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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带着枪
谷禾1.刘建刚回来了天一擦黑儿,四外的爆竹声就东一脑袋西一屁股地炸起来,从地上窜到夜空的刹那间,刺眼的闪光噼里啪啦拍打着刘建强滴水的黑脸。刘建强把叼在牙齿间的烟屁股“噗”地吐在脚下,摇晃着两条麻杆腿,一头扎进灯光昏暗的堂屋里去了。院子里空荡荡的,剩下了我仿佛一个生锈的马扎,骑着裸出地面的泡桐树根,吮着越来越浓的硝烟味,期待着刘建刚从天而降。平沟村的老住户们,轮上搬迁的,差不多都搬去了新建在梨花镇边儿上的农民公寓,剩下我们家几间平房,戳在连片的瓦砾间,没丁点儿屈服的意思。傻子都门儿清,刘建刚再不回来,刘建刚再不雄赳赳气昂昂地回来,指望麻杆腿刘建强去拦挡气汹汹的大铲车,根本就是癞蛤蟆吃天鹅肉的痴心妄想。这样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雷村长已好多次来我家,拉黑了脸警告我奶奶,不管你家建剛过年回不回来,要是还不上楼的话,你家就等着去大铲车上过年吧。大铲车是梨花镇的铲车,却仿佛雷村长饲养的枣红马一样乖乖听话,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睡觉,甚至什么时候飞起来,都不过是他吆喝一声的问题。想象着我和奶奶、刘建强一起缩在大铲车里过年的惨景,北风那个紧,撕我棉袄,扯我皮肉,咬得我骨头生疼……我眼前就蜜蜂乱飞,胸口仿佛被什么一下下地揪。紧闭的铁门咣当响了一声,接着咣当咣当响起来。我揉揉眼儿,比趴在腿边打盹的大黄晚一步扑过去拉开了铁门,借着灯光就看到一个又高又壮的身影。不用说你也知道,是刘建刚回来了。竟然真是热乎乎的刘建刚回来了!我的眼泪呼啦一下落下来,顺着冻僵的腮帮子,滴滴答答砸到了地上。刘建刚打量了我一会儿,蹲下身子,有点怀疑地问,你是六六吧?看我点头,马上一把就紧搂我到身前,大手摩挲我的脑袋,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摸立起身子把爪子同时搭在我俩身上的大黄的脑袋。刘建刚呵呵地笑起来。也许是听见了刘建刚的笑声,闻到了刘建刚身上特有的气息,刘建强和我奶奶已站到了屋檐下。刘建强嘴里叨念着建刚回来了回来了建刚你可回来了,刀条儿脸上冒出腾腾的热气,仿佛才打了鸡血。我奶奶泪光闪闪,哆嗦着嘴唇,示意刘建刚赶快进屋,自己却转身去了厨房。一股浓浓肉香从厨房里飘出来,飞进了堂屋。我们家的堂屋是大前年春天才翻盖的平房,里外一水儿的水泥墙,可怜兮兮地被邻近小楼包围着,但开春不几天,那些小楼约好了似的不见了踪影,只把我们家扔在了那儿。我奶奶说那些人家都搬去建在梨花镇边上的农民公寓去了。我说奶奶我们也搬去呗,那样我就能转去梨花镇念书了。麻杆腿刘建强剜了我一眼,恶狠狠地说,小屁孩,你懂个球!里面事儿多呢,你少掺和。我也不屑地回了刘建强一眼,低下头继续写作业。咱学校里的学生日渐稀少,捱到寒假前,只剩了不到十个孩子。老师说,过了年,学校就要合并到梨花镇小学去了。老师清了清嗓子,又强调了一句,老师也和你们一起去。刘建强给刘建刚的杯子里添过热水,站起来去到屋檐下,把插在窗户上的蜡烛也点燃了,院子里忽然亮堂了,地上躺着的老榆树的影子也清晰起来。油在铁锅里欢快地尖叫。刘建刚摁灭了手上的烟头儿,放下茶杯,也站到了屋檐下。抬眼望向院墙外的天空,那些星星渐渐从黑漆漆的水底浮出来,忽明忽暗地闪烁。烛光把刘建刚的影子拉长成了一座黑魆魆的铁塔,我则彻底淹没在了铁塔的暗影里。这是刘建刚N前年去上海打工之后第一次回平沟村,又赶上小年夜,所以我奶奶无论心里有多少憋屈,也要先给刘建刚操持一顿好饭。离过大年还有7天呢,7天虽不长,也不是眨个眼儿就来到跟前的,等刘建刚吃饱肚子,舒舒服服睡一觉,去雷村长家走一趟,混码头的家伙什儿往他家桌子上哗啦一拍,还不把那个老头子的狗胆吓破?刘建刚出门打工的时候我才懵懂记事儿,我奶奶一遍遍把他的故事讲给我,到现在我差不多已经会背诵了。刘建刚从小就不是念书的料儿,念到五年级,就成了平沟小学出了名的小混混儿;梨花镇中学混了两年,更成了老师和校长嘴里的“痞子货”,功课挂科,还时常大白天逃课,晚上放着好好的觉不睡,领一帮子狐朋狗友去街上几家饭店里胡吃胡喝,被看不惯的同学举报,班主任跟着赶去饭店逮了个现行。刘建刚那天的确喝了些酒,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儿,嘴里嚷嚷自己没喝、打死也没喝,手上就和班主任撕扯起来。班主任是个嘴上还没长毛的大学生,没想到这个大块头痞子货竟敢和自己动手,血气涌上头,结结实实两巴掌甩在了刘建刚脸上。没成想,刘建刚竟然从裤兜里摸出一把手枪来,对着班主任搂了扳机。班主任捂住肚子蹲在了地上。那枪真个是一玩具枪,却不知怎的被刘建刚鼓捣改良了,硬生生打穿了班主任的一截肠子,于是被学校除名,卷铺盖滚回了家。却依旧不消停,任我奶奶怎么埋怨怎么骂,卖两只耳朵给她,憋在屋子里继续摆弄他那堆破铁烂铜,或者跑去梨花镇街头瞎转悠,招惹外乡来梨花镇上赶集做生意的有点姿色的闺女。那些个外乡女哪见过这阵势,胆儿小的,哆嗦成一团;胆儿壮实的,拉下脸骂几句,找到我家里。我奶奶和刘建强又管不了他,找了也白搭,外乡女看这架势,只有收了摊子,躲瘟神一样回去了。刘建刚没赚到便宜,还落得一个坏名声。渐渐地年龄大了,别说找媳妇儿,头发稍长点的都不稀罕跟他挨边儿。六六你瞅瞅奶奶这一头老白毛,我奶奶一边说,一边抬起枯瘦的手,在头上抓了抓,说都是给这冤家气白的呀。我看见白色的雪片从奶奶头上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一头白发在雪中更白了。