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杀玉堂破晓人初起的意思垂念永 是什么意思

拒绝访问 | www.laizhouba.net | 百度云加速
请打开cookies.
此网站 (www.laizhouba.net) 的管理员禁止了您的访问。原因是您的访问包含了非浏览器特征(37d8-ua98).
重新安装浏览器,或使用别的浏览器警世通言21-30
我的图书馆
警世通言21-30
警世通言[明] 冯梦龙 编撰叙
 第一卷 俞伯牙摔琴谢知音
第二卷 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第三卷 王安石三难苏学士
第四卷 拗相公饮恨半山堂第五卷 吕大郎还金完骨肉
第六卷 俞仲举题诗遇上皇第七卷 陈可常端阳仙化 第八卷 崔待诏生死冤家第九卷 李谪仙醉草吓蛮书
第十卷 钱舍人题诗燕子楼第十一卷 苏知县罗衫再合
第十二卷 范鳅儿双镜重圆第十三卷 三现身包龙图断冤
第十四卷 一窟鬼癞道人除怪第十五卷 金令史美婢酬秀童
第十六卷 小夫人金钱赠年少第十七卷 钝秀才一朝交泰
第十八卷 老门生三世报恩第十九卷 崔衙内白鹞招妖
第二十卷 计押番金鳗产祸第二十一卷 赵太祖千里送京娘
第二十二卷 宋小官团圆破毡笠第二十三卷 乐小舍弃生觅偶
第二十四卷 玉堂春落难逢夫第二十五卷 桂员外途穷忏悔
第二十六卷 唐解元一笑姻缘第二十七卷 假神仙大闹华光庙
第二十八卷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第二十九卷 宿香亭张浩遇莺莺
第三十卷 金明池吴清逢爱爱第三十一卷 赵春儿重旺曹家庄
第三十二卷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第三十三卷 乔彦杰一妾破家
第三十四卷 王娇鸾百年长恨第三十五卷 况太守断死孩儿
第三十六卷 皂角林大王假形第三十七卷 万秀娘仇报山亭儿
第三十八卷 蒋淑真刎颈鸳鸯会第三十九卷 福禄寿三星度世
第四十卷 旌阳宫铁树镇妖第二十一卷 赵太祖千里送京娘  兔走乌飞疾若驰,百年世事总依稀。  累朝富贵三更梦,历代君王一局棋。  禹定九州汤受业。秦吞六国汉登基。  百年光景无多日,昼夜追欢还是迟。  话说赵宋末年,河东石室山中有个隐士,不言姓名,自称石老人。有人认得的,说他原是有才的豪杰,因遭胡元之乱,曾诣军门献策不听,自起义兵,恢复了几个州县。后来见时势日蹙,知大事已去,乃微服潜遁,隐于此山中,指山为姓,农圃自给,耻言仕进;或与谈论古今兴废之事,娓娓不倦。一日近山有老少二儒,闲步石室,与隐士相遇,偶谈汉、唐、宋三朝创业之事。隐士问:“宋朝何者胜于汉唐?”一士云:“修文偃武。”一士云:“历朝不诛戮大臣。”隐士大笑道:“二公之言,皆非通论。汉好征伐四夷,儒者虽言其‘黩武’,然蛮夷畏惧,称为强汉,魏武犹借其馀威以服匈奴。唐初府兵最盛,后变为藩镇,虽跋扈不臣,而犬牙相制,终藉其力。宋自澶渊和虏,惮于用兵。其后以岁币为常,以拒敌为讳,金元继起,遂至亡国,此则偃武修文之弊耳。不戮大臣虽是忠厚之典,然奸雄误国,一概姑容,使小人进有非望之福,退无不测之祸,终宋之世,朝政坏于奸相之手;乃致末年时穷势败,函侂胄于虏庭,刺似道于厕下,不亦晚乎!以是为胜于汉唐,岂其然哉?”二儒道:“据先生之意,以何为胜?”隐士道:“他事虽不及汉唐,惟不贪女色最胜。”二儒道:“何以见之?”隐士道:  “汉高溺爱于戚姬,唐宗乱伦于弟妇。吕氏武氏几危社稷,飞燕太真并污宫闱。  宋代虽有盘乐之主,绝无渔色之君,所以高、曹、向,孟,闺德独擅其美,此则远过于汉唐者矣!”二儒叹服而去。正是:  要知古往今来理,须问高明远见人。  方才说宋朝诸帝不贪女色,全是太祖皇帝贻谋之善。不但是为君以后,早朝宴罢,宠幸希疏。自他未曾发迹变泰的时节,也就是个铁铮铮的好汉,直道而行,一邪不染。则看他《千里送京娘》这节故事便知。正是:  说时义气凌千古,话到英风透九霄。八百军州真帝王,一条杆棒显雄豪。  且说五代乱离,有诗四句:    朱李石刘郭,梁唐晋汉周。  都来十五帝,扰乱五十秋。    这五代都是偏霸,未能混一。其时土宇割裂,民无定主。到后周虽是五代之末,兀自有五国三镇。那五国?周郭威、北汉刘崇、南唐李璟、蜀孟昶、南汉刘晟。那三镇?吴越钱佐、荆南高保融、湖南周行逢。虽说五国、三镇,那周朝承梁、唐、晋、汉之后,号为正统。赵太祖赵匡胤曾仕周为殿前都点检,后因陈桥兵变,代周为帝,混一宇内,国号大宋。当初未曾发迹变泰的时节,因他父亲赵洪殷,曾仕汉为岳州防御使,人都称匡胤为赵公子,又称赵大郎。生得面如噀血,目若曙星;力敌万人,气吞四海。专好结交天下豪杰,任侠任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个管闲事的祖宗,撞没头祸的太岁。先在汴京城打了御勾栏,闹了御花园,触犯了汉末帝,逃难天涯。到关西护桥杀了董达,得了名马赤麒麟。  黄州除了宋虎,朔州三棒打死了李子英,灭了潞州王李汉超一家,来到太原地面,遇了叔父赵景清。时景清在清油观出家,就留赵公子在观中居住。谁知染患,一卧三月。比及病愈,景清朝夕相陪,要他将息身体,不放他出外闲游。  一日景清有事出门,分付公子道:“侄儿耐心静坐片时,病如小愈,切勿行动!”景清去了,公子那里坐得住,想道:“便不到街坊游荡,这本观中闲步一回,又且何妨!”公子将房门拽上,绕殿游观。先登了三清宝殿,行遍东西两廊,七十二司;又看了东岳庙,转到嘉宁殿上游玩,叹息一声。真个是:金炉不动千年火,玉盏长明万载灯。行过多景楼玉皇阁,一处处殿宇崔嵬,制度宏敞。公子喝采不迭,果然好个清油观!观之不足,玩之有馀。转到酆都地府冷静所在,却见小小一殿,正对那子孙宫相近,上写着降魔宝殿,殿门深闭。公子前后观看了一回,正欲转身,忽闻有哭泣之声,乃是妇女声音。公子侧耳而听,其声出于殿内。公子道:“蹊跷作怪!这里是出家人住处,缘何藏匿妇人在此?其中必有不明之事。且去问道童讨取钥匙,开这殿来,看个明白,也好放心。”回身到房中,唤道童讨降魔殿上钥匙。道童道:“这钥匙师父自家收管,其中有机密大事,不许闲人开看。”公子想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人不仁’,原来俺叔父不是个好人,三回五次只教俺静坐,莫出外闲行,原来干这勾当。出家人成甚规矩?俺今日便去打开殿门,怕怎的!”方欲移步,只见赵景清回来,公子含怒相迎,口中也不叫叔父,气忿忿地问道:“你老人家在此出家,干得好事?”景清出其不意,便道:“我不曾做甚事。”公子道:“降魔殿内锁的是什么人?”景清方才省得,便摇手道:“贤侄莫管闲事!”公子急得暴躁如雷,大声叫道:“出家人清净无为,红尘不染,为何殿内锁着个妇女在内?哭哭啼啼,必是非礼不法之事!你老人家也要放出良心。是一是二,说得明白,还有个商量;休要欺三瞒四,我赵某不是与你和光同尘的!”景清见他言词峻厉,便道:“贤侄,你错怪愚叔了。”  公子道:“怪不怪是小事,且说殿内可是妇人?”景清道:“正是。”公子道:  “可又来!”景清晓得公子性躁,还未敢明言,用缓词答应道:“虽是妇人,却不干本观道众之事。”公子道:“你是个一观之主,就是别个做出歹事寄顿在殿内,少不得你知情。”景清道:“贤侄息怒!此女乃是两个有名响马不知那里掳来,一月之前寄于此处,托吾等替他好生看守,若有差迟,寸草不留。因是贤侄病未痊,不曾对你说得。”公子道:“响马在那里?”景清道:“暂往那里去了。”  公子不信道:“岂有此理,快与我打开殿门,唤女子出来,俺自审问他详细。”  说罢,绰了浑铁齐眉短棒,往前先走。景清知他性如烈火,不好遮拦,慌忙取了钥匙,随后赶到降魔殿前。  景清在外边开锁,那女子在殿中听得锁响,只道是强人来到,愈加啼哭。公子也不谦让,才等门开,一脚跨进,那女子躲在神道背后唬做一团。公子近前,放下齐眉短棒,看那女子,果然生得标致:眉扫春山,眸横秋水。含愁含恨,犹如西子捧心;欲泣欲啼,宛似杨妃剪发。琵琶声不响,是个未出塞的明妃;胡笳调若成,分明强和番的蔡女。天生一种风流态,便是丹青画不真!公子抚慰道:  “小娘子,俺不比奸淫之徒,你休得惊慌。且说家居何处?谁人引诱到此?倘有不平,俺赵某与你解救则个!”那女子方才举袖拭泪,深深道个万福,公子还礼。  女子先问:“尊官高姓?”景清代答道:“此乃汴京赵公子。”女子道:“公子听禀!……”未曾说得一两句,早已扑簌簌流下泪来。原来那女子也姓赵,小字京娘,是蒲州解梁县小祥村居住,年方一十七岁。因随父亲来阳曲县还北岳香愿,路遇两个响马强人:一个叫做满天飞张广儿,一个叫做着地滚周进。见京娘颜色,饶了他父亲性命,掳掠到山神庙中,张、周二强人争要成亲,不肯相让。议论了两三日,二人恐坏了义气,将这京娘寄顿于清油观降魔殿内,分付道士小心供给看守,再去别处访求个美貌女子,掳掠而来,凑成一对,然后同日成亲,为压寨夫人。那强人去了一月,至今未回。道士惧怕他,只得替他看守。  京娘叙出缘由,赵公子方才向景清道:“适才甚是粗卤,险些冲撞了叔父。  既然京娘是良家室女,无端被强人所掳,俺今日不救,更待何人?”又向京娘道:  “小娘子休要悲伤,万事有赵某在此,管教你重回故土,再见爹娘。”京娘道:  “虽承公子美意,释放奴家出于虎口,奈家乡千里之遥,奴家孤身女流,怎生跋涉?”公子道:“救人须救彻,俺不远千里亲自送你回去!”京娘拜谢:“若蒙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景清道:“贤侄,此事断然不可!那强人势大,官司禁捕他不得。你今日救了小娘子,典守者难辞其责,再来问我要人,教我如何对付?须当连累于我。”公子笑道:“大胆天下去得,小心寸步难行。俺赵某一生见义必为,万夫不惧!那响马虽狠,敢比得潞州王么?他须也有两个耳朵,晓得俺赵某名字。既然你们出家人怕事,俺留个记号在此,你们好回复那响马。”说罢,轮起浑铁齐眉棒,横着身子,向那殿上朱红槅子,狠的打一下,“枥拉”一声,把菱花窗棂都打下来。