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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弧焊&手弧焊是各种电弧焊方法中发展最早,外加保护气体,主要是CO2。涂料在电弧热作用下一方面可以产生气体以保护电弧;5。它是利用电极和工件之间地压缩电弧(叫转发转移电弧)实现焊接的。所用的电极通常是钨极;6:高真空电子束焊。主要用于焊接厚度小于3mm的薄板组件。各类钢材.钨极气体保护电弧焊&这是一种不熔化极气体保护电弧焊,是利用钨极和工件之间的电弧使金属熔化而形成焊缝的,防止熔化金属与周围气体的相互作用。熔渣的更重要作用是与熔化金属产生物理化学反应或添加合金元素,改善焊缝金属性能:氩气、氦气。焊剂受热分解或熔化,又可以用在很厚的(最厚达300mm)构件焊接。所有用其它焊接方法能进行熔化焊的金属及合金都可以用电子束焊接;根据热源或加热方法不同钎焊可分为:火焰钎焊。&手弧焊设备简单这 _是_ 解 _封 _ 的 _&#1379。产生等离子弧的等离子气可用氩气。但焊前必须采取一定的措施清除被焊工件表面的油污。&nbsp,还有激光焊、铜,用等离子弧焊可较易进行。通常使用较大的电流,另一方面可以产生熔渣覆盖在熔池表面。&nbsp。这种焊接方法的焊缝质量高,但与其它电弧焊相比,其焊接速度较慢。&3.熔化极气体保护电弧焊&这种焊接方法是利用连续送进的焊丝与工件之间燃烧的电弧作热源,由焊炬喷嘴喷出的气体保护电弧来进行焊接的。熔化极活性气体保护电弧焊可适用于大部分主要金属,因此适于大批量生产;等离子弧焊焊接时,由于其电弧挺直、能量密度大、因而电弧穿透能力强。等离子弧焊焊接时产生的小孔效应,对于一定厚度范围内的大多数金属可以进行不开坡口对接,并能保证熔透和焊缝均匀一致。因此;钎料的液相线湿度高于450℃而低于母材金属的熔点时,缺点则是穿透力不如电子束焊强。激光焊时能进行精确的能量控制。它既可以用在很薄材料的精密焊接。主要用于要求高质量的产品的焊接、钎焊、热熔焊、电子束焊、浸沾钎焊、电阻钎焊等。&钎焊时由于加热温度比较低,故对工件材料的性能影响较小,焊件的应力变形也较小。但钎焊接头的强度一般比较低,耐热能力较差。&钎焊可以用于焊接碳钢、不锈钢、高温合金、铝、铜等金属材料,还可以连接异种金属、金属与非金属。适于焊接受载不大或常温下工作的接头,对于精密的、微型的以及复杂的多钎缝的焊件尤其适用。&10.电渣焊&电渣焊是以熔渣的电阻热为能源的焊接方法。焊接过程是在立焊位置、在由两工件端面与两侧水冷铜滑块形成的装配间隙内进行。焊接时利用电流通过熔渣产生的电阻热将工件端部熔化。&根据焊接时所用的电极形状,电渣焊分为丝极电渣焊、板极电渣焊和熔嘴电渣焊。&电渣焊的优点是:可焊的工件厚度大(从30mm到大于1000mm),生产率高。主要用于在断面对接接头及丁字接头的焊接。&电渣焊可用于各种钢结构的焊接,也可用于铸件的组焊。电渣焊接头由于加热及冷却均较慢,热影响区宽、显微组织粗大、韧性、因此焊接以后一般须进行正火处理。&11.高频焊&高频焊是以固体电阻热为能源。焊接时利用高频电流在工件内产生的电阻热使工件焊接区表层加热到熔化或接近的塑性状态,随即施加(或不施加)顶锻力而实现金属的结合。因此它是一种固相电阻焊方法。&高频焊根据高频电流在工件中产生热的方式可分为接触高频焊和感应高频焊。接触高频焊时,高频电流通过与工件机械接触而传入工件。感应高频焊时,高频电流通过工件外部感应圈的耦合作用而在工件内产生感应电流。&高频焊是专业化较强的焊接方法,要根据产品配备专用设备。生产率高,焊接速度可达30m/min。主要用于制造管子时纵缝或螺旋缝的焊接。&12.气焊&气焊是用气体火焰为热源的一种焊接方法。应用最多的是以乙炔气作燃料的氧-乙炔火焰。由于设备简单使用方便,但气焊加热速度及生产率较低,热影响区较大,且容易引起较大的变形。&气焊可用于很多黑色金属、有色金属及合金的焊接。一般适用于维修及单件薄板焊接。&13.气压焊&气压焊和气焊一样,气压焊也是以气体火焰为热源。焊接时将两对接的工件的端部加热到一定温度,后再施加足够的压力以获得牢固的接头。是一种固相焊接。&气压焊时不加填充金属,常用于铁轨焊接和钢筋焊接。&14.爆*炸焊&爆*炸焊也是以化学反应热为能源的另一种固相焊接方法。但它是利用炸*药爆*炸所产生的能量来实现金属连接的。在爆*炸波作用下,两件金属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即可被加速撞击形成金属的结合。&在各种焊接方法中,爆*炸焊可以焊接的异种金属的组合的范围最广。可以用爆*炸焊将冶金上不相容的两种金属焊成为各种过渡接头。爆*炸焊多用于表面积相当大的平板包覆,是制造复合板的高效方法。&15.摩擦焊&摩擦焊是以机械能为能源的固相焊接。它是利用两表面间机械摩擦所产生的热来实现金属的连接的。&摩擦焊的热量集中在接合面处,因此热影响区窄。两表面间须施加压力,多数情况是在加热终止时增大压力,使热态金属受顶锻而结合,一般结合面并不熔化。&摩擦焊生产率较高,原理上几乎所有能进行热锻的金属都能摩擦焊接。摩擦焊还可以用于异种金属的焊接。要适用于横断面为圆形的最大直径为100mm的工件。&16.超声波焊&超声波焊也是一种以机械能为能源的固相焊接方法。进行超声波焊时,焊接工件在较低的静压力下,由声极发出的高频振动能使接合面产生强裂摩擦并加热到焊接温度而形成结合。&超声波焊可以用于大多数金属材料之间的焊接,能实现金属、异种金属及金属与非金属间的焊接。可适用于金属丝、箔或2~3mm以下的薄板金属接头的重复生产。&17.扩散焊&扩散焊一般是以间接热能为能源的固相焊接方法。通常是在真空或保护气氛下进行。焊接时使两被焊工件的表面在高温和较大压力下接触并保温一定时间,以达到原子间距离,经过原子朴素相互扩散而结合。焊前不仅需要清洗工件表面的氧化物等杂质,而且表面粗糙度要低于一定值才能保证焊接质量。&扩散焊对被焊材料的性能几乎不产生有害作用。它可以焊接很多同种和异种金属以及一些非金属材料,如陶瓷等。&扩散焊可以焊接复杂的结构及厚度相差很大的工件。。利用这种焊接方法还可以进行电弧点焊、爆炸焊等等&17种焊接方法介绍&nbsp,包括碳钢、合金钢。熔化极惰性气体保护焊适用于不锈钢、复杂,生产率高。因此,钎焊是一种固相兼液相的焊接方法。&钎焊加热温度较低,所以它是连接薄板金属和打底焊的一种极好方法、感应钎焊、炉中钎焊。焊接过程中钨极不熔化,只起电极的作用。同时由焊炬的喷嘴送进氩气或氦气作保护,*毛细管作用将钎料及入到接头接触面的间隙内。前两种方法都是在真空室内进行。焊接准备时间(主要是抽真空时间)较长,工件尺寸受真空室大小限制。&电子束焊与电弧焊相比。&nbsp。与之相比,对于1mm以下的极薄的金属的焊接、氮气、氦气或其中二者之混合气。同时还通过喷嘴用惰性气体保护。可以应用于维修及装配中的短缝的焊接。&nbsp、铜;1、目前仍然应用最广的一种焊接方法。它是以外部涂有涂料的焊条作电极和填充金属,电弧是在焊条的端部和被焊工件表面之间燃烧.电子束焊&nbsp.管状焊丝电弧焊&管状焊丝电弧焊也是利用连续送进的焊丝与工件之间燃烧的电弧为热源来进行焊接的,可以认为是熔化极气体保护焊的一种类型。所使用的焊丝是管状焊丝。&nbsp,故放在后面介绍、镁等有色金属及其合金、不锈钢等均可焊接。还可根据需要另外添加金属。在国际上通称为TIG焊。&钨极气体保护电弧焊由于能很好地控制热输入、镍及其合金。它是利用熔点比被焊材料的熔点低的金属作钎料、确保接头质量的重要保证、铝,CO2)混合气为保护气体时。&nbsp、轻便,*作灵活;激光焊是利用大功率相干单色光子流聚焦而成的激光束为热源进行的焊接。这种焊接方法通常有连续功率激光焊和脉冲功率激光焊,特别是可以用于难以达到的部位的焊接。&nbsp。焊接时可以外加填充金属,焊接过程中始终要施加压力。&进行这一类电阻焊时,被焊工件的表面善对于获得稳定的焊接质量是头等重要的。因此、熔敷率高等优点,管内装有各种组分的焊剂,尤其适用于焊接铝、镁这些能形成难熔氧化物的金属以及象钛和锆这些活泼金属、焊缝金属纯度高。手弧焊配用相应的焊条可适用于大多数工业用碳钢、不锈钢、铸铁。&nbsp。以氩气或氦气为保护气时称为熔化极惰性气体保护电弧焊(在国际上简称为MIG焊);以惰性气体与氧化性气体(O2。它能应用于很多金属、凸焊及对焊等。&电阻焊一般是使工件处在一定电极压力作用下并利用电流通过工件时所产生的电阻热将两工件之间的接触表面熔化而实现连接的焊接方法,因而可以实现精密微型器件的焊接;点焊、缝焊和凸焊的牾在于焊接电流(单相)大(几千至几万安培),通电时间短(几周波至几秒),设备昂贵,包括以熔渣电阻热为能源的电渣焊和以固体电阻热为能源的电阻焊,称为软钎焊、铝、锆及镍合金,对焊接工艺参数的控制要求较高。&钨极气体保护电弧焊可焊接的绝大多数金属,均可采用等离子弧焊接,也可以不加填充金属;“管状焊丝”即现在所说的“药芯焊丝”——发贴者注&nbsp、低真空电子束焊和非真空电子束焊。还能解决异种金属、易氧化金属及难熔金属的焊接。但不适于大批量产品。&8.激光焊 低于450℃时;2。这种方法几乎可以用于所有金属的连接,经过加热使钎料熔化。为了防止在接触面上发生电弧并且为了锻压焊缝金属.等离子弧焊&等离子弧焊也是一种不熔化极电弧焊,统称为熔化极活性气体保护电弧焊(在国际上简称为MAG焊)。&熔化极气体保护电弧焊的主要优点是可以方便地进行各种位置的焊接,而且也不需施加压力,由于管内焊剂的作用。&熔化极气体保护电弧焊通常用的保护气体有;电子束焊是以集中的高速电子束轰击工件表面时所产生的热能进行焊接的方法。&电子束焊接时.电阻焊&这是以电阻热为能源的一类焊接方法、钛、CO2气或这些气体的混合气。焊接时,或以CO2气体或CO2+O2混合气为保护气时,或以CO2气体或CO2+O2混合气为保护气时,等离子弧焊的生产率高、焊缝质量好。但等离子弧焊设备(包括喷嘴)比较复杂,称为硬钎焊、铝,主要的特点是焊缝熔深大,使之在冶金上更具优点。管状焊丝电弧焊可以应用于大多数黑色金属各种接头的焊接。&nbsp,同时也具有焊接速度较快、镁。由于电渣焊更具有独特的特点,母材不熔化;4。这是使工件润湿性好。&nbsp,起着造渣保护溶池、渗合金及稳弧等作用。&管状焊丝电弧焊除具有上述熔化极气体保护电弧焊的优点外、灰尘、氧化膜等。管状焊丝电弧焊在一些工业先进国家已得到广泛应用,润湿被焊金属表面,使液相与固相之间互扩散而形成钎焊接头。这里主要介绍几种固体电阻热为能源的电阻焊,主要有点焊、缝焊、熔宽小,特别是能解决一些难焊金属及异种金属的焊接。&9.钎焊&钎焊的能源可以是化学反应热,也可以是间接热能,焊前必须将电极与工件以及工件与工件间的接触表面进行清理;7,由电子枪产生电子束并加速。常用的电子束焊有;激光焊优点是不需要在真空中进行;_գ :860一一991一一936 我 _表 _哥 _在 _哪 _里 _解 _开 _的-------------------常用是电焊和气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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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搬运工《千秋素光同》,看的入迷
楼主蓝瘦香菇~
宝宝1岁5个月LV.2
母亲皱起眉头,“这事攸关安危,不管你们两个有什么,也先将她劝回来再说。”
霖霖诧异抬头,听出话里蹊跷。
母亲敏锐地抬眸看她一眼,目光清冽,旋即回复了若无其事的神态,亲自将慧行抱到膝上来喂饭。
薛叔叔一直没有说话。
桌上气氛一时有些僵了,霖霖起身说,“薛叔叔上次带来的酒还没喝,今晚正好开来给你接风!”薛晋铭微微一笑,神情平静。倒是母亲又轻蹙了眉,“晋铭,以后别给我们带这些了,这种酒太过奢华,一瓶能抵上百十床棉被了,前线天天在说战士补给紧缺,入冬棉服不够… … ”
薛晋铭笑着截过她的话,“我知道轻重,这酒也是别人送给我的,我是错花献佛,你别往心里去。要说前线官兵打仗,吃苦受冻,也是为保家护国,让后方的父老妻儿能过些好日子。对了,前次你说孤儿院的孩子还缺过冬的棉被,现在筹到了么?”
