玛瑙似的。但我哥拿到一帮孩子中间,两天后就全不见了。他还在努力解释它们糖球一样融化了,我听到声响不对就跑过来,看见我父亲顺手抄起炉子上的一盆水——在北方70年代的秋冬季,家家都要生炉子的。屋外是烟囱,屋里烧蜂窝煤,炉子上坐着水壶或者水盆——一下子泼在我哥腿上。他的腿起没起泡,我不记得了,只看见他的棉毛裤往上冒着白汽,往下淌了水滴,人四肢乍开傀儡一样站着。他绷起嘴,咬住牙齿不吭声,脸上慢慢带了杀气。“还敢顶嘴!”“爸说的不对!”“说的不对你就不听了!?你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
  像个二流子,再不听话打断你的腿!”我父亲恨铁不成钢。我冲到我哥前面,挡住他道:“以后我长大了,也跟我哥一样。”
  结果是左边还是右边的脸肿了两天。
  那两天吃饭,我和我哥只跟我母亲说话,不跟我父亲说话。我父亲问:“吃不吃鱼?”我俩铁桶般僵持,只脚下的猫“喵”地一叫,试探一下沉默的空气似的。我父亲的关怀里加了力,道:“问你话呐,吃不吃鱼?”我偷眼看见我哥满不在乎地笑,笑里带着胜利者的鄙夷。所以我也坚持不吭声,两个人比赛似的。结果当然是筷子被打掉在地上,别说鱼就是馒头渣也没吃成。
  但在多年以后,他们似乎忘了以前的事。不单我父亲忘了,我母亲也忘了。“什么时候的事?净胡说!”我父亲迷茫道。他头发已经全白,身型还保持了顶天立地的魁梧势态,只是偏于萎缩了,有棱角的地方全都平缓。“简直荒唐,谁能那么干?”他笑道。我和我哥拈花微笑。“哪能泼炉子上的水,是鱼缸里的水吧?应该是夏天,冬天哪来的玻璃球?”他不解地嘀咕着,缓慢地,把西瓜盘里我们吐的黑籽,一粒一粒地播弄到垃圾袋里,黏黏的手指用餐巾纸一根一根地仔细擦拭。我们坐在沙发上,他躬起身子的时候正朝向我们,似乎有鞠躬的意思,他的白头发令人看得逼真!我和我哥赶紧站起来:“哎呀,爸!不用沾手啊快坐着……”他的好意令我们不安。
  返过去问我母亲,她也说:“打孩子倒是有的,哪有你们说的那么邪乎。要是开水浇坏了怎么办?”像是埋怨别人的事。虽然他们两人分开了,但是我母亲绝不说我父亲的坏话,一句也不说。她会话锋一转,零星谈起,我三四岁的时候,怎么常常去院子里搅动大铁缸里刷墙用的白桨,以为那是一锅新鲜而浓稠的牛奶。或者,我怎么看见煤堆里长有一颗银白的豆芽,抓来就吃,被我哥劈手夺下。再或者,我哥怎么把铁丝做成弹弓,瞄准房顶上的苍蝇,每次都弹无虚发,房顶上陈尸累累。
  我丈夫或者我嫂子都曾经表示过相同的意思:爸爸对晓凡、对晓嫣,对孩子们那么溺爱,溺爱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这样通情达理的老人怎么可能有暴戾的过去。“记忆也会骗人啊。你们是小时候吃糨糊吃太多糊涂了吧。”说得我和我哥无言以对。
  后来我父母分居两地,我们倒是很庆幸过一阵子。我母亲带着我们乘了很久的火车到北京来,我父亲还留在部队上。
  我们如困鸟出笼欢欣鼓舞。他当然也会在周末来看我们。他的轮廓把门框撑满了,绿军装,肥大的蓝裤子,军装上有四个兜,提一个上面印了“上海”的灰色人造革包,说给我们带来了鞭炮和糖果。我和我哥都讪讪的,挤挤挨挨地靠过去,叫爸爸,安静地给他剥橘子。我们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到现在也不得而知。那时候已经是70年代末了,我八岁,我哥哥十三岁。常常是我们端着饭菜坐在板凳上看黑白十二吋电视,电视前架一个十四吋的放大镜。墙上一颗钉子微微向上倾斜,挂历上全是港台明星——米雪或者陈思思,穿高领毛衣、涂着指甲油。我父亲端坐中央,我跟我哥分坐在放大镜扇面所及的极尽边缘的两侧。“坐中间一点,别把眼睛看坏了。”我父亲说。但我们都讪讪地不肯挪动地方,仿佛靠近他的空气也是烫人的。电视里传来霍元甲和仇人对打时激烈的“哈哈”声还有“昏睡百年,睡狮渐已醒……”的广东腔调,我们却安静而拘谨,笑和不笑都经过了思考,姿势也长时间停留在某一个造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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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一个春节之后,我父亲就很少出现了。我们安顿好了二百斤储存的大白菜,腌了几坛子萝卜,买好了过冬的蜂窝煤,天就开始下雪了。烟囱上滴下来的烟油子,在地上堆起一个小小的冰坨,几只野猫徘徊在屋顶。屋里是暖和的。我妈妈下班回家之前,我和我哥到单位食堂买好了菜,热好了,扣上碗。那时候单位食堂一个热菜五毛钱,一个凉菜两毛钱。我们常常在热菜窗口买一份四喜丸子,在凉菜窗口要一份猪耳朵,二两豆腐丝。
  “把白薯烤上。”我哥说。
  “烤上了。”我说。
  “烤了几个?”
  “仨。”
  在冬天的晚上我妈妈回家。我们仨大声地吃饭,喝汤,把鱼刺喂了猫,吃剩的骨头往房顶上一扔。然后我母亲洗碗,我擦桌子,我哥倒煤灰,封上炉子,坐上一壶水。我们似乎忘记了我父亲,我们并没有感到缺少什么,甚至比以前更自由和放任。我哥哥照例常常打架,不是把别人脑袋开瓢,就是自己脑袋被别人开瓢。我好几次看见他手捂住脑袋,指缝里往外渗的血是殷红的,连头发也泛着暗光。他从一生下来就是一个健壮的婴儿,手粗脚大,几乎一满月就吃喝自理。我们共同在地上、泥里或者煤堆旁边,完成了对世界的最初认识。他能上房,爬树,游泳,捉蟋蟀。
  我不成,保姆换了若干,除了发脾气什么都不会。我母亲在军部做医生,熟人全是些医生和护士,所以我有着比别人更便利的就医渠道,小时候我只要一流鼻涕、感冒咳嗽就被抱去军部打针,对这一种爱的刑罚我反应激烈。一路上四肢挣扎,破口大骂,被几个大人强力按住。护士的针头如顶针般往屁股上狠命一戳。我平静下来的时候,我哥捉了蛐蛐过来。我余怒未消,抓过来往地下一摔,一脚踩死。我以为他与他们都是一伙的,都是我的敌人。
  当然,有时候,我们也是需要父亲的。
  比如,那帮孩子飞也似的骑着自行车,军挎里放着砖头,在疾驰中突然拐弯,撂倒蒿草多少。“你俩是吃卫生球长大的,你俩是吃卫生球长大的……”他们嚷着:“给他一大哄呕,呕吼呕吼!”我哥就抄起砖头只身冲过去,如虎入狼群,揪住一个跑得最慢的,一砖头拍下去。那孩子哭起来,边撤退边叫嚷:“你等着,我告我爸去……我让我爸收拾你……呜呜。”
  当敌人真正到来的时候,我母亲只会在家门口把我们护在身后。她是那么年轻,又是那么书生。她一点不会骂街,也一点不能周旋。她真的是浑身散发的医院的来苏水味,如同一个50年代好看的大学生。她怎么能面对好斗的男人和擅骂的女人?我母亲只能当着他们面,拿一根笤帚,把我哥往死里揍。我能做到就是拉住我母亲的胳膊,挡在笤帚落下来的若干瞬间。然后,居然跑向那个孩子的母亲,揪住她的衣襟。而我也只会说:“别打我哥!
  你别让我妈打我哥,你别让她打我哥!”