再复一下,把那四扇槅子,打个东倒西歪。唬得京娘战战兢兢,远远的躲在一边。景清面如土色,口中只叫:“罪过!”公子道:“强人若再来时,只说赵某打开殿门抢去了。冤各有头,债各有主。要来寻俺时,教他打蒲州一路来。”景清道:“此去蒲州千里之遥,路上盗贼生发,独马单身,尚且难走,况有小娘子牵绊?凡事宜三思而行。”公子笑道:“汉末三国时,关云长独行千里,五关斩六将,护着两位皇嫂,直到古城与刘皇叔相会,这才是大丈夫所为。今日一位小娘子救他不得,赵某还做什么人?此去倘然冤家狭路相逢,教他双双受死!”景清道:“然虽如此,还有一说。古者男女坐不同席,食不共器。贤侄千里相送小娘子,虽则美意,出于义气,傍人怎知就里?见你少男少女一路同行,嫌疑之际,被人谈论,可不为好成歉,反为一世英雄之玷!”公子呵呵大笑,道:“叔父莫怪我说,你们出家人惯妆架子,里外不一。俺们做好汉的,只要自己血心上打得过,人言都不计较。”景清见他主意已决,问道:“贤侄几时起程?”公子道:“明早便行。”景清道:“只怕贤侄身子还不健旺。”公子道:“不妨事。”  景清教道童治酒送行,公子于席上对京娘道:“小娘子,方才叔父说一路嫌疑之际,恐生议论。俺借此席面,与小娘子结为兄妹,俺姓赵,小娘子也姓赵,五百年合是一家,从此兄妹相称便了。”京娘道:“公子贵人,奴家怎敢扳高?”  景清道:“既要同行,如此最好。”呼道童取过拜毡,京娘:“请恩人在上,受小妹子一拜。”公子在傍还礼。京娘又拜了景清,呼为伯伯。景清在席上叙起侄儿许多英雄了得,京娘欢喜不尽。是夜直饮至更馀,景清让自己卧房与京娘睡,自己与公子在外厢同宿。五更鸡唱,景清起身安排早饭,又备些干粮牛脯,为路中之用。公子鞴了赤麒麟,将行李紥缚停当,嘱付京娘:“妹子,只可村妆打扮,不可冶容炫服,惹是招非。”早饭已毕,公子扮作客人,京娘扮作村姑,一般的戴个雪帽,齐眉遮了。兄妹二人作别景清。景清送出房门,忽然想起一事道:  “贤侄,今日去不成,还要计较!”不知景清说出甚话来?正是:  鹊得羽毛方远举,虎无牙爪不成行。  景清道:“一马不能骑两人,这小娘子弓鞋袜小,怎跟得上,可不担误了程途?从容觅一辆车儿同去却不好?”公子道:“此事算之久矣。有个车辆又费照顾,将此马让与妹子骑坐,俺誓愿千里步行,相随不惮。”京娘道:“小妹有累恩人远送,愧非男子,不能执鞭坠镫,岂敢反占尊骑,决难从命!”公子道:  “你是女流之辈,必要脚力。赵某脚又不小,步行正合其宜。”京娘再四推辞,公子不允,只得上马。公子跨了腰刀,手执浑铁杆棒,随后向景清一揖而别。景清道:“贤侄路上小心,恐怕遇了两个响马,须要用心提防!下手斩绝些,莫带累我观中之人。”公子道:“不妨,不妨!”说罢,把马尾一拍,喝声:“快走!”  那马拍腾腾便跑,公子放开脚步,紧紧相随。  于路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一日行至汾州介休县地方。这赤麒麟原是千里龙驹马,追风逐电,自清油观至汾州不过三百里之程,不勾名马半日驰骤。  一则公子步行恐奔赴不及,二则京娘女流不惯驰骋,所以控辔缓缓而行。兼之路上贼寇生发,须要慢起早歇,每日止行一百馀里。公子是日行到一个土冈之下,地名黄茅店。当初原有村落,因世乱人荒,都逃散了,还存得个小小店儿。日色将晡,前途旷野,公子对京娘道:“此处安歇,明日早行罢。”京娘道:“但凭尊意。”店小二接了包裹,京娘下马,去了雪帽。小二一眼瞧见,舌头吐出三寸,缩不进去,心下想道:“如何有这般好女子!”小二牵马系在屋后,公子请京娘进了店房坐下,小二哥走来踮着呆看。公子问道:“小二哥有甚话说?”小二道:  “这位小娘子,是客官甚么人?”公子道:“是俺妹子。”小二道:“客官,不是小人多口,千山万水,途间不该带此美貌佳人同走。”公子道:“为何?”小二道:“离此十五里之地,叫做介山,地旷人稀,都是绿林中好汉出没之处。倘若强人知道,只好白白里送与他做压寨夫人,还要贴他个利市。”公子大怒,骂道:“贼狗大胆,敢虚言恐唬客人!”照小二面门一拳打去。小二口吐鲜血,手掩着脸,向外急走去了,店家娘就在厨下发话。京娘道:“恩兄忒性躁了些。”  公子道:“这厮言语不知进退,怕不是良善之人!先教他晓得俺些手段。”京娘道:“既在此借宿,恶不得他。”公子道:“怕他则甚?”京娘便到厨下与店家娘相见,将好言好语稳贴了他半晌。店家娘方才息怒,打点动火做饭。  京娘归房,房中尚有馀光,还未点灯,公子正坐,与京娘讲话。只见外面一个人入来,到房门口探头探脑。公子大喝道:“什么人敢来瞧俺脚色?”那人道:  “小人自来小二哥闲话,与客官无干。”说罢,到厨房下,与店家娘唧唧哝哝的话了一会方去。公子看在眼里,早有三分疑心。灯火已到,店小二只是不回。店家娘将饭送到房里,兄妹二人吃了晚饭,公子教京娘掩上房门先寝,自家只推水火,带了刀棒绕屋而行。约莫二更时分,只听得赤麒麟在后边草屋下有嘶喊踢跳之声。此时十月下旬,月光初起,公子悄步上前观看,一个汉子被马踢倒在地。  见有人来,务能的挣挫起来就跑。公子知是盗马之贼,追赶了一程,不觉数里,转过溜水桥边,不见了那汉子。只见对桥一间小屋,里面灯烛辉煌,公子疑那汉子躲匿在内,步进看时,见一个白须老者,端坐于土床之上,在那里诵经。怎生模样,眼如迷雾,须若凝霜,眉如柳絮之飘,面有桃花之色。若非天上金星,必是山中社长。那老者见公子进门,慌忙起身施礼。公子答揖,问道:“长者所诵何经?”老者道:“《天皇救苦经》。”公子道:“诵他有甚好处?”老者道:  “老汉见天下分崩,要保佑太平天子早出,扫荡烟尘,救民于涂炭。”公子听得此言,暗合其机,心中也欢喜。公子又问道:“此地贼寇颇多,长者可知他的行藏么?”老者道:“贵人莫非是同一位骑马女子,下在坡下茅店里的?”公子道:  “然也。”老者道:“幸遇老夫,险些儿惊了贵人。”公子问其缘故。老者请公子上坐,自己傍边相陪,从容告诉道:“这介山新生两个强人,聚集喽啰,打家劫舍,扰害汾潞地方。一个叫做满天飞张广儿,一个叫做着地滚周进。半月之间不知那里抢了一个女子,二人争娶未决,寄顿他方,待再寻得一个来,各成婚配。  这里一路店家,都是那强人分付过的,但访得有美貌佳人,疾忙报他,重重有赏。  晚上贵人到时,那小二便去报与周进知道,先差野火儿姚旺来探望虚实,说道:  ‘不但女子貌美,兼且骑一匹骏马,单身客人,不足为惧。’有个千里脚陈名,第一善走,一日能行三百里,贼人差他先来盗马,众寇在前面赤松林下屯紥。等待贵人五更经过,便要抢劫。贵人须要防备!”公子道:“原来如此,长老何以知之?”老者道:“长汉久居于此,动息都知,见贼人切不可说出老汉来。”公子谢道:“承教了。”绰棒起身,依先走回,店门兀自半开,公子捱身而入。  却说店小二为接应陈名盗马,回到家中,正在房里与老婆说话。老婆暖酒与他吃,见公子进门,闪在灯背后去了。公子心生一计,便叫京娘问店家讨酒吃。  店家娘取了一把空壶,在房门口酒缸内舀酒。公子出其不意,将铁棒照脑后一下,打倒在地,酒壶也撇在一边。小二听得老婆叫苦,也取朴刀赶出房来,怎当公子以逸待劳,手起棍落,也打翻了。再复两棍,都结果了性命。京娘大惊,急救不及。问其打死二人之故,公子将老者所言,叙了一遍。京娘吓得面如土色,道:  “如此途路难行,怎生是好?”公子道:“好歹有赵某在此,贤妹放心!”公子撑了大门,就厨下暖起酒来,饮个半醉,上了马料,将銮铃塞口,使其无声。紥缚包裹停当,将两个尸首拖在厨下柴堆上,放起火来,前后门都放了一把火,看火势盛了,然后引京娘上马而行。此时东方渐白,经过溜水桥边,欲再寻老者问路,不见了诵经之室,但见土墙砌的三尺高,一个小小庙儿,庙中社公坐于傍边。  方知夜间所见,乃社公引导。公子想道:“他呼我为贵人,又见我不敢正坐,我必非常人也!他日倘然发迹,当加封号。”公子催马前进,约行了数里,望见一座松林,如火云相似。公子叫声:“贤妹慢行,前面想是赤松林了……”言犹未毕,草荒中钻出一个人来,手执钢叉,望公子便搠。公子会者不忙,将铁棒架住。  那汉且斗且走,只要引公子到林中去。激得公子怒起,双手举棒,喝声:“着!”  将半个天灵盖劈下,那汉便是野火儿姚旺。公子叫京娘约马暂住:“俺到前面林子里结果了那伙毛贼,和你同行。”京娘道:“恩兄仔细!”公子放步前行。正是:圣天子百灵助顺,大将军八面威风。  那赤松林下着地滚周进,屯住四五十喽啰。听得林子外脚步响,只道是姚旺伏路报信,手提长枪,钻将出来,正迎着公子。公子知是强人,并不打话,举棒便打,周进挺枪来敌。约斗上二十馀合,林子内喽罗知周进遇敌,筛起锣一齐上前,团团围住。公子道:“有本事的都来!”公子一条铁棒,如金龙罩体,玉蟒缠身;迎着棒似秋叶翻风,近着身如落花坠地。打得三分四散,七零八落。周进胆寒起来,枪法乱了,被公子一棒打倒。众喽罗发声喊,都落荒乱跑。公子再复一棒,结果了周进。回步已不见了京娘。急往四下抓寻,那京娘已被五六个喽啰,簇拥过赤松林了。公子急忙赶上,大喝一声:“贼徒那里走!”众喽罗见公子追来,弃了京娘,四散去了。公子道:“贤妹受惊了!”京娘道:“适才喽罗内有两个人,曾跟随响马到清油观,原认得我。方才说:‘周大王与客人交手,料这客人斗大王不过,我们先送你在张大王那边去。’”公子道:“周进这厮,已被俺剿除了。只不知张广儿在于何处。”京娘道:“只愿你不相遇更好。”公子催马快行。  约行四十馀里,到一个市镇。公子腹中饥饿,带住辔头,欲要扶京娘下马上店。只见几个店家都忙乱乱的安排炊爨,全不来招架行客。公子心疑,因带有京娘,怕得生事,牵马过了店门。只见家家闭户,到尽头处,一个小小人家,也关着门。公子心下奇怪,去敲门时,没人答应。转身到屋后,将马拴在树上,轻轻的去敲他后门。里面一个老婆婆,开出来看了一看,意中甚是惶惧。公子慌忙跨进门内,与婆婆作揖,道:“婆婆休讶,俺是过路客人,带有女眷,要借婆婆家中火,吃了饭就走的。”婆婆捻神捻鬼的叫:“噤声!”京娘亦进门相见,婆婆便将门闭了。公子问道:“那边店里安排酒会,迎接什么官府?”婆婆摇手道:  “客人休管闲事!”公子道:“有甚闲事,直恁利害,俺是远方客人,烦婆婆说明则个!”婆婆道:“今日满天飞大王在此经过,这乡村敛钱备饭,买静求安。  