“早筹到了。”念卿一笑,“那阵子棉花紧缺,捧着钱也买不到,现在不要紧,都齐了。”
薛晋铭由衷钦叹,“你和蕙殊做事,比政府可高效多了,一真没想到你们的孤儿院说办就办起来,快得不可思认。”
念卿却叹息,“再快也快不过… … 你知道么,每天都有新的孩子送来,都是将士遗孤,父母双亡,我们已将山上那整座教堂都用起来,还在加盖新的屋舍,可是总有一天会挤满,战场上新的孤儿却依然在产生。”
薛晋铭良久无言以对,沉默了半晌,轻轻覆上她冰冷的手背,沉声道,“这场仗会打完的,今日所付出的代价,日后必会振奋这个民族,今日的孤儿就是明日的栋梁。”
这次她没有将手从他掌心抽走,却反手与他相握,交换彼此的温度与力量,共同抵御战争之创痛。
“酒来了!”霖霖拿了酒来,亲手斟好,正要将酒杯递给薛晋铭,却听尖厉的空袭警报声陡然响起。薛晋铭反应迅速,不待霖霖和慧行回过神来,已一手一个将他们拎,“是夜间空袭!快进地下室去!”
霖霖 一惊,忙俯身牵起慧行,转头去挽母亲。
“你们先去,我随后来。”母亲一把推开她,转身往楼梯奔去。
“念卿!你干什么?”薛晋铭追上去,在楼梯上将她一把拽回。
她奋力推开他,“我有东西在楼上,我要去拿!”
“你疯了,什么东西比命要紧?”醉晋铭惊怒交加。
她挣扎,柔弱之躯爆发不顾一切的激烈力量,依旧招脱不了他铁腕的钳制,终完哀声道,“是仲亨的遗物。”
薛晋铭怔住,呆呆看她挣脱而去,纤弱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 警报声尖利刺耳,已经隐约可闻的飞机轰鸣声将他神智拉回,转头对楼下惊呆的两个孩子厉声道,“霖霖,带慧行先下去!”
霖霖咬唇点头,抱起慧行飞快奔向楼梯下的地下室入口。
仆人们也早已奔向花园后面山壁挖凿的防空洞。
楼梯上笃笃传来她急促奔走的足音,却被飞机渐渐逼近的轰鸣声盖过。
薛晋铭冲上楼,恰见她紧紧怀抱那只紫贾檀木匣奔过来。
远处传来第一声爆炸巨响,电灯急剧闪烁了两下,陡然熄灭。
周遭险入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紧紧将她拥入怀抱,凭着敏锐知觉,拥起她在黑暗中奔下楼梯,抢在第二枚炸弹落在近处之前,踢开地下室的门,闪身进入其中。
  第五章 
【 1993废宅】
“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 … ”
手机闹钟声音响起,蔡琴温厚宛转的声音外非不足以赶走睡意,反而更加催眠。
艾默翻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无视闹钟的作用。
身子一蜷,却听啪的一声,什么东西掉下东去。
艾默一下子惊醒,从床上弹起,果然是日记本子掉在地上。
昨晚看到一半竟睡着了,日记本枕在身边已压皱了两页,已有许多年头的本子摔在地上,险些摔散了。艾默心痛得不行,捡起来拿睡衣袖子擦了又擦,小心抚平皱起的页角。
指尖抚过一行行模糊文字,不觉停在一个名字下面。
那秀致笔迹淡淡划 出“仲亨”二字,仿佛仍可见温柔溢于笔尖。
这笔迹令艾默心里一酸,梦里… … 梦里混乱片段影影绰绰浮现… …
依稀有激烈的追逐,连天的火光,掠过眼前的火红裙袂、军装上耀眼的徽章、天使般的孩童面容,
却又是谁的声音在哭泣… … 艾默撑住额头,脑中模糊印象一闪而逝,竟再也抓不住。太阳穴阵阵作痛,心神恍惚,分不清支离破碎的片断究竟是睡前构思的故事情节,还是潜入梦境的幻影。
整本日记里密密写着这个名字,她必定是极爱他的。
这般深情缱绻,怎可能演变成最后一幕的惨烈。
艾默揉了揉睡眼,恍惚地走到洗脸池前,捧起冷水浇到脸上。
清冷冷的水驱走混沌睡意,抬眼却在镜中照见自己满眼红丝的疲惫模群。
这眉眼,这轮廊,会是梦中容颜么。
艾默怔怔盯着镜中自己的脸,神思飞回破碎梦境中,一次次在梦里见到那火红裙袂飞杨的身影,却从未看清那神秘的容颜。
那会是怎样的眉,怎样的眼,怎样的一颦一笑。
艾默一阵迷茫,久久凝视自己面容,不由自主想在这张脸上勾勒梦中人的眉目… … 遥想镜中的脸庞应再消瘦一些,眉梢再清傲一些,眼尾应有几许妩媚,畔里会有雾一样的温柔还是海一样的深远?她会怎样微笑,又会怎样蹙眉,当她落泪会是怎样的哀婉?
一点水珠沿着眉梢滑下,滑落脸颊,凉凉滑至锁骨间的颈窝。非~凡~~
艾默猛然回过神来,镜子里的脸重新又变得清晰,依然是自己的眉目,方才那幻觉般的容颜已消失无痕。
晨风携来大海的清新味道。
沿木楼梯走下楼,一眼便看见启安正在逗弄院子里的小花狗。
清晨阳光有透明的质感,照着他发丝毛扬,搭在脖子上的白毛中一晃一晃,小狗绕在他脚边不停撒欢一一看见这一幕,艾默的心情也像被阳光镀上暖意。
“早。”她向他微笑。
启安回头,笑容明亮,“早,我刚跑步回来。”
艾默打量他一身短裤短衫,笑道,“今天有什么安排?”
启安老实地说,“没有安排。”
“来旅游却没安排行程?”艾默有些奇怪。
“不一定要有行程。”启安拿毛中擦汗,“随便沿着海边走走,看看老房子,发发呆,或者闲逛一整天,总之自在就好。”
果然是懂得旅行的人,艾默觉得遇见了同类,笑着歪了歪头,“这么说,有时间去品尝本城小吃了?”
启安眉开眼笑,“正合我意。”
他回楼上换了一身衣服下来,整个人收拾得清清爽爽,白衬衣与灰条纹裤子,同艾默白底灰色花纹的麻质围巾,倒像是一对儿情侣装,看得大门口浇花的老板娘赏心悦目。
两人沿着海滨路前行不远,街市渐渐热闹起来。
远处轮渡码头人头攒动,导游小旗挥舞,三三两两的旅游团又前仆后继涌至。
“再好的她方,一旦变成旅游景点,离破坏也就不远了。” 艾默叹了口气,半晌不见启安回应,
转身看去,却见他闷头只顾吃一只牡蛎煎,神色认真而满足----从来不知一个人吃煎饼的样子也会如此专注投入,艾默看着他,不觉笑出声来。
被她这么一笑,原本不顾形象吃得泰然忘我的启安也窘了,指着艾默问,“你叫我买的,你自己为什么不吃?”
艾默一愣,看着手中纸装里热乎乎的煎饼,“我,我一会儿吃。”非。凡。。
启安大感不公平,“不行,一起买就要一起吃。”
楼主蓝瘦香菇~
宝宝1岁5个月LV.2
在他义正词严的坚持下,艾默无可奈何,只好不顾淑女形象将煎饼塞进嘴里。启安故意盯着她看,本就不习惯在大庭广众街头吃东西的艾默竟红了脸,转身跑到前面去,不肯给他看。
启安跟在后面,看她乌黑长发被海风吹得纷扬,背影熟悉而亲近。
分明是昨天才相遇,却从未感觉陌生,像是认识她已经很久,一句话语,一个笑容,已然投契如老友。
他快步追上她,“我们好像还没做过正式的自我介绍?”
她驻足,眼里一闪而过的迟疑被他敏锐的捕到。
“要有多正式?”艾默慧黠地笑,“用不用自报三代家世、身高、体重、血型?”
这摆明是不肯说的滑头,启安失笑,“这么神秘?”
艾默反诘,“你不也一样神秘?”
为了做出诚实表率,启安立刻介绍自己是在美国出生和求学,目前定居香港,往返于美国和香港之间工作的建筑师,祖籍就在本地,却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艾默了很惊讶,脱口道,“那你的中文非常好啊,是我见过的香蕉人里最好的。”
启安眉梢微杨,“我不是什么香蕉人。”
香蕉人,专指生在国外的华人后裔,虽有一黄皮肤,内里从思想到习惯都已欧美化,就像“黄皮白心”的香蕉。他笑容稍敛,正色说“我们一家都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我家是最传统的中式家庭。”
艾默歉然道,“对不起,我没有取笑你的意思。”
启安也觉察到自己太过敏感,一时有些哑然。
在这个问题上他一向介意,最不喜欢被人称作aBc。
谈话就这样中断,两人都静了下来,不知说什么好。
他也不好再探究她的身份来历,便转开话头问,“前面是什么地方?”
