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房子交给中介出租的钱交给丽莉她姨妈了吗

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16)
&&&&&&&&楚天都市报讯 朱文颖著&&&&&&&&
作家出版社&&&&&&&&  一个生命的离去总是会改变一些东西的&&&&&&&&
你说做人这件事情到底有什么意思呵。根本就是今天不知道明天嘛。好好的一个人,前些天还在走道口拉住潘小倩的恋人常德发,说了几句当母亲必须要说的悄悄话――你想一想,过几天我们再聊。冬天的时候,她给童莉莉织了条很厚的毛线围巾。围了几次以后,下摆垂着的绒线穗子不知怎么松掉了,于是再拿回来修补。陪潘小倩去医院的前一天晚上还在忙这件事情,下面这部分重新织过了,但好像针数上有点问题,反正看上去有点别别扭扭的。“晚上弄的,看不清楚呢。”直到潘家人收拾潘太太遗物的时候才再次发现了它。它给别别扭扭地扔在了床边的一只箱子上,蒙上了一层薄灰。有什么意思呢?你说还有什么意思呢?&&&&
然而夜莺仍然在夜空里高声歌唱。&&&&
它们发出那种细巧嘹亮、动人心魄的声音时,屋里的人忍不住都抬起头来了――真美呵,他们想。接着他们又手托下巴侧耳聆听起来。&&&&
为什么这日子会过得这么奇怪呢?到底是有意思还是没意思呢?&&&&
几天以后,潘先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把一双儿女叫到了身边。这房子我不想呆了……心里难受……再说有件事情也早想告诉你们了,这房子恐怕也是保不住的……因为它太大,还有一个花花草草的院子。还有我们家的那个小银行……你们虽然已经长大了,但有些事也未必能够懂得。&&&&
但即便孩子们不懂,当父亲的还是要往下说――在上海近郊我们还有一套房子,好多年前我和你们母亲买下的。房子不大,但是比较清静。我想住过去。至于你们去不去你们自己定吧,你们都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
但谁还会说不,谁还能说不呢。谁会忍心让一个刚刚丧偶的老人孤独地背井离乡呢。&&&&
总是这样的吧。一个生命的离去总是会改变一些东西的,至少是暂时改变一些东西的。悲哀有时就像一场纷纷扬扬的雨,淋湿了屋瓦,淋湿了砖墙,淋湿了树梢……总是需要下一场欢乐来曝晒它,或者延绵不绝的时光来阴干它……那么就让我们收拾行装吧。&&&&
第二天一早,潘小倩又跑过整整三条街道、四座桥去找常德发。“常――德――发,常――德――发……”她在楼底下扯直了嗓门叫他。常德发很快就蓬头垢脸地跑下来了。&&&&
说来也怪,最近潘小倩的口吃突然不治而愈。或许悲哀正是一种最大的疾患,它从内心生长出来,压过了其他的一切。&&&&
我们结婚吧,好吗;为什么突然会想到结婚;因为我要暂时和父亲离开一阵子;那我等你回来,再说我最近也要再去一次云贵高原,有一些事情必须认真去做,有一些语言需要重新学习;不可以,我们结婚吧,就是现在……&&&&
第三天中午,潘小倩又去了。“常――德――发……”因为昨晚没有睡好,潘小倩的声音有点沙哑沉闷。常德发在窗口探了探头,很快就往里缩了进去。但过了一会儿还是下来了。&&&&
小倩,你不是个孩子了,你要懂事听话;就因为我不是个孩子了,所以我要和你结婚;我最近很忙,真的很忙,再说……你母亲刚刚走掉,这应该是一段悲伤哀悼的日子;我母亲如果在天有灵,她一定会为我高兴为我祝福的,我和她说过,我要嫁给你,我一定要嫁给你……&&&&
到了第四天晚上,当夜莺再次在幽蓝夜空开始歌唱的时候,常德发去了潘家。他浑身上下都戴了重孝……他缓缓地从门外走进来,在客厅正中潘太太的一幅照片前面跪了下来。&&&&
明日请看:潘菊民塞给童莉莉一个厚厚的信封。她没想到里面是钱,一大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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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
《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朱文颖 著   阅读提示   这是苏州一个家族的情感史:无论是突发奇想跟随评弹团出外漂游的外公,还是一生中和同一个男人数次离结婚的莉莉姨妈,还有秉承家族血液始终不能安稳的“我”,都有一个丰富隐秘的情感世界。小说涵盖了从上个世纪50年代到21世纪头十年的中国社会生活,从激情而狂热的红色生活经验到商品经济大潮中的人生百态,表现的是大时代的“小生活”。作者在叙述的过程中,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在历史与现实、叙事者与被叙事者之间自由穿行,将上下两个部分交合成章,共同构成了“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一)外公和外婆   关于外公童有源,我的外曾祖母说过这样的话。她说,在她怀孕的时候,不知什么地方正在打仗。一会儿开炮、一会儿打枪的,整日都不得安宁。其实我们都知道她说这话的意思,她的意思其实是说——那躲在娘肚子角落里蜷成一团的外公,他一定是受到了什么创伤,结果才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话是由外婆转述的。所以真假难以分辨。但不管怎样,炮声隆隆中,外公出生于1905年的夏天。他是童姓家族的长子。他死的时候我4岁?14岁?或者刚刚懵懂世事?这些都已不再重要了。他的一生奇怪而又神秘,虽然我几乎从没见过他,却一直视他为至亲的亲人。我知道我的话无法解释。   我的外公出生在京杭大运河苏杭段的一艘木船上。在中国最美丽富裕地区的一个大雾之夜,外公哭叫着来到了这个漆黑一片、景色不明的世界上。多年以后,我乘坐夜航船穿越这一段并不漫长的航程。当熟悉的城市景致已经被清理归类变得毫无个性以后,我发现,夜航船上的午夜仍然漆黑一片。运河两岸的田野、村庄,散落在田野和村庄中间的草丛树木,即便在安静迟缓的月光下面,它们仍然显得面目不清、景色不明。仿佛正有一种难以辨明的危险和忧伤藏匿其中。   我一直觉得,外公来到人间的第一声哭喊,其实正是因为他感到了这种危险。“他生出来的时候,只是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声,就一声……然后,就再也不哭了。”   这依旧是外婆转述的一句话。现在,我仿佛又看到了外婆那张变形的脸。像几乎所有老年人那样,外婆有着一张比例失调的脸,有着被拉长与延伸的线条。但例外仍然存在。一般老年人的嘴形,都有着惊愕而茫然的神情。它们向前突出,微微张开,配上眼睛里浑浊与惊吓的眼光,仿佛对眼前这个再也难以理解的世界既好奇又提防。但外婆不是。她的嘴在轮廓上虽然失去了年轻时柔和的线条,但那苍老古板的嘴唇却是那样高傲地紧闭着。它们微微向下垂落,仿佛一个刚刚撕心裂肺大哭一场的人,凭借着顽强的毅力,终于忍住了悲伤。外婆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那副强忍悲伤的脸。“撕心裂肺”,这是一个可以同时用在外公和外婆身上的词。但与外公不同的是,我的外婆一辈子都在哭。她只是勉强挣扎着诉说了一次,然后就再也不说了。在心里哭。   我的外婆有一种深藏在心里的粗鲁。我知道,我们这个家族里所有的女人都有一种深藏在心里的粗鲁。她们生命中最精彩的部分来自于历险,来自于如履薄冰怆然失重的片断……同样,也来自于这种粗鲁。(二)莉莉姨妈的少女和老年时代没有真正的界线   我经常会在雨天的时候想起亲爱的莉莉姨妈,我外公外婆的长女。她就站在青石板路那棵最老的梧桐树下,背对着我们,腰肢处有着细微柔软的弧度。我的莉莉姨妈直到真正的老年降临时还有着少女般的动作和姿态。她的少女和老年时代没有真正的界线。她内心有一种奇怪的东西,谈不上好坏,难以论雅俗。正是它们,最终打败了她的年龄以及她脸上垂褶累累的皱纹。   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阳光穿透梧桐树叶,照在莉莉姨妈那两排白牙上。她一直都有着异常整齐洁白的牙齿。再高明的外科整形技术,也很难把一个已经六十多岁的女人的牙排列成那个样子。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老是习惯性地、完全不加掩饰地笑。而不管怎样,老是这样露出白牙的笑,在旁人看来,多少是有些装模作样、矫揉造作的。   有一年夏天我去看她,她刚洗完澡,正颇为费力地把自己有些过于丰满的身体塞进一件蓝色棉裙里。裙子软沓沓的,看上去没什么筋道。它从莉莉姨妈颇为可观的上半身那儿勉勉强强地吊落下来,收在她骨节突起的膝盖那儿。那是一件更类似于睡衣的裙子。当然,穿在莉莉姨妈身上的时候,它其实更像一只鼓鼓囊囊的麻袋。“太阳太大了,不出去了吧。”她懒散地靠在那张布面长沙发上,像少女一样用手托住了自己的腮帮。   我知道其实她更喜欢冬天。夏装的单薄暴露了她晚年已然发福的体态。而冬天出门的时候,她有几身比较好的行头。一顶白色绒线帽,围巾是黑白格腈纶棉的。她还有一双相当不错的棕色小羊皮靴。她喜欢听它敲击在地上的声音。那种相当不错的棕色小羊皮靴发出的声音。   然后,不管冬天还是夏天,只要出门,她都会给自己戴上两只硕大的珍珠耳环。它们很亮,很大,也很白。她看着它们的时候,又忍不住露出了那口好看的白牙。它们是假的,很多年前她在沧浪亭边的一个小地摊上买的。但现在,它们就像两轮无比灿烂的小月亮,盛开在她那布满皱纹、已然苍老的耳垂上。“外公?你想了解你的外公?”   我记得莉莉姨妈仍然坐在那张长沙发上。她似乎对我刚才的提问大吃一惊。她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仿佛我说的不是她的亲生父亲,而是整个世界的局外人。   今天的我已经完全懂得了莉莉姨妈那一刻的表情。震惊、愕然、惊惶无措、撕心裂肺……她重新回到了黑暗里……我懂得这个。对于黑暗我是个有着天生感知的孩子。我对美艳的罂粟没有欲望,但那种毒却早已在心里了。和亲爱的莉莉姨妈一样,和这个虚荣、做作的女人一样,我的深情和暴烈像毒一样埋在心里。毒液注满了我的身体,它们在里面奔涌、冲突、挣扎,它们是运河里掩埋千年早已腐烂的沉积淤泥。   我忘了说了,那条夜航船驶过的大河对于外公和莉莉姨妈的意义。他们都曾经疯狂地往返于河流之上。在夜航船破旧不堪、风雨零乱的航线上,他们经历着独自漫长而黑暗的旅程。他们擦肩而过,彼此憎恨,敌视。在这个落日般腐朽的家族里,有很长一段时间,彼此的怨恨与折磨完全掩盖了那深水般潜流的爱意。他们悲怆而倔强地独自挣扎。他们踽踽而行,完全看不到身边同样溺水的人。   