  一个孩子的智力和语言,尚不能完成一个完整的解释。邻居们跑过来。他们经过了怎样的斡旋才息事宁人,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胖子吴姨对浑身发抖的我母亲说:“别打孩子,孩子委屈。”这个时候,秋天阴冷的风穿透了我们的外衣和皮肤,直渗入骨髓的深处,让我们彻骨的寒冷。仿佛只有蜷缩着哭泣,才能把心底里的腐水呕吐出来,才能彻头彻尾的舒服。“如果爸爸在这……”我和我哥躲在厨房里的时候,我说。但我哥铁青了脸,立刻以眼神的威势制止住我。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们后来从未提及。我们固然是缺少父亲的,然而要是父亲真的回来呢?此后我们也并不因此而收敛自己,甚至有愈战愈勇之势。
  “瞧你那副德性,还烫头呢,鸡窝头!”那帮孩子打不过我哥,在路上等着骂我。我瞥他们一眼,一点不害怕,也不回一句嘴,径直走过去。
  就在那个冬天我拿一根火钳子,在炉子上慢慢烧红了。炉子旁边挂了各式摆弄蜂窝煤的夹子、钩子、捅煤的长铁丝。我拧一把毛巾,把头帘润湿了,对着镜子——那镜子挂在墙上,中间有一道深刻的裂纹,映照着我的一高一低的眼睛——颤微微地用火钳子将头发夹住,旋转,扭曲。不想这时候门突然开了,竟是我父亲回来。我惊得一声惨叫,同时闻到一股焦煳味,火钳子应声落地。“当啷”一声,一缕头发已经焦脆,额头也着了一道黑印子。但是这一次,我父亲并没有骂我。他安静得一反常态。
  我父母为什么要分开,至今也是一个谜。那年代多少人分居两地,不也过得好好的?我们的记忆重叠了记忆,那些答案埋藏于低声的暴怒、突然的碎裂声和“砰”地关门中。语言毕竟没有声音真切,对那时候的我们来说,语言真太抽象了,尚需理解,而声音是直接的,震动耳膜的,抻动肺腑的。那些刺耳的音浪,竟带给我晕车的感觉——心揪起来,揪起来,想着千万别千万别,但是往往事与愿违,突如其来,心里泛起的恶心往上一漾。这样的情形总会持续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一个终结,往往睡眠就在绝望中来了。所以多年以后凡是我晕车的时候,想起的竟是吵闹的声浪。有一次我是记忆深刻的,“啪”的一声,一只玻璃花瓶——蓝色有机玻璃的,似乎芯是蓝色,外边结了一层透明的冰,细长的瓶顶开了一朵大花——突然地爆破。它缓慢地、在抻长的时间里、动作慢放一般飞向地面,又迸发为无数的碎茬向四周飞溅,开了一地透明的大花。在玻璃的好听的碎响中,我和我哥从不同的方向冲过来,却看见我父亲冷静地扫了我们一眼。我们的冲动停滞在某一个倾斜的造型上,才忽然醒悟:它是被他无意间碰翻的。我们立刻一个拿笤帚一个拿簸箕,安静地上去清扫,不置一词。
  月光是呈蓝色的么?远处火车的鸣叫,悠悠地传来,那些缥缈的月光,遥远地穿透我的窗帘。多年以前的味道我还可以清楚地记得:饺子馅的味道,香皂味,还有被太阳晒过的毛巾被的味道。我光着脚起身。我们家的猫具有敏锐的听觉,不知什么时候相跟在我的脚边。我踢了它一脚,它吃了一惊,跳开。我伏身到他们的房门,慢慢开启一条缝。我的本意或者是想听到父母的恩爱。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别说开门,就是打雷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门缝开启处所呈现的是月光下的黑暗,他们的剪影是一高一低的两个人。那时我已经十一岁了,因我青春而蒙昧的嗅觉,知道那是一个应该回避的场景,但令人惊异的居然是他们一个人坐在床边捂着脸,一个人站在旁边叉了腰,侧影完全是两个盛怒斗士的势态。
  说着话我母亲浑身战栗,很突然地一头顶向我父亲的肚子,气力之大,完全超过她自己的想象。因为我父亲高大的身体往后一仰,撞在写字台上。笔筒、塑料小飞机、相片架子还有字典之类,顷刻间倒了下来。但是瞬间我父亲反应迅捷地反弹,双手架住她的胳膊,使她的爪牙一样的手指,徒劳地在空气中抓挠。在他把她推开的时候,他们同时看见了我,一个他们不想见到的小魔鬼,蓬着头发,光着脚站在门口,张着两只空洞的眼睛,眼睛是晶亮的,里面有愤怒也有眼泪。他们的惊异是可以想象的。因为我从他们两个人的张大嘴巴和突起的眼珠里,看见了自己的唐突。
  “滚回去。”我父亲先反应过来。
  我哥也打着哈欠,踢踏踢踏走过来。
  我听不懂一样看他,又看她。他们两个扭曲的脸还没有恢复原状。我站在谁的一边来的?大约是犹疑地扑向我母亲眼睛喷火地朝向我父亲。但是很奇异地,我居然看见了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他从来是以狮子般的矫健出现在我面前的。他这时候应该无理、暴怒、摔东西,打我,我才能保持住对他的敌意。可他偏偏哭泣,他的哭泣令我讨厌!也许只有三四秒钟也许更长,我的脑子里一片黑暗。我的脚步没有声音,但是扑向房间床上的哭泣是有声音的,比一只叫春的猫更加撕心裂肺。我听见自己把被子蒙在头上时,发自胸腔的呜喑,好像要被憋死了一样。
  在时隔多年我们成人以后,我们也没有能力解释这个问题。后来的情形,常常是我们坐在热闹的餐厅里或者电视前,我弟我妹跟我母亲顶了嘴,我和我哥同时训斥道:“听妈妈的话!”“她说的不对。”“说的不对就不听了吗?!”我们听见自己声色俱厉。这时候,我觉得我就是我父亲。我看见我弟我妹耷拉着眼皮,眼泪涌上来又极力忍住的样子。我又怪诞地觉得,他们就是我。
  我们怎样才能躲掉过去,那些带着辛酸、无助和恸哭的内心?我常常抚摸着孩子的嫩嫩的脸,看他们蓝色的瞳孔。我不能看他们被委屈的无助的眼神,我不能想象他们的心如一扇窗户缓缓关上,里面全是黑暗,而他们没有一点办法逃离。他们的世界,被父亲和母亲的影子遮蔽着,爱也在里面,恨也在里面。然而那个叫做父亲或者母亲的人,竟也满心的荒芜。每当这个时候,就仿佛是一片叶子被风触动了,那株根茎相连的有毒的植物,竟被连根拔了起来,它的根须一直连到土壤里去。它究竟扎在心里有多深?又有谁知道呢。我们的血管里留着他们血,血的热度由烫变温。多年以后的我们,也正在慢慢成为他们。
  “你们多吃啊。这螃蟹是真正的大闸蟹,别处吃不到呢。”我父亲在师级干部职位上退休,每年都有人送礼。“再吃个芦柑吗?”我父亲问。
  我哥大声道:“好吃,喔,真好吃!”
  同时做出啧啧有声的样子。我也口里发出含混的吞咽的声音,把螃蟹大卸八块,堆起老高。我们并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父亲面前是不能沉默的,必须制造出一点热闹的声响来。仿佛一旦沉默,就有一种情绪要追赶另一种情绪。眼见着追上了,声响这时候必须要来。有一些话题,仿佛刚一接近,又被一股暗流推动着,鱼一样滑远了。我们把腐水包裹到皮肉的深处,结了痂的表皮却异常完美。连我们自己也忘记了它的存在。
  “听说北京又要闹地震啦。”我哥说些了没边的话。
  我也剥着橘子诈诈唬唬道:“哎,后来大虎二虎哪去了?我好像有一次见过二虎。看着那人明明是他,又不能确认——他们俩是不是唐山地震砸死了?”
