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用c标签怎么回事这手机却这样,老爸说不要紧,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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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个代沟的事刚上初中那会手机还不是很普遍,看别人拿着手机觉得特别牛X回家跟老爸要求给我买个手机!老爸:“啥叫手机,干啥用的?”此对话正巧奶奶听见了插话说:“管ta什么鸡呢,孩子愿意吃你就给他买了吃呗,现在孩子正长个子呢,营养得跟上!”
回复 26楼:啊哦[撞到玻璃]
回复 21楼:刚初中毕业时,跑业务,狠心咬牙买了一个,现在还能用。。诺基亚质量真不是盖的。
回复 22楼:你现在还是蝌蚪吧
然后你爸卖了玉米,卖了麦子,卖了家里那条老黄牛,给你买了手机,从此以后,你过着天天有鸡吃的生活。
你一定得孝顺奶奶
回复 21楼:你今年有六岁吗?
回复 2楼:没有智能机时诺基亚手机800?是美元吧
回复 15楼:是啊,我们上初中的时候只有一小部分土豪同学才用得起bb机。
莫名的伤感
这时候妈妈出来了说“你们瞎说什么呢,手机就是拿在手上玩俄罗斯方块那个。咱学习要紧不买手机了吧。”她爸和奶奶恍然大悟,只有楼主流下了热泪。徧得好辛苦,扶我上神评吧,都没坐上过。
这就是身高不足一米五的理由?
买个手机吧?
一不小心就暴露了年龄!
我们这那种食用的青蛙就叫做“手机”。
还是奶奶疼孙子啊
奶奶永远都是那个最疼自己的人[大哭]
有种莫名的伤痛感。
手机从大哥大改名为手机的时候,已经不至于还有人不知道手机是什么了。
那时我会出生个都
一个笑话透露多年少的不懂事及父母的爱
奶奶说的也对,“”营养“”要跟上,自打楼主买了手机,麒麟臂越来越强大了,从此就走上一条不归路,营养再也没跟上了……
然后你爸手里拿着小jj,孩子,来吃吧,手机
然后你妈就给你做了手撕鸡[流鼻血]
是啊,他喜欢吃什么鸡就给他吃什么鸡吧。
这个不叫代沟,只能说明楼主太不懂事了
唉,想起了我的第一部手机,诺基亚,那时候还没有智能机了。一部诺基亚800大洋,用了8年,现在那个手机才100快。。。至今还留着那个诺基亚了。。。
真的什么鸡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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验证码输入错误,请重新输入【鸡东县作家协会专刊】惠相海(黑龙江)不会玩的老爸(短篇小说)
【作家档案】惠相海,男,1945年生 原籍吉林省伊通。做过农民,教师,县文化馆创作员,县委机关干部,曾在《小说林》、《当代小说》、《天池》、《参花》、《语文导刊》、《金山》、《北荒文学》、《小小说》、《雪花》等文学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及小小说多篇。另有歌词百余首发于《词刊》、《北方音乐》、《音乐周报》、《词作家》及歌曲集等音乐文学杂志。其中,小小说《情债》获全省评比一等奖。
不会玩的老爸
(短篇小说)
寻福村更名鸡东镇桥西新区那些天,曹老大丢了。
曹老大的脑子没病。他还记着寻福村里的那座透风漏雨的泥草房。他那条残腿,虽然包装在一条现代板的灯笼裤里,可那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还在呢,他那只在背脊上左右摇摆的宝贝兜子还在呢。他一晃出桥西新区的大门,便向西面那座遥遥在望的信号塔奔去,那是我们老房的位置。他不光记着老房的位置,还能确定新建起的文化宫左侧的影院台阶正是老房子东侧的牛棚。叔对我说,老爸坐在那里嘴上刁着烟袋,拐仗依在身边,一句话没有,闷头吧达烟,眼神却闪得象在和人对话。那种时候,谁和他说话都不搭理。叔说老爸大概又想那条花母牛了。叔只比我大一岁。小时候我总叫他哥。上山里拣干枝的时候,常帮我推爬犁。叔说的花母牛,是一头为老爸也为我们家效力十年的一头母牛,那条牛是他从屠刀下花一千块钱买回的,宝贝闺女一样的喜欢。买回不到一年便脱胎换骨,成了我们家最能干的劳力。老爸的那几块地全靠那条能干的母牛了。所以那条牛以一万元的价格交换成一台农耕拖拉机的时候,老爸掉了泪。在老爸的心里,是那台能力超强的农田拖拉机夺去了那条母牛。因为老爸在第二天目睹了那条母牛刀割成肉块,再一块块卖掉。老爸不光记着老房子的位置,记着那个牛棚和那条母牛,他还指着其乐超市的位置说,这是我们的后园子,去年这个季节,我们家的苞米就挂在木架子上。
怎么说曹老大都不会丢。那一天,我在家里翻看一本新译的《老人与海》,我很喜欢那个只有美国才有的故事。那个老人与一条大鲸的较量叫我在读后三十年都没有忘记。我正翻看那译文中的插页,手机响起一串新的乐曲。因为那曲子很潮,我无法知道是谁发过来的,我的朋友圈很少那么新潮的。打开来看,一个叫“越走越飘”的网名进了我的空间。我问你是哪一位?回答却是“老爸”。我又问你是哪位?回答仍是那两个字。我关了机。我不喜欢别人和我开这样的玩笑。可不到一分钟,那串新潮的曲子又响了。再打开来看,没有文字,只有一张图片。那是一座新区,和我们想象中的许多新区大同小异。楼房,街道,风景区,游乐场,水上公园,各种代步工具,时装,美女,等等。这样的图片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看到。不同的是,在这副图片上有一处用红笔画了个圈。提示注意!很快在屏幕上又出现了四个大字:“锦绣华城”。图片换成了一处居民区。又一个红圈圈出了一座楼房的位置。出现了六个大字:二单元二0二。
我们的那座泥草房拆迁时,曾与开发商有过协议的,那就是在新建的桥西新区还我们一座七十平米的楼房。外加一个三十六平米的小户型。那些天我们差不多天天在猜想新居的模样。每隔十天或半月便跑到新城区的工地转上几圈。回来时便把建造中的新居在纸上描画出来。那是在工地上记下的新居的大概位置。而新居的构架,比如外墙和窗口,比如室内的格局,卧室的大小,厨房的结构,客厅的朝向这些对我们的想象都是一个试题。我们还特别注意那个小户型的位置。那可以安置两口之家。每当想到那个小户型的作用,我们心里都有一个不地道的愿望,就是希望曹老大在一夜间消失。因为那样叔的婚房就有了。当然,我和柳翠花,还有我的媳妇,孩子可以混居在那七十平米的大房子里。可要多一个曹老大就不行了。我们当中一定要有一个打单另住。这个想法有些罪恶感。可它会常常冒出来。那些天,只要是关于新居的信息,我们会第一时间获取,新居的样子比一顿爽口的火锅更有吸引力。但是有一点,我们都不愿把新居的信息与曹老大联系起来。我们希望他突然变傻,把以前的事忘掉,他可以找不到家门,可以走失……
当我发现用越走越飘网名传给我新居信息的人竟然是曹老大,我有点傻。
那个叫树树的孩子八岁,大大的两眼里,藏着鬼点子,他蹲在茅楼里。而那露着一只大脚趾站在柳翠花的院子里的男人,五十岁,一脸的老相。柳翠花那年只有二十九岁。那个早上,柳翠花的院子里丢了一只鸡蛋,己经确定是那个叫树树的孩子藏起来了。柳翠花准备惩罚树树,她的方法是拧耳朵,拧到树树把藏起的鸡蛋拿出来为止。可那个男人这时候突然进了院子。男人的手上是一条缰绳,缰绳的另一头牵着一条身形单薄的小母牛。那头小母牛的两眼突出的大,盯着院子里的柳翠花,盯得柳翠花心里发慌。那时柳翠花的两眼盯在母牛的嘴巴子上,问了一句:叔你这是干啥?柳翠花好像在问那条母牛。那男人却很硬气:叫哥!柳翠花不知为什么听了这句话竟笑出了声。那男人没笑,说拴到牛槽子上去,多加点料!