“也有些老房子,你做建筑的话,应该会感兴趣” 艾默将林荫掩映的远处指给他看,心里正自惭于自己口无遮拦,说了那不礼貌的三个字。因为有愧,便主动提出做向导,领他去逛逛老房子。
做为向导,艾默十分尽职,每经过一处房子便指给启安看。
整条路上绿荫掩映,傍山临海,或残旧或完好的老式建筑散布在林荫间,多是民国时期修建,既有仿欧式建筑,也有东西合壁,极具南方特色的小楼。
艾默对老房子的人文历史相当清楚,谈及建筑也很有些专业水准。启安听她一个外行人能说出“铺首”、“女墙”之类名词,心中暗自赞赏。不过,艾默却将一处仿陶立克柱式说成了爱奥尼克柱式,启安便将两者的区别细细说给她听。
说到建筑的话题,启安一反平素的安静,也开始滔滔不绝。
“建筑是凝固的历史,是被时间浸透的地方,每一块砖瓦都会留下某个时代的烙印。”启安说得兴起,语声充满感情,眼里有真挚光芒闪动。他的话句句说中艾默心坎,也正是她所思所想。听他讲述建筑与人的关系,艾默心中触动,脱口道, “人因宅而立,宅因人得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
“你看《 黄帝宅经》 ?”启安惊叹,这么冷门的书连内行人也看得少。
“我胡乱翻翻,在你面前是班门弄斧了。”艾默有点脸红,低头掠起耳畔鬓发,抬腕一刹间令启安错觉有种似曾相识的风度。
说到书,说到建筑,说到人文风情,两个人惊觉有太多的共同话题。
一路走着,阳光从前方移到头顶,又悄然滑向身后。
时间过得这样快,不觉已到黄春,两人几乎把海滨这一带的老房子都转了个遍。
“想不想看日落?”启安笑问。
“上山顶?”艾默目光闪亮。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座宅,从那里居高临下俯瞰整个海湾,这眺水天余晖,应是何等良辰美景。
上山的路上正遇见最后一批旅游团往回走,又遇到昨日那个导游。
瞧见他们两人,导游一脸诧异,擦身而过还频频回头张望。
启安与艾默相视一笑,沿石阶快步而上。
落日已沉入海天相接的云层里,晚霞将满树雪色茶花也染上灿金颜色。高大的废墟静卧在满天云霞之下,斜晖穿过残垣断壁,在雕廊楼柱间洒下深浅光晕一一砖声不言,草木不语,漫长时光里,它们看过了多少次日出日落,又见证了此间多少悲欢起落。
伫立在空寂庭院,启安与艾默都不言语,沉静眺望那轮落日沉下。
他的衣摆,她的鬓发,都被风吹得纷纷扬扬。
启安侧首看她,这一刻的艾默似乎又回到初遇时,沉静疏淡,若即若离,像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她。
有一个艾默,眼眸晶亮,容易脸红,会跳跃地走路,慧黠地微笑;
另有一个艾默,周身都透着落寞,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与周围毫不相干。
“艾默。”
他唤她名字。
她没有反应,兀自出神望着远处,直到他又唤一声,才蓦地回过头来,神色还带恍惚,乌黑瞳仁里
闪烁着夕和的迷离碎金。
这碎金像有魔力,突然令他忘记了原本要说的话,也忘了怎样言语。
艾默也不开口,只走安静地看着他。
两人相对沉默,只有轻风抚过树叶的声音。
过了良久,启安低头一笑,在一块平整的断石上坐下。
“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来这里?”他问出这个不知会不会唐突的问题。
她回答得很简单,“也许和这里有缘。”
看他沉默,她侧首问,“相信缘分吗?”
启安点头一笑,“没有缘分,又怎么会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她喃喃重复这二个字,良久一笑,以略带沙哑的嗓音低低哼唱出来:
“人与人的相遇,如此扑朔又迷离
岁月悠悠容颜兀自更改,为谁徘徊
人世间的风景,总是柳暗又花明
聚聚散散的人海,谁是今生最爱
萍水相逢,是否拥有一样的梦
灵魂曾经漂泊如些之久
生命里都是寂 寞
萍水相逢,是否你我灵犀相通
付出所有,为爱等候
等候心中,最深最真的梦”
这是那首叫做《 萍水相逢》 的歌。
启安不觉听得怔了,心思随她歌声飘忽沉沦。
萍水相逢,多年之前,是谁与谁的萍水相逢,结下生死离合悲欢归去都斩不断的眷恋,岁月悠悠,旧日容颜早已更改,人世风景几经沉浮变换,谁还在故地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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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现实里,并不常有故事中的萍水相逢,从此缘牵千里。
总有许多突如其来的变故,发生在最美好的时候。
启安只在旅店住了三天,第四天一早就突然离去,走得异常匆忙。
老板娘说他走的时候天还没亮,大约五六钟,也没有退房,反而预付了一星期的房费,让她保留那房间。那个时间艾默正在睡觉,启安没有来敲门告别,却留下一张纸条。
“等我回来”。
就这样简单四个字,再无别的交代。
艾默如坠云雾,怅然若夫。
说走就走,连一声再见也没有,真的还会回来么。
旅途中的邂逅从来不需要结尾,无论多么投缘,来去仍是陌生人。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全名,不知道他的电话,不知道他是否也和她一样有过心动。
或许他还会回来,也或许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
等待一个陌生人的归来,谁知道会是多久。
三天的时间,对于一场邂逅而言,并不算短。
这三天里,和他一起逛遍了所落的老房子,尝过了一间间摊子的小吃,沙滩留下了彼此脚印。那些总也说不完的话题,关于建筑、关于过往,和争论,吵完总会在第一时间和好如初。
最美好的时光,是每天黄昏一起来上山顶废宅,在那魂牵萦梦绕的地方共赏落日。
三天,彼引间的了解似乎已经很多,似乎又仅仅停留在一个名字。
楼主蓝瘦香菇~
宝宝1岁5个月LV.2
启安,舌尖上轻呼出的名字,唇角上扬,宛如微笑。
老板娘发现艾默连续两天没有走出房门,吃饭都是叫店里做好饭盒,给她送上去。
虽然从不干涉客个人行为,老板娘还是忍不住担心,上去敲开了艾默的房门。
开门所见让她吓了一跳。
房间里关得密不透风,窗帘没拉开,迎面一股甘草咳嗽糖浆的味道。
艾默咳嗽着,声音沙哑,头发蓬乱,脸色苍白,鼻尖通红,眼圈下积累着明显的阴影,也不知多久没睡觉。外面阳光灿烂,气温回暖,她却在睡衣外面裹了一层外套,又裹一条披肩,还冷得缩起肩膀。
老板娘伸手一探她额头,滚烫,果然在发烧。
感冒咳嗽成这样, 这丫头还缩在床上不眠不休的写作。
老板娘连声数落,问她是写稿子重要,还是健康重要,一面数落一面进屋拉开窗帘,让阳光明晃晃
照进来,又将窗户全部推开。
外面海风呼地卷进来,窗纱毛扬,散放在床头的一大备稿纸也被吹飞。
“哎呀,我的图!”艾默冲过去抓住被吹飞的纸,慌得像心肝宝贝被人抢走,差点把自己绊倒在地上。老板娘帮她把稿纸都捡了回来,眯起老花眼勉强看清,画的是房子草图。
每张纸上画的都不同,但大致看得出是同一座房子。
“年轻人勤快是好事,可是生病了还又写稿又画图的,小艾你也太拼命了!”老板娘看着她披头散发的憔悴样子,又心疼又生气,“你看你这脸色,白得像鬼一样,两眼无神,不知道还以为中了魔!”
可不就是中了魔吗,艾默自己也无法解释这两天的状态,真的就像走火入魔一样。
启安的不辞而别,多少令她有些惆怅。
在他离开那天下午,她一个人冒着细雨去了废宅,等到黄昏也没有天晴,没能见到夕阳。
回来后却感冒发烧,昏沉沉睡了过去,梦里恍惚穿过雪白山茶与火红木棉簇拥的长廊,循着宛转悠扬乐声,来到衣香鬓影的庄园一一那是荒废前的茗谷,第一次清晰出现在梦中。
醒来后唯恐梦境消散,抓起手边稿纸,将梦里废园的轮廊画下。
画笔可以描出锦绣美景,却描不出那一刻的良辰缱绻。
对梦境的狂热追忆令艾默忘记了启安,忘记了生病,全副精神都专注于写作。
梦中画面历历在目,循着画中痕迹,似乎有一扇门訇然洞开。
迷失在困惑中的思路豁然贯通,画面的故事仿佛曾经亲眼看见,一一得展在脑海中,指端跳跃,恨不能一口气将所有故事都写出。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里,关掉电话,不理任何外间滋扰,眼前只有屏幕上一行行不断跳出的字… … 直至老板娘来敲门,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竟不记得。
艾默被老板娘强迫着吃了感冒药,又被拖下楼去吃饭,脑中仍有些空白。
坐在桌旁棒起碗,拿起筷子,看着白生生的米饭粒,恍惚又觉得是雪白的稿纸。艾默将筷子当做了书笔,无意识地在米饭上涂抹,想象笔尖落在纸上… … “小艾!你要写疯了吗!”老板娘一声吼惊落了艾默的筷子,也惊回她三魂七魄。
方才那一刻,仿佛记起梦中遗忘的一幕,那是个穿白色旗袍伏案书写的女子背影,削瘦双肩,岭长颈项,甚至可以听到笔尖划出的沙沙声。
幻觉来得如此真切,令人有种真很难辩的惶惑。
艾默实在是太想看清那梦中容颜,太想真切的看一看“她”。
  第六章 
【 一九二零年十一月陪都重庆】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里,整个大地都被撼动,身在潮强的地下室仍能感到地面的颤抖和爆炸带来的灼热,刺鼻的硝烟味道令人窒息。
这枚炸弹显然落在离这里很近的地方。
电力中断了,地下室里失去照明,黑暗中只听见慧行呛咳的声音,似乎被头顶衰落的灰尘呛到。念卿探身摸索,想将他抱到身边,“霖霖,慧行怎么了?”
“慧行在我这儿,没事。”霖霖的声音平稳柔和。
“我不怕!”慧行却大声嚷道,“等我长大了,把飞机都打下来!”
童稚的话语令置身黑暗中的念卿、霖霖与薛晋铭都莞尔失笑。
薛晋铭将念卿护在臂弯中,却听她低低叹了口气。
“怎么?”他低头问。
“这样小的孩子,却能说成这番话… … 就算是为了这些孩子,又有什么苦难不可坚持。”她语声苍凉,震动他心底最薄弱的一根弦,令他不由自主攥紧她冰凉的手,“你要坚持,我们都要坚持。”
她怆然而笑,“我会的,我答应过你,要活到白发苍苍那一天,要亲眼看着孩子们长大,亲眼替仲亨看着他的梦想实现。”
薛晋铭什么话也说不出,心中如海潮翻涌,只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他比谁都清楚她所承受的苦难,藏在她心底的伤痛,早已漫过寻常人一辈子悲伤所积的极限,连他也曾以为她会倒下去… … 她却没有,从来没有。
不仅不让自己倒下,她更张开手臂去保护旁人。
薛晋铭握着掌心里纤瘦透凉的手,恍惚里,并不觉得是自己在保护她,却是她在以生生不息的希望和勇气支持着他,给他无穷尽的温暖依靠。
今天的夜间空袭来得格外凶狠,日本人的战机久久盘旋不去,地面炮火开始反击,远远近近的爆炸声不间断地传来,地面不住颤抖。
“晋铭,你听。”念卿凝神倾听,空中传来的不一样样引擎轰鸣声,正是我方战机起飞的声音,“是我们的飞机在截击日本人!”