所以——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真正理解,为什么莉莉姨妈是那种只有背影才能显出孤独的女人。   现在,让我们再次回到那个起点的场景——   50年前,也就是20世纪50年代的一个春天,我看见18岁的莉莉姨妈正独自一人走在去苏州中医院的路上。(三)18岁的莉莉姨妈  去苏州中医院的马路旁边是一条河。在这个城市里面,我们经常被河、水或者雨包围着。这是一个与水有关的城市。河的很远处则是水面开阔、潜流湍急的京杭大运河的一段。但是就这样看起来,那条大河单调沉闷地独自流淌着,完全看不到与这城市里任何暗流相汇合的可能。   那天莉莉姨妈穿着一件外面套了罩衫的薄棉袄,头发微微鬈曲着。在春天暂时还没厚实起来的阳光下面,她显得眉清目秀,并且若有所思。   这位神情妩媚的姑娘得了慢性肾炎,拖拖拉拉有一年多了。每个月有那么一两个下午,是她和医院约定的治疗时间。她不太想去,因为疗程过于漫长;但她又不得不去,因为医生已经明确表示,她必须耐心、耐心、再耐心……她是个病人,除了服从别无选择。   远处传来几下零星的爆竹声。而两旁冬青树的树梢上,隐约可见淡蓝色硝烟缓缓飘过的痕迹。她深吸了一口气。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走在到处散落着小红纸屑的石板路上,这位名叫童莉莉的姑娘突然觉得,在这样一个欢欣鼓舞、人心振奋的春天,却得了绵延无期的肾病,同样也是可耻的。   就在前几天,单位里组织填写个人资料表格。在“家庭出身”那一栏,童莉莉犹豫了一下。   革命干部……无产阶级工人……资本家……工商业兼地主?都不对。在富春江老家,她父亲童有源倒确实是有几亩地。她隐约也知道些情况,十五亩土地以上,五头牛或者驴以上,根据富有程度可以划分为富农、地主。但问题在于,她父亲所拥有的土地和牲畜达到那个数目了吗?况且,在离开老家的时候,他已经变卖了几乎所有的财产。也就是说,在认识童莉莉的母亲王宝琴以前,在童莉莉降生人间以前,她这个名叫童有源的父亲就已经是个身份相当可疑的人。   不过,她父亲又确实在上海的一家洋行干过一阵子。有时,他还来往于老家、上海与苏州,兼带着做一些土产生意。有一年,他甚至跟着一位不明身份的传教士去了遥远的香格里拉。当然,更多的时候,他是一个闲散而容长身材的中年人。吹吹箫,叠几块怪石。还很喜欢女人和美食。   后来,在那张表格上,童莉莉迟疑地、颇有些痛苦地写下了两个字:职员。   这是一个中性的灰色地带。童莉莉很不喜欢。在某种意义上,她是一个把革命与浪漫联系在一起的理想主义者。她从没去过北京,但她向往北京。那个火红的、纯净的、轰轰烈烈的地方。然而,她又是这样一个理想主义者:她喜欢在蓝天下看鲜红的国旗迎风飘扬,却也喜欢在月圆之夜的梅树底下听父亲童有源吹箫。   因为她觉得这些都是美好的事物,都让她感觉兴奋、愉悦和明亮。私心里她甚至暗暗觉得,其实,它们应该是没有分别的。   而“职员”——这两个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汉字,在年轻的童莉莉看来,它们是那样的无力与中庸,几乎就像是又一场拖拖拉拉、绵延不断的肾病。   这一家都是病人。这便是童莉莉的故事的开场。她还没什么不好的。她还年轻。上个月单位拍的标准相里(她在一家报纸的资料室工作),她看上去还是相当的秀气可人。唯一的遗憾只不过是她得了肾病,经常会觉得腰酸无力而已。得点病总是难免的。再说这是一种慢性病,也是急不得的。   18岁的童莉莉倒是常常会出神、发呆。别人看到也就看到了。没有人知道这个纤弱单薄、看上去还多少有些虚弱的女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四)莉莉姨妈的父亲和母亲   莉莉姨妈的母亲王宝琴很有些抑郁狂躁症的症状。其实就是抑郁狂躁症了,到晚年的时候症状就非常明显了。只不过当时还看得不是那么分明,只不过当时还没有那么明确的说法。其实就是那样了。不管王宝琴晚年的时候是独自一人打开了管道煤气的开关,安静地躺到了床上;或者还是关掉所有的门和窗,打开煤气开关,然后把一根绳子挂在梁上,再用力打上一个结……这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分别了。   其实这一切从很多年以前就已经开始了。从王宝琴站在上海外滩的一个僻静之处时就已经开始了。在那里,王宝琴遇到了这个名叫童有源的男人。那时,她有个不错的典当行。一座上下两层的小楼。那时她还很是有一些钱。她一定还是规整的。血液里的东西还在血管里规则和谐地流动。那时童莉莉的这个母亲还没有发疯。但也快要疯了。已经疯了。   童莉莉的那个父亲就更不用说了。   还在童莉莉六七岁的时候,这个家里曾一度风传童有源得了重病。有几个不那么冷的下午,童莉莉陪着父亲去盘门附近的一家诊所看病。那是个上海过来的医生,手背上长着和童莉莉一样的酱紫色冻疮。他大半个身体埋在一件织得松松垮垮、并且同样是酱紫色的毛衣里面——“最近困觉好伐啦?”上海医生的声音从毛衣深处幽幽地传出来。“还好的。”“那么胃口呢,吃饭胃口好伐啦?”医生接着又问。“也还好的。”“近来开心伐,心情好伐啦?”医生不屈不挠地追问下去。童有源迟疑了一下,没说话。“家里有小人伐……几个小人啦?”上海医生从那件松松垮垮、然而却是小麻花大麻花、织法繁复纠缠不清的毛衣里抬起头来,意味相当深长地看着童有源……   童莉莉原本正竖起了耳朵,听到窗外运河里有一只船划过去了,哗哗哗哗的水声;再远一些的地方,几个小孩在唱儿歌,一个嗓音嘹亮,一个声音嘶哑——而这时,上海医生的声音突然像羽毛一样飘了起来,越飘越高,越飘越远……而接下来童有源说话的声音也轻了,飘了,也像羽毛一样飞起来了……   或许是这位手上长冻疮的上海医生医术还欠高明,几个月过后,童有源又去了上海的一个诊所。然而这次旅途童莉莉从一开始就病倒了,低烧不断。她只隐约记得有个下雨的黄昏,在上海摇晃着的双层有轨电车上,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道经过了多久,她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犹如夏日黄昏茉莉盛开的香气。   一个穿白洋纱旗袍的女人站在他们面前。她梳着浓密油黑的发髻。旗袍的滚边和她的头发一样黑。这女人正笑着和童有源说话。这时便向童莉莉稍稍俯下身来。   童莉莉直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她的脸。这是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鲜艳、浓烈、奇异,仿佛她从稀薄的空气里走过,连空气也要短缺一块似的。童莉莉不知怎么就给吓住了。她一把抓住童有源的手,怯生生地问:“爸爸,电车怎么不开了?”“封锁了。”童有源的回答非常简单。   那次他们只在上海呆了两天就回了。火车在冷清的站台上停了下来。童莉莉听到它长长地、仿佛再也支撑不住地叹了口气。   童有源到底得了什么病?   有这么一种讲法,当时很多人怀疑他患上了肺结核。虽然从没有人看到过童有源沾在白手帕上的血迹,不过那些日子,童有源确实老是无缘无故地发低烧、咳嗽,感到身体疲惫,并且日渐消瘦……(五)长女童莉莉   父亲的情绪以及脸色也是让人觉得非常可疑的。一会儿苍白,一会儿潮红;刚才还是亢奋不已,下一刻突然又变得疲惫不堪。不过他倒是并不消沉,精神上也没有什么萎缩的迹象。恰恰相反,他肝火旺得要命,虽然他那旺盛而时断时续的激情,它们绝大部分都用在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   在童莉莉的记忆里,父亲似乎总是在路上。这些年来,他几乎常常这样。想来就来,说走就走。这还是好的。有时他走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还有些时候,童莉莉走上苏州老宅那道吱嘎作响的楼梯,突然看到父亲正坐在二楼朝南的窗户那里晒太阳——那是童莉莉的母亲平时常坐的位置。不管刮风还是雨雪,母亲王宝琴总是永远穿着深藏青色的衣服坐在那儿。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更没有人知道她是否在想念那个名叫童有源的人。那个有着闲散而颀长身材的男人。那个无所事事的赌棍,嫖客。那个美雅之人……她直到死还爱着他。   他有病吗?他是否真的有病?“我没有病!”童莉莉记得,那次童年的上海之行过后,她父亲站在河边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上,一手牵着懵懂的她。而她母亲王宝琴的身影则在家门口闪了一下。很快就不见了。   或许,童有源真的没有病。他是健康的。至少他曾经是健康的。不管怎么说,任何再精确的现代医术其实也存在着可能的疏忽。况且,无论是在上海的双层有轨电车上,在飘落细雪的冬青树下,还是沿着运河逆流而上的夜航船上,她的父亲看上去都是健康的。他的身心是如此强壮而又充沛。这甚至可以再往前推溯到上世纪30年代末的某一天。那一年他住在上海,在那段有限的时间里,他认识了童莉莉的母亲,同时也认识了两三个妓女和一位来自意大利的传教士。   而现在,每天早上,童有源便幽灵般出现在大门一侧的阴影里。“我出去了。”他穿着多年不变的蓝灰色调的衣服,保持着多少年不变的颀长的身材与腰围——他懒洋洋地环顾了一下这间屋子,把刚才那句话又简短单调地重复了一遍。“那么,我出去了呵。”“中午回家吃饭吗?”这是长女童莉莉的声音。“不了。”“晚上呢?”仍然是童莉莉在问。“说不准,不要等我了。”   每天都这样。几乎每天。王宝琴的声音是听不到的。她和童有源已经很久不说话了。即便四目相对,仍然毫无交集。每天这样。几乎每天就是这样。   他在想什么?这个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呢?有时候童莉莉忍不住也会在心里嘀咕。新时代来了。新世界铺天盖地地在四周、在全中国、在长江中下游平原、在阴雨不断中热气腾腾地伸展开来……然而,在这个刚刚来到的新世界里,她的父亲却像一个幽灵一样地晃悠着。他更像一个局外人。或者几乎可以这样说:   他简直就不太像这个世界上的人。   他要干什么呢?放着一个好好的家,放着一个美丽幽怨的女人和几个不知所措的孩子(童莉莉一共有四个弟妹)……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坐在报社4楼的资料室里,童莉莉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飘扬着彩旗和标语的街道、街道两边沉甸甸的冬青和香樟树,以及走在街上、树枝和树枝的间隔中、还有被茂密的树叶遮蔽的三三两两的人群。   