蹲在茅楼里拉屎的树树,从高粱杆的空眼里看到这两个人的眼色有些微妙。所以在那一整天,他都没有精神,好像他的家来了一位面色严厉的老校长,他走在那男人面前的时候,格外小心,脚尖勾在地上,眼珠却随那男人背上左右摇动的宝贝兜子左转右转。好像什么也不懂。又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可爱的乖孩子。可到了第二天,树树就有些耐不住了,因为树树发现柳翠花一改常态,烧好的洗脸水不是先送到自己和老叔面前,而是先端给那个臭男人。柳翠花不光把洗脸水端过去,还在递毛巾的时候拿眼睛在那臭男人的脸上瞄一下。树树能看懂柳翠花的眼神。她在看这个男人心里在想什么呢。可树树和大他一岁的叔却不喜欢柳翠花这样。到了吃饭的时候,树树故意盘腿坐在桌头上,直着身子等柳翠花盛饭。以前柳翠花总是把盛好的饭第一个递给他。可那个早上却倒过来了。柳翠花把盛好的第一碗饭递给了那个臭男人。不光如此,柳翠花还把蒸好的一碗鸡蛋羹放在那个臭男人的面前,树树看出来了,那碗鸡蛋羹是专为那臭男人做的。当那个臭男人拿起汤匙,把第一口蛋羹送进嘴里的时候,树树的大眼里冒火了,直着嗓子朝那个臭男人喊:曹老大!这一喊,那个男人好像给吓了一跳,却没有影响到品尝蛋羹的滋味。只是有点意外的看着树树。他看懂了树树脸上的那句没有出口的话。他想给树树一个微笑,但他不会。接下来,他继续吃饭,好像桌子上什么也没发生过。柳翠花那时也愣了一下。但她的脸色很快就认真起来,像在宣布一个关系重大的决定,她的脸朝着那个男人,眼却瞄着树树说:叫爸。柳翠花声音不高,却是很认真的。树树把嘴噘起来,又喊了一声:曹老大!这回柳翠花把手里的筷子撂下了,二根手指拧住了树树的耳朵——
树树那一整天都不看柳翠花。
跟人家睡了一宿,就把我们撇了——!
很快就有了出气的机会。那天中午柳翠花喊住了在院子外面打泥蛋子的树树,她手上拎个花布兜子。树树那时想起曹老大背上那个左右摇摆的兜子来。曹老大的兜子是黑布缝做的,像个袜筒子,细长,一根线绳抽口,口上露出一只烟袋嘴儿。树树很讨厌曹老大身上的那股烟味。走到面前的时候便把鼻子揪起来。柳翠花手上的兜子漂亮而松宽,里面装了个沉甸甸的饭盒。不用柳翠花说,树树就知道兜子里是特为那个臭男人曹老大做的午饭。从柳翠花手上接过兜子的时候,他不光闻到了煎鸡蛋的香味,还闻出了烙饼的油香。那个中午,树树拎着柳翠花的兜子,蹦过东河沟上的独木桥,沿臭蒲洼拐了一个大弯,再穿过一片柳毛子,远远地就看到了歇在苞米地头上的牛犁仗。
柳翠花给你做的——!
