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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容若词传
假若你似我一般百无聊赖,你或许能理解我怎么会在午睡后突然猜测起古人的重量来。
我猜关云长起码重100公斤,因他的情深义重,还有那一身武艺高强;苏东坡应该在70公斤上下,先有健康强壮的体魄,后有排除万难的精神,病秧秧如何能有一蓑烟雨任平生
的豪爽;荆轲重55公斤,偏清瘦,气质特异,故力虽较不过秦王,但精神万古流芳;杜甫重65公斤,其中60公斤都在心脏,装满对天下苍生的悲悯,与经历由盛转衰的惆怅;贺双卿重35公斤以下,一个将词填在花瓣与落叶上的女子,总是给人飘飘欲仙的想象;柳如是重40公斤以上,身为女子,却有不输男人的气度和情怀,过于柔弱的身体想来无法支撑她人生的精彩跌宕;而纳兰容若,重21克。
21克--西方人通过精密仪器测量出人在死去后体重会即刻减少21克,于是认为这21克是灵魂的重量。如果灵魂确实重21克,那么纳兰容若,就重21克。
沈从文先生说,不管是故事还是人生,一切都应当美一点。纵观纳兰一生,正是以美为原则开展和继续的,脚踏实地的人生,被他演绎成了一个美得有点悲怆的故事,故事分为两篇,上篇讲述肉身繁华热闹,下篇刻画灵魂寂寞荒凉。上篇的喧哗,只是为了衬托下篇的嘶哑。
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想象,一个对爱苦心孤诣、将人生行进得有如诗篇、至死都以孩童面孔面对世界的人,除了21克外,还有别的重量。
在何处才能见到纳兰的21克,看清它是何形象、有什么不一样?到明日之屋去吧,如果能够到达。纪伯伦在《先知》中已清楚告诉我们:
你们可以庇护孩子的身体,
但不能禁锢他们的灵魂。
孩子的灵魂栖息于明日之屋,
那是你们在梦中也无法造访之境。
楔子&人生若只如初见(1)
康熙二十四年春。  北京。淑气渐生。  一名消瘦得有些孱弱的中年男子呆立于一株夜合花树下,持着一纸有着淡淡胭脂色的信笺,身体微微颤抖。月色冰凉,夜合花开了雪白晶莹的一树,香气在夜色的酝酿下愈发浓烈,竟有酒的味道,叫人不知不觉沉湎。  此时,没有人可以读懂他的眼睛,是无奈,是痛楚,是惶惑,是很多很多的内容,我们只是知道,不要在这个时间去惊扰他,哪怕一丝风、一丝雨、一抹夜合花的香气,都不要在这个时间去惊扰他。  我们从来也都只是仰望着他。他叫顾贞观,江南人,在整个康熙朝写诗填词的文人当中,顾贞观三个字都是最响亮的几个名字之一。有人说他是全国词坛的第一名手,有人说他和另外一名公子并列第一,也有人说他只能排在第二,但无论如何,绝对没有人会把他排在第三名以后的,除非这个人不怕落下一个外行的名声。  像许许多多真诚的诗人一样,顾贞观也是一个狂生,他一向都泰然地接受着世人的赞誉,却从来不肯承认自己就是词坛第一。他并不谦虚,谦虚从来都不是诗人的美德。但在他的口中、心里,第一的位置永远都属于此刻他手中这封信笺的主人——纳兰性德。  信笺的内容,是将来每一个哪怕稍有诗词修养的人都能够脱口而出的: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是的,这首《木兰花令》是所有纳兰词中流传最广的一首,“人生若只如初见”更是所有纳兰词中、乃至古往今来的所有诗词名句中最为流传的一句,只是我们往往会把这首词、这句词从三百多年前的背景中抽离出来,用它来诉说我们自己的情绪,仿佛它一直就属于我们每个人自己的生活背景,属于我们每一个独特的、不为任何人所知、也不容任何人窥探的私密空间。谁会知道呢,当顾贞观接到这首词的时候,他读到的内容,完全不同于我们任何一个人的理解。事情正像本雅明说的那样,古典的诗歌传统已经破碎了,诗人头上的光环重重地摔在人行道上,诗歌语言终于从公共空间走进了私人空间,并且在私人空间的小巷子里越走越深,越走越曲折,当小巷尽头的收信人展开信笺,小巷外面的我们只能提着灯笼、燃着蜡烛,小心翼翼地接近那个影影绰绰的目标。最后能不能找到,就看每个人的悟性与运气了。  这首《木兰花令》常被我们当作爱情诗来读,其实只要稍微下一点功夫的话,就会在道光十二年结铁网斋刻本《纳兰词》里看到词牌下边还有这样一个词题:“拟古决绝词,柬友”,这就是说,这首词是模仿古乐府的决绝词,写给一位朋友的。  汉魏乐府如今的读者已经很少了,但它毕竟是唐诗宋词的一大源头,有许多著名的诗词都在乐府旧题的形式,比如李白的《将进酒》,在诗体分类上我们很容易把他划作七言或杂言古诗,其实应该划作乐府,而决绝词本来也是乐府旧题,属于乐府当中的相和歌辞,本来是汉代街头巷尾传唱的歌谣,用丝竹乐器交相唱和的。元稹就写过三首很著名的《决绝词》,收在宋人郭茂倩编纂的百卷乐府当中。“君情既决绝,妾意已参差。借如死生别,安得长苦悲”,这是数百年前诗人元稹在同一题目之下的绝情之语,容若现在用到这个古老的题目,又标明“柬友”二字,可是要与故交决绝么?  不!如果读不懂词中的深意,又怎能称得上容若的第一挚友,又怎能当得起与容若并称的康熙朝词坛双璧之一!他看到一个孩子从身边跑了过去,边跑边跳,骑着竹马,跑出了大门,跑出了院墙,跑出了内城,又跑出了外城。这一刻,夜合花的花瓣无声地飘落,牵着顾贞观恍惚迷离的视线,飞过杨柳堆烟的庭院,飞过深深似海的侯门,飞过忧伤的雨丝与明媚的山河,锁进了一所结满春愁江南庭院。  &&&&&&&&&&&&&&&&&&&&&&&&&&&&&&
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他的梦断掉了,她的梦醒来了。睁开眼睛,又是这一所结满春愁的庭院。庭院之中,没有北方的夜合花,只有江南的丁香与芭蕉。“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尤其是那芭蕉,叶子一重又一重地卷着,仿佛在无边的梅雨里永远都不愿打开。那女子也是这般,她柔婉婉的身体蜷缩在一重又一重的回廊与院墙里,她愁僝僝的心畏缩在一重又一重的思念里。她已经属于千里之外那个在这世界上自己最爱的男子,她的生机便只等待着他的开启。  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名叫沈宛,她只记得自己是纳兰容若的女人。  她不止是纳兰容若的女人,还是世界上每一个爱到痴狂的女子。
