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遗物好悲伤的贝拉多娜,怎么买,不会弄

  楚红仰头看见斜上方的烟筒里喷出那股黑烟后,她探身够了一把,觉得眼前一黑,便啥也不知道了。等她清醒过来时,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身边坐着她的小姑子班娜。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墙上的石英钟发出滴答的声响。班娜的眼睛红肿得只剩下一条缝隙,她盯着窗外,身体木雕般地摆放在椅子上。如果不是楚红的手触到她的胳膊,她还不会转过身来。   班娜转身的动作很缓慢,像是被人轻轻地挪移着。等她的眼睛由楚红的大腿漫过她的腹部她的胸前最后定格在她的脸上后,才僵硬地点点头,说嫂子,你醒了。她的声音很小,听起来倒是很清楚,有点像重体海绵,看着的感觉是绵软的,用手摁起来又很硬实。   楚红抬起手来,想去拉班娜的手。见班娜没有及时呼应,便任由手臂自由地垂落到床下去了。她感觉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像灌了铅,沉甸甸的。她没有力气去做哪怕一会儿的坚持,更没能力去重复同一个动作。她的眼皮如同两块磁铁不同的极,在相互地吸引着,使闭上眼睛成为一种需要和愿望,也成了她区别现实与梦境的标准。她到现在也拒绝承认她丈夫班国义逝去的事实,她认为那应该就是一个恶梦,只不过这个梦比以往的梦做的时间长些,醒后记得清楚些罢了。   楚红正要从头去梳理一下这个恶梦,班娜的声音在她耳边又响起来,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被风刮过来似的,撞在她身边的墙上。班娜说,嫂子,你应该去饭店看看,那里还有一帮人呢。你不照个面,咋说也不好看。   班娜率先从椅子上站起来,低头看着楚红。她的目光像两个钩子,拖着楚红的双手,硬是把她拉了起来。楚红知道,这个一直看不起自己的小姑子,说话虽然是轻声细语的,却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成分。这种力量来自她的地位,毕竟她是这个家唯一有正式工作的,是政府机关的公务员,是全家人引以骄傲的人物。   班娜走到外屋,在脸盆前停下来,从缸里舀了瓢水,匆忙地洗了把脸。她问楚红洗洗吗?楚红摇摇头。楚红的脸上确实很干净,虽然是有两天没洗了,却不像班娜的脸上留有哭过的痕迹。班娜也可能是因为楚红的脸看起来很干净才故意问起的。   从昨天晚上,楚红突然就没有眼泪了,就像抽水机在作业时突然停电了一样。家里的一些至近亲属的眼睛,都是越来越红肿了;而她的眼睛,由于失去泪水的浸泡,由红肿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她的眼圈泛着淡青色,反而把眼睛衬托得更大些。她已经察觉到了,很多亲戚都在因此而注视着她,都在以一种很诧异的神情诘问着她,甚至在言谈话语中,怀疑到她与班国义之间的情感问题上了。再加上他们结婚五年多还没有孩子,这就让这些人的这种怀疑,显得更具有可信度了。   班娜洗脸时,楚红去里屋给她找来一条毛巾。等楚红把毛巾再送回里屋,把门锁上时,班娜早已截下一辆出租车坐进去了。她靠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眼睛向前看着。听到楚红关上后边的车门子,她仍用那种柔弱而硬朗的口气命令司机,说去市府路的百姓酒家。她旁若无人的样子,让楚红觉得自己立即变成了一个局外人似的,因为丈夫的离去而跟班家人没有关系了。这让楚红又想起这个恶梦开始时的情景。   楚红一直没有手机,班国义的手机里存储的家里人的电话中,只有班娜的。警察第一时间通知的是班娜,她是在往楼下跑的时候,把电话打到楚红所在的那家小超市里的。电话是超市老板大郑接的,他只哼哈地应答几句,就把电话挂断了。大郑走到楚红面前,只是小声地告诉她,说你去市医院一趟吧,你对象出了点事,在那儿呢。楚红吓了一跳,她急忙问出啥事了?大郑说不知道,打电话的人没说。楚红问谁打来的电话?大郑犹豫一下,说一个男的,可能是你对象吧。楚红松了口气,她脱下工作服,换好自己的衣服,又跟大郑打个招呼,说如果没啥事,我下午就上班。她刚走到门口,才掏出自行车的钥匙来,又被身后跟过来的大郑叫住了。大郑说,你别骑车子了,打车去吧,快点,也安全。楚红说没事的,反正也不远,十来分钟也就到了。大郑没再说什么,他越过楚红,先跨出门口。等楚红跟出来时,大郑已经拦下一辆出租车了。他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十块钱来,递到车窗里边。楚红边拉车门边说,郑哥,不用,我这有零钱。司机回头问楚红去哪?大郑在车窗外说去市医院。司机摸出两块钱来,往车窗外递去,大郑已经转身回屋去了。司机转身把钱递给楚红,说去市医院,八块钱就够了。   车停到市医院门口时,楚红看见林中文也打车到了。林中文是班娜的丈夫,也在政府机关当公务员。他平常说话走路都方方正正的,今天显得有些匆忙。他只是冲着楚红挥了下手,示意跟着他走,就跟头流星地进了医院。林中文没去住院处,而是绕过那栋八层的大楼,向后走去。楚红没来过这家医院,她不知道医院的后边是啥地方,也紧跟着林中文急匆匆地走着,两个人之间,差有十来米远的样子。