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这块碎片打本打了一个月,求助真的很内疚 陈奕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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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夏的樱花树
                 
                 
  从这个方向望出去,就可以看见夏米说的那两棵树。
  夏吹在这个学校呆了六年,从来没注意过那两棵树,也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生物竞赛一等奖你是怎么拿的?”夏米瞪他。
  开春,夏吹就开始研究树上的花瓣,还是无法断定那到底是樱花还是梨花,于是夏米常把这件事挂在嘴边,耻笑他的模样特别痛快,就象在庆祝好不容易揭穿的谎言。
  “上课干嘛看树?”
  “因为寂寞。”
  夏吹严肃的时候夏米也很认真,让人无法怀疑她的答案没经过大脑。
  “你不寂寞吗?只要一想到每天都在重复相同的乏味,就一定要在最后的四十五分钟里做些别的事情,开始我也没觉得怎样,慢慢就变有趣了。”
  现在,夏吹也在看树,并清楚地感觉到楼下同样朝南教室里的同一个位置上,夏米也在看。
  树不高,娇小但茂盛,皮、躯干、茎脉、枝叶、还有花朵和普通的没多大差别。自从高年级由4个班增加到8个班以后,树下到处挤满了自行车,夏吹的也在里面,永久牌,二十八寸,本来应该是一辆属于夏米的二十四寸小凤凰,可那时候他很想送裴希希回家,在很多人面前让她害羞地搂着腰间的皮带奔驰在林荫道上一直是他的梦想。
  夏米觉得夏吹的眼光有问题,那个叫裴希希的女孩其实很一般,不过,她还是爽快地答应了。后来,裴希希嫌他的坐垫不舒服,索性自己买了一辆,紧挨着夏吹的永久,和他共用一把环型锁。
  其实,夏吹也觉得高三很寂寞,尤其是每天放学打开车钥匙,看着裴希希把书包甩在小凤凰篮子里的时候,他觉得对不起夏米,虽然不过几站路,可一想到她会被一些粗鲁的人挤来挤去,就觉得很内疚。
  可是,她到底看见了什么呢?夏吹推车的时候还在想。
  “你那么聪明,怎么老上你妹妹的当?”裴希希觉得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非常可笑,“你最好回家给她洗洗脑,都高二了还整天胡思乱想神经有毛病。”
  “她是我妹妹你别胡说。”
  “又不是我说的,你也不问问他们班主任是怎么评价她的。”
  裴希希不高兴地把环型锁丢到地上,夏吹决定以后不再和她谈论夏米的事情,他不愿为这和她吵架。
  学校隔壁新开了一家熟食店,他打算买点卤味送到医院去,一半给爸爸,一半给夏米,她说除了泡面总得吃点别的,否则会变成木乃伊。
  到医院的时候,夏米正在食堂里泡开水,看见夏吹有点意外。
  “爸很好,你跑来做什么?”
  他打开塑料袋让她闻了闻,然后抓出一块大叉烧塞到她嘴里,她没怎么嚼就吞了下去。
  “好吃!”
  看见她开心的样子夏吹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记得要把功课做完,以后上课专心点,别再看树了。”
  “你晓得我的秘密了?”夏米的眼睛闪着惊讶的光彩。
  “没有,想不出来。”
  “要告诉你吗?”
  “还是让我慢慢想吧!”
  她诡秘地笑,露出很调皮很可爱的酒窝。
  夏吹知道不能呆太久,妈会担心,还有堆积如山的试题在等他,可是,他没办法扭头就走,至少,陪夏米吃完泡面再说。
  萌盛夏的公车是一架杂乱无章的机器,那些未经润滑的零件在红绿灯徒劳的闪烁下互相碰撞,争先恐后的已经滑出轨道卡在了让谁都动弹不得的位置上。我坐在靠近驾驶员的座位上,随时准备打盹,发动机的燥热把车厢的味道搅得很怪,就象班主任骂我时嘴里的口气,我很想坦白地告诉她我不是不想听,只是无法忍受她嘴里的味道……
                 
  “这象话吗?”班主任把夏米的周记本摊给夏吹看,“不是天马行空就是胡言乱语,我看不出她明年的前途在哪里,你咧?”
  夏吹不想发表意见,不知道从何谈起,他很理解夏米的班主任,可是,将一个五岁就会编童话故事的学生禁锢在狭隘的课本里,的确有些残忍。
2   “父亲身体好点没?听说学校要保送你进北大?”
  “还好,生物系有一个名额,我正在考虑。”
  “你到很争气,不过偶尔也要管管你妹妹。”
  “我抽空和她谈谈。”
  走廊里,夏吹把那段文字又看了一遍,觉得妹妹夏米的身体里正孕育着无穷无尽的才华。回到教室,裴希希一个人坐在位子上,眼神依旧饱满热情,没有不爽的痕迹,他想,是不是该请她中午一起吃饭,为昨天的态度道个歉?
  “夏米和猪豆在拉面馆等你,我也想吃拉面。”她果然很温柔地跑过来,夏吹点点头,很感激她恰倒好处地送来了台阶。
  老远就看见猪豆,从帽子到T恤,全是芝加哥“愤怒的公牛”,红得就象野地里的番茄。
  两年前,猪豆还是夏吹的情敌,为了裴希希在体操房里和他单挑,被揍得鼻青脸肿还不罢休,接着要和他斗牛,夏吹不知道他是篮球队的,所以一比一打了个平手,从那以后他们就成了哥们儿。
  不过,猪豆还是放弃了裴希希,现在他每个月省下零花钱就为了请夏米吃一顿兰州拉面。
  “我觉得你妹妹比姓裴的有味道。”
  “她天天洗澡,有什么味道?”
  “妈的,百看不厌你懂不懂?”
  其实,猪豆和夏吹一样帅,名字也挺响亮,为人热情幽默还有点小钱,虽然学习马虎但稍加指点就能融会贯通,夏米之所以叫他猪豆,是因为觉得他习惯性的自作聪明常常会裸露出“愚笨的无知和健康的流气”,夏吹也有同感。
  “多吃点,多吃点!”他不停地向夏米的碗里扔牛肉。
  夏米看见夏吹小心地为裴希希剔除牛筋,突然就坐到猪豆身边挽起了他的胳膊,把脑袋也靠了上去:“猪豆,还是你做我哥哥好了,夏吹只会请我吃叉烧。”
  “干脆做女朋友,我天天请你吃面。”
  “象什么样子!”夏吹压低嗓音严厉地提醒夏米。
  他知道夏米对猪豆没什么感觉,这种莫名其妙的轻浮举动让他光火,也许自己确实太纵容她了。
  “坐好,我有话跟你说。”他放下筷子,盯着夏米的眼睛。
  “开开玩笑,干嘛那么认真。”猪豆觉得夏吹怪怪的,和平时不太一样,这种气氛连裴希希也觉得有点尴尬。
  “你每天到底在干些什么?你班主任一天到晚缠着我,就为了告诉我你根本不是读书的料,你难道不觉得羞耻吗?”