到我也被送进平沟小学,我们家已从平沟村的尾巴变成了梨花镇边缘地带,有一段时间,门口的空地还被人租做了摊点。眼见脑子活络的左邻右舍日子红红火火,刘建刚也动了心,却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也什么都不会做,他思虑再三,拍拍屁股从亳州坐火车去了上海打工—跟在他身后的是周围几个村子一帮游手好闲的兄弟。我这里说的打工是一句笼统话儿。从上海陆续传来刘建刚的不同消息:有说他成了机器上的一颗螺钉,被铆在流水线上做皮鞋;有说他凭一副好身板,混上了厂子里的保安组长,经常带着随从在车间里耀武扬威。流传最广的说法是他领着几个年轻人,凭着双拳把盘踞在那儿的一个东北佬团伙儿打得屁滚尿流,揽下了几条马路辖区内的废品生意,算是在上海滩打开了一片天地。刘建刚是这帮河南刺头的老大,负责和各小区的物业打交道,手下几个兄弟则分管不同小区和地段,定期向刘建刚交份子钱。在没有“外敌”的日子里,刘建刚胡吃海喝泡妞撩妹,还学会了抽烟,牛逼哄哄的嘴上天天叼着软中华。虽然是传说,但光凭他经常给我奶奶和刘建强汇钱,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刘建刚在上海混得不孬。随着刘建刚的声威远振,在平沟村和梨花镇,麻杆腿刘建强也人五人六起来,我家的房子也因此才能一直拖到了现在没被梨花镇饥饿的大铲车硬生生吃掉。
我天生没刘建刚的大块头儿和桀骜不驯的臭逼样儿。我奶奶说我像爹刘建强,身板瘦弱得很,但我心里十分看不上麻杆腿刘建强。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知道刘建刚是我叔叔,对我出奇客气,说话慢声细语的,仿佛刘建刚就站在我身后。放学回到家,我偷偷讲给我奶奶听。我奶奶只是摇头。我问奶奶刘建刚是不是特厉害?刘建刚是坏人吗?我奶奶不停摇头。我说那我长大也要像刘建刚那样儿顶天立地。我奶奶马上拉下了脸,气咻咻地说,学他?看我不打折你狗腿!去了上海的刘建刚几年没再踏进平沟村半步,隔三差五打电话回来,也是三两句就挂了。刘建强时常接到刘建刚寄来的汇款单,心里仍不平,嘟嘟囔囔地骂刘建刚丧良心,装逼犯,把老娘扔给自己,一人跑去大上海快活,害得自己老婆也跑了,早晚得让巷子里開出来的汽车给撞死。咒骂声传到我奶奶耳朵里,我奶奶非常不乐意,说建强啊,这么说就是你不对了。做人要讲点良心的。咱家平房是寒酸了点儿,可你想想,没有你弟寄回钱来帮衬,指望你能盖得起来吗?还有家里电视机,洗衣机、沙发、冰箱什么的,哪样不是建刚的钱买的?至于六六妈,怪你自己没本事守住,和建刚有啥关系呢?你和建刚都从我肚子里生下来的,纵有一万个不是,也万不该你这个当哥的到处埋汰他嘛。刘建强不再说话,点一支烟,蜷起他的麻杆腿坐到门槛上,呆呆地望着门口马路上的车来车往和滚滚烟尘。2.雷村长来我家了刘建刚回来平沟村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从我家平房飞出去,飞过房顶,飞过泡桐树的枝枝丫丫,一直飞到雷村长家,一大早就把雷村长从热被窝里拎了出来。等不得天大亮,雷村长就急火火地擂响了我们家的大铁门。我奶奶正在清扫院子—这是她多年的老习惯。从我记事起,农闲农忙,她起早的第一件事都是拿起放在大门后的扫帚,洒上点清水,把院子里的角角落落清扫一遍,给院子里的老榆树点上一炷香,再忙活其他事儿。听到敲门声,我奶奶赶紧放下扫帚,走过去拉开门,就看到了威风凛凛的雷村长。雷村长穿一黑皮衣,戴一黑皮帽,连脸带脖子绕了一条灰黑两色毛线围巾,只有眼睛露在外边。看到我奶奶开了门,雷村长抬手把围巾从嘴边向下扒了扒,嗡嗡地招呼,说老嫂子在家呢,听说我建刚侄子回来过年了是不?嘿嘿—我奶奶点点头,怯怯地说,昨天—昨天赶火车累了,还睡着呢,我这就去喊他起来。雷村长摆摆手,示意我奶奶不要,但我奶奶的喊声已经不管不顾地窜出了喉咙。雷村长不再说什么,跨进了院子,几步就超过我奶奶,进到堂屋也不谦让,落屁股就坐在空沙发上。我奶奶跟进来,绕过我摆在另一张沙发边的书本,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红旗渠递给雷村长。也许是扔在抽屉里太久的缘故,红旗渠烟盒皱巴巴的,上面还沾着油污。雷村长皱了皱眉,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软中华,撕开了,右手食指和拇指对着烟盒的底部用力一弹,抽出跳起的一根儿,兜着火,顺手把烟包放到了茶几上。我奶奶尴尬地踅回了胳膊,又倒了杯开水放到雷村长面前,低头瞟了我一眼,示意我出门去玩儿,一边扯嗓子喊“建刚”。一会儿,刘建刚揉着眼睛,松松垮垮地从里间走了出来。雷村长欠了欠身子,说哎哟,建刚侄子回来了哈,几年没见,长高了,也更壮实了哈!刘建刚表情淡然,没迎合雷村长,只是咧了咧嘴,算作了回应。建刚哈,在大上海混得不错嘛,很了不起啊你!要知道,那可是许文强都吃过大亏的上海滩呐。许文强你知道吧,那可是我老雷年轻时候的偶像。雷村长向刘建刚竖起了大拇指。刘建刚又咧了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一屁股坐到了雷村长对面。趁这个空儿,我奶奶赶紧回到院子里,继续清扫,洒水,上香。乜了一眼雷村长,刘建刚说,村长这么早,一定有要紧的事儿找我吧?您也不用藏着掖着的,就直说吧—雷村长一时语塞,尴尬地搓了搓手,接茬儿道,没事儿—建刚侄子是不是听村里那些嚼舌头根子的人胡说八道了?这不听说你回来,我就赶紧过来了,过来看看你,也顺便瞅瞅家里过年缺不缺啥,人老几辈子的老邻居,走路撞了头,互相趔一下身子也就过去了,算啥破球事儿呢?