  我哥说:“你净胡说八道,人家活得好好的。前段时间还来电话呢,猪脑子。”
  这时候我父亲会大笑起来,我们也笑起来,这就是我们要的效果。但我们的笑和他的笑完全不一样。我们的笑声先是嘎嘎的,后来突然沉默,之间缺乏十分自然的过渡。我父亲道:“大虎二虎太淘气,总爱打架……那时候大人没有不打孩子的,那像他们现在这么娇?”遂转头看晓凡。我们连说爸爸说的是,孩子哪有不打的,不打不成器。我哥于是冲晓凡道:“听到爷爷的话没有?”训得那孩子咕嘟着嘴,躲到一边去,后续的故事于是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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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多么的反叛,我自己并不知道。
  我十三四岁的时候,我母亲再婚了。这时候我哥快十九岁,在一家厂子里。我成天对着镜子,把头发分了偏缝,多的一方堆向一侧,挡住一只眼睛,裤腿长得盖了脚面。鞋子是方口绒布面扣襻的,有一点小高跟。我常常用一根燃尽的火柴描画眉毛,使自己的眉眼高挑上去,嘴唇是一朵小小的黯淡的紫。那种劣质的口红也可以涂指甲。在80年代中期一些半大孩子手牵着手逛东单公园、滑旱冰或者看电影,唱刘文正的“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喔,对你说声抱歉……”,不说大逆不道,但显然也不是一件荣耀的事情。但我只有把自己投放于这样的角色,心里才是畅快的。这正是我所要的生活。
  我和我哥管我后爸不叫爸爸,叫穆叔叔。至少我哥一直保持了这种称谓。穆叔叔矮个儿,偏胖,说话和气,从不管我,还给我买过很多台湾校园歌曲、美国乡村音乐,似乎还有一本《流行吉他技法》。
  有一次,他看见我的书柜里放了一本《金瓶梅》,拿下来翻翻,正看见一幅插图——某女裸坐在秋天架上,某男裸站在她冲过来的方向,以期镶嵌起来严丝合缝——嘟囔道:“哦,洁本。”我心中暗笑。我虽然不亲他,但也不恨他。那阵子我妈忙着生育,自然来不及管我。
  我常常跑到美术商店里去看裸体的石膏像。那些男人和女人,惨白的身体,但却是肌肉健壮的,全须全尾的。他们的臀部,还有她们的胸部,还有他们与她们的生殖器,都饱满、丰硕与蓬勃。它们让我心惊肉跳又做贼心虚。那些时候也是常常有的——去清华园浴池。在80年代它还在,交五毛二,领一个箱子钥匙,将自己脱光了,就可以进入一个白雾缭绕的大浴室。那些女性的裸体真是千姿百态。双臂上扬洗头的,蹬在木凳子上搓脚的,或者往身体上打香皂,在喷头底下清洗自己的时候就背过手身去。水蒸气给浴室里女性的裸体以虚化效果,只需待一会,各种水管子的滴水、汗水和溅起来的水,就使身体软化了。水流进眼睛里,我抹一把脸,视野之内全不真切。背景音是哗啦哗啦的水声,和被放大了好几倍的人声喧哗。在回忆的时候,那些冲水的声音,那样模糊又清晰可闻。我在淋浴下冲刷自己,闭着眼睛,烫的热的水流倾泻而下。当一个妇人走近的时候我清晰地看见了她的腹部——自上而下的一道深刻的刀痕,暗色的,两边的皮肉像拉锁旁侧的皱褶一样,被揪抻缝合,简直触目惊心!让人想起古战场的狰狞和惨烈,想必是她的生产也上演了一场战争。然而她却大大咧咧地,亮着两个口袋一样的乳房,地母一般宽大的胯骨,和关键处拉拉杂杂的毛发,牛气哄哄地站着。然后将毛巾扭结成一个长条,在背部上下反复清洁着自己。
  我们不应该自学成材。那些活教材令我着迷却错综复杂,一些问题纠结于心对人羞于启齿。在漫长的青春期我以一种做贼的心理偷窥着世界。我也以为自己是无耻的,下流的。我应该如同那些听父母话和老师话的孩子,上学下学,只与同性说话,把自己埋藏在宽大的运动衫里隐去性别,只畅谈理想与未来。
  我穆爸曾经参加过一次我的家长会。老师说到我“和男生看电影的品质问题”的时候,我在场,低着头,像个被揪住的荡妇似的,把牙齿咬得紧紧的,恨不能眼睛里飞出刀子。但是我也只能把憎恨埋藏于内心深部。我穆爸却大声爆发起来:“谁有品质问题,请说说清楚!”他口齿清晰地说。“什么是品质问题?我是搞组织工作的,现在单位给小青年做思想工作品质问题这几个字都慎用了,作为老师这样描述一个孩子,是不是太过分了、太武断了?!”我穆爸推着眼镜问。
  “看看她啊!天天跟男生滑旱冰,那几个男生就是这一带有名的小混混啊!你们要是不配合,我们更不好管了!”
  “滑旱冰就有品质问题啊?锻炼身体有错吗?你小时候不和男生一块做早操啊一块跑步吗——那不就结了。那是品质问题吗?你有证据吗?你这样说合适吗?你凭什么这么说!你现在就说清楚。不说清楚我找你们党委去!正人先正己。你看人眼光都是歪的,你配当老师吗你……”我穆爸气呼呼地将每个字枪弹般发射出来。老师也鼓着胸脯高叫着:“这是怎么说话呢!还在单位当领导呢!”学校教思想政治课的老太太,后来出来解围,道歉。似乎还说了“她是个可造之才,要引导”之类的话,也说了“缺乏爱”。
  在回家的时候我穆爸推着自行车,我走在自行车另一侧,手推在后座子,以示我的归顺。后座上缠着一个绿白相间的细麻线绳。但是我们都没说话。从小到大我只是想一个人对我说一声,哦,你是这么想的,傻不傻?这就够了。我不知道应该包裹坚硬的外壳,还是开放柔软的自己。但两者都令我痛楚。我把自己分成几半,而哪一个都不是我。我穆爸让我感受到充足的太阳光,好像把天天阴郁的发霉的角落都晒透了,我心里畅快极了。
  我弟淘淘次年出生,再过了年是我妹米米。那阵子人们买电视、买冰箱、买录音机。烫头的人多起来,烫大花的、三角装的、烫头帘的,又刻板又拘禁,个个像带了钢丝假发。每天早晨,那些有胸有屁股的成年女人,花枝招展的上演她们的日常生活。电影院正放电影《布拉格之恋》。女主角叫什么我忘了,我房间的饼干筒上就是她。我每一次吃饼干,都梦想着成为她——水面破了,淡蓝色被更深的蓝紫色切割,那是她的泳装,水面上的象棋盘也随着水波动荡起来。
  我穆爸天天张罗着买红枣、鲫鱼萝卜和红皮鸡蛋,可我只想买件紫色风衣,就是电影画报上常见的、竖着领子的、栗原小卷穿的那种。我把买早点的钱攒下来,也攒了十多块钱了。
  “我想买件风衣。”有一天对我穆爸说。以前我跟我父亲撒谎撒惯了。现在我跟我穆爸有话可以直说出来,他即使拒绝我也不怕。
  我拿着他给的十块元,和了自己的钱,捏成卷,立刻跑到百货商场买了一件。酱紫色的,最小号,记得当时是十七块六。大衣柜的镜子质量实在很糟,左三分之一的部分把人抻拉成细长,右三分之一的部分把人横拉成宽胖。我站立时的反映,须覆盖整面镜子,因此人形显得左右失调。但我仍然幸福无比。我哥下班回家,摆弄家里四喇叭录音机,倒着磁带。
  “看看怎么样?”