  “吃错药了,想管我。”她若无其事地对猪豆笑。
  “你跟谁说话,我是你哥!”夏吹站起来用手指着夏米的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气什么,裴希希觉得不对了,赶紧扯他裤子叫他冷静点。
  夏米的脸红起来,原先的傲慢有点罩不住,她索性把鼻子送到他指尖下面,心平气和地回答:“我就是不喜欢读那些无聊的东西,反正我们两个只有一个能上大学,别一付高材生拿腔拿调的样子,真恶心!”
  夏吹一个巴掌扇过去,裴希希倒吸一口冷气。
  “你疯啦,有话好好说,干嘛动手!”猪豆跳起来,粗暴地把他拉开。
  “我管教我妹妹关你鸟事!她才高二,我警告你最好离她远点!”
  五条指印清楚地印在夏米的脸上,这种场面如果裴希希不在,她一定毫不犹豫地哭出来,可是,她不想看到裴希希同情而又无能为力的表情变得越来越楚楚动人,所以冷静地拿起桌上的纸巾走了出去。
  下午体育课时,夏吹又偷偷溜去认真揣摩了那两棵树,仍然一无所获,他确定那里头一定有什么秘密主宰着夏米,让她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不可捉摸。
  晚上,猪豆为了中午的事特地跑来找夏吹,两个人在小巷昏暗的路灯下聊了一会儿,猪说:“不要瞎想,我对你妹妹是那种很本分很纯洁的喜欢。”
  “那你还一天到晚带她出去吃面,现在她连毕业都成问题,你知不知道!”夏吹说。
  “可你别逼她,你们家的情况我也晓得,她也有她的压力。而且,我老觉着夏米应该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免得发育不良。”
  “你怎么知道?”夏吹想不出哪里有问题。
  “你不觉得她的胸部很小吗?”
3   “你?!……”
  猪豆很严肃地瞪了他一眼:“我在说事实,你又在想什么?”
  夏吹的拳头缓缓放松,今天他不想再打人了,而且,从扇夏米那一巴掌开始,小臂就一直隐隐作痛,他很担心自己是否用力过度折断了手腕?
  窥夏吹没有告诉猪豆关于树的事情,但是,他决定派他去监视夏米,自从上次出手以后,夏吹发觉自己突然丧失了一些原本理所当然的权利和立场,除此以外,他还做了一件卑鄙的事情——偷看夏米的日记。
  当然不能明目张胆地坐在家里看,唯一的机会是趁夏米到医院陪夜的时候偷出来带到家教的地方,回家后再原封不动地放回去。
  会考前的最后几次辅导,时间延长到两个半小时,前一个半小时做模拟考卷,夏吹有足够的时间,怀着心虚的罪恶感打开夏米的日记本。
                 
  小米并不知道,她注意吹的时候,身后另有一双眼睛带着某种女性本能的戒备锐利地注视着她。那女孩叫恩希,从第一眼她就不喜欢小米俏皮的马尾,也不喜欢她玲珑的身段,更不喜欢她白皙的皮肤下有些病态的忧郁……小米不知道那个有着慧黠大眼睛,纯真扮相的女孩为什么欢笑间总隐藏着敌意,其实她是蛮喜欢她的。恩希表面上和这个新来的转学生侃侃而谈,内心却讶异她和吹有着如此相似的灵气,她不见得如传言的那样美丽,但恩希却一点也无法从小米身上找到优越感,她神采飞扬咄咄逼人,让恩希很不安……
                 
  这些凌乱的文字完全不象日记,而象一部正在创作的小说,因为里面的人物太多,情节又断断续续,所以很难读懂,不过,还是有几个经常出现的名字让夏吹觉得熟悉,比如,“小米”可能就是夏米,“恩希”也可能就是裴希希,而那个叫“吹”的男生,是谁呢?
  夏吹忐忑起来,翻页的手指有点哆嗦,他打了夏米一巴掌,而夏米的日记里有个男生叫“吹”,这到底怎么回事?他跳过看不懂的往后翻,仔细搜索关于“小米”和“吹”的部分,结果发现“吹”的名字出现得很少,好象被刻意藏了起来,最后,终于在最近的日期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吹打了小米,因为小米在书法课上用毛笔在另一个男生的脸上画胡子。
  小米没恼,也没还手,但觉得吹很小气,可是吹不肯原谅她,所以,恩希提出和他约会的时候他没拒绝,小米看见他们手挽手走在一起时,心痛了起来。
  吹不再和小米讲话,只让她在一旁偷看,凡是她看得见的地方,他总和恩希在一起,小米知道他是故意的,所以更伤心。恩希对小米说,你不要缠着吹,他是我的。小米冷眼注视着恩希的脸,目光不怀好意地移到她的胸前,那件红艳艳的毛衣把恩希的胸脯撑得鼓鼓囊囊,她不等她回答转身就走了。
  小米下意识地低眸,发现必须把脖子藏起来才能看见自己的胸部,她第一次有了渴望早熟的冲动,奇怪,只要恩希的身影消失,她就觉得全身舒畅……
                 
  这一段夏吹看了三遍,越看越不知所谓,九行,265个字,让他的心跳加快到连裴希希的笑容也无法逾越的速度。
  “她到底在想什么?”他扪心自问的时候,除了罪恶感又多了一份心慌意乱,他想马上和猪豆谈一谈,蓦然发现已掌控不了自己的情绪,不知道为什么,夏米的日记让他有一种被陌生人看到了私处的羞怯。
  “夏吹,出来一下。”小毕的母亲敲了敲书房的门。
  那孩子诡异地瞅了夏吹一眼,他不爱说话,有点自闭,也许是因为单亲的缘故,他似乎很不喜欢他妈妈,夏吹也不喜欢那个女人。
  “这个月的补习费。”
  “怎么那么多?”夏吹明显地感到纸币的分量不对。
  那女人关上房门,走过来牵夏吹的手把他带到床边:“我知道你家里情况不好,你爸那个病是很花钱的。况且,你每次超时也没开口问我多要一分钱,小毕成绩好我也省了不少心,这是你应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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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姨,你不要这样,小毕自己也很努力的,我拿原来那份就好。”
  “一定要收下,”她抓起夏吹的手把钱塞进去,然后牢牢捏住不许他挣脱,“你能保送北大,阿姨很高兴,我知道你心里别扭,可犯不着和钱过不去啊?想想你父母,你的未来,还有你妹妹,收下吧。”
  这女人又用光滑柔软的掌心摩挲夏吹中指握笔部位上的老茧,让夏吹心浮气燥,全身起鸡皮疙瘩,接着,便得寸进尺地抬手摸了夏吹的脸:“唉,阿姨真是打心眼里喜欢你,舍不得你年纪轻轻就那么辛苦……”
  夏吹觉得胃里一阵翻滚,立刻抓起床上的书包落荒而逃,在黑漆漆的巷口撞倒一个人,那人一骨碌爬起来堵住了他的去路,是小毕。
  “你敢对别人说一个字,我就宰了你!”夏吹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不见了。
  回到家,母亲说猪豆打过很多通电话找他,他一声不吭地把钱放在餐桌上,直接爬上阁楼躺下。
  他累了,不想再和任何人说话。
  谎星期天早上八点二十四分,裴希希的心情很激动,夏吹在电话里对她说:“下午陪我去图书馆好吗?”她很开心夏吹终于想到要在毕业前和她确定一下恋爱关系,那么即使没考上北大,她的高中时代还是画下了一个很美丽的句点。
  可是现在,她捧着一本无聊至极的书坐在夏吹边上,呆呆地看着他摊开笔记对着厚厚的园林科普猛抄。
  是不是太紧张了?她想,这家伙平时挺机灵的,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拖泥带水?