看你哪天闲下来,也去我家坐一坐,我招呼村里几个爷儿们坐下来喝一杯—你可是从小就好酒量呦。找到了话题,雷村长放松了许多。但刘建刚没沿着雷村长的话儿埂往下走,绷着脸,单刀直入:村长这么早,一定要跟我说拆我家房子的事儿吧?雷村长见刘建刚不给自己脸,也正了颜色,说建刚侄子你要这么想,那就算是吧。村长您看啊,刘建刚说,这个事也折腾快两年了,咱一竿子捅到底好了。要说我娘和我哥,态度确实有生硬的一面儿,要怪就怪到我身上来吧,那都是他们没有说通我,我一嘴一嘴交给他们的。不过,我刘建刚绝对不是给您胡搅蛮缠,我是有理由的。我家是平房不假,也确实没邻居家房子排场,但占地大小可都是一样的,又是刚起的新房,你知道花了多少钱和精力?就因为不是楼,拆迁费就少了一多半儿,这不是欺负我不在家,硬生生往我娘我哥眼里推石磙,又是什么呢?但凡是一条汉子,能答应吗?这个—这个建刚你甭急眼哈,雷村长也提高了嗓门儿,你家情况吧我老雷当然是知道的。这个你爸去得早,建强媳妇又扔下六六跑了,你娘照顾家里三个男人,不容易,亏你建刚有出息,在大上海混出了名堂,要不,这平房也难起来啊。可是,这个咱村这个补偿呢,又是镇里定的,甚至是县里定下的,村里最多只是个执行。还有啊,这个农民上楼呢也是新农村建设的要求,咱平沟村又在领导眼皮子底下,领导下了死命令,要求年前必须完成,不留尾巴。时间紧呐,这一大片又只剩下你一家杵在这儿,不和谐,还影响了工程队施工,我也为难啊。这不,才听说你回来,我就急火火过来找你商量嘛。你建刚也是脸朝外的人,站着躺着都是一条汉子,这个样子拖下去,也不算个事儿嘛。刘建刚的目光锥着雷村长的脸,立刻怼了过去:我也知道这不是个事儿,可你说因为这个就赶集似地三天两头儿断路断水断电往我们家门上糊猪粪人粪深更半夜绕着我家院子敲锣打鼓不让六六睡觉百样生法折磨我家老人小孩算个事儿吗?算人干的事儿吗?
哎呀,这……这个都是村里那几个小王八犊子瞒着我干的,我知道后狠狠骂了他们,还罚了他们工资。你放心,我老雷把话撂这儿,下午我就让村里电工把电给接上,不耽误六六晚上看电视,以后再有类似的事儿发生,你就直接把唾沫吐到我脸上来。雷村长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腮帮子,仿佛那儿不是脸,而是一个狗屎堆。他继续道:不瞒你讲,镇里杨书记昨天又把我喊了去,劈头盖脸骂,要求尽快做通你工作,真要逼到拆迁队大年夜开着大铲车来把你家房子推了,谁个脸上都无光,到时候再怪镇里拆迁队六亲不认,也是晚到二月八了。将心比心,你建刚听了不着急吗?两人你一斧子我一锯子地来去。雷村长腮帮子嘟着,目光盯着刘建刚的脸,等着他回话。您这个我不知道,因为我不是村長,我只知道以后谁要再明里暗里欺负我娘欺负六六,我就跟他没完。刘建刚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我的条件也简单,别家补偿多少,我家也多少,多一分不要,少一毫也不行。至于说开大铲车来推,我就坐等它上门来,谁来推就先把我推了去,我他妈的就跟他拼命!刘建刚面色狰狞。我不敢再看他们,悄悄溜了出去,看那些落在老榆树上的胖麻雀,自由自在地落下去又飞起来,心里想,人要是麻雀多好呀,那样随便落个树杈杈就可以当家了。雷村长碰了钉子,悻悻地离开了我们家,表情像吃了苍蝇一样不爽,对面的来人跟他打招呼也没听见似的,寒着脸,眼皮也不抬一下。3.刘建刚的枪来了雷村长前脚出门,我奶奶放下扫帚,后脚就回了堂屋里,责怪刘建刚蹬鼻子上脸,说话没个来回腔儿。你知道村长是谁?那可是村子里说话最管用的大人物,得罪了他,没你啥好果子吃。没好果子吃就不吃。刘建刚犟嘴说,你听这老东西建刚长建刚短的叫得亲热,骨子里阴得很,整个一欺软怕硬的主儿,放好脸儿给他,他会上天的。不过,娘你放心吧,谅他也不敢弄来大铲车来推我们家房子。即便来了,也怎么来再怎么滚回去。刘建刚把村长落在茶几上的软包中华拿起来,在手里掂了掂,扔到了抽屉里,又从牛仔裤的屁兜里掏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向电话里叽叽呱呱交代了几句,就带着我和大黄,穿过院子,绕着我们家房子巡查起来。我家这儿是平沟村的尾巴,我奶奶说很久以前是连片的麦田,每到春秋天,远近的村子淹没在晨雾里,又模糊又清晰,连接平沟村和梨花镇的除却村前村后两条大路,还有驱不散的绸带一样的雾霭。在雾霭里,麦子青青,麦子黄黄,一年的时间眨巴眼儿就过完了。到我记事儿,麦田就被一栋栋房子和小楼蚕吃桑叶一样吃掉了,两边的房子连成了一个整体,到如今又只剩下了我们家的房子杵在那儿,周围尽是断垣瓦砾,几根枯草倔强地挺在缝隙里随风招摇,这儿又隔三岔五断了水电,断了路,差一点就是鲁滨孙的孤岛了……刘建刚皱着眉,带我绕着我们家院子转了一圈儿,偶尔踮起脚,扒着围墙朝小院子里看一下,又蹲下身子,闭一只眼,向远处瞄几下,也不说什么,又领着我和大黄折回了屋子里。奶奶要我喊刘建刚吃早饭,推开他虚掩的房门,我看见刘建刚正坐在地上,面前摊开一堆零碎,零碎堆上摆一杆差不多两尺长的枪—乌黑锃亮的枪管,枣红色的木质枪托,从狭窄的窗口射进来的金色阳光正好落在上头,那枪显得安静又霸气。那枪身要是再长些,就和电视里八路军狙击手们肩上背的家伙神似了。我瞪大了眼—要不是刘建刚把右手食指压在嘴唇上示意我不要出声,我肯定要尖叫起来。原来刘建刚真是带着枪回来平沟村的呀!原来刘建刚有枪不是传说呀!我疑惑地望着他,两条腿都打起了哆嗦。刘建刚向我摇头,嘴唇噘得像翻开的鸡屁眼儿,神秘兮兮地对我说,嘘,是气枪—打鸟儿玩的气枪。他声音压得很低,左手托起那杆枪,右手食指插到扳机处,做了一个瞄准的姿势,“鸟儿”两个字的音儿拉得特别长。早饭是大米稀饭、馒头、青椒鸡蛋、蒜苗肉丝。