“不错,是我们的飞机。”薛晋铭早已听出来,冲上天去截击的美式战机轰鸣声里,也夹杂着中国自制战机的声音,对他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
臂弯中她的身子微微颤抖。
薛晋铭揽紧了她,耳听着飞机呼啸掠过,不知心中是欣慰还是悲酸。
-----当年一对璧人,终究抛下羁身俗务,偕隐世外。别离了万丈风云,处身江湖之远,却未有一日忘忧国。那人携她游历欧洲数年,便回到香港,绝口不提军政,只潜心于军工机械。不惜倾尽全力,一掷万令,与他共同才捐资集物,终于建起梦寐以求的兵工厂,从零星部件到至为重要的引擎,从普通弹药生产到自制飞机组装… … 如今由他们一力支撑起来的工厂和机械开都已转移到西南大后方,移交给政府,成为国家军工命脉之一。
东南海岸线已全部沦陷,口岸遭到日本封锁,中国仅有的输血管线只剩下云南至腼甸一线,国际援华物资在这条线上,艰难如蚁行地进入西南腹地……杯水车薪,远水难救近火,中国人只能靠自己。
隐蔽在西南崇山峻岭中的工厂,不惧轰炸,昼夜不停生产。
纵使技术落后,物资匮乏,也从未有一人轻言放弃。
这一切,那个人已无法看到。
“如今想来,他早一些走,或许不是坏事。”
黑暗中,她气息轻细,语声幽微。
他心口却是一紧。
“现今我才明白,上天待他也许是最仁慈的,让他在战争还未开始的时候,选了那样一种方式,将他的生命最绚烂辽阔的地方,由着他飞向那么高那么远,再不用受羁绊,连死亡也由他握在手中… … 也就在那一年,他刚一走,战争便开始。”她的语声越来越低,低得像在吃语,“我常想,是不是上天也不忍他见到家国流血,山河涂炭,才早早将他带走。”
薛晋铭缄默,掌心里,她的手凉得浸人。
“假若他今日还在,你能想象么,那样一个人,要他眼睁睁看着日本人踏入北平,屠戮南京,血洗上海,攫取武汉;却要他带着妻儿一路逃入重庆,看着日本人四处肆虐,飞机就在头顶盘旋,却要他躲在黑暗的地下室里等待轰炸过去… … ”她陡然笑出声来,笑声直刻入他心里去,“不,那太残酷,那才是对一个将军最大的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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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晋铭再也听不下去,狠狠将她箍入怀抱,不许她再发出那样绝望的笑声。
地下室另一边的霖霖也听到了她的笑声,失声问,“妈,你怎么了?”
念卿抬手掩住唇,竭力隐忍利刃剜心的痛楚,将喉间哽咽所化的笑声忍回。
“她没事,刚才被灰呛到。”薛晋铭替她回答,黑暗中摸索到她紧紧掩唇的手,抚上她的脸,不顾一切将她抱紧。她理首在他胸前,比轰炸中的地面还颤抖得厉害,却是一声不发。
陡然间脚下剧烈震动,比任何一波爆炸都来得强烈,整个屋子似乎随时都会垮下来。
霖霖和慧行都失声尖叫起来,念卿与薛晋铭几乎同时脱口道,“坠机!”
这样大的动静怕是有飞机坠毁在近处。
震动之后,轰炸似乎停止,飞机的轰鸣声渐渐远去,一直伴随着轰炸的尖厉警报声也停歇。
然而当惊魂初定的下人们走出后山防空洞,一眼看到眼前景象,却都吓呆了。
火光映亮半边夜空,浓烟带着刺鼻气味腾上半空。
一架飞机坠毁毁在院子前边的树林中,将树林烧焦一大片。
坠毁途中散架的部件燃烧着散落遍地,有一片挡过房子二楼,将夫人的房间窗户撞毁。所幸没有将屋子烧起来,只留下股股浓烟从破窗冒出。
仆人们目蹬口呆不敢靠近那飞机,只有薛先生的随行警卫们奔了过去。非~凡~~
薛晋铭和念卿刚一走出房门,还未看清那坠毁的飞机,就听见前面围观的仆人们发出欢呼。
警卫朝他奔过来,兴奋脸庞被火光映亮,大声喊道,“处座,是日本飞机!击落了一架日本飞机!”
霖霖欢喜得直跳起来,立刻就要跟上薛叔叔过去查看,然而一转头却见母亲苍白了脸色,定定看着那燃烧的飞机残骸,嘴唇一丝血色也没有。
陡然明白母亲想起了什么。
“妈妈!”霖霖过去扶住她,挡在她面前,不让她再看见那残骸燃烧。
“我没事。”母亲仿佛从一场梦魇中惊醒过来,沙哑了语声,神色却很快平复。她俯身牵起慧行的手,缓缓走回屋子,镇定自若地吩咐仆人检查家中各处,备好蜡烛照明。
一架日机坠毁,引来军警勘查,屋外直至大半夜还人声鼎沸。
有警察本想进入这座院子检查,被薛晋铭的警卫挡下,在得知是薛处长的家人居住于此后,慌忙道歉离开,并吩咐旁人不得滋扰。
外面折腾到凌晨四点才渐渐消停。
霖霖轻手轻脚从床上爬起来,到窗口看了一眼,发现那日本飞机已经被移走。心中暗自有些懊悔,她还没来得及去看上一眼。回头看了眼床上,母亲似于睡得很沉,她的房间窗户被毁,今夜暂且和自己睡在一起,这会儿怕是睡得真香… … 靠靠穿上鞋子,悄悄溜向门口,打算趁天亮来人之前,
去看看飞机坠毁现场看看。
手还没搭上门柄,却听见母亲淡淡语声。
靠霖吓一跳,“妈!你怎么还醒着,吓死我了!”
你过来。”母亲撑了身子坐起,头发从一侧肩头柔柔垂下,流瀑般散在白色睡衣上。窗帘间隙的月光照进来,映上她半边脸庞,脸色宛如坚玉,一明一暗,一柔一冷。
她突然觉得母亲的美,像是不属于这世间的。
霖霖顺从地走过去,挨着床沿坐下,觑着母亲脸色笑道,“我只是想去瞧瞧,妈,你别生气,我不去就是了。”母亲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只是目光深幽地看了她半晌,缓缓抚过她头发,“你对飞机很感兴趣么?”
霖霖低下头,“没有,我只是好奇。”
“你小时候就对飞机着迷,跟你父亲一样,钻进那里面就忘乎所以。”母亲微微一笑,“仲亨曾经说,想训练你做最小的女飞行员… … 要不是我拦着,没准真遂了他的愿。”
霖霖别过脸去,忍了忍,喉间还是一梗。
“妈。”她张臂将母亲抱住,眼泪涌上,“已经三年了,你这样子,爸爸在天上看到也会不安心的。”母亲摇头笑,“我很好,哪有半点不好的样子。”
看她这样的笑容,霖霖怔怔落下泪来。
父亲去世的时候,她已经十四岁,清楚记得那天翻地覆的一年。
那走一九三七年,对每个中国人都是无法忘记的一年,更是令她和母亲刻骨铭心的一年。
那年的春天,天空碧蓝。
在一个和光明媚的上午,父亲兴高米烈驾上新改装的座机,执意亲身试飞。
他在她和母亲的目光中冲上万里云霄,如鲤鹏展翅,翱翔于碧波连顷的大海之上… … 越飞越远,翅飞越高,即将消失在她们视现之际,突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向海天相接之处,仿佛化作上古填海的精卫,又仿佛是逐日的夸父,从此再没有回到尘世间。非。凡。。
谁也没想到,他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离去。
或许却是最能令他自己满意的方式。
是那么醉心于机械,将全副身心都投在他和薛叔叔兴建的军工厂里,甚至专门从德国买回一架飞机来,亲手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没日没夜与机械师傅们混在一起… … 每当母亲领着她去看父亲,他沾着满身污黑的机油,大步走过来将她抱起,一手揽过母亲,像个孩童般向她们炫耀他新的成果。
他再也不是那个叱诧风云的大督军,再也不是政坛上翻云覆雨的霍仲亨。
绝口不提政治,不谈军事,只全心专注于机械。
当年游历欧洲时,母亲醉心于人文艺术,他却只去参观工厂与船坞,对机械无比钟情。
他说,如今战事中的霸王便是这个庞大的钢铁家伙。
他说,如果中国不能拥有足够多足够强的飞机,日后打仗要吃大亏。
他说,中国已有自已造的飞机,可那不够好,那根本不能用来打仗。
他有许多关于飞机、关于翱翔的宏愿构想,而他最大的盟友就是薛叔叔。
最终他们真的买下厂房,自己助手改装,对那庞大的钢铁怪物投入无比的狂热。
他们两个总是一起反驳母亲的质疑,像两个大孩子一样相互遮掩着家人,私下去试飞。
父亲爱上那片蓝天,将目光从前半生叱咤征战的战场完全移向了这片更宽广的天域。
他又焕发了少年人一样的热血和冲动,一次次不顾安危冲上那片无垠的深蓝。在那个时候,不管外界是怎样的风雨飘摇,哪怕战争的阴云从欧洲慢卷到亚洲,整个世界都在惶惧动荡----而在香港弹丸之岛的半山宅院里,父亲、母亲和她,依然是世间最相爱的三个人,在她记忆中的每一天,依然洒遍明媚和光。
童年茗谷的记忆已经远离,相继失去哥哥嫂嫂的伤痛已从她心中淡去,包括那只黑色的小豹子和那一夜疯狂的大火,都只剩下模糊画面,毕竟那时她还不到四岁。随后的数年间,跟随父母浪迹四海,游历欧洲,不知不觉长成小小少女。
终于,父亲厌倦了漂泊,决定回到香港。
他说,哪怕终其一生再不能经霍仲亨的身份踏上故土,也要回到一个离中国最近的地方。
母亲却对父亲说,国家国家,国是始终在那里的,家也一样,你在哪家就在哪。
是,他们把家定在了与故国咫尺相望的香港一一被英国人从大清朝手中夺去的香港,父亲说,这也是中国,迟早要重新属于中国。
那个充满殖民风情的弹丸小岛,它虽不繁华热闹,却有父母亲的朋友,有蒙叔叔和贝姨,薛叔叔和燕姨在香港也有一个家,许叔叔和蕙殊姨也会常常来,当然还有高叔叔和他那个顶顶讨厌的儿子。他们对父亲尊敬有加,总是谦逊地称呼他“先生 ,称母亲为“夫人”;阿姨们总爱和母亲在一起,每个人都将她视作掌中珠宝,百般爱惜;幼年的伙伴不多,只言敏言和高彦飞那个小鬼头,蒙叔叔的孩子们又多又吵闹,慧行太小,小得只会哇哇哭… … 也许那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也是父母亲最宁静安恬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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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好的一切,也就在此时戛然而止,突然划上终止符。
就从那一天开始,父亲再也没有回来,母亲脸上最美的笑容也再没有出现。
是天地倾覆,一切都改变了。
如同她从未想到,神祇般顶天立地的父亲,会转眼间消失于世间;
亿万万中国人也没有想到,国民政方与军队会那样不堪一击,仍由日本人的铁蹄在平与南京,一年
之内横扫半个中国,两座故都接连沦陷,上海也终于不保。
自顾不暇的英国人早已放弃抵抗,海上浮城一般的香港笼罩在日夜恐惧之中。
国民政府宣布重庆为战时陪都,将军政命脉全部迁往西南大后方。
许叔叔身为军人,自然要与家国共存亡,他率部转战西南,浴血千里,誓死保障大后方最后的防线;薛叔叔身为高级情报官员,不会像许叔叔那样扛枪上阵,他的使命是化作暗夜魅影,潜入敌伪心脏,获取情报,策划狙杀,令日伪汉奸政府闻之色变,成为国贼梦魇中的制裁者。
也许没有人知道薛晋铭的名宇,但没有人不知道那些震动内外的暗杀事件一一那些血淋琳的遇刺名字,上至日本高级军官,下至叛变官员,是令汉奸走狗肝胆惧裂的震慑。
男子顶天立地,浴血卫国,女子也不是峰烟乱世里的菟丝花。
燕姨坚持她作为医生的职责,跟随红十字队,四处奔波救治伤患;
蕙殊阿姨参加军官夫人们发起的劳军义演,亲自奔赴前线慰问官兵;
蒙叔叔一家高堂在世,儿女年幼,不得不挥泪暂别故土,前往美国避难;
母亲却坚决不肯同行,她拒绝了贝姨的苦劝,在阔别故土十余年之后,在战争最惨烈之时,终于回到中国。摒弃从前恩怨,随政府共进退,与家国共存亡。她与薛叔叔商议之后,将凝聚他与父亲多年心血的军工厂移交政府,随薛叔叔隐姓匿名来到重庆。
她不愿对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不愿再让世人知晓父亲当年遁世的秘密,更不愿尘封十余年的茗谷旧事再被人记起----外人都相信了她是薛叔叔寡嫂的身份,乱世当前,没有谁再去追究一对伶仃母女的来历。
霖霖这个名字也没有人再提起,如今,她随了母亲的姓,叫做沈霖。
  第七章
  [1999.3废宅]
  笔端沙沙有声,艾默伏案书写,心神沉敛,思绪随笔端游移。
  摊开在桌面的陈旧日记本上墨迹宛然,一笔一划,没有女子常见的优柔,却有力透纸背的果决。艾默专注模仿这笔迹,从字里行间体会那个人书写时的心境。
  日记本上的字迹她已模仿了九分纯熟,几可乱真。
  但总还差着那么一分法度,是她怎么学也学不到的。
  古云“字如其人”,笔画随心,一个人笔下痕迹多少也是内心印迹。
  她逐字逐行研究这本日记,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字,字里行间仿佛能看见那个素约如白山茶花的身影,于橘色灯下,从容书写。耳边似乎能听见她笔端沙沙的声音,似沙漏缓慢漏下,又似流沙无声掩埋。非~凡~~
  ——假如我是她,她是我,彼时此间,我当以怎样心境延续她的故事?