树树站在那个要叫他爸的男人面前,把手上的花布兜举在那里,等曹老大去接。曹老大一手的牛粪,忙寻了水洼子洗手,嘴里“唉唉”的,好像要对跑来送饭的树树说一句暖话。那话还没找到呢,只听“冬”的一声,曹老大抬起眼看,站在不远处的树树没影了,而那个装有饭盒的花布兜扔在了地头上。
就是那个晚上,没有睡意的树树把身子卷在被窝里,两手攥着烙饼和煎鸡蛋,一口一口的吞咽着。烙饼真香呀。他己经有半年多没吃过烙饼了。还是柳翠花春天到乡集上卖头刀韭菜那次,因为韭菜给一个赶早集的人全包了,她心上一乐,从一个粮油摊上买回二十斤精粉。树树那回一口气吃了三张烙饼,吃得他肚子鼓鼓的,那天的晚饭都没有吃。不过那一次并没有煎鸡蛋。树树一边吃着烙饼和煎鸡蛋,一边想像着那个叫曹老大的臭男人,他在打开饭盒看到里面的一只大饼子和两个烀土豆的时候,会有怎样的意外呢?这么一想,那苞面饼子和土豆的味儿便带替了烙饼和煎鸡蛋。树树便劲甩掉了脑子里的那片地,甩掉了地头上的那付牛犁仗,他不去想啃苞面饼子的曹老大了。这样真好。他嘴里的烙饼味和煎鸡蛋味又回来了。树树像卷在一个香甜的世界里。他睡了。两眼粘在了一起。睡梦里的树树爬进了一个草窝,他把手伸进草窝里,摸到了一个圆溜溜,热烀烀的鸡蛋,他一阵兴奋,正想把它揣进兜里,耳朵却给两根细软的手指死死地拧住。树树知道是谁出现在他身后了,他想挣出那两根手指,向院子外面跑,刚一迈步,耳朵却撕裂似的疼。他喊叫了一声,被窝己经给柳翠花掀起来,树树从梦里醒过来,光着身子,嘴里还含着烙饼和煎鸡蛋。
那个叫树树的男孩犯下的最大错误,是在曹老大的烟锅子里塞进一根小爆仗。小爆仗是从小叔的兜里翻出来的。小叔一大早就跑到别家的院子里去寻宝,那些宝贝花花绿绿地散落在人家的大门口,那是年三十的晚上迎财神放的,有成挂的五百响,有单个的双响,有向半空中喷射的礼花,还有连小叔也叫不出名字的响炮。那些响过的爆仗都成了红红的碎片,花瓣一样铺了一地,在那些诱人的花瓣中间,常常会扒出一根或二根带着炮线的小爆仗。那是一群烈士中的幸存者。这样的小爆仗是小叔的意外收获。因为柳翠花从来不买爆仗,柳翠花的理由是爆仗只能听个响,响对她的日子没有亮色,有那钱不如买一包红糖,喝了身子有力气,可以多背一袋子苞米。所以柳翠花在过年的时候要给我们喝红糖水。就是在初一早饭过后,柳翠花在厨房里冲红糖水的时候,曹老大要抽烟。曹老大那天决定上午不干活儿,所以他的烟口袋还挂在炕墙上。树树那时己经收下曹老大给他买的一顶羊绒帽,那顶羊绒帽暖暖的,让他那颗嫉妒的心眼里生出了一点点的亲近。树树那天只是想跟曹老大开个玩笑。在曹老大接过烟袋并把火机打出了火的时候,树树躲在门口往里望,他要看曹老大惊叫时扔掉烟袋慌乱的样子。他还戴上曹老大给他的羊绒帽,准备曹老大追打时往外面跑。可树树的准备落了空。曹老大那天早上并没有丢下烟袋去追做祸的树树,他一面意外地看着炸裂的烟锅儿,一面抖动着血肉模糊的大姆指。嘴巴张成了一个傻瓜。柳翠花听到了那声炸响便跑进屋里,找出了一条白布不管天地地把曹老大的大姆指缠个结结实实。后来乡里的医生说,如果那天曹老大到医院去做缝合,那根大姆指就不会断掉了。如果真如乡医所说,树树在之后的许多年就不会在心上留下总也不会消去痒痛了。
没有报案。老爸不会有意外发生,报案反倒不大好。没有到处张贴寻人启事,那样还不如去报案。
既然不去报案,寻找的工夫就是乘百乘千的。又不能把火烧在柳翠花的身上,己经快六十的人了。对她说个小慌还是能瞒得过的。当然不能让她察到蛛丝蚂迹。那是在曹老大丢的第二天早上。柳翠花打好洗脸水朝我喊:死猪呀?你爸呢!在遇到了大事时,她会这么喊。我忙从炕上爬起来,我说妈,我忘了告诉你,我老爸去城子河了,说要过几天才回来。柳翠花一脸的孤疑,目光在我身上注视了几秒钟。那几秒钟的变化把我拉回到了八岁那个夏天的中午。柳翠花虽然老了,可三十前那个中午闪在那个臭男人身上的热焰还在呢。她知道城子河是什么地方。只从老爸到了柳翠花这里,城子河那三个字便在我们中间消失了。难怪我一提起那三个字,柳翠花便如听到一个死人重新走上大街那样意外。这个是我己经料到的。可老爸在我的记忆里没到过任一个稍远的地方。更没有再去过城子河。谁都知道老爸的后三十年会交给了寻福村的柳翠花呢?
无论我还是小叔都装作一脸的轻松,而一离开了柳翠花的视线,我们比丢了百万美金还要倒霉。对于当年牵着一头母牛站在柳翠花院子里的那个臭男人,我们的心里说不上是喜欢还是讨厌。曾经有一段日子,我们甚至希望他回到他来的那个地方去。回到那个九死一生的城子河。因为他至少可以省一份日常支出。他在我们家己经无事可做了。他种的那几片地早就给“规划”了。我们“家”什么都不需要他了。不需要他再象三十年前那样赶着牛犁去种地了,也不需要他顶着大雨爬到房顶去压住漏雨的房盖了,也再不需要他用一春一秋的汗珠子换来一车苞米再用一车苞米为我和小叔换回一个学期的学费了。当然老爸为我们付出的还有更大的方面呢。我们只说现在。他现在和死前只有一个事要做,那就是享受有楼有车有好玩的城里人的日子。而柳翠花年纪也大了,要一个比她更大的人陪伴只是一种苦难了。当然我们不能找各种理由赶他走,我们只盼着有一天曹老大忽然死恢复燃般地想起他曾经丢掉的血脉。这原因很简单。他不是我们的老爸。他是曹老大,是个与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奇怪的是,曹老大真的失踪了,我们却烧心烧肺的着急起来。在不到一天的时间,整整一个新城区的人,我们都一一问到了,老城区的人也没一个不问到的。七八十岁的老爷爷,老奶奶,七八岁的孩子,机关里的工作人员,出租车司机,走在大街上的外来客,都不曾放过。我和小叔坚信老爸没有学过隐身术。而全城人的眼睛加起来要胜过所有功能超强的监控镜头。可是都没有。我们也把查找的范围向外括大,比如城北的娱乐广场,比如东村大集,我们还去了榛柴沟。