看我吃得狼吞虎咽,刘建刚就低声提醒我奶奶,说以后他不在家时,也要尽量变花样儿炒菜,小孩子赶上长身体,要生法让我多吃点儿。我奶奶嗯嗯地答应。我心里热热的,眼里也热热的。原来刘建刚才是待我最亲的人。哪像刘建强,没有丁点儿老爸的样子,整天吊着白眼,横竖看我都不顺气,有一阵子,他还怀疑我不是他的种,说要不是钱紧,早带我去医院验血了。那时候我妈还没出走,就骂他畜生,不是人,逼他把那个谁找出来。两个人对骂,撕扯,经常闹得鸡飞狗跳,亲戚邻居都不安生。突然有一天,我妈不见了踪影,她拿走了所有的衣服,连张小字条儿也没有留下。有人说见她一大早坐蹦蹦车去了双沟,我奶奶骂着刘建强叫了一辆小巴追到双沟,又从双沟追到亳州,却连我妈的影子也没追到,我妈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从此没了消息。吃完早饭,推开饭碗,刘建强先站起来,说出去走一走,眨眼就不见了人影儿,真奇怪他的麻杆腿能跑得比兔子还快。我奶奶则要去农民公寓那边,出了门又返回,拎走一条昨天洗净晾干的编织袋,说要去那边多买些过年的馒头回来。我奶奶自己也蒸老面馒头,但不如农民公寓那边的机器馒头白,不喧腾,吃到嘴里像嚼废渣,味道差了一大截,我不喜欢。刘建强和刘建刚肯定也不喜欢吃。我奶奶骂我人小嘴刁,但从此很少再自己蒸馒头。刘建刚说六六你快做作业,做完叔叔带你去打鸟儿玩。我说老师只让看书,没布置什么作业,只是叮嘱我们注意安全,开心玩儿,只要不把小命儿玩没了就行。老师还说过完这个春节,学校就合到梨花镇小学去了。刘建刚笑了,说我操,改日老子去会会你们胡日鬼的老师。刘建刚笑的时候又露出了一口好看的白牙,然后低下头,继续坐在地上,把气枪拆装了好几次。每拆一次,都更仔细地用砂纸打磨拆下的零件,用蘸了机油的老棉布擦拭,再上油。每装好一次,都要把枪托起来,端到面前,瞄准,反复拉枪栓,抠动扳机,让空膛的气枪发出欢快的咔咔声,仿佛那枪是一个越来越听话的孩子。终于捣鼓到满意了,刘建刚站起来,把他的气枪扛到肩膀上,带着我和大黄,雄赳赳气昂昂出了门。
在我们平沟村,有数不清的飞来飞去的鸟儿,最常见的是麻雀,冬天的时候,麻雀们成群结队,从泡桐树上飞起来,落到麦田里,跟走过的人隔着很近的距离也不惧怕,而是忽闪着贼溜溜的眼睛,肥胖的肚皮贴着麦苗跳来跳去,寻找着可吃的食物。一忽儿又飞起来,落上扯起的一根根电线,活像音乐课本里那些五线谱上的音符。还有一到夏天就开始显山露水的麦溜子,叫天子,吃杯茶,布谷鸟,黄鹂,燕子,大雁等等,讨人嫌的乌鸦和猫头鹰则被视为不祥之物,差不多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村里老人说,要是乌鸦对着你不停地呱呱叫,你接下来很可能会遭遇不好的事。老话还说,“猫儿头,进宅子,不死大人死孩子”,意思是说,猫头鹰飞临谁家,这家就要倒大霉了。这几年,像刘建刚这样的混混儿大都去了外地打工,平沟村的麻雀更放肆起来,见了人不躲,大模大样地落到晒在公路上的粮食里胡吃胡喝,颇有刘建刚当年的风采。刘建刚说它们是山中没老虎,猴子称霸王,等哪一天来只老鹰,你就瞧它们的好儿吧。估计是联想到了麻雀们被老鹰蹂躏的惨景,刘建刚哈哈大笑起来。刘建刚的笑声惊动了不远处的几只麻雀,它们振一振翅膀,眨眼不见了踪影。但据我猜测,刘建刚这个打鸟儿的老手是不屑那些臃肿的麻雀们的,那属于弹弓的小玩意儿刘建刚早玩腻了。他拎着气枪出门,显然是冲着乌鸦和猫头鹰这些大家伙去的。刘建刚扛着他的气枪,威威武武地从村前转到村后,又绕过拆下的砖头瓦砾,到新建的农民公寓那边转了好几圈儿。相熟的人们见到刘建刚,嘴里发出惊呼,纷纷跑过来看稀罕。他们都不是瞎子,眼睛都在鼻子上边长得好好的呢,自然都被刘建刚的枪吸引住了,刘建刚则停下来,让他们如同摸女人脸一样尽情地摸,还反复给他们解释,说是上海朋友送给自己打鸟儿的气枪而已,是藏到箱子里才逃过安检托运回来的。当然了,刘建刚嬉皮笑脸地说,气枪子弹也不是吃素的,打到人身上,保不准也会崩一块肉下来。一伙年轻点的跟在刘建刚身后起哄,嚷嚷着让刘建刚一试身手。这时,停在泡桐树上的那群傻乌鸦还没意识到灾难即将来临,只顾梗着脖子叫嚣,刘建刚仰起脸,两只胳膊一前一后把气枪端起来,75度角斜率,皱眉,乜眼,瞄准,轻轻扣动扳机。紧跟着一声脆响,一只乌鸦扑棱着翅膀落下来。其他的乌鸦受了惊,蹬开枝头,眨眼就不见了踪影。我跑过去把那只乌鸦拎起来,它身子还热乎乎的,在我手里垂死扑腾,但已无力挣脱。围观者齐声叫好,有人鼓掌赞叹刘建刚枪法神准,就这样一个上午转下来,乌鸦没有打下几只,刘建刚有一杆气枪并且枪法顶顶牛逼的消息,已传遍了平沟村的角角落落。时近中午,农民公寓的几个哥儿们邀刘建刚去边上的饭店里吃饭。刘建刚爽快地答应了,还嘱咐饭店老板把那几只猎物也收拾好煮了。一锅乌鸦汤端上来,刘建刚亲自给每个人盛了一小碗儿,所有人都说乌鸦汤的味道太好喝了,简直比天鹅汤还他娘的好喝。饭后,刘建刚扛着气枪,带着我和大黄,心满意足地转回了家。我隐隐觉得刘建刚这一圈儿下来,绝不止打几只乌鸦那么简单,更像是在暗示所有村民什么,不过具体暗示什么,我说不清楚。4.警察来了“二十八,炸鱼虾”,在我们平沟村,到了这一天,家家户户都关了门,买来的鸡鸭鱼肉什么的,摘干,洗净;要过油的,都在这一天炸出来,再撕下一页已经隐约看得见水泥墙壁的日历,門楣贴上红春联,就红红火火过大年了。过年的日子里,你尽可以胡吃海喝,酩酊大醉,都不再有人责怪你。欠别人再多债,也可以拖到正月十五后再提起,杨白劳那样的悲剧是断断不会发生的。每年这天,整个村子都飘满了各种油料的芬芳,猪油、棉籽油、菜籽油、芝麻油,吸溜几下鼻子,就能够分辨出来。但今年,我们家仿佛被遗弃荒野的孤魂,跟谁家都挨不上边儿,萦绕房前屋后的香气也稀薄得很,没一点过年的生气。刘建强继续不着窝儿,我奶奶继续扎在厨房里忙活,刘建刚偶尔接听下手机,对着手机叽叽呱呱讲一通,继续摆弄他的破铜烂铁和气枪。