  “我们走吧!”他突然凑到她耳边小声说。
  裴希希点点头,脸没理由地红了一下。
  夏吹在一楼的雅座替裴希希找到一个舒适的位子,点了杯冰红茶,叫她休息一下,自己到外借书库找本书,马上就回来。裴希希的眼睛跟着他结实的背影走了一会儿,觉得很窝心。
  去书库是为了找一本夏目漱石的小说,猪豆告诉他,夏米除了每天站在窗台上观察那两棵奇怪的树之外,还经常揣着一本叫《虞美人草》的小说翻来覆去地看,作者是日本著名小说家夏目漱石。夏吹好不容易才找到,虽然版本很旧但印刷还算清楚,小说不长,所以他就站在书架后面的角落里飞快地读了一遍,故事讲的是一对同父异母兄妹的畸情悲剧,妹妹自杀的结局让夏吹胆战心惊。看完他就放回原位马上离开了那里,裴希希发现他两手空空很奇怪,他说,书没找到,算了还是走吧。
  出了图书馆,夏吹邀裴希希去看电影,可她却提议到淮海公园逛逛。
  “原来那两棵是樱花树,和梨树还真象,你觉得呢?”
  裴希希有点泄气,她很了解夏吹,知道他是个有理想有出息的人,但就是无法忍受他一天到晚为个不长进的妹妹团团转。
  “夏吹,我们接吻吧!”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接吻吧,难道你不想吗?”
  夏吹呆呆地看着裴希希坚决的表情,全身僵硬,他竭力要从身体里找出将嘴唇靠上去的理由,可是没有,连最起码的冲动也没有。
  “你根本不喜欢我。”这短短一分钟让裴希希的自尊心严重受损。
  “不是这样的……进大学之前我还不想谈恋爱。”
  “撒谎,你眼里只有你妹妹,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考不上北大,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
  “会考上的,我相信你。”夏吹心里很难过,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
  “变态!”她眼圈红红地骂,狠狠推了他一把,扭头就跑。
  “等等,你听我说……”
  夏吹意识到也许压抑自己的感情去维持理智的亲密无间是一种错误,他的拒绝无可挽回地伤害了裴希希,可他没有后悔,现在,抑或不久的将来,即便不是裴希希,他也会拒绝别的什么人,肩上背负的东西太多就没有了那样的心情。
  回家的路上,他决定去学校接夏米,补课差不多也该结束了,不料,在门口撞上猪豆,他脸色发白,神色慌张。
  “你来得正好,快点,夏米出事了!”
  夏吹跟着猪豆一直往顶楼跑,因为没什么打架的经验,便拆了两截桌腿握在手上以防万一,他们赶到时,平台上就剩下夏米一个人,披头散发脏兮兮地蹲在地上,脚下到处是粉笔涂抹的圈圈叉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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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用打个包传上来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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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吹冲过去,站在她面前大喘气:“人呢?”
  “走了。”
  “哪个班的,脸认清了吗?”
  “别找他们,是我先动的手。”
  夏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搞砸了裴希希的约会,就为了来观看自己的妹妹象个女流氓一样和别人打架?
  “你给我站起来!”
  夏米一动不动地把脸夹在膝盖中间,留海上耷拉着几片破树叶,两只手在水泥地上搓来搓去。
  夏吹扔掉手里的棍子抓起她的胳膊强迫她站起来。
  那是夏吹永远无法忘记的一幕,他终于明白夏米为什么不肯站起来,她的衬衫、裙子全部被剪成了碎片,除了小腿和额头有轻微的擦伤外,好几处瘀青已经从白皙的皮肤上突显出来,她低头缩紧身体,用另一只手挡在前面,柔弱的肩膀上隐约露出被扯断的胸罩带子。
  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如此狼狈。
  猪豆一脸沉重地脱下身上的外套为她盖上。
  “他们是谁?为什么要和你打架?那些人到底对你做了些什么?你说话啊!”夏吹摇撼的手越捏越紧,手心里的汗粘乎乎地渗进她的毛孔里面,他的鼻子很酸,为了止住眼角滚烫的液体,脸庞抽搐了起来,把原本要杀人似的表情扭曲得异常恐怖。
  “夏吹你别紧张,我看好象是五六个女生围着她,所以没轻举妄动,还是先送她回去吧,搞清楚前因后果再慢慢算帐。”猪豆拍拍夏吹的肩膀。
  “是女的吗?”
  她终于点点头。
  夏吹虚脱地垂下手臂,觉得所有的力气顿时消失得无影无综。
  三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由猪豆骑车到医院的病房里替夏米拿套备用的衣服换上再回家。夏吹到卫生室要了点酒精棉花和创可贴,在平台的水槽边上为夏米清理伤口,手绢搓了三次才把她的脸擦干净。
  他很怕夏米会象小时候摔交那样,刚站起来傻傻的,突然一下子哭出来,因为现在的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止住她的眼泪。夏吹飞快地完成这一系列工作,脑海里不停地闪过《虞美人草》里的情节会让他忍不住颤抖,他觉得自己的手是不应该在夏米身上停留太久的,也许是第一次触碰少女的缘故,他感到非常紧张,所以始终没能将自己的目光汇聚在一个地方。
  夏米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脸,任凭他的手在她伤痕累累的身上忙来忙去,直到夏吹把她背起来往楼下走去。
  “哥!你别再做家教了。”
  “怎么了?”夏吹停下脚步。
  “那女人是个荡妇。”
  “是不是别人说了什么,你才和人家打架?”