老爸曾经去那打过榛柴棵子。都是秋后榛柴叶子半干的时候。老爸只带一把柴镰,背后跟着那头宝贝母牛。回来的时候牛仍然跟在后面,不同的是牛背上驼着榛柴棵子。一面走,老爸的嘴里哼着歌儿,那歌只有老爸那代人听得明白。人说老爸在年轻时喜欢过一个同村的女孩,不幸的是,那女孩死于白血病。于是我们猜老爸那支歌可能是唱给那女孩的。因为老爸重没有在柳翠花面前唱过那支歌。在去榛柴沟的路过,我还和小叔说起了一件事。都过去二十年了。我们正喊他曹老大。柳翠花那时候一脸的怒火,逼我们改口,不然就不许上桌吃饭。那天晚上,一家人在院子里扒苞米,苞米是曹老大和那条母牛用一辆两轮车从地里拉回来的。苞米棒子堆在院子里,我们的任务是在晚饭前把苞米扒完拴成吊子挂在己经架好的架子上晾晒。我和小叔手里撕着苞米皮子,眼睛在互相扫着,我的眼盯在曹老大的左脸上。这是我和小叔约好的,曹老大的左脸有个黑印子,像一只蚂蚱。我们拿眼盯他的蚂蚱,就是瞧不起他的意思。我叫一声曹老大,给我买件夹克!我的嗓门很响,是故意的,想要曹老大怕。柳翠花被我那句话喊得一愣。我们家从来没有买过二十元以上的衣服。我和小叔最贵的一条裤子是在东市场的集上用五斤榛蘑换的。而且,我们把那种花大钱买穿的看成是败家子。在我们寻福村,那一年只有曾家驹的老二穿了一件夹克。曾家驹的大孩子是个女儿,嫁给了一个县电业局的工人。那件穿在老二身上的夹克,是他姐回娘家带来的。全村人都把眼光闪在了曾家老二那身夹克上了。我和小叔也看到了曾家老二穿着皮夹克在大街上显摆的样子。我问小叔得多少钱?小叔把眼皮眯起来,他是在估计,小叔说得二百。我吐了吐舌。那够我们买十件衣服了。其实我们跟本不想要夹克。那一段日子不知道为什么不开心,我们不开心的时候,就会捉弄曹老大。
柳翠花骂我们说又发疯呀?柳翠花那时候己经把我们当大孩子,当大孩子的含意是,在不听话的情况下,可以用棍子。我们此前都尝过柳翠花的招数。她打我们的棍子立在里屋的板柜那里,柳木条子的,缠着一块做衣服裁下的角料。柳翠花抡起柳棍呼呼风响,十分可怕可我们的屁股却没流过血,只是有过短暂的刺疼。柳翠花的手常在我们撕心裂肺的惨叫中停下来。之后听我们站在面前规规矩矩的认错。但那一次柳翠花并没有用木棍打我们。只是脸色铁青的骂了一句。我们知道不能再去喊曹老大。只少不在柳翠花面前。那天柳翠花给邻家的郭亮媳妇喊去帮忙装袋子,我一下骑到了曹老大的脖子上,喊他给我们买夹克。我还把吐沫吐在曹老大的脖子上。曹老大的两手在扒苞米窝子,一边扒,一边拴吊子。他不说买,也不说不买。我们明白在这个家只有柳翠花说的才算数。那时的曹老大嘴里只在喊我的名字。我却因此有了理由在他的脖子上赖着不下来。直到柳翠花走路的脚片子声从邻家那里传过来,我们才又恢复了原状,假做什么都没有。
想不到第二天却出了事。
你爸哪去了!柳翠花喊。桌子上摆着热腾腾的米饭,鸡蛋羹,白菜炒土豆片。鸡蛋羹已经换成大碗,不再是一把匙子而是四把。我和小叔偷偷交换眼色,都摇头说不知道,不知道曹老大上哪去了。苞米吊子还没拴完呢!这人也没了,牛也没了,跑哪去了。准是你俩搞的鬼,不把人找回来别吃饭!
柳翠花从我们脸上看出了什么。可我们一定要装什么也不知道。我们要等到曹老大自己回来才行。于是我和小叔都闭紧了嘴巴。那天的上午柳翠花用了各种惩罚手段,把柳条子都打飞了,就在打飞第三根柳条子的时候,柳翠花自己泄了气。她一脸的无奈,把柳条子一扔,饭也不吃,一个人坐在院里拴苞米吊子。我和小叔虽然浑身疼得火烧火燎,却不敢有一句怨。我们也不肯吃早饭,一语不发坐在院里跟柳翠花一起拴苞米吊子。大概我们都觉得心里有些虚,终于张开了嘴巴,说爸中午一定能回来,说爸一定有要紧的活去做。我们都知道这是句没用的话,柳翠花也知道那话等于没说,可我们看见柳翠花脸上的怒气却消去了,我们的心也不再那么慌了。只是一边拴着苞米吊子,望着天上的日头,盼到中午曹老大牵着牛驮着圆圆鼓鼓的袋子走进院子。
可直到那天的傍晚曹老大也没有回来。我和小叔都慌了神,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我把一只木球立在院里的台礅上希望它能站在那里不动。它不动说明曹老大没事。那只木球被我一次次地立住,又一次次的从石礅上滚到地下。我把嘴对着小叔的耳朵说坏了,一定有事了。小叔的脸刚转过去看天,他想在傍晚的天空里找到曹老大的信息。那时候柳翠花朝我们喊:把鞋穿好了,戴上夹帽子!我和小叔愣了一下,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柳翠花己经猜到曹老大干什么去了。而且,她己料到这时候还没回来,一定出了麻烦。
我们找到曹老大的时候,他被压在一棵倒树下面,而同时压住的还有那条母牛。
柳翠花撕破了嗓子喊我和小叔:垫石头!隔了一会儿,柳翠花又喊:牵住牛缰绳!那棵压在曹老大身上的倒树一丝一毫都没有被我们搬开。我们搬来的石头只能支在下面使它不再增大压力。而柳翠花也不再相信自己肩膀的力气。她试着要用肩扛起那棵倒树,她爬进树底下,咬牙切齿,手脚一齐用力,在拼得满脸泥汗之后,不得不改变了救曹老大的方案。她的方案是先把倒树的压力减到零,之后把曹老大的身下挖空。但在挖空曹老大身下的时候,先要稳住那条母牛。因为那条牛为曹老大扛着半棵倒树的重量呢。我和小叔都看出来,如果没有那条母牛,曹老大现在早就没气了。当时我们还看不到另一个严重的难题。因为曹老大的嘴巴一直在呼呼喘气。我们看不到他下半个身子。当我们三个人浑身滚成了泥球,脸手胳膊肘到处碰得皮破血流,终于在曹老大身下挖出一个可叫他逃生的口子时,我们发现了另一个问题:曹老大给三个装得鼓鼓涨涨的袋子包在中间!更要命的是我们找不到曹老大的右腿!而曹老大一直没有说话,我们只能听到他在喘粗气。
