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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叶:父亲的请帖
父亲一直是我们所惧怕的那种人,沉默、暴躁、独断、专横,除非遇到很重大的事情,否则一般很少和我们直言搭腔。日常生活里,常常都是由母亲为我们传达&圣旨&。若我们规规矩矩照办也就罢了,如有一丝违拗,他就会大发雷霆,&龙颜&大怒,直到我们屈服为止。
父亲是爱我们的吗?有时候我会在心底里不由自主地偷偷疑问。他对我们到底是出于血缘之亲而不得不尽的责任和义务,还是有深井一样的爱而不习惯打开或者是根本不会打开?
我不知道。
和父亲的矛盾激化是在我谈恋爱以后。
那是我第一次领着男友回家。从始自终,父亲一言不发。等到男友吃过饭告辞时,父亲却对男友冷冷地说了一句:以后你不要再来了。
那时的我,可以忍耐一切,却不可以忍耐任何人去逼迫和轻视我的爱情。于是,我理直气壮地和父亲吵了个天翻地覆。&&后来才知道,其实父亲对男友并没有什么成见,只是想习惯性地摆一摆未来岳父的架子和权威而已。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是我的激烈反应大大深化了矛盾,损伤了父亲的尊严。
&你滚!再也不要回来!&父亲大喊。
正是满世界疯跑的年龄,我可不怕滚。我简单地打点了一下自己的东西,便很英雄地摔门而去,住进了单位地单身宿舍。
这样一住,就是大半年。
深冬时节,男友向我求婚。我打电话和母亲商量。母亲急急地跑来了:&你爸不点头,怎么办?&
&他点不点头根本没关系。&我大义凛然,&是我结婚。&
&可你也是他的心头肉啊。&
&我可没听他这样说过。&
&怎么都像孩子似的!&母亲哭起来。
&那我回家。&我不忍了,&他肯吗?&
&我再劝劝他&母亲慌慌张张地又赶回去。三天之后,再来看我时,神色更沮丧,&他还是不吐口&。
&可我们的日子就快到了,请帖都准备好了。&
母亲只是一个劲地哭。难怪她伤心。爷儿俩,谁的家她也当不了。
&要不这样,我给爸发一个请帖吧。反正我礼到了。他随意。&最后,我这样决定。
一张大红的请帖上,我潇洒地签了我和男友的名字。不知父亲看到会怎样。总之一定不会高兴吧。不过,我也算是尽力而为了。我自我安慰着。
婚期一天天临近。父亲仍然没有表示让我回家。母亲也渐渐打消了让我从家里嫁出去的梦想,开始把结婚用品一件件地给我往宿舍里送。偶尔坐下来,就只会发愁:父亲在怎样生闷气,亲戚们会怎样笑话,场面将怎样难堪&&
婚期的前一天,突然下了一场大雪。第二天一早,我一打开门,便惊奇的发现我们这一排宿舍门口的雪被扫得干干净净。清爽的路面一直延伸到单位的大门外面。
一定是传达室的老师傅干的。我忙跑过去道谢。
&不是我。是一个老头儿,一早就扫到咱单位门口了。问他名字,他怎么也不肯说。&
我跑到大门口。门口没有一个扫雪的人。我只看见,有一条清晰的路,通向着一个我最熟悉的方向&&我的家。
从单位到我家,有将近一公里远。
沿着这条路,我走到了家门口,母亲看见我,居然愣了一愣:&怎么回来了?&
&爸爸给我下了一张请帖。&我笑道。
&不是你给你爸下的请帖吗?怎么变成了你爸给你下请帖?&母亲更加惊奇,&你爸还会下请帖?&
父亲就站在院子里,他不回头,也不答话,只是默默地、默默地掸着冬青树上的积雪。
我第一次发现,他的倔强原来是这么温柔。
龙应台 | 你来看此花时
整理卧房抽屉的时候,突然发现最里头的角落里有个东西,摸出来一看,是个红色的盒子。&
这一只抽屉,塞满了细软的内衣、手绢、丝袜,在看不见的地方却躲着一个盒子,显然是有心的密藏,当然是自己放的,但是,藏着什么呢?&
打开盒盖,里头裹着一方黑色缎巾,缎巾密密包着的,是两条黄金项链,放在手心里沉沉的;一个黄金戒指、一对黄金耳环,一只黄金打出的雕花胸针。黄澄澄的亮彩,落在黑色缎面上,像秋天的一撮桂花。&
我记得了。&
她是个一辈子爱美、爱首饰的女人。那一天晚上,父亲在医院里,她把我叫到卧房里,拿出这一个盒子,把首饰一件一件小心地放进去,说:&给你。&&
我笑着推开她的手:&妈,你知道我不戴首饰的。你留着用。&&
她停下来,看着我,一时安静下来。&
我倒是看了看她和父亲的大床,空着&父亲不知还回不回得来。床头墙上挂着从老家给他们带来的湘绣。四幅并排,春兰、夏荷、秋菊、冬梅,淡淡的绯红黛青压在月白色的丝绸上,俯视着一张铺着凉席的双人床。天花板垂下来的电扇微微吹着,发出清风的声音。这房间,仍旧一派岁月绵长、人间静好的气氛。&
她幽幽地说话了:&女儿,与其到时候不知道东西会流落到哪里,不如现在清清醒醒地交给你吧。&&
她把盒子放在我手心,然后用两只手,一上一下含着我的手,眼睛却望向灰淡的窗外,不再说话。&
把盒子重新盖上,放回抽屉里层,我匆匆走到客厅,拿起电话,拨她的号码;接通了,铃声响起,我持着听筒走到面海的阳台,夕阳正在下沉,海水如万片碎金动荡闪烁。直直看出去,越过海洋越过山屿越过云层,一重一重飞越的话,应该是澳门,是越南,是缅甸,再超越就是印度,就是非洲了。台湾在日出的那头,其实是我站在阳台怎么都看不见的另一边。我握紧听筒,对着金色的渺茫,仿佛隔海呼喊:&是我,小晶,你的女儿&你记得吗?&&
我喜欢走路。读书写作累了,就出门走路。有时候,约个可爱的人,两个人一起走,但是两个人一起走时,一半的心在那人身上,只有一半的心,在看风景。&
要真正地注视,必须一个人走路。一个人走路,才是你和风景之间的单独私会。&
我看见早晨浅浅的阳光里,一个老婆婆弓着腰走下石阶,上百层的宽阔石阶气派万千,像山一样高,她的身影柔弱如稻草。&
我看见一只花猫斜躺在一截颓唐废弃的断墙下,牵牛花开出一片浓青艳紫缤纷,花猫无所谓地伸了伸懒腰。&
夜色朦胧里,我看见路灯,把人行道上变电箱的影子胡乱射在一面工地白墙上,跟路树婆娑的枝影虚实交错掩映,看起来就像罗密欧对着朱丽叶低唱情歌的那个阳台。&
我看见诗人周梦蝶的脸,在我挥手送他的时候,刚好嵌在一扇开动的公交车的小窗格里,好像一整辆车,无比隆重地,在为他作相框。&
我看见停在凤凰树枝上的蓝鹊,它身体的重量压低了缀满凤凰花的枝桠。我看见一只鞋般大小的渔船,不声不响出现在我左边的窗户。&
我是个摄影的幼稚园大班生,不懂得理论也没学过操作,但是跟风景约会的时间长了,行云流水间,万物映在眼底,突然悟到:真正能看懂这世界的,难道竟是那机器,不是你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这世间的风景于我的心如此&明白&,何尝在我&心外&?相机,原来不那么重要,它不过是我心的注解,眼的旁白。于是把相机放进走路的背包里,随时取出,作&看此花时&的心笔记。&
每一个被我&看见&的瞬间刹那,都被我采下,而采下的每一个当时,我都感受到一种&美&的逼迫,因为每一个当时,都稍纵即逝;稍纵,即逝。&
在台湾、香港,新、马和美国,流传最广的,是《目送》。很多人说,邮箱里起码收到十次以上不同的朋友转来这篇文章。在大陆,点击率和流传率最高的,却是另一篇,叫做《(不)相信》。&
是不是因为,对于台湾和海外的人,&相信&或&不相信&已经不是切肤的问题,反倒个人生命中最私密、最深埋、最不可言喻的&伤逝&和&舍&,才是刻骨铭心的痛?是不是因为,在大陆的集体心灵旅程里,一路走来,人们现在面对的最大关卡,是&相信&与&不相信&之间的困惑、犹豫,和艰难的重新寻找?&
很难说。每个人,来到&花&前,都看见不一样的东西,都得到不一样的&明白&。&
对于行路的我而言,曾经相信,曾经不相信,今日此刻也仍旧在寻找相信。但是面对时间,你会发现,相信或不相信都不算什么了。因此,整本书,也就是对时间的无言,对生命的目送。&
真的,不好说。
写给女儿的旅行百忌 | 刘墉
人生百忌&&出门有忌(一)&
  1、忌&游而无方&
  孔子说得好:&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就算你父母不在,为了对家人负责,也为了保护自己,你远游之前最好把已经决定的行程告诉家人(或朋友)。其中要包括每个地方最可能联络到你的地方,即使你完全不订旅馆,是背包流浪的那种,也应该选择几个必定会经过的处所,你甚至可以把各国家旅游服务中心的数据留给家人,然后在到达那些地方的时候,问问对方有没有关于你的消息。
  更妥善的方法,是你可以把个人资料和行程报给,政府的外事部门,也就是让你国家的外交部知道&他的国民&将去哪些地方。他们有责任维护你的安全,并在必要时提供你协助。
  所以,你随身应该有各地领事馆的数据,也把这些资料留给你的家人。&
  2、忌不留后路
  凡事留个后路,行前你得把必要的旅行证件和护照影印,一份留在家里,一份放在行李中,一份与那些资料的原件随身携带,但不放在同一地方。譬如你把护照放在皮包,复印件放在衣袋。
  你的钱也应该分开放在最少两个地方,也就是你得假设当皮包被偷、行李遗失或被抢被偷之后,还能有点应急的钱。