  “……没有,她们在老师面前装出同情友爱的样子,其实从骨子里讨厌我,我要让她们知道,我更厌恶她们。”
  夏吹不再说话,心里却硬生生地疼痛起来。
  两个人在校门口合吃了一碗小馄饨,然后坐在路边等猪豆回来。
  “医生说,爸爸会死的,所以不如把钱省下来当你的学费好了。”夏米眺望大路的尽头对夏吹说,“等明年毕业找份有钱的好工作,我来养家。”
  “胡说些什么……”夏吹闭着眼,有点想睡觉。
  夏米一边哼着流行歌曲一边轻轻地把脑袋靠在夏吹的肩上,不远处的夕阳正缓慢地向这边移动过来。
  暧事情的起因是小毕的表姐刚好是夏米的同桌,那是个很三八的女生,绰号叫小嘀咕。据猪豆调查,她经常在背地里说夏米的坏话,但夏米从没跟她翻脸,那天放学后,她很兴奋地告诉三五个女生,夏米的哥哥夏吹为了攒学费跟她表弟的十三点妈妈搞七捻三。
  “你以为他是谁?”她对其中一个很崇拜夏吹的小女生说,当时,她不知道夏米就站在她背后,刚说完,夏米就抢走了她的书包一口气跑上楼顶扔进了水箱。
  夏吹不想报复,因为他希望夏米能平安地度过最后一年,可是,猪豆还是找人毁了那几个女生的运动裤,就象她们对付夏米那样,剪得粉碎。夏米隔天就忘了那件事,回到先前懵懵懂懂的样子,每天都象在梦游,夏吹不想再管她了,因为,夏天很快就要过去。
  高考前的最后一次晨会上,校长很骄傲地向全校师生公布,高三(2)班的夏吹同学由于历年来在省市和全国生物竞赛上表现出色,以及会考几乎满分的优异成绩,成为本校第一位保送北大的学生。夏吹对那块小小的领操台很有感情,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站在上面领奖时,所有的人都在鼓掌和微笑,只有夏米在下面撅着小嘴泪眼汪汪地斜视他,那天早上他第一次约裴希希一起上学,所以死活不肯载夏米,结果让她迟到挨了批,从那以后,夏米就再也没坐过他的车。
夏吹一边对着麦克风滚瓜烂熟地背谢词,一边搜索夏米的面孔,她正和边上的同学开小差,捂着嘴偷笑。他想,现在如果放弃感谢祖国感谢党、感谢学校感谢老师之类的喋喋不休,斗胆说出自己的心理话,比如,他很懦弱、很虚伪、很自私,勤奋努力是为了最终摆脱绝望的家庭、无能的父母和难缠的妹妹,那么此时此刻,夏米会不会转过头来与他的目光交会,不让他独自一人面对这漫长的告别呢?
  掌声最后一次响起,夏米刚抬手,夹在腋下的书就溜到了地上,她鬼鬼祟祟地捡起来。
  又是那本《虞美人草》吗,他忍不住想。
  夏吹并没有因为不必参加高考而闲下来,他每天连续24小时打工,几乎连吃饭的工夫也没有,除了抓紧赚学费,他还要赶在开学之前为夏米买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自从父亲生病,母亲就很少开口讲话了,除非为了钱。
  她开始从牙齿缝里省,一分一厘也不放过,为父亲医疗报销的事到单位的领导面前耍赖也干。她不关心夏米,因为知道她靠不住,只有夏吹才是唯一的希望,她不允许夏吹接近父亲,说:“那没用的老东西早死早干净”,也不喜欢他管夏米:“甭理你那没出息的妹妹。”
  夏吹表面上很听话,这个家早就没什么快乐了,他不想连支撑大家活下去的最后一点安慰也失去,但是,他不想变成一个残酷无情的人。
  夏米最后一个胸罩被扯断后就索性不戴了,她的胸部真的很小,所以即便是在夏天也影响不大。上次猪豆的提醒一直困扰着夏吹,他仔细观察了夏米的身体,的确精瘦得不太正常,很好的皮肤在她身上就显得很苍白,不过,夏吹还是看见了她衬衫下面微妙突起的顶端那颜色略深的一粒,觉得很可爱。
  是很可爱,他的确这么想,并试图在她身上找到更可爱的地方,比如,五官清秀,脸上没有任何青春痘,光滑的肤质在日照下会发亮,还有身材也很匀称。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夏吹觉得,夏米无论是少女、少妇还是老妪都会保持那个样子,就连营养不良也不能剥夺这样的可爱。虽然他不知道母亲每天给她吃什么,让她看上去那么单薄,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连一只象样的胸罩也没有。
  夏吹偷偷从垃圾筒里找出那只破旧的卫生胸罩,记下了上面的尺码,然后到华侨友谊商店详细请教了售货员,最后买了一只进口的,用粉红色蕾丝精制而成的少女专用胸罩,价值二百七十八元。
  “你妹妹真福气,我哥从小到大就没买过一件象样的东西给我。”售货小姐羡慕的表情让夏吹很惭愧,他也并不是个好哥哥。
  晚上,父亲的情况有了变化,母亲去医院交接,夏米回来时发现枕头底下的胸罩,愣住了。
  “哥,睡啦。”
  “还没,有事吗?”夏吹刚睡着就被夏米吵醒了。
  他打开阁楼的小门,看见夏米穿着睡衣,光脚趴在楼梯上,手里还抓着条毛巾毯。
  “干嘛?”
  “没干嘛,妈不在我要跟你睡。”
  “你几岁了?”
  “这跟几岁有什么关系?”
  夏吹见她一脸固执,跟五岁时没什么两样,只好把她拉上来。
  “小时侯这儿还有个天窗,能看见月亮。”她平躺在夏吹身边指着屋顶上的一块墙壁,夏吹想起来了,断电的时候,他和夏米老爱点着蜡烛在阁楼上下棋,每次都被母亲骂,怕他们不小心烧了屋顶。
  “你很快就能离开这个地方了。”夏米呆呆地望着随时可能掉下来的石灰缝。
  “总有一天你也会的。”
  “不,我不会,没那个命。”
  “只要你用功读书。”
  “用功读书又怎样,都走了,留下妈一个怎么办?”