她记得容若曾经说过,自己的美,没有一点人间烟火气,但若以名家国手的画来作比,与其说像一幅仕女图,不如说像一页山水画。那山水定是江南的山水,氤氤氲氲的,用一层迷蒙的水气隔开尘世的琐碎与不堪。  他曾说过,自己是他避风的港湾,是他心底最后退守的城堡,给他充足的温暖和安全感,是属于他、也不属于他的女人。  她的心底,每天都在不断复现着这些情话,怕有一万遍了吧。除了与心爱的人一起牵手对诗,这恐怕要算世界上第二号最幸福的事情了。但是,此刻的沈宛,手里也持着一封信笺,是顾贞观从北京抄送来的。——这个顾贞观呀,沈宛想着,我与容若的结识是因为他,护送我千里北上京城寻找容若的也还是他,再没有见过比他更加诚挚的男子,也没有见过比他和容若之间更加纯真的友情,但是,他对我来说,究竟是个什么人呢?是带来幸福的信使,还是编织幻梦的魔王——在骗你相信了他所编织的幻梦之后再亲手把它扯碎?  今天,他带来的是幸福、幻梦,还是悲剧?这首题目上写着“柬友”的新词,他为什么要拿给我看?“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沈宛低吟着信笺上刻骨的词句,无边的梅雨顿时已是无边的泪水。她读得懂,他的心里生生世世不能割舍的,只有他的发妻卢氏,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自己也不能。  她是江南最出众的才女,她熟悉士大夫们必须熟悉的所有典籍,她读得懂爱人的诗词中埋伏着的所有典故,而在这一切之上的,她读得懂他的爱情。  呵呵,拟决绝词,这是古老的乐府题目呀,一千多年前,汉代的长安城里,那条繁华的、植满垂柳的章台路上,那条外国使节来来往往的藁街上,丝竹的声音时时灌满行人的耳朵,有人唱,有人和,《决绝词》的古老歌谣不知被多少人唱过、听过呢。  汉魏六朝,多少年,多少有结果和没结果的爱情故事,唱过多少词这样的旋律呢。“晴如山上云,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这句诗,还是在《宋书&乐志》里看到过的,是那年海棠花畔、回廊曲处,他亲口读给自己听的。他说诗里是用山上白云和云间皓月来比喻自己的心志,而这样的心志自然容不得爱人有了两意。是的,言犹在耳,那时候,我们只是隔着发黄的书页,遥遥地感叹着古人的痴心与薄情,但是,今天的我们呢?  “何事秋风悲画扇”,是的,这是用汉成帝时班婕妤的典故,我看得懂,但我多希望自己看不懂——或者,我多希望那仅仅是发生在一千多年前的、早已死在书本上的故事。那时候,班婕妤不再受到汉成帝的宠爱了,多才的她在一个入秋的天气里收拾房间,将一把美丽的团扇收进了箱子,她的泪水就是在这一刻突然落下的:在美丽的团扇也终于会等到秋天,当秋风吹起,团扇要么被收起,要么被弃置,是的,就像一个个曾经受到过无穷宠爱的女子一样,就像自己一样。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成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楔子&人生若只如初见(2)
沈宛想起了班婕妤的这首《怨歌行》。团扇是用齐地出产的丝绸精心裁制的,如霜似雪,形如满月,皎洁而团圆。这样的尤物“出入君怀袖”,与君形影不离。但为什么,每一把团扇都会等到秋天,每一个痴情的女子都会等到诀别。人之于人,若始终只如初见时的美好,若始终能保持初见时的感觉,团扇便永远是皎洁而团圆的。  不,不是每一个,沈宛不是,容若也不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词中这样的感叹,只是对人世间凡夫俗子的嘲讽,反衬出一对痴情人的无奈。是的,是无奈,容若始终无法留住自己想要留住的。  她来京城寻他,在京城黏他,回江南等他,但拼来的才会是人生,等来的只能是命运。  好在她终于读得懂他。词的下阙,“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这是唐明皇和杨玉环的故事,书里写过,戏里唱过,她在及笄之年就已经知道了。骊山华清宫的长生殿里,唐明皇和杨玉环在七夕之夜私语盟约,白乐天描写这个场景,说“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但好景总是不长,马嵬坡杨妃缢死,后来在一个多愁的雨季,唐明皇凄凉入蜀,夜晚于栈道雨中闻铃,百感交集,依此音作了一曲《雨霖铃》,这便是《雨霖铃》词牌的来历。  这两句词,沈宛久久地读着“终不怨”这三个字。曾经与唐明皇有过比翼连理之约的杨玉环,在被赐死之前,心中可有怨怼么?史书上讲过,那时候她只说了一句话:“妾诚负国恩,死无恨矣。”海誓山盟冰消瓦解了,不止如此,她甚至被那个狠心的男人亲口下令缢死,但她始终无怨。只不知道,无怨,也无悔么;只不知道,口中无怨,心中也无怨么?如果答案都是“是”,痴心女子的极致恐怕莫过于此了吧?  沈宛重读爱人的词句,透过所有迷惑人的字眼与典故,慢慢看清着爱人的无奈与执着——无奈是对命运的无奈:我们终须决绝,无缘聚首;执着是对爱情的执着:纵然诀别一世,初心永远不改。“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是的,有过了“骊山语罢清宵半”的刻骨缠绵,纵然生当泪雨零铃的生离死别,口中心里,也始终没有一个怨字。  但是,“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唐明皇这个“薄幸锦衣郎”总算有过和爱侣有过“比翼连枝”呢喃私语的缱绻一幕,而我们,在永恒的悲剧、永恒的诀别面前,竟连这样一个幸福的瞬间都不曾有过呢!  突然间,她看到一个孩子从身边跑了过去,边跑边跳,骑着竹马,跑出了大门,跑出了院墙,跑过了梅雨的帷幕。这一刻,她忽然嗅到了丁香的味道,芭蕉却也脉脉地展开了。沈宛忽然想起了唐朝诗人司空图的一句诗:“雨洗芭蕉叶上诗,独来凭槛晚晴时。”嗯,正是应景呢,在这芭蕉叶上题什么诗才好呢?李商隐的“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吗?不,诗还要用李商隐的诗,但一定要改作另一句了:“芭蕉开绿扇,菡萏荐红衣。”不为什么,只为芭蕉开了。  &&&&&&&&&&&&&&&&&&&&&&&&&&&&&&&&
江南。无锡。藕荡桥边。  藕荡桥,一个如此诗意的名字。这不过是江南普普通通的一座小桥,桥下的每年夏天都会盛开起江南普普通通的万朵荷花。此时的水面上,还只有荷叶,不见荷花,岸边一个老翁支着垂钓的鱼竿,视线却不在鱼漂上,而在手里的一封信笺。  那是一张淡红色的八行小笺,纸质细腻,里边嵌着百合与玫瑰的花瓣,透出浅浅的印痕和淡淡的香气。这便是唐代便已经闻名天下的薛涛笺,也称红笺,它的来历比它的形制更要美丽。——红笺原本产自蜀地,那里的纸张本来就是最好的,到了唐代,才女薛涛落脚在成都浣花溪畔,以绝世之姿、羡艳之才,和当时的许多文人名士诗歌唱和,其中白居易、元稹、杜牧,多少名字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甚至还和丧妻不久的元稹有过一场短暂的恋爱。诗歌唱和,多是一张纸上写一首律诗或绝句,但当时的纸张尺寸较大,以大纸写小诗,浪费倒不要紧,要紧的是不和谐、不好看。薛涛便让造纸工匠特地改小尺寸,做成小笺,自己又发明了新奇的染色技法,能染出深红、粉红、明黄等十种颜色,这就是所谓的“十样变笺”,这不是普通的信笺,而是专门的诗笺。  在这十样变笺之中,薛涛独爱深红色,而且除染色之外,还以花瓣点缀,更添情趣。所以这“十样变笺”之中,独以红笺最为知名,甫一出世,便成了一众诗人们追捧的对象。韦庄专门写过一首《乞彩笺歌》,大见当时的盛况,诗中说“人间无处买烟霞,须知得自神仙手”,以喻红笺工艺之妙、设计之巧,又说“也知价重连城璧,一纸万金犹不惜”,以喻时人的深爱与追捧。千载之后,薛涛早已经成为诗人们口中的传奇,红笺却仍然在名流文士之间小小地流传着,承载着多少卓越的笔墨,而?些情意绵绵的诗词与尺牍若不经过薛涛红笺,多少会显得不够精心,不够真挚。  严绳孙看得发呆,忽然一阵凉风吹过,险些把信笺吹飞了。