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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世宗嘉靖四十四年,户部主事海瑞冒死上“治安疏”,文中引用当时人对世宗名号“嘉靖”的解释--
“‘嘉’者,家也;‘靖’者,尽也。‘嘉靖’的意思是说‘家家皆尽而无财用’。”这就是嘉靖四十四年当时的写照。
对于“少安村”这个接近东南沿海的小渔村而言,大明朝长达几十年的内忧外患无疑更是雪上加霜。
明世宗由于深居宫内,荒于政事,大权长期落在高官严嵩的手里。严嵩致力于打击异己,大肆招财纳贿,从而造成嘉靖朝政腐败、边防空虚的局面。整个大明朝的西北边不断受到蒙古贵族俺答的入侵,东南沿海则到处有倭寇流窜,居民不堪其扰,“少安村”就是其中之一。
嘉靖四十四年的某天清晨,这一天曙光还没有完全自云层里展露,海面上的风浪还没来得及掀起涟漪,衣冠勤就被父亲匆匆忙忙的摇醒。
“勤儿,快起来!”
年仅十岁大的衣冠勤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推开满是补丁的被子,赤着脚下床。
“爹,我好饿。”外表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衣冠勤一起床就跟他爹要吃的。昨儿个夜里他饿得睡不着,一直熬到快天亮才勉强自个儿入睡,这会儿正饿得头晕眼花呢!
衣冠勤满怀希望的看着他爹,然而衣冠勤的父亲却只能撑着同样消瘦的身子,悲伤的看着儿子。
他已经死了三个孩子,不是饿死,就是死于倭寇的突袭,勤儿是他仅剩的命根子,说什么也得保住。
“快收拾行李,倭寇就快来了。”尽管衣冠勤的父亲也想给他找吃的,可眼下最重要的事是逃过倭寇的洗劫。
衣冠勤一听倭寇来了,顿时顾不得肚子饿,连忙跳下床,慌慌张张的同他父亲一起收拾细软。
他们父子俩的行李并不多,仅仅找到几件缀满补丁的破旧外衫,这就是他们全部的家当。
“少安村”由于倭寇长年来的掠夺,早巳穷得一贫如洗,可这些个海上土匪犹不满足,仍是一再进犯,几乎要把他们赶尽杀绝。
“从后门逃!”
随意拎起了包袱,衣冠勤的父亲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整个“少安村”能走的早就走了,留下的,不是没地方去的贫民,就是去外头绕了一圈又选择回家的游子,每个人的看法都相同。
大明朝已经处于风雨飘摇的状况!
士大夫之间的党争日益严重,边境上到处都是敌人,尤其是东南沿海,更因为长时间实行海禁而使得海防松弛,海上随处可见武装的倭寇,这些倭寇所到之处烧杀掳掠,极尽掠夺之能事。
“动作快一点,勤儿,再不跑就来不及了!”衣冠勤的父亲拉起衣冠勤的小手拼命的往村子的另一端跑,只见海潮带来倭寇嚣张的叫喊声,显示那些海寇们已登上陆地。
“爹,您能不能跑慢点,勤儿跟不上爹的脚步。”衣冠勤满头大汗的跟着他父亲匆忙的脚步,有些承受不住的要求。
他跟爹一样怕倭寇,可他实在已经跑不动,更何况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这会儿昏眼的老毛病正犯得紧,险些不能呼吸。
“跟不上也得跟,难道你想被那些倭寇追上?”衣冠勤的父亲也舍不得孩子受苦,但倭寇杀起人来可是不讲道理的,他们只能逃。
逃,这个字已经成为嘉靖年间人们最常使用的字眼。贫穷的深山人家逃往平地,饱受朝廷官员欺压的平地百姓逃往沿海,受不了倭寇洗劫的沿海居民则是干脆逃往海上干起海寇,如此—再循环,远远超过一般民众能够忍受的范围。
衣冠勤的父亲,其实就跟大明朝的所有老百姓一样受够了。可他除了忍之外还能如何,谁叫他投胎到一个贫穷人家?
“爹,求您跑慢点,勤儿真的追不上。”衣冠勤拖着沉重的脚步,再次央求他爹停下来歇息。他的肚子真的很饿,而且全身都没力气。
衣冠勤的父亲这时终于停下脚步,不舍的看着他仅剩的儿子。是他这个做爹的没用,不能让孩子吃饱就算了,还让儿子跟着他逃亡。
“勤儿……”想到自己的儿子年纪轻轻就染上了昏眼的毛病,衣冠勤的父亲不禁悲从中来,搂着身高仅及他胸口的衣冠勤掉泪。
生活在“少安村”的孩子几乎每个人都有这毛病,听说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引起的,有些孩子还因为这毛病死掉,他真怕他的孩子也逃离不了这恶运。
“行了,爹。勤儿觉得好一点了,咱们可以继续赶路了。”强忍住几将昏厥的痛楚,衣冠勤绽开一个微笑,欺骗他爹他很好。
衣冠勤的父亲悲伤的点头,紧搂着骨瘦如柴的衣冠勤,深深觉得对不起他,可又不得不继续赶路。
父子俩背起包袱,正打算从村子的另一端逃走时,不料后头却传来海寇追赶的声音。
“#%&&?!#%!”
身后的盗匪操着一口听不懂的语言,踩着沙沙的脚步声转眼来到他们眼前,将他们父子俩包围。
“#%&?!#%?!%&!”
倭寇一挡住衣冠勤父子的去路,便口气凶狠地说了一大串异国语言,让他们更是害怕。
“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衣冠勤的父亲紧紧搂住衣冠勤的肩,害怕的看着持刀的倭寇,乞求他们之中有人听懂他的话。
“他是在告诉你,把你的包袱放下,他就不会伤害你们。”在众多倭寇之中,终于走出一个懂得汉语的男人帮忙解释,却引来衣冠勤父亲的不满。
“不消说,你一定是‘奸民’。”衣冠勤父亲对着权充翻译的人吐口水。“同样都是汉人,却帮着东洋人打劫咱们大明子民,你不觉得丢脸吗?”
衣冠勤父亲的态度相当不礼貌,只见被称作“奸民”的男子耸耸肩,不把他的侮辱当一回事。
“我的话说完了,要不要放下包袱是你的事,但别埋怨我没事先警告你,这些倭寇动起刀来可是毫不留情的。”男子说完这番话即忙着退下,留下一堆倭寇扬着晶晃晃的大刀,对着衣冠勤父亲挥舞。
“%#@o&?!#%?!%&!”
倭寇一面要他交出手上的包袱,一面朝他们父子俩逼近。
“别过来,不要抢我的包袱,那里头只有几件破衣裳,是我要典当来给勤儿买东西吃的全部家当,给了你们我的孩子就要饿死了。”衣冠勤的父亲一心挂念的只有衣冠勤的生命,生怕他会因为没东西吃而病发身亡。
只可惜,倭寇听不懂他说的话,就算听得懂,也不可能点头答应,毕竟他们是靠掠夺生存。
“#%&?!?!%?!%&!”
亮晃晃的大刀随着蛮夷语言直扑而下,衣冠勤父亲的生命,就在倭寇不耐烦的警告声中回到原点。
“爹!”年幼的衣冠勤,怎么也料不到自己最爱的爹亲会为了让他吃一顿不肯放下包袱,因而被倭寇砍一刀。
他跪下来呼喊倒地的父亲,眼睁睁地看着包袱被海寇拿走,漂亮的大眼只能干瞪着拿走包袱的人,而那人正是那个汉人。
只见汉人低下头,凝视衣冠勤落魄但俊美的脸,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的说道:“你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孩子。”像飞凤一样。“但光懂得拿眼睛瞪人是没有用的,如果你不服气的话,不如加入我们,为你父亲报仇。”
拿走包袱的汉人,撂下这些话便伙同东洋人而去,只剩命在旦夕的衣冠勤父亲,对着他的儿子交代遗言。
“勤儿……爹对不起你……”衣冠勤的父亲依依不舍的抚着衣冠勤的脸,万般离愁在心里翻搅,然而就是无法顺畅的吐露。
“不,爹。”衣冠勤狠命摇头,哭红了眼。“是孩儿对不起您,要不是为了给我买吃的,您早就放开包袱了。”他恨自己的肚子不长进,忍不住饿。
衣冠勤的父亲却无力的摇头。
“是我的错,勤儿,你要是投胎到好人家,今天就不会碰上这种事了。”衣冠勤的父亲叹气,临死之前的眸子充满雾气,泪湿满襟。
“爹,您别说话,勤儿想办法帮您止血。”张着一双惊惶的眼睛,衣冠勤四处寻找可用来止血的东西,他的爹亲连忙阻止。
“别白费心了,勤儿,止不住的。”衣冠勤父亲虚弱的说。“爹就要死了,你找再多的东西也没有用,事到如今爹只有一个愿望。”远眺着峰峰相连的群山,衣冠勤父亲心里突然浮现出一个愿望,井希望交由他儿子来完成。
“爹您有什么愿望尽管说,孩儿一定替您完成。”眼见鲜血流满一地,衣冠勤知道他的父亲已经没救了,无论他父亲最后的愿望是什么,他都一定要答应下来。
“好孩子……”衣冠勤父亲闻言虚弱的笑道。“爹没别的愿望,只希望往后要是你发达了,帮爹找一处好风水埋了。”说着说着,他由笑转为哭。
“爹命苦,生来就注定操劳一辈子,你也一样。”衣冠勤父亲抚着衣冠勤的脸颊痛哭,眼底尽是不舍。
“帮我找一块好风水地吧,勤儿。”这是他毕生的愿望。“为了咱们将来的子孙,你一定要谨慎找一块好风水地将我下葬,免得咱们的子孙跟咱们一样辛苦……”他越说越没力气。
“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咱们衣家未来的兴盛,就靠这块风水地了……”
两手一摊,衣冠勤的父亲等不到衣冠勤的回答就死了。
“爹!”年幼的衣冠勤扑倒在他爹亲的身上,两眼流下的泪就跟他父亲的血一样多。
“您别死呀……”衣冠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上染满了父亲的鲜血。而后,他突然想起--
帮爹找一处好风水埋了。
耳边回荡着父亲的临终遗言,年仅十岁的衣冠勤瞬间长大,抬起头来凝视已然闭上双眼的父亲。
他的父亲出生在沿海的一个穷村庄,身为赤贫的农民,他不得已终身为佃农,耕作贫瘠的土地。
然后,到了他这一代,时局更加混乱,他们甚至连田都没得耕,因为倭寇四处作乱。
“就算时局再怎么差,也有好命的人,这完全是祖先风水的问题。”
他忆起父亲时常抱怨的话,虽然其说法可议,但也不无道理,不然怎么解释他们一直这么穷?
“我答应您,爹。”年幼的衣冠勤起誓。“勤儿日后必定帮您找到一处好风水,否则愿遭天打雷劈。”
衣冠勤立下重誓,撑着瘦弱的身子,随处捡根粗木棍,便靠着木棍和双手在地上挖洞,草草将他爹的尸体埋了,井留下记号,以便日后起殓时用。
父亲的后事暂时处理完毕,但现在问题来了,他该怎么实现对父亲的诺言?