刘建刚看出了我的落寞,对我说,臭小子,中午你可以解馋了—原来他约了自己朋友要来家里吃饭。刘建刚要我奶奶尽早过完油,好腾出时间来收拾中午的饭菜。我这才高兴起来,打开电视,一个人看《喜羊羊和灰太狼》。这可是我最喜欢的节目了,真是百看不厌,我家被断电后,我还经常跑去农民公寓那儿的人家里去看,喜羊羊真是太聪明太牛逼了,灰太狼想出多恶毒的计谋,最后都能被喜羊羊识破,巧妙地逃脱,而且每一次都把灰太狼搞得灰头土脸。太阳转到直对屋门的时候,院子里涌进了一伙年龄和刘建刚相仿的壮汉,有几个在农民公寓那边见过,还有的我第一次见。他们带来了烟酒,活的鸡,活的鱼。刘建刚也不客气,让我喊他们叔叔。我奶奶进屋后,他们纷纷站起来,嘴里喊着大娘,笑脸问好。我奶奶高兴得一脸久违的灿烂。那天他们喝了老多的酒,开始用酒盅,后来换了小碗,猜枚划拳,输了就仰脖子翻碗底,往脸上贴纸条儿,就差拿酒碗摔地了。酒喝到七八成,就扯到了拆房子这件事儿。其中一个眼镜叔叔凑近了刘建刚,神秘地说,传言镇上给各家的补偿款最初是按宅基地面积算的,是雷村长生生将其改成了以住房建筑面积结合宅基地面积来计算。因为一开始雷村长核计着各家宅基证上都白纸黑字,捞不到好处,所以办事消极得很。镇里一看那架势就明白了,考虑拆迁工作主要还是靠村里来做,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由着他,从测量到补偿全让村委会来做主,雷村长这才有了浑水摸鱼的可能。唉!就是可怜你们家吃了哑巴亏。眼镜叔叔愤愤然。刘建刚硬着舌头说,这个—这个我不管他,我给老东西说—说过一百回了,一样面积的宅—宅基地,补别人家多少,也要补我多少,多一分我不要,少一毫也不行。另一个胖脸道:我说个实话,你就权当兄弟我放屁哈。我觉着这个事儿全按着你的想法儿也不一定对,因为,虽说你家是新房子,但毕竟别人家的小楼造起来比你家花销多了一些是不?再说,这大过年儿的,老雷头要玩起真的,调镇上拆迁队的大铲车来拆你们家房子可咋办?他们人多势众,你一个人,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呢?切!谅他也不敢!我刘建刚有—有这个!刘建刚嘟囔着,摇摇晃晃去到自己房间,很快又回来,站在房间门口,把他的气枪示威似地举过了头顶。大伙儿都笑起来,只有胖脸不识时务地提醒刘建刚,说哥你真喝多了,你那是气枪!气枪啊,气枪再牛逼,也只能打乌鸦,打猫头鹰。老雷头领来的那可是大铲车和全副武装的拆迁队,打他们可是违法犯罪的!刘建刚听不进去,摇晃着脑袋,硬着舌头,继续说,我—还就不信了,拆迁队就比乌鸦和猫头鹰皮糙肉厚,子弹打—他们身上就—就不疼,不往肉里钻?刘建刚神秘兮兮地笑起来。他放下气枪,关上门,又走回酒桌前,端起一碗酒,仰脖子干掉了。大伙儿起哄要我也喝一碗,说敢不喝就捏着鼻子灌,就把你小鸡鸡揪下来给大黄吃掉。我捂着裤裆闭紧嘴巴拼命摇头,趁他们不留神,撒腿跑出了堂屋。
刘建刚一定喝高了,他一步三摇,送一帮狐朋狗友到大门口的气力都不见了。不待客人散尽,就一头扎进自己房间里打起呼噜来。晚饭光景,我奶奶端上了小米粥,小咸菜,喊刘建刚起来吃,几次三番的,刘建刚才哼唧着从床上爬起来,伸着懒腰,打着酒嗝,一脸难受的样子,把小米粥和咸菜扒拉光了,说要再睡一会儿,抹嘴又回了自己房间。电视放的是“梨园春”总决赛。我家被断电以前,我奶奶最喜欢看梨园春了,每逢星期天吃过晚饭,老早就把频道调过来,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等,节目开始前的广告也不放过。我奶奶很老了,老得一嘴牙都快掉没了,耳朵也不灵光,跟她说话,必须把嗓门提高一点,她才听得清。我问她和老榆树谁年龄大,我奶奶使劲儿撇着嘴摇头,说不知道,因为她嫁来我爷爷家的时候,老榆树已经三把多粗,威武挺立,到今天,老榆树已经活成村里最长寿的树,我奶奶说它是神树,树上住着神仙,保佑着全村老少平安呢,谁砍了它会遭灾受难的。我奶奶对此深信不疑,每天早晨清扫完院子,都要点上一炷香插在树下,然后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祈祷一番。梨园春开始了,花花绿绿的男女在电视上咿咿呀呀唱,台下观众又是鼓掌又是打分,忙得不亦乐乎。我奶奶跟着忽而泪盈盈忽而乐呵呵的,投入得很。我一直奇怪,翻来覆去的几个唱段,怎么每次都把我奶奶整得稀里哗啦呢?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大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急切而不耐烦。大黄汪汪地叫起来。为了不耽误奶奶看梨园春,我先一步跑去开门,大黄紧跟在我身后。我才把门鼻子上的锁头摘下来,还没等拉开门,几个庞大的身躯就一拥而进,把我撞了个趔趄,差一点倒在地上。竟是一群警察!看见来开门的是个小孩,一个警察低声问我,刘建刚呢,刘建刚在哪儿?我有些害怕,指了指亮灯的堂屋,其中一个用力把我拨拉开,带着其他人向堂屋里扑过去。大黄被吓蒙了,不敢再叫唤,夹起尾巴,缩着脑袋蹭我的脚跟。接下来的情况任谁都能想象得到。在警察的厉声喝令下,刘建刚乖乖地开了门。警察!我们是警察!其中最年长的那位上下打量着刘建刚,冷笑着说,你就是刘建刚吧?咱俩可是打过交道的,长能耐了啊你小子。把枪交出来。有人举报你私藏枪支!我—我没有枪……我那是鸟枪。刘建刚嘟囔着争辩。警察对刘建刚还算客气,没像电视上那样一拥而上摁他个嘴啃泥,再反手铐上,只是用高亮度手电筒照着他的脸(主要是双眼),严词命令:鸟枪也不行!谁告诉你可以私藏鸟枪啊—按治安管理条例有关规定,你去市场上带一把切菜刀回来都要求实名!