水面上一阵荷叶晃动的声音,让人忆起“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的诗句。  严绳孙定了定神,他持着这张红笺,并没有马上去看信的内容,而是抚摩着、玩赏着,从纸张看到墨迹。容若的字是行楷写就,但看得出,他的根柢是唐代书法大家褚遂良的楷书。严绳孙忆起了几年前自己以“江南三布衣”之一的名流身份被征召进京,参加博学鸿词科的考试,那段时间常在明珠府中,与纳兰容若朝夕相对。  容若小自己三十岁,但像同龄朋友一样的投契。那时候,最常聊起的就是书画。记得容若一直在练褚遂良的帖子,我说他已经得了“拨镫法”的真谛,他很高兴,但反问我说:“怎么是‘拨镫法’,难道不是‘拨灯法’么?”我们那场漫长的书法讨论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拨镫法”或者“拨灯法”,传自二王,是书法运笔的独特法门。有人说是“拨灯法”,取意于手持小棍拨挑灯芯的动作,也有人说是“拨镫法”,取意于骑术中人的身体悬空、双脚微点马镫的动作。总之,书法运笔,贵在手指与笔杆的不即不离、若即若离。笔杆并不总是笔直的,而是有撅、押、钩、格、抵的五种动作,于是握笔的手指也要随之而运动,任由笔杆如何动作,始终保持力道的平衡。  后来是容若一脸天真地认输了,但那一脸的笑容,好像自己赢了似的。
严绳孙想出了神。在容若所有的朋友当中,也许只有他会在拿到一封信笺的时候先对纸张和书法投入那么多的关注了。的确,他的诗词也许并不太好,对儒家经典也许并不那么上心,对功名利禄更是视若浮云,总是当不了几天官便急着回家乡退隐,但他是当之无愧的书画国手,当初参加科举考试的时候,康熙皇帝就是从众多考卷中认出了他的笔迹,特地把他拔擢为探花,这件事在很长的时间里都被传为士林佳话。  严绳孙抬头看了看旁边的藕荡桥,又把视线放远了些,望向远处曾有西子浣纱的苎萝山,望向范蠡和西施泛舟而去的五湖,这就是传说中的江南,是自己作画的地方,归隐的地方。那一年容若也曾有一首词寄来,现在依稀背得出:
藕荡桥边理钓筒。苎萝西去五湖东。笔床茶灶太从容。  况有短墙银杏雨,更兼高阁玉兰风。画眉闲了画芙蓉。 &&&&&&&&&&&&&&&&&&&&&&&&&&&&&&&&&&&
 ——《浣溪沙&寄严荪友》
楔子&人生若只如初见(3)
呵呵,“画眉闲了画芙蓉”,好一番戏谑!这位老大不小的这位书画国手难道真的先要为太太画眉,得了闲才去画画花鸟的吗?  严绳孙温暖地笑了,那是容若读过自己的那首《浣溪沙》,从自己那句温柔旖旎的“犹是不曾轻一笑,问谁堪与画双蛾。一般愁绪在心窝”当中抓到了笑柄。哦,今天的这首词,《木兰花令》,用褚遂良的笔意写在薛涛笺上的,又是怎样的问候呢?——这是前几天从沈宛那里寄来的,她知道我在搜集容若的诗词,她叮嘱我要寄还给他。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看到这样的词句,严绳孙的脸色略略起了一些变化,留心起词题中“柬友”这两个字来。多年之后,他在笔记里回忆起这件事来,记得自己当时生出了一些将信将疑的心理,一时间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年轻、天真、总是带着几许自信和几许忧伤的纳兰容若写出来的,尤其不相信他是写给某位朋友的——这个真挚的大孩子,他从来不会对不起任何一位朋友,也没有任何一位朋友会忍心对不起他。  此刻的严绳孙突然想到了容若的另一首诗,那是几年之前,自己的辞呈终于被批准了下来,从此终于可以告别足足五年的官场生涯,告别这个冠盖满京华的名利场,回到江南故居,在苎萝山下、藕荡桥边,支起烹茶的小炉灶和悬挂毛笔的笔床,来一个“笔床茶灶太从容”,真正地享受一下人生的诗情画意。那个时候,对京城唯一的留恋就是纳兰容若。  离开的时候,容若写了一首《送荪友》交给自己:
人生何如不相识,君老江南我燕北。  何如相逢不相合,更无别恨横胸臆。  ……
总是有这样的一些人,他们总是冷冰冰地和人保持距离,其实并不是因为冷漠,而是因为恐惧——在酿就了感情之后再被命运分别,这样的痛是如此的难以承受,倒不如茕茕然地生活。不去爱,就不会有恨。
……  芙蓉湖上芙蓉花,秋风未落如朝霞。  君如载酒须尽醉,醉来不复思天涯。
一首《送荪友》就是这样故作洒脱地结尾了,回头看去,无论是“人生何如不相识”,还是“人生若只如初见”,那字里行间的明明的恨,分明藏不住它们背后的浓浓的爱。说什么“拟古决绝词”,那不是决绝,而是不忍分别!  不忍分别,但终要分别。临别的前天,严绳孙一直都在容若的书房里。严绳孙始终记得,那天他们谈到了人世,谈到了命运,谈到了顾贞观、吴兆骞,谈到了所有的朋友,当然,也谈到了沈宛。  一到江南就先去看她。严绳孙说。
那是多久的事,多近的事?“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容若悄悄地藏了典故哦!这不是谢脁的诗么:
掖庭聘绝国,长门失欢宴。  相逢咏荼蘼,辞宠悲团扇。  花丛乱数蝶,风帘人双燕。  徒使春带赊,坐惜红颜变。  平生一顾重,宿昔千金贱。  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  &&&&&&&&&&&
——谢脁《同王主簿怨情》
“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但故心人何曾变来?回头看去,“平生一顾重,宿昔千金贱”,这不正是容若的性情么!  严绳孙释然地笑了。这一刻,他突然看到一个孩子从身边跑了过去,边跑边跳,骑着竹马,跑到了藕荡桥的那边,跑到了苎萝山的那边,跑到了五湖的对岸……严绳孙收起了钓竿,收拾了钓筒,在夕阳里信步回程。他没有带走一尾鱼儿,只带走了满塘荷叶的清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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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纳兰性德
北京。  这是康熙二十四年五月十三日,公元1685年的7月1日。  纳兰容若已经在家里躺了整整七天七夜了。在这七天七夜里,他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写下一行字,也没有任何人把当时的情形记录下来。我们无从知道在这个最残酷的日子里,容若在惦记着什么,回忆着什么,梦着什么,忘着什么。只在他死后,从他的老师徐乾学所写的墓志铭里我们读到:“君之丧,哭之者皆出涕,为哀挽之辞者数十百人,有生平未识面者。”韩菼写的神道碑铭也有近似的记载:“斯海内之知与不知者,无不摧伤。”  仅仅在人世间度过了匆匆的三十一年,纳兰容若就这样平平常常地死在了病床上,平平常常地葬在京西皂荚屯的家族墓地里。这墓地早已寻不见了,是一点点的天灾,夹杂着数不清的人祸,让这里改天换地了。几年前,这里建了一座纳兰性德纪念馆,如果你愿意沿着大河一样的上庄水库,在垂柳的荫蔽下走上半个小时,或许可以找到。  旁边是一个叫作上庄的小镇,这是北京海淀区的最北端,虽然理论上说仍属北京郊区,但当地人的口音已经大不同于京腔了。整个镇子基本就是由一个叫作“上庄家园”的居民小区和小区围墙外边的一些饭馆和商铺构成的。运气好的话,访古的游客们也许会在菜市场的隐蔽处发现里唯一的一家招待所。而菜市场的对面,唯一的一家卖报刊的小店里正醒目地摆着一本笔法精致、颇受好评的《纳兰词典评》——这是店里罕见的几本正版书之一,素雅的封面在一众以浓烈的视觉冲击取胜的封面的挤压下反而显得扎眼,小店的窗口,店家用硬纸板写就的广告牌上强调着纳兰性德是一位著名的“本地诗人”。  车来车往,人来人往,声音无处不在,还有大妈们的秧歌和小贩们的喇叭。对于任何一位访古的游客,眼中所见的永远只是平庸和单调,而诗人的传奇也永远只存在于我们世界的彼岸。也许,只有孩子一般的人,才能看到那个飞跑而过的孩子的背影,看着他跑过了街道,跑过了人群,跑过了时间和空间,跑到了诗的后面和诗的前面。  “揭帝揭帝,波罗揭帝,波罗僧揭帝,菩提萨婆诃。”渡吧,渡吧,勇敢地渡到彼岸……