抬起茫然的眼,衣冠勤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海面上,那儿正停泊着一艘大船。
如果你不服气的话,不如加入我们,为你父亲报仇。
杀父仇人撂下的话言犹在耳,衣冠勤不免认真考虑。
真的要下海当一名海寇?他问自己。
有何不可?反正真正的东洋倭寇也没几个,大多都是流亡的汉人,陆地上活不下去了,转而到海上讨生活,这些人统称为“奸民”。
“爹,请原谅孩儿,孩儿也是逼不得已的。”对准埋葬父亲的所在地跪地磕了三个响头,衣冠勤决心加入“奸民”的行列。
什么正义、什么道德、什么伦理都统统去死吧!对于一个一心摆脱贫穷宿命的人来说,这些无形的东西太奢侈,他需要的是能帮他达成梦想的人,不管这些人是什么身份、运用的手段有多脏。
再次回顾父亲的埋葬地一眼,衣冠勤毅然决然的掉头走向海边。
他未来的希望在海上,同时他也不会忘记,他对父亲的誓言。
人们都在传言,说“衣冠禽兽”进城了。
金陵城里到处有人窃窃私语,话题全围绕在昨日刚踏进金陵城的衣冠勤身上。
大家都在说--他真不是人,身为大明朝的子民,却还帮着倭寇打自己的人,并且从中获利,不愧人们叫他“衣冠禽兽”,果真名副其实。
关于衣冠勤的流言其实很多,泰半是因为他传奇性的崛起,和异常俊美的长相。就有人猜测,他之所以能在短短十年间成为富甲一方的商贾,除了本身够精明之外,更以自己的身躯和魔鬼订下交易,所以才能快速致富。
传说,他的眼睛能够勾人,能像飞凤似的紧紧盯住和他对看的人,被他看上的人什么话都说不了,只能憋住呼吸频频点头,他的生意就是这么来的。
这些传言甚嚣尘上,当然也有人不相信。什么勾人魂魄?根本一派胡言!比较理智的人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其他的人则深信不疑。然则,不论相信与否,所有人都无法否认,姓衣的没良心虽没良心矣,可真的长得很俊美就是了。难怪所有金陵姑娘一提起他的大名无不又爱又恨,爱的是他的长相及可压垮屋顶的钱,恨的是他不堪入耳的名声,这教那些想和他攀亲事的姑娘们,好生为难。
寄身于金陵城里最好的客栈,被当作上宾一样侍奉的衣冠勤当然十分清楚外头传说的风声,这些人的嘴打从他踏进金陵以后就没停过,话题全围绕在他身上。
沉下一张俊美的脸,衣冠勤并不打算让这些流言继续传播下去,他要改变人们对他的看法,这是他之所以选择在金陵落脚的原因。
金陵,自古以来就是经济政治的重镇。如今首都虽然迁至顺天,可在名义上仍是“留都”,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都是他安身立命的好地点。
他走向窗边,打开窗户俯视街道上的情景,这家客栈刚好座落在金陵最繁忙的北门桥边,旁边就是永庆寺,很容易就能看见底下川流不息的人潮。
人们都说,唯有在金陵闯出一个名号,他的人生才算成功。对于出生自东南沿海偏远村落的他更是如此。打从他加人海贼的行列当一名“奸民”,至今已过了十六年。在这十六年中,他累积了不少的财富,人生可说是成功了一半。现在他就欠缺良好的名声,而他相信那可以用金钱弥补过来,虽然现在大家还对他曾是“奸民”这件事耿耿于怀,但不要忘了金陵是一个现实的地方,只要他肯花钱,什么事都有可能。
重重地关上窗户,衣冠勤决心不让外头的流言毁了他在金陵立足的机会。他曾对着父亲的尸体起誓,发誓他一定会让衣家风光,并为他老人家寻得一处好风水重新埋葬,这又是他选择在金陵落脚的另一项重要原因。
金陵由于有锤山环绕,形成龙蟠虎踞的地势。而风水上所谓的“龙脉”指的其实就是高山,再加上玄武湖又在它的左侧,依山傍水,不愧是六朝定都的好格局。
关于风水这门玄学,衣冠勤其实不怎么懂。他只知道许多人之所以能够成功且福延子孙,完全是因为祖先葬得好的缘故。他虽半信半疑,但这是他父亲临死前的遗愿,他只得照办。
拿起房间里搁着的铜锣,衣冠勤随手敲了两下,呼叫楼下的店小二。他是不懂风水这门玄学,但有人懂,而且他现在就要去找他。
铜锣的声响很快地招来店家。只见客栈的掌柜捧着一壶上好的明前龙井,恭恭敬敬的摆在房内的桌上,笑嘻嘻的收下衣冠勤丢在桌上的钱。
“不知公子有何吩咐?”店掌柜掂掂手心里的银两,判断最起码有五两重,腰立刻弯得跟杨柳似的。
“有事想请教店家,还望掌柜指教,”衣冠勤没料到竟会招来掌柜本人,看来他进门时丢的银子魅力还不小,连老板都想来分一杯羹。
衣冠勤冷笑,十分了解吸引店家鞠躬弯腰的原因不是他本人,而是他的银子,他发誓这个情形将会很快改观。
“无论公子想打听任何事,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店掌柜犀利的回道。
“那就先谢过了。”衣冠勤冰冷的颔首。“掌柜的可知金陵城里有一个叫‘崔道生’的人,听说他是看风水的。”
“崔道生?”掌柜的初听见这个名字,先是愣了一下,后想起--
“您说的是红豆姑娘的爹呀?是有这个人。”掌柜的频点头。“他的确是替人看风水的,不过现在他已经不看了。”
“不看了?”听见这消息,衣冠勤的脸色十分难看。
“是呀!”掌柜的解释。“崔道长几年以前就去世了,现在当然是不看了,公子这话,恐怕您是白问了。”
店掌柜不知衣冠勤找崔道生做什么,但他沉下来的脸色十分吓人。
衣冠勤此刻的脸色,果真就如掌柜想的那般可怕,他这么急着找到崔道生,不外以下两个原因。
第一,他必须先将他父亲的后事处理好,才能着手立足金陵的事。
第二,他来金陵之前,曾有人给他批命,说他若不在今年年底之前重新安葬好他父亲的遗骨,必会惹来意外之灾,更何况这原本就是崔道生欠他的。
不错!崔道生还欠他一个救命之恩,他也说好改日还,如今他没交代一声就嗝屁,教他这个债怎么催讨起?
他的表情更难看了,这又是另一个令他不快的理由。
有债必要,是他能在短短十年内崛起的另一个主因。只要欠过他钱的人都知道,他要起钱来有多可怕,无论是天涯海角,他都一定追到底,把该属于他的那一份要回来。
可对于死人,他就没有办法了,除非这个死人还有活人顶着。
“这个崔道生,可有其他传人?”既然追不到崔道生的债,衣冠勤改为试探其他可能性,果然被他蒙中。
“有,公子这话就问得巧了,是有其他传人。”谈起这事,掌柜的眼珠子亮了起来。
“崔道长的传人叫崔红豆,是他女儿。”
“崔道生的女儿?”衣冠勤万万想不到传接衣钵的人竟是个女的,不禁发愣。
“是呀!”掌柜的又点头。“崔道长就生这么一个女儿,只好把衣钵传给她,听说她打小就上灵山跟一个道行很深的师父学看风水,一直到她爹去世后才回到金陵来,一回来就震惊了地方上的父老,大家都说,她比她爹还厉害呢!”
显然有关于崔红豆的事迹不少,店掌柜的才会一打开话匣子就说个没完。
衣冠勤既不吭声也不点头的等着店家继续爆料,果然要不了几秒钟,店家就把他需要的一切消息报给他。
“公子来此的路上,可曾看见一家悬挂着黑色招幌的酒店?”店掌柜兴致勃勃的询问衣冠勤,逼得他不得不敷衍的点头。
“是注意过。”那酒店的屋檐下突出一根粗大的竹竿,上头悬挂着一块约莫一层楼高的黑色招幌,上头还用金线绣上了“丰成酒庄”四个大字,尾端再点以长长的金穗。极为耀眼。
“公子可知道,那酒肆原来门可罗雀,一天没有几个客人上门,全是因为红豆姑娘帮他们改了招幌,又换了桌椅,才有今日的盛况。”掌柜的这一番又羡又嫉的话,成功地改变了衣冠勤脸上的表情,使他不禁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
“你说的这话是真的?没有骗我?”衣冠勤半信半疑的反问掌柜,但见那掌柜拼命的点头。
“小的哪敢骗您?”往后的小费还得靠他呢。“红豆姑娘确实是金陵城里最出名的风水师,更难得的是她不只会找龙脉,更精通于居家风水,好多达官贵人都想请她帮忙查看家里面的摆设,可她从不轻易点头。”老实说,他也很想请她来看看这家客栈,无奈她就是不赏脸,唉!
“你说的这位红豆姑娘,现在住在哪里?”冷冷的丢下所需的询问,衣冠勤懒得再听掌柜一连串的抱怨。他已获得足够的讯息前去要债,没时间再和店掌柜蘑菇。
“回公子的话,在中城那边。”掌柜的给了他一个约略的地址。“到了那儿,您再问一下崔姑娘住在哪一户,自然就有人会告诉您了。”虽不知衣冠勤意欲为何,掌柜的还是告诉了他崔红豆住的地方。
手里握着掌柜给的地址,再自宽袖中抽出另一封信,衣冠勤的动机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他要去要债,而且非要到不可。
大家都在传言,说“衣冠禽兽”进城了。
万历八年秋天的某个早上,金陵城里传来这个消息,一下子赶走了许多人的睡意,街头巷尾开始流传起略带恶意的私语。
住在金陵最繁华地区之一的中城,崔红豆虽然很想把被子拉过头,假装什么都听不见的继续蒙头大睡,却仍抵挡不住攀墙而过的流言。
“衣冠禽兽”进城了。
这是两天来最常听见的话,由于它出现的次数是如此频繁,教一向不管世事的她,也不免对衣冠勤这个人好奇起来。
记录上,他是个奸民,而所谓奸民,即是指假的倭寇。
中国沿海一直以来就有海患问题。远在东北方的倭国,一直对中国这块富饶的土地虎视眈眈,经常借故骚扰沿海居民,后来更干脆要求朝廷开海市,在海上进行交易。
朝廷原本是实施海禁的,因为前朝末年,沿海义军控制了作为南北交通枢纽的大运河,并以浙江沿海为根据地,阻断了漕粮北运的海路,最后被本朝的开国皇帝打败逃亡海上,和在本士战争失利的倭国海寇结合起来,形成令人头痛的海患问题,所以明太祖才首开海禁,企图解决这个问题。
关于解决海患,历代皇帝都有不同的措施。刚开始的时候,朝廷禁止滨海居民私自出海,将大量渔民备籍入伍,由国家供养。之后,由于海上交易确实能带来大批利益,沿海居民不惜违反禁令,与倭寇走私,彼此互相交易一些丝棉、锦绣之类的日用品,而倭国所出产的倭刀亦为官绅争相求购的珍品。朝廷有鉴于此,乃设置市舶司管理海外贸易。可到了嘉靖年间,明世宗听信首辅夏言的话关闭了市舶司,此举引起了倭寇的不满,于是原本已紧缩的海禁政策变得更加封闭,终于引来海寇的全面反击。
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无聊地翻阅有关的风水书籍,崔红豆并不真的了解嘉靖年间所发生的惨事,当时她还小,且到灵山拜师学艺去了,这些事都是她后来才听闻的。
不过,往事她虽没亲身经历,但她知道,人再怎么困苦,都不该舍弃自身的骄傲去当一名奸民。
而衣冠勤毫无疑问就是奸民。
就她听来的消息,这个姓衣的家伙十岁便投身于海上,和一群倭寇为伍,从事掠夺的肮脏事儿。到了十六岁,他脱离海寇的行列,开始从事陆上的贸易活动,并利用与海寇的关系,将在海上走私的物品转手卖给急需的富绅,然后再利用这些获利购买自己的铺子,做为陆上交易的固定地点,提供更大宗的物资。
每个人都知道衣冠勤的底子,因为他就像前浙江巡抚朱统说的:“去外盗易,去中国盗难。去中国群盗易,去中国衣冠盗难。”
衣冠勤虽早已金盆洗手,可人们始终没忘记他那财富是怎么来的。为了自身的利益,他宁愿丢弃自己中国人的身份,转而向倭寇摇尾乞怜,如今虽恢复中国人的身份,可说到底,他还是一个专靠掠夺维生的投机分子,不管他现在多有钱。
不屑的咬紧牙根,崔红豆默默决定唾弃衣冠勤。衣冠禽兽就是衣冠禽兽,即使人们都说他长得人模人样,但在她满富正义感的心中,他永远是当初的奸民,名副其实的“衣冠禽兽”。
悄悄在心中发了以上的重誓之后,崔红豆顿时觉得好多了,胸口亦舒畅不少。她们这四个结拜姐妹除了都继承家业外,还有个共同的特色,那便是正义感十足。为了这股莫名的正义感,她的结拜大姐前些日子还险些丢了性命,最后还是靠她现在的相公,才救回她一条命。
想起桑绮罗和章旭曦,崔红豆忍不住想发笑。谁料得到原本的死对头到最后竟会结为亲家,人生果真是不打不相识啊!