  无论是当地的货币,或你随身携带的美金,大小票子都得准备,而且不能参杂地乱放。也可以说,当你遇到紧急情况,要能准确的掏出大票子或小票子。千万别以为带大面额就成了,因为你很可能临时找不到人换,找到人,他又不认识你,怕你拿伪钞,不换给你。更要避免明明只需掏一两块钱,却秀出你的一大迭钞票。也要在换汇时看清楚,一方面看数字对不对,一方面把不熟悉的钞票认清楚,以免把五十元当作五元,同时如前面所说,按照面额整理好。&
  3、忌带太多行李
  &Travellight!&旅行要轻,你愈轻松就愈自由。能只带一件,就别带两件;能带一小瓶,就别带一大瓶;能用塑料瓶,就别用玻璃瓶;能一路用完一路扔,或确定可以在当地买,就别沉沉地带一路。
  记住,舍得!舍得!你要&得&就要&舍&,你愈想多在外面买东西回来,就别一起初就带太重的行李。当你东西带太少,为了避免箱子空,物品容易坏,可以放几个硬纸盒进去,一路装新买的东西,一路扔掉纸盒。遇到容易坏的物品,也可以放进事先准备好的硬纸盒。
  你还最好随身带个既轻又结实的袋子(折起来很小很小的材质),必要时用来装东西。那袋子最好大一些,于是当你买了好多小东小西,拿在手上很不方便时,可以一并装进那个袋子。
  更重要的是,当你在机场托运行李时,如果超重被罚钱,你可以临时从大箱子里拿出几样体积小,却沉重的东西随身携带。(譬如书籍,但不能是不准登机的液体、喷雾和小刀等)&
  4、忌心里没数
  好比飞机的正副驾驶,在起飞前要以&复述&的方式逐项检查,无论你是多么资深的旅行家,在你装箱时都应该&从头到脚&想一遍。这&从头到脚&是真正的&头&与&脚&,也就是你由头想起,一路往下想到脚。
  譬如你从最上面的头发想,想到雨伞、帽子、洗发精、防晒膏、眼镜(可能要多带一副备用)、太阳眼镜、护唇膏、围巾、项链(可能为了安全,决定把贵重的摘下来留在家里)&&
  当你不这样一点一点顺序想,而认为带了的,很可能这么一数,才发现:&哇!我要去非洲,太阳那么大,怎么忘了防晒油!&&我要去阿拉斯加,那么干冷,怎么忘了护唇霜?&&天哪!我居然忘了带袜子!&
  同样的道理,出门前一定要逐项检查:护照、签证(如果是单独的签证纸或签在旧护照里的有效签证)、信用卡、旅行支票、现款、联络电话、手机、手提电脑&&免得你到了机场,才发现非回家不可。
  还有,你要记住连随身行李,一共带了几件。一路上随时提醒自己,数一数。有人帮你提行李上车之后,也一定要亲自点一遍,或问问数目对不对。免得你认为我拿了,我认为你拿了,到头来有一件还在房间里或机场的门外。&
  5、忌带重复的东西
  如果你的旅行很多样,譬如有几天要去山区,而且住在山上,你的行李箱就应该有一大一小(小的也可以是背包),因为你不能带很大的箱子去,必须把大箱子寄存在山下,只带轻便的上山。
  要带能适用不同场合的鞋子,譬如你多半在城市旅游,但中途也可能走山路、过小溪,偏偏你还打算参加几个正式的场合,而你只想带一双鞋子,当然不能带光滑的皮底鞋,甚至为了可能涉水,连鞋面都要是防水的材质。同样的道理,假使只偶然一两次需要穿西装(有些餐馆会要求男顾客都穿西装上衣,甚至用餐中途不能脱下),也犯不着带太贵重的,甚至为了防皱、防淋雨缩水,带一套人造纤维的就够了。
  除非你旅行的目的是去&秀&,你带得愈平凡、愈不值钱,愈不会有得失心、愈能轻松愉快。&
  6、忌行李上有敞开的口袋或缝隙
  背包、手提袋的边上,常有为方便而设置的开口口袋,成为走私运毒人&托付&的好地方。经常有人在海关被查出随身行李,甚至宽松衣服口袋里藏着毒品,被抓的人却完全不知情,就是因为当了&毒袋鼠&。
  所以你的行李,尤其背包上,如果有开口的口袋,最好加上结实的扣子,或干脆缝起来。否则你莫名其妙被抓,偷塞毒品的人却逃了,真是百口莫辩。
  你甚至要小心不法的&关员&把毒品塞进你的行李,这时候执法的权力在他们手上,你最重要的是当他们把&所谓搜到的毒品&,往你手上塞的时候,千万别接!如果你完全不碰,上面没有你的指纹,还有些平反的机会。
  也不要因为同情,而帮助老弱妇孺带东西过海关。必要时你可以帮他们找机场的工作人员帮忙。但是当你去找人时,小心自己的行李。
  朋友托你带东西的时候,也最好查看清楚。如果那个朋友懂事,应该当着你的面,把东西打开,先让你看看。而且前往机场的途中,要尽量避免行李离开视线。因为你无法确定会不会有恐怖份子,偷偷把危险物品塞进你的行李。&
  7、忌行李上有一眼就能看清的名条
  别把自己的名字、地址和电话,用很大的字写在行李上,以免歹徒记下来到你家里讹诈。譬如在你已经登机,手机不能用的时候,却故作紧张地通知你家人,说你在赶赴机场的途中遭遇车祸,急着等钱。有些国际诈骗集团,甚至会当你人在国外时,向你家里行骗,要你家人汇款到歹徒的海外账户。
  所以名条上面的字要写小一点,最好使用那种有盖子的签牌。退一步想,你还应该在每个行李中的明显处,另外放一张大大的纸条,写上你的联络数据,于是就算有行李遗失,名条不见,也能认出那是你的行李。
  因为很多箱子十分类似,为免拿错行李,你可以在行李上作个明显的记号。譬如贴个贴纸,在把手上缠个明显的东西。但是千万别挂一堆绳子之类的东西,以免被绞进行李转盘(有时甚至会把行李扯烂)。&
  8、忌死认登机门
  就算你已经提早拿到&登机牌&,也最好到机场时再查看一次登机门的屏幕数据,因为登机门随时可能改变。如果你早早到了机场,远远盯着自己的登机门,心想只要没见到别的旅客进去,就表示没登机。很可能登机门换了,飞机早飞了,你都不知道。
  你也应该按航空公司规定,提早确定你的订位,以免到机场才发现被取消。更得在出发前再确定飞机是否准时起飞,以免航班延迟或取消,你到机场空等。&
  9、忌在机场离开你的行李
  如果你单独旅行,行李还没交运,你尿急,最好等交运之后再去方便,否则你得拉着行李去。同样的道理,如果你到达了,在领取行李的地方尿急,就别急着拿行李。先去厕所,回来再拿,否则你也得拉着行李去。
  总之,你不能把行李孤孤单单地留在那儿,自顾自地去厕所。因为很可能当你方便回来,发现自己的行李已经被机场安全人员,怀疑是爆炸物,拿去&处置&了。
  在交运行李过X光机的时候,别急着先离开,稍稍停留一下,确定没问题之后再去登机门,以免有问题的时候找不到你。
  你和随身行李过检查站的时候,别急着把行李放上履带。因为当你把行李送上去,接着要过&金属探测门&时,可能突然有人插队在你前面,又因为他身上有一堆会感应的东西,一而再、再而三地退回重检,等到他过了,你跟着通过,才发现你的行李不见了,或虽然找到,里面的东西却少了。相反的,不属于你的东西,就算海关人员交给你,也别拿!在腐败的国家,你拿了很可能立刻被捕,说那包毒品是你的,要你花钱摆平。&
  10、忌行贿关员
  就算听说某国家的海关人员会收贿,除非不得已,你也别主动塞钱。因为不是每位关员都收,收贿的时间场合又会改变。上星期有人行贿过了关,不代表这个礼拜还一样。搞不好官员进步了、后面装了录像镜头,或碰上清廉不阿的关员。你行贿,就完了!
  甚至他可以黑上加黑,当你把钱塞给他的时候,一把抓住你,说你违法行贿,要关监牢。事实俱在、物证明确,而且是现行犯,你百口莫辩,最后求饶半天,才以罚款放人。
  至于你缴的罚款到哪里去了,你最好别问、也别要收据。否则,请你再进去!&
  人生百忌&&出门有忌(二)
  1、忌毫无计划
  如果你是背包族,又爱流浪的感觉,最好到一个陌生国家之前,也能事先订好「第一天晚上」停留的地方。因为人生没有目标和旅行没有目标都是危险的,到个陌生的国度却不知何去何从,则是险上加险。如果事先能决定过夜的地方,最起码使你先有个方向和目标。
  到了那目标,它可以是个青年旅站,也可以是个民宿,你就有机会遇到其他的旅行者,甚至找到伴。你还可以在那儿了解旅行该注意的地方,即使大旅馆的旅行咨商柜台,也不一定比得上那种青年旅站能提供消息。因为你不是要参加旅行团去观光,而是打算背着背包去旅行。你要知道的是路上可能遇到的险阻和陷阱,不是米其林餐厅在哪条街。有什么地方会比背包族来往的旅站,更能见多识广呢?&
  2、忌坐野鸡车
  如果你连这第一站都没订好,请千万别急着出机场。你应该先去机场里的旅游咨商中心找资料,并且兑换一些当地货币(因为机场的兑换率通常比较差,可以先换少量)。但是记住!这也是你被歹徒盯住的时候,不远处可能有许多眼睛正盯着你:来了个一无所知的大肥羊。
  所以离开咨商中心,你一定要作成已经胸有成竹的样子,这时候就算有野鸡车用最吸引人的价钱找你,也别上。宁可搭人挤人的公共交通,或合法的出租车,也千万别一开始就误上贼车。&
  3、忌街头看地图
  如果你到陌生的地方旅行,一定要准备好详细的地图,而且出门之前先把你打算走的每条路都弄清楚。因为站在街头东张西望、再掏出地图猛看街道名称的动作,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诉歹徒,你是下手的好对象。
  为什么观光客最容易被偷被抢被骗?