  “……”
  “哥,”她象小时侯那样把脸放在夏吹的胸脯上面,“只要你好,我怎样都无所谓。”
  “我好,你就一定能好。”
  “省省吧!”她不屑地离开他的胸膛转过身去,夏吹忽然感到心口有什么跟着也离开了,不见了,于是,自己也翻了个身,两人背对背不说话。
  “喂!”她叫道。
  “又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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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什么。”
  “……”
  “你们男生是不是都喜欢胸部比较大的女生?”
  “哪儿听来的,瞎讲!”
  夏吹觉得自己回答时的语气不够坚定。
  夏米又安静了一会儿。
  “哥,我想上大学,想想成为夏目漱石。”
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忽然颤抖了起来。
  “那就努力点,我会在北京赚钱供你上大学。”
  “不要,离开这个家就永远不要再回来了,忘记这里的一切,包括我。”
  夏米没有上来前,是很容易入睡的,可现在却怎么也睡不着,夏吹想着,我该不该去抱抱她,也许这样她就哭不出来了。
  殇父亲终于在他即将远行的前天夜里去世。
  夏米说,父亲弥留时挣扎了很久,眼睛一直怨怒地盯着医院潮湿的天花板,到死也没闭上。夏吹终于见到了父亲,他觉得父亲之所以怨怒是因为他一直没看见天堂到底在哪里,即便是断了气,脸上的表情也很狰狞,仿佛延续着某种惨不忍睹的苦痛。母亲一滴眼泪也没流,很利落地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丧服,把热水倒进脚盆里,夏吹看见她额头上的汗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就象急于摆脱身体里好不容易活跃起来的细胞那样痛快。
  帮父亲擦身时,母亲只许夏吹站在一旁看,仿佛靠近半步就会玷污了什么似的,夏米的手在父亲干涸的胸膛上揉搓,就象夏吹替她清理伤口时那样细致认真。
  夏吹无法忍受这个,他从心底里憎恨母亲,还有自己,是他们让夏米含苞待放的人生布满了枯萎的荆棘。夏吹希望她能赶快完成这一切,可是,夏米的动作慢了下来,老是反复地在一个地方磨蹭,她的长发垂在胸前,无法看清脸上的表情,但是,夏吹还是注意到她一遍一遍抹去的是忍不住滴在父亲身上的眼泪。
  夏吹突然领悟到,夏米和父亲之间有着他和母亲永远都无法了解的感情,父亲在病床上度过的无数个痛苦的夜晚,唯一陪伴他的只有他十八岁的女儿。
  那个时候,他们会说些什么呢?说不定除了生命的无奈和死亡的恐惧,他们还说了别的,比如,那两棵树的秘密。
  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父亲的死在夏米的脸上幻化成隐性的图腾,那上面刻着夏吹永远无法揭开的故事。
  去北京的那天早晨,他最后一次来到校园的樱花树下。
  盛夏已经过去,树上衍生出若干发黄的叶子,夏吹惊奇地发现那两棵树虽然枝干明显地分叉到两边,根却只有一个,以前因为自行车挡着,所以看不见。他禁不住转过身去,抬头眺望夏米曾经站过的那扇窗户,忽然间意识到,每天放学,她站在那里看树的同时一定也看见了他和裴希希推车走出校园的样子。
  下午,去火车站之前他给猪豆打电话,对他说,请你照顾我妹妹。猪豆不晓得夏吹为什么用“请你”两个字,临了让一种即将被遗忘的落寞流转在彼此之间,未免有伤兄弟感情。至于裴希希,夏吹是很想和她说两句话的,可是,自从上次闹翻以后她就再也没和他在一起了,不管在哪里,裴希希一定很快就能忘记他,也许现在就已经忘记了,可惜,她没机会听见夏吹亲口告诉她,那确是他的初恋,所以他不会忘记。
  跨出家门的时候,夏米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母亲把仅有的一张存折塞给他。
  她到底去哪儿了?一路上,夏吹不断思忖着,觉得夏米的失踪是对他日积月累的埋怨表示最后的抗议。现在,他坐在一个靠窗很舒服的位子上等待火车发动,窗外有个穿红色马夹的小妹妹调皮地对他做鬼脸,他咧咧嘴,想对她笑但转眼就不见了,于是,决定找本书看看,以便打发漫长的旅途。
  包刚开就掉出一本,夏吹就觉得有点眼熟,蓝色缎面有扣子的,是夏米的日记本!她为什么把这个放进他包里?他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打开看看:
                 
  校园里有两棵寂寞的樱花树,他们只有一条根,所以只能靠仅有的一片泥土相依为命,大的那棵对小的说:“如果你没有水分,就从我的枝头汲取。”小的回答:“如果你失去了养料,就从我的茎脉上摄足。”大的又说:“如果你的叶子枯黄,我来为你遮挡太阳。”
  小的回答:“如果你开花不结果,我愿为你招蜂引蝶。”两棵树就这么彼此支撑着日益茂盛了起来,只是,其中一棵永远都不会去问另一棵:“你,爱我吗?……”
                 
  夏吹的喉咙里顿时难以抑制地爆发出响亮的哽咽,泪水疯狂地奔涌出来,火车缓缓地向前移动,车上的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聚到同一个地方。
  一个陌生的少年正独自坐在那里放声痛哭。
第二部沙恋
                 
  校园里有两棵寂寞的樱花树,他们只有一条根,所以只能靠仅有的一片泥土相依为命。
  大的那棵对小的说:“如果你没有水分,就从我的枝头汲取。”
  小的回答:“如果你失去了养料,就从我的茎脉上摄足。”大的又说:“如果你的叶子枯黄,我来为你遮挡太阳。”
  小的回答:“如果你开花不结果,我愿为你招蜂引蝶。”
  两棵树就这么彼此支撑着,日益茂盛了起来,只是,其中一棵永远都不会去问另一棵:“你,爱我吗?”