第一幕身世: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一个人究竟可以在多大程度上改变命运呢?这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关心、或者关心过的问题。中国的老话常说 一命二运三风水
,这在我们这个广泛信奉着 性格决定命运 、 成功要靠自己 的时代里越发成为被人唾弃的 封建糟粕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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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纳兰容若《采桑子》
一个人究竟可以在多大程度上改变命运呢?这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关心、或者关心过的问题。中国的老话常说 一命二运三风水
,这在我们这个广泛信奉着 性格决定命运 、 成功要靠自己 的时代里越发成为被人唾弃的 封建糟粕 了。
真的是祖先的经验不再可靠了吗?千百年人生经验的积累,难道就被时下的励志读物轻易推翻了吗?所谓励志读物,无非是这样一个角色:是由不成功的人炮制给更不成功的人精神鸦片。而在漫无边际的鸦片世界之外,也有一些人作过相当认真的研究。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弗兰克·奈特就曾在一个相当广泛的调查基础上得出这样一个令人心酸的结论:对一个人的未来最具决定意义的是一个人的出身,其次是运气,个人努力相比之下是最不重要的。法兰西学院院士、被称为
法国最后一名知识分子
的布迪厄也用自己的研究印证了相似的结论。出身,如果不是决定了一切的话,至少决定了你大半部分的人生。那些丑小鸭变天鹅的故事只是小概率事件罢了。你也可以变成天鹅,正如你也可以买中彩票。
人们从来只愿意接受他们愿意接受的结论,而无论这样的结论是否禁得起严苛的论证,所以我们很容易就会把奈特和布迪厄的研究抛诸脑后,但是,本书的主人公,他绝对应该是个例外:在全部中国的版图上,还有几个人有着比他更加优越的出身呢?
追溯起这位贵公子的出身,还颇有几分复杂。很多书里,还有网上,都说容若是一位 满族词人
--事实上这是大有疑问的,这个满族的身份,其实只是容若的 政治成份
,他属于满洲正黄旗,而除此之外,无论从传统的角度还是从现代的角度,他都不是满人。
从血缘上看,容若是蒙古人,本来属于土默特氏,这一支蒙古部族征服了满洲的那拉氏,于是不知出于怎样的一种心理,放弃了土默特氏这个本姓,改用了被征服者的姓氏。纳兰性德的
纳兰 就是 那拉 的另一种汉译,也只有精通汉文化、完全以汉族知识分子的文化心态,才可能把那拉、纳腊译成 纳兰
这样一个美丽的汉名。从容若以 纳兰 来称呼自己姓氏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成为了一名汉人。
--不,这绝对不是修辞意义上的说法。中国博大精深的儒家文化从两千年前就已经超越了狭隘的血统论,而以文化论取代之。华夷之辨虽然极严,但华夏不是永远的华夏,夷狄也不是永远的夷狄:如果华夏放弃了自家的衣冠礼义,就会堕落为夷狄;同样的,夷狄只要吸纳了华夏的衣冠礼义,也就摆脱了夷狄的身份,而进诸于华夏。我们的祖先,心胸是何等的宽广!
我们在历代的史料中经常会遇到这样的阐释,一代代的知识分子不断地把文化界定为区分华夷的唯一标准。宋代方凤《夷俗考》提出
人性之善,无间夷夏
,之所以有夷夏之别,是性相近而习相远,只要被感化于我们伟大的华夏文化,夷狄便也是华夏;南宋春秋学的一代宗师胡安国也在《春秋传》里这样说道: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中国所以贵于夷狄,以其有父子之亲、君臣之义
;还有心学的祖师陆九渊,他也和胡安国一样激愤于南宋政权的偏安之局,在讲授《春秋》的时候借古讽今,大谈 圣人贵中国、贱夷狄
,但他马上就作出清晰的说明,说这并不是圣人对中国有所偏私,中国之所以卓越,不是因为地理,不是因为血缘,而仅仅是因为礼义文化。
这就是正统的儒学标准,每个人都可以拿这个标杆来衡量自己、衡量别人。之所以会有那么多桀骜不驯的汉人愿意与容若这个 侵略者的一员
倾心相交,只因为他们是真正的儒家,容若是真正的汉人。相反,那些背弃了华夏文化的人,即便血管里流淌着最纯正的汉族血液,却已经变成了夷狄。我们高贵的华夏文化,常会让最有才华的异族人深深拜服,也常会被自家人轻易抛弃。
纳兰性德,从他降生的那一刻起,就在一起奇异的死亡事件中与汉文化结下了不解的缘分。此后的三十一年生命,仿佛都在固执地沿着一条再无旁人看得见的轨道,远离了他的血脉,远离了他那白山黑水的根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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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成德,名字的来历、疑云与谶语
顺治十一年,公元1654年,西风开始吹进了京城,带来了些许料峭的寒意,却从来没有吹散过广源寺里缭绕的香烟。这里的住持法璍大师是一个奇怪的人,他从来不像其他和尚那样热衷于操办各种法事,任由达官显贵们出多高的价钱,他也从不为他们的任何物件作哪怕最简短的开光仪式。他只是讲经,只是说法,他还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发表过相当惊世骇俗的言论,说佛祖早就死了,他根本就没有能力保佑任何人,他只是在有生之年里播下了一颗佛法的种子,任由这棵神奇的种子在他身后百年、千年的岁月里不断地生根繁衍、开花结果。花儿、叶子,或者果子,也许有一天会落到你的头上,也许需要靠你自己去寻找,去采摘,你或许可以由此摆脱尘世的苦海,达到佛的世界--也许你达不到,无论你达到与否,佛都不会帮你。
其实他早已经帮了你,也就是在两千年前种下了那颗种子,但他毕竟死了,死人听不到任何人的许愿,无论你多么虔诚。面对善男信女们的困惑,法璍大师常常用同一句话来回答:
如果你想要一张纸,你会怎么作呢?会跪倒在蔡伦塑像的脚下烧香许愿吗?