等绕过第二栋那个三层的老楼,楚红看到后边是几间小平房后,她就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她喊一声小林子,见林中文没回头,又喊两声林中文,见他仍然没回头。楚红小跑起来,她刚到小平房的门口,就听到里边传来班娜的哭叫声。   楚红闯进太平间,她只看班国义一眼,就和班娜一样,跌坐在地上了。林中文是先拖起班娜的,他搂抱着她,手不断地拍打着她的后背,虽然没说话,但班娜的哭声渐渐地小起来。林中文慢慢地推开班娜,指了指楚红,俩人便一起走到楚红跟前,把她从屋子里扶出来了。这时,家里的几个至近亲戚也陆续地赶到了,大郑也赶来了。他们都去太平间里看过后,女的就陪着楚红和班娜在门前大哭,男人便围到林中文身边去研究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大郑远远地站在旁边,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这个家里的人,除了楚红,没有人认识他,大家都以为他是医院的工作人员或者是看热闹的。而此时的楚红,身子软得像根藤蔓,要是没人架着,自己已经站立不住了。她的两只手交替着向太平房这边够着,似乎要抓到什么。那些亲戚在她的周围形成堵人墙,把她和班娜圈在中间。班娜扶着楚红,其实她也站立不稳,她们两个人就像两根木杆,只能靠彼此依存着,楚红根本没看到大郑的到来。   大郑抽了支烟后,往前走了几步,来到林中文跟前。他看出来了,这个人应该是这个家现在最主事的。他拉了林中文一把,自我介绍说,我是大郑超市的,楚红在我那里上班,你们现在得用钱吧,我过来送点钱。林中文和大郑握了握手,便来到那群女人的身后。他拨开人群,对楚红说,嫂子,你们老板来了,说给送点钱来,你看交给谁?楚红好像是没听见林中文叫她,还在哭喊着,她的哭声已经不强烈了,被抽搐声所掩盖。她的喘息很急促,像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一路磕磕绊绊的,却是越滚越快,失去控制。林中文只好扯一下楚红的袖子,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一遍。这次他说得声音大些,周围的人都听到了。有的人就忙里偷闲地回头瞅大郑一眼,班娜也听到了,她也回头看一眼。班娜转过头来,没好拉气地对林中文说,你就收着吧,回头跟嫂子说一声就行了。   班娜对楚红的态度,在这两天里,是经过两次明
显转换的。第一次就与大郑的出现有关。原来她搀着楚红的手是紧紧的,是很负责的。从看到大郑后,变得松弛下来,只是一种形式了。第二次与楚红的泪水有关。从楚红没了泪水后,班娜不再乐意跟她说话且离她远远的,像陌生人的样子,那情形都跟现在差不多。   班娜从打上车后,连头都没回过一次。她把头靠在座背上并歪向窗子那边,她的长发从座背边上垂下,被从车窗缝隙钻进来的风吹得飘荡起来,在楚红的眼前晃动着。有几次,楚红想跟班娜说说话,她把靠在座位上的头扬起来,做好了说话的准备,可一时又找不到可说的话题。她的身体好像也不支持她的行动,只好往后一仰,又躺下去了。   出租车驶出万福镇,便快起来,沿着万福路,向市里窜去。   万福镇离市内大约有十华里的路程,楚红的家住在镇子的尽东头,离镇中心也有差不多一里地。如果把万福镇算做这个城市的郊区,那么,楚红家住的这个地段,又像是万福镇的郊区。楚红家的这四间北京平房子,是班国义的父亲留下来的,至今房证上还是他父亲的名字。   班国义的父亲原来是钢管厂的工人。十年前,在车间的一次事故中被电死了。为了安抚家属,钢管厂便安置班国义去接父亲的班,同时也赔偿他家一笔数目很可观的钱。家里虽说出了丧事,却因此耀眼起来。那些赔偿,让班国义娶到了楚红这么个漂亮媳妇,也让班娜顺利地念完了大学。按说应该还剩一些的,只是他父亲走后不到三年,他母亲得了精神病,一直在医院治疗着。剩下的那些钱,基本都让老太太给花费了,而且到现在还在花着。   万福镇不算是城市,但楚红嫁到这里来,在她家乡人的眼里,就算是进城了。楚红的老家在一个很远很偏僻的大山沟子里,她初中毕业后,就来这个城市里打工了。她跟班国义是经别人介绍相识的,当时很多人夸他们是郎才女貌,但见过他们的人都明白,那个“才”是跟钱有关的“财”,是说楚红看重班家的条件才嫁给他的。按说班国义的身材长相并不太差,但跟楚红比起来,差距就显得很大了。他的一张嘴比楚红的两张嘴还大,他的两只眼睛加在一起也没有楚红一只眼睛大;他没有楚红高,但体重差不多顶楚红一个半人还多。他们走在一起,有点像一头牛犊子领着一只梅花鹿的感觉。   班娜两口子从外表上看,确实不怎么般配。但结婚后,他们的确度过了几年好日子。那时班国义工资开得挺多的,家里还有积蓄。楚红就是从那时起,才辞掉原来饭店的工作,来到大郑的超市的。这儿虽然不如饭店的工资高,但工作相对地清闲些。两个人都休班时,便骑上摩托车去市里逛商店,看电影,也花前月下地浪漫过,他们的情感就是在那个阶段培养起来的。唯一遗憾的是,楚红的例假来得不正常,有时几个月不来一次。班国义领着她去医院看过,也吃了好多药。每当楚红为此闹心时,班国义总是安慰她说,没有孩子更省心,等过几年实在治不好的话,就抱养个小女孩。   班国义只在钢管厂上了三年多的班,单位就破产了。他没啥文化,也没啥技术,再找工作显然是不可能的了,只好在家门路边上摆个修理自行车的地摊,每天的收入也不过十块二十块的。因为还得负担母亲的治疗费用,两口子的日子就越来越紧巴了。到了今年春天,家里的日子实在是艰难了,班国义这才下决心考证借钱买车干起出租的。   从地理位置上看,万福镇算是这个小城市的后院吧。