她摇摇头,站起身来伸懒腰,不免觉得日子无聊。好久都没有人上门请她看风水了,全身的骨头都快要生锈了,实在该出去走走。
随意丢下手上的书本,崔红豆当场决定上街溜溜,怎知她方走到门口把门打开,头顶上空不期然被一道阴影笼罩--
“哇啊!”眼前突然出现一名陌生男子,崔红豆当场尖叫,心窝差点被吓出一个洞。
她惊魂未定的仰望突然出现的冒失鬼,只见他也同样望着她,且面无表情地问她。
“你是崔红豆吗?”活动僵尸长得十分俊美,飞凤似的眼线,连女人都要逊色三分,可惜此刻她已被吓掉了三魂七魄,没空欣赏他的长相。
“你、你是谁啊?!”找回了呼吸以后她开骂。“无端出现在别人家门口是一件很没礼貌的事,你知不知道?”而且还挂着一副僵尸般的表情,活像婵娟家扎的纸人。
“抱歉吓到你,但你是崔姑娘吗?”感受到她的愤怒,活动僵尸总算换了一个表情,但仍不改其志的追问她是不是崔红豆。
崔红豆好奇的打量着他,她不记得曾见过长相如此俊美的男人。他的身高很高,足足高她一个头,眉毛又粗又浓,鼻梁挺直,嘴唇薄厚适中,只可惜抿得老紧,仿佛让人多看一下里头的牙齿,都嫌碍事似的小气。
“你找崔姑娘有什么事?”说真格的,他这张脸足以迷倒最挑剔的女人,可惜那些女人都不是她,她只想快点摆脱他出门。
“你是崔姑娘吗?”尽管崔红豆一脸不耐烦的表情,衣冠勤仍是稳稳的挡在门口,重复相同的问题。
崔红豆大翻白眼,莫非这人前世是九官鸟不成,否则怎么老说同样的话?
“你找崔姑娘有什么事?”好啊!要闹大家一起闹,她倒要看看谁比较固执。
崔红豆自信满满的等待对方挥旗投降,没想到对方却--
恍若故意想气死她,衣冠勤依旧面无表情的追问着同样的问题,气得红豆卯起来和他硬拗。
“你找崔姑娘有什么事?”她就不信他还讲同样的话。
“你是崔姑娘吗?”他依然老调重弹。
“你找崔姑娘有什么事?”
“你是崔姑娘吗?”
“你找崔姑娘有什么事?”
“你是崔姑娘吗?”
“你找……”
几次缠斗下来,崔红豆忽地大叫。
“好啦!算我怕了你。”可恶的家伙,固执得不像话。“我就是崔红豆,你找我有什么事?”生眼睛没看过像他这么奇怪的人,同样一句话讲这么多次都不嫌累。
胀红着一张小脸,崔红豆气喘吁吁地斜瞪高她一颗头的衣冠勤,看着看着脖子才觉得酸,一张写着黑墨字的白纸却忽然飘下来。
“这是什么?”崔红豆踮高脚尖,眼巴巴地看着纸张在她眼前荡来荡去。
“欠条。”衣冠勤面无表情的说道。“你父亲生前欠了我一笔债没还,现在我来向你追讨,这就是我来找你的目的。”
衣冠勤这一番不疾不徐的说词,他本人没多大感觉,倒是听得崔红豆的眼珠子都快一掉下来。
崔红豆瞠大眼,努力追着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的黑字跑,兜了半天就是看不见任何一个“欠”字。
她瞪着至少高她半颗头的“借据”,也不知道这家伙是故意的还是天生小气,仿佛怕她会抵赖似的将借条拿得老高,害她得踮高脚尖才能看得清上头写的东西。
那是一封看起来年代久远的信,上头写着--
本人崔道生,金陵人氏,精通风水之术。今受公子救命之恩,愿在日后公子需要时,以毕生所学报答公子。今恐口说无凭,特立此据以兹证明,无论时日相隔多远,此据皆有其效用。
立据人崔道生于甲辰年秋
龙飞凤舞的笔迹,确是属于她老爹的,而信上注明的是甲辰年,今年已经是丁巳年,那也就是说……
“这封信是我爹在十三年前写的?!”看清楚了信中的内容,崔红豆难以置信地仰望着衣冠勤大叫,无法想像当时他几岁。
“没错,正是发生在十三年前的事。”确定无误后,衣冠勤小心地将信折好塞回袖中的口袋。“你爹在十三年前遭到海贼袭击,我恰巧救了他,他就说要以这个方法回报我。”他像具木偶似的把当时的状况简单描述一次,惹来崔红豆嗤之以鼻。
“我不信!我爹躲海盗都来不及了,哪来这个闲情给你写这个鬼玩意儿?”她皱皱鼻子。“这封信一定不是我爹写的,你准是拿封假的信来骗我。”还说什么欠条,就算他说的是真的,那信上也没写任何“欠”字。
崔红豆打定主意赖账,衣冠勤却由不得她胡来。
“信是真是假,只要拿你爹的笔迹来比对一下,自然见分晓。”他蹙眉。“况且,你的表情告诉我,你明明知道这封信是真的,你只是想赖账。”赖账的人他见多了,她算是蠢的。
“谁、谁想赖账啊?”被逮着小辫子的崔红豆哇哇叫。“我只是……我只是想哪有人把信摆这么久的?”一摆就是十三年。“而且当时的事又有谁知道,搞不好是你骗我的也不一定。”说不出什么原因,崔红豆就是不想跟他有任何牵扯。
“我没有必要骗你。”衣冠勤逐渐露出不耐烦的脸色。“是你爹自己坚持要写下这封信当作凭证,我只是依约前来索回我该得的部分,并不为过。”
从头到尾,衣冠勤沉稳的脸色就没有改变过一分一毫,崔红豆只得再狡辩。
“就、就算这封信真的是我爹写的好了。”算他狠。“可是如今我爹已经死了,他对你的诺言当然也跟着烟消云散,一笔勾消。”对,她早该想到以此打发他,还跟他磨蹭半天。
“想得美。”衣冠勤冷冷地打破她的如意算盘。“父债子还,此乃天经地义,你休想轻易抵赖。”
崔红豆的春秋大梦,就在衣冠勤冰冷的语气中化为乌有。她一脸无奈的看着衣冠勤,这人简直比水蛭还难缠,怎么也甩不开。
崔红豆气呼呼,想尽办法要让他打退堂鼓,却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
“我忘了问你,你叫什么名字?”想打退敌人,还得先知道敌人的名字才行。
“在下衣冠勤,昨儿才刚抵达金陵。”他立刻面无表情的报出自己的名字。
衣冠勤这话才落下,但见崔红豆扭曲着整张脸,对着他大吼。
“我爹谁的人情不好欠,竟欠了你这个衣冠禽兽?!”可恶,这人居然就是那个讨人厌的奸民,这账她赖定了。“我告诉你,我不会帮你!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不会答应,听清楚了吗?!”
崔红豆可以说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这一番话,衣冠勤默默看着她,打量了半天,然后缓缓吐出一句--
“我会再来。”他甚至连眉毛都没挑动过。“父债子还,我绝不许你抵赖,你别想欠债不还。”还是一句老话,他一定要要到属于他的东西,无论要耗多久。
“随便你,我就是不还、不还、不还。”崔红豆朝他做了个鬼脸,决心跟他耗到底。“我就不相信你能拿我怎么样,哼!”金陵可是她的地盘,她就不信他一个刚到没几日的外来客,斗得过她这条地头蛇。
“我会再来。”无视于她吐得长长的舌头,衣冠勤仍是一再重复相同的话,而后告辞。
哼,怪人。
崔红豆对着他的背影再做一次鬼脸。她怎么这么幸运碰上最近的热门话题,难怪她一眼看见他就想逃,她体内那股正义感真是神奇。
轻快地吹了几声口哨,崔红豆未再对自己胸口那份奇异的灼热感多做联想,只是转身关上大门,上街溜达去。
崔红豆相信,经过了昨天当面给他一记闭门羹之后,衣冠勤一定不敢再登门打扰她的清静。
可惜,她错了。隔天她家的门才一打开,便瞧见他高挑的身影,好端端的杵在地家门口,对着她面无表情的说:“父债子还,你别想赖。”
她立即当着他的面甩上大门,背部抵在门板不断地喘息,开始怀疑她家是不是有邪灵入侵。
再隔天,她对着紧闭的门扉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他一定不会在那儿,昨儿只是他的幻影,然后用力打开大门。
“父债子还,你别想赖。”
崔红豆仓惶的甩上门板,揉揉眼睛。他是人是鬼,又在外面站了多久?昨天他一大早站岗,今天她特意换到中午才开门,怎么还是瞧见一样的幻影?
她不相信自己会这么倒霉,连忙开门再跟他赌一次运气,怎知还是看见一样的幻影,听见相同的说词。
“父债子还,你别想赖。”
崔红豆手忙脚乱的关了两次门才把门关好,并且心惊胆跳的决定,明儿一定要拖到傍晚才开门。
第三天傍晚,秋风犀利。
顶着寒冷的秋风,崔红豆就不相信有人可以从早站到晚。她信心满满的打开门,不料她最害怕的身影依然准时出现,重复着那句会让她做噩梦的话。
“父债子还,你别想赖。”
这回,她差点撞坏了门板,喘得像跑遍了金陵城一圈。
好、好可怕的人!这人难道不用吃饭睡觉,光等在她家门口就能过日子?
当天晚上,崔红豆做了一整晚噩梦,梦中的台词都是同一句话,那便是--
父债子还,你别想赖赖赖赖……
“哇啊!”崔红豆心有余悸地从梦中惊醒,耳边充满着这句话的回音。
该死!再这样继续下去,她迟早会精神崩溃,可她又不想就这么投降,得想办法开溜才行。
与衣冠勤会面后的第五天,崔红豆终于想出开溜的方法,既然前门行不通,何不干脆走后门,她就不相信他懂得分身术,能从后门逮到她。
贼兮兮地笑了笑,崔红豆这回可是有所准备,她肩膀上的包袱足够她到外地云游几天,等避过了风头再回来。
崔红豆承认她这个举动是有些窝囊,毕竟她把话说得这么大声,实在可以光明正大的不甩他,随他爱站岗去。可也不晓得是不是受了他每日魔音传脑的影响之故,她逐渐觉得心虚,只好以逃亡的方式抵挡他的攻击。
偷偷的溜到了后门边,崔红豆像作贼似地四处张望,深怕衣冠勤会从某一处冒出来,逮着她说--
“父债子还,你别想赖。”
老实说,她真听怕了这句话,如今只想遁逃。
我逃、我逃、我逃逃逃……
她笑嘻嘻的打开后门,口里哼着自创的逃亡小调,才唱了一句,尾音随即不见。
“父债子还,你别想赖。”
崔红豆做梦也想不到,他居然守在她家后门口,用着一般女人都认为很性感的嘴唇,说着她梦中这句台词。
“父债子还,你别想赖。”
崔红豆几乎和衣冠勤同时重复几天来的同一句台词,她沮丧得想大叫。
“你到底想干嘛?!”