  “行。”他头也不抬。
  “十七块六!穆爸给的钱。”
  “对,以后管他要”,我哥吊儿郎当道:“反正我没钱。”
  我穆爸天天炖鲫鱼汤。他南方人,做鱼是很有一手的。我常常看见他在早市里买回活鱼放在盆里养着,我放学的时候看见院子里四处血迹斑斑。那些不知道哪来的野猫逡巡于四周,嚎叫的声音倒像荒野中的狼。它们恐是饿急了。我穆爸把鱼鳔之类的杂碎扔向房顶,然后将白萝卜葱姜蒜切成大段,外加香菇和笋。汤自然是白而浓的。他不往汤里倒酱油。偶有一次我母亲误倒了酱油,白鱼汤成为酱色,他就急了,是真急。“吓”地一声叫起来,嚷道:“说了多少遍了,哪有清炖鱼加酱油的?!”我们都说凑合吃吧,但他不行,必须将酱油汤倒了,再放入开水,小火重新顿一遍,一边叨唠着“一动手就添乱”。
  他在院子里杀鳝鱼我也是常常去看的:先用钉子将鳝鱼头钉住了,一手揪住尾巴,将它绷成一道直线。另一手拿一个小刀片,径直从头剖到尾。我弟我妹是不大敢看着,手揪住我衣襟躲在我背后。
  我难免将我穆爸和我父亲进行比较。我看见全是他们的背影。一个当然是高大健硕的,漂亮的,强硬的,厉害全在嘴上,一阵东一阵西地不好捉摸。另一个却是随和的,好脾气的,却在原则中顽固地坚持,一点不肯让步的。我甚至想如果他们见了面发生冲突的时候,谁会是占了上风的,他们究竟哪一个是勇敢的、厉害的角色。那时候正流行各色武打片。我觉得我父亲是南拳北腿以硬碰硬急赤白脸的,我穆爸却穿着中式白绸子衣衫推太极一般,总能转败为胜化险为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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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几年我们没怎么见过我父亲。他住在京郊部队大院里,排场大得很,还有勤务兵。有好几回,他让勤务兵给我们送来苹果,一整箱一整箱的,都被我们没有心肝地吃了。但是吃完了就忘记了哪来的,转而对我穆爸道:“穆爸,再买点呗。”我们很少去看我父亲,听说他找了个从没有结过婚的老阿姨,但她也只是影子一样漂浮在他的传说里,我们没见过几次。她后来也很早就过世了。我们当时有一个沸腾的家庭,弟弟闹,妹妹哭。母亲幸福而满足。我哥懒得理这些事,事实上他后来就很少回家了。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们已睡下了。
  凌晨时门被“砰砰砰”敲响,我母亲开门的时候我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使她居然睡衣也不换、房门也没关地径自冲出去。我妹尚小,但也似乎预感到一件严重的事情正在发生,竟在睡眠中哭了起来。我母亲回来时天已经亮了。她眼睛肿着,头发蓬乱,手一直在抖,原来只有四十多岁,但猛地一看跟五十多似的。我们长大了以后她很少牵我们的手。但她那天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我弟,只嘱咐邻居帮忙照看我妹,不说话地紧往外走。我们来到街上。这时候还没有什么车辆。在上世纪80年代的北京本身汽车就是少的,来来往往全是自行车。天刚蒙蒙亮,走了不久,远远地看见围了一圈人,一辆公共汽车横着停在路边,不远处倒着一辆自行车。我睡意未消,然而突然就醒了过来,头皮都紧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自行车上前面绑一只小竹椅,车把上挂着连接了许多窟窿的网兜,车座上缠着一个绿白相间的细麻线绳。车轮是扁的,不成形状地瘫倒在地,像我们一样。我弟吓得“哇”地哭起来。
  “跪下,跪下,你们俩快跪下,快点,跪下……”我母亲小声而紧张地,反反复复嘟囔,担心被别人听到似的。我们三个腿一软就半蹲半跪下来。我没有看见我穆爸,只看见地上的血迹呈放射状向外泼散出去。远处还甩了他的一只鞋子。“鞋都掉了,人肯定没戏了。”我听见有人说。
  我现在仍然记得那一天朦胧中的许多人的腿,还有各式各样的鞋子:塑料凉鞋,皮凉鞋,拖鞋,丁字皮鞋,扣襻布鞋,老头鞋,还有塑料白边片鞋。我记得他们的下半身和他们的声音。我和我弟分别在我母亲一边,我们仨靠在一起浑身发抖。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我母亲为什么那样做——为什么要跪?她心里对我父亲和我穆爸究竟哪一个更好一些?我无法细分她的感情,但又觉得她是对的。我们这样做并没觉着有何不妥。秋天的早晨是清冷的,我们觉得上牙齿嗒嗒嗒嗒撞击着下牙齿,整个地面也随着我们的颤抖颤抖起来,之后的任何一次恐惧也没有超过那一次的剧烈程度。我们全然忘记了天已大亮,上班人渐渐多起来。那时候人们是很喜欢看热闹的,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很多人,这让我感到难堪。还是一个我母亲单位的同事,路过时把我们拉起来劝止了。
  走的时候不知是谁,塞给我摔在地上的我穆爸破碎了的眼镜。
  我穆爸在医院抢救了三天。我们去看他的时候,他的脸已经肿胀得脸盆一样大,一直在昏迷。他终于去了,没有留下话。那时早市是稀罕的。他是凌晨三四点钟想去早市给我妈买只乌鸡时出的事。他骑车横穿马路,公共汽车呼啸着开得隆重而迅猛,一下子把他撞出十来米远。但责任在他,公交车单位是国营的,只是从感情上给予人道主义慰问罢了。那是个秋天,叶子下雨一般纷纷地落下。北京的街头红墙灰瓦,给银杏叶子一点缀,完全带了伤感的意味。我们没法不伤感。他给了我们一直想要的,我们以为有了。但是我们曾经有了的,忽然又没有了。
  生和死是在瞬间完成的。我母亲很快老去了。我回家抱起我弟我妹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当了母亲了。我抱着他们的温热的身体,张大嘴呕吐一样哭起来。我的哭不仅是哭我穆爸,我只是觉得我和我弟我妹,怎么命运是一样的?都是缺少父亲的。而世界这么慌乱,又冷,又动荡,嗅着血腥味的野兽出没,世界上只有我们几个人相互依存。我都不知道究竟谁更可怜一些。
  我又开始到我父亲那去。我已经上了高中了,个子瘦高,头发披散,脸却长得越来越像他。去的时候偶尔可以看见那个老阿姨,她每次都好奇地在我脸上端详着,然后影子一样不见了。我见了我父亲,除了吃顿饭,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个院子从来都是秋天,从来的都是黄昏,从来都是暗的。
  “你妈还好吧?”我父亲问。
  “还好。”
  “好就好。”
  他给我钱,我不要。但我终于还是拿了,满心惭愧地,脸都红了。我必须勤劳和懂事,满屋子地找活干,擦地板或者刷马桶。我从楼梯到窗台都细心抹一遍,也擦了桌上的花瓶、闹钟、相片框,还有台灯,连花盆下面的垫盘都擦干净了。那时候一般的家庭没有马桶,顶多有一个简易的蹲池,但我父亲家里已经有马桶了。他其实也是有保姆的,但我还是希望马桶越脏越好,那样就可以显示我劳动的成效。这中间到底是一个怎样的逻辑,到现在我也不甚清晰。但只有在这样的逻辑里我才是舒服的。
  且慢,那一张照片是我熟悉的——我父母年轻时代的照片。在颐和园的汉白玉石柱的两侧,她在左,他在右,都穿着军装,他们的微笑健康而漂亮。虽是黑白照片,却可以看出脸上泛起的光泽。那时世界对他们来说,每一天都是向上的,蓬勃的,饱满的。而现在,他们把我的世界分裂成两个部分,像电影中的蒙太奇:一个人被劈成两半。但是每半个他,又迅速增生、复原成一个完整的人。现在,我只有把我的五脏六腑挤压揪扯到左半边来,右半边身体完全是空洞的。
  他完全应该把这张相片换掉,他为什么不换掉呢?
  我对我父亲本有一肚子话想说,胸腔被填得满满的。但真正面对他的时候,又非常奇异地,那些原来储存好的话语竟然全都不见,气氛又变作僵化而严肃。
  “不错,最近有进步,懂事了。”他说。
  我点头称是。
  “考试成绩怎么样?考大学有没有把握?”
  “凑合吧。”我说。
  “你妈现在精神状态还可以吧?”
  “可以。”
  “恢复了吧?”