这个城市的好处这里没得到多少,就连集中供热和供水这些基础设施都没有。但城市不要的东西,都扔到这里了。这个城市的垃圾掩埋点设在这里,这个城市的火葬场和公墓也建在这里。火葬场就在楚红家后边的山上,离她家也不过半里地。楚红刚来到这里的那几年,都不太敢往后山上瞅的,每次看到那个大烟筒冒着黑烟,就觉得那地方是一个张着大嘴的怪物在吃人。这几年她倒是不怎么太害怕那个大烟筒了,但下过雨后,村里的女人都到后山上去捡蘑菇,她却从来没敢去过。今天上午她是第一次去山上,就眼睁睁地看着丈夫被那个怪物给吞了。   出租车停在百姓酒家的门前,班娜下车后就径直地进去了。她应该算这里的常客,她的单位就在这附近。在选择饭店时,是她提出到这儿来的,说她跟这儿的老板认识,能便宜些,还能拖欠一段时间。楚红也是听到可以拖欠才同意到这里来的。这两天,家里的钱花得跟流水一样,大郑送来的三千块钱花光了,楚红手里的两千块钱也花光了,这还不算班娜他们两口子花的,据班娜说,他们也花出去一千多了,楚红再也拿不出钱来了。昨天晚上,她让班娜再给她张罗点,班娜说他们家暂时也没现钱了,他们的钱都买成基金押在股市里,这段时间大盘跌得厉害,不能取,就是现在取,也得一周后才可以提到现金,不赶趟的。楚红不太懂股市的事,但她不怀疑班娜是在搪塞她,在这之前,她就听过班娜两口子多次提到股市与基金这样的话。   楚红在跟班娜说到借钱时,是在给医院结算完账目后,当时大郑也在场。大郑从上午来这里后,一直就没离开。他跟林中文一起,跑前跑后地忙着打理着火化前的事情。大郑当时并没说什么,等班娜两口子离开后,他才对楚红说,你别着急,明天我再给你送些钱来,再有五千够不?楚红也不知道还要花费多少,但他一听到五千这个数字,就吓得赶紧摇头,说不用了不用了。等说完后,又觉得不借钱,明天的事怎么办?不从大郑这里拿,又到哪儿去拿?她连忙改口说,不用那么多吧,再有三千两千的还不够吗?大郑很真诚地说,还是拿五千吧,往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的钱你不用惦记着,反正也没啥用项,在银行放着也没几个利息。   大家都在饭店的小餐厅坐着,四桌子人中,差不多都是班国义家的亲戚。属于楚红这边的,只有她的弟弟楚伟和她姐姐楚香。楚红的娘家除了这两个人外,也没什么至亲的人了。她的母亲倒是还健在,但这种场合也不便来的。老班家的亲戚占据着三张桌子,楚伟和楚香坐的那张桌子上,只有林中文和班国义的两个表姐在陪着。旁边空闲着三个椅子,显然是留给楚红和班娜的。   楚红进屋时,班娜已经挨着林中文坐下了。楚红到各桌上打个招呼,也来到班娜他们这桌前,她看了一眼林中文,问大郑走了?林中文说走了,我留他吃饭,他说店里有事,就回去了。楚红没再吱声,挨着她姐姐坐下来。   这两天,大郑的出现让楚红感觉很意外。她没想到大郑会在事发的当天就赶过来,也没想到他是这么的仗义,拿来了八千块钱,连个欠条都没收。她虽然在大郑超市上差不多五年班了,跟大郑也不过是正常的老板与雇员关系。两个人平常都没啥话,也没共过啥事。只是今年春天楚红家买车时,她跟大郑借过五千块钱。但他们没有两个月就还上了,是用她的工资和班国义出车挣来的钱还的,是他们还的第一份欠款。她知道大郑的手头里也没有多少钱,这些年大郑挣的钱,都扔到医院了。大郑老婆得的是乳腺癌,做过两次手术。第一次把胸前铲平了,第二次把肋骨上的肉都剔除了,最后也没能留住她。在前年夏天扔下大郑和女儿自己上路了,现在也埋在楚红家后山的公墓里。那段时间,大郑都好几个星期不来超市一次,店里就
靠楚红她们六个店员支撑着。大郑平常对她们都不错,她们几个都兢兢业业的,比老板在的时候还负责任。等到大郑料理完他老婆的事后,她们跟大郑结算,账目竟然连一毛钱都没差。从那之后,大郑对她们六个人也就放心了,超市里的事,他管得很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照顾他女儿的身上去了。   林中文从内心里也挺感激大郑的,说这两天多亏大郑了,要就光靠他自己,有些事还真想不周全,真不知道咋办好,等哪天有机会,找个好点的饭店,他请大郑好好地喝一顿。他的话刚说完,就感觉到左肋被拳头碓了一下,他侧头看见班娜正在瞪他,便慌忙改口说,嫂子,我每桌安排了八个菜,你看行不?楚红并没看到班娜与林中文之间的小动作,但她从林中文的语气的转换里,似乎感觉到刚才发生了什么。她只是机械地点点头,说你看着办吧。   宴席进行得挺匆忙的,基本没有人喝酒。楚红和班娜两口子在各桌上倒了一圈酒,人们只是走个过场,喝一口就都放下了。饭吃得倒是挺快的,很多人都是两天来没吃一顿饱饭了,现在逝者入土为安,心情也稍微缓和些了,都有了饥饿感。就连楚红也觉得今天的饭吃得特别地香,她几口就把一小碗米饭扒拉到嘴里,竟然忘记吃菜了,期间楚香往她的碗里夹过两次菜,她把菜当成饭一起扒拉到嘴里了。   楚红本来想再吃一碗饭的,看到旁边有人搁下筷子,站起来要走,她也只好站起来送人家到门口。人们陆续地都吃完了,她只好在门口站着,逐个地送着。期间她还再次想到过饭,想等人都走光后,她再回来吃点。她记忆中,自己都应该有三顿没吃饭了。昨天中午就没人说起吃饭的事,晚上楚香递给她一个馒头,她只咬了几口,就被班娜叫走给班国义换鞋去了。寿衣是林中文和大郑他们买来的,随寿衣带来的那双鞋大点,班娜从她哥身边路过时,竟然碰掉了一只。班娜就发脾气了,把林中文骂了一通,说必须得重买,他哥走路本来就慢,要是鞋再不跟脚,那以后就没法行动了。因为别人不知道她哥的鞋号,她让楚红跟她去换。她们从寿衣店回来后,楚红把鞋给班国义穿上,就再也没有吃的欲望了。   