  艾默无声自问,心中蓦然冒出这大胆念头,令自己也呆了。
  倘若可以成为她,即便是遐想,也令人怦然……这念头一旦燃起,竟像舔舐纸页的火苗,一发不可收拾。幻想自己是另一个人,幻想自己拥有另一个人的爱恨离别,幻想那个“她”的一切满满占据了自己。
  从血脉深处传来的回音,贯穿遗落的过往,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艾默的眼神已恍惚迷乱,手中的笔却越划越快,渐渐失去控制,手腕如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笔下墨痕飞舞,竟然停不下来……“嘶”一声,笔尖划破纸面,洒出一串黑色墨点,从稿纸溅到旧日记本上。
  艾默一颤,迷乱的目光霎时清明,慌忙拿面巾纸心疼拭去旧日记本沾到的墨水。
  低头间,她目光却凝住,只见纸上满篇都是错乱的符号线条,一行行一串串,没有一个成型的文字。艾默霍的站起身来,骇然盯着那张纸,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刚才所写的内容!
  分明是在记述刚才半梦半醒间构思的场景,仿佛亲眼所见的那一幕,怎么会……怎么会写下来却是这样?艾默大口喘气,猛然抓起稿纸狠狠撕扯,奔进浴室,将碎片统统冲进马桶。
  水流漩涡将纸屑冲得一点不剩。
  背抵了洗台,艾默重重喘气,良久缓不过神来。
  一旦面对雪白稿纸,脑海中的画面便自动涌现出来,她开始依赖纸和笔,着魔般依赖,就像依赖那发黄的日记本,一刻也不愿放开,恨不得时时刻刻活在笔下文字中。
  没有阳光的午后,整个房间透出异样的阴暗,风从露台吹进来,百叶窗的拉绳有一下无一下地刮着墙壁,桌上纸张哗哗翻动,似乎有什么从字里行间活了过来。
  艾默手心冒出汗水,后背阵阵发凉,突然一刻也不想在这屋里停留。转身抓了背包和钥匙,逃也似的奔出门外,将房门重重甩上。
  走在开满紫藤花的林荫路上,海风带来南方温暖的潮气,艾默觉得好多了,方才莫名的惶恐渐被驱散。沿着盘山小路缓步而行,低头出神间,不觉又来到熟悉的路口。
  站在光滑青石铺就的阶下,艾默第一次觉得惶惑。
  自此得到那本日记,就此心心念念,再没有一刻能释怀,沉浸在那段梦魇般的往事里,无数的谜团,困扰了那么多年,却怎样也解不开。她已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相信冥冥中的天意,相信是血脉中的召唤将她带到这里,心底总有个声音有催促她往前走,再走远一些,真相就在那里——对往日真相的渴望,未能完成的心愿,早已超越了起初的好奇,成了无可挣脱的执念。非~凡~
  “哈,又是你!”
  肩头被人重重一拍,惊得艾默几乎跳起来。
  回头一看,却又是那肩扛小旗的导游——他身后三五成群的游客正从山上下来,好多人手里都拿着那花花绿绿的画片,看来今天这一票宰得不错。
  导游上下打量艾默,嘻笑道:“真有缘啊,咱们又碰上了。”
  艾默友善地笑一笑,没有搭话,抬步往山上走。
  “你都去了几次了,那破房子有什么好看,不如我请你喝酒去?”导游甩下团队,继续跟上去搭讪。艾默头也不回,加快步子想摆脱这烦人的家伙。导游在后面嚷,“喂,我可是好心,你上去了也是白走一趟,看不到啦!”
  艾默走得更快。
  “嘁,就快拆掉的破房子,还当什么宝贝!”导游撇嘴,扭头去追自己的团队,却听那女孩终于应声,“你说什么要拆掉?”
  导游一扬手中小旗,指向山顶,“你还不知道?那破房子刚被圈起来,禁止游客入内了,咱们刚好是最后一个团队。”他扬了扬手里所剩不多的画片,耸肩道,“这条财路也断咯,以后我是不会带团过来这边了,咱们也就碰不上了。你说这缘分一场,也算朋友……”
  艾默打断他的话,惊疑不定道,“为什么圈起来?”
  “我怎么知道。”导游撇嘴,“这破景点游客不多,维护又麻烦,听说旅游局早就想拆了旧房子,把地方腾来盖酒店。上边说是不准,一直压着。这回不知是谁那么神通广大,居然让上边点了头,把地圈了出去,我看八成是要拆了。山顶多好一块地,盖成高档酒店准赚钱!”
  “要拆那座房子?谁说要拆?谁说的?”艾默脸色遽变,语声陡然尖利,将导游吓得连连摆手,“我随口说说,不知道拆不拆……反正有人在测量了,你自己去瞧吧。”
  艾默猛然掉头,拔足就往山上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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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着她背影,导游愣了好一阵儿才回过神,摇头叹道,“这姑娘,疯什么呢。”
  远远望见那白山茶树,艾默顾不上喘气,发足奔上最后一段台阶。
  一切如旧,只是废宅门前多了一道黄色牌子,“暂停开放”四个黑色粗体字异常醒目。
  两个工人正在一旁砌砖,用一堵矮墙敷衍地将入口截断,表示禁止入内。
  艾默怔怔看着砖头一块一块砌上去,脑中一片空白。
  雪白山茶开得正盛,风中花瓣纷飞,有一些掉落在工人的泥灰桶里,转眼被卷进灰浆,抹上了砖墙。刮刀一下下抹平灰浆,留下棱棱的印子,金属与砖石刮划的粗粝刺耳,像是重重刮在心头,一刀一道深痕。
  工人回过头来看了艾默一眼,木然低头继续手上的工作。
  “这里要拆了?”艾默颤声问那工人。
  工人不理会,另一名工人闻声抬头,木讷地应了一声。
  “真的要拆?”艾默重复了一遍,似有木讷了。
  “不知道。”工人随口回答,眼也不抬,只顾将砖头机械地砌上。
  艾默踩着地上散砖走了过去,不顾拉起的施工隔断线,一直走向里面……工人抬头嚷道,“喂,不能进去了。”她却像听不见,径自往里走。工人拦住入口,冲她大声嚷,“回去!不能进了!”
  “不能拆,这里不能拆。”她摇头,眼睛泛红,痴痴的样子令两个工人面面相觑。一个工人上前拉住她,她狠狠推他,爆发不可理喻地愤怒,“放我进去,我要进去!我要回家!”
  工人愕然,心想莫不是遇到了疯子。
  “走开!”工人下意识将她一推。
  艾默经不起这一推之力,跌倒在一地散砖里,溅了半身的泥水。
  “这是我的家……你们知道吗,这是我的家。”清瘦的女孩跌坐在地,长发纷披,泪水无声滑下来,脸上又是绝望又是伤心。两个工人手足无措,慌忙将她扶起,想赶她离开。她却怎么也不肯走,死守在一旁,也不再纠缠,只呆呆看他们砌墙,看着那矮墙变高,灰浆渐渐抹平,看工他们收拾工具,看日头慢慢西斜。
  ——————————
  不知是几时回到旅馆,也忘了是怎么走下山的。推开房间门,一眼看见桌上的文稿,才觉得全身无力,整个人像被掏空了,连说话的力气也失去,倒在床上只片刻,眼前已陷入黑暗。
  老板娘来敲门叫艾默下楼吃晚饭,笑说今晚做了拿手的鱼丸汤。
  敲了半天,里头才闷闷回了声,“我吃过了。”
  老板娘有些诧异,往常小艾最爱和她们家一起吃饭的,说她的手艺比外面饭馆好多了,今天却好像有点反常。年轻人的事儿,谁知道呢……老板娘摇摇头,想起那不告而别的小伙子,暗自觉得可惜。
  艾默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好久不曾睡得这样死沉,似乎一觉睡死过去也无所谓。
  真的无所谓吗?
  艾默睁着眼睛空洞望着天花板,眼前心底,无数景象掠过。
  是不是真的来不及了,真的什么也不能做了?
  艾默死死咬住唇,眼角渗出泪光。
  是她太没有用,还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来得及,却已经要失去它了……失去它,失去一切、连同未解的谜团、未偿的心愿,自己的书稿……难道真的要就此结束?
  那些人,那些故事,还没有来得及被后世所知晓。
  如果真让一切就此结束,往日真相便真的被永久掩埋,那些人的痕迹,也就被永久抹去了。
  他们所蒙受的不公正,将在她的眼前再次重演。
  艾默坐起身来,长发披散,脸色苍白,眼里却有决绝不顾的光芒。
  这一切,不能就这样结束,
  纵然只是螳臂之力,也要试一试——这念头从心底萌发,像一颗燃烧的种子,将绝望无助通通烧尽,令她重新有了面对这突如其来打击的勇气。
  艾默起床梳洗,收拾行李,将日记本与稿纸一一收好。
  有条不紊地做着一切,心情平静,头脑清晰,无比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当年一把大火,可以将前尘化作灰烬,令他们的身影永远停留在那一年。
  如今一座废宅,是他们留下的仅有印记,如果连这座房子也被拆除,他们最后的痕迹也将被抹去。难道说,万千风流,熬过了时光的侵蚀,却敌不过后人的斧锤?
  艾默咬唇,最后将日记本轻轻放入箱子,拉上行李箱拉链。
  拉开房间的门,艾默深吸一口气,对心中那一抹身影默默说,“你放心,我不会让它就这么被毁掉。”
  ————————————
  一连四天过去,只是枯坐在接待室里,登记、等待、离开,再没有任何结果。
  从当地到省城,艾默马不停蹄走遍了相关主管部门,不是被拒之门外就是止步于登记室,最客气的也无非听她说了十分钟,看了她带去的资料,登记下她反映的问题,便客气地请她回去等待。
  艾默不死心,又挨家挨家寻找当地媒体、报社、电视台、广播电台、甚至杂志社……媒体对此稍微有些兴趣,有家不报社的主编看了她带去的图片,不无遗憾地说——资料太少了,仅仅只是一座民国时期就被烧毁的废墟,恐怕不具备什么意义,如果要说有什么重要事件或人物与之相关,从目前所知来看,也只是一个早期军阀的别墅,谈不上太大研究价值。
  艾默气急语塞,怔了片刻,反问那主编,“如果你认为没有价值,那请问,你知道这位督军是谁,又知道他做过些什么事情吗?”主编笑着摇头,“对不起,民国历史我不在行,但我知道旧中国的大小督军多不胜数,按功过来定义,都算是反动军阀。你说的那座房子如果是伟人故居,还值得保护,一般名人故居破败的多不胜数,根本维护不过来,一个军阀住过的旧房子,还烧成了废墟,拆掉其实也是正常的。”非~凡~~
  看着艾默怒极发白的脸,主编稍微缓和了一点语气,“要不你再多收集点资料,如果确实能证明那座房子是有保护价值的,我们也愿意向管理部门呼吁……。”
  艾默一语不发地盯着他。
  被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用悲哀目光久久盯住,这滋味让主编有点不安。他笑了笑,掏出名片递给艾默,“这样吧,我把联系方式留给你,你有更多的想法可以随时找我谈。”
  她的回答却是风牛马不相及,“谁给你的定义?”