  因为你在那儿待不久,他抢了你,你不太会追捕他,就算报了案,也不太可能留在那里出庭。加上你的语言不通、人生地不熟,你喊都没人懂,他跑进小街小巷,一溜烟不见了,你更是一点都没办法。&
  4、忌进入暗巷
  记住!除非那小街小巷里够热闹,就算你被抢了,也最好别追进「黑街、黑巷」。那是他的地盘,别说你找不到他了,只怕找到反而得倒大楣。
  还有,你要知道,如同抢银行提款出来的人,歹徒先会在旁边看,甚至进入银行,站在里面找抢的对象。你千万别以为抢匪都是临时起意。当你一个人在观光景点东张西望的时候,可能已经「雀屏中选」。观光景点的人太多,他不好下手,他会跟着你,看你往哪里走。这时候如果你偏往冷僻的小巷游,或进入黑呼呼的地铁走道和楼梯间,就是给坏人制造机会。
  所以愈是从观光景点出来,你愈得继续往热闹的地方去,「他(或他们)」跟你一段路,没见到什么下手的「前途」,就会离开了。&
  5、忌露白
  同样的道理,今天你手上提个看似装了值钱东西的手提箱,走在繁华的路段,再走向你的车子,打开行李厢,把箱子放进去,而后离开,也是给歹徒制造机会。你别以为在热闹的街道上走,没问题。问题是你会成为目标,他不敢在繁华的街上抢你,可敢在热闹的街上偷偷撬开你的车子。
  总之,你要避免一切成为肥羊、变成目标的可能。譬如穿着耀眼,脖子上挂着几架摄影机,手里拿着地图。又譬如你专去名牌店,提着好几个名店的手提袋。即使你掏钱买张车票,那看钱、数钱、认识陌生货币的样子,都十足显示你的身份。
  至于「露白」就更不用说了。为了避免露白,你最好身上少带钱,甚至根本不带钱包,而且把中等和小额的钞票分别放在不同的口袋,使你在买小东西的时候,不致露出大钞。
  也有人会带假钱包,或者虽是钱包、皮夹子,其实里面不放几文钱,歹徒就算看到你掏皮夹子,也认为你身上没几文。另外有个作用,是如果真碰上偷和抢,就像壁虎断尾,让「他」把皮夹子拿走,也就算了。
  如果到治安非常差的地方,你还可以藏一点钱在袜子里,以防被抢之后没有盘缠回家。&
  6、忌争强好胜
  但是有些时候,你身上一穷二白,却被歹徒认为有钱,反而相当危险。
  第一,你让他认为你有钱,表示你的穿着举止像个有钱人的样子,你这么做,让他有被骗的感觉。
  第二,他以为可以丰收,结果大失所望,难免老羞成怒。所以早期在香港流行一句话:「总之要见红」。意思是不见百元港币的红色钞票,就要捅你一刀,见到血红。
  你尤其要记住「好汉(好女)不吃眼前亏」的道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除非四周的环境对你有利,否则宁可破财,甚至受辱,也得保住自己的性命。逞强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可以,在异乡不行,在法治不完备、治安不绥靖的地方尤其不行。
  所以无论你是男生还是女生,在四顾无援的情况下遇上抢匪,干脆掏出钱,给他。你甚至可以打开钱包或皮夹子,让「他」看,把所有的钱都给他,请他让你保留必要的证件。即使如此,你都不能露出轻蔑的表情,好比说:「你不是要钱吗?老子有,拿去吧!」因为抢匪归抢匪,他还是有自尊,甚至有自卑式的自大,他更敏感,容易被激怒。&
  7、忌无谓的游荡
  无论你在罗马、开罗或XX,作个调查,在街上被偷被抢的观光客,在比例上一定超过当地人。
  为什么当地人比较安全?如同前面说的,他语言通、人头熟,而且住在那儿,受害之后可以追到底,搞不好牵来扯去还是远房亲戚。「兔子不吃窝边草」,当然不如「观光客」来得好。
  再想想,你跟当地人有什么不同?种族肤色不同,那没办法,但是每个地方都有外来人口,就算不同族裔也可能是当地人。
  还有,就是服饰的不同,所以如果你穿上当地的衣服,或者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衣服,又不背着旅行袋,就差异不大了。
  还有一点,要知道「当地人」跟你最大的不同,是无论他们去上班或购物,心里都有确定的目标,知道自己要走哪条路。所以我在前面说,别站在街头东张西望看地图,最好出门前先看好。
  你记不清怎么办?我的建议是,你可以偷偷看,第一,你事先把要去的地方折起来,也就是将地图折成小块,露出你要用的那一块,免得在街头摊开整张地图,成为明显的目标。
  第二,你可以找地方偷偷看,所以老旅行家都会藉用餐的时候看。把地图看清楚了,既然走出餐馆,就作成匆忙赶路的样子。
  快速行走是避免成为目标的好方法,因为那能显示你「知道路」,像当地人。又显示你活力旺盛,比较会反抗,最好别碰。而且,因为你走得快,那些想藉兜售或表演,来靠近你的人,不容易跟上。最起码譬如有名的吉普赛小孩抢匪集团,就不太容易先用东西在你眼前晃、扰乱你,再伺机一哄而上、抢了就跑。
  夜里在僻静的街上行走,避免紧靠着街边的建筑物,以免被人一把拉进去。碰到有敌意的人接近,就往马路上走或穿越马路(但是要注意安全)以吸引来往车辆的注意,必要时甚至可以伸手拦车,请求协助。
  或许你要说,旅行当然要慢慢地东逛西逛。
  没错!如果在治安好的国家,或人多的地段,当然可以。但是当你只身去治安败坏的地方,又到了荒街野巷,就非小心不可了。
  否则,你一定要找几个伴同行。&
  人生百忌──出门有忌(三)
  1、忌不知逃生门
  你进入旅馆房间的第一件事,应该是查看门后面贴的房间地图,看清楚防火梯的位置。绝大多数的旅馆应该有这样的设置,如果你住的是小客栈,没有图,则要亲自查看,假设发生特殊状况,可以往哪里跑。
  记住!你必须假设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找逃生门。所以要在心里有个数,譬如:如果我出门右转、摸着墙壁走,摸过三个房间门口,右边就是防火梯&&
  你还可以由门后的地图知道同楼层的房间形状。如果参加旅行团,比较自己与其他团员的房间,则能知道领队有没有差别待遇,在必要时提出抗议。(因为种族或国家而有的歧视,是你不容易觉查却必须警戒的。这涉及民族自尊,不可妥协。)
  你也要看看房间里有没有手电筒。(甚至有防烟面罩)如果没有,紧要关头可以用手机的光线。所以你的手机必须总在你伸手可及的位置。
  手机常有救命的效果,你还可以用它报案、甚至在地震被困时对外呼救。有人想侵入你房间时,他可以剪断你的电话线,却剪不断你的手机,你只要大声讲电话,就有吓阻的作用。&
  2、忌不设防
  按理说,旅馆房间的门,只要关上就会自动上锁,但是记住!那必须在完全关闭之后,锁扣才能进入门上的凹槽,许多旅馆的房门虽然有弹压的设备,但弹力不足,门虽然关上了,却不能关紧,如果你出门时不再拉一把,是无法锁好的,结果给贼制造了机会。
  至于房间内,应该都有另外的「门扣」或「链条」,但是在较危险的落后地区,反而常常没有这种保护房客的设置。所以只要会开锁的贼就能轻松进入。甚至有些旅馆的工作人员,因为手上有钥匙,会故意在你睡觉或有异性访客来的时候,先借故敲两下门,接着不请自入。他们存心制造你的不安和尴尬。
  除非你懂得潜规则:塞小费!
  如果你早知道房门不保险,可以先上网买旅行用的安全锁,那是个扁扁的金属钩子,一边钩在门框上的锁孔,一边有个可调整的东西,从屋内卡在门板上。
  你也可以把杯子或瓶子放在门把手上,只要有人转动门把手,杯瓶就会落地,加上你大声问话,八成能把贼吓跑。
  在治安欠佳的地方,如果旅馆没有保险箱,出门时最好把重要物品贴身带着。也可以在离开房间时留一盏灯,并且打开电视,作成房内有人的样子。碰上插卡取电的装置,可以用别的纸卡替代,使你不致因为抽走房卡而熄电。
  发生火警时,用湿手巾或床单掩鼻裹身,常能帮你逃生。所以洗完澡,可以把水留在浴缸。如果没有浴缸存水,却发生火警,你可以把毛巾先塞进马桶,再冲水弄湿。命重要,别怕脏!
  住在干冷又开暖气的地方,浴缸留水可以调节湿度,使你不致喉痛流鼻血,也可以把毛巾弄湿,摊在桌面或搭在椅背上,让它慢慢散发水气,有奇效。&
  3、忌乱放衣物
  除非你在同一旅馆要停留很多天,你的箱子应该就是你的抽屉,要尽量避免把箱子里的东西放进旅馆的抽屉。因为你多用一个抽屉,就多一分遗忘的可能。
  所以在装箱时就要考虑好,每种东西都「定位」,别一层层堆迭,而要一块块分配。譬如别把袜子放最下面,上面放内衣、再放衬衫、最后放外套,结果你为了拿袜子,先得翻开内衣、衬衫和西装。最好是打开箱子不用翻就能拿到,而且愈常用的愈放上面。
  离开旅店时,就算是夜晚或天还没亮的凌晨,就算窗外的风景烂透了,搞不好正对着别人的厕所,你也得把窗帘拉开来检查。极可能因此大吃一惊,天哪!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留在窗台上了。
  你也最好别把白色的衣服和物品(譬如白色的手机电线)往床上扔,因为旅馆床单多半是白色的,你出发前又比较慌乱,很容易忽略留在床上的白色物品。&
  4、忌退房不锁门
  就算你要离开了,也一定得把房门锁好,将钥匙还给柜台,以免有人溜进房间,偷走冰箱里的酒水点心或其他贵重的东西,却把帐算到你头上。你更得对帐单上列出的东西逐项检视,否则你很可能重复付款、帮别人付款、或者明明讲好折扣,却没见打折。
  如果住的酒店有会员积分制,就算你没住几天也应该申请加入,因为才费你几分钟时间,却能让你随时知道酒店的优惠活动,甚至在连锁酒店得到礼遇。(经常在普通房客满、高级房还有空的情况下,只因为你是会员,就能被升等到更好的房间,或得到迟退房的礼遇。)&
  5、忌透露住客资料
  尽量避免在旅馆大厅喊别人的名字,再问他住几号房间。这也是旅行团到达旅馆,往往要求团员留在车上,由导游去拿钥匙,再回车上发送的主要原因。
  谁住哪个房间,不能让外人知道,因为当贼穿着体面,装作匆匆忙忙地跑到柜台,报出名字跟房间,再说忘了带钥匙的时候,很多旅馆会相信,而帮对方开门。
  同样的道理,在外面遇见陌生人,就算谈得很投机,你把自己住的旅馆告诉他,也不能说是哪个房间。否则,你一人在房中听到敲门,问是谁,是那刚认识的人,你开门还是不开门?旅馆人员为了安全,问他是不是你的朋友。你答是,还是不是?
  要知道,许多性侵之类的事,都是由半生不熟的人敲门入内才开始的。
  除非,你存心盼他来。&
  6、忌随便充电
  你的手提电脑和手机需要充电,如果当地的插头型号与你的不相容,你又没有事先带「转换插座」,就早早向旅馆借(晚了就没了),而且无论下面的旅途多需要,也得在走时还给旅馆,否则他可能开车几十里,追你要东西。你如果不承认,他甚至报警,要你打开行李检查,请问你逃得掉吗?结果人赃俱获,麻烦大了!你往往得花钱摆平,而且丢人现眼。
  不要以为你可以在睡觉时充电,因为很多旅馆是当你关掉主灯之后(除非特别标明不断电的插座)所有的插座会同时断电。同样道理,当你离开房间,抽出房卡之后,全屋的电源也都停掉。
  也不要以浴室给电刮胡刀用的插头充电,因为那电压太弱。如果你不注意以上这些,很可能充了一天或一夜的电,却没用几分钟就光了。&
  7、忌携带贵重物品
  重要的东西,最好留在房间里的保险箱。如果旅馆没有,通常柜台后面会有。
  但你也要知道,没有真保险的保险箱。房间里的小保险箱,一个人就能抱走。柜台后面的可能好些,但除非是极高级的旅馆,设备与银行保管部相似,一般还是保险得有限。
  所以除非你为了出门作秀,表现身价不凡,贵重物品最好还是别带到旅途。&
  8、忌食无禁忌
  人在外,健康比什么都重要,除了出发前该打的疫苗,你自己最能小心的就是「吃」和「拉」。
  到落后地区,最好别吃生的。除了少碰生菜和冷盘,也要小心没见过的熟食,因为有些会造成敏感。
  水果应该是最安全的,尤其普通带皮的,像苹果、柑橘、梨子、香蕉一类。但你最好自己削皮,而且削皮之前得先洗过,免得吃到皮上的细菌。
  遇上你不熟的水果,尤其热带的特产就要小心了。有些水果得慢慢适应,有些需要与其他水果搭配(譬如榴莲与山竹),有些水果不能跟某些东西搭配。(譬如你吃了榴莲又喝烈酒,严重的时候能送命)还有些水果需要特别处理,如果你好奇买回,很可能打开来,发现还得搁很多天才能熟。或者很辛苦地打开之后,把手伤得很厉害。(譬如波罗蜜,像油漆一样黏手)还有些水果,外面带着几乎看不见的芒刺,你不小心碰上,很可能又痛又痒,惨透了。
  总之,要小心!碰上没见过、没吃过的东西,先问清楚,或上网查清楚。&
  9、忌憋便溺
  至于拉,一个是便秘、一个是腹泻。
  旅行多半生活不正常,加上搭飞机车船,一直坐着、不能活动,很容易便秘。唯一的办法是:一、多喝水!二、多吃水果。三、只要有「便意」,就算在飞机上,也别憋。而且要勉强自己照平常的频率上厕所。否则愈憋愈便秘,到时候一个礼拜都「出不来」,你怎么办?还有,当你憋尿憋得小解时酸痛无比、甚至血尿,你又怎么办?