我们那时什么都不去想了,耳朵里只有柳翠花的命令,我们照柳翠花的话去做,那条母牛一声声的叫,却支着身子没有挣脱,直到我们把曹老大在土坑下面扒出来,那条母牛仍然木头一样扛在那里不动。我们在事后都感激那条母牛,没有它,曹老大早没命了。我们都知道曹老大那一次的劫难是为了什么。可我们谁都没有提一个字。柳翠花没提,我和小叔更不敢提。直到一月后,曹老大去城里卖掉那些榛子,买回夹克叫我和小叔穿上。我们在那个晚上,张开封闭好些天的嘴巴,提到了曹老大为什么会遭那次难。曹老大除了为我和小叔买衣服,还为柳翠花买回一条漂亮的花围脖。那条花围脖同样吸引过寻福村许多女人的目光呢。
谁也没有想到曹老大的腿出问题。在曹老大从土坑里扒出的那天,柳翠花便怀疑曹老大的右腿出了毛病。那天曹老大扛着一截木头往后院里走,柳翠花在窗子里看见了,喊曹老大站住,曹老大站住了,身上还扛着木头,不解地看柳翠花,柳翠花说你迈右腿!曹老大便迈了一步右腿。柳翠花又说你回来,重来一次。曹老大就又重来一次。柳翠花说进去吧。柳翠花是怀疑自己的眼睛了。那时的曹老大也许自己感觉到了,却不肯让柳翠花看出来,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感觉到。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曹老大的右腿常常会疼。有时在早上起炕穿好衣服到外面伸手干活,身子一用力,右腿突然弯下去,曹老大便弯下腰顺势用手拍打几下。后来这情况会经常发生。曹老大开始贴膏药,贴得满屋子药味。薰得柳翠花睡不了觉。可柳翠花不作声。睡不好总比让一个干活的人腿疼得呲牙咧嘴好。可是后来的一件事叫曹老大不再赔膏药了。因为柳翠花在夜间出现一次呕吐,吐得倾盆倾灶的,一肚子的晚饭全倒空了,后来吐的是水,水吐空了,人还在呕,呕得根蛇一样两头扣一头。那以后曹老大好像腿上的病好了,他走路不再拐了,牵牛时身子挺得树一样直,扛东西时也一样挺直了腰板子。我和小叔还有柳翠花都愉愉的观察,那一段日子好像曹老大的腿真地好了,至少我们一家都那么认为至于曹老大呢,我们猜他也一样以为他的腿从来没有伤到过。这种奇怪的感觉直到二十年后的这一天,我们还不能解开这个迷。不过我们仍然在榛柴沟找到了那个曹老大遇险的地方。我们坐在那棵倒树的位置,看着被荒草埋没的地方,当年往出扒曹老大的土坑还留在那里呢。我们心里都明白,曹老大的腿就在那个地方做下了毛病。
快要走出榛柴沟,我问小叔听到了什么没有。小叔听我这么问,真地停了脚步。说好像有人跟着我们呢,是老爸?我们就四下里边望边侧起耳朵,我们希望那声音忽然从身边的林子里,或是一块裸石的背后转过来。什么也没有。真的什么也没有。是我们想老爸想的。老爸不可能再来这里了。
刚出了榛柴沟,我说还真的有情况呢。我一边说,把手机打开给小叔听。一个女人的嗓音。很诱惑。小叔说这女人唱的什么?我于是把精神集中到耳朵上。我说好像唱的是一头牛呢?
怎么会是一头牛呢?
我和小叔都感到有些新鲜。细一听,那女嗓里唱出的调子还真有些牵心挂肺:
我是你牵在手里的牛,
不明白为什么总喜欢跟在你身后
累了抬头望你的背,
有泪时愿亲亲你的手……”
听出了什么?我问。
小叔摇头。小叔当然不懂了,快四十岁的光棍儿,从来没走进女人的心里。其实像小叔这种末经磨砺的石头,就是泡在女人的窝里,也一辈子不明白她们的心是什么样。可这有什么关系呢?一个女人,她在我的手机里唱一头牛,而我和小叔在寻找突然消失的曹老大。我们回头再扫过一眼刚刚走出来的榛柴沟,都把步子加重了一倍。我们在想着下一个目标。老爸总是要去一个地方,他不在新城区,不在老城区,老房子己经不在了,他一定是去了某个地方,而那个地方肯定是他去过的,更可能是他一直不曾忘过的。于是我们又把一串地名排在手机的屏幕上。我们找到了一个地名,那是我们一直埋在心里却不希望的地名:城子河——
我和小叔像走在一个童话世界里。前面明明是一条楼房高耸的商业大街,而我们的耳朵里却吟唱着一条溪水。溪水像一个爱笑的女子跟在我们身后。你听到了吗?我问小叔。小叔也回过头四处寻找。我们的样子引起了街上人的怀疑,他们都远远地离开,怕沾上不必要的麻烦。我们却顾不了这些。我们确实听到了一条溪水,它一直在我们的耳边。可我们就是看不到。我们给那条无影的溪水弄得昏了头,把寻找老爸的事给忘了。奇怪的是我们的两腿迈向哪里,那溪水就跟到哪里。有那么几秒钟我们都看到了那条溪水。那条溪水很清,水流很宽,它是从城外的一座山湾潜入到这个小城,从我们身下大约两米的一块林地那里流出,那里有一个天然的石洞,溪水从石洞湍然跳出,像一个女子在咯咯咯笑。
可一转眼又什么都没有了。
小叔摇头。于是我拉着小叔,穿过一道斑马线,去寻找那条溪水。我们的耳朵里再次出现那条溪水的吟唱,那时小叔突然叫了一声,“老爸——!”我们同时见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在眼前飘过,腿一瘸一拐,身后一只兜子左右摇晃,他的身后有一条牛,牛正低了头在溪边喝水。我和小叔都看到了那一幕,刚要追过去,牛和老爸都不见了,溪边坐一个女子,弯眉秀目,我们耳边响起了一串笑,那笑声正是从女子的嘴角传出。
那双眼很像柳翠花?
我们说的是城子河的那个女人。一个人的眉眼,有时候会和另一个长得一模一样,就像二部同题小说的名字,它会让人猜想这两个女人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故事。这一点我们毫不怀疑。只少,这两个女人都曾出现在老爸的身边,虽然其中的一个只现身在我们的视线里。可我们的嘴巴还没有闭上,眼前那个女子不见了,那女子的笑声也消失了,小溪不见了,老爸不见了。这时我的手机再一次响起了在榛柴沟里的那段曲子:
我是你牵在手里的一头牛……
见过这个人吗?