更远的地方是个小广场。就在那儿,附近几个单位的共青团和文工团员们正在进行一场热烈欢快的联欢舞会。先是《邀请舞》、《青春圆舞曲》,再是《咱们工人有力量》、《社员都是向阳花》……童莉莉耳边不时传来这些熟悉的曲子。(六)“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个管机器的工人!”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下午,空气里到处弥漫着百雀羚雪花膏和凡士林发蜡的气味。一种家喻户晓、老少皆宜的气味。一种浓烈刺鼻、又稍稍让人感觉兴奋的气味。   然而,就在这种熟悉的气味里面,童莉莉突然觉得一阵疼痛,浑身上下不知道哪里痛了起来。痛极了。比较远的天空那里飘着一朵云彩。每天早上,童有源从家里走出去的时候,童莉莉总会有这样一种奇怪的感觉——童有源,她的这个父亲——这一走,他便走到天边的那朵云彩那儿去了。   永远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就在这个明媚春天的一个下午,童莉莉认识了同来看病的潘小倩。她是一个私营银行行长的女儿,两个人倚在医院回廊的紫藤树下聊了会儿天。潘小倩比童莉莉大2岁,短头发,大眼睛,娃娃脸上散布着细小的雀斑。她好像还有些细微的口吃……两个人很是有些一见如故的意思。   很快两人便相约着一起去看电影。为了究竟是看《渡江侦察记》还是《妇女代表》,她们还在城西的友谊电影院前面略微争论了几句。两个小时以后潘小倩带着童莉莉回家吃了晚饭。原来说好一星期过后去童莉莉家的。但那天童莉莉说她临时有事。于是这个承诺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直没有实现。一年过后,潘小倩全家搬到了上海。童莉莉送她去了火车站。在车站那口锈迹斑斑的大钟下面,潘菊民塞给她一个厚厚的信封。   童莉莉没想到里面是钱。她更没想到里面会有那么多钱。   童莉莉第一次见到潘小倩的哥哥潘菊民,就是在一年前的那个晚上。与此同时,在潘家挂着齐白石字画的小客厅里,童莉莉还认识了潘菊民的中学同班同学吴光荣。吴光荣穿着藏青色的中山装、同色干部帽……他看上去要比潘菊民大个三五岁。然而他的相貌无疑还算是好的,健康的紫铜肤色,双目炯然,闪烁有神,尤其……是看童莉莉的时候。   是潘小倩叽叽喳喳地告诉她关于吴光荣的事情。说此人童年时代是在江西县城的一座小煤矿度过的。十多岁时随父母辗转来到苏州,后来又辗转进了潘菊民上学的那所学校——并且就坐在潘菊民的旁边——潘小倩还说,其实吴光荣原来并不叫吴光荣,至少上学坐在潘菊民旁边的时候还不叫吴光荣。吴光荣开始叫吴光荣其实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你,你注意那人的左手了吗?”潘小倩坐在绣着蕾丝花边的粉红床单上,神秘兮兮地望着童莉莉。“左手?”“他的左手少,少了两根手指……手臂上还有一道很长很长的伤疤,嗯,足足有这么、这么……这么长。”潘小倩伸出两只修长的手,接着又张开修长的手上那些白晳完整的手指,用力而夸张地比划着。   这少了的两根手指,以及那道足足有“这么、这么、这么”长的伤疤……这些都很快从潘小倩嘴里得到了介绍与解释。事情是有传奇性的,也是有趣而离奇的——事情的起始好像是这样的——当年,在煤矿职工子弟小学读书的时候,吴光荣每天都要路过矿上的打风房。透过窗户,他惊讶地看到空气压缩机飞轮巨大的黑色阴影……它们铺天盖地,穿云裂石,如同暮色里黑鸦鸦突然降临的庞大鸟群。“等到长大以后,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呢?”成为潘菊民同桌后的吴光荣,有一天突然兴趣盎然地问道。潘菊民模棱两可的回答是不重要的。潘菊民有没有一本正经地回答也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吴光荣斩钉截铁的声音:“告诉你吧,我是有梦想的——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个管机器的工人!”(七)放进留声机里的不仅仅是一张简单的唱片,而且更是一种令她既迷恋又痛恨的生活方式   从来没有人说,与冰冷然而有力的机器打交道不能成为一个人的梦想;同样也没有人说,一个人少年时代偶然但是狂热的梦想仅仅只能止于梦想。   果然,吴光荣的梦想很快就实现了。   在中学毕业以后,吴光荣曾经神秘失踪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到他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个身板结实、肤色黝黑、目光坚定的年轻人。他告诉潘菊民和潘小倩他们,说他这段时间一直在一家兵工厂工作。他说他跟着那个兵工厂辗转走了很多地方。他还说,有时候在颠簸的卡车上一觉醒来,窗外的万顷稻田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逶迤的山峦和绵亘的红土地;还有些时候,一整夜他都能听到汹涌的洪水的声音,它就在离车队不远的河床那里流动着,发出家禽一般奇怪的叫声……他说有那么一次他差点就掉队了。那是个冬天的下午,他闹了好几天肚子了,下车解手后发现车队已经开出很远……   吴光荣说其实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些年来,他跟随兵工厂一路走过的真实路线。从皖南到苏北,再到淮南,然后转战淮阴、沂蒙山,后又渡海到了东北的大连……   “那么,你的手……”   至于这样的疑问总是难免的。总是谁都忍不住会要问的。不管这问话出自于娃娃脸的潘小倩,或者还是容长脸蛋、桃花眼睛的哥哥潘菊民。当你倾听一段坚定而充满力量的叙述;当你又同时面对一个突然之间左手少了小指和无名指的人:这两者之间的差异难免总会让人心生疑惑的。   “哦,炸了。”吴光荣淡淡地说。   “炸了?”兄妹俩几乎同时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   “有一次检修枪支的时候,土枪突然爆炸了。”吴光荣伸出自己的左手,朝着光亮处看了看。接着,他又略微有些牵强地动了一下剩下的三根手指,“这些都是小事情了,常有的事情……当然,也是一件让人感到非常光荣的事情。”   直到很长时间以后,童莉莉仍然记得那天晚上的情形。晚饭过后,四个年轻人——童莉莉、潘小倩、潘菊民、吴光荣坐在客厅里聊了会儿天。中途的时候,潘菊民起身在留声机里放了一张唱片……在唱片吱嘎转动的过程中,潘菊民穿着他那条浅灰暗条纹的薄毛呢裤,跷着二郎腿,若有其事、又若无其事地坐在沙发上打拍子;潘小倩则兴奋地在卧房和客厅之间奔忙着;只有少了两根手指的吴光荣一个人在说话,一刻不停地说着话……   后来,月亮升到了半空。童莉莉起身告别。刚走到潘小倩家院子里的那棵紫藤树下,潘小倩突然从后面追了出来,并且满脸涨得通红地往她怀里塞了两件新衣服。   这个晚上,童莉莉整夜都没有睡着。   那天,在他们家的客厅,潘菊民放进留声机里的是一张昆曲唱片。那是《长生殿》吗?还是《牡丹亭》?《桃花扇》?或者它只是《西厢记》里的某一段?这些都不重要了,这些又怎么会重要呢?重要的是另外一些东西。重要的是对于童莉莉来说,对于那个名叫童有源的人的女儿来说,潘菊民放进留声机里的不仅仅是一张简单的唱片,而且更是一种令她既迷恋又痛恨的生活方式。   是的,一种令人既迷恋又痛恨的生活方式。   把一个人和他(她)所处的生活连接起来有很多种方式。其中有一种是这样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长得还算是眉清目秀,其实也真是眉目清秀的。在青春年少的时候她得了肾病,不算太严重,但一时半会儿却也好不了;她家里的状态也不是太好,有点穷……  (八)她母亲一辈子最重要的两件事,就是爱她的父亲,以及恨她的父亲   她母亲一辈子最重要的两件事,就是爱她的父亲,以及恨她的父亲   穷倒是没有关系,当时大家都穷,即便对一小部分以前不穷、现在也还暂时不穷的人来说,其实共同贫穷的日子也就在眼前了。   穷是不可怕的。穷又有什么可怕呢?举目四望,到处都是一样的吃、穿;到处都是在一样的吃穿里露出单纯而满足笑容的人们。生活是那样的崭新、那样的具有可能性……生活是那样的富有希望。   贫穷的人并不孤独。   到处都是欣欣向荣、激情荡漾的穷人。   同样地,病也是不可怕的。谁又能说不是呢,即便健康的人也可能没有那样的笑容,就如同少了两根手指的吴光荣脸上所焕发出来的那样的笑容!   但是且慢,虽然贫穷和疾病都不可怕,但这个名叫童莉莉的姑娘的处境却多少是尴尬的——童莉莉只有她一个人。她孤独一人。   作为父亲童有源和母亲王宝琴的长女,童莉莉有三个妹妹。这三个妹妹里最小的一个性格温和,但有些轻微的先天性弱智;另外两个则长相甜美,但是体质孱弱。不久以前,最小的那个妹妹被童有源送到了老家富春江,所以童莉莉几乎很少见到她。她和另外两个妹妹倒是相处得不错,但很快,她们也神情茫然地坐上了小妹妹坐过的那艘木船……临走的时候,一家人去照相馆拍过一张全家福。照片里的童有源当然地坐在中心位置,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看上去和照片里的其他人没有什么关系,和这张照片所组成的环境也没有什么关系——不仅仅是童有源,照片里几乎所有人的眼神都是溃散的,没有一个明确的交集与焦点。童有源、王宝琴、童莉莉……他们全都各怀心思,心有所感——唯一例外的是童莉莉的那个弟弟。在那张照片里,这个被大家叫做童小四的英俊少年露出一种怪异的神情。他仿佛很是有点激动,但同时又有着与激动截然相反的木然。仿佛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要去抓住一样东西,脚底下却突然一脚踩空。不过,不管怎样,至少这张照片里的人是齐全的。这已经非常难得。   童莉莉总是独自一人。   或者说,她总是觉得自己是独自一人。   那天下午去码头边送两个妹妹时,她是独自一个人。看着蜷缩在船舱里冻得嘴唇有些发紫的她们,心里全然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她从码头旁边郁郁寡欢地走回家时,也是独自一人,虽然父亲童有源就在她身边。她独自一人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还是一个人(走到半路的时候,童有源就去了别的地方。至于母亲王宝琴,她在不在家都是没有区别的)。她母亲一辈子最重要的两件事,就是爱她的父亲童有源,以及恨她的父亲童有源。以至于后来它们变得雌雄相伴,混淆不清;以至于她经常会忘了自己与那个既爱又恨的男人所生的一男四女。