  至于腹泻,小泻一两次还勉强可以。大泻不止,则一定得看医生。有些人才小泻就吃止泻药,造成细菌无法排出,反而大量繁殖,再不然泻是止了,接下来却严重便秘。
  你尤其要小心饮水,落后地区的饮水器因为维修不好,常常比自来水还脏,最好别用。买瓶装水一定要细细检查封口。世界名牌的矿泉水也不见得好,因为非但特贵,而且常有假货。
  如果你总生活在极干净的地区,突然去落后国家,连刷牙都最好用瓶装水。或者自己带滤水器去,那种旅行用的「小容量滤水器」,很容易买到。你离开的那天,还能送给当地人,结个善缘。
朱自清:儿女
我现在已是五个儿女的父亲了。想起圣陶喜欢用的&蜗牛背了壳&的比喻,便觉得不自在。新近一位亲戚嘲笑我说,&要剥层皮呢!&更有些悚然了。十年前刚结婚的时候,在胡适之先生的《藏晖室札记》里,见过一条,说世界上有许多伟大的人物是不结婚的;文中并引培根的话,&有妻子者,其命定矣。&当时确吃了一惊,仿佛梦醒一般;但是家里已是不由分说给娶了媳妇,又有甚么可说?现在是一个媳妇,跟着来了五个孩子;两个肩头上,加上这么重一副担子,真不知怎样走才好。&命定&是不用说了;从孩子们那一面说,他们该怎样大,也正是可以忧虑的事。我是个彻头彻尾自私的人,做丈夫已是勉强,做父亲更是不成。自然,&子孙崇拜&,&儿童本位&的哲理或伦理,我也有些知道;既做着父亲,闭了眼抹杀孩子们的权利,知道是不行的。可惜这只是理论,实际上我是仍旧按照古老的传统,在野蛮地对付着,和普通的父亲一样。近来差不多是中年的人了,才渐渐觉得自己的残酷;想着孩子们受过的体罚和叱责,始终不能辩解&&像抚摩着旧创痕那样,我的心酸溜溜的。有一回,读了有岛武郎《与幼小者》的译文,对了那种伟大的,沉挚的态度,我竟流下泪来了。去年父亲来信,问起阿九,那时阿九还在白马湖呢;信上说,&我没有耽误你,你也不要耽误他才好。&我为这句话哭了一场;我为什么不像父亲的仁慈?我不该忘记,父亲怎样待我们来着!人性许真是二元的,我是这样地矛盾;我的心像钟摆似的来去。
&&&&&你读过鲁迅先生的《幸福的家庭》么?我的便是那一类的&幸福的家庭&!每天午饭和晚饭,就如两次潮水一般。先是孩子们你来他去地在厨房与饭间里查看,一面催我或妻发&开饭&的命令。急促繁碎的脚步,夹着笑和嚷,一阵阵袭来,直到命令发出为止。他们一递一个地跑着喊着,将命令传给厨房里佣人;便立刻抢着回来搬凳子。于是这个说,&我坐这儿!&那个说,&大哥不让我!&大哥却说,&小妹打我!&我给他们调解,说好话。但是他们有时候很固执,我有时候也不耐烦,这便用着叱责了;叱责还不行,不由自主地,我的沉重的手掌便到他们身上了。于是哭的哭,坐的坐,局面才算定了。接着可又你要大碗,他要小碗,你说红筷子好,他说黑筷子好;这个要干饭,那个要稀饭,要茶要汤,要鱼要肉,要豆腐,要萝卜;你说他菜多,他说你菜好。妻是照例安慰着他们,但这显然是太迂缓了。我是个暴躁的人,怎么等得及?不用说,用老法子将他们立刻征服了;虽然有哭的,不久也就抹着泪捧起碗了。吃完了,纷纷爬下凳子,桌上是饭粒呀,汤汁呀,骨头呀,渣滓呀,加上纵横的筷子,欹斜的匙子,就如一块花花绿绿的地图模型。吃饭而外,他们的大事便是游戏。游戏时,大的有大主意,小的有小主意,各自坚持不下,于是争执起来;或者大的欺负了小的,或者小的竟欺负了大的,被欺负的哭着嚷着,到我或妻的面前诉苦;我大抵仍旧要用老法子来判断的,但不理的时候也有。最为难的,是争夺玩具的时候:这一个的与那一个的是同样的东西,却偏要那一个的;而那一个便偏不答应。在这种情形之下,不论如何,终于是非哭了不可的。这些事件自然不至于天天全有,但大致总有好些起。我若坐在家里看书或写什么东西,管保一点钟里要分几回心,或站起来一两次的。若是雨天或礼拜日,孩子们在家的多,那么,摊开书竟看不下一行,提起笔也写不出一个字的事,也有过的。我常和妻说,&我们家真是成日的千军万马呀!&有时是不但&成日&,连夜里也有兵马在进行着,在有吃乳或生病的孩子的时候!
&&&&&我结婚那一年,才十九岁。二十一岁,有了阿九;二十三岁,又有了阿菜。那时我正像一匹野马,那能容忍这些累赘的鞍鞯,辔头,和缰绳?摆脱也知是不行的,但不自觉地时时在摆脱着。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日子,真苦了这两个孩子;真是难以宽宥的种种暴行呢!阿九才两岁半的样子,我们住在杭州的学校里。不知怎地,这孩子特别爱哭,又特别怕生人。一不见了母亲,或来了客,就哇哇地哭起来了。学校里住着许多人,我不能让他扰着他们,而客人也总是常有的;我懊恼极了,有一回,特地骗出了妻,关了门,将他按在地下打了一顿。这件事,妻到现在说起来,还觉得有些不忍;她说我的手太辣了,到底还是两岁半的孩子!我近年常想着那时的光景,也觉黯然。阿菜在台州,那是更小了;才过了周岁,还不大会走路。也是为了缠着母亲的缘故吧,我将她紧紧地按在墙角里,直哭喊了三四分钟;因此生了好几天病。妻说,那时真寒心呢!但我的苦痛也是真的。我曾给圣陶写信,说孩子们的折磨,实在无法奈何;有时竟觉着还是自杀的好。这虽是气愤的话,但这样的心情,确也有过的。后来孩子是多起来了,磨折也磨折得久了,少年的锋棱渐渐地钝起来了;加以增长的年岁增长了理性的裁制力,我能够忍耐了&&觉得从前真是一个&不成材的父亲&,如我给另一个朋友信里所说。但我的孩子们在幼小时,确比别人的特别不安静,我至今还觉如此。我想这大约还是由于我们抚育不得法;从前只一味地责备孩子,让他们代我们负起责任,却未免是可耻的残酷了!
&&&&&正面意义的&幸福&,其实也未尝没有。正如谁所说,小的总是可爱,孩子们的小模样,小心眼儿,确有些教人舍不得的。阿毛现在五个月了,你用手指去拨弄她的下巴,或向她做趣脸,她便会张开没牙的嘴格格地笑,笑得像一朵正开的花。她不愿在屋里待着;待久了,便大声儿嚷。妻常说,&姑娘又要出去溜达了。&她说她像鸟儿般,每天总得到外面溜一些时候。闰儿上个月刚过了三岁,笨得很,话还没有学好呢。他只能说三四个字的短语或句子,文法错误,发音模糊,又得费气力说出;我们老是要笑他的。他说&好&字,总变成&小&字;问他&好不好?&他便说&小&,或&不小&。我们常常逗着他说这个字玩儿;他似乎有些觉得,近来偶然也能说出正确的&好&字了&&特别在我们故意说成&小&字的时候。他有一只搪瓷碗,是一毛来钱买的;买来时,老妈子教给他,&这是一毛钱。&他便记住&一毛&两个字,管那只碗叫&一毛&,有时竟省称为&毛&。这在新来的老妈子,是必需翻译了才懂的。他不好意思,或见着生客时,便咧着嘴痴笑;我们常用了土话,叫他做&呆瓜&。他是个小胖子,短短的腿,走起路来,蹒跚可笑;若快走或跑,便更&好看&了。他有时学我,将两手叠在背后,一摇一摆的;那是他自己和我们都要乐的。他的大姊便是阿菜,已是七岁多了,在小学校里念着书。在饭桌上,一定得啰啰唆唆地报告些同学或他们父母的事情;气喘喘地说着,不管你爱听不爱听。说完了总问我:&爸爸认识么?&&爸爸知道么?&妻常禁止她吃饭时说话,所以她总是问我。她的问题真多:看电影便问电影里的是不是人?是不是真人?怎么不说话?看照相也是一样。不知谁告诉她,兵是要打人的。她回来便问,兵是人么?为什么打人?近来大约听了先生的话,回来又问张作霖的兵是帮谁的?蒋介石的兵是不是帮我们的?诸如此类的问题,每天短不了,常常闹得我不知怎样答才行。她和闰儿在一处玩儿,一大一小,不很合式,老是吵着哭着。但合式的时候也有:臂如这个往床底下躲,那个便钻进去追着;这个钻出来,那个也跟着&&从这个床到那个床,只听见笑着,嚷着,喘着,真如妻所说,像小狗似的。现在在京的,便只有这三个孩子;阿九和转儿是去年北来时,让母亲暂时带回扬州去了。阿九是欢喜书的孩子。他爱看《水浒》,《西游记》,《三侠五义》,《小朋友》等;没有事便捧着书坐着或躺着看。只不欢喜《红楼梦》,说是没有味儿。是的,《红楼梦》的味儿,一个十岁的孩子,哪里能领略呢?去年我们事实上只能带两个孩子来;因为他大些,而转儿是一直跟着祖母的,便在上海将他俩丢下。我清清楚楚记得那分别的一个早上。我领着阿九从二洋泾桥的旅馆出来,送他到母亲和转儿住着的亲戚家去。妻嘱咐说,&买点吃的给他们吧。&我们走过四马路,到一家茶食铺里。阿九说要熏鱼,我给买了;又买了饼干,是给转儿的。便乘电车到海宁路。下车时,看着他的害怕与累赘,很觉恻然。到亲戚家,因为就要回旅馆收拾上船,只说了一两句话便出来;转儿望望我,没说什么,阿九是和祖母说什么去了。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硬着头皮走了。后来妻告诉我,阿九背地里向她说:&我知道爸爸欢喜小妹,不带我上北京去。&其实这是冤枉的。他又曾和我们说,&暑假时一定来接我啊!&我们当时答应着;但现在已是第二个暑假了,他们还在迢迢的扬州待着。他们是恨着我们呢?还是惦着我们呢?妻是一年来老放不下这两个,常常独自暗中流泪;但我有什么法子呢!想到&只为家贫成聚散&一句无名的诗,不禁有些凄然。转儿与我较生疏些。但去年离开白马湖时,她也曾用了生硬的扬州话(那时她还没有到过扬州呢),和那特别尖的小嗓子向着我:&我要到北京去。&她晓得什么北京,只跟着大孩子们说罢了;但当时听着,现在想着的我,却真是抱歉呢。这兄妹俩离开我,原是常事,离开母亲,虽也有过一回,这回可是太长了;小小的心儿,知道是怎样忍耐那寂寞来着!
&&&&&我的朋友大概都是爱孩子的。少谷有一回写信责备我,说儿女的吵闹,也是很有趣的,何至可厌到如我所说;他说他真不解。子恺为他家华瞻写的文章,真是&蔼然仁者之言&。圣陶也常常为孩子操心:小学毕业了,到什么中学好呢?&&这样的话,他和我说过两三回了。我对他们只有惭愧!可是近来我也渐渐觉着自己的责任。我想,第一该将孩子们团聚起来,其次便该给他们些力量。我亲眼见过一个爱儿女的人,因为不曾好好地教育他们,便将他们荒废了。他并不是溺爱,只是没有耐心去料理他们,他们便不能成材了。我想我若照现在这样下去,孩子们也便危险了。我得计划着,让他们渐渐知道怎样去做人才行。但是要不要他们像我自己呢?这一层,我在白马湖教初中学生时,也曾从师生的立场上问过丏尊,他毫不踌躇地说,&自然啰。&近来与平伯谈起教子,他却答得妙,&总不希望比自己坏啰。&是的,只要不&比自己坏&就行,&像&不&像&倒是不在乎的。职业,人生观等,还是由他们自己去定的好;自己顶可贵,只要指导,帮助他们去发展自己,便是极贤明的办法。
&&&&&予同说,&我们得让子女在大学毕了业,才算尽了责任。&SK说,&不然,要看我们的经济,他们的材质与志愿;若是中学毕了业,不能或不愿升学,便去做别的事,譬如做工人吧,那也并非不行的。&自然,人的好坏与成败,也不尽靠学校教育;说是非大学毕业不可,也许只是我们的偏见。在这件事上,我现在毫不能有一定的主意;特别是这个变动不居的时代,知道将来怎样?好在孩子们还小,将来的事且等将来吧。目前所能做的,只是培养他们基本的力量&&胸襟与眼光;孩子们还是孩子们,自然说不上高的远的,慢慢从近处小处下手便了。这自然也只能先按照我自己的样子:&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光辉也罢,倒楣也罢,平凡也罢,让他们各尽各的力去。我只希望如我所想的,从此好好地做一回父亲,便自称心满意。&&想到那&狂人&&救救孩子&的呼声,我怎敢不悚然自勉呢?