老身有个儿子,也被店中叫去相帮了。”公子听说,思想:“原来如此。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与他个干净,绝了清油观的祸根罢!”公子道:“婆婆,这是俺妹子,为还南岳香愿到此,怕逢了强徒,受他惊恐。有烦婆婆家藏匿片时,等这大王过去之后方行,自当厚谢。”婆婆道:“好位小娘子,权躲不妨事,只客官不要出头惹事。”公子道:“俺男子汉自会躲闪,且到路傍,打听消息则个。”婆婆道:“仔细!有见成馍馍,烧口热水,等你来吃,饭却不方便。”  公子提棒仍出后门,欲待乘马前去迎他一步,忽然想道:“俺在清油观中说出了‘千里步行’,今日为惧怕强贼乘马,不算好汉!”遂大踏步奔出路头,心生一计,复身到店家,大盼盼的叫道:“大王即刻到了,洒家是打前站的,你下马饭完也未?”店家道:“都完了。”公子道:“先摆一席与洒家吃。”众人积威之下,谁敢辨其真假?还要他在大王面前方便,大鱼大肉,热酒热饭,只顾搬将出来。公子放量大嚼,吃到九分九,外面沸传:“大王到了,快摆香案!”公子不慌不忙,取了护身龙,出外看时,只见十馀对枪刀棍棒,摆在前导,到了店门,一齐跪下。那满天飞张广儿骑着高头骏马,千里脚陈名执鞭紧随。背后又有三五十喽罗,十来乘车辆簇拥。你道一般两个大王,为何张广儿恁般齐整?那强人出入聚散,原无定规;况且闻说单身客人,也不在其意了,所以周进未免轻敌。  这张广儿分路在外行劫,因千里脚陈名报道二大王已拿得有美貌女子,请他到介山相会,所以整齐队伍而来,行村过镇,壮观威仪。公子隐身北墙之侧,看得真切,等待马头相近,大喊一声道:“强贼看棒!”从人丛中跃出,如一只老鹰半空飞下。说时迟,那时快,那马惊骇,望前一跳,这里棒势去得重,打折了马的一只前蹄。那马负疼就倒,张广儿身松,早跳下马。背后陈名持棍来迎,早被公子一棒打番。张广儿舞动双刀,来斗公子。公子腾步到空阔处,与强人放对。斗上十馀合,张广儿一刀砍来,公子棍起中其手指。广儿右手失刀,左手便觉没势,回步便走。公子喝道:“你绰号满天飞,今日不怕你飞上天去!”赶进一步,举棒望脑后劈下,打做个肉饣巴。可岭两个有名的强人,双双死于一日之内,正是:  三魂渺渺“满天飞”,七魄悠悠“着地滚”。  众喽啰却待要走,公子大叫道:“俺是汴京赵大郎,自与贼人张广儿、周进有仇,今日都已剿除了,并不干众人之事!”众喽罗弃了枪刀,一齐拜倒在地,道:“俺们从不见将军恁般英雄,情愿伏侍将军为寨主。”公子呵呵大笑,道:  “朝中世爵,俺尚不希罕,岂肯做落草之事。”公子看见众喽罗中,陈名亦在其内,叫出问道:“昨夜来盗马的就是你么?”陈名叩头服罪。公子道:“且跟我来,赏你一餐饭。”众人都跟到店中。公子分付店家:“俺今日与你地方除了二害。这些都是良民,方才所备饭食,都着他饱餐,俺自有发放。其管待张广儿一席留着,俺有用处。”店主人不敢不依。众人吃罢。公子叫陈名道:“闻你日行三百里,有用之才,如何失身于贼人?俺今日有用你之处,你肯依否?”陈名道:  “将军若有所委,不避水火!”公子道:“俺在汴京,为打了御花园,又闹了御勾栏,逃难在此。烦你到汴京打听事体如何?半月之内,可在太原清油观赵知观处等候我,不可失信!”公子借笔砚写了叔父赵景清家书,把与陈名。将贼人车辆财帛,打开分三分,一分散与市镇人家,偿其向来骚扰之费。就将打死贼人尸首及枪刀等项,着众人自去解官请赏。其一分众喽啰分去为衣食之资,各自还乡生理。其一分又剖为两分,一半赏与陈名为路费,一半寄与清油观修理降魔殿门窗。公子分派已毕,众心都伏,各各感恩。  公子叫店主人将酒席一桌,抬到婆婆家里。婆婆的儿子也都来了,与公子及京娘相见。向婆婆说知除害之事,各各欢喜。公子向京娘道:“愚兄一路不曾做得个主人,今日借花献佛,与贤妹压惊把盏。”京娘千恩万谢,自不必说。是夜,公子自取囊中银十两送与婆婆,就宿于婆婆家里。京娘想起公子之恩:“当初红拂一妓女,尚能自择英雄。莫说受恩之下,愧无所报;就是我终身之事,舍了这个豪杰,更托何人?”欲要自荐,又羞开口,欲待不说:“他直性汉子那知奴家一片真心?”左思右想,一夜不睡。不觉五更鸡唱,公子起身鞴马要走。京娘闷闷不悦,心生一计,于路只推腹痛难忍,几遍要解。要公子扶他上马,又扶他下马。一上一下,将身偎贴公子,挽颈勾肩,万般旖旎。夜宿又嫌寒道热,央公子减被添衾,软香温玉,岂无动情之处。公子生性刚直,尽心伏侍,全然不以为怪。  又行了三四日,过曲沃地方,离蒲州三百馀里,其夜宿于荒村。京娘口中不语,心下踌躇,如今将次到家了,只管害羞不说,挫此机会,一到家中,此事便索罢休,悔之何及。黄昏以后,四宇无声,微灯明灭,京娘兀自未睡,在灯前长叹流泪。公子道:“贤妹因何不乐?”京娘道:“小妹有句心腹之言,说来又怕唐突,恩人莫怪。”公子道:“兄妹之间,有何嫌疑,尽说无妨。”京娘道:  “小妹深闺娇女,从未出门,只因随父进香,误陷于贼人之手,锁禁清油观中,还亏贼人去了,苟延数日之命,得见恩人。倘若贼人相犯,妾宁受刀斧,有死不从。今日蒙恩人拔离苦海,千里步行相送,又为妾报仇,绝其后患。此恩如重生父母,无可报答。倘蒙不嫌貌丑,愿备铺床叠被之数,使妾少尽报效之万一,不知恩人允否?”公子大笑,道:“贤妹差矣!俺与你萍水相逢,出身相救,实出恻隐之心,非贪美丽之貌。况彼此同姓,难以为婚,兄妹相称,岂可及乱。俺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你岂可学纵欲败礼的吴孟子!休狂言,惹人笑话。”京娘羞惭满面,半晌无语。重又开言道:“恩人休怪妾多言,妾非淫污苟贱之辈,只为弱体馀生,尽出恩人所赐,此身之外,别无报答。不敢望与恩人婚配,得为妾婢,伏侍恩人一日,死亦瞑目!”公子勃然大怒,道:“赵某是顶天立地的男子,一生正直,并无邪佞;你把我看做施恩望报的小辈,假公济私的奸人,是何道理?你若邪心不息,俺即今撒开双手,不管闲事,怪不得我有始无终了!”公子此时声色俱厉,京娘深深下拜,道:“今日方见恩人心事,赛过柳下惠鲁男子。愚妹是女流之辈,坐井观天,望乞恩人恕罪则个!”公子方才息怒,道:“贤妹,非是俺胶柱鼓瑟,本为义气上千里步行相送,今日若就私情,与那两个响马何异?把从前一片真心化为假意,惹天下豪杰们笑话!”京娘道:“恩兄高见,妾今生不能补报大德,死当衔环结草。”两人说话,直到天明。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自此京娘愈加严敬公子,公子亦愈加怜悯京娘。一路无话,看看来到蒲州。  京娘虽住在小祥村,却不认得,公子问路而行。京娘在马上望见故乡光景,好生伤感。却说小祥村赵员外,自从失了京娘,将及两月有馀,老夫妻每日思想啼哭。  忽然庄客来报,京娘骑马回来,后面有一红脸大汉,手执杆棒跟随。赵员外道:  “不好了,响马来讨妆奁了!”妈妈道:“难道响马只有一人?且教儿子赵文去看个明白。”赵文道:“虎口里那有回来肉?妹子被响马劫去,岂有送转之理,必是容貌相像的,不是妹子……”道犹未了,京娘已进中堂。爹妈见了女儿,相抱而哭,哭罢,问其得回之故。京娘将贼人锁禁清油观中,幸遇赵公子路见不平,开门救出,认为兄妹,千里步行相送,并途中连诛二寇大略,叙了一遍。“今恩人见在,不可怠慢!”赵员外慌忙出堂见了赵公子,拜谢道:“若非恩人英雄了得,吾女必陷于贼人之手,父子不得重逢矣!”遂令妈妈同京娘拜谢,又唤儿子赵文来见了恩人。庄上宰猪设宴,款待公子。  赵文私下与父亲商议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妹子被强人劫去,家门不幸。今日跟这红脸汉子回来,人无利己,谁肯早起?必然这汉子与妹子有情。  千里送来,岂无缘故?妹子经了许多风波,又有谁人聘他?不如招赘那汉子在门,两全其美,省得傍人议论。”赵公是个随风倒舵没主意的老儿,听了儿子说话,便教妈妈唤京娘来问他道:“你与那公子千里相随,一定把身子许过他了。如今你哥哥对爹说,要招赘与你为夫,你意下如何?”京娘道:“公子正直无私,与孩儿结为兄妹,如嫡亲相似,并无调戏之言。今日望爹妈留他在家,管待他十日半月,少尽其心,此事不可题起。”妈妈将女儿言语述与赵公,赵公不以为然。  少间筵席完备,赵公请公子坐于上席,自己老夫妇下席相陪,赵文在左席,京娘右席。酒至数巡,赵公开言道:“老汉一言相告:小女馀生,皆出恩人所赐,老汉阖门感德,无以为报。幸小女尚未许人,意欲献与恩人,为箕帚之妾,伏乞勿拒。”公子听得这话,一盆烈火从心头掇起,大骂道:“老匹夫!俺为义气而来,反把此言来污辱我。俺若贪女色时,路上也就成亲了,何必千里相送。你这般不识好歹的,枉费俺一片热心!”说罢,将桌子掀番,望门外一直便走。赵公夫妇唬得战战兢兢。赵文见公子粗鲁,也不敢上前。只有京娘心下十分不安,急走去扯住公子衣裾,劝道:“恩人息怒!且看愚妹之面。”公子那里肯依,一手攦脱了京娘,奔至柳树下,解了赤麒麟,跃上鞍辔,如飞而去。  京娘哭倒在地,爹妈劝转回房。把儿子赵文埋怨了一场,赵文又羞又恼,也走出门去了。赵文的老婆听得爹妈为小姑上埋怨了丈夫,好生不喜,强作相劝,将冷语来奚落京娘,道:“姑姑,虽然离别是苦事,那汉子千里相随,恝然而去,也是个薄情的。他若是有仁义的人,就了这头亲事了。姑姑青年美貌,怕没有好姻缘相配,休得愁烦则个!”气得京娘泪流不绝,顿口无言。心下自想道:“因奴命蹇时乖,遭逢强暴;幸遇英雄相救,指望托以终身。谁知事既不谐,反涉瓜李之嫌。今日父母、哥嫂亦不能相谅,何况他人?不能报恩人之德,反累恩人的清名,为好成歉,皆奴之罪。似此薄命,不如死于清油观中,省了许多是非,到得干净,如今悔之无及。千死万死,左右一死,也表奴贞节的心迹!”捱至夜深,爹妈睡熟,京娘取笔题诗四句于壁上,撮土为香,望空拜了公子四拜,将白罗汗巾,悬梁自缢而死:可怜闺秀千金女,化作南柯一梦人。天明老夫妇起身,不见女儿出房,到房中看时,见女儿缢在梁间。吃了一惊,两口儿放声大哭,看壁上有诗云:“天付红颜不遇时,受人凌辱被人欺。今宵一死酬公子,彼此清名天地知!”赵妈妈解下女儿,儿子、媳妇都来了。