楚红送走最后一拨人回到餐厅时,服务员已经开始收拾桌子了。班娜去巴台跟老板娘说会儿话,签了个字,算是把账结过了。楚伟要来几个方便袋,把剩菜打了包,递给楚香说,姐,我直接就回去了,你在这儿陪我二姐几天吧,把这些菜拿回去,这几天你们不乐意做菜,就热热吃。   从饭店出来,楚伟去车站,班娜两口子也打车回家了。楚红目送着所有的人都走后,她突然有了眼泪,而且这泪水来势凶猛,拱得眼框子有点难受。这时她才突然意识到,这两天那种折磨着她的东西,其实不是悲伤,那应该算是恐惧、惊慌、委屈、无奈和无助,顶多算是一种痛苦。她的那种放声大哭,其实也不是悲伤的表现,只是一种发泄,就像人心里难受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喊几声;是一种惊叫,像走路时突然看见一条蛇在脚下而自然发出的声音;是一种附和,就像领导在上边讲话,你走神了,本来没听到他讲的是什么,听到大家都在鼓掌,你也跟着鼓起掌来,有时候为了表现自己,比别人拍得还响亮还持久;是一种被夹裹着的无意识的反应,就像一群人走着走着都低下头去,在地上寻找着什么,尽管你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你的眼睛也会跟着自然地在地上扫描着一样。此时,楚红确实产生一种想哭的需求,就像刚才在饭店里产生的那种饥饿感一样,像对饭的那种需求一样。   可楚红的眼泪刚刚溢出来,就被楚香的声音给阻止了。她说别哭了,都哭差不多两天了,你不要你的眼睛了。楚香说着就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她先拉开车门,把楚红推到司机旁边的那个座位上,她自己到后边去坐了。   楚红坐下后,司机侧过脸来问她去哪儿?看到她在流泪,便在几分钟里,接二连三地瞅她四五眼。身边坐着个陌生的男人,而且还不住地瞅着自己,楚红的那点悲伤一下子又没有了。她也像中午班娜那样,把头靠在车窗边上,任由进来的风吹着,也就是几分钟,不但流在脸上的泪水被吹干了,就连噙在眼中的泪水也被吹干了。   这个司机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样子,人长得挺帅气的。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炯炯的,像是能看到人心里去的样子。楚红看到司机总在侧身瞅自己,便有些生气担心甚至是憎恨了,她几次想提醒他注意安全,别东张西望的。她认为班国义可能就是因为疲劳或者注意力不集中才出事的。   班国义出事的头天下午,接了个大活,送一家三口人去省城。他回来时,都是晚上十二点多了。当时楚红也没睡,她在绣一个十字绣,边绣边等着他。自打班国义干上出租那天起,楚红就开始做这个东西。她绣十字绣不是为了自己家挂,她是给卖十字绣的人做手工。班国义不同意她做这个,说怪费眼睛的,挣那个钱不值得,不如他起个早或贪点晚,多拉一趟活计来得快。   班国义到家时,看到楚红还在绣十字绣,又瞻叨她一次。楚红说我不是为了等你吗?有个营生做着就不明了,要是干等,早睡着了。班国义似乎不太领情,他说你到点就睡你的,等我干啥?你看哪个出租司机是准时准点回家的。我要是一宿不回来,你还一宿不睡了?楚红说你不回来,我睡不着。班国义听后便嘻嘻地笑起来,楚红问他笑啥?他说没看出来,你还是个离开男人睡不着觉的人,你这个地主婆子,是不是等着我交公粮呢。班国义说的是他们两口子间的黑话,打结婚那时起,两个人就把做爱说成是交公粮。这是班国义首先提出来的,但这并不是他的原创,是他从一篇小说上学来的。   楚红翻班国义一眼,说看你灰头土脸的脏样吧,我才不稀罕要你的公粮呢。我去给你做口饭吃,你去洗洗吧。班国义说他吃过了,在回来的路上吃六个包子,他也不想洗了,明天抽空去洗个澡。班国义说着就脱衣服上床睡下了。楚红也有些累了,她也躺下了。关了灯后,班国义来了兴趣,他搓手摸脚地想交公粮。楚红怕他太劳累,便说我嫌你脏,今天休息吧,明天说。班国义并没怎么强求,但表现出恋恋不舍的样子。他在楚红的身上连三迭四地摸了几把,才勉强翻过身去睡了。   现在,楚红想起来,后悔没满足班国义的要求,也产生出一些伤感来,她的眼睛再一次湿润了。她把头往外扭了扭,却突然看见火葬场那个大烟筒了。她的心一紧,眼泪被吓回去了,那个大烟筒也转出了视线。   下车后,楚红匆忙地进院了。等楚香付完车费进院时,楚红已经进到屋里了。从院门口到屋门口,大约有七米多的距离。楚红一直紧低着头,她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她害怕瞅见后山上的那个大烟筒。她甚至感觉到空气中正弥漫着一种糊焦的味道。她有些恶心,吃到胃里的那点东西,好像在往上拱着。她进屋后,趴到水池子上吐了几口,并没吐出啥东西来。她刚要直起腰,觉得一阵眩晕。她扶着水池子站了一会儿,才觉得好些。楚香在身后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说没事。楚香看出她的状况,说是这两天累的,你睡一会儿去吧。楚红刚坐到床上,她本来没打算马上就睡,她想跟姐姐说几句话,甚至跟姐姐再哭一场,却又一阵眩晕袭来,她不得不迅速地躺下去,再就啥也不知道了。