1928年6月24日晚写毕,北京清华园。
马德:简单与复杂
这个世界其实很简单,只是人心很复杂。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简单,由于利益分配很复杂才有了尔虞我诈,才有了勾心斗角。纷繁的尘世其实也很简单,由于人类情感很复杂才有了书剑恩仇,才有了离合聚散。
人生之简单,是生命长卷中的几笔线条,有着疏疏朗朗的淡泊;是生命意境中的一轮薄月,有着清清凉凉的宁静。
人生之复杂,是泼洒在生命宣纸上的墨迹,渲染着城府与世故;是拉响在生命深处的咿咿呀呀的胡琴,挥不去嘈杂与迷惘。
天地有大美,于简单处得;人生有大疲惫,在复杂处藏。生活中常有大情趣,一定是日子过得很简单;生命常得大愉悦,一定是心灵纯净到不复杂。
人,一简单就快乐,但快乐的人寥寥无几;一复杂就痛苦,可痛苦的人却熙熙攘攘。这反映出的现实问题是:更多的人,要活出简单来不容易,要活出复杂来却很简单。
这个世界,每天都充斥着利益的调整与分配。人,每天都被各种复杂的心情左右着,操纵着。科技发展到现在,我们利用它几乎可以做到一切,譬如,可以准确地登上月球,可以把一周的天气预报得分毫不爽,却无法知道下一刻会拥有怎样的心情。
说到底,科技掌控的是客观,是理性;而人,却是主观的感性动物。而主观与感性,是最不容易捉摸与掌控的。
一眼望到底的,似乎很简单。一口百年古井,幽深,澄澈,也可以一望到底,但这口古井,本身却不简单。人也一样。有时候,一个人可以一眼望到底,并不是因为他太过简单,不够深刻,而是他太过纯净。一个人,有至纯的灵魂,原本就是一种撼人心魄的深刻。这样的简单,让人敬仰。
有的人云山雾罩,看起来很复杂,很有深度。其实,这种深度,是城府的深度,而不是灵魂的深度。这种复杂,是险恶人性的交错,而不是曼妙智慧的叠加。
人生,说到最后,简单得只有生死两个字,但由于有了命运的浮沉,由于有了人世的冷暖,简单的过程才变得跌宕起伏,纷繁复杂。
简单,是生命留给这个世界的美丽的手势;而复杂,是生命永远无法打捞的苍凉的梦境。
E.B.怀特|再到湖上
大概在一九O四年的夏天,父亲在缅因州的某湖上租了一间露营小屋,带了我们去消磨整个八月。我们从一批小猫那儿染上了金钱癣.不得不在臂腿间日日夜夜涂上旁氏浸膏,父亲则和衣睡在小划子里;但是除了这一些,假期过得很愉快。自此之后,我们中无人不认为世上再没有比缅因州这个湖更好的去处了。一年年夏季我们都回到这里来&&总是从八月一日起,逗留一个月时光。我这样一来,竟成了个水手了。夏季里有时候湖里也会兴风作浪,湖水冰凉,阵阵寒风从下午刮到黄昏,使我宁愿在林间能另有一处宁静的小湖。就在几星期前,这种想望越来越强烈,我便去买了一对钓鲈鱼的钩子,一只能旋转的盛鱼饵器,启程回到我们经常去的那个湖上,预备在那儿垂钓一个星期,还再去看看那些梦魂萦绕的老地方。
  我把我的孩子带了去,他从来没有让水没过鼻梁过,他也只有从列车的车窗里,才看到过莲花池。在去湖边的路上,我不禁想象这次旅行将是怎样的&次。我缅想时光的流逝会如何毁损这个独特的神圣的地方&&险阻的海角和潺潺的小溪,在落日掩映中的群山,露营小屋和小屋后面的小路。我缅想那条容易辨认的沥青路,我又缅想那些已显荒凉的其它景色。一旦让你的思绪回到旧时的轨迹时,简直太奇特了,你居然可以记忆起这么多的去处。你记起这件事,瞬间又记起了另一件事。我想我对于那些清晨的记忆是最清楚的,彼时湖上清凉,水波不兴,记起木屋的卧室里可以嗅到圆木的香味,这些味道发自小屋的木材,和从纱门透进来的树林的潮味混为一气。木屋里的间隔板很薄,也不是一直伸到顶上的,由于我总是第一个起身,便轻轻穿戴以免惊醒了别人.然后偷偷溜出小屋去到清爽的气氛中,驾起一只小划子,沿着湖岸上一长列松林的荫影里航行。我记得自己十分小心不让划桨在船舷上碰撞,惟恐打搅了湖上大教堂的宁静。
  这处湖水从来不该被称为渺无人迹的。湖岸上处处点缀着零星小屋,这里是一片耕地,而湖岸四周树林密布。有些小屋为邻近的农人所有,你可以住在湖边而到农家去就餐,那就是我们家的办法。虽然湖面很宽广,但湖水平静。没有什么风涛,而且,至少对一个孩子来说,有些去处看来是无穷遥远和原始的。
  我谈到沥青路是对的,就离湖岸不到半英里。但是当我和我的孩子回到这里,住进一间离农舍不远的小屋,就进入我所稔熟的夏季了,我还能说它与旧日了无差异&&我知道,次晨一早躺在床上,一股卧室的气味,还听到孩子悄悄地溜出小屋,沿着湖岸去找一条小船。我开始幻觉到他就是小时的我,而且,由于换了位置,我也就成了我的父亲。这一感觉久久不散,在我们留居湖边的时候,不断显现出来。这并不是全新的感情,但是在这种场景里越来越强烈。我好似生活在两个并存的世界里。在一些简单的行动中,在我拿起鱼饵盒子或是放下一只餐叉,或者我在谈到另外的事情时,突然发现这不是我自己在说话.而是我的父亲在说话或是摆弄他的手势。这给我一种悚然的感觉。
  次晨我们去钓鱼。我感到鱼饵盒子里的蚯蚓同样披着一层苔藓,看到蜻蜓落在我钓竿上,在水面几英寸处飞翔,蜻蜓的到来使我毫无疑问地相信一切事物都如昨日一般,流逝的年月不过是海市蜃楼,一无岁月的间隔。水上的涟漪如旧,在我们停船垂钓时,水波拍击着我们的船舷有如窃窃私语,而这只船也就像是昔日的划子,一如过去那样漆着绿色,折断的船骨还在旧处,舱底更有陈年的水迹和碎屑&&死掉的翅虫蛹,几片苔藓,锈了的废鱼钩和昨日捞鱼时的干血迹。我们沉默地注视着钓竿的尖端;那里蜻蜓飞来飞去。我把我的钓竿伸向水中,短暂而又悄悄避过蜻蜓,蜻蜓已飞出二英尺开外,平衡了一下又栖息在钓竿的梢端。今日戏水的蜻蜓与昨日的并无年限的区别&&不过两者之一仅是回忆而已。我看看我的孩子,他正默默地注视着蜻蜓,而这就如我的手替他拿着钓竿,我的眼睛在注视一样。我不禁目眩起来,不知道哪一根是我握着的钓竿。
  我们钓到了两尾鲈鱼,轻快地提了起来,好像钓的是鲭鱼,把鱼从船边提出水面完全像是理所当然,而不用什么抄网,接着就在鱼头后部打上一拳。午餐前当我们再回到这里来游泳时,湖面正是我们离去时的老地方,连码头的距离都末改分厘,不过这时却已刮起一阵微风。这地方看来完全是使人入迷的海湖。这个湖你可以离开几个钟点,听凭湖里风云多变,而再次回来时,仍能见到它平静如故,这正是湖水的经常可靠之处。在水浅的地方,如水浸透的黑色枝枝桠桠,陈旧又光滑,在清晰起伏的沙底上成丛摇晃,而蛤贝的爬行踪迹也历历可见。一群小鱼游了过去,游鱼的影子分外触目,在阳光下是那样清晰和明显。另外还有来宿营的人在游泳,沿着湖岸,其中一个拿着一块肥皂,水便显得模糊和非现实的了。多少年来总有这样的人拿着一块肥皂,这个有洁癖的人,现在就在眼前。年份的界限也跟着模糊了。
  上岸后到农家去吃饭,穿过丰饶的满是尘土的田野,在我们橡胶鞋脚下踩着的只是条两股车辙的道路,原来中间那一股不见了,本来这里布满了牛马的蹄印和薄薄一层干透了的粪土。那里过去是三股道,任你选择步行的;如今这个选择已经减缩到只剩两股了。有一刹那我深深怀念这可供选择的中间道。小路引我们走过网球场,蜿蜒在阳光下再次给我信心。球网的长绳放松着,小道上长满了各种绿色植物和野草,球网(从六月挂上到九月才取下)这时在干燥的午间松弛下垂,日中的大地热气蒸腾,既饥渴又空荡。农家进餐时有两道点心可资选择,一是紫黑浆果做的馅饼,另一种是苹果馅饼;女侍还是过去的普通农家女,那里没有时间的间隔,只给人一种幕布落下的幻象&&女侍依旧是十五岁,只是秀发刚洗过,这是惟一的不同之处&&她们一定看过电影,见过一头秀发的漂亮女郎。
  夏天,啊夏天,生命的印痕难以磨灭,那永远不会失去光泽的湖,那不能摧毁的树林,牧场上永远永远散发着香蕨木和红松的芬芳,夏天是没有终了的;这只是背景,而湖岸上的生活才正是一幅画图,带着单纯恬静的农舍,小小的停船处,旗杆上的美国国旗衬着飘浮着白云的蓝天在拂动,沿着树根的小路从一处小屋通向另一处,小路还通向室外厕所,放着那铺洒用的石灰,而在小店出售纪念品的一角里,陈列着仿制的桦树皮独木舟和与实景相比稍有失真的明信片。这是美国家庭在游乐,逃避城市里的闷热,想一想住在小湖湾那头的新来者是&一般人&呢还是&有教养的&人,想一想星期日开车来农家的客人会不会因为小鸡不够供应而吃了闭门羹。
  对我说来,因为我不断回忆往昔的一切,那些时光那些夏日是无穷宝贵而永远值得怀念的。这里有欢乐、恬静和美满。到达(在八月的开始)本身就是件大事情,农家的大篷车一直驶到火车站,第一次闻到空气中松树的清香,第一眼看到农人的笑脸,还有那些重要的大箱子和你父亲对这一切的指手画脚,然后是你座下的大车在十里路上的颠簸不停,在最后一重山顶上看到湖面的第一眼,梦魂牵绕的这汪湖水,已经有十一个月没有见面了。其中宿营人看见你去时的欢呼和喧哗,箱子要打开,把箱里的东西拿出来。(今天抵达已经较少兴奋了.你一声不响地把汽车停在树下近小屋的地方,下车取了几个行李袋,只要五分钟一切就都收拾停当,一点没有骚动,没有搬大箱子时的高声叫唤了。)
  恬静、美满和愉快。这儿现在惟一不同于往日的,是这地方的声音,真的,就是那不平常的使人心神不宁的舱外推进器的声音。这种刺耳的声音,有时候会粉碎我的幻想而使年华飞逝。在那些旧时的夏季里,所有马达是装在舱里的,当船在远处航行时,发出的喧嚣是一种镇静剂,一种催人入睡的含混不清的声音。这是些单汽缸或双汽缸的发动机,有的用通断开关,有的是电花跳跃式的.但是都产生一种在湖上回荡的催眠声调。单气缸噗噗震动,双汽缸则咕咕噜噜,这些也都是平静而单调的音响。但是现在宿营人都用的是舱外推进器了。在白天,在闷热的早上,这些马达发出急躁刺耳的声音。夜间,在静静的黄昏里,落日余晖照亮了湖面,这声音在耳边像蚊子那样哀诉。我的孩子钟爱我们租来使用舱外推进器的小艇,他最大的愿望是独自操纵,成为小艇的权威,他要不了多久就学会稍稍关闭一下开关(但并不关得太紧),然后调整针阀的诀窍。注视着他使我记起在那种单汽缸而有沉重飞轮的马达上可以做的事情,如果你能摸熟它的脾性,你就可以应付自如。那时的马达船没有离合器,你登岸就得在恰当的时候关闭马达,熄了火用方向舵滑行到岸边。但也有一种方法可以使机器开倒车,如果你学到这个诀窍,先关一下开关然后再在飞轮停止转动前,再开一下,这样船就会承受压力而倒退过来。在风力强时要接近码头,若用普通靠岸的方法使船慢下来就很困难了,如果孩子认为他已经完全主宰马达,他应该使马达继续发动下去,然后退后几英尺,靠上码头。这需要镇定和沉着的操作,因为你如很快把速度开到一秒钟二十次,你的飞轮还会有力量超过中度而跳起来像斗牛样地冲向码头。