  “恢复了。”
  “没垮了吧?”他的最后一个问题,令我反感起来。
  “没——有。”我把声音拖长,恢复了吊尔郎当的口气。又觉不够,继而故意道:“她现在好着呢,我弟我妹那么活泛,够她忙的。”遂没再听到我父亲的声音。
  我暗暗笑了起来。如果有镜子,我会看见自己的笑容多么的邪恶和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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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哥结婚那年,离开了工厂,和朋友合开了一家出租车公司。正值90年代初期,街上到处流行小黄面的。北京人已经开始学会打车了。“跑半个城才十块钱!忒便宜了。”有人说。“外国人打车都这样。”他们大拇指上翘,做了一个“高”的手势。他们可不是第一拨开出租汽车公司的。他们只是低价收购半旧的车子,然后出租下去收份子钱,一来二去也收了五六十辆了,形成了中等的规模。
  我哥的朋友叫老赵,是他出的钱,我哥只替他管事,每天也被司机们赶着叫总经理总经理的。老赵早年在秀水街练摊,颇挣了些钱。剃个寸头,说话喜欢拍胸脯。那几年我哥起早贪黑,常常在公司值夜班,或者有出租车出事的时候,充当救援去现场拖车又修车的。再还来开始在周边省份买车又卖车,倒腾来倒腾去,挣些小钱。有时候买车要到山东或者河北。他跟小拖,他的朋友,两人开着车去,再一人分别开一辆车开回来。我嫂生孩子的那几个月他都忙得不在身边。有一回他骄傲地告诉我,他的车在高速路上飞驰,撞上了一只反应迟钝的鸟。
  他性子没变,只是突然胖了。人高马大,力举千钧,平头,两鬓角透着青皮。
  抱他儿子的时候像随时拈起一只玩具似的,将他玩得上下翻飞,呲哇乱叫。他开车当然也是爆裂和莽撞的。有一回我坐他的车,前边有辆车别了他一下,那司机还示威地冲他伸起了一根中指。当时的惊险实况只能用警匪片来形状。我坐副座,车子忽左忽右,反应之迅捷和精准简直无与伦比。我几乎看见右侧反光镜要抵住对方车头了,就双手抱头,等着“啪”地一声爆裂,说时迟那时快,竟然没有,只是“吱”地剧烈刹车,我身体往前一倾。我哥下车,拉开对方车门,当胸给他一拳。那男人本能地解安全带,但被一只熊掌按住动弹不得。我在副座上大喊:“别打!别打别打,有话好好说。”我哥冲那人道:“是你丫先装孙子的!要不你开车走,要不你出来打一架——估计你也不是个!”那男人确实看见了一只狗熊挡住了车门,一时气馁,不发一言。我哥“咣当”关上门,上车,飞奔而去。他哼起歌来,我的心却狂跳不止。我人长大了,胆子却是越来越小了。
  那时候人却是越来越聪明了。我是后来听我嫂说的:老赵从来不来上班,份子钱是直接打到他账上的。工资的事却没有一样是兑现的。因为他俩是朋友,所以钱的事从来不挂在嘴上。我哥干了大半年,老赵还是毫无音讯。我嫂就撺掇他去问老赵。我哥想了想终于还是去问了。他的问,显然是没有任何技巧的。大约是打个电话给老赵,劈头就问:“老赵,事干了,钱什么时候给啊——咱们哥们,你别为难。”老赵吃惊道:“肯定给,不给钱那哪是哥们,那是孙子。你要信我,就等等。咱们哥们这么多年,我当你朋友。你不信我是不是?”他的话显然戳对了地方,一句话就把我哥嘴堵住了。我哥还当这是在少年时代的角斗场上呢。因此脸铁了青,沉默一会道:“没说不信你。以后我不再提了,你看着吧。”把电话撂了。后来我嫂催了多次,我哥听了都急:“你别烦我!”他坚决不再找老赵了,老赵竟也不了了之。这半年的工资算是我哥交的学费。他打斗固然总是赢的,但是在斗心眼这件事上,永远不是他的擅长。
  是一个冬天吧,我哥是缠着纱布被火车运回来的。那时候我刚上大二。小拖的叙述只能相信一半。我敢断定他是一个打得了就打、打不了就跑的人。他不会为我哥拼命的。但是当时那情形,拼命也是没有用的。大约是他们俩一块倒腾一辆旧车,去山西一个县城提货。那地方刮风,土太大,他们“呸呸”往往地上吐唾沫。住店的时候我哥问多少钱一晚。老板也是一个矮个青头小伙,胳膊上纹了五颗小星,又有一条细密的青龙,尾巴盘旋于耳朵,四爪龙身沿胳膊张牙舞爪地顺势而下,龙须直纹到手背上。小拖说他当时小声劝我哥别在这住店,一看老板就觉得不是善茬。但我哥那人我们都是知道的,越是面对硬茬越是混不吝。况且他都问出了话,即刻转身走了,实在是一件很没有头脸的事。
  “八十六块。”那老板说。
  “贵点儿。”我哥以男人的方式友好道,还歪头笑了笑。
  “你到别处问问,都这个价。”
  “再没别的了?”
  “再没什么。”
  他们交了两人的钱。老板说:“八十六块单是夜里。白天也住吧?白天住房间还是把行李放前台?”他话一出,两个人的气场就对上了。小拖还在那里辩理呢,说老板不对呀,刚才不说的是一天的价吗?谁把白天夜里单算呀?真是无赖。我哥翻翻眼睛也不看他,只盯着桌上的一只金色招财猫道:“好好说话,说人话。”
  那小老板反倒笑了,道:“你不住可以走啊。有本事自己把钱从抽屉里拿出来,不敢拿不是站在撒尿的。”话音未落我哥手已经将抽屉“哗”地抽出来,抓起不知多少钱转身就走,那抽屉在身后洒了一地东西。后头有三五个人立刻大叫起来:“抢钱啦!大白天抢钱啦!抓住他!”他们两人就一前一后脚步一快就跑起来了。街上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人,四边是老旧而高大的青墙石头墩,街上的摊子胡乱倒了一地。他们在前头跑,他们在后头追。小拖跑着跑着摔倒了,又是作揖又是告饶的,还是有几个人用脚踹了他的头脸。我哥抄起一条长凳子眼睛都红了。恐是他们的一个人,头上先着了一下,血立时喷出来,溅了他一脸。另一个人恐是抵挡的时候胳膊折了,疼得龇牙咧嘴地捂住,大叫道:“按住他按住他。”然后就有人包抄,从后面搂住了他脖子,前有狼后有虎的。山西人是穿布鞋的,如果是靴子,恐怕他眼睛当时就瞎了。那一脚一脚的全蹬在他头上,眼眶也破了,左肋骨折了几根。后来有安防跑来了,但安防也是拉偏架的,跟这店主是拐了几道弯的二侄子,胡乱嚷嚷几句,眼瞧着五六个人对付一个人。他的眼睛渐渐地看不清晰了,怎么看怎么安防的脸和手都是红色的,人慢慢塌下去。但见那人张大嘴对着他,高声问:“你哪里来的……问…你…哪…里…来…的?是北京的?”遂回头大喊道:“二叔,北京的!北京的官多,快散了吧你们,看还愣着!”
  大板车拉他到医院时他喘着粗气只嚷着疼,又被送到急诊抢救。派出所电话通知的时候,我嫂子我母亲这边已经疯了。我母亲是从来不给我父亲打电话的,她甚至没有他的电话号码。那时候大约是晚上九十点钟,我在院子外边的公共电话亭几次手都拨错了号码——一只黑色的座机,上面是铁银色的小小转盘,一拨号码一小段钟表盘的机械声——我的手指头怎么也插不对它的孔隙。我母亲靠在我身边浑身乱抖。我说:“爸爸,爸爸,我妈跟你说话。”
  电话就递给了我母亲。我有好多年没有听见过他们对话了。他与她似乎从不在一个时空下出现。她在秋天而他在冬天。我看见我父亲的时候是一个场景,看见我母亲的时候是另一个的场景。我们倒是常常在两个世界之间穿梭着。但现在这个两个人忽然被一条电话线牵连到一处,秋天下了大雪,我们三个人都没有思想准备,一时间愣在那里。
  “怎么了?什么事大惊小怪的?”我听见我父亲在那边说话。
  “三根,是三根肋骨,断了三跟肋骨。”我母亲说:“人现在在医院抢救呢。是左肺……左肺穿破了。派出所还得拘他,他抢人家的钱……”我母亲说着说着哭起来,人一软刚要坐到地上,忽然又烫了似的弹跳起来,手扭住电话线,啃一根玉米一样的姿态几乎咬住话筒,叫喊:“你不能不管他,你不能不管他。你从小就打他,你下手那么狠。他太苦了,你不能不管他!”我母亲从来没有说起过从前的事,我以为她已经忘记了。她的叙述前言不搭后语的,忽然转了向,对我父亲指摘叫骂起来。
  “怎么什么时候都是半疯的……”我听见我父亲在电话筒里愤怒道,已撂了电话。我母亲蹲了下去,一边嚷着:“他不是人,他不是人。他怎么不管他儿子!这是什么时候,他不管他儿子!他不是人。”
  我一边搀着我母亲一边道:“妈,妈!他没说不管啊,我听他没这么说,他不能不管。”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忽然知道我父亲要做什么、怎么做。我忽然看见了他做事的前因后果和内外逻辑。我想我完全能够猜中他。也许是我母亲过于激动了,她的疯狂反而一道闪电一样,照亮了原先很多事情的来龙去脉。我脑袋里原先一片黑暗,忽如一盏盏小灯泡噗噗全亮了,使那些纠结线头的往复去留,一时全都清晰。但是我母亲是那样的书生气,在她的心里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她要的就是是非曲直一清二楚,凡事求一个究竟。然而她对他却不能够,什么究竟也不能够求到——也许女人对男人,一辈子从来都是一知半解。而男人对女人也是。现在我哥不在身边,我觉得顷刻间我就成为了我父亲。“回家去。”我说:“妈妈咱们回去,现在就回家去。”
  我母亲似乎已经完成魔怔了。她要马上收拾东西去买火车票,她在屋子里四处乱转,她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是紧张的,涕泪横流又不知所措。“我现在就去找他!就是因为他,他把这个家毁啦,我也要把他毁掉!”我遂以足以令自己吃惊的音量叫起来:“你疯啦!你这样能救我哥吗?”