  楚红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夜里10点多了。她醒后看到楚香也睡在她身边,她翻了翻身子,楚香便醒了。楚香坐起来,看看墙上的时间,她很歉意地说,你看,我寻思眯一小会儿,结果睡过头了。你饿了吧,我去给你做口饭吃。说着就要下地,楚红抬手揽了姐姐一把,说我不饿,你饿吗?楚香打了个哈欠,说她也没觉得饿。楚红说,那就别做了,等明天早上一起吃吧。楚红觉得自己说话时,还开着灯,但楚香啥时候关的灯,她便不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楚红姐俩是被电话铃声叫醒的。她们睁眼一看,太阳都照进屋里一大截了。电话在楚香睡的这边床头柜上,她拿起听筒递给妹妹。楚红刚把听筒放到耳朵边上,就听传来大郑的声音。大郑说你们还没起来吧?楚红动了下身子,说,郑哥,我们起来了。大郑说我也没别的事,就是告诉你一声,在家里好好休息几天,店里没多少顾客,我们忙得过来,等啥时候你心情好了,再来上班就行。楚红答应着,她在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她想真诚地对大郑说声谢谢。但还没等说出来,大郑又说,家里有啥困难尽管吱声,大伙会帮助你的。说完他就挂断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楚香就陪着妹妹一直地待在家里。她这个姐姐可谓尽心尽责,早上不等楚红醒来,她便醒了。晚上啥时候听到楚红睡着了,她才睡去。整个的一个白天,她总是跟在楚红身后说着话,不停地说,不着边际地说,逮着啥说啥,说到哪儿算哪儿。看到楚红的情绪稍有变化,她就赶紧地去宽慰。楚红就像一只风筝,被她牵引着,就连楚红的思想,也被她牵引着。她不给楚红一会儿闲下来可以悲伤的机会,这让楚红多少有些烦她了。有时候,楚红就冲着楚香嚷道,你哪来得这么多话,让我静一会儿行不行。楚香被妹妹训斥过后,不急也不恼的,她这个幼儿园的老师,这些年来练的就是这种功夫。她总是带着笑意地看着妹妹,看到楚红的情绪有点不对头,她的话匣子又打开了。   楚香在万福镇待五天后,被楚红撵走了。楚香是吃过午饭后走的,她走后不到二十分钟,楚红的两个同事就来了。超市实行的是两班倒,这几天,休班的几个姐妹都来过,因为有楚香在,她们进屋坐一会儿就走了。   这两个人见楚香走了,怕楚红自己待着伤心,便没走,和她唠了一下午的嗑。期间她们说起班国义时,楚红也哭过一次,只是瞬间就好了。其中的一个人待到傍晚回家了,她的孩子小,丈夫又上夜班,她得回家管孩子。另一个下午就说不走了,在这儿陪着楚红住。楚红说自己没事的,让她回家去吧。那个人还挺固执,说她回家也没事,她丈夫在外边打工,孩子由她公公婆婆管着,回去也是自己待着,还不如在这儿有意思呢。楚红撵她两次后,就不好再撵了,只好让她留下来。   这个同事就和楚香一样,总是在那里??地说着话,且别说想事情,就是连插嘴说话的机会也没给楚红留。直到楚红这边响起轻微的酣声后,她才罢休,才翻过身去睡觉了。   第二天是班国义烧头七的日子,班娜老早就来了。她先招呼楚红出去买些纸钱来,回来后两个人叠好。他们刚收拾利索,林中文找的车也到门口了。是一台面包车,上边坐着班国义家的几个至近的亲戚,他们都是去班娜家集合的。几个人一起到公墓,大家都没怎么哭,因此班娜和楚红也没哭起来。她们才哭过几声,就被其他的人扯走了。   回来的路上,林中文说今天中午他请大家吃饭,车就直接开到饭店去了。   等大伙吃过饭,班娜两口子上班了。其他人没事,又回到楚红家里。整整一个下午,大伙研究的都是找保险公司理赔的事。你一言我一语的,听得楚红的脑袋都大了。班国义的车是在一个拐弯处窜出公路撞到对面树上的,当时路上是怎么个情况,并没人看到,这样理赔的事只能找保险公司了。   班国义的表姐张素英率先提出明天她帮着楚红去找保险公司的,说她在那里有个认识人,还是个小头目。她让班娜准备两条好烟,明天带去,这事可能好办些,也能早点拿到钱。她的这个提法,得到在座各位的一致呼应。她们都说这个办法可行,让张素英帮忙跟那个人接上头,以后再去那里时,就有扑头了。如果以后张素英没时间帮着跑,就给她们打电话,她们轮流着和楚红去。   楚红听后先还是挺感激的,可她逐个人看过一遍后,心里突然悲凉起来。原来附和这个建议的人,都是她家的债主。班国义在买车时,都从他们手里或多或少地借过钱,现在还都没还上。楚红也突然明白了,他们这么热心地帮她,只不过是想让楚红早日把钱拿到手,把欠他们的钱还了。   这些人是陆续走的,楚红并没送他们,她还坐在床边上发呆。她由那些人刚才的话,想到欠他们的钱,再由这些钱,想到借钱的人。她越发地对班国义产生起一丝恨意来。她在心里骂,说你这个丧良心的,你两手一撒享福去了,把这么个烂摊子扔给我了。你口口声声地说爱我,怎么就不能为我着想,怎么就不能慢点开车呢?你的眼睛当时在看啥呢?你的脑袋在想啥呢?她越想越来气,她开始盘点起班国义的缺点来。想到他不爱讲卫生,不洗脚就上床;想到他有时好说粗话,特别是在被窝里;想到他对自己不放心,她和哪个男人说句话,他都会显得提心吊胆的样子。   楚红是边数落着班国义的不好边收拾他的遗物的,她把家里的两只木箱子倒出一个来,把班国义的衣服、鞋帽和用品都放到那个箱子里。她收拾得很认真,把衣服叠得板板正正的。有时候一件衣服叠过好几次,啥时候满意了,才放到箱子里。她把班国义的几双皮鞋都找出来,重新打了油。又找来些报纸,把报纸团成团,塞在鞋膛内。开始做的时候,她知道这些鞋是永远不会有人去穿了。但做着做着,感觉就变了,好像班国义是出远门了,过一段时间就能回来。再往下想着,就好像听到大门的响动,看见班国义满身尘土地进到屋里来了,在跟她说饿了累了困了。