  我们过了整整一星期的露营生活,鲈鱼上钩,阳光照耀大地,永无止境,日复一日。晚上我们疲倦了,就躺在为炎热所蒸晒了一天而显得闷热的湫隘卧室里,小屋外微风吹拂使人嗅到从生锈了的纱门透进的一股潮湿味道。瞌睡总是很快来临,每天早晨红松鼠一定在小屋顶上嬉戏,招到伴侣。清晨躺在床上&&那个汽船像非洲乌班基人嘴唇那样有着圆圆的船尾,她在月夜里又是怎样平静航行,当青年们弹着曼陀铃姑娘们跟着唱歌时,我们则吃着撒着糖未的多福饼,而在这到处发亮的水上夜晚乐声传来又多么甜蜜,使人想起姑娘时又是什么样的感觉。早饭过后,我们到商店去,&切陈设如旧&&瓶里装着鲦鱼,塞子和钓鱼的旋转器混在牛顿牌无花果和皮姆牌口香糖中间,被宿营的孩子们移动得杂乱无章。店外大路已铺上沥青,汽车就停在商店门前。店里,与往常一样,不过可口可乐更多了,而莫克西水、药草根水、桦树水和菝葜水不多了,有时汽水会冲了我们一鼻子,而使我们难受。我们在山间小溪探索,悄悄地,在那儿乌龟在太阳曝晒的圆木间爬行,一直钻到松散的土地下,我们则躺在小镇的码头上,用虫子喂食游乐自如的鲈鱼。随便在什么地方,都分辨不清当家做主的我,和与我形影不离的那个人。
  有天下午我们在湖上。雷电来临了,又重演了&出为我儿时所畏惧的闹剧。这出戏第二幕的高潮,在美国湖上的电闪雷鸣下所有重要的细节一无改变,这是个宏伟的场景,至今还是幅宏伟的场景。一切都显得那么熟稔,首先感到透不过气来,接着是闷热,小屋四周的大气好像凝滞了。过了下午的傍晚之前(一切都是一模一样),天际垂下古怪的黑色,一切都凝住不动,生命好像夹在一卷布里,接着从另一处来了一阵风,那些停泊的船突然向湖外漂去,还有那作为警告的隆隆声。以后铜鼓响了,接着是小鼓,然后是低音鼓和铙钹,再以后乌云里露出一道闪光、霹雳跟着响了,诸神在山间咧嘴而笑,舔着他们的腮帮子。之后是一片安静,雨丝打在平静的湖面上沙沙做声。光明、希望和心情的奋发,宿营人带着欢笑跑出小屋,平静地在雨中游泳,他们爽朗的笑声,关于他们遭雨淋的永无止尽的笑语,孩子们愉快地尖叫着在雨里嬉戏,有了新的感觉而遭受雨淋的笑话,用强大的不可毁的力量把几代人连接在一起。遭人嘲笑的人却撑着一把雨伞蹚水而来。
  当其他人去游泳时,我的孩子也说要去。他把水淋淋的游泳裤从绳子上拿下来,这条裤子在雷雨时就一直在外面淋着,孩子把水拧干了。我无精打采一点也没有要去游泳的心情,只注视着他,他的硬朗的小身子,瘦骨嶙峋,看到他皱皱眉头,穿上那条又小又潮湿和冰凉的裤子,当他扣上泡涨了的腰带时,我的下腹为他打了一阵死一样的寒颤。
  冯亦代译
吴念真|琵琶鼠
不知道有意还是凑巧,那对父子总让人觉得是宁愿远离人群而活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
  我们的村子坐落在山谷里,绝大多数的房子都盖在向阳的山坡这边,而他们却挑了对面那个要到中午过后才晒得到太阳的山坳里。
  孩子的年纪好像跟我差不多,但我已经三年级了,他却还没上学,老是看到他带着一群五颜六色的狗在对面的山上游荡着。他长得跟他父亲很不像,父亲黑,他白,父亲的脸孔看起来严厉冷酷,他却细致柔和。
  也许长相差异大,所以有关这孩子的来历闲话就多,比较被&肯定&的说法是:宜兰那边一个年轻的女老师跟外省的军人有了孩子,老师的父亲是乡长,他坚决反对这段感情,于是骗人家说女儿要到台北进修,却把她带到顶双溪的亲戚家住了几个月,把小孩生下来,然后给了一个正在附近帮人家垦山的罗汉脚一大笔钱,要他把那小孩&处理一下&。
  罗汉脚看小孩可怜也可爱,最后就把他当自己的孩子,带着他离开顶双溪四处打工过活。
  当然,这是没经过证实的说法,不过,倒符合孩子为什么没有上学的理由,因为没办法入户口。
  村子里的父亲们大多数是矿工,而这父亲的工作到底是什么我们却都不懂,他好像什么都不做又什么都做,比如扛矿坑里要用的木头或铁轨、整修村子通往外头的山路、帮矿业事务所的屋顶漆柏油等,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工作却似乎都跟死亡有关,比如有人摔死在山谷,尸体得扛上来,或者有人吊死在山上,长虫的尸体需要处理,甚至夭折的小孩得找地方埋掉,人们想到的绝对是他。
  他的本名好像没人确定也没人在意,大家都叫他的绰号&老鼠&,至于那个孩子的名字好像理所当然就叫&老鼠子&。
  这对父子的另一个传奇是好像什么都吃,自从某次有人发现老鼠子竟然千辛万苦地爬下山谷把人家丢弃的死鸡从草丛中找回去吃之后,只要村子里有死鸡、死鸭时,都会大声地朝山的那边大喊:&老鼠,有死鸡哦,要不要拿回去炒姜丝?&
  村子里的人这样的行为不但没有任何贬抑的心思,甚至还有一点回馈的意思,因为老鼠通草药,只要有人长了什么不明的肿毒或者被蛇咬了,都会去找他讨草药,要是有人想给个红包,他都会粗声粗气地说:&给我钱干嘛?给山神啦!这都是祂的!&
  不过,那些草药对老鼠来说就像&秘方&一般,他都自己去采,然后剁烂、磨碎让人无法分辨。
  有一次弟弟发高烧,妈妈要我到对面山谷找&一叶草&;那是一种长在阴湿的草丛里的草药,长得很小也很少,要找到足够磨出一碗药汁的一叶草,老实说,那不仅得凭本事,更得靠运气。
  记得走过老鼠家的门口时,天已经暗了,那父子俩正在准备晚饭;我看到老鼠子在门外简陋的炉子上搅动一锅饭,老鼠正切剁着好几只剥了皮的&小动物&,而他脚边五、六只狗则忘我地嚼着什么,我仔细一看,差点吓呆!原来是山老鼠的头、带毛的皮和零零碎碎、血迹斑斑的内脏。
  老鼠问我这么晚了干什么?我说要找一叶草,因为弟弟发烧。
  他看看我说:&这么晚了你哪里找?有一叶草的地方蛇还特别多&&,你爸妈也太见外,不会在对面喊我一声就好,这么晚了还叫一个小孩来找。&
  &你知道哪里有一叶草?&老鼠转头问。
  &知道啊!&他儿子说。
  &那你还站在那边看热闹?&老鼠说。
  老鼠子一听便领着我走向芒草密布的山坡,他拨开比我们还高的芒草、熟门熟路地往谷底走着,一边说:&我问你哦,每天你们在学校那边很大声念的那个是什么?二一二,二二四,二三六那个?&
  &九九表啊,你怎么知道?&
  &我也会啊,你们每天念,听久了就会了!&
  然后他就开始一边走一边念,念得比我还利落,当念到&九九八十一&的时候,还学我们的语气把声音刻意扬高。
  &你们念这个要做什么用?为什么没念对的老师都会打?&他问。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背这个要做什么,只好说:&考试要用。&
  &哦。&他忽然又回头问我说:&那我也可以去考试了?&
  在手电筒微弱的光线下,我看到的是他认真地等着我回答的表情,不过,当我还在想应该怎么解释的时候,他却笑笑地说:&我讲好玩的啦,要去学校读书才可以考试啦!&
  然后他就蹲了下来,要我把手电筒照过去,就在芒草的深处,我看到了从未见过的、那么大一丛肥嫩多汁的一叶草。
  我跟他头凑着头一起摘,闻到他身上那种夹杂着汗臭、狗骚味、柴火的烟气等浓烈味道,也看到他比我黑也比我粗的手指熟练地一闪就是连根带叶完整的一株,而我好像再怎么小心地拔,最后也都残缺不全。
  当我们捧着满满一兜的一叶草回到他家的时候,老鼠正叼着烟坐在门边磨刀,他问我说:&要不要跟我们吃饭?我们有老鼠肉炒豆豉哦!&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
  半年之后某一天的黄昏,有人走过老鼠的家,发现老鼠子正在剁一条连皮都没剥的雨伞节,听说被他剁成一节一节黑白分明的蛇肉还在砧板上不停地蠕动着。
  人家问他:&爸爸怎会让你自己杀蛇?不怕你被咬?&孩子的回答是:&爸爸在睡觉!&
  而当那些人走过几步之后才知道事情大条了,因为那孩子接着说:&爸爸睡到虫都爬到身上了还叫不起来!&
  村子里的人和警察把老鼠从屋子那边抬出来的时候,我依稀记得包括父亲在内的所有人都把毛巾蒙在脸上,而且举着大把大把的线香。
  没多久之后,老鼠子被一个远亲接去照顾,他走的那天大雾迷蒙,我下课回家时正好遇到老鼠子,他背着包袱跟在一个大人的后面,胸前捧了一个篮子,里头装着纸做的牌位和香炉;他转头笑笑地看我,嘴里小声地念道:&九八七十二,九九八十一!&然后就慢慢地走入雾里,慢慢地消失踪影。
  那样的情境一如电影的溶出效果,而再度溶入时却已是将近四十年后的事。
  那年弟弟意外过世,大体移进殡仪馆之后,我茫然地走到外头抽烟,一个中年人走到我身边,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檀香味道,他低声地说:&吴先生&&要节哀哦&&我认识你,小时候,我们一起摘过一叶草&&,不过,你不一定记得。&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然后就默默地走了。
  职称是殡葬社负责人的名字下打了括号写着他的外号:琵琶鼠。
  四十年后我才知道老鼠子真正的姓和名字。
  又过了很久之后,跟朋友讲起这件事,朋友才跟我说&琵琶鼠&是一种鱼,说养鱼的人都知道,它不是鱼缸里的主角,却不能少。
墙 | 张大春
& 许多年以后,她再度站在这面墙下,想起了那个和事佬廖某讲过的一个笑话。她遇到过许多和事佬,也都忘记了他们的名字。通常他们的笑话就像他们的名字一样,让她在最短的时间里忘得一干二净。不过廖某的笑话比较特别,竟然在她还没来得及看手表以前便清楚地滑过耳际,而且停留在她的眼皮底下,仿佛就写在那面墙上一样:
  &其实,何必弄两个墙呢?一个墙本来就有两面嘛,你写这面,他写这面,不就结了?谁也看不见谁。&