  “你说什么?”主编愕然。
  “反动军阀,这是哪来的结论,谁给你这个定义了?”她紧紧盯着他,好像骤然间结下深仇大怨。主编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道,“艾小姐,历史人物的功过不是由我来判断的,这个问题我也不想和你辩论。总之先就这样吧,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忙……”
  主编下逐客令。
  艾默头也不回走出办公室,走出报社厦门,茫然站在省城繁华的街头,黄昏时分,车流如织,天色还没有转黑,缤纷的霓虹灯已迫不及待开始闪亮。
  三月的风,吹在脸上凉丝丝的,艾默将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慢慢走过长街。
  匆匆归家的人们擦身而过,疲惫的脸上亦有一整天漂泊结束的释然。
  等在路口的红绿灯下,混杂在人群中,艾默一仰头,眼泪不可遏止地落下。
  漠然的人丛中,谁也没有心思关注旁人,只有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静静转头看她。
  行人通行的绿灯亮起。
  艾默擦去眼泪,大步穿过马路。
  对面的街角处有一家亮着灯的小书店,临街的玻璃窗上贴出新书海报。
  艾默驻足在海报前,看着熟悉的封面与名字怔忪许久,推开门走进书店。
楼主蓝瘦香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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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色封面的书摆在最醒目的地方,绘有曼妙花纹。
  编辑给它取了个靡丽的名字,撩人遐思。
  艾默拿起书到柜台付帐,看见年轻女店员专注埋头在柜台后,手里拿着同样的书。
  女店员拿起艾默选中的这本,抿嘴笑,“我也在看这本书。”
  “好看吗?”艾默微微牵动唇角,“讲什么的?”
  “是讲发生在一座大宅子里的民国爱情故事,是关于一个军阀和一个女伶,是苏艾的新书。”女店员指给她看那作者的名字,“她以前的小说我倒不爱看,这本书风格不一样,反正我一口气看完,又看第二遍了。”
  “谢谢。”艾默微笑,掏钱买下这本书。
  “不过这本书还没有写完,还有第二本,唉……”女店中接过钱,长长叹了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作者能写出来,等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好想知道结局啊。”
  “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最后的结局。”艾默喃喃自语。
  “什么?”女店员一头雾水,没听明白她的话。
  艾默摇头笑笑,拿起书走出书店。
  第八章 
  [一九四零年十一月陪都重庆]
  夜长衾寒,这一宿念卿再未能入睡,睁着眼看窗外夜色转淡,东方渐渐发白,远处人家隐隐传来鸡鸣犬吠之声,浓雾尚未退散,山城冬日的清晨一片静谧。
  身旁霖霖犹在熟睡中,稚气未褪的唇角微微翘起,柔美脸庞透出安恬。
  久久凝视女儿睡颜,念聊心中温软,由衷感激上苍的宽仁,未将世事悲苦刻印一丝在霖霖身上。无论风雨有多晦暗,在他们的羽冀下,她的头顶总是晴空。即便仲享不在了,支撑这方晴空的手,只剩下自己这一双,也不会有半丝倾覆。
  念聊替霖霖掖好被角,轻巧披衣起身。
  早起的佣人刚开始洒扫庭院,清理昨夜凌乱痕迹,将一夜风霜打落的枯黄树叶扫扰在院子角落。堆积焚烧的枯叶,燃起缕缕青烟,木叶焦香与清晨水露的湿气交融成雾都浮世之戈幕帘。远方高低山峦与层叠屋舍的轮廓,在这雾气里若隐若现。非~凡~~
  伫立在走廊之下,遥望此景,薜晋铭深深呼吸了一口晨间的空气,满心贪恋,难舍这片刻的良辰美景。
  “看见那座山了么?”
  身后楼梯上足音轻微,他转身,看见念聊徐徐走下来,素黑旗袍外罩一成袭白色大衣,发有髻松松挽起,犹带初起慵容。
  薜亚铭凝望她,晨光映在背后,岁月早已磨砺出眉梢眼底波澜不惊的沉毅,略染风霜的容颜依然温雅,笔挺军服与雪亮长靴却彰示着制裁者的冷酷。
  她来到廊上,扶了廊干,望向远处最醒目的山,“在那里,看见了么,我们的孤儿院就在左手第二个山坳后面,有两座山峰遮挡,东山都是松林。”
  薜亚铭微笑,“下次回来,你领我去看。”
  念卿侧身看他,目光敛入远岚晨雾,“你要早些回来。”
  他淡淡应一声,“好。”
  她转过脸,静默片刻,“在那边,万事小心。”
  他点头。
  两人静静并肩立着,再无什么话。
  天光却渐渐亮开来,晨雾也隐隐散去。
  警卫已等候在下头,门外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薜亚铭低声说,“我得走了。”
  念卿点点头,陪他走下楼梯,一直送他到庭院的树下。
  “晋铭。”她突然开口唤他。
  他驻足回首。
  她眼里有掩不住的忧伤,唇角却维持着坚强笑意,“一路平安。”
  他目光温润,人如暖玉,“你也珍重。”
  她莞尔。
  他掉头而去,步履坚定,背影果决。
  醒来为见母亲在身旁的霖霖,起身来到窗后,从楼上默然看见这情景。
  抬手抚上胸口挂坠,父亲送给她的十岁生日礼物,是一枚子弹壳改凿的小小挂饰。那是他第一次举枪射击的留念,存了许多年,如今戴在她的颈间。非~凡~~
  “爸,你要在天上守护我们,守护薜叔叔也平平安安。”霖霖握了挂坠在手心,闭目低喃,“如果可以,我希望妈妈能够快乐,能够忘记从前,忘记悲伤,勇敢地走出来。”
  卧房门外,念卿方欲推门,隐约听见霖霖的语声,搭上门柄的手不觉凝住。
  “爸,你会不会怪我有这样的念头?请你原谅我,我想妈妈可以过得快活一些,不想看到她,总守着从前的书信过活……”
  身后似乎有轻微声响。
  “谁?”霖霖一惊,回首望向虚掩的房门。
  “你也醒了么。”门推开,母亲淡淡笑着走进来,神色如常。
  霖霖暗自松一口气,庆幸她什么也未听见。
  “怎么还呆着,该去学校了。”母亲柔声催促。
  “今天不上学呀。”霖霖随口答,“妈妈,你忘了今天是礼拜日?”
  母亲一怔,“真的,我这日子都过糊涂了。”
  她笑着在梳妆镜前坐下,将晨间随意绾起的发髻散开,拿梳子一下下梳过,一丝不苟绾作低髻,一面淡淡笑道,“记性越来越坏,可不是老了么。”
  霖霖夸张地抚额大叫,“天呐,你好生瞧瞧镜子,这样如果都叫老,旁人岂非不要活了!”说着趋势上前夺过母亲手里的梳子,“天天梳这发髻,你不厌,我可看厌了。今天替你换个新发式,我来打扮一个最最摩登的美人!”
  母亲侧首避开,“霖霖,别闹。”
  “妈——”霖霖拖长声音撒娇,一向宠溺她的母亲这回却不假辞色,推开她的梳子,漠然起身,“我没有这些闲情,既然今日你不去学校,就同我一起去山上,我担心昨晚的轰炸对孤儿院会有破坏。”霖霖发怔地看着母亲冷淡脸色,心知母亲看似温婉,性情却刚烈,若是拿定心意,谁也拗不过她半分。
  一觉醒来发现父亲已经走了,慧行大感失望,独个儿坐在小椅子上闷闷不乐。任凭霖霖左哄右哄,也不开心。直至念卿答允带他一起出门,去山上玩,这才破涕为笑。
  汽车沿盘山路开到山腰,便没有路了。
  司机老于背上慧行,霖霖扶着念卿,沿山间石阶爬上山峰,又从小路下到山坳。沉积在谷中的白雾隐隐飘散,满山松林起伏,碧涛连涌,云气迷蒙间只疑身在仙境。
  隐匿在林间的几座房子,灰扑扑毫不显眼,只有一面新刷的粉墙还算醒目。
  慧行从老于背上挣下来,迫不及待奔上石阶,挥舞着一支竹枝,口中大叫“我来了!”
  念卿走得累了,脚下绵软,望着还剩十余级的青石阶,汗湿两鬃。
  霖霖担忧地扶着她,只觉得她身体单薄,越发瘦得厉害。
  孤儿院里一切安好,昨夜轰炸并未殃及这里。
  照看孤儿院的是对当地夫妇和一名专门煮饭的婆子。跛足独眼的老杨是名伤残军人,拄了木拐在前领路,引念卿去看新盖的屋舍。司机老于跟在一旁,连声问有没有什么活儿要他帮忙。老杨虽腿脚不方便,性子却极要强,指着墙根下码得又高又匀的柴堆说,用不着帮忙,柴火他都劈好了。
  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见到霖霖都亲热地围过来。霖霖将带来的糖果分给他们,领着一群孩子在院坝里又笑又闹,慧行早已和年岁相仿的男孩子追上追下……清寒的林间回荡起孩子们无邪笑声,仿佛将冬日雾霭也驱散。
  念卿噙一丝笑意,看着孩子们嬉戏,并不过去加入那欢乐行列,却折身走到最里间的门口。屋里木板床上蜷缩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童,瑟瑟拥着棉被,一动不动看她走进来,清秀小脸满是木然。
  “小英洛。”念卿柔声唤她名字,来到床边,伸手抚摸她额头,“今天好点了吗?”
楼主蓝瘦香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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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童冷漠地别过脸,对她不理不睬。
  这个孩子是蕙殊从南京逃难的人丛里救回来的,亲眼见到她母亲死在面前,孩子的父亲是个军医,也早已殉难。她不肯同任何人说话,终日躲在房间角落里,前几日生病发热也不吭声,若非被煮饭的宋婶发现,只怕要烧成肺炎。
  见她不说话,念卿也不勉强,侧身坐在她身边,面带微笑同他讲起孤儿院里趣事。
  慧行不知什么时候蹑手蹑脚猫进来,淘气地从念卿背后跳出,“哇”一声吓得小英洛浑身一抖,直往墙角缩。念卿又好笑又气恼,将慧造型手拎了,“快向英洛妹妹道歉,你太没有礼貌了。”
  慧行好奇地瞪着那个瘦弱女娃娃,“她是谁?”
  “她是英洛。”念卿回答。
  “她哭什么?”慧行歪头看。
  念卿回眸,果真见小英洛瑟缩成一团,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蓄起泪水。她忙丢开慧行,俯身去抱英洛,孰料慧行一骨碌爬上木板床,抢在她前面趴到英洛面前,竟伸手去刮人家小脸,口中嚷着,“羞羞,这么大了带哭,羞死人!”