她真的大叫。“你每天出现在我眼前,讲同一句台词,你都不觉得烦吗?”就她看来,他根本可以改行去戏班子扮鬼,就是真鬼也没他这么烦人。
“我说过,我会再来。”他终于改台词了,可仍是换汤不换药。“欠债还钱,我会一直要到你还为止。”躲债的人总以为自己遁逃的技巧很高明,实则不然,他永远知道该怎么逮住对方。
“我又没有欠你钱。”写欠条的人又不是她。
“都一样。”衣冠勤冰冷的反驳。“欠钱或是人情,在我眼里价值都是一样的,只要是欠我的,都必须还。”
换句话说,她想赖也没得赖,她老爹欠下的债,她非还不可。
“好啊,你倒是说说看,你想要我怎么还你这笔债?”她故意问,可心里打定主意就是不还债。
“我听说你跟你爹一样行。”
衣冠勤缓缓地吐出这句开场白,而崔红豆一点都不意外他晓得她是一名风水师,想必他早已打探出一切,包括她继承她爹衣钵的事,否则他不会开口闭口就是“父债子还”。
“那又怎么样?”摸清她的底又如何?照赖。“你该不会是特地来请我帮你找死后住的地方吧?我看你还健康得很,免了吧!”崔红豆故意用恶意的目光上下打量衣冠勤,多少想激出他一点脾气。
衣冠勤只是稍微牵动一下嘴角,沉稳地回道:“你若想自动帮忙,我亦十分乐意接受,但那不是我找你的目的。”他一脸正经。“我是想请你帮忙找一块好的风水地,埋葬我父亲的尸骨,繁荣后代子孙。”
原本当他说到“父亲”这两个字时,崔红豆心想这个人还有点孝心,尚有救,可等她接着听见,“繁荣后代子孙”这几个字眼,对他的好感一下子跌到谷底,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这个人根本凡事以“利”字为先,连埋葬先人都只想到后代子孙能不能过得好的问题,还谈什么孝心!
“就这样?这就是你全部的要求?”崔红豆语带讽刺的问衣冠勤,打算一会儿让他好看。
“不,这只是一小部分。”她还没出招,他已经先让她好看。“我希望你帮我做的,不只是寻找龙穴,还有帮我觅得一处良宅,因为我听说你对居家风水这方面也很拿手……不,还是先帮我找一块好的阳宅地好了,房屋由我自己来盖,我不喜欢住在别人住过的地方,也比较喜欢自己掌握进度,就这么决定。”衣冠勤面不改色的说了以上一大串,差点没把崔红豆气出失心疯来。
“好简短的决定。”她讽刺道。“之后我还要不要帮你选老婆?我对这方面也很行。”什么嘛!还有包生孩子的,这个人到底懂不懂分寸?
很显然,他不懂。
“这是最后一项你需要做的事。”他还当真点头。“等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我便会着手娶妻的事,到时候还得劳烦你帮我合算一下八字,看看彼此合不合适。”当然他迎娶的对象一定要家世好,如此才能增加他的声望。
衣冠勤煞有其事的把要崔红豆做的事一一列出“清单”,只见崔红豆张大了嘴、瞪大了跟,吞了好几次口水都说不出话来。
这个人……是抢匪。他说的这些拉拉杂杂,可不是一纸搁了十三年的泛黄纸张就能解决的小事,不管那封信是不是她老爹亲笔写的。
“你干脆去抢好了。”对喔,她差点忘了他干过盗匪。“我爹的那一封信上可没提我必须做这么多事,你知道把你说的这些都做完要花多少时间吗?”又要人山寻龙,还要帮他找地盖房子,最起码半年,恐怕还不止。
“所以我才天天来找你。”衣冠勤比她还急。“除了娶妻之外,这些事都必须在今年年底前完成。”
“今年年底?!”崔红豆的眼珠子立即瞪大。“我不干。”她又不是神。“先别说我做不做得到,就算做得到我也不会帮你。”
“为什么?”衣冠勤不解地问。
“因为我是一个有良心的人,绝不帮残害自个儿同胞的‘奸民’。”崔红豆抬高着下巴把不帮他的理由大声的说出,瞬间只见衣冠勤沉下脸色,两颊微微抽动,崔红豆还以为他会当场发飙。
“我懂了,你还是想耍赖。”衣冠勤倏地恢复原先的神情,平静的指出她的意图。
“是又怎么样?”啦啦啦。“我不帮你的忙,你也奈何不了我,我就不信你敢做出什么伤害我的事。”说到这里,她故意顿了一下。“对了,先警告你,我有个朋友是衙门里头的捕快,你要是敢动我一根寒毛,就等着入狱。”相思一定很乐意折磨他这个人人喊打的奸民。
崔红豆自信满满的把头抬得老高,大声喊出赖账的快乐。原本她以为他会颓丧着脸、或揪住她的领子揍她,可他两样都没有做,只是平静的撂话。
“我会再来。”
这简单的四个字,就和那句“父债子还”一样教崔红豆害怕,然而她还是硬着头皮,顽固的叫嚣。
“来就来呀,谁怕谁?”事实是,她很怕他这幽灵,却还得硬撑。
衣冠勤只是微微颔首,表示接受她的挑战,而后转身。
就和上一次不愉快的会面如出一辙,崔红豆照例对着他的背影发呆,无法想像这回他又想在她家门口站岗多久。
都怪你,老爹,没事欠什么债嘛!
崔红豆仰头对上天哀号,同时苦思逃命的对策。
居然有这么好的事情,衣冠禽兽不站岗了。
呆看着空无一人的家门口,崔红豆捏了自己几下,确定不是自己幻想。
会痛,果然是真的,衣冠勤放弃了。
“万岁!”崔红豆乐昏了头,忍不住口无遮拦地振臂高呼,后才想到该遮嘴。
笨蛋!她骂自己。
万岁的名讳岂是她这个小老百姓可以直呼的,万一被人听见告密,可要杀头的。
崔红豆不敢忘记埋伏在民间的锦衣卫有多可怕,但她乐不可支是事实,连续被衣冠勤那家伙骚扰了几天,总算可以透透气了。
心情愉快地打开大门,崔红豆打算上街走走,纡解多日来积压的鸟气。她抖了抖男子穿的外袍,平日为了工作方便她几乎不穿裙子,那些爱嚼舌根的人看久也就习惯了,所以她和相思一样,也算半个男人。
男人、女人,性别真有那么重要吗?她不懂。像她结拜的大姐,聪明才智明朋远在一般男人之上,却还得委身在她哥哥的背后当一名见不得光的讼师,真不公平。
不过仔细想想,天下不公平的事比比皆是,就拿衣冠勤那个活僵尸来说好了,像他这么缺德的人,都能成就一番事业,还有什么事好感到奇怪的呢?
微微耸耸肩,崔红豆无端吹起口哨,决定不去想这么复杂的事。难得不见衣冠勤那幽灵,她一定要尽情玩乐,玩他个够本。
崔红豆就这么一路吹口哨、一路玩。一会儿上胭脂铺买送桑绮罗的胭脂,一会儿到打铁铺买送甄相思的短刀,然后又跑到金饰店去买送蔺婵娟的耳环,如此一圈绕下来,身上只剩不到几文钱。
能够大肆采购的感觉真好,败家有理,花钱无罪!
喜滋滋地将所买的大小物品一一收好,崔红豆觉得活着真是好极了。近几年来可说是国家最平静的时候,前几年不是打、就是闹,搞得民不聊生。如今在内阁首辅张居正的极力改革下,人民总算挣得一丝喘息的空间,可谓是喜事一桩。
她上一秒钟还感动不已的想着国家有望了,却在下一秒钟倏地觉得人生无望。
衣冠勤,怎么会?他决定不上她家门口站岗,改到街口堵她了?
崔红豆眼神呆滞地瞪着站在不远处的衣冠勤,无法相信他居然就真的朝她走来,重复那句千年不变的老话。
“父债子还,你别想赖。”
她不确定这句话是她自己说的,还是衣冠勤讲的,但她十分肯定不逃的是傻瓜。
“哇啊!”
她像躲鬼一样的拔腿就跑,沿路撞翻了卖豆花的摊子,惹来烧饼小贩的诅咒,而她只能一直回头说对不起。.
她拼命跑,跑过大街,绕过小径,总觉得怎么躲都躲不掉衣冠勤幽灵般的身影,最后干脆一头闯入妓院。
“唉呀,你这个冒失鬼怎么闯进我的妓院里来,快给我出去!”“莺燕楼”的鸨母,一见到有个小鬼居然敢无端的闯进她的地盘,马上拧住来人的耳朵开骂。
“是我,桂姨。”被逮到的崔红豆唉呀呀地喊疼。“你拧疼我的耳朵了。”桂姨的手劲儿真不是盖的,她的耳朵一定红起来了。
“是你啊,红豆姑娘。”桂姨赶忙松手。“没事你干嘛上咱们这儿来?莫非……”她上上下下打量崔红豆。“你想开了,愿意来咱们这儿工作了?”
“别开玩笑了,桂姨,我哪是这块料!”红豆闻言连忙抚着耳朵摇头。“要我帮你看风水我在行,要我整日弹琴卖笑则是免谈,我怕我会把你那些客人吓跑。”
崔红豆一脸正经,逗得桂姨不由得笑了出来。这小妮子倒也没说错,她若是来此工作,开口闭口都是死人该如何如何安葬的,难保不把客人吓出失心疯来。
只是,可惜了她这么美好的长相。她有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小巧的菱角嘴外加瓜子脸,若要仔细妆扮起来,不知道要迷死多少男人呢!
“说起来我有今日,还得感谢红豆姑娘你呢!”桂姨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要不是那时你帮我改了这楼房的风水,恐怕现在我已经流落街头,靠拦街卖身度日了。”
说起这事,桂姨不免感慨。她这妓院很早以前就开张了,可不知怎么地总是生意不好,要不就成天出事。她花了大把银子请人看风水,总瞧不出端倪,一直到请到了红豆姑娘,才看出她原先的风水被人动了手脚,为她重改格局,情形才得已扭转。
“桂姨言重了,我没这么厉害。”崔红豆有些谦虚、又有些心虚的推诿,不好意思说她还是同门中最混的。
“红豆姑娘你客气了,别忘了你可是咱们金陵最出名的风水师。”桂姨没见识过她的同门,只知道崔红豆为她做了很多。
红豆不好意思的搔搔头,眼珠子有意无意的瞟向门外……
“红豆姑娘是不是在躲谁啊?”桂姨跟尖,一下子就察觉到她不对劲。
崔红豆只得干笑了几声,承认道:“我的确是在躲人。”她央求桂姨。“你可不可以暂时收留我,那个人还在外头。”她不太敢肯定衣冠勤是否已离去,还是先躲着比较保险。
“行,你爱待多久都行,红豆姑娘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她帮忙,她老早破产。
“紫嫣,带红豆姑娘到房里歇着。”桂姨相当有义气的招来一位姑娘要带红豆进房休息,红豆连忙摇头。
“不用了,桂姨。”她可不想在这儿待太久。“你只要给我一间二楼靠窗的房间,让我方便看楼下的情形就行。”到底弄清敌人的动向最重要,她可不想一踏出妓院就被对方逮到。
“知道啦!”桂姨笑得花枝乱颤,点头使个眼色,红豆立即被带往二楼的房间。
红豆好奇的环视房里的布置,房内的摆设和一般人家没有太大的不同,只是多了很多红色,还有,床也大一些。
她不安地往床边挪近一步,再靠一步,最后终于忍不住疲累,啪一声地倒下。
她躺在床上喘吁吁地想。没想到躲避一个人是这么辛苦的事,刚刚她实在应该把逛街的力气省下,用来逃命才是。
崔红豆脑子里昏昏沉沉地想着这件事,眼皮渐渐不听使唤地垂了下来。不行,她不能睡。她应该走到窗边,看看衣冠勤那个家伙是否还在底下,可是她的身体好重,眼皮也睁不开……
“呼呼。”顾不得敌人就在楼下,崔红豆竟然就在妓院里睡着,打起呼来。
当然啦,她这觉睡得不是很安稳,口水也没流几滴,鼾声也很小。可大敌当前,她实在不宜如此大意,尤其她又老是听见衣冠勤用他那毫无抑扬顿挫的音调,冷冷的对着她说……
“父债子还,欠债还钱,崔红豆出来!”