她就又去把刚才叠好的衣服翻拣着,把他应该换的再找出来,放在一边,却又觉得不对劲,他回来应该是几个月后的事情,那时候已经是秋天了,怎么能穿这么单薄的衣服呢?便又把拿出的衣服放到箱子里,重新再找出一套厚点的来……楚红就这样收拾到天黑下来,最后把那个箱子终于归整利索了。她把锁头按上时,抬眼看墙上的时间,已经是晚上8点多了。   楚红用小奶锅煮了袋方便面,她没往碗里盛,是站在厨房里端着锅吃的。这些方便面是她的同事昨天拿来的,都是被挤压碎的。她知道这是大郑让她们捎来的,以前她们发现有这样的方便面,就单独放起来,让大郑拿到家里去煮着吃。看来近期大郑没往家里拿,而让她们捎给她了。她又翻翻同事拿来的那个纸箱子,里面还有两袋蛋糕和七八根火腿肠。   吃完饭,楚红把厨房归拢一下,去院子把大门插好,又到房后的厕所里解一次手,顺便把那个尿桶拿到屋里来备用。她把屋门插好,还用手又推了几下,这才放心地关了外屋的灯。以往,这些事情她几乎都没做过,都是她丈夫去做。这就又让她想起班国义,她想今天晚上是应该好好地悲伤一次了。她进到里屋,把窗帘拉好,刚坐到床上去,又看到床头柜上放着的十字绣来。她顺手就拿起来了,几天没绣,竟然对此产生
一丝亲切感,她急不可待地绣起来。她的动作很缓慢,看起来像是很悠闲的样子。这个活计要求精力集中,稍不留神,就会出现差错。她绣了一会儿,感觉心情渐渐地平和下来了,似乎今天的这个夜晚,和班国义去逝前的任何一个晚上都没有区别,她和往日一样,在等待着丈夫的归来。   晚上的10点多钟,楚红习惯地抬头瞅一下墙上的时间。每天的这个时候,班国义快回来了。她下意识地往门口看了眼,见门关着。她的意识才又回到现实中,知道今天晚上她丈夫是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回来了。她把手中的十字绣扔到床头柜上,抬起头瞅着挂在床头上的结婚照片。五年的时光,在她的记忆中,好像只是一会儿的工夫,她们结婚时的那些场面,都一下子呈现在她的眼前了。她顺手把枕头扯过来,在躺下去前,抬手把灯关了。她觉得刚才的那些场面很像电影的境头,关了灯后,看得应该更清楚些了。屋里因黑暗显得宁静很多,她就任由那些镜头在她的眼前闪现着。那个锁着班国义种种好处库房的大门,也渐渐地打开了。那些好处像圈了多少天的饿狗,一经打开圈门子,便向着她飞速地扑过来了。   就在楚红的情绪刚进入悲伤状态时,窗外传来很响亮的一声叫唤,吓了她一跳,她立即屏住呼吸听起来。等那声音第二次响起时,她才听出来,那是一只叫春的猫发出的声响。那猫好像就站在她家当院的墙头上,是在冲着西院家叫着。那声音很凄厉、很悲凉,很迫不及待,让她的思绪无法进行下去。她刚涌上心头的悲伤,也被叫停了。她真想起来去当院把猫赶走,赶得远远的。她的手刚够到灯的开关,又放弃了。她不敢出去,她有点害怕外边。她想即便是赶走了,只要西院的猫还在,那只被赶走的猫还得回来。它是在寻找它的爱情,寻找爱情的愿望是谁也无法赶走的。   那猫是什么时候停止叫的,楚红不知道,但她是被敲门声吵醒的。这两年来,她的觉特别地多,每天总有睡不醒的感觉。班国义在时,每天都是他做好饭后才叫醒她,这也给她养成睡懒觉的习惯了。她跟别人同事说起过,大伙都劝她去医院看看,说这觉少是毛病,觉多也是毛病。她倒不那么认为,她觉得她是摊上个好丈夫惯的。要是婆婆在家,再和别人似的有个孩子,想睡也不可能的。对于这一点,她特别知足,也是当成资本四处炫耀着。   楚红给张素英打开门后,张素英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才起床。张素英很善解人意地朝她笑笑,说昨天晚上又没睡好吧。害怕了吧。这事搁谁身上,都得有个适应的过程,过段时间就好了。之后,她叹了口气,说你要是觉得害怕,我让我闺女晚上下班后到你这儿来住。昨天我就想到这事了,回去和孩子商量下,她也同意。今天晚上,我就让她过来。   楚红连忙摆手说不用,她自己不害怕。张素英说,自己家的孩子,你还有啥客气的。她来了,也能帮你打个支应。楚红还是说不用了,张素英瞅着她坏笑着说,该不是有啥想法,嫌跟前有人碍事吧。说着她抬起手来,在楚红的肩膀拍了拍,说这事就这么定了,我下午打电话,告诉孩子下班就来。咱们孩子会做饭,你也省得做饭了,让她给你做。楚红便不好再说什么了,两个人说着话到屋里,张素英把手里拎的一个塑料袋放到桌子上,说我就知道你还没吃饭呢,我来的路上,给你买了几个包子,你快洗把脸,趁热吃吧。我都跟人家约好了,咱们得赶在他上班那会儿去他单位。他们这些人,都不老实在单位待着,去晚了,说不定又干啥去了。   从这天起,楚红就被张素英牵着跑起理赔的事来。楚红花四百多块钱买了两条烟,那个保险公司的人确实挺爽快的,答应尽力帮忙,让她们没事勤跑几趟,来听消息。楚红跟张素英分手后,她去超市看了一眼,告诉大郑明天就来上班。大郑劝她再休息几天,她说一个人在家更闷得慌,还不如上班呢。大郑说那就来吧,跟大伙说说笑笑的,这一天也好过点。楚红在回来的路上,顺便买了点肉和菜。她一个人吃饭,煮点方便面就将就了。人家孩子来了,就不能对付了。   晚上,张素英的女儿下班后果然就来了。这个叫晓月的孩子挺招人喜欢的,活泼开朗,嘴也甜。见面后就跟在楚红身后,舅妈长舅妈短地叫个不停。晚饭是晓月做的,等楚红在当院洗完几件衣服后,晓月已经把饭菜做好了。她居然烧了三个菜,把楚红为明天准备的两个菜也炒了。楚红进屋时,菜已经摆上桌子了。她愣了一下,转眼表现得挺高兴的,她想这个家都有十来天没像模像样地做上一顿饭菜了。晓月看舅妈高兴,她也来了兴致,她说舅妈,我会做红烧鸡脖子,做得可好吃了,你明天买点鸡脖子回来,我给你露一手。