  我话音未落我母亲的巴掌就落在我脸上。我们两个愤怒的眼睛直对着,几乎眼珠要暴突出来。
  我到我父亲家里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他的排兵布阵显然有着周密逻辑。他在山西有朋友,部队与地方警力之间显然有着密切的联系。我哥很快被转到部队医院。他命是保住了,只是必须要开胸切除小部分的肺。他以后再不能进行大运动量的活动,他不能长时间地开车,当然更不能走高速。他既不能长时间坐着也不能长时间站着,他必须缓慢地行走。他的两根肋骨接上了,另一根必须截断。他掉了一颗门牙两颗后槽牙,因而左腮瘪了下去。两个星期以后我跟我嫂去火车站接他的时候,看他人瘦了一圈,衬衫领口里头缠着白纱布,歪戴个帽子,外罩一个蓝黑的大衣外套,像一个老人一样被搀扶着。
  “哥你这回不用减肥啦。”我搀着他笑道,像迎接个英雄似的,又小声道:“亏得你肉厚啊,自己做了个羽绒服整天穿着……”
  他脸上仍然带着满不在乎的笑,只是每次吸气和呼气显然是疼痛的,所以表情又戏谑又抽搐,显得十分怪异。尤其是下台阶的时候,一抻动肌肉就“哎哟”一叫。我跟我嫂一左一右搀扶着他。“这倒霉玩意儿。”我嫂骂道:“你怎么不死在外头啊你!我前辈子造孽,怎么遇见你这么个东西!”
  那回是第一次,我母亲让我们带了各种干货——香菇、笋干、红枣,大包小包地,去见我父亲。我哥穿着我父亲在部队时剩下的旧军装,肥蓝裤子,拄着拐。我套上最好看的那件紫色风衣。我们很想给我父亲留下一个好印象。那天网兜把手指头勒得一道道白印子,礼物吃重得很。勤务兵忙着进门禀报。“就说是你们自己送的,听懂了没有?”我母亲临行时反复嘱咐过的,可谓语重心长。我跟我哥都点头称是。但是真到了我父亲家,我们却说:“妈妈说爸爸你挺累的,要多补养,多注意身体……”恳切又懂事地。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逻辑,我们现在仍然难以解释。
  或许我们越来越觉得在这个世界上需要一个父亲。无论他理想与不理想,粗暴无理或者细腻体贴,但是有,总聊胜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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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孤独的狗行走在草地上,后面跟着孤独的我哥,拄着拐,穿一件棉质休闲衣。头发、胡子都不大驯服的样子。楼房四边是蒸蒸日上的大工地,水泥管子里偶尔钻出一个邋遢的外省人。这时候是冬天。风一吹叶子夹杂着尘土由近向远翻卷,有种兵荒马乱之象。我哥依然大大咧咧的,大叫着:“可乐!”
  他叫“可乐”的时候,声音是爆发的,突然的,高亢的,只发出一个有力量的“可”的音,后面却如英文里的吞音一般,被模糊掉了。这种叫法应该在草场或者高原上,可如今他却像一个破落的牧羊人,不合时宜地徜徉在都市的街道上。
  我倒是忘了,那狗是谁送的来的?
  大约是一个邻居吧。我哥早不工作了,一直在家养着。他不是国家单位职工,因此自己上了保险,但是医药的报销显然是一个大数目。我嫂在国家机关里当财会,比一般工薪层总是差些,待遇养活一家人倒是足够了。只是成天陷于单位里的钩心斗角,你死我活,每天也是愁眉不展。偏偏晓凡不争气,心上总添烦乱,难免凡事怪罪我哥。恰有人送了一只狗崽来,长相有一点像尖脸圆眼睛的章子怡——90年代这小妮子刚出道么——身型娇小,白如雪球,立刻就成了全家妖宠,名唤可乐。过了两年,这可乐疯涨成一匹狼样的庞大动物。我哥每天早上牵上可乐,在公园里办了联卡,满世界游逛。
  那次事情之后,我父亲倒颇来过我母亲家几次。每次都皱着眉头,挑刺似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满脸的不耐烦。我母亲瞥他一眼,既不热情,也不冷淡。我父亲自是转而问我们,着重问我哥哥的伤情——那阵子我哥暂住我母亲家。因我嫂子白天上班,孩子又闹,以便我们照顾他比较方便些——我哥哥咕嘟着嘴,只大骂现在是王八蛋盛行的时代,坏人遍地,骗子太多,什么他妈市场经济,把人都变成钱疯子。叫骂的间隙又困难地翻身。我父亲坐他床边,我哥十分别扭地别过头去。我也觉得我父亲的作为,超越了他与他之间的惯性距离。但是往往,只要有人卧病在床,一切事务的内在秩序皆被打乱。在我父亲那一方,也是不便训斥他的,只拿一把刀子,用力地削着一只苹果。把大片的果肉,赌气似的刀削斧劈下来。我们僵化着表情,眼睁睁地目睹他触目惊心地表达爱。
  我母亲倒了一杯水,放在距我较近又距他——我是说我父亲——较远的桌子上。我推过去,道:“爸你喝水。”
  这个家我们曾经在这里住了十年来了,在90年代仍是我母亲单位的简易宿舍楼。从我母亲带我们离开我父亲,我们辗转搬过几回家。后来我母亲病退,我们一直住在这里。我们平常不觉得,现在屋里来了人,恐是显得是太狭小了。我不由得以我父亲的眼光上下打量:里外两间。外间聊做客厅,放了两只水曲柳木制沙发,中间隔了茶几。茶几上方是一幅单位发的电视台主持人的挂历。我的床正在女主持人胸部的斜下方,床底下塞了各种皮包、箱子。新买一台巨大的35吋电视机摆在桌上。里间大床上正躺着我哥。我完全可以以我父亲的角度往外观望。那一切令我惭愧。但我偷眼看外间的我母亲,我母亲越发显得瘦小枯干,面无表情地坐着。如果有一丝表情,那就是有一种“哼哼,看吧,这就是你干的好事。”的幸灾乐祸。
  “没大事就好,好起来也快。”我父亲说:“你遗传基因不错,没有问题。”
  他概念化地关心着。但他这样措辞,似乎又有特殊的意味。我从心里觉得我父亲说话做事从来横冲直撞、有棱有角。好话经他嘴里说出来,作用于周围,也令人颇觉怪异。我想他无非是想用血缘套近乎——不是对我们,而是意在我母亲。但在听者一方,却如一块石头扔过来,砸起的尘埃全翻腾起来,直呛得人咳嗽。
  他后来变成了每两周来一次,有时候甚至在这里吃点剩饭剩菜。我母亲做菜自然是好吃的,汤菜一拌饭,虽是热过几遍,却也别有风味。他大口吞咽着,用手纸擦着鼻涕,含混不清含混不清地斥责我哥“不能乱动”、“多吃点,多吃点好得快”。但我们也逐渐觉得,事情可以这样,或者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但是不能特意给他做饭,如果是特意,他是必然会走的。这一点我母亲比我们要精细得多。因为她从来不特意声势浩大地炒菜,而是悄无生息地,用蒸锅,盘子上再架副筷子,盘子摞着盘子,小火温着。待我们饿了,自会用抹布垫着烫的碗盘,胡乱取了来。或者我们这个家需要在悄无生息中改变。而这一切,我弟我妹自会知趣地远远躲着,影子一样一声不出。而我父亲,也是一个人过了多年了。
  有一次我父亲来,正帮我哥换衣服。他弯腰的时候,自是牵动肌肉,疼痛难忍的。我嫂给他换衣服的时候,我见过一次那伤口。刀口一直从左胸斜划到左肋下,针眼既大且宽,又粗鲁又草率。这外科医生每天在人肉上缝纫,真是令人钦佩之至!况且,被缝纫的还有皮肉底部的各种组织,所以他一动显然是由里向外疼痛的。他们在里间换衣服,我在门外听见我哥含混说,行行,我自己来。又听见我父亲问:“这怎么了?我说腿上,也缝了针?”