  这一次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为这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她一直笑到让自己感觉嘴唇的两侧都僵住了,才低头看一下手表,但是随即忘记表上的时间,便再看了一次。
  从她再度看到这墙的第一眼起,就预想到今天的约会之前将有一次漫长的等待,等待中她会有足够的时间阅读完墙上所有的字迹。那些字也是手写的,也许出自一个和她一样曾经自以为有着&挥洒飘逸&个性的工读生的手笔。执意而不自觉地把所有方块字的横画写斜十五度,一撇、一捺的尾端都得翘起来,所谓的风格。不过,她的猜测之中带着几分自豪,当年她写的那些是多么地有意义,哪像现在这几行&&蓝山咖啡七十元/曼陀宁咖啡五十元/巴西咖啡五十元/维也纳咖啡五十元&&
  其实,墙也不是原先的墙了。&本来就不是墙。&她脱口说了出来,不过,她没有让擦身而过的路人听见。即使在当年,她想,每一个经过或停下来观看、讨论的路人恐怕都不会觉得那是一座真正的墙吧?那只是一个大型的海报板。&虽然它只是一块木板,&洪习惯性地停顿一下,朝他们这些已经知道下面是些什么话的人扫射一眼,并且扶了扶眼镜,说:&但是当我们写下一些话的时候,它就是一座墙,一座稳固的墙。&洪的目光锐利而笃定,当时她就推想那是因为眼镜的保护与折射的缘故,让人在那薄薄的玻璃镜片之前,觉得自己无所遁形于知识和心思,并且把一切陈腔滥调像隔窗望云一样地加以美化,同时感觉惊奇。洪没有使在场的人失望,他接下来的话确实惊人:&也许你们要说:这座墙没有地基啊?不错,它没有地基,因为它不需要!你看,我们一起看,它只有两只粗壮有力的腿,也随时可以移动,也随时可能倒。但是&&&洪再度停顿以及扫视,&我们不要让这座墙固定、僵化;我们随时可以把它搬到需要它的地方去!我们永远不会遗弃它,我们要永远围绕着它,不让它倒下去!&
  墙当然没有倒下去,它还是在这里,替她遮挡住午后三点钟的太阳,只是没有什么人围绕着它了。她开始有一点孤独的感觉,倒不是因为墙上的海报纸由红色变成了粉红色,或者墙的主人已经不再是洪和他们,也不是因为她还在等待着一个很可能不会完成的约会。她又看了一下手表。真正的孤独反而像是来自那种和她相近的笔迹。她揣想着那个写字的人,可能是个男的,穿着大学生制服趴在地上写咖啡的名称和价格,然后把墨水吹干,举到面前来再审视一下自己的风格,贴在海报板上,他也一定不会认为那是一座墙。这已经是一个很明显的孤独了,她从来就没把海报板当成墙,除了洪透过镜片看她的时候,然而那是相当短暂的。大部分的时候&&就她记忆所及的许多片段&&洪总是摘下了眼镜才肯面对她。
  &为什么你平常总是戴眼镜,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却老是把眼镜摘下来。&她问这话的时候,墙早已转手让给咖啡店的老板了,而洪正在以一种极其严肃的神情期待着她的答复,他的问题是:&你愿不愿意跟我去美国?&她清楚得很,自己会问那个关于戴眼镜、摘眼镜的话有一大半是因为她一时答不上来&愿不愿意跟我去美国&的问题。但是洪立刻显示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态度,说:&说老实话,我觉得我不戴眼镜比较好看。&
  她开始觉得不安,那很像一句并不老实的话,但是她又十分陶醉于一个伪装的美丽答案。洪似乎有意以一句表面上的实话来向她的敏锐挑战。当时他已毋须像对一个暗恋许久的对象表白那样地故作&心仪已久&状,他也必然了解:她不会被文艺爱情电影中的对话所感动。也唯其如此,她的不安更加剧烈&&如果对方说的是假话,这和他一贯的真诚、热情,以及&普遍的关切&是多么地不协调;如果是真话,她一向所标榜的女性独立思考、独立判断、独立行动&&又是多么地不堪一击?洪适时地握一下她微微发抖的手掌,几乎是同时,另一只手按了按她的大腿:&怎么样?愿不愿意?&她在几秒钟之后才捕捉到这两句话在耳鼓里的回声,而在那几秒钟的时间里,她处于一种突然的惊恐之中,直觉告诉她:大腿上的那只怪手十分陌生。虽然她随即想到:这种陌生感实在可笑,洪早已在无数次摘下眼镜之后让她闭起眼睛体会两个人是何等的亲密。
  她顺手抚摸一下那墙的边缘,它相当结实,据说是柳桉木的,一个硬邦邦的框架。洪和他所谓的战友们都自豪地说过:我们一切自己来,连夜干出这个框子,稳得很。连和事佬廖某都禁不住露出一脸艳羡的神色,却故意摆出一种旁观者清的姿势,双手环胸:&不错,有那么点架势。&然后洪偷偷地掐一把她的腰,她认为他是有意把汗水擦在她的新裙子上;洪低低的语声掩盖了她那不洁的感觉:&这个投机分子只知道&架势&。&
  当时她也只知道架势确实是某种力量,一个拥有五吋粗木框的海报当然可以装成一座墙的模样。然而她没敢出声,洪也在下一瞬间移开他擦干了的汗手,搭在那个诗人的肩膀上:&你呢?曹地衣,怎么样?这座墙给你什么灵感?&
  曹地衣这个不需要灵感而只有机智的家伙沉吟了好一阵,才缓缓地说:&政治只有一个灵感&&&
  &什么灵感?&洪和她异口同声地问,并且互相投以团契式的一瞥。
  &我想,&曹地衣故意学起洪的模样,只缺少一副眼镜,所以寻找机智时似乎略有困难。他到底还是说了:&这次的&选举&恐怕不需要&亮票&吧?&
  &嗯。&洪的表情显然像是已经洞悉了对方在打马虎眼。
  &那你问我灵感干嘛?&曹地衣迅速地说,&你,&不民主&!&
  洪放声笑起来。她猜想洪的笑声里多少含有一些&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意思,便跟着笑起来,算是佩服了诗人肤浅的机智,也任由洪把她揽过去,和曹地衣三个人头碰头笑做一堆。但是她真的不知道:那墙给曹地衣的、洪的,以及她的灵感究竟是什么?
  反而是现在这几行咖啡名给了她一些面对记忆的灵感。从来不喝咖啡的洪在转让了墙之后的第二天来到她的屋里,像平常一样地搂搂她,然后顺手在任何东西上摸摸碰碰。&哈!你的灵感是从这里来的。&他指的是那只咖啡壶。&什么灵感?&她同时感觉到自己被松开的身体一如屋里的家具、杂物、书报什么的,经他摸一把、碰一下便任由那双手在转瞬间离去。&写墙的灵感啊。&他说,&你忘了?我们的墙啊。&
  怎么会忘呢?经过了这么些年,她依然记得那花费了她两个通宵才构思完成的句子:&你的民主就是解冻贞节的苦涩/溶化牌坊的糖衣&,她把句子写在墙上的时候是在那次运动正式展开的第三天,人潮已经持续了好几个小时的正午。当她颤抖地要把签字笔插进笔套里时,手肘被人群挤了好几下,结果手指倒先涂污了。她用污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撑开阻塞的人和他们好奇的视线。洪站在比较远的地方,扶一扶眼镜,冲她微笑。她的紧张并没有因而消失。倒是面前闪出来的曹地衣暂时转移了她那种被包围的感觉,他说:&你写得很&诗&,诗句的诗喔&&可不是咸湿的湿。&机智的诗人自顾笑了起来。当时她附和着苦笑了一下,然而就在洪拉住她的手的时候,一种复杂的憎厌情绪立刻汹涌上来,她竟然觉得背后长了一双不会眨动的眼睛,正愤怒地凝视着人群中每一个发出&噻!&&真敢哦!&的家伙,以及那个咸湿的混蛋。她用力握住洪的手,轻声说:&走吧。&&你在发抖。&洪说,&现在还不行,等等,曹地衣等一下发表演讲。&&我不要听。&洪没有听到她说什么:&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同时用左掌和曹地衣打了一个&OK&的手势。她又用力握一下洪的手,直到自己感觉酸软无力:&我说我不&&要&&听!&
然而此刻她却站在这里,等着曹地衣闪身出现,等着听他的话。即使她一点也不愿放弃心底那股强烈的憎厌。她原来就不是曹地衣的学生,那批学生大都自诩为浪漫主义者或理想主义者,在他们的老师的机智下肯定诗人在文艺圈并没有浪得虚名,听他演说可以打开&心灵的另一扇窗子&,并且帮他&&其实就是为他&&搭盖了那一座墙。&亲吻我们的墙。&诗人老师在学生们把墙竖起来的时候这样说,&我们为它流过血水&&那个谁,何建国?你被图钉扎破了脚不是吗?&&流过血水,现在留下我们的口水吧!&他的荒谬制造了&和学生打成一片&的假象。当时,她和洪都被那个荒谬的嘲弄逗笑了。直到后来,诗人用他咸湿的口水污蔑了她两个通宵所经营起来的句子为止,她才开始逐渐地发现:自己在墙上所题写的&理想&是多么荒谬。
  &我觉得荒谬。&她第一次说出来的时候,密西根湖上已经结了一层冰。
  &什么荒谬?&洪说,&我只觉得冷,他妈的真冷!欸,弄点咖啡喝喝吧?&
  &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呃,四年,&她停下来换算一九七九和六十八这两个数字,加加减减,&四年前我们盖的那座墙。&
  &什么?噢!你是说在台北的时候。&他说,&怎么不记得?干!真他妈的好久了。那是七○年代最后的一次&沟通&。哈!&
  &荒谬。&这回她没说出声,窗外很远的地方有两个黑影,似乎是小孩。雪衣雪帽肿成两团肉球似的身子,正在一步一步蹒跚地朝湖面走去。
  &最荒谬的是他们。&他蜷缩在厚甸甸的沙发里,翻一份当地的中文报纸,&我们盖墙,他们也盖,反正是盖嘛,他们盖得过我吗?&
  &墙本来就很荒谬。&她说,两个小黑影之间的距离拉远了些。左边那个脚底一滑,差点摔了跤,右边那个前后俯仰了一阵,似乎在笑着。
  他抓着报纸朝她走过来,她听见纸张和脚步混合的窸窣声逼近背后,他搂她的腰:&宝贝,你最近有点怪。是不是天气?嗯?&随即他放了手,&他妈的真冷,煮点咖啡吧,宝贝。&
  现在轮到右边那个滑脚了,他也没有摔着,左边的仿佛也笑弯了腰。她懒懒地离开窗口,克制自己不去想&为什么要给他煮咖啡&的问题,她并不冷。
  &过了X&mas以后,我要去旧金山。&洪跟在她背后,伸手递报纸给她,&你看,真他妈的绝了,报纸都登出来说我洪某人要去那个同乡会演讲,我还不知道咧!&