你小子不想在家过年了是吧?甭他妈废话,交出来!刘建刚早已没了扛着气枪村前村后显摆的凛凛威风,却不轻易就范,还想再争辩,抬头看见老警察紧绷的冷脸,才低了头,不情愿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睡的床下。离床最近的年轻警察伸手摸过去,一把就将气枪拉了出来。老警察接過枪,一只手托起来,另一只手反复拉了几下枪栓,卸下枪膛里的子弹,交回了年轻警察手上。老警察又问,就这一支?就这一支。刘建刚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嗯。老警察让刘建刚签过字,脸色才缓和了点儿,又说,后天就过年了,你小子多年没回老家,所里念你在外边混得不错,在梨花镇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次也还配合,就卖个面子给你,今天不带你走了,但你小子要记着:下不为例!!警察一窝蜂地走了。就像他们从没有来过一样。电视里只剩下了一片雪花,我奶奶还堆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只是流泪。刘建刚过来劝我奶奶,说哭个啥吗?警察都说我这没事嘛。我听警察的,向我死去的老爹保证,以后再不玩这东西了—我奶奶不说话,拿起茶几上的毛巾把脸上的老泪擦了擦,摇摇晃晃回了自己房间。警察从天而降虽没把刘建刚吓得屁滚尿流,却也着实惊到了他,从上海回来这几天,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在我奶奶跟前那么乖—乖得像一个宝贝。要不是突然响起来的电话,我还以为他真就这样改邪归正了呢。电话一定是从上海打过来的,要不刘建刚怎么又讲起了那些我一个字儿也听不懂的话语呢。开始的时候,刘建刚的声音很轻,很慢,渐渐地又激动起来,最后几乎变成了咬牙切齿的咆哮。他赌气似地挂了电话,像一个充胀了的气球,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5.雷村长又来我家了腊月二十九是贴春联的日子。远近的爆竹声越来越密集,时间在喜庆中加快了迎接新春的步伐。我奶奶照例起得早,清扫院子,给老榆树上香,去厨房里生火。早饭弄好了,一遍遍地喊刘建刚、刘建强和我爬起来。我其实早醒了,趴在被窝里,放电影一样回忆着昨天的事情,忽然意识到在警察来找刘建刚的过程里,前前后后都没见到刘建强的影子。刘建强越来越像一只不着窝的兔子,很少能在家里看到他影子,更甭指望他打理过年的事情了。刘建强和我们一起坐下来吃早饭,见刘建刚的目光雷达一样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浑身忽然不自在起来,嘟嘟囔囔地说,看个啥吗?怪瘆人的,先说啊,可不是我引警察来的—我不知道刘建强怎么知道的警察来过家里,难道他一直躲在黑暗里目睹了整个过程?当然不是你!刘建刚很不屑地说,要真是你我反倒高兴了。狗日的老东西!刘建刚提了声调,愤愤然骂起来。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话音还没完全落地,院子里竟然传来了雷村长的吆喝声。这老东西手脚可真够麻溜的!刘建刚嘀咕道。建刚啊,建刚—建刚侄子在家吧?雷村长高门大嗓,径直走进了堂屋。刘建刚推开碗筷,示意我奶奶端下去,也不对雷村长客气,生硬地回道,我在呢,村长您指示吧。有个啥指示嘛,我来的路上一直担心你起早去了镇上办年货呢。你在家就好办了。雷村长说,我来主要是向你传达一下镇里关于你家房屋拆迁的最新意见,或者叫大喜讯吧—雷村长说着,故意咳嗽一声,转了话题,说建刚侄子,这个—你是不是该让你老雷叔坐下来说哈。说完自己咧嘴笑起来。
刘建刚被说得怪不好意思,放了脸,说看我竟给忘了,您请坐。为了表示友好,刘建刚又去拿纸杯给雷村长倒水,还加了一撮茶叶。雷村长接过,放嘴边抿了抿,可能是茶水过烫的缘故,挪开纸杯,又放回到了茶几。雷村长也不看坐在另一个头的刘建强一眼,而一直望着刘建刚,很关切的样子,清了清嗓子,问刘建刚怎么样,回来这几天还习惯不?还有—这个,他的声音突然压低了,这个,昨天晚上是不是受惊了?都过去了。刘建刚神情淡然,顺手把雷村长上次落下的软中华又推到了雷村长面前,说您的烟上次忘这儿了,昨晚上的事儿都给警察说清了,还签了字。说清好。签字好。雷村长摸过软中华,弹出一根,叼到嘴上,掏出打火机点着了,才接着道,这个派出所老马带队来你家之前是给我打过电话的,征求我意见。我向他们解释,说你建刚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知根底儿,本质不坏,就一杆破鸟枪的事儿,芝麻绿豆大,不要黑更半夜,惊官动府的,群众不明真相,还真以为这孩子犯了啥事儿呢。这个老马也是一头倔驴,油盐不浸,根本不听我的,张嘴就说那不行,上边反复强调,执法必严,违法必究,一定要把综合治理的安全隐患消灭在萌芽状态。我心里话萌你娘个头呀,反复向老马求情,看始终不成,最后才说那你们就去吧,去问清情况,收了东西就行了,要给年轻人认错的机会,大过年的把人抓起来,我怎么向村里老少爷儿们交代?这样他们才来了。我又想,该先告你一声儿,打你电话你一直关机,公寓那边离这儿远,黑灯瞎火的,路又不好走,我没能赶过来,老叔这里向你说声对不起了。雷村长两个拳头抱在胸前,做了打躬的姿势。那真是让您多操心了,刘建刚也客气起来。村长啊,您说我家也没得罪过什么人,建刚就弄一杆破鸟枪,这能是哪王八蛋告的密呢?刘建强突然发话问村长,看他神色,又像在自言自语。刘建强这招着实让雷村长有些冷不防,他结结巴巴地说,这个—这个—脸色立马泛了红。这个—我也在想呀,小破事儿嘛,狗日的王八犢子,多不好哈。