赵公玩其诗意,方知女儿冰清玉洁,把儿子痛骂一顿。免不得买棺成殓,择地安葬,不在话下。  再说赵公子乘着千里赤麒麟,连夜走至太原,与赵知观相会。千里脚陈名已到了三日,说汉后主已死,郭令公禅位,改国号曰周,招纳天下豪杰。公子大喜,住了数日,别了赵知观,同陈名还归汴京,应募为小校。从此随世宗南征北讨,累功至殿前都点检,后受周禅为宋太祖。陈名相从有功,亦官至节度使之职。太祖即位以后,灭了北汉。追念京娘昔日兄妹之情,遣人到蒲州解良县寻消息。使命录得四句诗回报,太祖甚是嗟叹,敕封为贞义夫人,立祠于小祥村。那黄茅店溜水桥社公,敕封太原都土地,命有司择地建庙,至今香火不绝。这段话,题做“赵公子大闹清油观,千里送京娘。”后人有诗赞云:    不恋私情不畏强,独行千里送京娘。  汉唐吕武纷多事,谁及英雄赵大郎。  第二十二卷 宋小官团圆破毡笠  不是姻缘莫强求,姻缘前定不须忧;  任从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稳渡舟。    话说正德年间,苏州府昆山县大街,有一居民,姓宋,名敦,原是宦家之后。浑家卢氏,夫妻二口,不做生理,靠着祖遗田地,见成收些租课为活。年过四十,并不曾生得一男半女。宋敦一日对浑家说:“自古道‘养儿待老,积谷防饥’。你我年过四旬,尚无子嗣,光阴似箭,眨眼头白。百年之事,靠着何人?”说罢,不觉泪下。卢氏道:“宋门积祖善良,未曾作恶造业;况你又是单传,老天决不绝你祖宗之嗣。招子也有早晚,若是不该招时,便是养得长成,半路上也抛撇了,劳而无功,枉添许多悲泣。”宋敦点头道是。方才拭泪未干,只听得坐启中有人咳嗽,叫唤道:“玉峰在家么?”原来苏州风俗,不论大家、小家,都有个外号,彼此相称。玉峰就是宋敦的外号。宋敦侧耳而听,叫唤第二句,便认得声音,是刘顺泉。那刘顺泉双名有才,积祖驾一只大船,揽载客货,往各省交卸。趁得好些水脚银两,一个十全的家业,团团都做在船上。就是这只船本也值几百金,浑身是香楠木打造的。江南一水之地,多有这行生理。那刘有才是宋敦最契之友,听得是他声音,连忙趋出坐启,彼此不须作揖,拱手相见,分坐看茶,自不必说。宋敦道:“顺泉今日如何得暇?”刘有才道:“特来与玉峰借件东西。”宋敦笑道:“宝舟缺什么东西,到与寒家相借?”刘有才道:“别的东西不来干渎,只这件是宅上有馀的,故此敢来启口。”宋敦道:“果是寒家所有,决不相吝。”刘有才不慌不忙,说出这件东西。正是:  背后并非擎诏,当前不是围胸,鹅黄细布密针缝,净手将来借奉。  还愿曾装冥钞,祈神并衬威容,名山古刹几相从,染下炉香浮动。  原来宋敦夫妻二口,因难于得子,各处烧香祈嗣,做成黄布袱、黄布袋,装裹佛马楮钱之类。烧过香后,悬挂于家中佛堂之内,甚是志诚。刘有才长于宋敦五年,四十六岁了,阿妈徐氏亦无子息。闻得徽州有盐商求嗣,新建陈州娘娘庙于苏州阊门之外,香火甚盛,祈祷不绝,刘有才恰好有个方便,要驾船往枫桥接客,意欲进一炷香,却不曾做得布袱布袋,特特与宋家告借。其时说出缘故,宋敦沉思不语。刘有才道:“玉峰莫非有吝惜之心么?若污坏时,一个就赔两个。”宋敦道:“岂有此理!只是一件,既然娘娘庙灵显,小子亦欲附舟一往,只不知几时去?”刘有才道:“即刻便行。”宋敦道:“布袱布袋,拙荆另有一副,共是两副,尽可分用。”刘有才道:“如此甚好。”宋敦入内,与浑家说知欲往郡城烧香之事,刘氏也欢喜。宋敦于佛堂挂壁上取下两副布袱布袋,留下一副自用,将一副借与刘有才。刘有才道:“小子先往舟中伺候,玉峰可快来。船在北门大坂桥下,不嫌怠慢时,吃些见成素饭,不消带米。”宋敦应允。当下忙忙的办下些香烛、纸马、阡张、定段,打叠包裹,穿了一件新联就的洁白湖?道袍,赶出北门下船。趁着顺风,不勾半日,七十里之程,等闲到了,舟泊枫桥,当晚无话。有诗为证: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次日起个黑早,在船中洗盥罢,吃了些素食,净了口手,一对儿黄布袱驮了冥财,黄布袋安插纸马、文疏,挂于项上,步到陈州娘娘殿前,刚刚天晓,庙门虽开,殿门还关着。二人在两廊游绕,观看了一遍,果然造得齐整。正在赞叹,“呀”的一声,殿门开了,就有庙祝出来迎接进殿。其时香客未到,烛架尚虚,庙祝放下琉璃灯来,取火点烛,讨文疏替他通陈祷告。二人焚香礼拜已毕,各将几十文钱,酬谢了庙祝,化纸出门。刘有才再要邀宋敦到船,宋敦不肯。当下刘有才将布袱、布袋交还宋敦,各各称谢而别,刘有才自往枫桥接客去了。宋敦看天色尚早,要往娄门趁船回家。刚欲移步,听得墙下呻吟之声,近前看时,却是矮矮一个芦席棚,搭在庙垣之侧,中间卧着个有病的老和尚,恹恹欲死,呼之不应,问之不答。宋敦心中不忍,停眸而看。傍边一人走来说道:“客人,你只管看他则甚?要便做个好事了去。”宋敦道:“如何做个好事?”那人道:“此僧是陕西来的,七十八岁了。他说一生不曾开荤,每日只诵《金刚经》。三年前在此募化建庵,没有施主。搭这个芦席棚儿住下,诵经不辍。这里有个素饭店,每日只上午一餐,过午就不用了。也有人可怜他,施他些钱米,他就把来还了店上的饭钱,不留一文。近日得了这病,有半个月不用饮食了。两日前还开口说得话,我们问他:‘如此受苦,何不早去罢?’他说:‘因缘未到,还等两日。’今早连话也说不出了,早晚待死。客人若可怜他时,买一只薄薄棺材,焚化了他,便是做好事。他说‘因缘未到’,或者这因缘就在客人身上。”宋敦想道:“我今日为求嗣而来,做一件好事回去,也得神天知道。”便问道:“此处有棺材店么?”那人道:“出巷陈三郎家就是。”宋敦道:“烦足下同往一看。”  那人引路到陈家来,陈三郎正在店中支分钅解匠锯木。那人道:“三郎,我引个主顾作成你。”三郎道:“客人若要看寿板,小店有真正婺源加料双軿的在里面。若要见成的,就店中但凭拣择。”宋敦道:“要见成的。”陈三郎指着一副道:“这是头号,足价三两。”宋敦未及还价,那人道:“这个客官是买来舍与那芦席棚内老和尚做好事的,你也有一半功德,莫要讨虚价。”陈三郎道:“既是做好事的,我也不敢要多,照本钱一两六钱罢,分毫少不得了。”宋敦道:“这价钱也是公道了。”想起汗巾角上带得一块银子,约有五六钱重,烧香剩下,不上一百铜钱,总凑与他,还不勾一半。“我有处了,刘顺泉的船在枫桥不远。”便对陈三郎道:“价钱依了你,只是还要到一个朋友处借办,少顷便来。”陈三郎到罢了,说道:“任从客便。”那人咈然不乐道:“客人既发了个好心,却又做脱身之计,你身边没有银子,来看则甚?……”说犹未了,只见街上人纷纷而过,多有说这老和尚,可怜半月前还听得他念经之声,今早呜呼了。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那人道:“客人不听得说么?那老和尚已死了,他在地府睁眼等你断送哩!”宋敦口虽不语,心下复想道:“我既是看定了这具棺材,倘或往枫桥去,刘顺泉不在船上,终不然呆坐等他回来。况且常言得‘价一不择主’,倘别有个主顾,添些价钱,这副棺木买去了,我就失信于此僧了。罢罢!”便取出银子,刚刚一块,讨等来一称,叫声惭愧!原来是块元宝,看时象少,称时便多,到有七钱多重,先教陈三郎收了。将身上穿的那一件新联就的洁白湖?道袍脱下,道:“这一件衣服,价在一两之外,倘嫌不值,权时相抵,待小子取赎。若用得时,便乞收算。”陈三郎道:“小店大胆了,莫怪计较。”将银子、衣服收过了。宋敦又在髻上拔下一根银簪,约有二钱之重,交与那人,道:“这枝簪,相烦换些铜钱,以为殡殓杂用。”当下店中看的人都道:“难得这位做好事的客官,他担当了大事去。其馀小事,我们地方上也该凑出些钱钞相助。”众人都凑钱去了。宋敦又复身到芦席边,看那老僧,果然化去,不觉双眼垂泪,分明如亲戚一般,心下好生酸楚,正不知什么缘故,不忍再看,含泪而行。到娄门时,航船已开,乃自唤一只小船,当日回家。  浑家见丈夫黑夜回来,身上不穿道袍,面又带忧惨之色,只道与人争竞,忙忙的来问。宋敦摇首道:“话长哩!”一径走到佛堂中,将两副布袱布袋挂起,在佛前磕了个头,进房坐下,讨茶吃了,方才开谈,将老和尚之事备细说知。浑家道:“正该如此!”也不嗔怪。宋敦见浑家贤慧,到也回愁作喜。是夜夫妻二口睡到五更,宋敦梦见那老和尚登门道谢,道:“檀越命合无子,寿数亦止于此矣!因檀越心田慈善,上帝命延寿半纪。老僧与檀越又有一段因缘,愿投宅上为儿,以报盖棺之德。”卢氏也梦见一个金身罗汉走进房里,梦中叫喊起来,连丈夫也惊醒了。各言其梦,似信似疑,嗟叹不已。正是:  种瓜还得瓜,种豆还得豆。劝人行好心,自作还自受。  从此卢氏怀孕,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孩儿。因梦见金身罗汉,小名金郎,官名就叫宋金。夫妻欢喜,自不必说。此时刘有才也生一女,小名宜春。各各长成,有人撺掇两家对亲,刘有才到也心中情愿,宋敦却嫌他船户出身,不是名门旧族,口虽不语,心中有不允之意。那宋金方年六岁,宋敦一病不起,呜呼哀哉了。自古道:家中百事兴,全靠主人命。十个妇人,敌不得一个男子。自从宋敦故后,卢氏掌家,连遭荒歉,又里中欺他孤寡,科派户役,卢氏撑持不定,只得将田房渐次卖了,赁屋而居。初时,还是诈穷,以后坐吃山崩,不上十年,弄做真穷了,卢氏亦得病而亡。断送了毕,宋金只剩得一双赤手,被房主赶逐出屋,无处投奔。且喜从幼学得一件本事,会写会算。偶然本处一个范举人选了浙江衢州府江山县知县,正要寻个写算的人。有人将宋金说了,范公就教人引来。见他年纪幼小,又生得齐整,心中甚喜。叩其所长,果然书通真草,算善归除。当日就留于书房之中,取一套新衣与他换过,同桌而食,好生优待。择了吉日,范知县与宋金下了官船,同往任所。正是:  冬冬画鼓催征棹,习习和风荡锦帆。  却说宋金虽然贫贱,终是旧家子弟出身,今日做范公门馆,岂肯卑污苟贱,与童仆辈和光同尘,受其戏侮。那些管家们欺他年幼,见他做作,愈有不然之意。自昆山起程,都是水路,到杭州便起旱了。众人撺掇家主道:“宋金小厮家,在此写算服事老爷,还该小心谦逊,他全不知礼。老爷优待他忒过分了,与他同坐同食。舟中还可混帐,到陆路中火歇宿,老爷也要存个体面。