可能是被码头的冷风吹着了,那晚童莉莉发起了高烧,她烧着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她不愿意告诉其他的人。她烧着烧着就睡着了,下半夜口干舌燥醒过来的时候仍然是一个人。她一个人起床去厨房倒了点水,喝下去,一个人再次躺下,烧着,迷迷糊糊睡着,等待着仍然是一个人的明天到来。   第二天很快来了,她的烧还没退。没人知道她晚上发烧了,也没人知道她这一天带着烧去报馆上班。那天上午报社开了个大会,主题是关于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传播和新闻思想。大会结束以后,下午紧接着又开了个小会。在小会的小组讨论上,童莉莉昏昏沉沉地听到很多七嘴八舌、然而又是兴致盎然的议论。后来好像又有很多人突然鼓起掌来。童莉莉于是昏昏沉沉地跟着鼓掌。(九)或者,父亲心甘情愿地把自己藏起来了   在一片噼里啪啦的鼓掌声中,童莉莉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得请假去,今天是她和医院预约看病的日子。她在一片热火朝天的讨论声中离开了会议室,独自一人。她穿着厚厚的棉袄走在去苏州中医院的路上,独自一人。她去的时候就可以想到医生已经说过多次并还将继续说下去的话——一定要注意休息,注意饮食,注意心情呵。她的朋友不太多,所以她看完病回来还是孤独的。她将孤独地带着漫长难挨的肾病以及突如其来的高烧回到家里——“今天发工资了?”“是的,今天发工资。”童莉莉的回答显得非常疲惫。   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家很大的一部分是她撑着的。虽然她的工资与折合成植物油的领导的工资是无法相提并论的,但对于这个家,她的那点钱却是缺少不得的。她得养家。钱总是重要的。太重要了。对于这样一个家庭来说,还有什么东西比钱来得更为重要呢?她绵延无期的肾病所需要的钱同样也是绵延无期的;当冷风里的航船载着她的一个傻妹妹以及另外两个亲妹妹,当它们驶向运河的另一头时,她们将要吃的大米、白面、萝卜、青菜,她们洗脸用的肥皂、冬天穿的棉衣,她们在学堂至少总要认点字的费用……要知道,她们是她的亲妹妹——还未最终成年的亲妹妹。当然,她们也是童有源和王宝琴的孩子。她母亲王宝琴的那点钱早给童有源败光了。不过话也难说,童有源自己或许还会有点钱,只不过大家不知道而已。王宝琴说不定在哪里也藏着些钱……但即便有也是有限的,这个家从来就不是什么特别有钱的家。所以有些事情反而倒也省心,比如说每天早上,当童莉莉看到报纸上那些新闻时,她的反应总是有那么点淡然——   正当上海资本主义工业的公私合营搞得如火如荼时,北京也将选择大有粮店、稻香村食品店、同仁堂国药店、六必居酱园等十家较大的、具有传统特色的资本主义零售商店进行公私合营试点……   既然生活在流淌,顺流而下总是最初的一种反应。更何况,巨变总是相对于曾经拥有的那一部分来说。既然过上艰苦朴素、然而快乐健康的日子将是大家共同面对的命运,那么我们的女主人公自然也该欣然接受、决然前往。   但是——   为什么这一家人和周围绝大多数的那些人是那样格格不入呢?和艰苦朴素、快乐健康的穷人格格不入,和生活窘迫拘谨、内心却按捺不住兴奋的穷人仍然格格不入……她的父亲童有源,有时候,很少的时候,他倒是会给她些惊喜和快乐。她是她父亲最爱的女儿。漂亮,聪明,还算有那么一点点个性——至少他是这么说的,说在这一点上还稍稍有些像他,让他感到有所安慰。但这个父亲总像是被什么东西藏起来了,或者他自己心甘情愿地把自己藏起来了。   童莉莉几乎很少能见到父亲。有时候父亲倒是在的,但仍然看不见,只能听到屋子里传出一些悠扬的乐声,箫的声音,昆曲的声音……她喜欢这种声音。她内心灵魂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会跟着它一起悠扬、飘荡甚至颤抖,但是,她同样清楚地知道——   她恨这种声音。这种格格不入、让人觉得阴郁烦闷的声音!   其实很早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这一家都是疯子。充满了热情的疯子。除了两个漂亮的、然而生命力不是那么强盛的妹妹,和一个成年以后将在下雨天偷酒喝的有些弱智的小妹妹——呵呵,这话也不对,也说早了,谁能确信她们从来没有怀揣着别人从不知道、也不能轻易告诉别人的梦想呢?就像她,这个名叫童莉莉、18岁清秀可人的女孩子,谁又会知道她对于危险的爱好和野性……(十)有些爱情后来就平静了,有些则是久久地、甚至一生不能平静   到18岁的时候,只有一件事情童莉莉已经完全清楚了——虽然有时她仍然抱有些幻想,或者不太愿意承认——她是一个人。她的这个奇怪的家庭造成了她只有独自一人。她为这种几乎是强加在她身上的孤独烦恼不已。而更可怕的是,那天晚上,在潘小倩家的客厅里,在潘小倩的哥哥潘菊民放进留声机里的那张昆曲唱片里,这位名叫童莉莉的姑娘异常敏感地听出了(或者是臆想和强调出了)一种孤独。   她那么熟悉、并且拼了命要从里面逃离出来的孤独。   然而春天总是美好的。虽然对于一部分人来说,春天就像梦幻,而对于另一部分则更像煎熬。昼夜变更着长短,四周田野里的农作物也开始蓬勃生长了。先是水稻,白薯,小麦,大麦,花生,粟,甘蔗,蓝靛;再是萝卜,胡萝卜,各种豆科植物,洋白菜,菜花,黄瓜,番茄,茄子,瓜类作物。昼长夜短也使人更容易听到一些声音,闻到一些气味。有那么几天,童莉莉对潘菊民说,皋桥外面的油菜花肯定开了;油菜花一开我就能闻到的,不管隔了多远。童莉莉晚上睡眠不好时还听到过飞机划破云层的声音。不过这声音肯定很多人都听到了,不管是在失眠的夜晚还是春光明媚的白天。这是这个国家第一次制造出自己的飞机。它们像装饰了花束和彩带的鸟儿一样飞上蓝天,欢送它们的是人群里爆发出的暴风雨般的掌声。   或许所有爱情故事的起始总是相似的。时间往前倒推个20年,童莉莉的父亲童有源和母亲王宝琴也是在这样的春天开始的,心跳加速着,血脉贲张着。不过有些后来就平静了,有些则是久久不能平静。童莉莉新认识的朋友潘小倩和潘菊民,他们就是父母久久不能平静的产物。而随着时间缓缓地流动,那个站在医院回廊紫藤树下的潘小倩——她脸上细小俏皮的雀斑也会慢慢深起来,圆圆的脸颊陷进去一点点,说话也不那么容易害羞脸红了。她也要经历那个心跳加速、血脉贲张的过程,然后就平静了,或者久久地、甚至一生不能平静。谁知道呢。   但是且慢,所有的爱情故事往往也有着不同寻常的地方。这个人与那个人不一样,今天和明天也不一样。   这位名叫童莉莉的年轻姑娘,为了参加与潘菊民认识后的一场集体舞会,隔夜偷偷从商店里配了烫头发的药水——那是一种颜色浑浊、气味奇怪的半透明液体,装在一个酒葫芦形状的玻璃瓶子里。半道上她就打开瓶塞闻了闻。第一下感觉是氨水的味道;再闻,却又像皋桥外面油菜花的味道了。   把这种一半是氨水、一半是皋桥外面油菜花的液体抹在头发上,瞬间便有清凉而焦灼的味道。这其中焦灼的感觉,在后来火夹子放在炉子上烤热时强烈的嗞嗞声,以及再后来火夹子烫头发时微弱的嗞嗞声里到达高潮……不过,除了这些,内心的事情则没有人知道。   而那个让童莉莉产生奇怪感觉的年轻人潘菊民,每到春天的时候,他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去郊外灵岩山上独坐半天。(上世纪)30年代的某一天,他出生的那一天,灵岩山下太平乡兴旺村有一户人家办喜事,迎新的队伍敲敲打打在山脚下面绕了整整两圈。而在海拔一百八十二米的山顶天灵寺,中午明晃晃的大太阳底下有人推门而入。据说后来那人便在寺内剃度了。据说再后来就成了多年以后的高僧。仍然是那一天,到了后半夜,月光下面后山纵身跳下一位痴情女子……(十一)命运在踩了你一小脚以后,是不会忘记接下来的第二脚的  当然,自己出生那一天的事情刚刚出生的潘菊民是不会知道的。人各有命,富贵在天,这样的道理就自然更不会懂。然而他母亲的感受或许就会复杂很多。这位有着一双放大的小脚、一对细长美目的青年女子,原先是上海小康人家的女儿。家里的境况是好的,所以身上穿着常换常新的衣裳,并且就读于沪上一所新派女中。假如思想新了,干脆新派到几年以后惊艳好莱坞的那两位美女飞行员,那便另当别论;要不就干脆旧,旧到逆来顺受,天命不违。然而这女子却恰恰是个半新不旧的人物。在一次同样半新不旧的议亲失败之后,命运在她身上踩了个小小的脚印。   在心灰意懒、意志脆弱之际,她竟然爱上了家里私雇的黄包车夫——他也许也是爱她的,要不她不会怀上他的孩子;她也许真是爱他的,要不她不会提了家里一皮箱金银细软,偷偷和他去了苏州。然而有些时候,命运在踩了你一小脚以后,是不会忘记接下来的第二脚的。   &她的家人很快找了来。黄包车夫最终以盗窃、诱奸二罪并处得刑四年。她在苏州中医院生了个孩子,是个女婴。脚还是天足,眼睛紧紧闭着,也看不出以后会不会细长美目,会不会动辄感情用事,受一些女人的苦——这孩子生下来就死了。  &悲伤的母亲在生产满月后坐夜航船回上海。这时命运的第三脚重重地踩下来了,因为产后体虚,她在途中突然血崩不止,竟也走了。据说还有同船的护士作为证人——当然,这回是假的。   那个黄包车夫据说后来减了刑,但因为莫名其妙的罪行在牢里呆上一天都是更大的罪孽;又据说他后来返乡务农,先是种植茶叶、橘子,后来又开始养些小鱼、虾米和螃蟹。而她,接下来便是隐姓埋名移居他乡。辗转到后来,她又被家族偷偷安排回到苏州。然后,过了几个月?一年?或者更长一点的时间,她遇到了现在的丈夫,并且很快生下了一双儿女。   长子名叫潘菊民。次女则名潘小倩。   这两个名字都是他们的父亲潘先生起的。在他们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潘先生带他们去太湖边的东西山看梅花。山岗上除了梅花,还生满了茂密的青草和花儿,有万年蒿、茅草、房白草、羊草、马黄草、碱草、荻草、菖蒲、蒲棒、苍术、铺草、浮草、荇草、坐草、艾蒿、蓬蒿、益母草、马兰、菟丝子、四金草、鬼针、虎掌草、蝎子草、地丁草、席草、瓦松草、蒺藜、藫麻、线麻、乌拉草、串笼草、短荻草、芨芨草、醉马草,还有金沙龙、刺蘑花、狼毒花、木香花、石竹花、蜀菊、百合、黄花、指甲花、苍蝇花、苜蓿花、蒡岚……   山坡的另一面是一片果园。儒雅和善、热爱园艺、热爱基督、并且也爱着他们母亲的潘先生对潘菊民和潘小倩说道:“看到那些花了吗……你们看,许许多多的花瓣围绕着花蕊,它们共同组成了一朵花。春天来了的时候,或者是风,或者是蜜蜂、蝴蝶、甲虫和飞蛾,它们将花蕊里的花粉传播出去;有时候一阵大风,很多很多花粉在天上飞着,有些掉到水里了,有些飞着飞着就没有了,还有不多的一些最后变成了果子。”   这是个花粉飘散般轻柔安静的家庭。   不能说生活完全没有遗憾。一个女人改了姓名又换了历史,要说完全心满意足那是谎话。最好的事情,是花粉正好通过昆虫或者微风,落到它最终应该落下的地方。