这句话,说实在已经是老词儿了,她不但会写,还会唱,能不能改句别的台词?
“父债子还,欠债还钱,崔红豆出来!”
显而易见的,衣冠勤那家伙没什么创意,她都说要改了,他怎么还是用他那两百个人的音量,拼命地对着她大吼--
两百个人?!
崔虹豆像被雷打到似地从床上惊醒,瞠大眼睛瞪着红色的布幔,怀疑她的耳力是不是出了问题。
“父债子还,欠债还钱,崔红豆出来!”
她梦里的那句台词,此刻正如春雷般打在妓院的每一个角落,而声音正来自于楼下的街上。“不好了,红豆姑娘!来了两百个人把妓院团团围住,一直喊你出去!”在她犹疑之际,只见桂姨揣着裙子冲进她暂歇的房间,报告这个不幸的消息。崔红豆一听竟有这种事,马上冲到窗口,看楼下到底在搞什么鬼。
妓院底下,正聚集了两百个人将妓院团团围住,为首的人即是衣冠勤,此刻他们口里正高喊着:“父债子还,欠债还钱,崔红豆出来!”
“你到底是欠人家多少钱没还,让对方摆出这么大阵仗?”桂姨着急的问,自她经营妓院以来,就属这回的情形最可怕。
“我、我、我……”
崔红豆有口难言。“我没欠人钱!”只欠人情。
“我看,你还是赶快下去解决这事儿,否则我这间妓院要给人砸啦!”现在只是在外头喊喊,可谁敢保证等会儿喊完后不会冲进来?
“可、可是!”
崔红豆万分不愿意下楼去面对那两百个人,尤其他们又口口声声指责她欠债不还。
“我不管你有什么隐情,总之欠债就是要还。”为了妓院的安全,桂姨只得把她拉下楼。
“我们在江湖行走,最重要的就是一个‘义’字,不管你欠了什么,都一定要还。”桂姨一面推她,一面唠叨。
“可、可是--”崔红豆试着解释。
“总之,欠债还钱,就是这样!:
啪地一声,妓院的门当着她的面关上,徒留桂姨关门前的叮咛。
我们在江湖行走,最重要的就是一个“义”宇……
去死啦!话说得好听,什么义气,有义气的人会不听她解释,就屈服于两百个人的淫威之下吗?
“父债子还,欠债还钱,崔红豆出来!”
这时,两百人在她的背后齐声高喊。
“父债子还,欠债还钱,崔红豆出来!”
不过老实说,要是有两百个人聚集在她家门口,她也一样会把罪魁祸首推出去。
好、好啦!一个人做事一个人担,她勇敢面对就是了。
“衣冠勤,你到底想怎么样,弄来这两百个人是什么意思?”一转身崔红豆就凶巴巴的问,以免气势被两百个人比下去。
没想到衣冠勤却忙着发银子。
“一人一两,到旁边跟那个穿蓝色衣服的人领钱去。”见红豆终于肯面对他,衣冠勤将手中的银两交由另一个男子负责,自己则走到她的面前。
崔红豆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两百个人排成一列领银子,才上街喊个几声,就有一两银子好赚,难怪一下子就能招来两百个人。
“这两百个人全是临时找的,我说过会再来。”无视于她惊讶的表情,衣冠勤又重复着老台词。
父债子还,我会再来。
崔红豆怀疑他的人生除了这两句吓死人的话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而她竟倒霉的碰上这种人。
“为了区区一张纸,便花两百两银子,值得吗?”崔红豆实在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两百纹银都可以买一顶上好的轿子了。
“值不值得,由我自己决定,重要的是,你欠我。”衣冠勤有他自己的看法。“凡是欠我的人,我不会轻易放过,除非对方还清欠我的债务,否则免谈。”
“即使要花双倍的代价?”闻言,崔红豆挑眉。
“即使要花双倍的代价。”衣冠勤肯定的回答。
短暂的沉默随着衣冠勤毫无商榷余地的话而来。崔红豆挑高眉,双手横抱在胸前,脑子里不断地运转。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与其一天到晚躲着他,不如爽快的答应他算了,省得害人多花银子。只不过,他既然可以花大钱找来一堆人把她逼出水濂洞,她当然也可以……嘿嘿。
“你想我从哪里开始,就从阳宅好吗?”风水学上的阳宅,其实就是居家风水,是一门很大的学问。
“都好,我没意见。”
衣冠勤一点也不意外她会投降,毕竟他是要债的老手,没有理由失败。
“好,那我们就从阳宅开始。”
保证让他败兴而回。
“明儿一早你上我家报到,我先带你参观金陵,然后我们再一起看看有什么适合盖房子的地方。”崔红豆一反先前的无礼,转而露出甜美的笑容,殷勤地嘱咐衣冠勤。
面对她一百八十度转弯的态度,衣冠勤只是微微抬起眉毛,什么话也没多说。
“一人一两,慢慢来,不要急……”
妓院前仍旧挤满了等着领银子的人潮,现场一片闹哄哄,唯一教崔红豆稍微感到欣慰的一点是,她终于可以不必再听到那句--“父债子还”。
事实上,她比较担心会衍生出另一句台词。
隔天早上,衣冠勤果然准时出现在她家门口,一点都不耽搁。
经过了昨日一整天的折腾,老实说,崔红豆还很疲累,却还得强振作起精神陪公子玩乐。
“走吧!”她边打呵欠边转身关门。“我们去四处逛逛。”
一大清早的,她怀疑自己能带他上哪儿去,去寺院里敲木鱼,和那些和尚一起念阿弥陀佛吗?
她在心里抱怨得紧,衣冠勤不说话,只是点点头,绷着一张脸,像个活僵尸似地陪在她身边,任由崔红豆观察他的侧脸。
这个人,怎么都这副表情啊?崔红豆边走边猜。
亏他长了一张迷死女人的脸,可不管每次开口或看人,永远都是同一个样,他的表情到底会不会变?
崔红豆纳闷地看着整整高她一个头的衣冠勤,猜想究竟要到何时他才会发现她在看他。
“你在看什么?”
说时迟,这时快,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有反应。
“在看你。”她大胆吐白。
“为什么看我?”衣冠勤仍是一贯的冷淡,说明了他相当习惯女性的注视。
崔红豆耸耸肩,做了个无聊的表情。人长得好看就是有这个好处,即使品德烂得可以,表情又形同死人,一样惹人注目。
“没什么,只是在猜你脸上的表情什么时候才会变。”打从他们俩第一次见面开始,她就纳闷这个问题。
衣冠勤的反应是淡淡地看她一眼,不做任何表示,继续往前走。崔红豆见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敢发誓,在今天行程结束之前,她一定会先闷死在他的沉默之中。
果然,一个上午走下来,事实证明这的确是一场灾难,她费尽唇舌为他介绍金陵风光,结果只得到他冷冷一句--
“你在浪费我的时间。”衣冠勤相当不高兴。“我们走了一个上午,除了花花草草之外,什么都没看到。我一大早起来,可不是为了陪你游山玩水。”原本他以为可以很快找到盖房子的地方,结果事实完全相反,他白跑一趟。
“喂,姓衣的,你说话客气一点行不行,谁浪费你的时间啊?”被他一把揭穿诡计,崔红豆有些心虚的反驳。“我只是好心,想你对金陵不熟,所以才会先带你到处逛逛,你可不要不识好人心,乱栽赃!”
“你说的没错,我是对金陵不熟,可日后我有的是时间,要参观也不需要急于这一刻。”衣冠勤的表情说明了他早知道她的想法。“再说,你也不是真的想带我参观金陵,你只是想拖延时间。”
衣冠勤这一番话,照例又塞得崔红豆哑口无言,找不到话反驳。
这个人……真是讨厌,非常讨厌。平时不爱说话,一旦开口往往一针见血,把她的心思摸得异常彻底,教她想赖都不行。
“好啦,走啦!”思及此,她生气地转身。“找地、找地,你就保佑老天适时掉下一块空地让你盖房子,否则我看就算到了明年年底,你这房子也盖不成。”
崔红豆半是诅咒、半是抱怨地沿路唠叨,根本也懒得理会身后的衣冠勤是否有跟上来。
跟丢了最好!
崔红豆掉头朝他做了一个鬼脸。诅咒他被石头绊倒,或是被街上二楼掉下来的花盆砸到,打伤了他的头,让他从此忘掉有找地这回事。
一路上,她气呼呼的诅咒外带暗骂,怎知身后的衣冠勤安然无事也就罢了,老天还特意送来一份天大的礼物,摆在他俩的面前。
吉地出售。
站在某条街道的转角,崔红豆傻愣愣地看着木板上写着的黑字,不怎么确定的仰望老天。
“看来老天真的有意保佑我,咱们不必等到明年了。”崔红豆身后的声冠勤扬起眉毛注视着同样的一块木板,僵硬的脸上总算露出一点笑容。
“不必高兴得太早。”崔红豆气得猛泼他冷水。“也许这一块地并不适合你,这也是要讲求缘分的。”凡事都靠缘字,风水更是如此。
“说不定。”衣冠勤不置可否。“不管怎样,我们先进去探探地主的口风,再来决定该不该买这块地。”
很理智的决定,这也是他们接下来所做的事。由于这块地就位于新浮桥的旁边,很接近过去的皇城,因此行情看涨,价格自然也不便宜。
“一丈地五十两,一个子儿都不能少。”地主一开口就咬得凶,活脱脱要将人咬出血来。
“我只给你三十两,这是最大的让步。”对方虽凶残,衣冠勤却也是不好惹,一砍就砍了近一半。
“不行。”地主的下巴抬得老高。“我这块地的地点可好得很,哪有这么便宜卖给你的道理,最少四十五两银子,再少不卖。””三十五两白银,你这块地就只值这么多。”尽管地主一再强调地点的优势,衣冠勤仍旧不肯松口。
“四十二两。”地主再往下探。”三十八两。”衣冠勤稍再往上抬。
“四十一两。”
“三十九两。”
“四十两。”
“成交。”
须臾之间,但见双方一阵你来我往,便将一大块土地搞定。
崔红豆目瞪口呆地静看这一切过程,不情愿的发现到,衣冠勤真的很厉害,至少他能一路绷着脸把一笔交易撑完,换作她一定做不到。
崔红豆还在啧啧称奇,可让她吃惊的事还在后面,原本她以为衣冠勤一定急着丢钱下订,没想到他却异常冷静。
“既然咱们的价钱已讲定,就请公子现在先付订,我好为公子保留这个权利。”一讲定价钱,地主便急着要衣冠勤给订金。
“不用那么急。”衣冠勤抬手否决。“让我先看看这块地,我再告诉你最后的决定。”
“这……好吧!”地主显得很不开心。“既然公子这么说,那么你们就慢看,我不打扰了。”
地主说完这番话便走了,留下他们自己参观。
“该开始干活了,崔姑娘,除非你想就这么站到天黑。”就在崔红豆呆愣的当头,衣冠勤面无表情的给她来一记当头棒喝,将她打醒。
她脸色胀红的回过神,气愤的瞥了他一眼,这讨人厌的活僵尸非得这么说话才行吗?