小人们商议,不如教他写一纸靠身文书,方才妥贴。到衙门时,他也不敢放肆为非。”范举人是绵花做的耳朵,就依了众人言语,唤宋金到舱,要他写靠身文书。宋金如何肯写?逼勒了多时,范公发怒,喝教剥去衣服,喝出船去。众苍头拖拖拽拽,剥的干干净净,一领单布衫,赶在岸上,气得宋金半晌开口不得。只见轿马纷纷伺候范知县起陆,宋金噙着双泪,只得回避开去。身边并无财物,受饿不过,少不得学那两个古人:伍伯吹箫于吴门,韩王寄食于漂母。日间街坊乞食,夜间古庙栖身。还有一件,宋金终是旧家子弟出身,任你十分落泊,还存三分骨气,不肯随那叫街丐户一流,奴言婢膝,没廉没耻。讨得来便吃了,讨不来忍饿,有一顿没一顿。过了几时,渐渐面黄肌瘦,全无昔日丰神。正是:  好花遭雨红俱褪,芳草经霜绿尽凋。  时值暮秋天气,金风催冷,忽降下一场大雨,宋金食缺衣单,在北新关关王庙中担饥受冻,出头不得。这雨自辰牌直下至午牌方止。宋金将腰带收紧,挪步出庙门来,未及数步,劈面遇着一人。宋金睁眼一看,正是父亲宋敦的最契之友,叫做刘有才,号顺泉的。宋金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不敢相识,只得垂眼低头而走。那刘有才早已看见,从背后一手挽住,叫道:“你不是宋小官么?为何如此模样?”宋金两泪交流,叉手告道:“小侄衣衫不齐,不敢为礼了。承老叔垂问。”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范知县无礼之事,告诉了一遍。刘翁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你肯在我船上相帮,管教你饱暖过日。”宋金便下跪,道:“若得老叔收留,便是重生父母。”当下刘翁引着宋金到于河下,刘翁先上船,对刘妪说知其事。刘妪道:“此乃两得其便,有何不美。”刘翁就在船头上招宋小官上船。于自身上脱下旧布道袍,教他穿了,引他到后艄,见了妈妈徐氏,女儿宜春在傍,也相见了。宋金走出船头,刘翁道:“把饭与宋小官吃。”刘妪道:“饭便有,只是冷的。”宜春道:“有热茶在锅内。”宜春便将瓦罐子舀了一罐滚热的茶。刘妪便在厨柜内取了些腌菜,和那冷饭,付与宋金道:“宋小官,船上买卖,比不得家里,胡乱用些罢!”宋金接得在手。又见细雨纷纷而下,刘翁叫女儿:“后艄有旧毡笠,取下来与宋小官戴。”宜春取旧毡笠看时,一边已自绽开。宜春手快,就盘髻上拔下针线将绽处缝了,丢在船篷之上,叫道:“拿毡笠去戴。”宋金戴了破毡笠,吃了茶淘冷饭。刘翁教他收拾船上家火,扫抹船只,自往岸上接客,至晚方回,一夜无话。次日,刘翁起身,见宋金在船头上闲坐,心中暗想:“初来之人,莫惯了他。”便吆喝道:“个儿郎吃我家饭,穿我家衣,闲时搓些绳,打些索,也有用处,如何空坐?”宋金连忙答应道:“但凭驱使,不敢有违!”刘翁便取一束麻皮,付与宋金,教他打索子。正是:  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  宋金自此朝夕小心,辛勤做活,并不偷懒。兼之写算精通,凡客货在船,都是他记帐,出入分毫不爽。别船上交易,也多有央他去拿算盘,登帐簿,客人无不敬而爱之,都夸道:“好个宋小官,少年伶俐。”刘翁、刘妪见他小心得用,另眼相待,好衣好食的管顾他,在客人面前,认为表侄。宋金亦自以为得所,心安体适,貌日丰腴,凡船户中无不欣羡。光阴似箭,不觉二年有馀。刘翁一日暗想:“自家年纪渐老,止有一女,要求个贤婿以靠终身。似宋小官一般,到也十全之美。但不知妈妈心下如何?”是夜与妈妈饮酒半醺,女儿宜春在傍,刘翁指着女儿对妈妈道:“宜春年纪长成,未有终身之托,奈何?”刘妪道:“这是你我靠老的一桩大事,你如何不上紧?”刘翁道:“我也日常在念,只是难得个十分如意的。像我船上宋小官恁般本事人才,千中选一,也就不能勾了。”刘妪道:“何不就许了宋小官?”刘翁假意道:“妈妈说那里话!他无家无倚,靠着我船上吃饭,手无分文,怎好把女儿许他?”刘妪道:“宋小官是宦家之后,况系故人之子。当初他老子存时,也曾有人议过亲来,你如何忘了?今日虽然落薄,看他一表人才,又会写,又会算,招得这般女婿,须不辱了门面,我两口儿老来也得所靠。”刘翁道:“妈妈,你主意已定否?”刘妪道:“有什么不定?”刘翁道:“如此甚好!”原来刘有才平昔是个怕婆的,久已看上了宋金,只愁妈妈不肯;今见妈妈慨然,十分欢喜,当下便唤宋金,对着妈妈面许了他这头亲事。宋金初时也谦逊不当,见刘翁夫妇一团美意,不要他费一分钱钞,只索顺从刘翁。往阴阳生家选择周堂吉日,回复了妈妈,将船驾回昆山。先与宋小官上头,做一套?绢衣服与他穿了,浑身新衣、新帽、新鞋、新袜,妆扮得宋金一发标致:虽无子建才八斗,胜似潘安貌十分。刘妪也替女儿备办些衣饰之类。吉日已到,请下两家亲戚,大设喜筵,将宋金赘入船上为婿。次日,诸亲作贺,一连吃了三日喜酒。宋金成亲之后,夫妻恩爱,自不必说。从此船上生理,日兴一日。  光阴似箭,不觉过了一年零两个月。宜春怀孕日满,产下一女。夫妻爱惜如金,轮流怀抱。期岁方过,此女害了痘疮,医药不效,十二朝身死。宋金痛念爱女,哭泣过哀,七情所伤,遂得个痨瘵之疾。朝凉暮热,饮食渐减,看看骨露肉消,行迟走慢。刘翁、刘妪初时还指望他病好,替他迎医问卜。延至一年之外,病势有加无减,三分人,七分鬼,写也写不动,算也算不动。到做了眼中之钉,巴不得他死了干净,却又不死。两个老人家懊悔不迭,互相抱怨起来。当初只指望半子靠老,如今看这货色,不死不活,分明一条烂死蛇缠在身上,摆脱不下。把个花枝般女儿,误了终身,怎生是了?为今之计,如何生个计较,送开了那冤家,等女儿另招个佳婿,方才称心。两口儿商量了多时,定下个计策,连女儿都瞒过了,只说有客货在于江西,移船往载。行至池州五溪地方,到一个荒僻的所在,但见孤山寂寂,远水滔滔,野岸荒崖,绝无人迹。是日小小逆风,刘公故意把舵使歪,船便向沙岸上阁住,却教宋金下水推舟。宋金手迟脚慢,刘公就骂道:“痨病鬼!没气力使船时,岸上野柴也砍些来烧烧,省得钱买。”宋金自觉惶愧,取了砟刀,挣紥到岸上砍柴去了。刘公乘其未回,把舵用力撑动,拨转船头,挂起满风帆,顺流而下。不愁骨肉遭颠沛,且喜冤家离眼睛。  且说宋金上岸打柴,行到茂林深处,树木虽多,那有气力去砍伐,只得拾些儿残柴,割些败棘,抽取枯藤,束做两大捆,却又没有气力背负得去。心生一计,再取一条枯藤,将两捆野柴穿做一捆,露出长长的藤头,用手挽之而行,如牧童牵牛之势。行了一时,想起忘了砟刀在地,又复身转去,取了砟刀,也插入柴捆之内,缓缓的拖下岸来。到于泊舟之处,已不见了船。但见江烟沙岛,一望无际。宋金沿江而上,且行且看,并无踪影。看看红日西沉,情知为丈人所弃。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觉痛切于心,放声大哭,哭得气咽喉干,闷绝于地,半晌方苏。忽见岸上一老僧,正不知从何而来,将拄杖卓地,问道:“檀越伴侣何在?此非驻足之地也!”宋金忙起身作礼,口称姓名:“被丈人刘翁脱赚,如今孤苦无归,求老师父提挈,救取微命。”老僧道:“贫僧茅庵不远,且同往暂住一宵,来日再做道理。”宋金感谢不已,随着老僧而行。约莫里许,果见茅庵一所。老僧敲石取火,煮些粥汤,把与宋金吃了,方才问道:“令岳与檀越有何仇隙?愿问其详。”宋金将入赘船上,及得病之由,备细告诉一遍。老僧道:“老檀越怀恨令岳乎?”宋金道:“当初求乞之时,蒙彼收养婚配;今日病危见弃,乃小生命薄所致,岂敢怀恨他人?”老僧道:“听子所言,真忠厚之士也。尊恙乃七情所伤,非药饵可治,惟清心调摄可以愈之。平日间曾奉佛法诵经否?”宋金道:“不曾。”老僧于袖中取出一卷相赠,道:“此乃《金刚般若经》,我佛心印。贫僧今教授檀越,若日诵一遍,可以息诸妄念,却病延年,有无穷利益。”宋金原是陈州娘娘庙前老和尚转世来的,前生专诵此经。今日口传心受,一遍便能熟诵,此乃是前因不断。宋金和老僧打坐,闭眼诵经,将次天明,不觉睡去。及至醒来,身坐荒草坡间,并不见老僧及茅庵在那里,《金刚经》却在怀中,开卷能诵。宋金心下好生诧异,遂取池水净口,将经朗诵一遍,觉万虑消释,病体顿然健旺,方知圣僧显化相救,亦是夙因所致也。宋金向空叩头,感谢龙天保佑。然虽如此,此身如大海浮萍,没有着落,信步行去,早觉腹中饥馁。望见前山林木之内,隐隐似有人家,不免再温旧稿,向前乞食。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宋小官凶中化吉,难过福来。正是:  路逢尽处还开径,水到穷时再发源。  宋金走到前山一看,并无人烟,但见枪、刀、戈,戟,遍插林间。宋金心疑不决,放胆前去,见一所败落土地庙,庙中有大箱八只,封锁甚固,上用松茅遮盖。宋金暗想:“此必大盗所藏,布置枪刀,乃惑人之计。来历虽则不明,取之无碍。”心生一计,乃折取松枝插地,记其路径,一步步走出林来,直至江岸。也是宋金时亨运泰,恰好一只大船,因逆浪冲坏了舵,停泊于岸下修舵。宋金假作慌张之状,向船上人说道:“我陕西钱金也,随吾叔父走湖广为商,道经于此,为强贼所劫,叔父被杀,我只说是随跟的小主郎,久病乞哀,暂容残喘。贼乃遣伙内一人,与我同住土地庙中,看守货物,他又往别处行劫去了。天幸同伙之人,昨夜被毒蛇咬死,我得脱身在此,幸方便载我去。”舟人闻言,不甚信。宋金又道:“见有八巨箱在庙内,皆我家财物。庙去此不远,多央几位上岸,抬归舟中,愿以一箱为谢。必须速往,万一贼徒回转,不惟无及于事,且有祸患!”众人都是千里求财的,闻说有八箱货物,一个个欣然愿往。当时聚起十六筹后生,准备八副绳索杠棒,随宋金往土地庙来。果见巨箱八只,其箱甚重,每二人抬一箱,恰好八杠。宋金将林子内枪刀收起藏于深草之内,八个箱子都下了船。舵已修好了,舟人问宋金道:“老客今欲何往?”宋金道:“我且往南京省亲。”舟人道:“我的船正要往瓜州,却喜又是顺便。”当下开船,约行五十馀里,方歇。众人奉承陕西客有钱,到凑出银子,买酒买肉,与他压惊称贺。次日西风大起,挂起帆来,不几日,到了瓜州停泊。那瓜州到南京只隔十来里江面,宋金召唤了一只渡船。