不知在哪一分钟,我们摆脱了幻境里的那条溪水。我们的手上是老爸那张走路一瘸一拐的照片。
回话的中年人眼睛只在老爸的照片上飞闪了一下,又在玩自己的游戏了。我们又把老爸的照片递到另一双眼皮下面。得到的是同样的回答。
七十多岁,背后挂一兜子,腿一摇一拐……
我和小叔在问到第三百次的时候,一双大眼在老爸的照片上蜻蜓一样站住了,我们的心在突突跳,等她回答,等她说一句这人我见过。可那女人并没有给我们这句话。她的问话叫我和小叔意外而惊喜。你是树树吧?那一位是你的小叔吧?我忙说是啊,你是谁呢,你认识我老爸?那时我们认定是找到知道老爸下落的人了,可那女人嘴巴里只吐出三个字,一转身便在人流中不见了。
好奇怪呀?小叔说怎么像柳翠花呢?小叔这句话让我瞬间想起女人问话时弯起的两道俏俏的眉眼。我说真的好像呢。于是我们又把刚刚出现在小溪边那女子拿出来对照,对照她头顶上遮住日光的大沿粉色帽子,对照她半裸着双肩的透明紧身网衫儿,对照那条包裹了女人美腿的多彩裙裤。对照那双多孔露趾的拉带鞋。我们确定那就是跟在老爸身后的女人。当这个结论确定后,我们又回到了找老爸的现实中来了。我们拿过女人留下的地址,上面是“往事馆”三个字。我们的心立马停跳了。我们知道往事馆是什么地方。我们也都承认曾经有过对曹老大的咒语。我们希望他在世上消失。可事情若真的如我们想像那样残酷,我们还是无法承受。
她在咒我们吧?我这么问小叔。小叔绷着嘴不回答。小叔这样的反映很糟糕。但我们无论如何不会相信。我们认定曹老大没事。曹老大此时可能迷在了城子河的一个什么地方。那地方也如我们的寻福村一样,有一条终年不断流的溪水,有一片在夏季里云遮雾绕的柳毛通,他的两腿一瘸一拐在泥水和草稞子里摇晃,他的身后肯定跟着一条牛,和我们在寻福村一样,一头母牛。那条牛一步不离地跟着曹老大。我们还猜到了另一种景象,那就是一个会哼歌的女人,女人哼的是“九九艳阳天”,那支歌我和小叔都听过,是一个老电影的插曲。我和小叔听到的是柳翠花坐在院里的木墩上给曹老大的棉裤里缝保暖垫时哼唱的。而我和小叔此时脑子里的那个女人却是个杂技演员。杂技演员在九九艳阳天的旋律里,变成了一个翩跹起舞九天仙女,在一片青天绿水的上空花朵一样的飘舞翻飞。这种奇怪的联想不是没有来源。那是曹老大的故事。曹老大虽然不肯承认他在城子河与一位杂技演员的恋情,可寻福村的人却都不怀疑那故事的真实性。人们相信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的灾难,曹老大不会成为寻福村的人。除了想到了那个演杂技的女人,我们还把曹老大的初恋与柳翠花联在一起,我们在她的两条弯成柳叶的眉毛之间,在那副可以驱散愁云的嗓门儿里,在她那痴情于曹老大的眼神之中,那个我们不曾见过面的女人就象跟了我们几十年一样,一直札在我们的心里。
我和小叔相信曹老大此时正蹲在一个街口的台阶上吸烟。
可另一种景象时时打破我们的美梦。我们不断接受到一种无声的暗示。那是来自街上的某个女人的脸上的。那个好像知道我们为什会出现在城子河这种地方,她不但知道我们的目的,还知道我的名字。她虽然没开口,可她嘴唇上印着那些信息,叫我们破解了:你就是树树!你们的曹老大丢了!嘻嘻……
我们不认识你!
我和小叔同样把一个冰冷的信传给对方。可是我们面上的冰冷很快化成一种忧虑。那种忧虑不光写在我们的脸上,还牵着我们的两腿跟着那女人走。这表明我们相信她,表明在我们心里承认那个不幸的信息己是现实。走在前面的女人常常会脱离我们,她变成一片柳叶从我们的面前飘过,一忽儿便不见了,正在四处寻找,耳边有一曲九九艳阳天的调子传来,那女人踩着音符在我们的头上走,女人的嘴里叼着一朵薄公英,薄公英的花絮中间有一只泥罐,泥罐跟着女人的脚步往前走,我们正担心那只泥罐的命运呢,却见一棵树从泥罐里长出,树长得很快,转眼成了一株大树,那是一棵杏树,立刻开出满树白花,正在惊奇,花雨纷纷落下来,香气扑鼻。我们急忙用手去挥赶,女人和杏花全不见了,一个世界外的世界把我和小叔带进去。
那是个与亲人告别的地方。
我们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曹老大在几天前还蹲在新区的台阶上给我们发图片呢,他在属于我们的新居的位置画了红圈子。他怎么会躺在这个地方呢。这是与我们永远分别的地方啊。可那时我和小叔都给面前的景况洗了脑。因为躺在灵床上的人正是曹老大。曹老大好像离开我们好多年的样子,他的圆鼻头瘦成了柳根,有一根黑毛从里面伸出来,要和我们拉手的样子。他那一直张开的嘴巴却闭得严严的,嘴唇好像涂了脂油,看着有些不男不女。可我们确认他是曹老大。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梳理我们的思路是否有些混乱,比如这种事的一般行进规律,大致是某地公安接到报警,之后有警方人员的出事现场技术堪察,确定死亡是自杀他杀或意外,再之后是发布寻找家属公告前来确认,之后才是听由家属对死者尸体的处理。我们不知道连这点差异都没有想到。我们很快听到了关于曹老大一生的悼词。而那悼词中关于柳翠花的名字又让我们走进了另一个幻象。我们看见一个面目极像柳翠花的女人同样躺在那条灵床上。我们的耳朵里清清楚楚听到这样一句:这一对生前情侣携手走进了爱的天堂——
这是说曹老大和柳翠花吗?