一朵花其实就是一个植物的生殖器。这种事情讲明了有些不雅,但怎样让一朵花碰到另一朵花,这就是生活。(十二)苏州男人潘先生  那位对于植物的雌蕊雄蕊、雌蕊的湿型柱头、开放型花柱以及花粉的传播方向如数家珍的潘先生,每个星期天早晨,他都会去礼拜堂做一次礼拜。潘太太紧紧跟在他的后面。她拉着他的手。他走得快她就也走得快,他走得慢她就也走得慢。除非他快到她的手再也拉不住他,快到她那双放大的小脚完全跟不上的程度。这种事情自然是不会发生的。夫妻总是应该相濡以沫,如同种子跟着风。即便他根本就不知道,和他在一起的其实完全是个陌生人;或者她因为某种原因终身信守着这个秘密。也许以前,当她穿着学生服坐在黄包车上,当黄包车经过一个又一个尖头圆顶、尖头尖顶、圆头圆顶的礼拜堂时,她内心完全没有任何感触。但是现在,因为他信基督她便也跟着相信;他低下头对神说他是有罪的,她便也跟着说她其实同样如此。   那是一个青砖青瓦方方正正的礼拜堂。只是在两层楼的西南角那儿突然升起一层,形成一个同样方方正正的钟楼。在苏州下也下不停、然而下也下不大的毛毛细雨中,潘先生和潘太太携手走进去……钟声在这时正好响起来,不高不低的那几声,不多不少的那几声。   有种说不出来的和谐。   那两个孩子——潘菊民和潘小倩,就这样看上去,他们倒也像是某种和谐的产物。两个都是安静的性格,不太喜欢动。他们那轻柔安静的家就在盘门老城墙旁边的一条巷子里。每到春天刚来的时候,两个小人儿就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站在巷子的尽头放风筝。   风筝的线很长很长,很飘很飘……两个圆滚滚的小人儿在巷子的这一头和那一头之间奋力奔跑。很多个小小的屋角翘起来,飞上天去,像很多很多把迟钝而细碎的尖刀。   潘先生有一个外国教友来过苏州几次,回去之后便认认真真、煞有介事地写了一本书。潘先生断断续续地看过里面的一些章节。他对其中的几段细节尤其感兴趣。   第一段是这样的:中国儿童不像我们的孩子们那样奔跑,嬉闹,爬行。中国学生不如白人学生奔放不羁。中国人不知道体育运动,他们放风筝、斗蟋蟀、赌博、下棋、放鞭炮。   潘先生莞尔一笑。   第二段也有意思:中国喜欢的是温驯的骡子而非马,骡子只是慢慢地走或轻快小跑。骑在骡子上的士兵加速时,所产生的一种情景使眼睛得到放松。   潘先生记得当时雇了辆马车陪他去灵岩山。走到半道的时候,那匹老马突然跑不动了。怎么打它也不跑,怎么骂它也不走。万般无奈,只能去附近的农家借了头骡子先顶替一下。   而第三段则让潘先生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中国人从来不把拳击作为一种运动,斗殴很少,没有相互之间猛烈的打架,有的也不过是女人式的抓伤和抓头发。男子唱歌,不过是一种鼻子发出的假音。这与西方男子的吼叫形成了奇怪的对比。   哈哈!哈哈!哈哈哈!   潘先生颇为喜欢自己现在的这种生活。两个孩子他也是满意的,他的教育方式同样更是和谐自然。孩子长在一个有爱而宁静的家庭里,按照自然的规律成长,并且适当给予教育,这就已经相当不错了。至于这孩子未来怎样,是美多一点,还是丑多一点,是快乐多于忧伤,还是忧伤得忘记了快乐……这些事情父母能知道一些,但也有很多是不知道的;有些事情反而旁人看得更清楚些,但因为是旁人,看了知道了也很快就忘了。当然了,上帝是知道得最多的。   每个星期天,潘先生和潘太太都会去礼拜堂表达内心对于上帝的赞美,并且适当地和他说说心里话。有时候他们带着潘菊民,有时候带着潘小倩。潘菊民去过几次以后就不愿意去了,潘小倩则一直坚持了下来。(十三)很多时候就是这样,脸上和心里的并不那么一致   也有些事情是潘菊民能够或者愿意坚持下来的。在跟着潘先生去过一次东中市的“中和楼”书场以后,潘菊民自己又去了几次。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潘菊民去的那些地方就连评弹老书客潘先生都没去过。他去宫巷的“桂舫阁”,他去石路湖田堂的“引凤园”,他去临顿路的“清河轩”,他还去道前街的“雅仙居”,去葑门横街的“椿沁园”,去山塘街的“大观园”,去濂溪坊的“怡鸿馆”,去热热闹闹太监弄里热热闹闹的“老意和”……他游荡在这些嘈杂的三教九流不断的书场茶楼里面,就像一个虚幻的、若有似无、可有可无的影子。   有时候,潘菊民和常与上帝说话的妹妹潘小倩分别从书场和教堂回来,两个人在昏暗的楼梯间遇到,彼此都觉得对方就像一个身上裹着紧身隔离衣的晃晃悠悠的影子。   当然,很多时候,爱情其实也是这个世界上穿了隔离衣的晃晃悠悠的影子。有一些爱情是天生的。无法解释的。要不就不是爱情。所以说,潘菊民第一次约了童莉莉坐在灵岩山半山腰的时候,两个人几乎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就不说。不说也不要紧,因为其实心里全都知道。于是就看看天上的云,山腰那里的树,树上停着的鸟……心里是甜蜜着的,脸上还不能露出太多来。很多时候就是这样,脸上和心里的并不那么一致,并不那么和谐。这样的事情总是难免的。即便在一个满世界都是兴冲冲的春天里,总也会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的。总也会有人心里怀揣着悲哀的。只不过有些悲哀别人看得到,自己说得出来;也有些悲哀别人看不到,所以说出来了也没有人相信。当然也会有一些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者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总是会有些稀奇古怪的荒唐事情发生。   喏,这其实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上。但是这个星期天,潘先生和他仍然穿着旗袍的潘太太却去不成教堂做礼拜了。   他们得到了一个通知,说前几天这个教堂被一家糖果厂租了下来,很可能要成为堆放原材料的仓库。也就是说,下个礼拜他们也去不成教堂了。   潘先生和那只不想吃饭的鹦鹉坐在城墙底下的时候,突然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这辈子他可能再也去不成教堂了。   潘先生坐在城墙下发呆的时候,潘菊民和童莉莉也正坐在灵岩山上。几只喜鹊飞过去,几只麻雀又飞过来……他们也在发呆,并且同样也有一种不想吃饭、并且食不甘味的感觉。当然了,这一切都是因为爱情突然到来的缘故。   这爱情到底是什么感觉呢?就像胸口的哪一个地方给划了条口子,隐隐约约的老是疼。晚上一个人睡觉的时候最疼;醒过来赶到电影院门口等待、或者接下来一步一步慢慢走上灵岩山的时候,春风拂面就把疼的感觉吹麻木些了;但仍然有一根很长很长的线,把你和很远很远的什么东西牵扯在一起了。要命的是,有时候你简直根本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那根牵一发动全身的线,昨天的时候、前天的时候还没有从你身体内部生长出来。但现在,它已经和你身上的每一个或神圣或肮脏的器官紧紧相连……那位潘姓的小伙子和这位童姓的姑娘,现在,他们非但和那只受伤的鹦鹉一样,不想吃,睡不着,他们还和世界上所有坠入爱河的人一样,产生了许多奇形怪状的想法。   有时候,他们觉得这些天的感受莫名其妙,简直和眼前这个人都是没有关系的。   但紧接着他们又异常强烈地感觉到,眼前的这个人是如此重要。不能想像没有这个人。在某一个时刻,他们简直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十四)童有源说他只想做一个废物   所有的爱情都是简单的。让人烦恼不已的世界突然变得狭小了起来。不管是谁坐在了车里,不管又是谁站在窗外的柏油路上踮起脚呼喊——他(她)来了,这个世界有伴了。   在这个万物生长的春天,还有一个人突然坠入了一种强烈到要把自己从里到外炸开怒放的情感。而这个同样处在恋爱中的人,就是短头发大眼睛、脸上长了些雀斑、说话还有点小结巴的潘小倩。   她爱上了矮个子男人常德发。   生活嘛,总是难免会有些这样那样的事情。好好的两个恋爱中的女孩子,却都莫名其妙地得了肾病,有时这个轻点,有时那个重些;一对热爱上帝的潘姓夫妻,本来也过得好好的,但突然之间他们没法去教堂了;这仍然不算,有一天深夜,院子里的紫藤树不知被谁给砍了。不久,就连紫藤旁边的房子也可能要保不住。   生活嘛,总是难免会有些这样那样的事情。这话童莉莉的那个父亲童有源其实也常对她说。如果他没有喝酒或者酒意不浓,父女俩的谈话往往会以这种过来人一笑了之的基调开始——   你看,我的女儿,生活就是这样的,我想吃一只四两重小公鸡做的“童子鸡”,想吃很长时间了,非常非常想吃。但我吃不到。前天你母亲做了一锅蛋炒饭给我吃,昨天是青菜烧豆腐,今天她不知道为什么又生气了,所以连晚饭都没做……她老是生我的气,好像对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其实真是不值得;还有你那几个妹妹,为什么见了我老像是老鼠见了猫呢?我生女儿,再把她们养大,可不是要养几只哆哆嗦嗦的老鼠放在家里。真是奇怪呵,你生出来的儿女却完全不像你,你原来想娶一个每天给你做“童子鸡”的好老婆,结果却找了个恨你恨得至死不渝的女人……但那又怎么样呢,那又能怎么样呢,也没什么。我从富春江老家出来的时候,是个月圆的晚上,空气里芳香四溢;现在还是这样,时不时地月亮还是会圆,到处都是香喷喷的;总的来说生活还是挺好的,真的挺好的,虽然人生其实完全没有意义……喂,你在听吗,我的女儿?或许对你说这些也没有用,你还太小,不会懂这些的。   童有源说这些话的时候,童莉莉的两只手异常安静地平放在膝盖上,眼睛里则有一种神秘莫测的光亮。对于一些自己不能完全明白、或者完全不明白的事情,很多人都会流露出类似的动作以及神态。呵,人的爱恨真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办法精确衡量的东西。   她和坐在夕阳里的母亲王宝琴说了会儿话。   母亲,有时间的话你能不能和父亲谈一谈呢?   谈什么,还有什么好谈的。   谈一谈吧,谈一谈过去,也谈一谈未来。   未来?还会有什么未来。乡下的那些地早被他卖了,我的那些钱也被他败得差不多了。读书人不像读书人的样子,生意人不像生意人的样子。他哪里像个做父亲的呢,他又哪里像个做丈夫的呢,他简直连个好好的人都完全不像。   母亲,公私合营后他不是找到了一个很不错的职位吗?   他一共就做了几天。他说他们要管他,而他不能忍受没有自由的生活,所以就把职给辞了。   辞了?   是的。他不想做了。那天我问他,那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他怎么说?   