  &怎么会?&她接过来,就着他指的地方看,&你怎么会不知道?&在以前,她初来的时候,中文报纸上若是登了洪的名字,她会捧着读一天,并且认真地觉得:在这块新的土地上他们会闯荡出一点什么,这个Promised land!然而,情况或事件一再出现,就像一个不断回放的笑话一样,反而可笑起来。比方说,洪的演讲&沟通与制衡&、&制衡下的沟通&、&沟通的管理和制衡的结构如何统一&&&她记得,在那一次某大学同学会通讯刊物的复刊酒会中,洪竟然提到:&亲吻我们的通讯!我们为它流过血水,流过汗水,现在,请留下我们的口水。&她笑弯了腰,笑出了一丁点泪水,因为她清楚地听见旁边一个女学生低声骂了句:&It&s a poor taste!&
  &You know,&洪把报纸扯回去,&我们的联络工作愈做愈差了。也不晓得西部那些王八蛋怎么混的,我这回去要好好修理他们一下,演讲?干!&
  &你还是有点得意吧?&她索性戳穿他,&到底&西部那些王八蛋&还没忘了你。&
  洪愣了一下,扶了扶眼镜:&岂敢。他们岂敢!宝贝,你最近有点怪,有点怪。天气的缘故,是天气&&噢!我差点忘了,明年我可能有机会在加州搞点名堂,听说L.A.那边有两个学校加强东亚事务方面的课,妈的,能去就好了,这个鬼地方!能待吗?&
  洪也曾经在这墙下说过一样的话。那天晚上另一座墙周围的人群发起大合唱,洪也召集了一批陌生人唱另一首歌。他们凄凉的曲调显然不及对方来得雄壮,于是洪跳上骑楼下的一辆摩托车,扶住墙头,一摇一摆地打着夸大的拍子,嘴咧得很大,于是人们把那首地方小曲喊得变了样,整个旋律就像一支不断膨胀了又膨胀的气球。她紧紧搂着洪的腿,任声浪把零乱的思绪淹没掉。然而,当她偶一抬头换气的时候,突然发现:洪并没有唱出声音来,他只是拼命张牙舞爪。直到这首歌唱完了,她才哑着嗓子想起:洪之所以不唱,是因为第二天还要在这里演讲,他得为一个&更精彩的&、&更值得的&目标保护喉咙。但是第二天的演讲并没有举行,当晚警察就来到两座墙下,告诉双方人士:他们已经严重地破坏了小区的安宁和秩序。警察的语调十分温柔,曹地衣立刻对洪说:&保姆说我们吵醒了乖宝宝的甜梦。&警察维持着礼貌的笑容:&对不起。&曹地衣也转身冲墙和围观的人群一鞠躬:&对不起。&于是她再一次感觉到曹地衣在表现荒谬的时候所显示的复杂意图。他一方面扮演着嘲弄者,成为一个反面英雄;一方面又使被嘲弄者低估了这个小丑般的悲剧角色。
  &不要低估曹地衣。&洪从旧金山回到他们的湖滨公寓之后,和她一再强调的就是这些,&不要低估我们的前途,不要低估岛内组织工作的重要性,不要低估你自己。&然后,他照例在斗室里踱方步,摸一下沙发,摸一下她的长发,最后他走到窗前,摸一下玻璃,仿佛摸着了那方解冻中的冰湖。
  &我没有低估什么!&她大声说,握紧了拳头。洪曾经嘲笑过&她们女人&握紧拳头时,总把大拇指翘在食指根部上的姿势,后来她改过来了。
  &那我们没什么好争的了。&他说,&你回去总比待在这里更有意义,曹地衣会尽一切的力量支持你&&&
  &你的意思是说:你早已经和那个狗屁诗人串通好了要我回去?&
  &你错了,宝贝。&他冷静地回眸看她,&第一,这不是我个人或者曹地衣的意思,而是组织的意思;第二,曹地衣已经不写诗了&&&
  &第三,&她抢着接下去,&我根本就不该跟你来,是不是?&
  &不要否定你做过的贡献,冷静一点。&他扶了扶眼镜,&你不觉得这些年你在妇女界的奔走联系替组织扩大了沟通的面向么?你忘了那些老侨多么欣赏你的专栏文章么?真的,别低估你做过的一切。&
  &比方说陪你上床?&
  她看他走过来,闭上眼睛泪水滚过颊边,任他搂在怀里,听到他说:&不要任性。你知道你很了不起,你也知道我舍不得你;可是组织的决定是理智而正确的&&我必须到西部,你必须回去,我们并没有&分手&,工作使我们一直&在一起&,不是吗?宝贝,嗯?&她睁开眼睛,穿过朦胧的泪水和披散的发丝,从对方的肩头望向遥远的湖面,一片清亮的视野罩进来。她忽然在自己哽咽的缝隙中听见一些特别的声音,那是洪的演讲&It&s a poor taste!&,以及她自己说过的&我觉得荒谬&。她有意使那些声音凝聚在一起,这样会让她自觉更有力、更主动一点,她并没有被遗弃,她早已对许多琐屑的事情感觉厌烦。然后她再度闭上眼睛,努力去回想那一次洪指挥众人唱《雨夜花》时作出一副声嘶力竭而实际上并没有唱的样子。
  &宝贝,我们还有更精彩、更值得做的事呢。&他拍着她逐渐停止抽搐的背脊,&我去整顿西岸的人事,你回去搞杂志、搞宣传。这样,我们的结合会更落实,嗯?&接着,她听到他&喀拉&一声把眼镜摔在窗台上,她知道下面他要做什么了&我不知道能做什么。&这是曹地衣和她阔别重逢的第一句话。他耸耸肩,挟着那个暗红色男用皮包的手微微地摆动了一下。
  &我想我在电话里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她发现对方的眼睛不时地瞟向身旁熙来攘往的路人,&这样吧,进去喝杯咖啡什么的?&说完她瞥了那墙一眼。曹地衣顺着她看过去,露出一抹僵窘的会心微笑:&好啊&&不过我坐不久,还有点私事&&上一次我们在这里聚有多久了?&
  那是洪和她联袂赴美的前一天。曹地衣以玩笑的方式逼请店东请了客。&我们用最低的价钱卖你一块全台北最响亮的招牌,你说,老板,该不该请客?&&该的该的。&老板说。
  &他们又换了老板了。&曹地衣抢着替她拉开椅子,&才几年的工夫,变化真大。&
  &不少年了,你不是也换了好几个工作?&
  &是啊是啊。&曹地衣打开他的暗红色皮包,抽出张名片,&学校里待不下去了,我现在和几个朋友做生意,开了个顾问公司。&
  她无法去看那张正反面印着中英文的名片。只听到曹地衣又在重复那个老掉牙的玩笑:&顾问顾问,顾影自怜,问心有愧,哈哈!&同时不停地拨弄皮包上的金属按扣,&喀喀、喀喀&。
  接下来的沉默似乎和先前电话交谈里那种久违的陌生遥遥呼应着。当时她站在一栋新盖的二十层大厦底楼,握话筒的指缝里夹着洪临别时给她的纸条,洪递给她纸条之后只说几句话:&有任何困难,打这个电话给曹地衣,他会料理一切。&
  &你知道。&曹地衣又打开了皮包,东翻西拣一阵,才缓缓地说:&办杂志有很多困难,我刚才在电话里已经说过了,从白纸印成黑字,中间要多少绿色的钞票?&
  &刚才你也说过,钱并不是什么问题&&&她故意瞪一眼那个鼓凸凸的皮包,猜想曹地衣运用他的小聪明&顾问&了多少买空卖空的钞票。
  &对,钱不成问题。&曹地衣说,&老洪一定告诉过你,上回&选举&之后,我和南部的一些土财主搭上了线,他们里头也颇有几个想搞政治、搞文化、搞些名堂的家伙,钱的问题还在其次啦。&
  她连连冲对方点头,并仔细端详着曹地衣的脸,他胖了不少,双下巴上颤巍巍的赘肉使她想起那个和事佬廖某。廖某在那天晚上两墙之间举行合唱对抗的时候被曹地衣的一个学生给揍了一拳,那名学生大叫着说:&你这只猪!两面猪!你懂什么?你只会牵猪哥!&
  &真正的困难是协调工作。&曹地衣说,&这事我不便在电话里跟你讲,它很复杂,比起你写文章,比起我写诗,都复杂得多。&
  &哦?&她浅浅地一笑,&比起我的女权运动和你的教育事业呢?&
  &应该说是你的女权事业和我的教育运动吧?&他耍了莫名其妙的机智,显然有意要在口舌上抢一个机先,&好了,不开玩笑。真正的困难是协调,你知道,美国那边的情形也一样嘛!&
  &是啊。所以我回来了。&她想利用这份自嘲扳回一点什么,&我接到的&指示&是回来推展我们的媒体,他不会没有告诉你吧?&
  曹地衣带点不安的神情又开始低头玩弄那个皮包扣,随即压低了声说:&有的有的。可是,呃,时机还不对。&
  &什么?&她叫起来。
  &还不是时候,现在。&
  &现在正是时候。&洪点燃一支烟,顺手在腰上围起一条毯子,下了床,走出卧室,不知道做了什么,她只听见一阵金属的响动。等他回来的时候已经重新戴上了眼镜,&你回台北去,轰轰烈烈地干一场。现在那边的言论尺度稍稍拉开了一点,对我们很有利。&
  她接不上嘴,翻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想到刚才再一次为了取悦他而假装达到高潮,她原先以为那样可以挽回一点什么。
  &不过,你需要调整一下姿势。&他跳回她身边,轻轻地扳开她的脸,&调整一下角色,暂时放弃你一向的女权运动,让那边的群众觉得你不光是女性领袖,更是意见领袖,一个社会工作者,一个男女通吃的政治人物。这几年我在这里搞的那几套理论模式你尽管他妈的写、写、写&&&
  &说老实话,写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曹地衣把音量压低了些,&搞我们的杂志不在文章怎么样,搞我们的事业完全要看时机、看情势。老洪没跟你说?&
  &他说现在是时候了。&
  曹地衣索性把脸伏在桌面上,双下巴抵住咖啡的厚玻璃板:&现在不是时候。我告诉你,现在的协调极其困难。去年又举行了一次&选举&,你知道,结果前前后后搞出来好几本刊物,什么月刊啦、周刊啦、半月刊啦、杂志啦,我称之为&纸上谈兵的战国时代&。&
  &我在那边听说了,也看过一些。&
  &你以为如何呢?&曹地衣眯起了小眼睛,不等她接腔便继续说:&如何?全乱了。摇笔杆子的谁也瞧不起谁,你评论我,我修理你,连阵线都没有啦!&
  &这不是很&民主&吗?至少我认为不同的声音&&&
  &你小声一点,拜托!谁要这种乱糟糟的声音啊?组织要落实才是第一优先,你知道。&
  &那我呢?我就架空了?我回来干什么?&她还是大声叫起来,把曹地衣的双下巴震离了桌面几吋远。她忍不住握紧拳头,大拇指压在食指根上:&我放弃了那边所有的工作,放弃了半个学位、放弃了职业、放弃了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关系,放弃了&&&她没有说下去。
  &你要学会放弃很多事情,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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