--后来这句话成为了京城士大夫当中最流行的一句禅机,而且是唯一的一句每个人都能听懂的禅机。
于是,最自然不过的发展是,愚夫愚妇们很快地就抛弃了法璍大师,因为他们并不需要佛法,他们只需要一座圣殿可以倾诉,只需要一尊佛像可以倚靠,只需要一个可以让自己展现虔诚的场合,使自己相信付出了(无论是付出烧香、礼拜还是施舍的代价)总有一天会得到回报。所以他们以为法璍大师是一个奇怪的和尚,虽然他对佛家经典如数家珍,虽然整个京城再没有一个修行者有他那样恢弘而和平的气度,虽然他从来都以最苛刻的标准遵守着那数不清的清规戒律,但他们始终不相信他。
每一个人、每一个世界都是一面筛子,只要给出足够的时间,就会得到精确的选择。法璍大师的佛门也是这样的一面筛子,漏过去的是千千百百的愚夫愚妇,却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士大夫们。当然,这里边仍然有着一些贩夫走卒,甚至带刀的旗人武士,总之,这里能够吸引来的人,无论有没有深厚的学养,都有一些共通的特点:坚强的意志和强悍的理性。
在这些人当中,有一位那拉氏的青年,从他那张带着几分文气的脸上,很少有人能看出他的蒙古血统,更难以相信他并不是一个读书的士子,而是一位大内侍卫。但今天的他一点都不像往常那样从容,眉宇之间掩饰不住一丝狂喜和淡淡的焦灼。他一直在人群外边静静地守着,有时候烧上一炷香,他并不祈祷什么,只是在那氤氲的烟雾中放松着自己的神经,不自觉地就会陶醉在即将初为人父的喜悦里。
好容易等到了可以和法璍大师单独谈话的时候,青年单刀直入,请法璍大师为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取一个名字。
您不要笑!我知道很多人都说名字只是一个符号,但我相信,一个人的名字可以昭示这个人的一生。 青年说道。
法璍大师还是笑着: 他们说得对,你说的也对。
为什么? 青年现出一脸的困惑。
法璍大师轻轻地答道: 只要你信,事情就会成真。
明珠, 法璍大师低声唤着青年的名字,
因为你信,所以你不会永远只是一名平平淡淡的大内侍卫,而终将成长为一颗耀目的明珠,到了那个时候,没有人可以直视你的光芒。因为你信,你的孩子也会用他的一生来成就他的名字。
明珠一怔: 这么说,您已经想好了犬子的名字?
法璍大师笑道: 《易经》里说: 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
明珠点头: 这是乾卦的内容。
法璍大师问道: 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明珠再次点头道:
我是大内侍卫,但也读过一些经典的。这句话是在说君子之行。君子的一言一行都在成就着自己的德业,这些言行都是外显的,每个人都可以看到、感受到。
好, 法璍大师笑道, 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 这个孩子,我想会是一个男孩,他的名字就叫 成德 。
这一年的腊月十二,公历日,明珠府上,外面虽然是刺骨的寒意,里边的人却满是喜悦和焦灼的汗水--小男孩终于顺利临盆了,取名成德。
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 ,这句话将会是这个孩子今后一生的写照吗?初为人父的明珠虽然满怀期待,心里却并不那么笃定。
小男孩有了一个大名,他还要成长许多年才能明白这个名字背后的蕴含。他的父母自然不会呼他成德,而是呼唤他的小名:冬郎。
腊月出生的,所以叫作冬郎。二十多年以后,顾贞观有一次半开玩笑地说:容若之所以诗词写得那么好,完全是因为李商隐早在唐朝就为他作出过预言。--这是唐朝的一则典故。诗人韩偓从小是个神童,吟诗作文可以一挥即成。韩偓的父亲和李商隐是故交,一次李商隐要离开京城,加入东川节度使的幕府,大家为他设宴送行,年仅十岁的韩偓即席赋诗,才华之高震惊四座。后来李商隐追忆起这件事来,仍对少年韩偓的佳句回味不已,便写了两首七绝寄给韩偓作为酬答,兼呈韩偓的父亲韩瞻(字畏之):
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剑栈风樯各苦辛,别时冰雪到时春。
为凭何逊休联句,瘦尽东阳姓沈人。
诗中大大地推崇着神童韩偓,尤其著名是第一首的最后两句: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这就是 雏凤声清
这个成语的出处。这两首诗有个很长的题目,叫作《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尽惊,他日余方追吟连 宵侍坐裴回久
之句,有老成之风,因成二绝寄酬,兼呈畏之员外》。题中的 韩冬郎 就是韩偓, 冬郎 是韩偓的小名。
因着这个故事,顾贞观戏对容若说: 令尊大人给你取 冬郎
这个小名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把你当作神童韩偓了呢?这样的话,他老人家真是慧眼,纳兰冬郎的诗名早就 雏凤声清 ,远在韩冬郎之上了。
容若不置可否: 家严当时应该想不到这么多吧。我是腊月出生的,自然就叫冬郎了。
此冬郎与彼冬郎是何等的相似!韩偓可以 十岁裁诗走马成
,容若流传下来的最早的一首诗恰恰也是在十岁那年写的。那是康熙三年,正月十五元宵之夜,本该是满月流光,却发生了月蚀。十岁的小冬郎用他那一点都不稚嫩的诗笔记下了这个特殊的景象:
夹道香尘拥狭斜,金波无影暗千家。
姮娥应是羞分镜,故倩轻云掩素华。
--《上元月蚀》
诗中是说元宵之夜的繁华京城没有等来应来的月光,想是嫦娥害了羞,不肯移开镜子露出脸庞,还特意遮掩了一层轻柔的云彩。