他说他只想做一个废物。   废物?母亲,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懂,男人总是会有些女人不能懂得的东西的。有些他们心情好的时候、或者喝醉了酒的时候愿意告诉你,还有一些他们到死都不会说。男人都是这样的,等你长大以后就会知道了。   母亲,我还是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有些事情我还有些弄不明白。但你还是很爱父亲的,我看得出来。我现在长大了,懂得了感情。(十五)潘太太眼前一黑,离开了一双正在恋爱中的儿女   又是生的困惑,又是爱恨交加,这种异常复杂的情绪一直延续到了晚上。等到一轮朗月亮晃晃地挂上半空时,童有源回来了。   母亲王宝琴漠无表情地回房间去了,并且关上了门。像天底下很多女人一样,独自黯然感伤,默默哭泣;如同天底下绝大多数怀春的姑娘,童莉莉脸上泛起淡淡的桃色的红晕,看着窗外深蓝色的天空,想着绝大多数怀春姑娘都会想的那些深蓝色的问题——现在,他在哪里呢?他正在干什么呢?   就在这时,仿佛从天上飘下来一段清越哀怨的曲子。门里面的王宝琴和窗台下的童莉莉同时抬起了头来。   我听到过这首曲子呵。门里面的王宝琴想。   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首曲子呵。窗台下的童莉莉暗自思忖。   然而这曲声一如既往地进行着,丝毫没有因为她们的犹疑而有半点犹疑。它绕着月亮下面的半片浮云转了几个身,又在远处城墙的黑影里消失了短短几秒钟;它有时候很闷很轻,仿佛王宝琴躲在门里掩住被子的低声哽咽。有时候它又激烈跳跃,直入云霄,就像童莉莉远远地看到了潘菊民,一声生命深处的尖叫,不顾一切地欢笑着朝他奔去……   王宝琴和童莉莉都知道,那是箫的声音。是童有源,他正在月亮底下吹箫呢。   就在不太远的地方,黑漆漆的运河以及运河上黑漆漆的夜航船也全都悄无声息地流淌在一片月色里,流淌在这段神秘的箫声中。仿佛——这个荒唐的毫无道理的吹箫人竟然是对的。至少在这样一个时刻,在这样一种箫声里面。他显得华丽而准确,如同一个略带忧伤的微妙音符。简直都会让善感的人流泪的。   不知道为什么,黑暗中的童莉莉就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这真是奇怪了,是为了谁呢,是为了什么呢?   算了算了,来日方长。但也不要紧。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事情可以解决另一些事情。比如说,爱情。至少爱情总是可以解决很多问题的。   而恋爱就像糖果放在了嘴里、红晕挂在了脸上,这样的事情就连童有源也看出来了。   他问她:   孩子,你谈恋爱了吧?   童莉莉只是和潘小倩在一起悄悄话。   莉莉,他最近每天来看我了,最多隔一天。   好呵,你不是最希望这样吗。你可以安心养病了,不要多想。   医生都说了,我的病不稳定。不像你呵……莉莉,我对他说,我都快要死了,你还不常来看我。   不能瞎讲。这种话可不能瞎讲的。   瞧瞧,瞧瞧,恋爱里的女人可真是疯狂呵,连这种狠话都能说得出来。谁家的父母看到孩子这种样子会放心呢。潘太太决定和医生好好聊聊。连着好几个礼拜,潘小倩去医院都是潘太太亲自陪着。进了大门挂了号,再沿着楼梯走到三楼去。二楼拐角的地方老是开着小半扇窗,有一次潘太太停下来歇脚的时候,发现西北风刮得呼呼的窗外,突然开出了一朵嫩红色的桃花。   真是奇怪呵。在晚上的餐桌上,潘太太忍不住向潘先生嘀咕了几句。于是潘先生也嘀咕着回答了几句,大致的意思是,怎么可能呢,这样的季节怎么会开出桃花来。难道是从天外飞过来的吗?   下一次陪潘小倩去医院的时候,潘太太便留了心。在二楼拐角的地方她停了下来,想再看一看那朵自己长出来、或者从天边飞过来的桃花。   没有人想到就在她停下脚步的那一瞬间,潘太太突然眼前一黑,脚底一软,昏了过去——3个月以后,确切地说,是整整3个月零6天以后,她就永远地眼前发黑、脚底发软,离开了最后还拉着她手的潘先生,离开了一双正在恋爱中的儿女。   这一次,窗外的桃花真的开了。(十六)一个生命的离去总是会改变一些东西的   你说做人这件事情到底有什么意思呵。根本就是今天不知道明天嘛。好好的一个人,前些天还在走道口拉住潘小倩的恋人常德发,说了几句当母亲必须要说的悄悄话——你想一想,过几天我们再聊。冬天的时候,她给童莉莉织了条很厚的毛线围巾。围了几次以后,下摆垂着的绒线穗子不知怎么松掉了,于是再拿回来修补。陪潘小倩去医院的前一天晚上还在忙这件事情,下面这部分重新织过了,但好像针数上有点问题,反正看上去有点别别扭扭的。“晚上弄的,看不清楚呢。”直到潘家人收拾潘太太遗物的时候才再次发现了它。它给别别扭扭地扔在了床边的一只箱子上,蒙上了一层薄灰。有什么意思呢?你说还有什么意思呢?   然而夜莺仍然在夜空里高声歌唱。   它们发出那种细巧嘹亮、动人心魄的声音时,屋里的人忍不住都抬起头来了——真美呵,他们想。接着他们又手托下巴侧耳聆听起来。   为什么这日子会过得这么奇怪呢?到底是有意思还是没意思呢?   几天以后,潘先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把一双儿女叫到了身边。这房子我不想呆了……心里难受……再说有件事情也早想告诉你们了,这房子恐怕也是保不住的……因为它太大,还有一个花花草草的院子。还有我们家的那个小银行……你们虽然已经长大了,但有些事也未必能够懂得。   但即便孩子们不懂,当父亲的还是要往下说——在上海近郊我们还有一套房子,好多年前我和你们母亲买下的。房子不大,但是比较清静。我想住过去。至于你们去不去你们自己定吧,你们都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   但谁还会说不,谁还能说不呢。谁会忍心让一个刚刚丧偶的老人孤独地背井离乡呢。   总是这样的吧。一个生命的离去总是会改变一些东西的,至少是暂时改变一些东西的。悲哀有时就像一场纷纷扬扬的雨,淋湿了屋瓦,淋湿了砖墙,淋湿了树梢……总是需要下一场欢乐来曝晒它,或者延绵不绝的时光来阴干它……那么就让我们收拾行装吧。   第二天一早,潘小倩又跑过整整三条街道、四座桥去找常德发。“常——德——发,常——德——发……”她在楼底下扯直了嗓门叫他。常德发很快就蓬头垢脸地跑下来了。   说来也怪,最近潘小倩的口吃突然不治而愈。或许悲哀正是一种最大的疾患,它从内心生长出来,压过了其他的一切。   我们结婚吧,好吗;为什么突然会想到结婚;因为我要暂时和父亲离开一阵子;那我等你回来,再说我最近也要再去一次云贵高原,有一些事情必须认真去做,有一些语言需要重新学习;不可以,我们结婚吧,就是现在……   第三天中午,潘小倩又去了。“常——德——发……”因为昨晚没有睡好,潘小倩的声音有点沙哑沉闷。常德发在窗口探了探头,很快就往里缩了进去。但过了一会儿还是下来了。   小倩,你不是个孩子了,你要懂事听话;就因为我不是个孩子了,所以我要和你结婚;我最近很忙,真的很忙,再说……你母亲刚刚走掉,这应该是一段悲伤哀悼的日子;我母亲如果在天有灵,她一定会为我高兴为我祝福的,我和她说过,我要嫁给你,我一定要嫁给你……   到了第四天晚上,当夜莺再次在幽蓝夜空开始歌唱的时候,常德发去了潘家。他浑身上下都戴了重孝……他缓缓地从门外走进来,在客厅正中潘太太的一幅照片前面跪了下来。(十七)潘菊民塞给童莉莉一个厚厚的信封。她没想到里面是钱,一大笔钱   半个月以后,常德发去火车站为潘小倩一家送行。潘先生显得又瘦又黑,潘菊民沉默着,而潘小倩则哭成了一个泪人。常德发揉了揉从来都没消失过血丝的那双眼睛,和潘小倩说起了话。   你要等我,你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你一定要等我。   我一定等你。如果……如果你不要我了……我就真的活不长了。说着说着,潘小倩又哭了。   等待。等待。   等待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呵。春天等待夏天,花开了等待凋谢,花谢了等待再开;人活着就是为了等待。生下来等待死,不爱的等待爱,爱着的等来了失去……但谁也说不清楚潘菊民究竟在等待什么。   这些天来,潘菊民重新把那些他久已未去的书场再跑了一遍。他去了中和楼,去了桂舫阁;他去了引凤园,去了清河轩,又去了老意和……这天晚上,他在老意和坐了很长时间。台上一位说书先生穿着深灰色半高领中山装外套、浅褐色长裤、黑色平底老布鞋……他的头发可能有好几天没洗了,在舞台的顶光底下熠熠发光,仿佛很多很多只蚕宝宝正在上面吐丝作茧似的。   小刀啊,亲爱的助手啊,战友啊!   在那烛光之下仔细瞧,叫一声亲爱的助手好宝刀。我与你么二十二年长相伴,刀不离人,人不离刀,共同战斗到今朝……   台下潘菊民轻声嘀咕了一句:哟,新开篇,倒是蒋调呢。谁知旁边一位老听客马上凑过身来:嗯,蒋先生的新作呢。潘菊民点点头。   那人又一迭声地说了下去:蒋先生真是不错呵,前几年为了给志愿军捐献买飞机大炮,和王先生、张先生、刘先生、谢先生、周先生、唐先生他们一起,从杭州开始,硖石、嘉兴、昆山、常熟、无锡,一天跑一只码头!那叫是辛苦呵,你想想看,一天一只码头呵!潘菊民觉得他说话声音响,影响台上演出的效果,但说的话倒还是想听一听的。于是再次点头不语。   有一次严先生去常熟演出,几十里外的农民都摇着船来听。散场辰光大家分头提着灯笼回家,那灯笼可真是亮呵,亮堂堂地就这么照了几十里……   虽然这天潘菊民并没有提着亮堂堂的灯笼回家,但远远的还是能看见巷口路灯下面,一个穿白衬衣、黑皮鞋的年轻姑娘正靠在砖墙上。   是童莉莉。   你在等我?   是的,在等你。   已经很晚了。   我很早就在这里等你了。   穿少了,凉吗?   ……   恋人们说话的时候通常总是声音越来越轻,身体越来越近。至于有没有亲吻或者更多的肉体接触我们暂时并不知道。但不管怎样,让年轻姑娘在夜风里等待这么长时间总是不对的。当然了,这个姑娘不是那个姑娘。但春天的时候姑娘们的感情总是相似的。虽然她们可能会说出看上去截然相反的话来。   我会等你的。这个姑娘平静地说。而小伙子沉默着。你放心去吧,先把父亲照顾好。姑娘仍然说得很平静。月光如水。照在小伙子同样如水的脸上……一小片乌云在天上慢慢爬着,遮住了小小的月牙。月色突然变得诡异起来,照着姑娘的脸,安静却又疯狂。   半个月以后,童莉莉也去火车站为潘菊民、潘小倩一家送行。潘先生显得又瘦又黑,潘菊民沉默着,而潘小倩则哭成了一个泪人。   于是就回到了我们前面已经说过的那个场景——在车站那口锈迹斑斑的大钟下面,潘菊民塞给她一个厚厚的信封。童莉莉没想到里面是钱。她更没想到里面会有那么多钱。(十八)生活,本来就是一段连着一段的绕口令   童莉莉和吴光荣是在一年后的夏天结婚的。   