等过完这个年,我让大壮主任查个究竟,绝不能再出这家丑外扬的事。家丑?刘建刚瞪大了眼,您说丑在哪儿了呢?这个不说了。雷村长挥了挥手,就像你建刚说的,都过去了。我呢,赶紧给你哥俩通报镇上的最新决议。这个,前两天你不是给我说了自己想法嘛,昨天下午我专门去镇里找了杨书记汇报,反映了你家的特殊情况和困难,杨书记非常关心你们兄弟,责成拆迁领导小组慎重研究,为了如期在春节前完成上级布置的拆迁任务,让每个人都安心过个好年,决定给你家增加10万块的拆迁补偿款,这,这可是全镇破了例哈。为了表示诚意,杨书记还专门让镇长从县里回来就在拆迁合同上先签了字,让我带了给你。你把字签了,镇里拆迁队就先报上去,等过了正月十五再来拆……不行!刘建刚截住了雷村长的话语,什么都可商量,就这个没得商量。我跟您说过了,我的条件很简单:别人家补偿多少,我家也要多少,多一毛我不要,少一毫也不行。看刘建刚态度硬梆,雷村长放慢了语速,这个—这个建刚哈,你理性地想一想,镇上这可是充分考虑了你家的困难,破了例,要知道,不是谁家闹一闹就能增加10万元补偿款的……你觉得10万很多了是吧?可我刘建刚不稀罕,我只想在这地儿住着,我还要在这房子里娶媳妇,在这房子里生娃儿,还要让我的娃儿在这里生娃呢,您看怎么着吧?刘建刚梗着脑袋,也激动起来了。这个—不是我老雷说你建刚啊,大是大非的问题你要想想清楚啊。这个我们村子的拆迁那可是国家定下来的大事儿。我干村长几十年,知道凡国家的事儿,再小都是大事儿,我们个人的事儿呢,再大都是小事儿。这就叫大是大非。打个比方说国家是大腿,你是胳膊,胳膊必须和大腿一个方向,如果胳膊偏要拧着大腿,你说会有怎样的后果呢?你再想一想,是你建刚性子硬,还是国家性子硬?国家真要抹下脸来,不跟你讲理,纵然都是你的理,你又去哪儿讲?你找国家讲理?国家不给你讲,国家让大铲车来给你讲,让拆迁队来给你讲。你咋个办?靠一杆破鸟枪吗?这个,即便不收缴你,你又能打烂几面盾牌?要我说,听人劝,吃饱饭,国家已经给足了咱面子,你要再不给国家点面子,一意孤行,非要用凉屁股拿来对着国家的脸,就是死命憋的啦,就是钉子户,你就会被毫不客气地拔掉。你建刚要非要走这条作死的路,我也没什么办法啦。你自己看着办吧。雷村长把拆迁合同重重地朝茶几上一撂,挪开身子,抬脚出了我家大门,朝地上啐了一口,大步向农民公寓走去。屋子里的空气窒息到了极点。两张拆迁合同仿佛铁锭,久久地压在茶几上一动不动。这一天,我家的春联贴上门楣时天已擦黑,在我的记忆里,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儿。落日的最后几缕光线照着风吹起的春联,反射着血红的光,风一吹,张起的春联就发出纸幡一样哗啦啦的响声。6.该来的都来了好几个春节又在鞭炮声中成为了既往,到今天,我奶奶只剩下了我家祖坟地里潮湿泥土下一小片散乱的骨头,麻杆腿刘建强则越来越堕落成了不可救药的赌徒。平沟村和梨花镇的牌场上,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麦秸草一样又细又瘦的身影。赌客们心照不宣,一起给刘建强挖坑,还在他最常坐的位置的后墙上斜挂起了一面玻璃镜(玻璃镜上当然少不了某某某敬赠的字样儿),赌客和围观的人在开牌以前,已经从镜子里把刘建强的底牌看得一清二楚。等刘建强突然有一天明白过来时,已把拆迁赔偿款输得屌毛精光。刘建刚去了新疆的沙漠腹地服刑搬砖,不再有任何消息传来。终于有一天,天知道他从哪里弄到了我的电话号码,打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挣命在上海青浦区一家电子厂轰隆隆的流水线上。刘建刚在电话里又哭又笑,问我长得是不是比他高了,还特别说了几个陌生名字,说待会儿就把他们的联系号码发给我,让我抽空联系去找他们,还说自己这辈子也许再没出头的日子了,但这几个人可都是生死兄弟,你有什么需要,他们肯定会舍命援手的。我把手机夹在肩膀和半边脸之间,以不耽误手上的活儿,一边安慰他,说不会的,等我赚够了钱,就去新疆把他捞出来。刘建刚的心情显然比开始的时候好了许多,但马上又说要真有那一天,出来后他第一要干的事儿,就是把狗日的老雷头扒皮抽筋扔到壕沟里喂野狗去。
电话挂断了很久,我还觉得自己一直在梦里。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去重拾刘建刚的上海滩传奇,作为一个孤单的乡村孩子,也许我这一辈子的命运,就是流水线上一颗螺丝钉的命运—逆来顺受,而不是揭竿而起,去搭建自己的领地。说到底,我不过是万千蝼蚁中最弱小的一只而已,但再小的蝼蚁身体里也有江河流淌,也有滚滚浪涛日夜喧响。我怎么也不会忘记那个黄昏里眼见的每一个细枝末梢。从梨花镇开来的大铲车,仿佛张着血盆大口的红色怪物,沐浴着年底的最后一缕阳光,穿过连片的断垣残壁,轰隆隆地向我家开过来,大铲车的后边紧跟着乌泱泱的拆迁队,队员们头戴黑钢盔,身穿灰制服,腰系棕色皮带,肩扛圆头铁锨,虎视眈眈,不怒自威,如果你不了解情况,一定以为平沟村发生了地震,他们是第一批赶来的救援队员呢。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炸响在天空,烟花绵延不绝地反复把天空照得通明,星星们却隐匿了踪影,寒风吹彻,偶尔还有几片雪花落下来,灌进人的脖颈。各家的大人们屋里屋外忙碌着,准备一家人的年夜饭,小孩子则穿了新衣,扎堆儿燃放烟花爆竹,攀比核算着将要到手的压岁钱,或者在村子里疯跑,呼朋引伴地聚集了,争论着除夕夜的拜年礼从谁家开始。作为固守在瓦砾间的最后一家人,我奶奶也午饭后就一头扎进了厨房里,围着灶台打转转。刘建强难得一次没溜达出去找不见人影,而是老老实实地守在柴灶前烧火,给我奶奶打下手—择菜,淘洗,把整块的肉砍成小块,顺便也把骨头剔下来,放到铝合金锅里煮上。