我们谁都没有怀疑这是真的。我们像身置外地,又像在寻福村,我们身边那些人又陌生,又像天天碰面。那是一个葬礼。而我和小叔是这个葬礼的主角。我们的头上是白布,别人的白布是在腰上。这是因为我和小叔是曹老大和柳翠花的儿子。那些人有说有笑,而我和小叔脸上却挂泪。炼人的大烟囱里升起三次黑烟外加三次白烟。骨灰却是混在一起的。我戴了白手套,伸进一个铁铲里把白色的骨灰分成二份,小叔捧着骨灰盒,我们一份一份地往里拣。之后的程序是我们坐在一辆车上,车往一处山沟里走,车走得很慢,车后还跟了些人,我们要把曹老大和柳翠花送到一个己经挖好的坟墓。
我和小叔深信,这件事我们做得很完美。
我和小叔都看出柳翠花的两条弯眉后面藏着话,那话很重要,她一定要对我们讲。
柳翠花终于开口了,对我也对小叔,那是在我们一家搬进新区告别老房子的前一天。那些日子曹老大不在我们身边。
柳翠花先对我和小叔说,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原先也不叫寻福村,而是叫银丰。因为这里在抗战时出了个叫李银丰的英雄人物。柳翠花说,那时候全村的人在一块干活儿,土地是集体的,生产队有队长,有会计,有记工员,还有打头的。柳叶就是个打头的。打头的干活要快,当然也要好。夏锄的时候,打头的第一个从家里出来,扛了锄头,站在街上喊:下地了——!那一嗓全村的人都听得见。之后呢,柳叶扛锄奔沟东的偏脸子,那是一片高粱,已经没人深了,高粱地的草并不多,柳叶钻进地里,锄草速度就跟抱着锄头往前走。歇头气的第一条垄,人的精神十足,打头的和第二个跟上来的差着百米竞走的距离。柳叶很快数着垄头,准备拿回头垄。柳叶不是要累死人不偿命,她有个干脆利落的习惯,早早到头,早早歇气。歇气就是坐地头男人划五道,女人梳头发,勾毛线。那天柳叶刚数过了垄头,听到耳后柳毛子里哇啦一声,柳叶拎锄四处找。又哇啦一声,柳叶听出来了,一个缨孩的哭声。柳叶先看到了一个包。那包不是现在女人的宝贝包,也不是压在学生背上的大书包。是装东西的,一个面上刷胶能防雨,中间一个铜拉锁的拎带包。柳叶心有些慌,身体的某个地方告诉她,会有一个怎样的意外之物将要伴随她。果然,在那个包里发现了一个缨儿。柳叶的心一下给那个从天而降的小生命撞翻了。撞翻柳叶心的是那一双眯成一条缝的水泡泡一样可爱的眼包。那缨儿咧开小嘴时,跷起红红的小舌头向上一弯一弯,像贴在自己的心肝上。那一刻柳叶认定这是老天奖给她的宝贝。她把那个缨儿从包里抱出来,看他紧握的小拳头,看他那双兴奋而调皮的小腿。她把自己的眼睛贴在孩子的肉肉的脸蛋上亲。她一面亲,一面叫着宝贝宝贝宝贝!那一天跟着柳叶产高粱的人都知道柳叶拣到了一个孩子。那些人都用手摸过那孩子的小脚丫,都亲过那孩子的小脸蛋。人们对那孩子的身世有过种种猜测。有说是哪个姑娘家的私生子,有说是哪家孩家多怕喂不活,有说是两口子摊上大事照看不了的。但人们在那个装孩子的包里没有找到任何信息来左证人们的猜测。但有一条是确定的了。是柳叶拣到的,柳叶把那孩子抱回了家。可事过十几天,村妇女主任来找柳叶了。妇女主任先看了看柳叶抱在怀里的孩子,轻轻地在孩子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之后拿眼在柳叶的脸上扫灰尘一样扫过。柳叶感觉到了什么,那一定是与她抱在怀里的孩子有关。妇女主任问柳叶,听说你要养这个孩子?柳叶说我要养这个孩子。柳叶说完看着妇女主任。妇女主任又问,你一定要养这个孩子?柳叶说一定。妇女主任的肚子里有一声轻轻的叹息。柳叶听到了,柳叶问妇女主任有什么不妥的吗?妇女主任又叹息了一声。妇女主任管着一个村的计划生育。柳叶还是个大姑娘,如果她现在收养了这个孩子,她以后就不能再要自己的孩子啦,这个结果叫人害怕。妇女主任说柳叶可以把这个孩子交给妇联,还可以交给没有子女的人家。这样等她结婚时可以要自己的孩子。柳叶说谁也不交。妇女主任说你还是听大姐的一句,把孩子交别人养,不然你说你领养个孩子,结婚又不准再生了,哪个男的还敢娶你呢?柳叶说宁可不找对象了。妇女主任说别傻了,把孩子交姐抱走,姐是对你的将来负责任呢。柳叶说姐的好意我明白,我就是要这个孩子啦。他就是我生的了。妇女主任又叹了口气。妇女主任最后找出一张纸,要柳叶写下一纸保证书,保证在领养这个孩子后,结婚后不再生孩子,而且要保证在结婚后做节育手术。妇女主任在收起柳叶写好的保证书后,对柳叶说,姐再给你一个月的思考时间,在一个月内想好了,不要这个孩子了,你来找我。
柳叶在一个月内没有找那位好心的妇女主任,以后也一直没找。
大约在妇女主任走后的半个月,也就是柳叶拣到孩子的一个月,来了个城里打扮的女人。柳翠花说那女人的年龄和柳叶差不了一两岁,细细的两条胳膊,身子也细细的,用现在的词是瘦身美女。瘦身美女打听到了柳叶的家。那是刚过中午饭,村里的人都在歇晌。柳叶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她躺在土炕上逗孩子,拣来的孩子在一个月里长得比来时更可爱了,小嘴一笑,小舌小唇还有一双眼全在逗人开心,柳叶拿手指在孩子的胸口挠痒,两只小腿蹬踢得叫柳叶咯咯笑。那时柳叶忽然看到窗外有个女人一闪就不见了。在那个年代村里很少有陌生人来往,人们对外来人有种特别的亲。那个陌生的身影让柳叶很当回事。她喊了一嗓,没有回声,又喊了一嗓,还是没有回声。柳叶便起了身,下地穿鞋,想看看来的人。想问是不是找她柳叶的,找她有什么事?可柳叶走出屋子却连个人影都没见到。柳叶走出了院子,那瘦身美女己经走出了街口,柳叶急忙喊着追过去,当柳叶拐过街口时,瘦身美女己经出了村子。而且腿步很快,没有停下的意思。柳叶回来时心中很是纳闷。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她一定是冲她柳叶来的呀,她为什么不肯见面呢?就在柳叶回到自家院子,刚要进屋的时候,发现在她窗口下面放着一个包。