  “……”
  “问你话呢!”
  “烫的。”我哥吊儿郎当地说。
  “什么时候烫的……”我父亲问了上半句,下半句被自己吞咽了进去。我听见的当然是长时间的沉默,和换衣服的悉悉索索的声响。当时沉默的时候过于长,我简直不能听下去了,因为沉默底下的语言比尖叫更令人难以忍受。好在这时候我嫂子来了,她从来都大大咧咧的,进门就嚷起来:“买猪蹄儿来了啊。
  猪蹄儿连着膀子,吃什么补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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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说北京东富西贵,我们倒没有深切的体会。在90年代,我哥他们所居住的北京二环路边,现已成为市中心了。正像所有的都市景观一样的不近人情——几栋银灰色冷而硬的写字楼,高耸入天,被傍晚的阳光一照即刻泛起晃眼的白光。有人刻薄说,这简直像一只只竖立的玻璃棺材,想来令人触目惊心。底商的红绿条幅一角脱落下来,迎风招展,更增加了百无聊赖的况味。因为又要过圣诞节了,一栋建筑物的门口摆放了巨大的圣诞树,枝叶间零零碎碎的花球礼包,令未谙世事的孩子们寄予无限的想象在里面。无论如何,这个城市的街景总令人有一种隔膜冷滞之感。也许正是它们过于宏阔了,路人行走其间,仿佛身陷时代的谷底。或许这一座都市就是他们自己开掘的一口华丽的深井。就在它们密集的间隙,只有一小片破落的绿草地,是留给人和狗的。
  那个冬天,就在这一小片草地上,他们一前一后地行走。那只狗见到草地,最原始的基因越发活跃起来,显然经过了漫长的城市教化并没有失去记忆。它四处嗅一嗅,突然地跑动,又仰起腿来朝树干欢快地撒尿。我哥远远地笑骂它,喝止它,呼唤它。它蹿起来如一个孩子的高度,头顶在他手腕处撒娇——因是黄昏时分,我嫂差我到楼下叫我哥吃饭的。远远地看见这一幕的时候,我就站下了。
  我站的地方是一片工地的边缘。那些石子土粒,高高低低,凸凹不平。有一大块废弃的倾斜的水泥墩子,正好够我放脚。我嫌地下的土太大了,两只脚踮着,站在水泥墩子的尖端。这时候风一阵紧似一阵,路边的公共汽车站,来来往往全是赶路的人。旁边有几个大饼摊子,在黄昏的时候亮着橘黄的灯,还有冒着热气的烤鸡翅。偶有出租车司机停下来,买一份两块钱的烧饼夹鸡蛋,上车落荒而去。
  那只狗轻快地跳起,前爪搭住主人的肚子,头够着他脸,用黏舌头表示亲爱。
  看见两人竟然情侣似的缠绵,我就踟蹰要不要叫他。
  忽然肩膀被人猛拍一下。回头一看,竟是我嫂。她手上拎着刚刚买的驴肉火烧。“怎么一个叫一个,两个都不回来……”遂往远处张望一下他们。他们所在的方向,天边已露出最后一丝血红,风也渐渐大起来。
  我跟我哥照例到我父亲那边去。我父亲还有着非常权威的地位,不说众所瞩目,也颇有树大招风的嫌疑。那时候养狗的人也并不是很多。因此这个场景,在部队大院里自是十分招眼的。可乐见了勤务兵不知趣地汪汪大叫几声,异常刺耳。我父亲接我们进来的时候便皱了眉头,沉吟道:“最近锻炼了没有?你总长期这样待着也不是个事。”说得我哥没多言语。
  “最近晓凡的学习成绩怎么样?”
  “他哪是学习的料。眼不见心不烦呗。”
  “你这个当父亲的也得管一管,不要自己成天就不误正业!”
  我哥笑道:“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能总打他。”
  “但不能听之任之!”声音高起来。
  “我怎么严厉呢?”我哥反问道。
  我父亲是被将住了。我眼光闪电一样瞄向我父亲,又闪电一样回头瞄向我哥。我奇异地发现了多年以前,两个人斗鸡一样对峙的一刻。只不过一个已经老了,头发变成全白,连愤怒也是颤颤巍巍的。多年以前我们所畏惧和憎恨的强悍,变成了老年人的不可侵犯的尊严。另一个也已经成为中年人了。当然还是倔强的,浑不吝的,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但是这一切已被病态和无可奈何所覆盖了。我于是左右逢源道:“哎呀,现在的孩子动不动要跟你沟通——老虎面对刺猬也难下嘴……”说得他们两位人物一时气馁。而我也已成为一个发福而沧桑的妇人。
  隔会趁我父亲去打电话的当,我哥对我牢骚道:“瞧他,没话说了吧——几句话就被我说服了。”可我父亲趁我哥牵可乐到远处撒尿,又三兜两转对我道:“他简直糊涂!我必须得点他一下,让他无话可说……”
  事情真是奇怪。我们对多年以前的少年记忆如此清晰,对近年来的事情反而模糊——仿佛那时候的记忆是血,汁液充沛地写了“过去”两个字,过了很多年那两个字还在,不过是蒙了尘埃,已经没有了热气,有棱角的边缘也偏于萎缩。岁月终归会使有血的地方淡而失真。真不知道这是因为时间隔远的缘故,还是我们自己也老了,回忆也变得迟钝。
  可乐摔死是后来的事。物业公司说,这件事只能怪它自己,因为它太好动了。后来又说,这件事只能怪它的主人,因为他太粗心了——物业公司明明贴了一张纸要维修电梯的,主人就应该拿绳子拴紧它的嘛,怎么可能让它从电梯缝隙中掉下去。如果让物业公司赔偿一条狗的性命,这价钱太难计算了。
  那天早晨我哥照例带着可乐出门。
  可乐吃饱了毛发蓬松兴奋地舔着主人的裤腿,它怎么可能知道电梯门的背后是一个死亡的陷阱?它的主人一边吹着口哨一边以一个手指头按了电梯按钮,他身体欠佳,百无聊赖。他们俩十分默契地倚靠在一起呈现了兄弟情谊。门开处可乐先于它的主人蹿了进去。这时候他尚未反应过来,只歪着头看见一个奇怪的景观:电梯的底部高于楼层半米,因此暴露了一个黑暗的巨大的空隙,刚刚够一只狗的身体坠落下去。电梯的底部往下,连接了各种乱七八糟的机关绳索。在最后一刻可乐的爪子也试图攀住四壁,甚至发出几声难听的划痕处的怪响。它的挣扎使我哥突然地止步,身体前倾于黑洞的边缘,一只手把住门框惊惶地撑住了自己。最后的响声是从十七层以下的地面传上来的。“噗”的闷响,似乎还有遥远的呜喑。我哥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光发直。因为他已经清醒地意识到:如果不是它,就会是他。
  如果不是它,就会是他。这个认识使他重新站立起来。他的腿在抖,呼吸急促得像哮喘病人。他用剩下的三分之二的肺,剧烈地咳嗽起来。“来人,快来人!”