我奶奶把握火候,还要添水和面,把刘建强剔下来的碎肉拢起来,一刀刀剁成肉泥,再加入洗净的大葱、芹菜和白菜,继续剁,直到肉泥把切碎的大葱、芹菜和白菜淹没了,成了黏糊糊的肉馅,盛到盆子里,再倒入清水,加进十三香、酱油、鸡精、香油,让刘建强用筷子按同一个方向搅拌。刘建强才搅了一会儿就哼哼着胳膊痛,一遍遍催我出门寻刘建刚回来。六六,去找见你叔就告诉他,再不回来你奶奶要打折他狗腿,年也不让他过好。刘建强愤愤地说。我奶奶白了刘建强一眼,但并没有拦我出去。我就是在走出大门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了轰隆隆开过来的大铲车和拆迁队的,但我怎么也没去想到他们是来拆我家房子的。我哼着小调儿,撒欢一样儿向农民公寓方向跑去。等我找到刘建刚,并且和他一起赶回家时,我们家的大门和厨房已經成为一堆废墟。我奶奶每天上香祷告的那棵老榆树被连根撅起,蛇一样躺倒在废墟上,风吹着一地折断的树枝,仿佛四散的枯骨,扎着阴沉沉的天空。我奶奶和刘建强坐在砖头瓦砾间失声痛哭,那些和好的面,剁好的馅儿,冒着蒸汽的肉汤,七零八落地散落在他们的身前身后和隔开他们的断墙上,拆迁队员还在大声呵斥我奶奶和刘建强,要他们快点离开,大铲车继续轰鸣着,血盆大口扎下去,试图在断壁残垣间清出一条下脚路来。刘建刚急了眼,他发疯似地喊着“娘—娘—”,几步奔到我奶奶面前,单腿跪下来,从下向上,试图看清我奶奶俯向地面的脸,问她伤到哪儿没有。你还知道回来?都是你个杂种—刘建强抽泣着,指着我奶奶说,“腿—你看咱娘的腿!”刘建刚已经没心思和刘建强斗嘴,他拿开我奶奶紧搂着左小腿的双手,第一眼就看见了鲜血还在欢快地向下流淌着,我奶奶的左脚下,已经被血迹洇湿了一片。刘建刚上前抱小孩一样抱起我奶奶,跨过挡在面前的老榆树的尸体,就往堂屋门口走去。看我也过去了,刘建强也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跟了过去。作为年龄最小的在场者,我必须老老实实地说,整个过程里,没有一个拆迁队员走过来帮忙,也没有人向刘建刚解释个因为所以,或者问候一下我奶奶的伤势如何,要不要去医院?当然,也更没有谁向我们一家人说句“对不起”了。他们以为在轰隆隆的大铲车和气势汹汹的拆迁队面前,这家让雷村长和镇上头痛不已的老钉子户也不过如此罢了。他们不由长舒了一口气,纷纷抡起铁锹,把那些砖头瓦砾往大铲车上装,谁也没有注意刘建刚把我奶奶小心地放到沙发上,低声叮嘱我看好了,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这一次,他们真的错了!因为我看见刘建刚再出来的时候,手上竟然多出了一杆枪—和前天被警察们拿走的几乎一模一样的一杆枪!刘建刚从我家的堂屋门口向前跨了几步,牙齿咬得格格响,左手端起到胸前,厉声高喊:“他妈啦逼的,你们这帮狗奶奶供养的土匪,还不给我停下来?谁他妈动我家一块儿砖头,老子就让他拿狗命来换!”在暮色里,我看见刘建刚的脸完全变了形,他一边嘶着嗓子吼叫,一边端枪,瞄准,扣动扳机,动作娴熟。在暮色里,我看见从他枪膛里飞出的子弹,仿佛携带了仇恨,比白天飞向乌鸦的时候有了更快的速度。随着砰的一声闷响,一个拆迁队员应声倒了下去,其他的拆迁队员显然始料未及,有些发懵地住了手,呆愣在那儿足有两分钟。就在这两分钟里,刘建刚像一个杰出的狙击手一样,麻利地换弹,瞄准,射击,又有三四个拆迁队员惨叫着倒下去。剩下的拆迁队员这才忽然醒悟过来,扔下铁锨,拔腿就跑。大铲车的驾驶员也慌了神,试图从驾驶座逃开,刚伸出半个身子,就被刘建刚一枪击中,头朝下径直跌了下去。等到警察们骑着摩托车,一路鸣着警笛赶来,刘建刚还站在那儿,向着远处高声叫骂。看到警察来了,刘建刚没有慌张,也没有把愤怒的子弹射向警察,而是早就谋划好了似地扔了枪,乖乖就范,被警察绑了个结结实实,连夜押去了派出所。受了伤的拆迁队员们也被赶来的救护车运走了。我奶奶不再哭泣,而是痴呆呆地陷在沙发里,她的眼睛里已经不再有泪水流下来。刘建强则坐在门槛上,乱蓬蓬的脑袋低垂着,几乎插到了裤裆里。在四周更加密集的鞭炮声中和更加炫目的烟花里,我们的院子突然变得死一般寂静。这是我长这么大所度过的唯一没有饺子吃的春节。年初二上午,那个被雷村长喊作“所长”的老警察在雷村长的陪同下来到我们家,通报了当晚的具体伤亡情况。在这次持续大约五分钟时间暴力冲突里,有5名拆迁队员受重伤,其中受伤的大铲车司机脑袋着地时撞上了一块砖头的棱角,送到梨花镇医院已经死亡。刘建刚因为非法持有枪支和故意伤害拆迁队员,造成重大伤亡被检察院批准依法逮捕。刘建刚射杀拆迁队员的那杆枪最后被法庭鉴定为一杆狙击步枪。刘建刚也被法庭以非法持有枪支罪和故意伤害罪判处无期徒刑。刘建刚被判刑后,许多人一遍遍地问我刘建刚的枪究竟是什么枪,那杆枪到底是从哪儿日弄来的?但我只是一个连火车都只在电视里才看到过的乡村孩子,哪里知道其中的秘密呢?再说从那个除夕之后,我也根本再没有见过那杆枪的影子。梨花镇流传最广的故事是这样的:刘建刚的那杆枪的确是一杆普通气枪,但它被刘建刚喷薄而出的愤怒操控着,无比神奇地在眨眼间变成了一杆真正的狙击步枪,并在打完最后一颗子弹后又变回了一杆普通的气枪。人们如同亲见,讲得眉飞色舞,但我坚持认为那纯粹在胡说八道。稍有点枪械常识的人都知道,气枪就是气枪,而不是金箍棒,刘建刚就是刘建刚,又不是孙悟空,它怎么可能眨眼变成一杆狙击步枪呢?这不是比白鹅眨眼变成了天鹅更荒诞不经吗?但我已懒得向任何人解释哪怕半个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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