楚红听后只好点头,招呼着晓月吃饭。那孩子在吃饭前,把电视开着了,说她在看本市电视台播的一个韩国的电视剧,每天5集连播,中间连广告都没有,太过瘾了。为了看这个电视剧,她连夜班都是跟人换的。她让楚红也看这个片子,可好玩了,是讲爱情的。   接下来的几天,楚红越发地感觉到事情不对头了。那些班国义家的债主亲戚,轮着班地来她家串门。有的来时还带点水果,坐下来聊一会儿。有的只是进屋刮个旋风就走了,说是路过这里,就顺便瞧瞧她。好像他们是有组织有计划似的,楚红预感到该谁来了,到日子还真就来了。这让楚红有一种被监视起来的感觉,再见到那个晓月时,也不觉得她可爱了,好像她是她们派到这里的常驻间谍。好在保险公司在一周之后就把赔款兑现了,那些亲戚拿回自己的钱后,就再也不着面了。晓月看完这部电视剧,也走了,说她欠别人好多个夜班了,得补给人家。   晓月走的那天晚上,班娜来了。尽管这些天她也来过两次,每次只是下班路过看一眼,见晓月在这儿,她就走了。这次她是吃过晚饭来的,她进屋就说,嫂子,今天我不走了,我和你作伴。   楚红这几天让晓月闹得挺心烦的。那孩子从晚饭时打开电视,一直看到十二点才睡。期间楚红只能低着头做她的十字绣,她不敢抬头看,只能是听。中间插播广告时,晓月就把前边楚红没看到的那些情节,再给她讲一些。每天晚上,楚红的耳朵被灌得满满的。有点像路边商店放的那些小喇叭广告,只要你路过,不管喜欢不喜欢都得去听,不给你留一点选择的余地,也不给你半点思考的机会。这些天来,楚红白天忙着在外头跑着要钱还钱,忙着上班。晚上被这个孩子讲得头昏脑涨的,连想班国义的时间都没有。偶尔想起来了,比如看到出租车,比如看到那个大烟筒,眼前刚出现他的人影,就被别的画面所取代了。她本来想今天能消停一晚上,好好地梳理下情绪,也认认真真地想想班国义,看来又不可能了。   班娜在床边上坐一会儿,就脱鞋到床里边去了。她歪着身子,依靠在被子上。她的身体不好,平常也是一种弱不禁风的样子。这几天让她哥哥的事闹得,似乎更虚弱了,说话都有气无力的。但她的语气还是那样,发音短促,一句话最后那个字总是用去声调,透着强势与霸道。   楚红插好大门,拿尿桶进屋,再把屋里拾掇利索后,便也挨着班娜坐下来。她觉得现在能想起班国义的人,也就是她们俩了。因此,她对班娜也多出几分亲近感来。她坐下后,还抬手为班娜向后撩了下头发。
她觉得班娜今天来,可能也是思念她哥哥,平常在单位或在家里,没有哭的理由和氛围。到这里来,她们俩痛快地把思念说出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楚红甚至想,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再也不去跟班娜计较以前瞧不起她的那些怨恨了。她觉得在这个城市里,班娜可能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她以后要拿她当亲妹妹一样对待。   两个人起初聊的是理赔的事和还亲戚家钱的事,基本是班娜提问,楚红回答。班娜问过一句后,就静静地听着,楚红就把整个过程的来龙去脉讲给她听。班娜有时候哼哈地回应着,有时候插几句她的观点或类似点评的话。在楚红说起家里的这些亲戚有监视她的迹象时,班娜挑了下眉毛,说不可能吧,是你多心了。呆了好半天,她又很郑重其事地说,这也是人之常情,欠债还钱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两个人聊着聊着,班娜就问起楚红以后的打算来了。楚红叹了口气,说我还能有啥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呗。班娜问的时候,把掉在眼前的一绺头发捏在左手中,在往右手的食指上缠绕着。过了好半天,她也叹了口气,说你这么年轻,又没孩子拖累着,早晚是要走出我们老班家这个大门的。至于你啥时候走,我们家不干涉,现在也干涉不着了。不过,有一点我得先声明,这个房子是我父亲留下来的,第一继承人应当是我母亲。即便以后老太太走了,房子仍然不是你的。老太太还在医院里,每天都在花钱,你住着她的房子,就得承担她的费用。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班娜边说边把脸扭向墙角,期间停顿了有差不多两分钟,才又继续说,嫂子,不是我狠心来撵你,我也是没法子。如果你不住这房子,我们可以把房子租出去,每个月的租金就差不多够老太太用的了。班娜说完最后的这几句话。她的头已经伏在被子上了,任长发落下来,把脸全部遮住,从她的呼吸上感觉得出,她在哭着。   楚红的心也酸了一阵子,但她没有哭的感觉。她只是倚着墙站着,呆呆地看着班娜。在这些天里,她也想过自己现在和将来的处境,隐约地感觉到这个家可能容不下她了。但她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这让她一时有点接受不了,就像班国义突然逝去一样,让她有些措手不及。班娜开始说时,楚红的心气得突突地跳,她想跟班娜辩解几句,也想跟她大吵一顿,让她立刻滚出去。但她感觉自己没那个力气,她张了几次嘴,都没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等班娜说完后,她的心情却坦然下来了,就像第二只靴子落地一样,所有的担心都没有了。   楚红在地上转了个圈,径直地来到床前,把手伸向班娜。她想以嫂子的身份,再去帮她把头发撩起来,替她把眼泪擦了。