                 
  ——摘自夏沙日记1989年盛夏
                 
  1993年隆冬1这个时候,应该把炉子烧起来。
  夏吹坐在地铺边缘,吸吸鼻腔内冷飕飕的鼻涕,缓缓地移动身体。
  女孩一把抓住他的羽衣袖口。
  夏吹看见她白花花的胳膊迅速地缩回被窝,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寒战。
  “你进来,我们抱在一起就不会冷了。”
  夏吹继续犹豫着。
  或早或晚,这一天总归要来,这点夏吹和女孩一样清楚。
  现在是1993年,93年的简影在夏吹眼里显得特别勇敢,可是,他的骨子里却还残留着青涩的懦弱,举棋不定,非常地没出息。
  简影不这么想。
  夏吹认为的懦弱,在简影眼里就变成了镇定,面对人生中至关重要的第一次,简影觉得夏吹的表现很正常,不仅正常而且沉着。
  此时此刻,任何嬉皮笑脸、焦急亢奋的姿态都是不符合他的。
  简影不确定是否应该对他全盘托出自己下定决心,义无返顾时的那种心情。始终一相情愿地单恋着夏吹脸上时常悬挂的那种懒散、抑郁的表情,是她深埋已久的隐秘,尤其是当他随口抛出“我就是这么无趣”的时候,好几次,她都想丢掉矜持,就着那副郁闷到极至的眉眼,劈头盖脑地吻下去,然后,铺展女性柔情似水的温床,狠狠地,一刻不停地溶解他,让他变成自己身体里最坚硬的一部分。
  我们一向好好地彼此相爱着,女孩不由自主地想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就该行使这样的权利。
  很快,夏吹也感染到这种无可厚非的情绪,他终于脱去厚实的棉裤,躺到女孩的边上,惟恐再迟一步,她就要冻僵,然后,在衣衫褪尽的同时拉高棉被,裹紧边角,顺势将她间歇哆嗦的白色胴体整个儿围绕在胸前。
  两个人拥抱了很长的时间,等身体暖和后才意识到,前戏好象不止是拥抱,而是应该做些别的事情。
  简影的手因为酸痛而往夏吹的腰部滑落,这个动作提醒了夏吹,他行动起来,秘密地,小心翼翼地,就象触碰摇晃在嘴唇上的一只饱满精美的肥皂泡。
  寂静中,女孩发出一声低靡但温度很高的沉吟,夏吹不得不再次响亮地吸鼻涕,他知道那很煞风景,可是,这屋子实在太冷了。
  她好象并不介意,夏吹低头看看她从容的眼睛,忧虑平复下来。
  他突然发现,那是个极其美丽的女孩,美到几乎承受不起,他有点困惑了,险些忘记接下来要做的那个最最重要的动作。
  简影体会到被人慢慢撑开然后托到半空的张力,强烈的充实感让她的喉咙发出干涸的摩擦声。
  “很疼么?”夏吹停下来,皱起眉头。
  “还好。”女孩试着微笑,她喜欢那对浓眉因为她的疼痛而疼痛地打结。
  夏吹继续下去,沉着有力,谨慎和缓地继续下去,丝毫没有普通男人难以把持的急功近利,一丁点儿也没有。
  此时,夹在床头的那盏破旧的小台灯,昏昏沉沉地震动起来,仿佛随时会熄灭,女孩睁大眼,她必须在此之前把他的脸看清楚,以便铭记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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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时刻,他的五官依然不自觉地纠结在一起,恍然若失地抑郁着,不过,女孩却满足于这样的抑郁,至少,他的抑郁最终融化在了自己的身体里。
  2夏吹想把灯打开,黑暗中,反复开关的啪嗒声接二连三地响着。
  没用,那灯一点动静也没有。
  夏吹轻手轻脚地穿衣服,爬下床。
  灯被震坏是件很糟糕的事,春节一过就要开学,他没有多余的钱再买一只新的,夏吹摸黑把台灯从床头架上取下来往书桌上挪的时候,听见插头在地板上滑动。
  他把插头重新插上,然后按下开关,灯就亮了。
  夏吹还是偷偷地把炉子点燃了,这个不到十平米的简陋小屋很快就会温暖起来,那时,简影熟睡的身体也会跟着慢慢舒展开来,不必整夜缩成一只虾米。夏吹的手脚依旧冰凉,他不明白为什么拥抱和做爱都不能让自己的身体热起来,一个人睡的时候并没有这样。
  真不该让她留下来。简影因为四周的空气变暖而舒服地翻身呓语时,夏吹很认真地后悔起这件事。第一年的春节是在简影家过的,于是,他以为大学这几年的节庆日都会在那里度过,不料两年后,她就冷不丁闯进了他世界,执意要完成那件他想都不曾想过的事。
  夏吹知道,对于一个年轻的女孩子,那意味着什么,所以更不能拒绝,这是他应该做的,否则,反而会玷污她感情。
  这时候,他想起了他的初恋,那个叫裴希希的女孩子,在淮海公园的合欢树下对他说“我们接吻吧”时的表情,以及,他找不到理由靠上去时,女孩倍感受伤的另一种表情,这段初恋就是在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下灰飞湮灭的。其实,面临和当时的情况几乎完全相同的今晚,他还是找不到理由,因为他并没有那样的渴望,然而,简影和裴希希不同,她是一个高尚执着的女孩,这便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重蹈覆辙的原因。
  即便没有那层关系,他们亦会将恋爱顺利地进行下去,这一点想必简影也心知肚明,但是,她还是决定要提早突破界限,仿佛刻意遮掩什么忐忑不安的动机似的,令夏吹琢磨不透。
  既然一切已成事实,就不必再多想。现在,夏吹一边拼命揉搓自己的双脚,一边打开书桌的抽屉把信拿出来,打开之前,他举起信封对着灯泡照了照,仍然是薄薄的一页便笺,他已经习惯收拾这种失望的情绪,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她能一口气写上万字的小说,对于家书,却如此吝啬呢?
  他很想知道她的消息,不是敷衍潦草的表达,而是,详细地、包含着他们自幼就心照不宣的那种牵挂,逐字逐句,娓娓道来……
  那一年的盛夏,夏吹始终没办法忘记,可是,离开的时候,她却连送都不愿送,除了那本日记。
  她仿佛真的打算永远消失在另一座城市里了。
  半年后,猪豆找到了他,告诉他自己“不幸”也考上了北京广播学院,无法履行当初答应照顾她的承诺。于是,她便就此一个人被遗忘在上海那个匮乏不堪的墙角里,而他,想尽办法,就是为了能克制自己不去渴望得到她的消息。
  夏吹撕开信封,指尖微微颤动,那不是日记,只是一封信,但是,内心似乎仍摆脱不了当年那种偷窥的惶恐。
                 
  夏吹:最近很忙,没什么工夫给你写信。
  妈身体不好,我看熬不过这个冬天。
  本来不想告诉你,其实,爸死后一直有个男人在照顾妈,所以如果有什么事他会照应,你不必担心。因为他的关系,我们的日子还过得去,不过,我寄给你的钱都是我自己挣来的,和那个男人无关,你踏踏实实地用。
  其他,没什么了。
  听说北京很冷,你自己多注意身体吧!