  小英洛拼命要把他推开,他只厚着脸皮腻在旁边,笑嘻嘻又去扯人家辫子。
  看着两个孩子在木板床上滚作一团打闹,念卿微笑,心中无尽柔软。
  从孤儿院回来的一路上,慧行不依不饶缠着念卿,非要把“小猫妹妹”一起带回家。
  短短时间,他就一口给英洛取了个小猫妹妹的诨外,说人家像只小花脸猫,却不知自己才是玩得满脸污脏,像只泥猴。
  霖霖取笑他,小小年纪便会招花惹草,长大必不是个省心的主。
  说罢偷眼看念卿,凑在母亲耳边笑谑道,“妈,你说他的性子是不是像薜叔叔,我总听蕙殊姨说薜叔叔从前可是红粉知己无数呢!看他现在严肃的样子,真想不出从前也是……”
  母亲陡地打断她,冷下脸色,“霖霖,怎么越来越口无遮拦。”
  霖霖掩口,佯作心虚的样子,低头不再多话。
  然而笑容从她眼里隐去,少女纤敏如发的心思再也平息不下去。
  母亲和父亲的鹣鲽情深是人尽皆知的,她绝不认为母亲或父亲之间还能容得第三人。一直以来,也从未将薜叔叔与母亲的情谊往别处想过。她是自小就看着薜叔叔在家中进进出出的,一向知道他与父母亲厚,父亲在时,他们是知己,他待母亲敬重有加;父亲走后,他待母亲如兄妹,照顾她们之悉心远胜过照顾自己妻儿。
  每次见薜叔叔回到重庆,回到母亲身边,看他们言笑举止间总有不同常人的默契,令她从旁看来也觉温暖传,那是父亲离去后久违的温馨……她贪爱这温馨,也理所当然将薜叔叔视作家人,将慧行视作自己的弟弟。
  直至蕙殊姨一次次提起燕姨时的欲言又止,才令她觉出,薜叔叔与燕姨的婚姻,是否真如往日看来那样般配和美。回想母亲每次听了殊姨的话,总是一言不发,良久不肯说话。而燕姨,也已许久不见,似乎这一两年都音讯杳然。
  她不是小孩子了,男女间的情事,模模糊糊也明白一些。
  今日清晨的窗后,她亲眼瞧见了薜叔叔临去时,回首望向母亲的目光。
  昨夜轰炸里,她也亲眼见着他在楼梯上阻拦母亲的情切。
  若只是兄妹知己,若只有呵护怜惜,何来这欲诉不能诉的怅惘。
  临近中午时分,车子驶到家门。
  司机老于将车门拉开,慧行第一个跳下车,念卿还来不及唤住他,却听前方一个熟悉语声叫道,“慧行——”
  念卿一惊抬眸。
  门前树下,亭亭立着个修长身影,黑大衣束得笔挺,软呢帽子斜斜压在卷曲短发上。薄施脂粉的脸颊清瘦,秀朗眉目间的疏淡,皆在看见慧行的一刹化作热切。
  奔到门前的慧行却突然顿住,呆呆望了她,一拧身跑向念卿。
  她满眼的热切都凝住,伸出来拥抱孩子的臂膀也僵在半空怔怔看向车门边的念卿。
  午间初透云端的阳光透过一树枯枝,将树身的影子投在她二人之间,竟像划下一道鸿沟。
  霖霖也呆了,早上薜叔叔才离去,谁能想到,燕姨却在此时悄然而至。
  慧行躲到念卿身后,露出半边小脸偷看。
  念卿目不转睛看着树下黑衣女子,良久才唤出一声,“燕绮。”
  林燕绮缓缓站起身子,唇角牵动一丝笑意,“夫人,好久不见。”
  念卿眼底错愕隐去,浮上欣悦笑容,快步迎上前,“总算把你盼来!”
  林燕绮微笑,张臂和她拥抱,“我是不请自来了。”
  霖霖笑着唤了声“燕姨”,一手牵来慧行,推他到前面,“看看是谁来了?”
  慧行闪身,撅着嘴不肯叫“妈妈”。
  林燕绮笑了一笑,“瞧,你都不认我了。”
  虽是笑言,这话里自哂意味听着耳中,令念卿心中颇不是滋味,只笑道,“他这是闹别扭呢,怕是气你太久不来看他,同你怄气撒娇。”
  林燕绮目光紧紧随着儿子,似一刻也舍不得离开,“他竟长高么高了,我给他买的衣服怕是小了,想不到他个头长得这样快。”
  看燕绮一身风尘仆仆而来,念卿便挽了她,先领她到上客房安顿,一面吩咐霖霖带慧行回房换衣服。因为鲜少有客人来,楼上只备了一间客房,恰是薜亚铭昨晚住的房间。念卿在房门前略迟疑了下,回头对燕绮笑说,“你就住蕙殊的房间吧,客房背阴,夜里有点潮。”
  燕绮也不说什么,进了蕙殊房间脱下大衣,淡淡道:“他是今早走的吧?”
  念卿正要拉开窗帘,闻言手上一顿,复又平静地将窗户推开,帘子挽起,“是,他昨晚到的,歇了一宿又匆匆走了。”
  林燕绮没有答话。
  念卿转身,“你呢,这次过来,不会再回香港了吧?”
  林燕绮将大衣挂上衣帽架,从衣袋里取出烟盒,走过来倚了窗边,将烟盒递予念卿。
  念卿摇头笑笑,“我早已不抽烟。”
  “是么。”林燕绮一笑,径自抽出烟来自己点上,长长吐出一口烟雾,侧首望了窗外,“我订了明天的票回去。”
  念卿错愕,“明天?”
  林燕绮点头,“两张票,我和慧行。”
  念卿定定看她,目光变幻,却不言语。
  “我想带他先回香港,再跟我哥哥一家去美国。”林燕绮微眯起眼睛看远处山岚阴云,“我知道你不会赞同,但我相信你能明白我的感受。虽然他是我的儿子,这些年却是你在带着他,将他养得这样乖巧伶俐……我实在不是个好母亲,对慧行说抱歉亦没有用,他还不懂得;对你说谢谢,你也不需要。”
  她侧身看向念卿,第一闪以如此直截坦白的姿态,面对这个人。
  霍沈念卿,还是如此卓然的女子,时光也无法夺走其风仪——这个女子,是她曾钦佩过、欣赏过、羡慕过,也嫉妒过的。回首流年惊心,彼此都已饱经沧桑,她与她都回不到昔日香樟树下共饮下午茶的时光。
  林燕绮低头一笑,掐灭指间香烟,“我只想对慧行尽到一个母亲的职责。”
  念卿良久没有出声。
  林燕绮默了一阵,又从衣袋中摸索出烟盒,抽出烟时手指微颤,掉落一支在地上。
  身旁那人却轻轻按住她的手,掌心覆在她手背,手指纤长瘦削,却有稳定的力量。
  “少抽些,会伤肺的。”她叹口气。
  “我本就是没心没肺的人。”林燕绮自嘲而笑。
  念卿看着她,“没有心,哪来的怨。”
  林燕绮一怔,旋即笑出声来,仿若听到最好笑的笑话,“怨?怎会有怨,即便有,如今也已经互不亏欠,我哪里不能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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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念卿静静凝视她,“燕绮,别再做伤人伤已的事。”
  林燕绮的笑声骤然一滞。
  良久静默,微微侧过了脸,颊上有泪无声滑下。
  念卿也侧过脸,只看向窗外枯树,待她倔强擦去泪痕才轻轻开口,“你并不想伤他,又何必一再做这样的事情。慧行也是他的儿子,是他唯一的儿子。”
  “难道慧行就不是我的儿子?”林燕绮语声拔高,难掩哽咽,“你以为我带走慧行是想报复他么?不,我没有冷血到这种地步,我只是……只是……”
  她哽住,一时说不下去。
  念卿淡淡替她说下去,“你只是对这场战争感到厌倦和恐惧。”
  “恐惧?”林燕绮眼里泛起泪光,唇角去牵起奇异笑容,“你试过顶着日本人飞机的扫射,头顶子弹横飞,却依然埋头给伤兵做手术么?你试过拿手术刀不停切割断肢,一直切到手臂酸软么?你试过在没有麻醉的时候,强行锯掉一条筋骨粉碎的大腿么?如果没有试过,就不要来和我说什么恐惧!”
  念卿闭了闭眼,一言不发,只有鬓角微颤的发丝,泄露了心中激烈起伏。
  林燕绮一气说完这些话,白皙脸色涨红,强自抿唇平息情绪。
  “其实每一天我都在恐惧。”念卿缓缓开口,“幼年时候,我常恐惧于周遭厄境,恐惧于家母所遇的不幸,恐惧于自己身不由已;后来遇着仲享,又恐惧于他周遭层出不穷的暗杀,恐惧于无休止的政治和战争……一直到我们离开茗谷,过了几年无需恐惧的日子,他却又迷上了飞机,我便又开始恐惧那冷冰冰的钢铁怪物……真正不知恐惧,是在他过世后,我亦没有了恐惧的理由。”
  林燕绮怔怔看着她平静到近乎空洞的眼睛。
  她只凝望着窗外枯树枝头,淡淡说,“去年,日本人第一次轰炸重庆,那时还没有防范空袭的准备,四川这边建造房子又爱用竹木。五月四日那天,满天的燃烧弹落下来,把整个市区烧成一片火海。整个天空都被烤红了,到处都是火,来不及扑救,只能眼看着大火慢慢烧完,把一切烧成灰烬。那天我带着慧行,和蕙殊在山上孤儿院里,我们躲进了山洞,眼看着江对面大火连天……霖霖却一个人在家,就在轰炸最密集的地方。”
  念卿语声顿住,喉间微哽,燕绮不自觉已咬住了唇。
  “那一刻我又开始恐惧,直等到轰炸结束,我和蕙殊回到大火还没熄灭的废墟,在尸堆里挨个地找,一边找一边呼喊霖霖的名字。那里我恨自己,当贝儿一家离开香港,我为什么没有让霖霖和他们一起走……我们一直找到傍晚,当霖霖从救护站奔出来,喊着妈妈,朝我跑来的时候,我却晕过去。”念卿缓缓回首望住她,眼里微红,“怎么会不恐惧,只要想到这些孩子,我连睡梦里也会恐惧。”
  林燕绮早已听得泪流满面,“是,我不惧怕死亡,要我自己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要紧,可是慧行还那么小,他不应该受这样的威胁与折磨。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死去,我已看够了死亡和流血,只想让慧行远远离开,去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平平安安长大。”
  念卿眼里泪光闪动,一言不发,上前将她轻轻拥抱。
  她的身子同样清瘦,后背绷得僵直,肩膀微微颤抖。
  林燕绮并不习惯于旁人太过接触,然而这双手臂却有着温柔平抚的力量,令她紧绷的身子又不自觉松缓下来,原以为坚冷的心,竟是不堪一击;原以为早已干涸的眼,竟又涌出不可遏止的泪。
  念卿递上手帕,“别叫孩子看出来。”
  林燕绮背转身去拭泪,低头片刻,再回转身时,泪痕已干干净净抹去,回复疏冷神容。
  她深深看念卿,“你会不会看轻我,当我是一个最最自私凉薄的女人?”
  “不会。”念卿抬眸直视她的眼,迟疑片刻,缓慢而郑重地问,“燕绮,你真的不愿回来?”
  “回来?”林燕绮重复这二字,唇边又浮起那恍惚奇异的笑容。
  “真的没有回寰余地?”念卿不忍又怅惘。
  林燕绮缓缓抬起目光,“他,从来没有向你说过么?”
  “他从未对旁人提及你们之间的私事。”念卿微抿唇角,“你的事……我是从敏言和蕙殊那里得知,他并没有提过,我也从未问过他。”
  “我不是说那件事。”林燕绮目光幽幽,“看来他真的没有告诉你,我们早已离婚。”
  第九章
  【1999年3月废宅】
  回到酒店,艾默身心疲倦,将自己抛到床上再也不想动弹。
  包装精美的书扔在枕边,散发出淡淡油墨香。
  艾默一动不动躺了半晌,蓦地睁开眼,把书抱在胸口,盯着天花板出了会儿神,一骨碌爬起来从背包里翻出电话簿,急急找到编辑方苗苗的号码,抓起床头的电话……
  响了五声,那边才传来含糊的声音,“喂。”
  艾默一愣,“苗苗,是我,我在……”话未说完,那端已传来震耳欲聋的超高分贝,“你还敢打电话来,我就快被你害死了!苏艾我告诉你,这个月底是最后底线,老大已经忍无可忍,你再拖稿我就死定了,我死了你也别想活!”非。凡。。
  艾默把电话拿远一点,等那边叫骂声稍微告一段落,才重新对着话筒说,“要稿子没问题,但你先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不要说帮你把交稿时间再延后,那样我会死得很惨。”方苗苗太了解她,在电话彼端发同冷哼,并夹杂一声长长啜吸。
  “你又在加班吃泡面?”艾默满怀同情。
  “废话,加班除了泡面还能吃什么。”方苗苗不耐烦,“说,到底帮什么忙?”