那种包柳叶见过的,就是装孩子的那种拉链双带包。柳叶拣起包,感觉里面有东西,打开拉链,里面是十袋奶粉。这事过了大约一个月,那瘦身美女又来到柳叶家的院子,同样是扔下十袋奶粉就走了。此后每隔一个月或二十天,那女人便会来过一次。这种事一直持续了二年多。柳叶己经猜到了那女人和这孩子之间的关系,她想见见那个女人,留那女人在家吃顿饭,或者留下对方的姓名和地址当然更好了。柳叶给那女人准备的饭菜是鸡和蘑菇,白面烙饼。到了那女人要来的那天,柳叶向生产队请了价,她决定一个白天都不离院子。可那天柳叶没等来那个女人。来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男子的背上有一个兜,是手工缝制的牙具袋。那个男子给柳叶的印象有点丑。丑在他的鼻子上。大蒜头,鼻洞有毛伸出来,一派天下谁人不识君的自信。男子不象那女人躲躲闪闪,他走进柳叶的院子,站在柳叶对面,放下手里装有奶粉的兜子,看柳叶目光有些戚然。男人的唇动了动,对柳叶说,她再不能来了——
柳叶听出了什么。却一言不发地看那只大蒜头,她想知道面前这个男人从哪里来,还有那个女人倒底是怎么了。可柳叶没问。只听那男人在说。
那男人在说话的时候,柳叶注意到他背上左摇右摆的牙具袋子。那个挂在背上的牙具袋子给柳叶的印象有些特。
那天男人走进了柳叶的屋子。男人要看一眼那个己经满一周岁的孩子。男人提出这个要求,说是替那个女人看的。只看一眼。柳叶不能不同意这个微小的请求。那男人果然只在孩子的脸上描了一眼。柳叶看出了那男人有些不舍,他可能要抱一抱孩子,或者亲一亲。那男人犹豫着,眼神不定地看着柳叶,柳叶生怕他真地提出这个要求,她心在澎澎跳。她不敢把孩子交到这个男人的怀里,哪怕是一秒钟。幸好那男人很识趣。男人说了一声谢,走了。一个月后,男人再来柳叶的家,除了一兜奶粉,另带了一袋子白灰,是一路扛过来的。那天柳叶为那个男人做了顿家常饭菜。因为男人为柳叶的泥巴屋粉刷了一层白灰,屋子立马换了气象。男人一连来了三年,最后一次来,他把已经四岁的孩子抱起来,骑在自己的脖子上在地上转圈,临走男人把孩子手放在自己脸上亲了又亲,之后出了院子。
你这么聪明的人一定猜到柳翠花为什么要在我们搬进新居前讲这个故事了。没错,这故事是讲给我和小叔的,而主要是讲给我的。那么你也一定猜出了故事中的那个叫柳叶的人就是柳翠花了。而故事中的那男人就是曹老大。别的就不用再说了。你也猜到了柳翠花是为了什么了。
我要做一件事。那是柳翠花让我做的。我的心里有个地方发出了这个指令。是一件什么事呢,我还糊涂着,于是我和小叔去了城里,在一家玩具商店门前打站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自己要做的事:买一条牛。那是因为从店里飞出的一支乐曲。我当然不能买一条活牛。不光是因为现在的一头牛要几万块,就是刚满一月的小牛也要八九千块。更重要的是如今的曹老大己经没有当年那片沟地可以耕作了。既使当作宠物养着,而当年可供那条母牛啃食青草的东塘洼地也在三年前改造成生态园区,供城里人来此休闲娱乐,哪里还容得一头牛乱嚼乱啃呢。我打算给曹老大买一条玩具牛。想不到这事做得挺费劲。那个城里共有三家玩具店,最大的一家有五个柜台。玩物也几乎全盖了东西南北的特有物种,大到水里的鲸鱼小到树上的春蚕,天上的大雁,地上的虎豹。却独独没有牛。我和小叔犯了难。我们想象中的那条牛就跟在身后,我们能听到她从鼻子里哼出的调子,我们能闻到她身上散出的香气。还有一条缰绳,丝丝软软,渗着汗气和露水,在我们手上缠着。我们一定要那样的一条牛。
无所不能的今天,有什么做不到的事呢,三天内,我们有了心里想要的那条牛。我知道这条牛只是给曹老大的一个礼物。这个礼物的份量比寻福村的历史还重。而在这份礼物之后,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那件事且十分简单。而我在此前的三十年,却从没有做过一次。因此那件事就特别重要了。那是我们将搬进新居的前一天的早上,我和小叔牵着那条极象当年的那条母牛去见曹老大。曹老大己经一连半月守在我们的新居里。新居的装修大约进行了半个月,曹老大不准我们在这半月里进新居,他说新装的房子味太大,一定要放一段时间才可以进。那些天是曹老大和来来去去的装修工住在那里的。在我和小叔进到新居的时候,那已经完全是一个新家了。此前我们和柳翠花己经把老房子里的旧家具卖给了收烂的外地女人。新居全是新的。床呀,柜呀,卫生间,客厅呀,厨房呀。
我和小叔进去的时候,曹老大嘴里叼着烟,背上仍然是那个左摇右晃的兜子。曹老大早己不吸烟了,那烟袋是空的,兜子也是空的,他背对我们望着外面,后来小叔说他可能在想那个拴牛的牛棚,因为他面前对着的那条街正是当年我们住的老房子。我想给曹老大一个惊喜,于是我们先把牛舌按了按,我们新居里立刻响起了一段乐曲。那是我们曾经听到过的,一个绵绵的女人的嗓音:“我是你手里的一条牛……”我们知道这支乐曲会唤醒什么,它会叫曹老大有怎样的惊奇和感动。我们在曹老大背后等那一幕的出现。可我们没有等到。曹老大的身子只微微动了一下,并没有转过身来。我的心在往下沉。曹老大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他再等我的一声呼唤。于是我的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喊了一声:爸——我一连喊了十几声,喊到了嗓子破裂,喊到了嗓子出血。曹老大没有转身看我们。我从地板上爬起来,抱住曹老大,我想让自己偎进他怀里,用我的手抚摸一次一直被我冷落的那个人,可是曹老大的两眼闭着,他睡得太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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