七绝虽然短小,却已经属于近体诗了,对声律有着严格的限制,更何况明清时代人们的口音早就变了,但写诗填词还必须依照唐宋的发音,便免不了许多死记硬背的功夫。诗歌本就是戴着镣铐的舞蹈,镣铐越重,舞者越可以尽展才华。
十岁的小冬郎已经掌握了近体诗的写法,熟悉了平仄音的错综变幻,背熟了唐宋的汉字在韵谱上的发音,流畅地化用古语,于是戴着所有的这些镣铐,仿佛无拘无束一般抒写着天才诗人的想像力。
同一天里,冬郎还写过一首《上元即事》,渲染元宵之夜的璀璨灯火:
翠【造字:耳+毛】银鞍南陌回,凤城箫鼓殷如雷。
分明太乙峰头过,一片金莲火里开。
这首诗虽然写得平平,但足以告诉我们:小冬郎的阅读量此时已经相当可观了。他会用 翠【造字:耳+毛】 这样的生僻字眼,会用 凤城
这样的诗歌套语,会用 太乙峰 和 金莲 这样的典故,而 殷如雷 这个比喻则说明他已经学过《诗经》了。
就在这短短的几句诗里,我们看到的不仅是小冬郎过人的聪慧和努力,也看到了明珠夫妻为了儿子的教育花费了多大的心思。百姓们总是出于酸葡萄的心理相信着
豪门子弟多纨绔 ,殊不知越是豪门,越可以并舍得在子弟的教育上花费血本。明珠的倾力投入,真的把冬郎培养成了冬郎。
也许是有意,也许是巧合,作为旁观者的我们毕竟不得而知,只有惊叹着在容若身上,无论大号还是乳名,都像谶语一样昭示着他的一生,纠缠着他的一生。
关于容若的名字,这里还要交代两句后话:在容若已经二十多岁的时候,康熙皇帝立了第二子为皇太子,皇太子乳名保成,和容若的名字里都有一个 成
字。于是为了避皇太子的名讳,已经沿用了二十多年的 成德 便被改为了 性德
,这就是那个最为我们熟悉的名字:纳兰性德。直到第二年,保成改名胤礽, 性德 才恢复为 成德 。
所以, 性德 这个名字其实只用了一年而已,我们称呼公子为纳兰性德实在没什么道理,只是约定俗成罢了。
至于公子自己,每每在署名的时候总是署作 成德 ,或者效法汉人的称谓,以 成 为姓,另取 容若 为字,署作 成容若
,他的汉人朋友们也往往用 成容若 这个名字来称呼他。在这样一个纯汉化的称谓里,昭示的是容若对文化血脉的强烈认同。
是的,按照汉文化的传统,儒家经典《礼记》里早已讲过 二名不偏讳
,也就是说,对两个字的名字,如果言语或书写中只用到其中的某一个字,就不必避讳。皇太子既然乳名保成,只要别人的名字不是同时含有 保 和
这两个字就是可以的。满人摧残了汉人的文化,却把汉文化中强调君臣父子秩序的内容拿过来变本加厉。容若看得清楚,这不过是权谋治术而已,而他自己作为一名真正的对汉文化的倾慕者,只要还有一线余地,就绝对不愿接受那些变了质的汉文化。
这个名字,还有一层很重的疑云,是连容若自己都解释不清的。少年时代的容若就已经学习过儒家的许多经典了,有一天他学到《仪礼》,看到其中有
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的句子,这是古代贵族子弟的成人礼(冠礼)上接受的祝词,意思是说:
在这个良辰吉日里,为你加冠,表示你已经进入成年。希望你从此以后抛弃童心,谨慎地修养成人的品德,这样你就可以顺顺利利地得享高寿和洪福。
在双行的小字里,郑玄和贾公彦这两位前辈大儒明明白白地注释着:这是行成人礼的时候对贵族子弟告诫和劝勉的话,告诉他们只要抛弃童心,像一个成年人那样遵守纲常秩序,就可以享洪福、享高寿。
容若早就听父亲讲过自己名字的来历,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 成德 二字就是《易经》里的名言,所谓 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
,父亲一直在这样叮嘱自己,自己也一直在这样期待自己。但是, 成德 二字竟然也在另一部儒家典籍《仪礼》当中出现,说的却是
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容若不免有些迟疑: 照这么说,如果我抛弃不掉童心,不能像一个 标准的
成年人那样在纲常礼制里规规矩矩地待人处事,我将来就不会有福有寿吗?
这个疑惑,不知道容若有没有对旁人讲过,他只是把它悄悄地记在笔记里,也许不久就忘记了,只是在将来每一次遭受命运捉弄的时候又陡然想起。而在我们这些深爱容若的旁观者看来,
成德 二字果真是一句谶语--容若始终都不曾抛弃他那颗比世界更要宝贵的童心,也实实在在地为这颗童心付出了太过惨重的代价。
我们眼睁睁看着容若的一生,仿佛是一个纯真的孩子,赤身露体地走在命运的丛林里。
容若让我想到达达主义。
达达主义,一战期间诞生的一种艺术流派,宣称文艺创作应屏蔽思想干扰,只表现感官接触到的直接印象。
达达,源于法语 dada
,意为儿童玩耍用的木马,读音模仿婴儿的呀呀学语。人在婴儿时期还未被文明污染,对周遭事物的反应单纯而直接,不加掩藏或修饰,带着近乎野性的真挚。达达,人一生最初的发音、最后的实话。
相较于主张否定与破坏一切、有些简单粗暴的达达主义,我以为容若更能代表 达达
二字,终其一生,他都在实践孩子的艺术:放弃理智与逻辑,忽视人类社会道貌岸然的生存规则和价值观,听从感觉的蛊惑,让心灵成为指引。
要糖果和游戏,不要算计。
孩子并不多。在冷硬现实的猎杀下,孩子成了稀缺品。不要蔑视曾经幼稚的自己,就算对过去的天真无法欣赏,至少可以怀着凭吊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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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考据]十岁的纳兰词?