将箱笼只拣重的抬下七个,把一个箱子送与舟中众人,以践其言。众人自去开箱分用,不在话下。宋金渡到龙江关口,寻了店主人家住下。唤铁匠对了匙钥,打开箱看时,其中充牣都是金玉珍宝之类。原来这伙强盗积之有年,不是取之一家,获之一时的。宋金先把一箱所蓄,鬻之于市,已得数千金。恐主人生疑,迁寓于城内,买家奴伏侍,身穿罗绮,食用膏梁。馀六箱,只拣精华之物留下,其他都变卖,不下数万金。就于南京仪凤门内买下一所大宅,改造厅堂园亭,制办日用家火,极其华整。门前开张典铺,又置买田庄数处,家僮数十房,出色管事者千人。又畜美童四人,随身答应。满京城都称他为钱员外,出乘舆马,入拥金资。自古道:居移气,养移体。宋金今日财发身发,肌肤充悦,容采光泽,绝无向来枯瘠之容,寒酸之气。正是:  人逢运至精神爽,月到秋来光彩新。  话分两头。且说刘有才那日哄了女婿上岸,拨转船头,顺风而下,瞬息之间,已行百里,老夫妇两口暗暗欢喜。宜春女犹然不知,只道丈夫还在船上,煎好了汤药,叫他吃时,连呼不应。还道睡着在船头,自要去唤他。却被母亲劈手夺过药瓯,向江中一泼,骂道:“痨病鬼在那里?你还要想他!”宜春道:“真个在那里?”母亲道:“你爹见他病害得不好,恐沾染他人,方才哄他上岸打柴,径自转船来了。”宜春一把扯住母亲,哭天哭地叫道:“还我宋郎来。”刘公听得艄内啼哭,走来劝道:“我儿,听我一言,妇道家嫁人不着,一世之苦。那害痨的死在早晚,左右要拆散的,不是你因缘了,到不如早些开交干净,免致担误你青春。待做爹的另拣个好郎君,完你终身,休想他罢!”宜春道:“爹做的是什么事!都是不仁不义、伤天理的勾当。宋郎这头亲事,原是二亲主张。既做了夫妻,同生同死,岂可翻悔?就是他病势必死,亦当待其善终,何忍弃之于无人之地?宋郎今日为奴而死,奴决不独生。爹若可怜见孩儿,快转船上水,寻取宋郎回来,免被傍人讥谤。”刘公道:“那害痨的不见了船,定然转往别处村坊乞食去了,寻之何益?况且下水顺风,想去已百里之遥,一动不如一静,劝你息了心罢!”  宜春见父亲不允,放声大哭,走出船舷,就要跳水,喜得刘妈手快,一把拖住。宜春以死自誓,哀哭不已。两个老人家不道女儿执性如此,无可奈何,准准的看守了一夜,次早只得依顺他,开船上水。风水俱逆,弄了一日,不勾一半之路,这一夜啼啼哭哭又不得安稳。第三日申牌时分,方到得先前阁船之处。宜春亲自上岸寻取丈夫,只见沙滩上乱柴二捆,砟刀一把,认得是船上的刀。眼见得这捆柴,是宋郎驮来的,物在人亡,愈加疼痛,不肯心死,定要往前寻觅,父亲只索跟随同去。走了多时,但见树黑山深,杳无人迹。刘公劝他回船,又啼哭了一夜。第四日黑早,再教父亲一同上岸寻觅,都是旷野之地,更无影响,只得哭下船来,想道:“如此荒郊,教丈夫何处乞食?况久病之人,行走不动,他把柴刀抛弃沙崖,一定是赴水自尽了。”哭了一场,望着江心又跳,早被刘公拦住。宜春道:“爹妈养得奴的身,养不得奴的心。孩儿左右是要死的,不如放奴早死,以见宋郎之面。”两个老人家见女儿十分痛苦,甚不过意,叫道:“我儿,是你爹妈不是了,一时失于计较,干出这事。差之在前,懊悔也没用了。你可怜我年老之人,止生得你一人,你若死时,我两口儿性命也都难保。愿我儿恕了爹妈之罪,宽心度日,待做爹的写一招子,于沿江市镇各处黏贴。倘若宋郎不死,见我招帖,定可相逢;若过了三个月无信,凭你做好事,追荐丈夫,做爹的替你用钱,并不吝惜。”宜春方才收泪谢道:“若得如此,孩儿死也瞑目。”刘公即时写个寻婿的招帖,粘于沿江市镇墙壁触眼之处。  过了三个月,绝无音耗。宜春道:“我丈夫果然死了。”即忙制备头梳麻衣,穿着一身重孝,设了灵位祭奠,请九个和尚,做了三昼夜功德。自将簪珥布施,为亡夫祈福。刘翁、刘妪爱女之心无所不至,并不敢一些违拗,闹了数日方休。兀自朝哭五更,夜哭黄昏。邻船闻之,无不感叹。有一班相熟的客人,闻知此事,无不可惜宋小官,可怜刘小娘者。宜春整整的哭了半年六个月方才住声。刘公对阿妈道:“女儿这几日不哭,心下渐渐冷了,好劝他嫁人,终不然我两个老人家守着个孤孀女儿,缓急何靠?”刘妪道:“阿老见得是,只怕女儿不肯,须是缓缓的偎他。”又过了月馀,其时十二月二十四日,刘翁回船到昆山过年,在亲戚家吃醉了酒,乘其酒兴来劝女儿道:“新春将近,除了孝罢。”宜春道:“丈夫是终身之孝,怎样除得?”刘翁睁着眼道:“什么终身之孝!做爹的许你带时便带,不许你带时,就不容你带。”刘妪见老儿口重,便来收科道:“再等女儿带过了残岁,除夜做碗羹饭起了灵,除孝罢。”宜春见爹妈话不投机,便啼哭起来,道:“你两口儿合计害了我丈夫,又不容我带孝,无非要我改嫁他人。我岂肯失节以负宋郎,宁可带孝而死,决不除孝而生。”刘翁又待发作,被婆子骂了几句,劈颈的推向船舱睡了。宜春依先又哭了一夜。到月尽三十日,除夜,宜春祭奠了丈夫,哭了一会。婆子劝住了,三口儿同吃夜饭,爹妈见女儿荤酒不闻,心中不乐,便道:“我儿!你孝是不肯除了,略吃点荤腥,何妨得?少年人不要弄弱了元气。”宜春道:“未死之人,苟延残喘,连这碗素饭也是多吃的,还吃甚荤菜?”刘妪道:“既不用荤,吃杯素酒儿,也好解闷。”宜春道:“一滴何曾到九泉,想着死者,我何忍下咽。”说罢,又哀哀的哭将起来,连素饭也不吃就去睡了。刘公夫妇料想女儿志不可夺,从此再不强他。后人有诗赞宜春之节,诗曰:  闺中节烈古今传,船女何曾阅简编?誓死不移金石志,《柏舟》端不愧前贤。  话分两头,再说宋金住在南京一年零八个月,把家业挣得十全了,却教管家看守门墙,自己带了三千两银子,领了四个家人,两个美童,顾了一只航船,径至昆山来访刘翁、刘妪。邻舍人家说道:“三日前往仪真去了。”宋金将银两贩了布匹,转至仪真,下个有名的主家,上货了毕。次日,去河口寻着了刘家船只,遥见浑家在船艄麻衣素妆,知其守节未嫁,伤感不已。回到下处,向主人王公说道:“河下有一舟妇,带孝而甚美,我已访得是昆山刘顺泉之船,此妇即其女也。吾丧偶已将二年,欲求此女为继室。”遂于袖中取出白金十两奉与王公,道:“此薄意权为酒资,烦老翁执伐。成事之日,更当厚谢。若问财礼,虽千金吾亦不吝。”王公接银欢喜,径往船上邀刘翁到一酒馆,盛设相款,推刘翁于上坐。刘翁大惊,道:“老汉操舟之人,何劳如此厚待?必有缘故。”王公道:“且吃三杯,方敢启齿。”刘翁心中愈疑,道:“若不说明,必不敢坐。”王公道:“小店有个陕西钱员外,万贯家财,丧偶将二载,慕令爱小娘子美貌,欲求为继室。愿出聘礼千金,特央小子作伐,望勿见拒。”刘翁道:“舟女得配富室,岂非至愿!但吾儿守节甚坚,言及再婚,便欲寻死。此事不敢奉命,盛意亦不敢领。”便欲起身。王公一手扯住,道:“此设亦出钱员外之意,托小子做个主人。既已费了,不可虚之,事虽不谐,无害也。”刘翁只得坐了。饮酒中间,王公又说起:“员外相求,出于至诚,望老翁回舟,从容商议。”刘翁被女儿几遍投水吓坏了,只是摇头,略不统口,酒散各别。  王公回家,将刘翁之语,述与员外。宋金方知浑家守志之坚,乃对王公说道:“姻事不成也罢了,我要顾他的船载货往上江出脱,难道也不允?”王公道:“天下船载天下客,不消说,自然从命。”王公即时与刘翁说了顾船之事,刘翁果然依允。宋金乃分付家童,先把铺陈行李发下船来,货且留岸上,明日发也未迟。宋金锦衣貂帽,两个美童,各穿绿绒直身,手执熏炉如意跟随。刘翁夫妇认做陕西钱员外,不复相识。到底夫妇之间,与他人不同,宜春在艄尾窥视,虽不敢便信是丈夫,暗暗地惊怪,道:“有七八分厮像。”只见那钱员外才上得船,便向船艄说道:“我腹中饥了,要饭吃,若是冷的,把些热茶淘来罢!”宜春已自心疑。那钱员外又吆喝童仆道:“个儿郎吃我家饭,穿我家衣,闲时搓些绳,打些索,也有用处,不可空坐!”这几句分明是宋小官初上船时刘翁分付的话,宜春听得,愈加疑心。少顷,刘翁亲自捧茶奉钱员外,员外道:“你船艄上有一破毡笠,借我用之。”刘翁愚蠢,全不省事,径与女儿讨那破毡笠。宜春取毡笠付与父亲,口中微吟四句:“毡笠虽然破,经奴手自缝。因思戴笠者,无复旧时容。”钱员外听艄后吟诗,嘿嘿会意,接笠在手,亦吟四句:“仙凡已换骨,故乡人不识。虽则锦衣还,难忘旧毡笠。”  是夜宜春对翁妪道:“舱中钱员外,疑即宋郎也。不然何以知吾船有破毡笠?且面庞相肖,语言可疑,可细叩之。”刘翁大笑道:“痴女子!那宋家痨病鬼,此时骨肉俱消矣!就使当年未死,亦不过乞食他乡,安能致此富盛乎?”刘妪道:“你当初怪爹娘劝你除孝改嫁,动不动跳水求死。今见客人富贵,便要认他是丈夫,倘你认他不认,岂不可羞?”宜春满面羞惭,不敢开口。刘翁便招阿妈到背处道:“阿妈你休如此说,姻缘之事,莫非天数。前日王店主请我到酒馆中饮酒,说陕西钱员外,愿出千金聘礼,求我女儿为继室。我因女儿执性,不曾统口。今日难得女儿自家心活,何不将机就机,把他许配钱员外,落得你我下半世受用。”刘妪道:“阿老见得是。那钱员外来顾我家船只,或者其中有意。阿老明日可往探之。”刘翁道:“我自有道理。”  次早,钱员外起身,梳洗已毕,手持破毡笠于船头上翻覆把玩。刘翁启口而问道:“员外,看这破毡笠则甚?”员外道:“我爱那缝补处,这行针线,必出自妙手。”刘翁道:“此乃小女所缝,有何妙处。前日王店主传员外之命,曾有一言,未知真否?”钱员外故意问道:“所传何言?”刘翁道:“他说员外丧了孺人,已将二载,未曾继娶,欲得小女为婚。”员外道:“老翁愿也不愿?”刘翁道:“老汉求之不得,但恨小女守节甚坚,誓不再嫁,所以不敢轻诺。”员外道:“令婿为何而死?”刘翁道:“小婿不幸得了个痨瘵之疾,其年因上岸打柴未还,老汉不知,错开了船,以后曾出招帖寻访了三个月,并无动静,多是投江而死了。”员外道:“令婿不死,他遇了个异人,病都好了,反获大财致富。老翁若要会令婿时,可请令爱出来!”此时宜春侧耳而听,一闻此言,便哭将起来,骂道:“薄幸钱郎!我为你带了三年重孝,受了千辛万苦,今日还不说实话,待怎么?”宋金也堕泪道:“我妻!快来相见!”夫妻二人抱头大哭。刘翁道:“阿妈,眼见得不是什么钱员外了,我与你须索去谢罪!”刘翁、刘妪走进舱来,施礼不迭。宋金道:“丈人、丈母!不须恭敬,只是小婿他日有病痛时,莫再脱赚。”两个老人家羞惭满面。  宜春便除了孝服,将灵位抛向水中。宋金便唤跟随的童仆来与主母磕头。翁妪杀鸡置酒,管待女婿,又当接风,又是庆贺筵席。