  夏米93年除夕又及:以后别再问我小说的事情,我老早就不写了。
                 
  她的笔调果然一如往常地平淡,这样的字里行间,让人难以揣测她生活中真实的细枝末节,这种时刻,夏吹只能将思绪停留在童年,那段贫穷却与世无争的岁月中,至于89年的那个夏天,他始终拒绝想念。
  “你在做什么?”简影突然搂住他的脖子,夏吹一惊,信纸悄然坠落。
  “怎么起来了?会着凉的。”
  不知何时,她已穿戴整齐。
  简影的双眸狡黠地在他的手和掏空的信封间游走。
  “没什么,在看家信。”他回答,同时低头去寻找那张薄薄的纸。
  “是家信么?”她撅撅嘴,“我怎么觉着你的表情好象在缅怀一封旧情书。”
  “是你在做梦吧,胡思乱想。”
  夏吹把她抱到膝盖上,顺便弯腰把地上的信捡起来。
  “你爱我么?”
  简影把脸蛋紧紧地贴在夏吹的脸上。
  夏吹没说话,点了点头。
  “说嘛,为什么不说呢?”
  “你知道我不擅长这个。”他无可奈何地笑,为自己的不识时务感到悲哀。
  “我觉得自己很没用。”她无缘无故委屈起来。
  “没用?”
  “治不好你的病,就是没用。”
  “我有病吗?”夏吹望着她,不可思议地侧过脑袋。
  “有,很严重的忧郁症,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发现了。”
  “我以为我能治好你,现在看来,没那么容易。”
  简影的表情非常严肃,让夏吹着实体会到事态的严重性,现在,他不晓得该说什么了。
  这时,简影突然搂紧他,狠狠地亲了一口,然后敏捷地从他身上跳下来。
  “我就是喜欢你忧郁的样子。”她爽朗地笑,一如既往地乐着。
  “这儿太冷了,我得赶在天亮之前回家洗个热水澡。”
  简影把背包扔到门口,坐在地上开始穿鞋,夏吹站起来把她拖到椅子上,蹲下来帮她系鞋带,然后将另一只脚放进自己的羽衣里加热,昨夜之前,他还不曾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简影觉得脚暖的同时连眼眶也跟着热了起来。
  “对不起。”他把她的脚放回鞋里的时候突然说道。
  简影了解他的意思,于是伸出手掌捂住他的脸庞,体贴地问:“为什么要道歉呢?难道你不知道,昨晚是我度过的有生以来最温暖的冬夜么?”
  夏吹站起来重新拥抱她,他真希望自己可以给她更多的温暖。
  简影幸福地睁开眼睛时,目光刚好落在夏吹的书桌上,她看见一张陌生的照片,里面有个奇异的女孩子正呆呆地望着他们。
  “那是谁?”她推开夏吹,好奇地指着相片。
  夏吹一回头,也看见了那个女孩。
  “我妹妹,夏米。”
  “除我之外,她是唯一与你合过影的女孩?”
  “你说呢?”
  简影调皮地笑,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了。
  夏吹送走简影,回到书桌前,把夏米的信又重新读了一遍,然后收进寥寥无几的信件盒里,这时,天光已经开始放亮,他确定自己睡不着,就把棉被叠了起来,失去被褥的遮掩,简影昨晚遗留在床单上的那块小小的血迹立刻曝露在夏吹的眼前,他愣住了,那抹微妙的的红在这个狭隘的空间里显得特别触目惊心,它太纯洁太艳丽,一如它的主人誓不言悔的决心,对夏吹告白着最为神圣的爱情,于是,夏吹的眉头又交织成一堆,重新陷入沉甸甸的忧郁。
  3我想,你现在或许在看我的信,150多字的那封。我故意潦草地写那些话,以便你很快就能够忘记。上海开始下雨了,没有春意很寒冷的那种雨,你的阁楼早就开始渗水,变得晦涩而潮湿,不过,天晴的时候多粉刷几次还是可以住得很舒适,我喜欢长时间地窝在那里,你走后,我一直就这么窝着。
  打算把小时侯的那扇天窗打开,你觉得如何?我想,太阳还是很难照进来,但应该可以看见星星吧,我还没做出决定,因为每次下班走在僻静的大街上抬头仰望天空的时候,发现天上其实也没多少星星。
  很多东西都和我们小的时候不同了,我想我不必强求什么。
  昨天,就是昨天,我突然想起你睡觉的样子,有时候很安静很可爱,有时候翻来覆去流口水又吐泡泡,偶尔也会打呼,那代表你很疲倦。我曾经问爸爸,是不是每个男孩的睡相都和你一样,爸爸说你比较特别,因为你属螃蟹。当时,我并不知道十二生肖里是没有螃蟹的,于是妈每次准备揍你的时候,我就对她说:“螃蟹上楼睡觉了”,她就会把手里的扫把放下来,她是最怕打搅你睡觉的,那时候,只有我不知道,你是全家最辛苦的一个人。
  长大以后,我一直怀疑,到底是爸妈在养家,还是你在养家,那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所以,你送我东西时,我总是想尽办法拒绝,我很怕你会一夜之间变得和爸爸一样老,然后头也不回地离我而去,结果,还是爸先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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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告诉你,爸爸临死前每天都问我:“夏吹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始终在寻找机会向他解释你当时的处境,可还是没来得及,这便是我对他一直愧疚难过的地方——我没让他知道你挂念他的心情,也没让你知道他有多爱你。
  妈妈的情况很糟,她认为自己很快就要和爸爸会合了,她说那样也好,命中注定的债不还是不行的。
  如果妈死了,不知道尤子会怎么样。
  对了,你不认识尤子,他早年在我们家楼下卖煤饼,不晓得你有没有印象。
  现在,他改卖盗版VCD,好象赚了不少钱,爸死后他一直照顾着我和妈。
  尤子是个老实人,他希望我可以用他的钱去念大学,我说不行,我要赚钱贴补我哥,每次说到这件事他就会变得很伤心,他觉得我永远把他当外人。
  尤子在家的时候,妈通常显得特别安分,哪儿也不去,晚上他们关在房间里,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我不是傻瓜,知道他们在里面做些什么。有时候,我觉得尤子挺可怜,他本可以讨个好女人,和我们这对母女耗在一起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
  妈是不会跟他结婚的,她知道自己对爸爸不好,又或者,她心里对爸爸还有那么点感情。
  信里,关于不写小说的话是骗你的,没有小说,我要如何才能和你说话呢?