“要先看哪里?”崔红豆故意跨大脚步,大刺刺地从他面前走过,让他知道她很不爽。
“我怎么知道要看哪里,你才是风水师。”衣冠勤不耐烦的答道,心想她又要开始作怪了。
“虽然我才是风水师,但我总是要尊重业主的意见,免得人家说我傲慢。”崔红豆打定主意和他杠上了,就算要熬到天黑也无所谓。
闻言,衣冠勤的眉毛挑得老高,她的态度本来就傲慢,而且是故意傲慢。
“你若不介意的话,就从我站的地方开始好了。”虽然对方故意表现出傲慢,他却没空陪一个小女孩生气,他有更重要的事待做。
“好啊。”可恶的家伙,冷静得令人讨厌。“就从你站的地方开始测量起好了……”诅咒那地方刚好地层下陷。
“糟了!”她突然抬起头对他甜甜的一笑。“我忘了带测量的工具。”也就是罗盘。
换句话说,她在耍他。只要是有点程度的风水师,一定随身携带罗盘方便测方位,可她就是偏偏不带,考验他的耐心。
衣冠勤冷眼看着崔红豆低头翻遍整个麻袋,然后抬头对他微笑,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杀了她。
她明知道他没有时间,他必须在年底前完成预定的一切,所以故意想尽办法拖延。
“现在就去买一个。”他咬牙命令道,不打算让她得逞。“你若是没有钱,我有,我不介意帮你付这笔钱。”
“不行!”他不介意,她介意,更不想用他的臭钱。“我旧的那个用习惯了,如果要我临时换一个新的,我会不习惯,到时更累,反而坏了你的大事。”嘿嘿,跟她玩?来呀!她一定要整死他,报那两百人齐声大喊之仇。
崔红豆得意洋洋地斜望衣冠勤,突然觉得他长那么高也没什么了不起嘛,对她一样起不了作用。
她笑嘻嘻的等着看他接下来会怎么做,结果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居然被他拎着领子走了两个时辰的路回到她家拿工具,然后又被他同样拎着领子走了两个时辰的路回到原位,而后冷冷的松手。
“现在工具有了,可以开始测了。”回到原先的空地后,衣冠勤将他保管了一路的罗盘丢给崔红豆,老实不客气地逼着她执行她的任务。
崔红豆气呼呼地接过罗盘,瞪着衣冠勤。
“你这个人有病啊!”她指着天色。“都晚上了,我要怎么测?”她又不是猫,当她懂得夜视不成。
“那是你活该。”衣冠勤不客气的反驳,一点都不同情她。“你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害了自己。”
“你才害了自己呢!”崔红豆直跳脚。“瞧你把我说得这么恶劣,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大可找别人呀,干嘛一定要缠着我?”同行的人金陵有一大堆,没有理由非她不可。
“我就是要你。”
衣冠勤嗳昧不清的说法让崔红豆的心跳漏跳一拍。
“第一,我这个人要东西向来就要最好的,而我听说你是全金陵最好的风水师。”他冷冷地说。“第二,从来没有任何一笔债能从我手中溜走,而你父亲欠了我一笔人情债,我一定要追回,这两点就是我执意要你的原因。”
他的说词让她哑口无言。
“所以别再浪费我的时间,快点开工。”
最后,他仅以两根燃烧的木棍和断然的说词,利落地结束她的诡计,于是她又再吞下一次败仗。
心里诅咒他一万回,崔红豆真想拿起罗盘往他头上狠狠的敲下去,现在她才知道什么叫作狠,逼着她做夜工就叫狠。
只不过,当她拿起罗盘真正开始认真工作时,所有嬉闹的态度全不见了,只剩严谨的呼吸声,充斥在这寂静的夜。
罗盘上的指针显示出这不是一块吉地。和阴宅一样,好的阳宅地也要求需有“四神砂”。风水学上的四神砂,即指青龙、白虎、玄武、朱雀,风水学上极重视这四个条件。正所谓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无论是阳宅或是阴宅,这都是第一考量。
而从这块地座落的方位来看,它左边是大路,右边也是大路,前面虽然有座污池,但后面的地势却是凹陷的。古书有云:“东有大路贫,北有大路凶”。这块地的白虎,即右侧,虽然占对了道路,可应该是水流的青龙,即东侧,却一样是道路。再加上本该隆起的玄武,即北边,又好死不死的凹了个大洞;就算前面的朱雀,即南侧前确实挖了个不小的水池,也孤掌难鸣。
难怪地主这么急着把这块地卖出去,只要是略懂风水的人,都不会想买这块地。
默默地收起罗盘,即使崔红豆很想昧着良心让衣冠勤当一次冤大头算了。可她毕竟是名门正派,这种缺德事她做不来。
“这块地,不适合你住。”崔红豆劝他算了,除非他的八字比别人重,命又比别人硬,否则一定遭殃。
“为什么不适合?”衣冠勤不懂得其中的奥妙,只觉得她一定又在耍他。
“不适合就是不适合,我懒得解释。”被他不信任的眼神惹毛了,崔红豆索性连解释都不解释,惹来他更嫌恶的口吻。
“原来你的风水师是这么当的。”闻言衣冠勤轻藐地瞥了她一眼。“你连我的生辰八字都没问过,如何断定我不适合?”他虽然不如她这么懂得风水玄学,却也知道这还要跟命配。
“好啊,那你把你的生辰八字给我,我帮你看看合不合。”崔红豆不置可否地点头。就算是将军之命,也不见得压得住玄武边冒出来的凶气,她看他是白给的了。
衣冠勤不信邪,硬是把生辰八字给她,崔红豆掐指一算,更糟!普通人没有的命格他全有,他的命格乃属大好大坏之命,若当真买了这块地,铁定会死得更难看。
“你不适合。”算罢他的命,崔红豆为他哀悼。“这地方你住不起,还是另寻别处比较恰当。”虽然她也想赶快摆脱他,可职业道德不容许她作怪。
她是很有良心没错,可惜用错了词,马上惹来衣冠勤不快的反应。
“住不住得起,我的口袋会告诉我,我比你想像中有钱。”衣冠勤误认她是在暗讽他的出身,硬着表情沉声道。
“我知道你有钱。”抢来的嘛,怎么会没有?“但有钱不代表你可以买到所有东西。”
“你错了,有钱可以买到所有东西,包括人命,更包含这块土地。”衣冠勤冷酷的反驳。
“可这块地分明就是一块凶地,缺了青龙不说,玄武边又落陷,你若是不怕死的话尽管买下,出了事我可不管。”崔红豆亦飞快的回嘴,让他知道再有钱也买不到风水。
“话虽如此,可是你不是号称是有名的风水师吗?”衣冠勤突来的一句话塞得她哑口无言。“我听说你帮人改过许多风水,这点小事一定难不倒你吧!”
衣冠勤半带讽刺的说词,差点没教崔红豆气得吐血,这个不懂事的自大狂。
所谓改风水,也要风水能改才行,这又必须配合天时地利和主人的生辰八字,才能决定能不能改、该怎么改,可不是说改就改。
偏偏他的八字又和这块地严重不合,除非她师父肯下山,或是求她师兄帮忙,否则凭她的功力,只能让他保平安,根本达不到他“繁荣后代子孙”的要求。
崔红豆原本要将她的难处全盘托出,但随即想起,不行!哪能这么便宜他,这样一来她那两声嘿嘿不就白喊的?她非给他一点教训不可。
心意既定后,她连忙调整表情,正襟危坐的说道:“你要我帮你改也行。”她已经想到一个不会害死人,但会整垮他的办法。
“哦?”衣冠勤不怎么信任的看着崔红豆,怀疑这又是她另一个诡计。
“买个大水缸放在你现在站的位置上,我想那样会有所帮助。”他现在站的恰巧是主“浮络”的位置。
其实地气和人体内部运行的气血很像,气血一旦不顺,人也会跟着生病,地气也是一样的道理。
“水缸?”衣冠勤绷着一张脸不解地问,他是不懂风水,可这未免也太扯。
“嗯。”崔红豆点头。“要买一个很大很大的水缸,最好大到可以把你整个人装进去,这才会有用。”
“为什么一定要买这么大的水缸?”衣冠勤更无法理解了。
“因为这不是普通的水缸,而是‘司马光’的水缸。”崔红豆狂狂的回答。
“‘司马光的水缸’?”这是什么玩意儿?
“对啊,你没听过司马光这个人吗?”不会吧,他可是宋朝有名的学者,以个性朴实刚直着称。
“我知道这个人,但这跟水缸有什么关系?”衣冠勤再问。
“大有关系喽!”崔红豆摇摇手指。“传说司马光小的时候,和隔壁邻居的小孩一起玩游戏,隔壁邻居的小孩掉进一个这么大的水缸里。”她用手比划了一下,差点打到衣冠勤的脸。“司马光见状,连忙捡起地上的石头打破水缸,把小孩救出来,从此他就留下聪明正义的美名,供后世崇拜。”鲜少小朋友像他这么聪明,反应又那么快,难怪他会在历史上留名。
“你确定他没有打到隔壁小孩的头吗?”正当崔延且感动时,衣冠勤忽然杀风景的质问。“依我的看法,他应该先回家呼唤大人来,这样比较安全、也比较不浪费。”到底像那么大一个水缸买起来也是很贵的,平白打破实在可惜。
“等他找到大人来,邻居小孩已经溺毙了!”崔红豆气呆,生眼睛没看过像他这么不解风情的人。“再说,我们讨论的水缸和他家隔壁的小孩没有关联,请不要随便更改话题。”可恶,这话题应该是她主导才对,怎么变成他在说话?
“对不起,请再说下去。”衣冠勤不知她在气什么,只得面无表情的请她继续。
“总之,”干脆直接跳到结尾。“从此以后,风水学上就诞生了这么一个说法。说是只要哪个地方的气不够正,就在那个地方摆上一个‘司马光的水缸’,就能慢慢导正原先的邪气,此乃借水颠倒阴阳之术。”她说得煞有其事,衣冠勤却是一脸狐疑。
“真的吗?”他不确定的看着自己所站的位置。“只要在这个地方摆一个大水缸,就能改变原先的风水?”
“当然了!”多疑的家伙。“风水学是很玄的,你到底信不信?”
崔红豆胀红着一张小脸问衣冠勤,分不清是心虚或是当真的硬要他点头。
他点头。因为除了相信之外,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解释为什么酒肆经她换了一个招幌之后生意立即大好,他需要她这股神奇的力量。
“我信。”他硬声道。“就听你的意思,我明天就请人买一个大水缸来。”
“好,就这么说定。”崔红豆兴奋的笑开,转身回避衣冠勤多疑的眼光。
明天就有好戏可看喽!
带笑的眼底浮现出恶作剧的光芒。
隔天鸡未啼,衣冠勤就已经打点好一切,请人将崔红豆说的那口“司马光的水缸”给搬到昨天指定的地点。
“就放在这儿,等注满水以后,你们就可以走了。”他吩咐运送水缸的工人,等他们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一人分给他们一两银子,让工人高高兴兴的回家。
他抬头看看天色,捕捉清晨第一道曙光,然后剪下自己少许的头发投入水缸之中。根据崔红豆的说法,如此一来,邪恶的地气会因水的力量慢慢净化成纯挣的泉源,而地气也会经由水缸中的头发分辨主人的气味,进而服从他。
对于这类神怪的说法,衣冠勤虽不是很了解,可为求速战速决,他仍选择照做,因为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再重找一块地。
他深信不疑地照着崔红豆的指示进行种种改造风水的事宜,丝毫没有想到,她竟会借着这次机会恶整他,一直到事情越来越不对劲,他才发觉上当。
首先,当他做完她交代的一切,回到客栈的路上,便遇到了第一件怪事。
“你看,这金鱼好漂亮呀,咱们快捞!”
街道的两侧,摆着各式各样的摊子,其中最大的一摊是捞金鱼的。
受到姑娘们成尖的娇笑声吸引,衣冠勤停下来俯看了摊位一眼。偌大的木箱中,有一大群金鱼正游来游去,每一条都只有两根手指这么小。
他不在意地瞄了木箱一眼,正打算走过去的时候,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木箱里的金鱼竟像受到什么指使似地,一条一条接着跳起,把他和捞金鱼的姑娘溅得浑身湿答答。
“唉呀,要死了,看我的衣服都湿了!”捞金鱼的姑娘,丝毫不察有人在场的叫了起来,等她们回头看到还有个无辜遭殃的帅哥在场,才惊讶的以手掩嘴。
“都是你,说话这么粗鲁,教人听见了多难为情……”姑娘们一面打量衣冠勤,一面后悔自个儿的行径,深怕在他面前坏了形象。
衣冠勤只是用力甩甩袖子,冷淡地看了她们一眼,看得她们小鹿乱撞,乱紧张一把的。
怪事,莫非这些金鱼都撞了邪不成?