安席已毕,刘翁叙起女儿自来不吃荤酒之意,宋金惨然下泪,亲自与浑家把盏,劝他开荤。随对翁、妪道:“据你们设心脱赚,欲绝吾命,恩断义绝,不该相认了。今日勉强吃你这杯酒,都看你女儿之面。”宜春道:“不因这番脱赚,你何由发迹?况爹妈日前也有好处,今后但记恩,莫记怨。”宋金道:“谨依贤妻尊命。我已立家于南京,田园富足,你老人家可弃了驾舟之业,随我到彼,同享安乐,岂不美哉!”翁、妪再三称谢,是夜无话。  次日,王店主闻知此事,登船拜贺,又吃了一日酒。宋金留家童三人于王店主家发布取帐,自己开船先往南京大宅子,住了三日,同浑家到昆山故乡扫墓,追荐亡亲。宗族亲党各有厚赠。此时范知县已罢官在家,闻知宋小官发迹还乡,恐怕街坊撞见没趣,躲向乡里,有月馀不敢入城。宋金完了故乡之事,重回南京,阖家欢喜,安享富贵,不在话下。  再说宜春见宋金每早必进佛堂拜佛诵经,问其缘故。宋金将老僧所传《金刚经》却病延年之事,说了一遍。宜春亦起信心,要丈夫教会了,夫妻同诵,到老不衰,后享寿各九十馀,无疾而终。子孙为南京世富之家,亦有发科第者。后人评云:  刘老儿为善不终,宋小官因祸得福。《金刚经》消除灾难,破毡笠团圆骨肉。  第二十三卷 乐小舍弃生觅偶  一名《喜乐和顺记》  怒气雄声出海门,舟人云是子胥魂。  天排雪浪晴雷吼,地拥银山万马奔。  上应天轮分晦朔,下临宇宙定朝昏。  吴征越战今何在?一曲渔歌过晚村。  这首诗,单题着杭州钱塘江潮,元来非同小可。刻时定信,并无差错。自古至今,莫能考其出没之由。从来说道天下有四绝,却是雷州换鼓、广德埋藏、登州海市、钱塘江潮。这三绝,一年止则一遍;惟有钱塘江潮,一日两番。自古唤做罗刹江,为因风涛险恶,巨浪滔天,常番了船,以此名之。南北两山,多生虎豹,名为虎林。后因虎字犯了唐高祖之祖父御讳,改名武林。又因江潮险迅,怒涛汹涌,冲害居民,因取名宁海军。后至唐末五代之间,去那径山过来,临安邑人钱宽生得一子,生时红光满室,里人见者,将谓火发,皆往救之。却是他家产下一男,两足下有青色毛,长寸馀。父母以为怪物,欲杀之,有外母不肯,乃留之。因此小名婆留。看看长大成人,身长七尺有馀,美容貌,有智勇,讳镠,字巨美。幼年专作私商无赖,因官司缉捕甚紧,乃投径山法济禅师躲难。法济夜闻寺中伽蓝云:“今夜钱武肃王在此,毋令惊动。”法济知他是异人,不敢相留,乃作书荐镠往苏州投太守安绶。绶乃用镠为帐下都部署,每夜在府中马院宿歇。  时遇炎天酷热,太守夜起独步后园。至马院边,只见钱镠睡在那里。太守方坐间,只见那正厅背后,一眼枯井,井中走出两个小鬼来,戏弄钱镠。却见一个金甲神人,把那小鬼一喝都走了,口称道:“此乃武肃王在此,不得无礼。”太守听罢,大惊,急回府中,心大异之。以此好生看待钱镠。后因黄巢作乱,钱镠破贼有功,僖宗拜为节度使。后遇董昌作乱,钱镠收讨平定,昭宗封为吴越国王。因杭州建都,治得国中宁静。只是地方狭窄,更兼长江汹涌,心常不悦。忽一日,有司进到金色鲤鱼一尾,约长三尺有馀,两目炯炯有光,将来作御膳。钱王见此鱼壮健,不忍杀之,令畜之池中。夜梦一老人来见,峨冠博带,口称小圣:“夜来孺子不肖,乘酒醉,变作金色鲤鱼,游于江岸,被人获之,进与大王作御膳,谢大王不杀之恩。今者小圣特来哀告大王,愿王怜悯,差人送往江中,必当重报。”钱王应允,龙君乃退。钱王飒然惊觉,得了一梦。次早升殿,唤左右打起那鱼,差人放之江中。当夜,又梦龙君谢曰:“感大王再生之恩,将何以报?小圣龙宫海藏,应有奇珍异宝,夜光珠、盈尺璧,任从大王所欲,即当奉献。”钱王乃言:“珍宝珠璧,非吾好也。惟我国僻处海隅,地方无千里;更兼长江广阔,波涛汹涌,日夕相冲,使国人常有风波之患。汝能借地一方,以广吾国,是所愿也。”龙王曰:“此事甚易,然借则借,当在何日见还?”钱王曰:“五百劫后,仍复还之。”  龙王曰:“大王来日,可铸铁柱十二只,各长一丈二尺,请大王自登舟,小圣使虾鱼聚于水面之上,大王但见处,可即下铁柱一只,其水渐渐自退,沙涨为平地。  王可垒石为塘,其地即广也。”龙君退去,钱王惊觉。次日,令有司铸造铁柱十二只,亲自登舟,于江中看之。果见有鱼虾成聚一十二处,乃令人以铁柱沉下去,江水自退。王乃登岸,但见无移时,沙石涨为平地,自富阳山前直至海门舟山为止。钱王大喜,乃使石匠于山中凿石为板,以黄罗木贯穿其中,排列成塘。因凿石迟慢,乃下令:“如有军民人等,以百斤石板,将船装来,一船换米一船。”  各处即将船载石板来换米。因此砌了江岸,石板有馀。后方始称为钱塘江。至大宋高宗南渡,建都钱塘,改名临安府,称为行在。方始人烟辏集,风俗淳美。似此每遇年年八月十八,乃潮生日,倾城士庶,皆往江塘之上,玩潮快乐。亦有本土善识水性之人,手执十幅旗幡,出没水中,谓之弄潮,果是好看。至有不识水性深浅者,学弄潮,多有被泼了去,坏了性命。临安府尹得知,累次出榜禁谕,不能革其风俗。有东坡学士看潮一绝为证:“吴儿生长押涛渊,冒险轻生不自怜。  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破浪变桑田。”  话说南宋临安府有一个旧家,姓乐名美善;原是贤福坊安平巷内出身,祖上七辈衣冠。近因家道消乏,移在钱塘门外居住,开个杂色货铺子,人都重他的家世,称他为乐大爷。妈妈安氏,单生一子,名和,生得眉目清秀,伶俐乖巧。幼年寄在永清巷母舅安三老家抚养,附在间壁喜将仕馆中上学,喜将仕家有个女儿,小名顺娘,少乐和一岁。两个同学读书,学中取笑道:“你两个姓名‘喜乐和顺’,合是天缘一对。”两个小儿女,知觉渐开,听这话也自欢喜,遂私下约为夫妇。  这是一时戏谑,谁知做了后来配合的谶语。正是:  姻缘本是前生定,曾向蟠桃会里来。  乐和到十二岁时,顺娘十一岁。那时乐和回家,顺娘深闺女工,各不相见。  乐和虽则童年,心中伶俐,常想顺娘情意,不能割舍。又过了三年,时值清明将近,安三老接外甥同去上坟,就便游西湖。原来临安有这个风俗,但凡湖船,任从客便,或三朋四友,或带子携妻,不择男女,各自去占个座头,饮酒观山,随意取乐。安三老领着外甥上船,占了个座头,方才坐定,只见船头上又一家女眷入来。看时不是别人,正是间壁喜将仕家母女二人和一个丫头,一个奶娘。三老认得,慌忙作揖。又教外甥来相见了。此时顺娘年十四岁,一发长成得好了。乐和有三年不见,今日水面相逢,如见珍宝。虽然分桌而坐,四目不时观看,相爱之意,彼此尽知。只恨众人属目,不能叙情。船到湖心亭,安三老和一班男客,都到亭子上闲步,乐和推腹痛留在舱中,捱身与喜大娘攀话,稍稍得与顺娘相近。  捉空以目送情,彼此意会。少顷众客下船,又分开了。傍晚,各自分散。安三老送外甥回家。  乐和一心忆着顺娘,题诗一首:“嫩蕊娇香郁未开,不因蜂蝶自生猜。他年若作扁舟侣,日日西湖一醉回。”乐和将此诗题于桃花笺上,摺为方胜,藏于怀袖,私自进城,到永清巷喜家门首伺候顺娘,无路可通。如此数次。闻说潮王庙有灵,乃私买香烛果品,在潮王面前祈祷,愿与喜顺娘今生得成鸳侣。拜罢,炉前化纸,偶然方胜从袖中坠地,一阵风卷出纸钱的火来烧了。急去抢时,止剩得了一个侣字。乐和拾起看了,想道:“侣乃双口之意,此亦吉兆。”心下甚喜。  忽见碑亭内坐一老者,衣冠古朴,容貌清奇,手中执一团扇,上写“姻缘前定”  四个字。乐和上前作揖,动问:“老翁尊姓?”答道:“老汉姓石。”又问道:  “老翁能算姻缘之事乎?”老者道:“颇能推算。”乐和道:“小子乐和,烦老翁一推,赤绳系于何处?”老者笑道:“小舍人年未弱冠,如何便想这事?”乐和道:“昔汉武帝为小儿时,圣母抱于膝上,问‘欲得阿娇为妻否?’帝答言:  ‘若得阿娇,当以金屋贮之。’年无长幼,其情一也。”老者遂问了年月日时,在五指上一轮道:“小舍人佳眷,是熟人,不是生人。”乐和见说得合机,便道:  “不瞒老翁,小子心上正有一熟人,未知缘法何如?”老者引至一口八角井边,教乐和看井内,有缘无缘便知。乐和手把井栏张望,但见井内水势甚大,巨涛汹涌,如万顷相似;其明如镜,内立一个美女,可十六七岁,紫罗衫、杏黄裙,绰约可爱。仔细认之,正是顺娘。心下又惊又喜,却被老者望背后一推,刚刚的跌在那女子身上,大叫一声,猛然惊觉,乃一梦,双手兀自抱定亭柱。正是:  黄粱犹未熟,一梦到华胥。  乐和醒将转来,看亭内石碑,其神姓石名瑰,唐时捐财筑塘捍水,死后封为潮王。乐和暗想:“原来梦中所见石老翁,即潮王也。此段姻缘,十有九就。”  回家对母亲说,要央媒与喜顺娘议亲。那安妈妈是妇道家,不知高低,便向乐公撺掇其事。乐公道:“姻亲一节,须要门当户对。我家虽曾有七辈衣冠,见今衷微,经纪营活。喜将仕名门富室,他的女儿,怕没有人求允,肯与我家对亲?若央媒往说,反取其笑。”乐和见父亲不允,又教母亲央求母舅去说合。安三老所言,与乐公一般。乐和大失所望,背地里叹了一夜的气。明早将纸裱一牌位,上写“亲妻喜顺娘生位”七个字,每日三餐,必对而食之。夜间安放枕边,低唤三声,然后就寝。每遇清明三月三,重阳九月九,端午龙舟,八月玩潮,这几个胜会,无不刷鬓修容,华衣美服,在人丛中挨挤。只恐顺娘出行,侥幸一遇。同般生意人家有女儿的,见乐小舍人年长,都来议亲。爹娘几遍要应承,到是乐和立意不肯。立个誓愿,直待喜家顺娘嫁出之后,方才放心,再图婚配。事有凑巧,这里乐和立誓不娶,那边顺娘却也红鸾不照,天喜未临,高不成,低不就,也不曾许得人家。光阴似箭,倏忽又过了三年。乐和年一十八岁,顺娘一十七岁了。  男未有室,女未有家。男才女貌正相和,未卜姻缘事若何?且喜室家俱未定,只须灵鹊肯填河。  话分两头。却说是时,南北通和。其年有金国使臣高景山来中国修聘。那高景山善会文章,朝命宣一个翰林范学士接伴。当八月中秋过了,又到十八潮生日,就城外江边浙江亭子上,搭彩铺毡,大排筵宴,款待使臣观潮。陪宴官非止一员。  都统司领着水军,乘战舰,于水面往来,施放五色烟火炮。豪家贵戚,沿江搭缚彩幕,绵亘三十馀里,照江如铺锦相似。市井弄水者,共有数百人,蹈浪争雄,出没游戏。有蹈滚木、水傀儡,诸般伎艺。但见:迎潮鼓浪,拍岸移舟。惊湍忽自海门来,怒吼遥连天际出。何异地生银汉,分明天震春雷。遥观似匹练飞空,远听如千军驰噪。吴儿勇健,平分白浪弄洪波;渔父轻便,出没江心夸好手。