在容若的文集当中,写上元月蚀的除了这里提到的两首七绝之外,还有一首词:《梅梢雪·元夜月蚀》:
星球映彻,一夜微退梅梢雪。紫姑待话经年别。窃药心灰,慵把菱花揭。
踏歌才起清钲歇。扇纨仍似秋期洁。天公毕竟风流绝。教看蛾眉,特放些时缺。
这首词的大意是:京城的元宵之夜到处都是花灯和焰火,梅梢的积雪竟在这一夜里微微地融化了一些。厕神紫姑正欲与人诉说多年的离情别绪,嫦娥却正在懊悔着当初偷了仙药独上月宫,不愿揭开镜面见人,所以月华被深深地掩住了。但很快地,驱逐天狗的铜锣声停了下来,月亮又露出了脸来。地上的人们手拉着手,脚踏着节拍,再次把歌声唱响,天上的月亮也恢复了七夕时候的明艳皎洁。都是因为天公的风流啊,为了看一眼月儿那弯弯的蛾眉,特地制造了这一次的月蚀。
不用多说,这首《梅梢雪·元夜月蚀》比前边的两首七绝高出太多。以前的说法,认为容若这一生只见过一次上元之夜的月蚀,所以这首词必定也和那首《上元月蚀》的七绝写在同一天里。如果这样的话,这就是容若最早的一首词作。
这完全是一首成熟的作品,于是有些故事便十分渲染,添枝加叶地描写十岁的小冬郎当时是如何的艺惊四座。但这实在是不可能的。
只要我们对诗与词的发展源流略有所知的话,就会清楚一点:写诗向来被当作文人立言的正途,而填词只是所谓艳科小道,不但没有什么地位,还总是很难遮掩得住歌姬舞女的情调,所以我们看容若成年之后的填词宣言,大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劲头,如果十岁的容若居然填出词来,尤其是这样一首充满着风流韵致的词,那情形一定会像《红楼梦》里的宝哥哥和林妹妹偷看《西厢记》一样,一旦被家长知道,定少不了一顿责罚。
再者,以天文学的知识来看,容若二十八岁那年(康熙二十一年)的元宵之夜,京城再次上演了一次月蚀,由此便可以为这首《梅梢雪·元夜月蚀》标出清晰的创作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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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法璍大师的佛门密室
容若的这个疑惑,本来可以去请教为他取了这个名字的法璍大师,但他没有这个机会了,因为就在几年之前,法璍大师已经死去了。他的死是如此的离奇,以至于在此后的几年之中一直都是街头巷尾的谈资,也多次见诸清人笔记的记载。
我们综合各种不同的记载,可以大略地梳理出事件的轮廓。当时,对言论过度敏感的清政府以 妖言
的罪名指控了法璍大师,大师一开始只是淡淡地叹息了一声,说了一句: 可有所据? 说罢就走进了禅房。
法璍大师在京城里一向很有名望,差役们没敢贸然抓人,只是围住了禅房,等待上司的指示。他们很快就等到了,不仅仅是指示,而是督责此案的官员亲自来了。那是一个春天的夜晚,月华如水,花香四溢,官员拖着一条丑陋的发辫,喝令手下粗暴地撞开了禅房的门扉。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呆住了,只见禅房之中空空如也,法璍大师已在当中的横梁上自缢而死,脚下本该踏着凳子的地方却空无一物,只有十几支寸把高的矮烛台围成了一个圆形,烛台上没有蜡烛,只有蜡烛烧尽后的一点油脂。
法璍大师自尽了,但这分明是一起不可能的自尽。大师把自己关在了禅房里,外边一直有十几名差役包围、看守;烛台围成的那个圆形,圆圈里边本该有一件供大师自缢时踩踏的家具,比如椅子或凳子;再退一步说,如果有一只凳子,也该在大师自缢的那一瞬间被踢到而砸倒一些烛台,也就是说,这十几支烛台不可能就这样仍然完好无损地围成一个圆形。
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法璍大师生前那最后一句话: 可有所据?
是的,对他的指控是没有根据的,但他依然会被审讯,会被处死,就像他的自缢,脚下是空无所据的,他却依然把自己吊在了禅房的横梁上。这两者,不都是无根无据的
事实 吗?法璍大师是在以自己的死嘲讽着清政府的残暴。是的,法璍大师就是这样 无所据 地死去了。
这件案子最后只能不了了之了,但街谈巷议愈传愈神,甚至有人说在法璍大师自缢的当夜看到了那间禅房发出过黯淡的光芒,也有人说法璍大师的尸身并不在禅房当中,被撞开门扉之后的禅房里只有横梁上的一根套索和地板上的几颗舍利。
为了平息这些荒诞不经的谣言,清政府残忍地把法璍大师曝尸示众,但那晚的离奇事件早已经不胫而走,成为许多人(许多汉人)心头渐渐燃烧起来的一点火花、一点希望。
在法璍大师众多的怀念者当中,也有一个旗人少年。容若已经听父亲讲过自己和法璍大师的一段渊源,却在记事之后一直没有见过这位佛门中的传奇人物。他也和父亲聊到过大师的死因,他问父亲世间是否真有佛门法力,真有灵异幻术,但一向以精明、沉稳和强悍著称的父亲只是不置可否,只在被孩子逼问得无法脱身的一次,才简单地解释说自己也不清楚法璍大师是否拥有什么神奇的法力,不过他的那次神奇的自缢其实每一个人都能作到--在那次事件之后,自己也曾久久地琢磨过,后来终于想到:是冰。
京城专门有一种藏冰的生意,冬天把什刹海里结的冰凿成块藏在地窖里,等夏天的时候取出来用(北京现在还留下了这个一个地名:冰窖口胡同)。一些有藏冰条件的人家自己也会藏冰来用,法璍大师很可能就是踏在一块冰砖上完成的自缢,把一圈烛台乍看上去只是为了制造一种仪式效果,其实这种仪式效果只是为了遮掩它们的实际功用,即迅速地融化那块冰砖。
容若后来在笔记里回顾了这一次和父亲的对话,他说那是他第一次被父亲那超卓的理性与缜密的思维所震撼,这既让他更加崇拜父亲,也让他觉察出了自己和父亲并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生命。
他也是第一次感觉到:父亲为自己精心规划的那条道路,尽管铺满了令所有人艳羡的鲜花与掌声,却恐怕是自己永远也走不下来的。
父亲对自己的那些希望,有时,会让自己深深失望。
是的,正如明珠从来就不曾有过童年,容若也永远都不曾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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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虎父:诗人仰望的政客
如果我们看过明珠的履历,就不得不承认容若的成长真的是一个奇迹。他有一位最精明的父亲,还有一位最强悍的母亲,但父母的这些性格一丁点也没有遗传到容若身上,这也许要归功于后天环境的不同造就,也许要感谢上天在这个汉文化被蛮族斩断的黑暗时代里,特意在蛮族的阵营里安插了一名格外耀眼的传递火种的人。
传递的到底是谁的火种呢?明珠想起儿子,容若想起父亲,时不时地,都会生出一丝隐隐的慨叹。他们虽然深爱着彼此,但愈来愈感受到彼此的不同。性格的不同,爱好的不同,志向的不同
不,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根本就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在明珠懂事的以来,叶赫那拉氏和满人的血仇已经随着历史的浪潮而烟消云散了,他只知道自己隶属于满洲正黄旗,自己的利益和满洲的利益是紧紧捆绑在一起的。
作为家庭中的次子,明珠继承不了父亲的爵位和世职,他只是一个两手空空的人,叶赫那拉氏的血统除了机会什么也给不了他,但他已经拥有了精明的头脑、干练的作风和沉稳的性格,他所欠缺的只有一样东西,那恰恰就是机会。
明珠天生就是一个政治动物,也许他应该庆幸自己没有成长在清军入关的那个靠军功博出身的战乱年代,在顺治朝里,他从一个平凡的大内侍卫的职务里找到了今后飞黄腾达的起点。
出身只会给你机会,但不能保证你一定成功。但对明珠这样的人来说,有了机会就等于有了一切。在短暂的顺治朝,明珠仅仅从大内侍卫升迁为銮位治仪正,负责銮驾礼仪,时代一进入康熙朝,明珠终于向当初法璍大师所预言的那样,一步步地成长起来,那一颗耀目的明珠渐渐抖落了遮在身上的重重尘埃,散发的光芒让愈来愈多的人不敢直视。
一开始的时候,明珠不过作了内务府郎中,这是一个既低微又很不好作的职位,处理的全是皇宫内务的工作,一不小心就会开罪人,给自己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但明珠一旦开始闪光,就不是任谁都能轻易遮掩的,明珠作到康熙三年就升迁为内务府总管,相当于皇宫里的大管家,大到典礼、警卫、财务,小到伙食、仓储、畜牧,要他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太琐碎了。
就是在这些无比琐碎的大小事务中,明珠稳扎稳打地发挥着自己的才干。纳兰容若后来谈及父亲的这段经历时,将之比作《史记》当中汉高祖的名相陈平的年轻时代:那时候陈平只是里巷中的一名小小的社宰,负责为大家分配肉食,因为总能分得公平,所以大家都赞他是个好社宰。陈平说道:
哪天要是让我宰治天下,也能作得一样好。
的确,大道至简,陈平有能力在小小的里巷中作一名社宰,就有信心作全天下的宰相。后来他辅佐刘邦,功高盖世,确实应了年轻时候的 狂言
。明珠何尝不是如此呢?今天他可以游刃有余地总管大内,将来为什么就不可以同样游刃有余地总管天下呢?