原来他并不是在看那几个姑娘,而是纳闷那些金鱼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无缘无故焦虑起来。
他耸耸肩,调回视线。或许这只是凑巧,没什么好值得怀疑的。
教那些姑娘极端失望地,衣冠勤连回头看她们一眼都不曾,紧接着迈开脚步往他下榻的客栈走去。沿路上,他又经过了一些摊子,跨过几条水沟,来到一座酒肆的门口。
“他奶奶的,你敢拿这种酒给大爷喝!”
随着酒肆内传出的一声吆喝,酒肆内丢出一坛酸气甚浓的酒,不偏不倚地砸在衣冠勤身上。
“对不起,公子。”酒肆的小二,一见砸到了人,马上追出来道歉。“有客人闹事,小的这就去拿块干净的布来,您等着。”话罢,小二匆匆忙忙地跑入店内拿了一条白色的抹布出来,拼命往他身上擦。
“不用了,我自己来。”他推开小二,低头看胸前那一大片污渍,心中的疑问越来越深。
又是水,今天他怎么跟水这么有缘,像是犯冲似地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跟着他?
“对不起啊,公子,对不起。”或许是衣冠勤沉下来的脸色太可怕,小二频频道歉,衣冠勤只是寒着脸把抹布丢还给小二,理都不理,继续走他的。
他早上才刚放了缸水,紧接着就遇上了一连串跟水有关的怪事,莫非崔红豆在那缸水里动了什么手脚?
铁青着脸,一边走一边思考的衣冠勤不敢否定这个可能性,毕竟她不是出于自愿,也不是甘心帮他忙,做手脚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那水缸是他亲自买的,水也是他盯着让人放的,理当不会出错。
莫非是……
一抹思绪从他脑中掠过,好死不死地,他正跨过的木桥此时竟然断裂。
“该死!”
衣冠勤万万没想到,这座看起来颇为坚固的木桥,居然会毫无预警的说断就断,害他反应不及,砰一声落入水中。
“咕噜咕噜……”
倒霉的他着实喝了不少水,幸好他从小就和水为伍,没两下就脱离险境游回岸上,两手抵住河岸喘息。
他的手捏成拳状。
他的额头冒出青筋。
一连串倒霉的事都发生在他身上,而且每件事都和水有关,崔红豆一定在那水缸中动了什么手脚,故意捉弄他。
利落地自水中跃起,衣冠勤寒着脸,浑身湿答答的走回客栈,跟小二交代了几声,然后又拖着同样湿答答的身子,往崔红豆的住处走去。
事实上,他猜对了。崔红豆的确在那水缸里动了手脚,玄机就藏在那块地底下。
当晚,她就看出他所站的是主“浮络”的位置。
地气和人体内部运行的气血很像,只要气血不顺,人也会跟着生病,而那块地本来就有病,而且病得不轻,道行不够深的风水师根本治不了它。
她能不能治得了它,没试过不知道。但她看出那块地的“浮络”就在衣冠勤站的地方,因为那地方的土质特别松软,应该要填以碎石补强。可她偏不,为了给衣冠勤一个教训,她故意叫他摆上水缸,注满水,这无异是在破墙上凿个洞,雪上加霜。
两手高兴地插在腰际哈哈大笑,在家笑得乐不可支的崔红豆,满脑子都是衣冠勤被水教训的模样。她敢打赌,从今天以后,他只要看到水就会怕,淮教他惹火她崔大姐,被水扁活该!
她笑得弯腰,眼泪都快掉下来,才笑到一半,就听见敲门的声音。
“谁?”她一边拭泪,一边去开门,等她看见门口站着的人是谁时,瞬间忘了擦眼泪。
是衣冠勤。
“你……”她瞪着狼狈不堪的衣冠勤,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看起来狼狈极了,全身滴着水,仿佛被水淹没似的一直滴、一直滴,滴到她已经笑不出来。
“继续笑啊,你怎么不笑?”双手分撑在门板上,衣冠勤弯腰低声的询问,没有错过开门前她脸上的笑容。
“我……”崔红豆还是说不出话来。她是预想过他会被水扁,但没想到竟会被扁得这么厉害,他究竟是遭遇了什么事?
“你……”她猛吞口水。“你怎么了?”在整他之前,她并没有想到这个方法会这么灵。
“很惊讶吗?你应该看得出来。”衣冠勤露出一个她没见过的笑容,看得她浑身都不对劲。
“发、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全身都是水?”崔红豆实在很想落跑,可她刚想关门,立刻又被他用力把门扳开。
“你一面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一面又想关门,意思未免太明显了吧!”他干脆把门撞开。“你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倒想先问问你,你做了什么?”衣冠勤命人把水缸抬进来,一个可容纳两个人的大水缸立即出现在崔红豆眼前,里面注满了水,还有……衣冠勤的头发。
“先回答我,这是什么?”衣冠勤用脚踢踢水缸,水缸立刻传来一阵清脆的声音。“呃……‘司马光的水缸’。”崔红豆硬着头皮乱办。
“‘司马光的水缸’?”衣冠勤冷笑。“你说的司马光,是那个勇敢打破水缸拯救朋友的小司马光,是吗?”
“是、是呀,就是他。”在他可怕的笑容之下,崔红豆不禁后退一步,想着逃走的办法。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邪恶的司马光?”衣冠勤趋前一步,让她无处可逃。“没、没听过。”有这个人吗?
“那真可惜。”他忽地捉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提起。“因为,你将亲眼目睹他的模样!”
衣冠勤话毕,崔红豆整个人就被“邪恶的司马光”给塞到水缸里,咕噜噜地喝了半缸水。好痛苦!
她的喉咙、嘴里都灌满了水,甚至是肺,她几乎要不能呼吸。
“起来,别想装死!”
就在她以为快要溺毙的时候,她又被他提起来,重新获得空气。
“在你淹死之前,最好给我交代清楚,你究竟在里面动了什么手脚,否则我饶不了你。”
显然崔红豆痛苦的表情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安慰,他仍是照常虐待她,气得崔红豆推开他的手大叫。
“好啦,我承认--咳咳!”她呛得好难过。“我--咳咳,我承认的确是在水缸里动了手脚,要你把它摆在气最弱的地方。”这是她不对。“可我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你今天究竟是碰上哪些事,能不能告诉我?”她以为顶多被几盆水泼到,怎么知道他会浑身湿透的回来。
崔红豆真心地反问衣冠勤,明朗的大眼中净是忏悔的神色。
衣冠勤沉下脸,认真的观察她许久,才慢慢地说:“被水溅、被酒泼、还掉下溪流,你还想要知道更多吗?”要不是他反应快又懂得水性,说不定早就淹死了。
得知他悲惨的遭遇后,崔红豆张大嘴,半天说不出话。她也是瞎子摸象,第一次采用这方法整人,没想到竟然就给她摸对了。
“对不起。”她诚心诚意的道歉。“我会再为你找别的地,那块地真的不行。”这回她一定要认真帮他找,就当是补偿他差点没命的报酬。
“不必!”她满脸热切,没想到却换来他无情的拒绝。
“啊?”崔红豆不解,他不要她了?
“你不必帮我找阳宅了,先帮我寻找埋葬我父亲尸骨的墓穴才重要。”成家立业的事可以等,他爹的事可无法拖延,他必须在年底之前完成入殓的事宜。
面对衣冠勤的改弦易辙,崔红豆只得点头,谁教她不义在先,他的表情又这么可怕。“你知道吗?我发现了一件事耶!”仔细推敲衣冠勤的表情,崔红豆忽地做出了一个结论。
“哪件事?”他发誓她若想耍什么诡计,一定掐死她。
“你的表情变了。”这是她的结论。“虽然看起来不太好看,但至少比较像活人。”意思是他过去几天像个死人。
衣冠勤挑眉,不对她的说法做任何评论,只径自拿起摆在墙边的石头,一把将水缸打破。
啪地一声!
“哪,水缸破了。”不在乎的丢下手边的石头,衣冠勤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喂,你--”崔红豆又好气又好笑的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心想原来他也有当司马光的天赋嘛,只要改掉他那邪恶的个性就可以了。
她的嘴角不禁往上勾。
就在崔红豆以为她终于可以定下心,好好发挥真正的实力教衣冠勤吃惊的时候,没想到又有一件事情让她耳根不得清静,严重干扰她的专业。
“我跟你去。”
衣冠勤简单的一句话,立即击垮她的美梦,她一脸无法置信的表情。
“你跟我去干嘛?”她瞪着衣冠勤。“我是要去寻龙,不是要去游山玩水,你跟我去一点乐趣也没有。”一般人都以为找墓穴没有什么,其实是很苦的,根本没有乐趣可言。
“很好,我也不是去玩的。衣冠勤挑眉。“至于我为什么要跟着你的理由你应该最清楚,我要去监督你。”
“监督我?!”听见这词儿,崔红豆跳起来。“你吃饱饭没事干,干嘛监督我啊,我不是说过一定帮你找到墓穴吗?”她还以为他们已经和解了,没想到是她自己会错意。
“你是说过这话。”衣冠勤不否认。“可依你前回的记录看来,难保你不会从中作怪,所以我才要盯着你。”到底她不是自愿帮他,这点他从不曾忘记。
这个人还真是……多疑!
崔红豆瞪着他,气到说不出话。才不过害他一回,他就牢牢记住,小气。
“随便你!”他要跟她也没办法。“不过我要先说好,你不可以妨碍我哦!”崔红豆先礼后兵的事先说明。
“没问题。”衣冠勤耸肩答应。
两人都同意这约定,结果是还没有走到半山腰,便先开战。衣冠勤认为这个地方好,崔红豆觉得不好,两个人就这么吵起来。
“我喜欢这个地方。”才进入钟山支脉的某一处坡地,衣冠勤就看中一处他自认为不错的地点。
“你喜欢没用,这地方不好。”随意瞥了坡地一眼,崔红豆想也不想的否决,惹来他老大不爽的皱眉。
“似乎凡是我看中意的,你都要反对。”他又摆出那张僵尸脸。“你们这个行业的人都不尊重业主意见的吗?”
“尊重呀,大爷。”他的脸色不好,她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只是以前我遇见的业主都很尊重专业,不会老是提出一些奇怪的要求。”
“我的要求奇怪?”听见这话,他的表情更僵硬了。“我倒看不出来哪里奇怪,虽然我不干这行,但我也知道,左青龙、右白虎、前梁雀、后玄武这几个择穴的基本原则。依我看,这地方正符合了这些要求,而且上山方便,不必大费周章。”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地点不错。从他站的地方望去,左边绵延的支脉,是为青龙,右边也是钟山的支脉,是为白虎。前面还有一处小支流,是为朱雀,后头有一处突起的山峰,是为玄武。
风水学上最重要的四点都具备了,她到底在挑剔什么?
衣冠勤不是很懂她的思绪,只见崔红豆大翻白眼。
“你说的四点这地方都有具备没错,但它不是‘龙真’。”这可有天壤之别。
“龙真?”衣冠勤闻言沉下俊脸,风水学上的名词真多。“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很深的玩意儿。”崔红豆不耐烦的回说。“简单的说,就是真正的龙,也就是主山。”
“我们现在不就正在钟山上?”随着崔红豆比画的手,他看了群山一眼,实在看不出来有什么差别。
“这儿也算是钟山的一支分脉,却不是主山。”崔红豆摇头。“龙真,穴便真;龙假,穴便假。自古以来,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我们风水学上所说的‘龙’,其实是指山脉。”她指着远处峰峰相连的山脉。
“瞧,那儿才是主山。”她指着一处气势雄伟的山峰说。“钟山从那里开始,往两侧绵延,左侧面对玄武湖,那才是‘龙真’。”
“你确定?”即使她说得头头是道,他还是很不放心。“我看你一样工具都没有拿出来,你怎么知道什么地方是真,什么地点又是假?”依他看,每一处山峰都差不多,分不出主副。
“你这个人真是不可理喻耶!”听见这么离谱的质疑,崔红豆直跺脚。“我说什么你都不信……好,那我把工具拿出来,亲眼测给你看,这下你总可以相信了吧!”