此时她并没觉得班娜的话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了,她从内心承认班娜说的那个事实。在这个家里,她确实只与班国义有关系。班国义走了,联系她与这个家所的人的纽带都断了。她现在不过是一个住在这个房子里的房客。房东能跟她这样平心静气地说话,她已经很满足了。   班娜感觉到楚红的手在向她伸来,她下意识地往后闪了下,身子从被子上滑下去了,落在被子与墙的缝隙间。她的后脑勺撞到墙上,声音挺大的,连楚红都听见了。班娜用手抱着头,嘴里嚷道,楚红,你想干啥?楚红的手僵在空中,她喃喃地说,我只是想替你理理头发。班娜把抱头的手放开,她贴着墙坐起来,她把楚红的手扯在手里,过了好半天才说,嫂子,要不这么着吧,你先找找房子,这期间老太太的费用,我先掏着。   楚红把手从班娜的手里慢慢地退出来,她走到电视机旁边,把她那个结婚时买的棕色皮包打开,从里边拿出一沓钱来。她来到班娜的跟前说,这是九百块钱,你先拿去给老太太交费吧。我明天就去找房子。   班娜没去接钱,她想再去够楚红的手,被楚红躲开了。楚红顺手把钱放在床头柜上,转身把电视打开了,她又从写字台上把十字绣拿起来,坐到写字台边的一个折叠椅上绣起来。班娜倚着墙坐着,像是在看电视。她看得十分努力,眼睛像是被屏幕里伸出的线扯住一样。两个人沉默了差不多半个小时,还是楚红先开口了,她问起老太太的情况,班娜说还那样,整天能吃能喝能睡的,啥也不知道,啥也不想,天天和个傻子似的,我昨天去看她了,她只知道扯过我的包找好吃的。楚红听后叹了口气,说人都像她这样也挺好的,不去想,也就没痛苦了。班娜也有同感,她说这一天天的,真是太累了,家里的事加上单位的事,没一件顺意的,真不如疯了省心。   班娜扯了个枕头,扔在靠墙边的床头上,躺下去,把身子蜷成一个弓形。楚红回头看班娜一眼,觉得她也是够难的。这边有个疯妈以后得她管着,那边还有个瘫痪在床上多年的婆婆要她照料着。在单位那边,她听班娜隐约地说过,那个流氓局长盯上她了,一直在找她的麻烦。所以她对刚才班娜说的那些话,竟然连一丝怨恨也没有了。她决定尽快搬出这个家,她也确实不愿意看到这里的一景一物了,特别是矗立在后山上的大烟筒。她突然觉得班国义就像那天大烟筒里冒出的烟来,被班娜的这阵风一吹,在她的记忆中忽地飘散了。   找房子的事是从第二天开始的。楚红把这个打算跟超市的几个同事说过后,大家都行动起来了。但楚红只字未提班娜撵她的事,大伙都认为她是不愿意住在那个院子里了,因为害怕睹物思人才这么做的。   房子是在第十天上午找到的,是大郑朋友的房子。他朋友两口子到省城做生意去了,房子空起来已经一年多了。人家本来没有往外出租的意思,是大郑软磨硬泡地求来的。他在跟人家说时,就把房租的口封死了。他说这片的房子倒是有的是,但房价都太高,楚红租不起。最后他才问起朋友房租的事,朋友听后哈哈大笑,说你他妈的太鬼了,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要个蛋房租啊,干脆给你们住算了,啥时候我回去,实惠地砸你一顿得了。大郑听后也哈哈地笑,他笑够了,说请你喝酒是人情,给房费是道理。要不这么着吧,我做主了,每个月给你一百块,就当把你房子用脏了,给你个刷大白钱吧。   大郑在跟楚红说起这房子时,他只说是他朋友的,人家公开出租的,房租每月一百块钱。等楚红听说是近80平米的楼房,全部归她使用时,她有点不相信了。怎么可能这个价钱呢?这几天,同事也给她打听到几家,她也去看过,就连一个不到40平米的小平房,每月还要一百五呢。她怀疑是大郑在其中替她掏了房钱,她对大郑说,如果不弄明白实情,她是不会去住的。后来大郑没法,才把实情说出来了。楚红还是坚持不租,她说郑哥,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忙了,我的事以后不用你再操心了。让你搭朋友这么大个交情,我没法偿还的。大郑听后嘿嘿地笑起来,他说我帮忙也不是白帮的,这房子离我家不远,以后我出门进货或出去喝酒什么的,孩子没人照顾,我就让孩子上你这儿来,我不是也放心了吗?   超市的几个同事又做了她两天的工作,楚红才同意用这个房子。第二天上午,大郑让楚红跟他一起去趟省城,去见见他的朋友,并把钥匙拿回来。两个人是一起坐班车走的,抵达后,大郑的朋友对他们很热情,把他们请到了饭店。在喝酒期间,说他跟大郑是一起光着腚玩大的,并不停地夸奖大郑这儿好那儿好的,夸得大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大郑的朋友把钥匙递给楚红时,楚红坚持要把房租给人家留下。大郑的朋友说啥也不要,他说等到你不在这儿住时,一次性算清就行。他还授权楚红,说家里的东西,可以随便使用。楚红为了表达对大郑和他朋友的感激,她敬了他们两杯酒,自己也跟着喝了两杯。加上分散着喝的那些,楚红喝了有大概五杯啤酒吧。她平常是不喝酒的,没啥酒量。这些酒下去,楚红感觉有些多,勉强坚持着没走样。   他们从饭店里出来,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两个人上车后,楚红在座位的里边,大郑坐在外边。车子刚开出市区,楚红就感觉头有些昏沉,眼睛也有些发涩,她闭着眼睛眯了一会儿,竟然睡着了。她的头渐渐地歪向大郑这边,最后依靠在大郑的肩膀上了。   班车出城后,便飞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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