为了慎重以及确定起见,这句话应该再次重复一遍——在一年后的夏天,童莉莉和潘菊民的朋友,那个少了两个指头的吴光荣结婚了。进一步的扩充还是需要的——在童莉莉和潘菊民火车站告别一年后的夏天,童莉莉和吴光荣结婚了。至于第三遍的重复和解释就不再需要了。因为虽然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必然让人感觉惊讶,继而萌生好奇,这样说过来那样说过去,几乎就是一段绕口令了……但很多事情其实就是这样的。生活,本来就是一段连着一段的绕口令。从一个清晰无比的起点开始,直到让你完全糊涂才暂时停止。   童莉莉和吴光荣的新婚之夜就有一种看似尘埃落定的安静。   新娘子正在厨房里洗碗刷锅,细格蓝条纹的衬衫袖口卷起很高,露出幽蓝血管微微闪现的白嫩手臂……这样的场景着实能够让人内心欣喜、情绪安定,甚至要比更为甜蜜的那些部分更令人放心。即便做了新娘,生活仍然一如既往地流淌。吴光荣那里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所以这样的重任自然就该落在童有源或者王宝琴身上。   但当妈的仿佛还沉浸在一种深厚的情绪里无法自拔,所以对于女儿的嘱咐也是浅尝辄止,草草了事。   孩子,好好过日子吧。   母亲,我知道。   他对你不错,这就够了,至于其他就不要再想,永远别想……   这样的对话常常具有超越喜悦本身的深意,具体是什么我们并不清楚,但不管怎样,事情本身还是喜悦的。其实话说多说少其实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在这点上反倒是当父亲的童有源来得更清楚些。这个欢乐也理应欢乐的晚上童有源喝了点酒,酒后他和吴光荣谈了谈。然而话题却显得非常奇怪——关于一只鸡,一只刚才在餐桌上出现过的童子鸡。   这只鸡是在什么地方买的?   东山镇上。   真是只好鸡,是我一直很想吃的那种四两重的小公鸡。   说来也真是巧了,前几天我陪莉莉去东山,它不知道从哪家人家逃出来了,正在路边啄土吃……   所以就把它带回来了。   是的,所以我们就把它带了回来。   很好,很好……可惜盐放得少了点,糖也少了那么小半勺……葱姜呢,切得也是不够细的。其他就更不要说了,清蒸童子鸡怎么可以不放嫩扁尖呢,清蒸童子鸡又怎么可以不少许加几个香菇调调香味呢……   瞧瞧,瞧瞧,两个大男人为一只童子鸡在那里嘀嘀咕咕,喋喋不休。一个当父亲的,在女儿的新婚之夜,不着重关照以及呵护,反倒在什么盐的问题、烹饪的问题上纠缠不清,简直就是不可理喻、匪夷所思。对于这样奇怪的岳父吴光荣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我们当然并不知道。   假如说这个夜晚风声和缓,在月色与柳叶交织形成的光影里,站着一个鬼鬼祟祟听房的人,或许他就会听到这样几句奇怪而充满理性的对话。   莉莉,今天开始我就是一个新人了。   一个新人?   是的,以前是爱党爱国。   现在呢?   现在是爱党爱国爱童莉莉。   童莉莉朝床的一侧靠了靠,捏住了绣着鸳鸯戏水的红枕头。   童莉莉说话了,但因为说得很轻,所以听起来更像是自言自语。童莉莉说,有件事情一直想要说的,但又一直没有说……但终归是要说的,所以还不如现在就说了吧……(十九)吴光荣出现在童莉莉面前,如同一只从天而降的怪兽   吴光荣也朝床的一侧靠了靠,抓住了绣着鸳鸯戏水的另一只红枕头:其实你要说什么,我心里都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知道……即便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也能知道。莉莉,不要说了好吗?你不说,我也不说。有些话说了就是真的了,谁也忘不掉了。所以还不如谁都不说,就当它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可是有些事情它是确实发生过的。   我不问,你不说,那它就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窗外第一声鸟叫的时候,吴光荣揉揉眼睛醒了过来。他目不斜视地穿衣服、穿鞋穿袜、系好皮带……他到厨房里忙了好一阵,才把一小锅熬好的粥和酱菜放在了桌子上。   童莉莉也有点醒了。正躺在床上揉眼睛。“早饭我做好了,你起来吃。”“那你呢?”“我来不及了……对了,你起床后把床单换了,换条新的。”   ……“这条旧床单就扔了吧,别再看到它了。”   现在,爱党爱国爱童莉莉的吴光荣每天都很早起床,他让一只完整的手与另一只少了两根指头的手充分合作起来,在厨房里烧水、淘米、熬粥……外面院子里挂着昨天童莉莉洗掉的那条床单,那是一条浅粉色的新床单,结婚那天早上才铺到那张双人床上的,崭新、洁白、一尘不染……现在,它正在南方初夏的微风里翻飞、翻飞。床单洗得很干净,是一种洗过以后的崭新、洁白、一尘不染,因此并不知道它在用过以后、没洗以前是否沾上过什么颜色——是呵,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呢。   吴光荣的眼睛被渐渐浓烈起来的阳光刺了一下,有点疼,于是就闭上了。“莉莉,吃早饭了。”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无法解释的。比如说,吴光荣对童莉莉的爱;比如说,潘小倩对常德发的爱;又比如说,童莉莉对潘菊民的爱。除了无法解释的,剩下来那些就是能够解释的,比如说,有很长一段时间童莉莉一直觉得,潘菊民的爱和她的爱是同一种爱——但是,什么样的理由能让一个爱着的人不回来?让一个承诺过的人突然消失、音讯全无?而且是整整一年,还要再加上半个桃花盛开、柔肠寸断的春天?   潘菊民一家去了上海后不久,吴光荣去一家国营糖果厂当了工会主席。接下来的整整一年、还有半个桃花盛开柔肠寸断的春天里,吴光荣不时出现在童莉莉的面前,就如同一只从天而降的怪兽。   一开始,她完全不理他。也不是完全不理他,而是她正处于恍惚焦虑之中,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人不断出现在她面前到底是什么原因。有几次,在资料室旁边的楼梯拐角口突然遇到吴光荣,她甚至根本就没有认出他来。那段时间,她正茫然地在苏州城里寻找着潘菊民——她知道他已经走了,离开了,但有些时候,在幻觉中她又觉得潘菊民的离开或许也只是个幻觉。或许潘菊民根本就没有走——好几个雨天,连同着好几个下雪天,她撑着伞在火车站那口生锈的大钟下面徘徊,徘徊,徘徊,做出一副认真等待的样子;她沿着运河走了很长时间,接着又爬上长了好多青苔滑腻腻的盘门城墙;她在引凤园听早场书,清河轩听下午场,晚上再去雅仙居,第二天再去另外三个书场……最后,终于有一天,她昏昏沉沉地登上了一列开往上海的火车。   她寻找得太累了。累得甚至连生病都生不动了。奇怪的是,她的肾病竟然莫名其妙地好了,而且……当第二年春天到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再次萌动了起来。   这时,她注意到吴光荣了。他又一次出现在四楼资料室旁边的楼梯拐角口时,她认出了他来。(二十)新婚的童莉莉,一点不像得过肾病   他们交往的时候,吴光荣的话并不太多,而且有些辞不达意。完全不像他在叙述兵工厂的传奇那样酣畅淋漓。但不说倒是罢了,一旦说起来却还是真的可以吓人一跳的。   接近夏天的时候,有一次吴光荣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他直勾勾地看着童莉莉,说道:   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什么梦?   梦见我们在一起。   童莉莉愣住了,没说话。   你生气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我在想一件事情……这句话童莉莉说得很轻,接下来就停顿了,因为好像确实是在琢磨事情。又过了会儿,她抬起头,突发奇想但又异常坚定地说:“那么,我们就结婚吧。”   这回愣住的是吴光荣。   童莉莉咄咄逼人地又加了一句:“你——不愿意吗?”   一只美味的小公鸡替代了很多乏味的问题。   一场突然的、没有理由的婚姻替代了那个烟雾一样消失、几成幻觉的人。   但至少在一种情绪上童莉莉如愿以偿了。她需要这个东西,强烈地,不假思索地……在这一点上,和她结婚的吴光荣简直就是那个她梦里虚幻的潘菊民。   谁能讲得清楚呵,到底命运是什么呢?到底生活是什么呢?婚姻又是什么呢……既然很多事情发生得匪夷所思,稀奇古怪;既然想了还不如不想,想也是白想,那么还不如把新婚的大床整理一下,把两只绣着恩爱动物的红枕头整理一下。灯光忽明忽暗,稍稍地说上几句,或者干脆说都不要说,把窗关上,把灯熄掉,让我们好好睡觉吧。   有一件事情,是吴光荣没有想到或者说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的。   是的,秀气的、得过肾病的、甚至在结婚前夕还有些神思恍惚的童莉莉,就是这个童莉莉,在新婚的床上竟然表现得异常疯狂。那天半夜,吴光荣被窗外的一阵急雨惊醒。他从床上坐起来,看着身边的童莉莉。她的一只光着的胳膊以及两条光着的小腿全都露在了薄薄的被子外面。她睡得很沉,又恢复成了白天那个眉清目秀、安静内敛的姑娘。那样大的风那样大的雨,还有一阵连着一阵的闪电雷鸣……她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觉察。   她太累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几乎每个晚上都会非常主动地提出要求。过后,她拉过薄被盖在身上,然后便沉沉睡去。   这个女人可真是奇怪呵。   有一天,吴光荣终于忍不住了。“莉莉,你真是个好女人。”   童莉莉垂下眼睛。“但是莉莉,身体也是重要的。”   童莉莉抬起头,再次非常平静地看着他。“要是每天都这样,每天……会很累的,身体会垮掉的。”说这话的时候,吴光荣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   第二天早上,吴光荣仍然很早就起床做早饭。“莉莉,吃早饭吧。”等他重新走进房间的时候,童莉莉多数时间已经醒了,但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她显得有些疲倦和冷淡,面无表情,吴光荣问她一句她就回答一句,有时甚至就像完全没听懂似的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好几次吴光荣都有些恍惚起来。   晚上的那个女人,是她吗?真是她吗?