  他大嚷起来:“有没有人!”他奔向楼梯。这一幢楼的楼梯里安装了反应迟钝的声控灯,因此楼道在大白天也是黑暗的。他并未痊愈,他是不能奔跑的,这时候他的奔跑的基因正在醒来,他也似乎正在回到少年时代的角斗场上,横冲直撞的,力举千钧的,但是他的凌乱的脚步跟不上他的心了,他几乎是滚下楼去的。
  在最底层,他看见了它。在黑暗中,它还没有死,看了他一眼,没有兴趣似的垂下头去。血在黑暗的地方,颜色也是黑的,静静地向四周蔓延。只是它的肚皮,已经被一只横空里伸出来的钢筋,掀得变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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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见着时间就要过了新世纪。我们当新世纪是什么样儿呢?还不是跟每次过年一样,看综艺节目,放炮,胡乱吃上几顿饭,吵吵嚷嚷的一家人。在我弟我妹那个年纪固然是高兴的——我弟淘淘大学里,早有热爱生活的男女同学同居了。过年时,更是男男女女几个晚上住在一起,和谐共处睡在一张大床上,竟被学校给了处分。他们还不算是艺术院校的学生呢,那些学生还不定怎么疯呢。我妹米米年纪尚小,读高中的时候要互换到美国科罗拉多洲立学校去读书,自然是兴高采烈的。发展中国家的少年人嘛,会很自然地向往发达国家纸醉金迷的生活。
  那几年我母亲的身体很快垮下去。她先是一条腿肌肉萎缩,需要拄着拐方能站起。各大医院断定这是因小脑萎缩,无药可治。萎缩的过程是漫长的。她慢慢忘记原先的事,忘记周围的人。她的记忆存量越来越小,因此她披金拣银似的,记的全是心尖上带血连筋的事。可不是,我弟都开始恋爱了,我还晃荡着。
  “你又去哪了,咱可不能不检点啊。”
  我母亲常常坐在轮椅上这样嘟嘟囔囔。她已经完全忘记了时代。
  “不就找个男人睡觉吗,看多大点事。”我照着镜子头也不回道。
  “什么?你大点声,我听不见!”她以话剧舞台上的音量和声调说。
  我正大力啃着西瓜,说这西瓜真甜。我弟淘淘道:“当然甜!针剂注射人工香精……”说得我嘴里含着一半红瓤,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我母亲又悠悠道:“我算是看明白了——把错误进行到底的婚姻,就是正确的。你也别再挑剔了。”
  我说那你离婚干嘛,现在后悔了吧。
  她当然是听不见的,只端详着我不再年轻的脸,看我走路横冲直撞的,毫无雌性激素的征兆,惋惜道:“是不是年龄太大了还不结婚,性格就越来越怪呢!”
  我婚礼的时候,我父亲也来参加了。
  是怎么个来龙去脉,我倒是有点记忆不清了。大约是我带着他老人家的女婿去看望他,他们谈得十分投机的缘故。现在他真的是老了,很多事情完全地记忆不清了。比如说,我的婚礼要请谁参加?我们计算了一遍嘉宾,但他完全忘记了我妈还生了我弟我妹,好像我妈只跟他生了我和我哥两个孩子似的。我们说起淘淘、米米的名字,他满脸的茫然之色。我父亲来参加我的婚礼实际上是很令人为难的。比如,他应该坐在哪个位置?当然是主位,这是没的说的。但我母亲应该坐在哪个位置?当然也是主位,这也是没的说的。但是他和她应该坐在哪个位置,这就是个煞费苦心的事情了。关键是他们两人并未复婚,这令我不知深浅,踯躅不定。最后还是他女婿出主意道:“管那么多呢?放一块不就得了。没准人家愿意坐一块呢,你还特意给分开。”一席话令我豁然开朗。婚礼的那天,我母亲看起来比当事人还要兴奋。虽说对她女婿的农村家庭背景不那么满意,但还是激动得老泪纵横。坐在大酒桌前面,听着我们彼此说“我愿意”,她简直有一种负重的马拉松越野赛终于跑到了头的瘫痪感。
  他们还活在过去。我是说我父亲和我母亲。成天三纲五常,柴米油盐的。“二虎他媳妇,比你还小两岁呢吧?人家一结婚就生了孩子。她妈正忙着当姥姥呢。人家生孩子多早。你瞧你!”
  我母亲每一天的任务,主要是晒太阳、吃饭和睡觉。晒太阳以晒早上十点钟和下午四五点钟的太阳为主,吃饭以吃粥和绿色蔬菜和煮烂的水果为主,睡觉以晚上八点钟睡觉到次日七点钟、中午十二点钟至下午三四点钟为主。因此虽然满头银发,面色却红亮滋润,比以前满脸焦虑之色倒还漂亮一些。我结婚三年,婚龄不长,却是从上个世纪延续到这个世纪,颇有一日千年之感。这个婚姻留给我的经验是,学会了玩一项数字游戏。其实股市、婚姻财产分割和挣钱都属于这一项数字游戏——如果两个人奋斗,数字都会在第五位上有一些改变;如果我一个人奋斗,数字都会在第六位上有一些改变。那阵子股市行情不太看好,于是账面上的数字,会在第四五六位上有一些改变。把账面上带有若干零的数字,除以二,于是一张新的账面出现了。我们把共同买的房子卖了,那些曾经精心设置的秩序被完全打乱,房子连同房子里的一切,像被电脑一键删除一样。因为,我生了孩子,却丢了丈夫。
  我离婚这一件事,并没有对我母亲明说。我又像多年前一样住到我母亲家里。
  我父亲倒常常来探望她。他们两个说话也是非常有限的。他说让她吃饭,她说让他喝水。他说让她吃水果。她说他快去撒尿。他们成天的谈话仅限于吃喝拉撒睡。或者由吃喝拉撒睡引申的其他种种。
  有一天,我对他们不耐烦道:“别说我了。你们俩怎么不赶紧结婚?还不办了,在等什么?”然后静观两人的反应。可他们俩似乎都没有听见,又是他让她喝粥,她让他喝水的。后来,我之所以判断他们俩听见了,完全是因为我看见他微笑了,而她也微笑了的缘故。
  但是往往事与愿违。我父亲的脑溢血发生之前没有任何征兆。也许是他过于兴奋了缘故。是在他的部队大院里。小阿姨在院子里浇花呢,她说她没有听见任何声响,只是觉得好半天了,爷爷跑到哪里去了,刚才分明是在他的卧室看报纸呢。
  后来是在卫生间里找到他的。我父亲歪倒在地,棉质衬衫外罩了一件灰色的羊毛衫——多年前我母亲给买的。没有任何血迹,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
  我父亲平静而舒适地告辞,也算高寿。我父母年轻时代的照片有一张我是记忆深刻的:在颐和园汉白玉石柱的两侧,她在左,他在右,都穿着军装,他们的微笑健康而漂亮。虽是黑白照片,却可以看出脸上泛起的光泽。那是上世纪50年代,他们年轻茁壮,优越又好强,他们对人生的态度还没有那么悲观,生活似乎总带着上演故事的意味。后来四季的风从不同的方向吹,总也吹不来那时候的气息。岂知岁月终究会蒙了尘埃,一天天黯淡下去。而那时世界对他们来说,每一天都是向上的,蓬勃的,饱满的。我们的生命就是那时候来的。
  以前我以为二十岁的人有多老呢,真正到了二十岁才知道,原来简直就是孩子。到了三十岁才知道,原来也是孩子。其实到了四十岁,仍然也还是孩子——没有一件事情是准备好了的,原先自以为懂得的似乎又完全不懂了,而新的事情很快又打着脚后跟地来。以前我以为每一年都是漫长的,要等待,要盼望,每一件事情都是新的,横冲直撞的,带着香味的。但现在一晃忽然几个月过去了,一晃忽然半年一年就过去了,人像在冰面上飘浮,风一吹就随着风往前走一走,滑一滑,那样的不落实地,又提心吊胆的,随时都要落水似的。时间倒是越过越快。也不知道这是因为整个时代跑了起来,还是因为我们越来越跟不上趟了的缘故。
  新世纪第一个十年的春节的夜,竟是这样的寂寥。在午夜十二点战争一样密集地放了炮仗之后,隔一会,又有几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远处的天空,极光一样,骤然一亮,然后又黯淡下来,疏疏落落地,逐渐归于沉寂。
  我长这么大,已经很少和我母亲挤在一个床上睡眠了。我哥过节自然是去他老丈人家的。我弟和新女友也去狂欢,我妹出了国。我母亲到了80多岁,完成呈现了老年人势态。她八点多钟就睡觉了,睡觉的时候打了呼噜。晚上睡眠中偶尔轻唤一声。这时候窗外忽然又“嘭”地一响,想是哪一个夜不能寐的小子,过节时不能尽兴。我母亲翻了一个身,又昏昏睡去。我只有在我母亲身边是安稳的。我觉得自己和一个婴儿并无二致,只留下自己的肉躯——母体给我留下了一切,一样也不多,一样也不少。又有谁不是呢?一个人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本身就是一桩传奇。
  或许那些长寿的老人,才是最终的胜者。我不知道为什么,每逢过年总是异常忙乱的。可人在忙乱中忽然停下来,又心里全是空的。真是奇怪,我在每个热闹的时候,情绪都有那么一点悲观。越是在热闹里,越是一个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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