  我和你之间,天生就缺乏一个合理的通道,所以,有许多话我没办法一一说给你听。
  你问有多少?唔……很多很多……
  我还是那副阴阳怪气的老样子,除了看书写字,既不需要关心也不需要朋友。
  现在,已经没什么人愿意和我说话了,尤子也是,整天守着妈,不再搭理我,因为他知道妈妈很快就要离开他了。
  哥,你送给我的胸罩已经戴不下了,你走后,没有人再关心过我的胸部,所以,我也不知道它到底长大了多少。
  夏米1993年冬天
                 
  夏米写完信,把信笺折成菱角的形状放进白色的信封,在信封背面注明年份和日期,然后站在藤椅上,踮起脚尖,把藏在书橱顶端的饼干盒拿下来。
  她打开盒子,把信放在左边那一叠有编号,没邮戳的信上面,右边,还有一叠信,每一封都写着地址,还贴着色彩斑斓的邮票,那是一个叫钟建豪的男人寄给她的,她记得那个男人,他是夏吹中学时代最要好的朋友,当年,他一天到晚请她吃拉面。
  猪豆离开上海的时候,夏米站在月台上远远地看着他,他特地跑过来对夏米说,记得给我写信,可是后来,猪豆的信夏米一封也没有回。
  不过,她收藏了它们,因为,那毕竟是来自北京唯一的消息。
  夏米爬下阁楼,发现雨已经停了,清晨的太阳正透过纱窗徐徐地照进来,她看见母亲还睡着,而且睡得很熟,否则不会把嘴巴张得那么大。
  夏米把母亲的房门虚掩,穿上外套到菜场去,运气好的话,兴许还能赶在开市前向卖花的老太太要几株康乃馨,放进母亲床头的花瓶里。
  4简影出生在北京,但是她还没遇到过象今年这么么寒冷的冬天。
  文姝和夏吹一样,也是上海人,他们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御寒能力,可以在睫毛挂霜的季节依然平静地呼吸,完全不象南方人。
  “其实,上海的冬天比北京冷,因为湿气太重。”
  文姝对简影解释,并觉得她在任何问题上都突现着北方人的那种单纯。
  文姝和简影是北大中文系的同班同学,从开学报到第一天起,她们就成为了好朋友。事实上,文姝和夏吹是一届的,不过,在夏吹还没有和简影谈恋爱之前,他们并不认识。
  有人告诫过简影,不要和上海人走得太近,容易被他们利用,因为上海人个个都精明得很。结果,她最要好的女朋友是上海人,最心爱的男朋友也是上海人,通过他们,又相继认识了许多上海人。简影觉得,他们只是过于自爱、谨慎,偶尔有点小家子气,并非如传言中那样需要时刻提防,相反地,从他们身上,她学会了上海人独有的讲究。
  那种时刻保持着优雅与体面的气质,常常令她感到遥不可及。
  比如,文姝外柔内刚的女人味,夏吹深不可测的诱惑力,以及钟建豪风流倜傥的潇洒劲,这一切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临摹出来的。
  这群人有点精怪,有点神秘,喜欢拐弯抹角,很少想什么就说什么,他们之间维系着一张无形的网,有时候会让简影产生幻觉,仿佛自己忽然就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局外人。不过,事实证明,他们一直与她分享着极其美妙的时光,一起学习、一起聊天、一起找乐子,无忧无虑毫无芥蒂。
  偶尔,简影也会忧虑,担心文姝会和夏吹发生些什么,她总觉得文姝内向的外表下隐藏着一些秘密,而夏吹,见到文姝的第一个眼神就很异样。
  那种眼神直到现在还会闪烁不定。
  然而,将近三年了,一切都保持着最初最正常的模样,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到是那个糊里糊涂的钟建豪,去年突然改变口味,放弃了追求上海美眉,成天和外语系的一个叫阮菁的北京姑娘搅在一起。
  对简影来说,这无疑是件好事,至少,圈子里又多了一个北京人。
  寒假快结束这几天,天气忽然变暖了,于是,大家决定出来聚聚。
  简影到达约会地点时,看见文姝已经坐在那里看杂志,她走过去要了一杯热饮,然后,把在夏吹家过夜的事告诉了文姝。
  “感觉怎么样?”
  “有点怪,不过,还是挺幸福的。”
  “怪是因为你觉得这件事应该他主动比较好么?”
  文姝的话问到点子上,但简影并没有感到后悔。
  “这到没什么,夏吹一向比较被动,比较闷。”
  两个女孩各自喝口茶,沉默了一会儿。
  “在他家,我看见一个女孩子。”
  “你说什么?”文姝放下杂志。
  “不是真人,是照片。”简影几乎马上就忆起了那张脸。
  “不知道为什么,我老也忘不了她的脸,很奇特的照片,很奇异的女孩子,好象故意躲在里面偷看我似的。”
  “初恋情人?”
  “不,是他妹妹。”
  “夏吹从来没和我提过他还有个妹妹,你真该看看那张合影,她妹妹有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面孔。”
  “太漂亮了?”
  “不是漂亮,是……”简影摇摇头,说不清楚。
  这时候,夏吹和建豪走进来,后面跟着摇头晃脑的阮菁。
  简影一见到阮菁就要微笑,那是个可人又风趣的女孩子,爱梳老式的麻花辫子甩来甩去,把建豪的脸刷得锃亮。
  “来啦!”
  夏吹坐下来,对简影扬扬眉毛,用眼睛和文姝打了个招呼。
  “嗳,有一会儿了。”
  建豪突然感到无法忍受。
  “你们俩说话能不能不这么做作,恋爱中的人哪有一天到晚用‘你好’、‘我来了’这种词儿来问候的?真受不了。”
  夏吹笑笑,张开手臂,绕过椅背,把简影的肩膀圈到自己的左边。
  简影很默契地把脑袋靠了上去。
  “这才象话。”建豪很满意地点点头。
  “我想把学生会主席的位子退了,你们觉得怎样?”
  “为什么?不是还有一年么?”
  简影认为这对夏吹毕业前的综合评估会有影响。
  “我想再打两份工,怕忙不过来,建豪,你那边有回音了吗?”
  “暂时没有,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那个老总和我舅舅的关系至少拐三个弯,在北京没有人脉是不行的,我担心实力不够。”
  建豪说这些话时,用的是上海话。跟着,文姝也插了进来,大概意思是劝夏吹向勤工办去申请几个家教,比较不会影响学习和学生会的工作,再来,就完全听不懂了。
  这种情况经常发生,以前简影一个人夹在他们中间时,即便夏吹揽着她的腰,握着她的手,她还是会感到不自在。
  她知道他们不是故意的,且久而久之,也能听得懂七八成,只是仍然开不了口,所以始终只有听的份。不过,这到是很符合夏吹的个性——在别人面前对自己有所保留,几乎成为他的习惯。
  我也不例外么?每到这种时刻,简影就会不自觉地想。
  “你们干什么?又说上海话。”
  阮菁不给面子,立刻嘟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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