她气呼呼地自肩上那一大包家伙中拿出罗盘,这些都是她每回上山必带的工具,缺一不可。
衣冠勤面无表情的抱胸看着一头热的她,和那一堆可以把人压垮的大小工具,不明白凭她一个身高只及他肩膀的弱女子,怎么有办法将它们背上山。
“你看好了。”崔红豆义愤填膺的要他看清楚。“何谓龙真、龙假,罗盘自然会告诉你。”她边走边测方位,衣冠勤只得也跟着走。
“如果这地方是主山,地气会不同,罗盘的指针会--”
山中忽然传出一声惊呼,崔红豆的话还没能说完,刚伸出去的右脚不料踩空,整个人落下山崖。
“救命!”
惊慌之余,她手忙脚乱的胡乱抓,不期然地抓到一双手和庞大的身躯。
“该死。”不只她倒霉,衣冠勤也连带被她扯掉了平衡,和她一起坠落。
“闭上眼睛,不要看地面。”他用手遮住她的眼,并以整个身体保护她,直接先承受摔落地面的重力。
不晓得该说他们是运气好,还是说他们倒霉。他们竟安然无恙的掉落在一片广大的枯叶堆上,没受什么伤。
确定平安无事后,崔红豆扳开衣冠勤的手察看眼前的状况,发现情形好的只有她一个,衣冠勤可没她走运,后脑勺上撞了个包,疼得半死。
“你不要紧吧?”瞥见他痛苦的表情,崔红豆下意识的甩甩肩上的包袱,想拿出随身携带的创伤药,摸了半天才发现--
“包袱掉了!”这可惨。“我的家当全在里头,怎么办?”现值秋末入冬之初,她御寒的衣服全在里头,她一定会冷死。
她呆愣的看着他。
“别问我,我的也掉了。”他拍拍弄脏的衣服,起身道。“看来,今天晚上会很难挨。”他们并不是从很高的地方掉下来,也许可以想办法爬上去。
“依我看,可能有另一条路可以直接绕出去,只是要找一下。”看穿衣冠勤脑中的思绪,崔红豆不以为意的耸耸肩,仿佛早巳习惯这类突发状况。
“你居然一点都不紧张?”衣冠勤好奇的打量她一眼。“今天晚上我们可是要在野外过夜。”一般女子遇到这种状况早就吓晕了,她却还在嘻皮笑脸。
“习惯了。”她又耸肩。“反正只要不遇见狼,我都不怕。”寻龙的人难免会在野地过夜,习惯就好。
衣冠勤却是沉默了好久。
“你……经常像这样一个人在山上到处乱跑,没人陪你?”这话他说得有点不可思议,半带谴责的味道,引来崔红豆强烈地抗议。
“我又不是小孩子,干嘛要人陪?”她嗤之以鼻。“而且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我是风水师耶!身为风水师,上山寻龙是很正常的事,干嘛这么紧张!”
崔红豆不懂他干嘛突然这么关心她,衣冠勤自己也不清楚,只是想到她一个人可能面对的危险,就没来由的一阵焦躁。
“我去找看看有什么吃的。”为了摆脱这股不合理的情绪,他急着想离开她冷却一下。
“我也去。”她不懂他干嘛突然改变口气,刚才明明还好好的。
衣冠勤回头看了她一眼,正想要阻止她,却在最后一刻放弃。
“随便你。”他径自掉头。“你爱跟就跟。”
好奇怪的人,她也要吃饭啊,干嘛凶巴巴?
崔红豆朝他背后狠狠做了个鬼脸,才刚要跟上,不期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糟了,师兄送我的罗盘!”一定是摔下来的时候给掉了,怎么办?
衣冠勤的背脊,因她这突来的呼喊而倏然僵直,喘了好几下才掉头冷冷地问:“什么罗盘?”他的口气不怎么愉快。
“就是我刚才用来测量方位的罗盘啊!”她快急死了。“我刚刚跌下来的时候弄掉了,那是我师兄送我的,不能丢。”那个罗盘超好用的,是她师兄送她的临别赠礼。
“掉了再买一个不就行了。”他的拳头不知不觉的握紧。“我相信一个罗盘用不了多少钱,大不了我买一个新的赔你。”他绝对买得起。
“不行!”她坚决的摇头。“我不能换。”
“为什么不能换?”他的拳头握得非常紧。“你那么喜欢你师兄?”唯有如此,才能解释她为什么不肯要新的罗盘。
衣冠勤用着他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凶狠口气质询崔红豆,只见崔红豆呆愣了一下,突然捧腹大笑。
“哈哈哈……”她笑出眼泪。“谁告诉你我喜欢我师兄啊,那个人一定是笨蛋。”
她说得他一脸尴尬,却也令他稍稍舒开了紧握的拳头。
“你不是因为喜欢你师兄?”他不解。“那你为什么坚持一定要那个罗盘?”害他以为……
“当然是因为它好用呀,笨蛋。”她大胆的跟他开玩笑。“我师兄送我的那个罗盘,是他自己特制的,有四十层那么多哦。”市面上在卖的罗盘一般只到二十五层而巳。
崔红豆很开心的跟他解释罗盘的种类,他先是耐心听,后极不好意思的转头。
“我去找吃的。”该死,他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精神紧绷。他该关心的是能不能依照计划行事,而不是关心什么他妈的罗盘。
“我说了,我也要去!”崔红豆紧跟着他,一半是好奇他为什么突然生气,一半是不喜欢独自一个人,因为她突然发现有人陪真好。
闭上眼睛,不要看地面。
方才的惊险画面忽地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当时她真的害怕极了,要不是他用身体护着她,又贴心地蒙住她的眼睛,她肯定会尖叫。
思及此,崔红豆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有一股不知名的情愫闪过。
“这种果子可以吃,你吃吃看。”当她正为心中那股莫名的情愫困扰时,衣冠勤适时伸出手来,递上果子。
她看看躺在他手心上的红色果子,又看看他,本应该伸手接过那些果子说谢谢,却教心中那股没来由的恐慌打乱了阵脚,胡乱地扯着眼前及胸的树丛,仓惶地拒绝。
“谢谢你的好意,我这里也有。”她拔起身旁看起来外表长得很像的果子,不分青红皂白就往嘴里送。
“等等,那不能吃!”衣冠勤飞快地伸手阻止她干出蠢事,结果来不及。
没办法,他只好拉过她的身体,双手分别握住她的手腕,复上她的嘴。
老天,他、他在干什么?
崔红豆被他突然复上的嘴唇吓到不由自主地把嘴张开,他趁着这个机会将她转身并拍她的背,逼她将嘴里的东西吐出来。
连续三个重击,崔红豆被衣冠勤拍得头昏眼花,不要说是果子,就连胆汁也快被拍出来,更何况他这么用力。
崔红豆原以为已经没事,没想到更精彩的还在后面,她整个人竟又被转回去,面对同样温暖的嘴唇。
她的眼花了,表情也呆掉了,无助的灵魂只能跟随衣冠勤流窜的唇舌飘浮,一直到他愿意喊停为止。
“你、你在做什么?”顶着红肿的嘴唇和急促的呼吸,崔红豆在他停止吻她后问道。
“帮你把残余的毒汁和籽吸出来。”他呼吸不甚平稳地回答她的问话,手心上满是白色的籽和红色的汁液。
“你吃的那果子有毒。”他进一步解释。“它和我拿的果子看起来很像,可实际上是两种不同的品种。”
“我懂了,谢谢你。”说不出是放心还是失望,崔红豆勉强地笑了笑,假装没事。
“好说。”松开手中的籽粒任其滑落,衣冠勤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一点也不像是刚热吻过的人。
崔红豆觉得有些尴尬,骂自己想太多。人家不过是想帮她,她干嘛胡思乱想,让自己为难。
想通了以后,她立即转变态度,变得既轻松又活泼,到处寻找起火用的枯树枝。反倒是衣冠勤变得异常沉默,脸色越来越阴沉,弄得到后来她终于受不了,忍不住抗议。
“停!”她比了个投降的手势,决心让气氛活泼些。“我不晓得你在不高兴些什么,但我希望能马上停止这种状况。事实上,我希望能和你交朋友。”经过了这七、八天的相处,她发现他除了个性怪异了点外,其实人不坏。
“朋友?”听见这名词,衣冠勤瞥了她一眼,表情更趋冷淡。“我不知道我这个‘奸民’居然有资格成为你的朋友,你吓坏我了。”他提醒她自己曾说过的话,说得她,的脸好红。
“我承认我说你是‘奸民’,可我也说过不帮你,但我现在还不是帮你了,你干嘛这么计较?”她是听信了外头的传闻,那又如何?谁叫她那么富有正义感,她也没办法呀!
“哼。”衣冠勤掉头回避她理直气壮的解释,很难对自己说明,为何平时不以为意的批评,由她嘴里吐出会特别伤人。
没想到这时崔红豆跑过来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
“你看吧,你就是这样。”
她居然不经他的同意便捏住他的脸颊。
“永远一副僵尸的表情,难怪没有朋友。我打赌你一定连一个知心的朋友都没有。”她是不知道他的交友情形啦,但她敢大胆推测,他的交友录上铁定挂零。
事实上,她猜对了,他的确没有朋友。倒不是因为不擅交际,而是儿时的遭遇再加上之后的人生,让他不敢相信任何人,自然也就交不到知心好友。
而今,她却口口声声说要当他的朋友,可能吗?
他表情僵硬的看着她。
她有他见过最直接的表达方式,有他在一般女子身上看不见的大胆自然。他们之间的差异岂止是天和地,然而,他对她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好感。
我没兴趣和你做朋友。
他很想对她这么说,可不晓得怎么搞的,他说不出口,无法在她热切的眼神下畅意说出,只好以行动逃避。
他退后一步挥开她的手,她再跟进,仍是掐住他的脸颊不放。
“我要跟你做朋友。”
这回他终于见识到她的固执。
“你不说好,我就像这样掐着你的脸一辈子,直到你点头。”她有些皮,有些欠揍的赖定他,终于激起他冰冷的笑意。
“你可不要后悔。”经过了一番挣扎,他终于点头。“当我的朋友,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希望到时你不会急着想逃。”衣冠勤淡淡地说道,崔红豆的眼睛泛出感动的泪水。
他答应了,他答应了!
她高兴得快跳起来,连忙用手背抹去眼角上的眼泪,更加兴奋的往下说:“好,既然我们已经是朋友了,那我们应该多说点对方的事,更加认识彼此才对。”才过了第一关,她紧接着闯第二关,果然立刻被挡下。
“没什么好说的。”这小妮子未免也太得寸进尺。“我的人生很无聊,不需要了解。”谈到比较敏感的那部分,他的脸立即又恢复原来的面无表情,表示他不想提。
“才怪,我的比你还无聊,我都想讲了,你怎么可能无话可说?”她再一次捏住他的脸颊耍赖。
“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啦!”她还是使出老方法纠缠他,衣冠勤东躲西躲。“拜托嘛,我真的很想听。”
他的躲功厉害,她缠人的功夫更是了得,衣冠勤躲了老半天,最后终于想到一个反制的方法。
“既然你这么爱说话,那你先讲。”他边打太极拳边捡今晚要用的柴火。“等你无聊的人生说完了,我再考虑要不要告诉你我的过去。”那还得视她说得精不精彩而定。
“小气!”崔红豆当着他的面做鬼脸。“既然你那么谦虚,”其实是狡猾。“那就由我先开始,你听好了。”
她接着咳了两声。
“我叫崔红豆,打小生长在金陵,一岁的时候没了生母,因此没机会有任何弟弟或是妹妹。我爹由于是一名风水师,整天帮人上山下海寻龙,所以没空续弦找继母照顾我。满五岁的时候,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间,帮我爹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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