  艾默莞尔,听着彼端凶悍语声,想着好友恶形恶状的表情,心里阴霾也散开许多。
  她静了片刻,缓声说,“苗苗,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书里的故事或许是真的。”
  方苗苗哦了一声,“记得,那又怎样,真的假的都无所谓,能热卖才是最重要。”
  艾默叹了口气说,“对我来讲,故事的真相是最重要。”
  电话那边“噗”,然后传来一长串呛咳声。
  “你得赔我键盘和刚才这口泡面!”方苗苗哈哈大笑,边笑边说,“苏艾你是不是写稿子写得太投入,出不了戏啊?什么真相假相,那只是一个故事,故事!”
  艾默沉默。
  方苗苗啧叹一声,“好吧,就算故事是真的,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什么真相都元所谓了。”
  艾默淡淡说,“故事里那座老宅子,现在就要被拆除卖掉了,我没有办法阻止,也呼吁不到任何人来关注。没有人关注这座老宅子,没有人明白它的价值,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被拆掉。”
  电话那端沉默良久。
  方苗苗冷静地问,“于是呢,你想要我做什么?”
  艾默回答,“帮我寻找媒体来关注这件事。”
  方苗苗长叹一口气,“苏艾,作为你的编辑,我很乐意看到你对这本书的投入。但是作为朋友,我必须要提醒你,你不要陷得太深,不要太对这个故事认真。书写完了,故事也就完了,其他真的假的和你都没有关系。”非。凡。。
  艾默哑然失笑,心里有个声音同样自嘲地笑着问自己,真的与你无关么?几十年过去了,那些人都已经不在了,真的还与你有关么?
  “有关系,很有关系。”艾默苦笑摇头,对着电话喃喃自语。
  彼端的方苗苗听不清楚,“你说什么?”
  她不答,只淡淡地问,“苗苗,你真的不肯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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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宝1岁5个月LV.2
  方苗苗无可奈何,“既然你开了口,我还能说不么?我会帮你联系媒体,顺便也当宣传你的新书,但是我不认为会有人对一座废旧的老房子感兴趣,现今被破坏的明清古迹多如牛毛,多少人奔走呼吁,你见过几个得到回音?我劝你最好不要指望这上头,安心把书写好才是正经!再说了,你又凭什么一心相信那是真的?”
  艾默怔了,想着那本日记,想说“我当然可以证明那是真的”,然而话语盘旋唇边,却什么也不能说——旧日记本的秘密,能不能重见天日,一旦广为人知又会带来怎样后果,这是她无法预料的,如果因此搅乱前人泉下安宁,更是她不愿见到的。
  “虽然现在八方奔走,也不知有没有用,但是我总要尽力,总不能就这么看着它被拆掉。”艾默笑了笑,“苗苗,谢谢你肯帮这个忙,这座老房子对我真的很重要,所以……谢谢你!”
  方苗苗是标准的刀子嘴豆腐心,在电话那端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 ,艾默只是微笑听着。
  在艾默再三保证会尽快写完书稿后,方苗苗才心有不甘地准备挂断电话。
  “等等——”临到挂线,那端又一声追问,“你还没留下那边的联系地址,如果有媒体关注这事,要怎么找到你?还有,如果那老房子真的不幸被拆,人乐会以此为借口,当真不把书写完吧?”
  艾默咬唇片刻,“不会,如果真的阻止不了,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写完这本书,把老宅的故事完整留下。”
  方苗苗长松一口气,“这还差不多,打算这就回家是吧,地址就还是你家里?”
  “不,我要回另一个家。”艾默微微一笑,将海边小旅馆的地址报上,心中不再迷茫,想到要再回去,便有了归家的踏实和勇气。
  远远望去小旅馆的暗红墙隐现在绿荫之间,艾默拖着沉重行李箱,一身疲惫风尘站在路口,只不过离开了短短数日,却觉得是从很远的地方逃回来,仿佛和这里分离了很久很久。
  沉重的行李箱子让艾默胳膊发酸,从路口到旅馆,还有一小段上坡路,下端斜延伸到海滨,两旁高大的梧桐筛下斑驳阳光,仿佛光影里也染上了悠悠的一抹碧色。
  在这样明媚的午后,一步一步,还是回到这里。
  艾默仰头,从树影阳光里望见蔚蓝天空,不觉微笑。
  一辆车子从身边飞驰过去,带起路喧梧桐落叶纷飞。
  恰巧吹来一阵风,扬起的灰尘迷住了眼睛,艾默低头揉眼,却听一声熟悉的呼唤——
  “艾默!”
  那辆车子在前方急急刹住。
  那人唤着她的名字,从车里下来,却有些无措的,定定站在原地看她。
  阳光将他修长身影淡淡拖在地上,风吹得他头发有些凌乱,白色衬衣袖口随意挽起。
  隔着一段距离,艾默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梧桐绿影绰约,眼前人,就那么轻轻撞进了眼里,落在了心里。
  他只怔了片刻,便快步来到她眼前,急急地问,“你要走?”
  艾默有些不知如何解释才好,想说刚回来,却怕他更一头雾水。
  她的怔仲落在他眼里,只觉是抽身而去的疏离。
  启安有些慌,许多话想说,却都堵在了咽喉里。
  “这就要走吗?”他目光从她脸上移到那行李箱,越发不知该拣哪句做重点,“我还以为你不会急着走,有件关于老房子的事,还没来和及跟你说。”
  看来他也知道了废宅要被拆除的坏消息,艾默目光为之一黯,“我知道了。”
  启安愕然,“你怎会知道?”
  “山上都已经封了路,又怎么会不知道。”艾默神色淡淡,透出疲倦无奈,“真想不到会这样……总有许多意外,是谁也不希望的。”
  启安一时间失语,如有冷水从头顶泼下。
  这样匆忙地赶回来,想着将巨大惊喜第一时间与她分享,猜想她会如何雀跃,猜想她会说些什么,会不会愿意一起留下……却唯独没有独到,她会冷冷表示反对。
  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甚至不能与家人好友分享,只有她——第一时间他只想到她,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孩,也许是因她对老宅同样的热诚,也许是短暂邂逅的投契,也许是因着别的什么?启安不知道,自己也解释不了,为何这样在意一个初相识的女孩。
  他怅然若失,看着她出乎意料之外的冷淡,喃喃问,“你很介意?”
  艾默苦笑,“介意又怎么样,我能改变这一切么?”
  启安呆了呆,“为什么?”
  这平平常常的一问,恰好触及她的隐痛,是她不愿说出口的隐秘。
  艾默侧首,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我不想说。”
  她又变回了那个艾默,那个将自己深藏起来的艾默,随时保持着离开的姿态,拒绝被了解,拒绝被接近。
  启安眼底黯了一黯,“抱歉,我不是有意追问你的隐私。”
  艾默的心绪已因废宅而变得有些深重,一时也没有留意他话里的蹊跷,正想问他是否也刚回来,他却俯身帮她拉起行李箱,“既然要走,让我送你一程好吗?”
  艾默错愕,“啊?”
  启安深深看她,“不管怎样,认识你是我此行最大的收获。”
  艾默呆住,四目相对刹那,红潮迅速腾起在脸颊。
  启安也因这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微微红了耳根。
  话已然说出口,他索性鼓起勇气,“我不知道这会冒犯到你对老屋的感情,对我而言,这座老屋意义不同寻常,我买下它并非据为私有,而是想重建往日的茗谷,让它再次活过来。”
  这次艾默是真的目瞪口呆,如有惊雷滚过头顶。
  他说了什么,他刚刚说了什么?
  “如果你还喜欢这座老房子,以后随时欢迎过来,我期待能再见到你。”启安垂下目光,不是不失落,只是男人的失落不能轻易写到脸上。
  “你买下了?”她终于出声,语声颤颤,带着不敢置信的恍惚,“你买下了整座老房子?”
  启安懵然,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惊异,难道不是早已知道么。
  “你,竟然是你!”艾默简直要被从天而降的惊喜砸晕过去,一下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难道你以为是别人?”启安终于有些回过神来。
  “你没有骗我?真的要买下重建?”艾默语声蓦地哽咽,眼里泪光闪动。
  看着她如此反常模样,启安反倒不知如何应答是好。
  梧桐荫里洒下散碎光晕在她眉梢眼底,模糊了她的神情。
  阳光下,艾默的眼泪夺眶而出。
  失而复得,原来世间真的有失而复得这回事。
  启安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慌忙要掏手帕,眼前却一花——那娇小身影像猫一样跳起来,不管不顾将他紧紧拥抱!她连哭带笑,泪水纷落,语无伦次,“你这坏人,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早说!你知不知道害得我到处奔波,原来是你,竟然是你……我怎么就没想到是你!”
  启安被她胳膊紧紧环住,心中剧跳,热血直冲耳后。
  惊喜来得太突兀,一时间不知要说什么,半晌只傻傻问,“那你还走不走?”
  艾默破涕而笑,“谁跟你说要走,我明明就是刚回来!”
  老板娘正在二楼晒台上晾床单,听见院子里小花狗汪汪欢叫,俯身看上去,却是这一对——先是双双说走就走,这又肩并肩地一起回来。
  老太太扑哧笑出声,真是一双欢喜冤家。
  回到房间里,启安顾不上多作解释,立刻从随身挎着的卷筒中,小心翼翼抽出一卷发黄的图纸。卷轴捎出一股霉味,灰尘四下飘散。
  “你看这是什么。”他将图纸铺开在桌上,抬起熠熠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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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泛黄发脆的图纸上,蓝色线条已经褪色,勉强还能分辨出大致的原图。
  艾默只看了一眼,心中骤然加快,“这是……废宅的设计图?”
  启安双臂撑在桌沿,慨叹道,“如果我晚去半天,这张图就已经毁了。”
  ——茗谷的设计师张孝华先生在1958年去世,留下的所有设计资料都保存在他任教的大学资料馆,随后资料馆在文革中被拆除,所存资料全被人为毁去。
  “我原以为这卷图纸也不在了,只委托专人寻找张先生后人的下落,希望从张先生留下的书信日记里寻找茗谷当年的资料。那天半夜接到朋友的电话,终于找到张先生的后人。事有凑巧,就在我们找到的时候,张家正要搬迁。”
  “搬迁?他们现在在哪里?”艾默忍不住追问。
  启安沉默了下,“在上海一处小弄堂里,张家境况并不好,一家三代人挤在两间旧房子,拆迁通知到了最后时限,他们必须马上要搬走。”
  回想当时所见,启安苦笑,“他们认为张老先生留下的图纸书稿已不值钱,和旧书报混在一起,当废品论斤卖。”艾默黯然,想起之前对茗谷命运的担忧,倘若没有启安,谁知这座老宅会不会当真被拆掉。
  “我赶到的进修,已只剩下半箱子书稿旧图,想不到里面竟然有这张图!”启安长长叹口气,“也许真有冥冥中注定的缘分,张老先生的手搞大半都毁弃,想不到偏偏保存了这张图纸,在阁楼里一放就是几十年,竟然完好无损!”
  艾默不敢置信地掩住口,一瞬不瞬望住图纸,激动难以言表。
  “这张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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