果然是万顷碧波随地滚,千寻雪浪接云奔。  北朝使臣高景山见了,毛发皆耸,嗟叹不已,果然奇观。范学士道:“相公见此,何不赐一佳作?”即令取过文房四宝来。高景山谦让再三,做《念奴娇》词:  “云涛千里,泛今古绝致,东南风物。碧海云横初一线,忽尔雷轰苍壁,万马奔天,群鹅扑地,汹涌飞烟雪。吴人勇悍,便竞踏浪雄杰。  想旗帜纷纭,吴音楚管,与胡笳俱发。人物江山如许丽,岂信妖氛难灭。况是行宫,星缠五福,光焰窥毫发。惊看无语,凭栏姑待明月。”  高景山题毕,满座皆赞奇才。只有范学士道:“相公词做得甚好,只可惜‘万马奔天,群鹅扑地’,将潮比得来轻了,这潮可比玉龙之势。”学士遂做《水调歌头》,道是:  “登临眺东渚,始觉太虚宽。海天相接,潮生万里一毫端。滔滔怒生雄势,宛胜玉龙戏水,尽出没波间。雪浪番云脚,波卷水晶寒。  扫方涛,卷圆峤,大洋番。天垂银汉,壮观江北与江南。借问子胥何在?博望乘槎仙去,知是几时还?上界银河窄,流泻到人间!”  范学士题罢,高景山见了,大喜道:“奇哉佳作,难比万马争驰,真是玉龙戏水。”不题各官尽欢饮酒。  且说临安大小户人家,闻得是日朝廷款待北使,陈设百戏,倾城士女都来观看。乐和打听得喜家一门也去看潮,侵早便妆扮齐整,来到钱塘江口,踅来踅去,找寻喜顺娘不着。结末来到一个去处,唤做“天开图画”,又叫做“团围头”。  因那里团团围转,四面都看见潮头,故名“团围头”。后人讹传,谓之“团鱼头”。  这个所在,潮势阔大,多有子弟立脚不牢,被潮头涌下水去,又有豁湿了身上衣服的,都在下浦桥边搅挤教干。有人做下《临江仙》一只,单嘲那看潮的:  “自古钱塘难比,看潮人成群作队。不待中秋,相随相趁,尽往江边游戏。  沙滩畔,远望潮头,不觉侵天浪起。  头巾如洗,斗把衣裳去挤。下浦桥边,一似奈何池畔,裸体披头似鬼。入城里,烘好衣裳,犹问几时起水?”  乐和到“团围头”寻了一转,不见顺娘,复身又寻转来。那时人山人海,围拥着席棚彩幕。乐和身材即溜,在人丛里捱挤进去,一步一看,行走多时,看见一个妇人,走进一个席棚里面去了。乐和认得这妇人,是喜家的奶娘,紧步随后,果然喜将仕一家男女,都成团聚块的坐下饮酒玩赏。乐和不敢十分逼近,又不舍得十分窎远。紧紧的贴着席棚而立,觑定顺娘目不转睛,恨不得走近前去,双手搂抱,说句话儿。那小娘子抬头观看,远远的也认得是乐小舍人,见他趋前褪后,神情不定,心上也觉可怜。只是父母相随,寸步不离,无由相会一面。正是:  两人衷腹事,尽在不言中。  却说乐和与喜顺娘正在相视凄惶之际,忽听得说潮来了。道犹未绝,耳边如山崩地坼之声,潮头有数丈之高,一涌而至。有诗为证:银山万叠耸嵬嵬,蹴地排空势若飞。信是子胥灵未泯,至今犹自奋神威。那潮头比往年更大,直打到岸上高处,掀翻锦幕,冲倒席棚,众人发声喊,都退后走。顺娘出神在小舍人身上,一时着忙不知高低,反向前几步,脚儿把滑不住,溜的滚入波浪之中。可怜绣阁金闺女,翻做随波逐浪人。乐和乖觉,约莫潮来,便移身立于高阜去处,心中不舍得顺娘,看定席棚,高叫:“避水!”忽见顺娘跌在江里去了。这惊非小,说时迟,那时快,就顺娘跌下去这一刻,乐和的眼光紧随着小娘子下水,脚步自然留不住,扑通的向水一跳,也随波而滚。他那里会水,只是为情所使,不顾性命。  这里喜将仕夫妇见女儿坠水,慌急了,乱呼:“救人救人!救得吾女,自有重赏。”  那顺娘穿着紫罗衫、杏黄裙,最好记认。有那一班弄潮的子弟们,踏着潮头,如履平地,贪着利物,应声而往。翻波搅浪,去捞救那紫罗衫、杏黄裙的女子。  却说乐和跳下水去,直至水底,全不觉波涛之苦,心下如梦中相似。行到潮王庙中,见灯烛辉煌,香烟缭绕。乐和下拜,求潮王救取顺娘,度脱水厄。潮王开言道:“喜顺吾已收留在此,今交付你去。”说罢,小鬼从神帐后,将顺娘送出。乐和拜谢了潮王,领顺娘出了庙门。彼此十分欢喜,一句话也说不出,四只手儿紧紧对面相抱,觉身子或沉或浮,氵吞出水面。那一班弄潮的看见紫罗衫、杏黄裙在浪中现出,慌忙去抢。及至托出水面,不是单却是双。四五个人,扛头扛脚,抬上岸来,对喜将仕道:“且喜连女婿都救起来了。”喜公、喜母、丫环、奶娘都来看时,此时八月天气,衣服都单薄,两个脸对脸,胸对胸,交股叠肩,且是偎抱得紧,分拆不开,叫唤不醒,体尚微暖,不生不死的模样。父母慌又慌,苦又苦,正不知什么意故。喜家眷属哭做一堆。众人争先来看,都道从古来无此奇事。  却说乐美善正在家中,有人报他儿子在“团鱼头”看潮,被潮头打在江里去了。慌得一步一跌,直跑到“团围头”来。又听得人说打捞得一男一女,那女的是喜将仕家小姐。乐公分开人众,捱入看时,认得是儿子乐和,叫了几声“亲儿!”  放声大哭道:“儿呵!你生前不得吹箫侣,谁知你死后方成连理枝!”喜将仕问其缘故,乐公将三年前儿子执意求亲,及誓不先娶之言,叙了一遍。喜公、喜母到抱怨起来道:“你乐门七辈衣冠,也是旧族,况且两个幼年,曾同窗读书,有此说话,何不早说!如今大家叫唤,若唤得醒时,情愿把小女配与令郎。”两家一边唤女,一边唤儿,约莫叫唤了半个时辰,渐渐眼开气续,四只胳膊,兀自不放。乐公道:“我儿快苏醒,将仕公已许下,把顺娘配你为妻了……”说犹未毕,只见乐和睁开双眼道:“岳翁休要言而无信!”跳起身来,便向喜公、喜母作揖称谢。喜小姐随后苏醒。两口儿精神如故,清水也不吐一口。喜杀了喜将仕,乐杀了乐大爷。两家都将干衣服换了,顾个小轿抬回家里。  次日,到是喜将仕央媒来乐家议亲,愿赘乐和为婿,媒人就是安三老。乐家无不应允。择了吉日,喜家送些金帛之类,笙箫鼓乐,迎娶乐和到家成亲。夫妻恩爱,自不必说。满月后,乐和同顺娘备了三牲祭礼,到潮王庙去赛谢。喜将仕见乐和聪明,延名师在家,教他读书,后来连科及第。至今临安说婚姻配合故事,还传“喜乐和顺”四字。有诗为证:  少负情痴长更狂,却将情字感潮王。  钟情若到真深处,生死风波总不妨。第二十四卷 玉堂春落难逢夫  ——与旧刻《王公子奋志记》  公子初年柳陌游,玉堂一见便绸缪;黄金数万皆消费,红粉双眸枉泪流。  财货拐,仆驹休,犯法洪同狱内囚;按临骢马冤愆脱,百岁姻缘到白头。  话说正德年间,南京金陵城有一人,姓王,名琼,别号思竹;中乙丑科进士,累官至礼部尚书。因刘瑾擅权,劾了一本,圣旨发回原籍。不敢稽留,收拾轿马和家眷起身。王爷暗想:有几两俸银,都借在他人名下,一时取讨不及。况长子南京中书,次子时当大比,踌躇半晌,乃呼公子三官前来。那三官双名景隆,字顺卿,年方一十七岁;生得眉目清新,丰姿俊雅;读书一目十行,举笔即便成文,元是个风流才子。王爷爱惜胜如心头之气、掌上之珍。当下王爷唤至,分付道:  “我留你在此读书,叫王定讨帐,银子完日,作速回家,免得父母牵挂。我把这里帐目,都留与你。”叫王定过来,“我留你与三叔在此读书讨帐,不许你引诱他胡行乱为。吾若知道,罪责非小。”王定叩头说:“小人不敢。”次日收拾起程,王定与公子送别,转到北京,另寻寓所安下。公子谨依父命,在寓读书。王定讨帐,不觉三月有馀,三万银帐,都收完了。公子把底帐扣算,分厘不欠。分付王定,选日起身。公子说:“王定,我们事体俱已完了,我与你到大街上各巷口闲耍片时,来日起身。”王定遂即锁了房门,分付主人家用心看着生口。房主说:“放心,小人知道。”二人离了寓所,至大街观看皇都景致。但见:人烟凑集,车马喧阗。人烟凑集,合四山五岳之音;车马喧阗,尽六部九卿之辈。做买做卖,总四方土产奇珍;闲荡闲游,靠万岁太平洪福。处处胡同铺锦绣,家家杯斝醉笙歌。  公子喜之不尽,忽然又见五七个宦家子弟,各拿琵琶、弦子,欢乐饮酒。公子道:“王定,好热闹去处!”王定说:“三叔,这等热闹,你还没到那热闹去处哩!”二人前至东华门,公子睁眼观看,好锦绣景致。只见门彩金凤,柱盘金龙。王定道:“三叔,好么?”公子说:“真个好所在!”又走前面去,问王定:  “这是那里?”王定说:“这是紫金城。”公子往里一视,只见城内瑞气腾腾,红光闪闪。看了一会,果然富贵无过于帝王,叹息不已。离了东华门往前,又走多时,到一个所在,见门前站着几个女子,衣服整齐。公子便问:“王定,此是何处?”王定道:“此是酒店。”乃与王定进到酒楼上,公子坐下。看那楼上有五七席饮酒的,内中一席有两女子坐着同饮。公子看那女子,人物清楚,比门前站的更胜几分。公子正看中间,酒保将酒来,公子便问:“此女是那里来的?”  酒保说:“这是一秤金家丫头翠香、翠红。”三官道:“生得清气。”酒保说:  “这等就说标致?他家里还有一个粉头,排行三姐,号玉堂春,有十二分颜色。  鸨儿索价太高,还未梳栊。”公子听说留心,叫王定还了酒钱,下楼去,说:  “王定,我与你春院胡同走走。”王定道:“三叔不可去,老爷知道怎了?”公子说:“不妨,看一看就回。”乃走至本司院门首。果然是:花街柳巷,绣阁朱楼。家家品竹弹丝,处处调脂弄粉。黄金买笑,无非公子王孙;红袖邀欢,都是妖姿丽色。正疑香雾弥天霭,忽听歌声别院娇。总然道学也迷魂,任是真僧须破戒。  公子看得眼花撩乱,心内踌躇,不知那是一秤金的门。正思中间,有个卖瓜子的小伙叫做金哥走来,公子便问:“那是一秤金的门?”金哥说:“大叔莫不是要耍?我引你去。”王定便道:“我家相公不嫖,莫错认了。”公子说:“但求一见。”那金哥就报与老鸨知道,老鸨慌忙出来迎接,请进待茶。王定见老鸨留茶,心下慌张,说:“三叔可回去罢!”老鸨听说,问道:“这位何人?”公子说:“是小价。”鸨子道:“大哥,你也进来吃茶去,怎么这等小器!”公子道:“休要听他。”跟着老鸨往里就走。王定道:“三叔不要进去,俺老爷知道,可不干我事。”在后边自言自语,公子那里听他,竟到了里面坐下。老鸨叫丫头看茶。茶罢,老鸨便问:“客官贵姓?”公子道:“学生姓王,家父是礼部正堂。”  老鸨听说,拜道:“不知贵公子,失瞻休罪。”公子道:“不碍,休要计较。久闻令爱玉堂春大名,特来相访。”老鸨道:“昨有一位客官,要梳栊小女,送一百两财礼,不曾许他。”公子道:“一百两财礼小哉!学生不敢夸大话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霁月光风耀玉堂的意思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