(二一)一个父亲与女儿的对话   父亲,母亲,我回来了。   一个出嫁的女儿回来探望,总是能带来些温馨与伤感交相混杂的复杂气息。母亲走过去拉住女儿的手,摸摸头发,整整衣领,说些家长里短的话。适当地偶尔也会谈些闺房里的秘事。父亲则在客厅里远远地坐着,咳嗽一声,或者起来踱会儿步。一件规整的婚姻总是带来正常的人间情感,期待、担忧、快乐、忍耐……它让童有源和王宝琴突然也变得适可而止地亲密起来。他们甚至不经意地一个人拉住了童莉莉的一只手。   吴光荣呢?他怎么没来?   他今天有事,厂里要突击学习。   女婿总是外家人。虽然这家的母亲总是很悲伤,父亲又常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就在童莉莉回来之前,他们还刚刚大吵过一场。这样的争吵以及争吵过后长时间的沉默已经过于平常,所以当女儿的完全没有看出事情有什么异常。   你三妹妹病了,据说病得还不轻。我和你母亲想去富春江乡下看她……你去吗?   这是童莉莉第一次坐上夜航船来到这片广阔的水域。在她还小的时候,父亲童有源常常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突然消失了,又会在突然之间穿过阴湿的青苔小巷出现在她面前。母亲王宝琴一言不发地回房间去了,并且关上了门。就剩下父女两个在月光底下叽叽咕咕地聊会儿天。   有时候童有源会吹上一会儿箫,有时候则不吹。他喝了点酒,就会讲些出门远行的见闻给童莉莉听。当然了,没说的总要比说了的多很多。   他说等你长大以后你一定要去看看长江,这条神奇的河流从中国的中部流过,沿途经过这个国家最富裕的一些省份。成千上万只大大小小的帆船和海轮从宽阔无边的入海口蜂拥而入,逆流而上,深入到高山峡谷和富饶的河流,深入到四面八方……他说有一次他就是跟着一艘货船去遥远的西部地区。他在船舱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这一刻睁眼醒来,船只航行在两岸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的河道上,而到了下一刻则要迎着激流而上。他懵懵懂懂地看着数百名纤夫在黑硬冰冷的岩石上拖拽着船只,吓得手脚都哆嗦了起来。要知道,汹涌的河水在峡谷里咆哮着,一旦绳子拉断,货船以及货船上所有的一切都将葬身江底……   童莉莉歪着脑袋看着她的这位父亲。就在他突然消失的这段时间里,一个穿黑洋纱旗袍的女人到家里来过两次。   第一次是童莉莉开的门。“童有源在家吗?”女人向童莉莉稍稍俯下身来。“你是谁啊?”“我是谁?哈哈,我是谁……”   还有一次是母亲王宝琴迎出去的。童莉莉在门缝里看到黑洋纱旗袍的一角,面目则不清楚。好像是上次那个,但好像又不是。童莉莉甚至连对话的声音都没听到一句——王宝琴面无表情地走出去了,然后又面无表情地回来了。   瞧瞧,瞧瞧,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循环往复,让人绝望不已但又忍俊不禁。过了一阵子,童有源不出所料地再次神秘失踪了。童莉莉走在门口长满青苔的石板路上,心里想着,父亲快要回来了,真的快要回来了;只要时间过去了一天,就距离父亲回家的日子又近了一日。而终于有一天他真的也就回来了,就在下一个月圆的晚上。美妙的有些哀怨的箫声……甚至让人怀疑这种莫名其妙、毫无道理的失踪其实还带有一丝美感。   孩子,我回来了。   父亲——   等一等,先等一等,不要告诉我那些令人不快的消息。我知道,也懂得,稍稍一猜也就猜出来了。慢一点,慢一点再说。还是让我们先来讲点其他的,其他的更有趣的事情……   父亲——   我的女儿,你听我说,你一定要听我说,等你长大以后,你无论如何都要去走一走黄河……(二二)爱着或者恨着、不管怎样都得生活在一起的男人、女人以及孩子&   一只孤独的轮渡缓缓漂浮在渐入暮色的宽阔大河中。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站在船尾,仰着头,看着先是暮色底下、接着再是月光下面的江南渐渐地从身后退去。   船舱里坐着一位略显憔悴的中年女子。对着烟水朦胧了河岸的河流,这种年龄的女人常常会有一种说不分明的悲哀。日子仿佛都能看到头了。但看到头了又能怎样呢,也不知道究竟是平安还是忧伤。   年轻姑娘则在缓慢航行的轮渡上久久地发呆。她的脸朝向大河,所以脸部的表情、眼睛的湿润全都隐没不见。只能看到仍然纤瘦明净的背影。如果你在那个夏天的渡船上看到这个细弱的身影,就会突然明白,光看背影是很难区分姑娘或者妇人的。正面也不行……不行,反正是不行,完全不行。   而这,就是那天童有源、王宝琴以及童莉莉三人乘坐夜航船去杭州的情景。   渡船中间并不停靠,而是沿着月光下面的京杭大运河溯流而上,直接从苏州开往杭州。船开得很慢,仿佛久久地发着呆并且随时都会生气、变卦、停下不走。仿佛就像一个有点怨怼但又深藏不露的小妇人。有一次,一条小船惊天动地地从后面冲了上来。在柴油机震耳欲聋的马达声中,小船带着它的厨房、卧室、客厅、院子,带着爱着或者恨着、不管怎样都得生活在一起的男人、女人以及孩子,轰隆隆地超过他们了。   还不睡吗?   这时童有源到船舱里看了一下。他们的房间在靠近船尾的地方,和破旧的小餐厅离得很近。原本王宝琴是带了干粮上船的,但一个人既然可以扔下妻儿不管、用掉老婆所剩无几的私房钱,去顺着长江逆流而上、沿着黄河顺流而下……那么他花掉点盘缠去喝上几杯啤酒、再啃上个把鸡腿也是极为正常的事情。   你们……不吃吗?   这样的问话自然是没有人会回答他的。但很快童有源的注意力就被其他东西吸引去了。有个黝黑皮肤的农妇上船的时候带了一只母鸡。它不胖但是安详。或许月色撩人它也悄悄做起了春梦,月上柳梢头的时候,躺在农妇竹篮里的它生下了一个温暖的鸡蛋。   这是处女蛋吗?童有源拿起鸡蛋,在月光下面起劲地照着。   当然是。农妇莫名其妙地骄傲了起来。   这是一枚白壳、透亮、同时还带着几丝血迹的鸡蛋。它很有可能真是处女蛋。但是白壳、透亮、同时还带着血迹的鸡蛋也有可能并不是处女蛋。为了这只鸡蛋,童有源和农妇讨价还价了很久。因为无聊或者好奇,好多乘客都涌到甲板上来看两个人、一只鸡以及一枚身份可疑的鸡蛋。但同样的事情因为触景生情往往产生不同的效果。王宝琴头也不抬地沉沉睡去了。而童莉莉也跟着起来去看了一下,接下来的情况是她很快阴沉了脸回到船舱,并且把头埋进了有点脏还有点气味的被子里。   接下来的事情便有些支离破碎。好像后来童有源又进船舱来了,并且坐在床头看了她很久。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的。该想什么……就想什么吧。想到头了……也就好了。   这样的劝慰总是有些奇怪。含混不明,混淆不清,既不说明事情的原因,也不道出应该的结果。就像这年春天的时候,童莉莉无缘无故地发了两天高烧,后来又无缘无故地好了。童有源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条黄鳝,熬成汤端到了她的床前。他好像很想说些什么,看了她好久。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这个奇怪的、让人又爱又恨的父亲多少是有些懂得她的……有时童莉莉的脑子里会飞快地闪过这样的念头。一丝一缕的感动。但这做父亲的又经常会被各不相同、五花八门的人和事吸引注意。这不,甲板那头突然传来了三弦和琵琶的声音。(二三)妈妈对着月亮笑了起来&   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   长日夏,碧莲香,有那莺莺小姐唤红娘。   红娘啊,闷坐香闺嫌寂寞,何不消愁解闷进园坊?   ……   是个跑码头的小评弹团。几个穿浅色衣服的身影在甲板上晃动着。像肥白的月亮,终于从漆黑夜空以及层层乌云中间探出了头来。   直到很久以后,童莉莉仍然记得那一小段闪电般的甜蜜时光。仿佛生活里所有的矛盾都暂时停了下来,重的变成了轻的,原来轻的更轻……   姐妹们——刚刚结婚的这个以及被伟大的父亲像小狗小猫般扔在河边的那三个,她们笑嘻嘻地挤在一起钓鱼,顺带还捉上来很多活蹦乱跳的小虾米;她们每一个看上去都面色红润,体态轻盈,就连原先病的那个也毫无例外——   实际的情况是,就在童有源他们到来的第三天,那个病得不轻的三妹就奇迹般地完全康复了。   奇迹没有结束,它甚至才刚刚开始。所有的人都突然发现,天哪,她们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童有源变了。一夜之间,他成了一个好脾气、好心肠、几乎还有些喜洋洋的人。他看上去简直都有点像个好父亲了。   他带着他的那几个女儿,站好了,看一看,数一下,一、二、三、四……他带着她们到附近或者更远些的田野里去。她们乖乖地跟在他后面,特别是小的那几个,就像一群安静而羞涩的羚羊。她们怕他。他再坏,再没有出息,再胡闹,再让她们的母亲绝望哭泣,她们也仍然怕他。她们甚至还有点偷偷地爱着他。那些田野里的时光像极了少女的梦境。他是那样的英俊而和善,周身上下都充满了活力。他教她们很多以前听都没听说的游戏。天哪,她们悄悄地捂住嘴巴,不时地窃窃私语,叽叽喳喳。他还让她们坐在小树林里,等待日落时分暮色划过树梢时的神奇景象。山坡的草尖尖上像霜打的白色,而姑娘们则因为多少有些营养不良而显得轻巧纤细。她们不敢离他太近,但又不想走得太远。玩得高兴时她们会像麻雀一样尖声叫喊起来,但只要他一走近,她们立刻就会变得鸦雀无声,低眉顺目。   有一天晚饭的时候,童莉莉告诉大家说,刚才在小树林里她看到父亲了。停顿了一下,她又说,旁边还有母亲。“他们在亲嘴。”   正在吃饭的三个姑娘,其中两个因为饭粒呛住喉咙而大声咳嗽了起来。另外一个,嘴里的一片青菜则像雪花一样缓缓飘落。   然而情感这种事情年轻姑娘们自然难以完全懂得。即便姑娘已经长大成女人,完全懂得也是不可能的。因为情感本身也在长大。过不多久,关于父母的情感则又有了新的变化和发现。   这回是老实到有点傻乎乎的小妹妹发现的。“昨天晚上,我看到妈妈对着月亮笑了起来。”她悄悄地对大姐童莉莉说。“哦,那是因为妈妈爱爸爸。”当姐姐的回答得很从容。“但是后来,但是后来我又听到了哭声。”“哦……那还是因为妈妈爱爸爸。”   还有一件想都没想到的事情,也让整个行程变得美妙无比近乎奇迹。有一天童有源陪着女儿们在河边捉小螃蟹时,突然遇到了一个姓林的女人。相遇总是勾起往事——这个女人的丈夫是童有源小时候的玩伴;后来他去上海做生意,女人就跟着去了;后来就娶了这女人;再后来生意败了,人也病死了……而这女人不知怎么远兜远转地就回了故乡,鬼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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