是的,这就是明珠的世界。如果换作容若,绝对是作不来的。古今中外能够胜任这类工作的诗人,一共只有两个,一个是现实中的,一个是小说里的。现实中的是美国现代派的华莱士·斯蒂文斯,只要你对美国现代派诗歌稍有了解,就一定会知道他那受极服盛名、也极具争议的《看黑鸟的十三种方式》。写出这种诡异诗歌的诗人居然是律师出身,后来还作到了一家保险公司的副董事长。小说里的人物则是加西亚·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男主人公,他那颗不可遏制的诗人的心使他把公文都写得像诗歌一样美丽而激情澎湃。但容若不会是第三个人,他属于古典,不属于现代;属于儒家文化,不属于自由世界。
容若就连想像一下也要为之崩溃的工作,被明珠作得有条不紊、光彩迭出。这样的人如果得不到升迁,什么人才会呢?但是,局面似乎出人意料,明珠突然被降级使用了,而且岗位跨度很大,由内务府总管改任侍读学士。这绝对不是皇帝昏庸,恰恰相反,这一次调任使明珠从后台走到了前台,放弃的是皇室的后勤,参与的是国家的大政。
正如宰肉的陈平终于宰治天下,国家大事又何尝不是明珠在内务府时所面对的财务、仓储、警卫、伙食等等事务呢?儒家讲修齐治平,所谓修身而后齐家,齐家而后治国,治国而后平天下,明珠既然齐得了皇帝的这样一个大家庭,也就足以治国、平天下了。这时候的明珠,历任中央各大部委的正职首长,对六部的人、六部的事,莫不心知肚明。有了这样的能力与资历,自然是宰辅之臣的第一人选,况且时逢三藩之乱和黄河水患这等大事,对于当时的万千平民百姓,这当然是天大的灾难,但对踞于京城高位的明珠,这却是让自己可以尽展才华的难得机会,也是肃清政敌的天赐良机。所谓多难兴邦,只有明珠知道,这些国难究竟兴旺了谁。
明珠就是这样铁腕地攀登上了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他很清楚下面有多少双眼睛在对自己虎视眈眈,那些眼睛的主人们也很清楚,能够一步步靠着能力爬到所有豺狼的头顶上的,绝对不会是一只绵羊。
明珠的夫人,也就是容若的母亲,是阿济格的女儿,他们是在顺治朝成的婚,那时的明珠不过是个小小的大内侍卫。
这桩婚姻并没有给明珠带来任何利益。岳丈阿济格虽然是努尔哈赤的第十二个儿子,虽然勇悍过人,战功彪炳,虽然有着多尔衮和多铎这两个权势极盛的同母兄弟,虽然被册封为英亲王,在最显赫的一字王之列,又授靖远大将军,平定过李自成,迫降过左梦庚,但错在太过张扬又毫无城府,终于在权势斗争中落败,被收监赐死,革除宗籍,家产也尽被抄没。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卑微的明珠才有机会
高攀 上阿济格的女儿。
明珠是康熙朝的铁腕权相,他的夫人或许在铁腕上稍逊乃夫,但远远多了强悍与乖戾。时人在笔记里记载过明珠夫人的一些轶事,说她妒性之强,以至于严禁任何侍女与明珠交谈。尤其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一次明珠偶然说起某个侍女的眼睛漂亮,第二天一早明珠就看到了一个盘子,盘子里盛的正是那名侍女的一双眼珠。
妒忌是人的天性,在古人看来,这尤其是女人的天性。汉人解决这个问题是用儒家的礼教,从汉代开始,《诗经》里那么多歌谣的主题都被刻意地曲解为
后妃之德 ,而这位明珠夫人虽然出身皇族,却完全没有受过这一套教育,更从父母那里得到了另一种的言传身教。
我们的容若,这个多愁多病的贵公子,这个交织着天真与忧伤的孩子,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成长起来的。
长漂泊。多愁多病心情恶。心情恶。模糊一片,强分哀乐。
拟将欢笑排离索。镜中无奈颜非昨。颜非昨。才华尚浅,因何福薄?
--调寄《忆秦娥》
写这首《忆秦娥》的时候,容若已经屡经漂泊,在多愁多病之中,心头只一片懵懂,是哀是乐,全都纠缠在一处,无法分辨得清楚。古来才命两相妨,我既然没有那么高的才华,为什么命运还那么多舛呢?--容若这个自问,其实是一个反语,他的高才早已世所公认,招来了多少人的羡慕和妒忌。只是,作为生花彩笔的拥有者,他可甘愿为了这支笔而承受命运的连番捉弄么,他可甘愿为了这支笔而纵容自己一直陷落在多愁多病的情绪里么?
如果换作你我,可愿付出这样的代价么?可愿作出这样的交换么?
但容若不是你我一样的凡夫,他是独一无二的,永远是独一无二的。在他的身体里,融汇着叶赫那拉氏和爱新觉罗氏这两大最强悍的姓氏的血脉,却在汉文化的伐毛洗髓之后,仅仅留下了唯一的一处蛮族痕迹:纯真。
绵羊究竟吃掉了那朵玫瑰吗,或者没有?大人们永远都不会明白这件事有多重要。
--而我们能够懂得那个小小星球上的小王子吗?能够懂得那个森严相府里的纳兰公子吗?如果真的懂得的话,也许未必是一件好事,因为,每个人都必须长大,而只有孩子才懂得孩子。
纪伯伦在对成人们谈起孩子时说过: 你们可以努力去模仿他们,却不能使他们来像你们,因为生命是不倒行的,也不与 昨日
一同停留。你们是弓,你们的孩子是从弦上发出的生命的箭矢。
孩子像箭矢这个比喻,特别适合容若。他一生皆在疾速飞行,不论是对人或是对物,始终热烈,与空气都能摩擦生热,恨不能燃烧成灰烬。
就像静止的弓不能想像箭矢如何飞行,成人也无法想像孩子是用怎样炽热的心情不知疲倦地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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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考据]旗人取名
许多人都有的一个疑惑是:容若一家人为什么名字如此不同--对父亲只称明珠,对儿子却称作纳兰性德、纳兰成德或纳兰容若?
因为旗人的名字,名与姓并不连称,通常只称名而不称姓,所以惯例不会称明珠作纳兰明珠,而只称明珠,正如溥仪也只称溥仪而不称爱新觉罗·溥仪。名与姓的连称是后人以汉人的习惯所作的称呼。
其实在汉人的传统里,名与姓一般也不连称,不过汉人有字有号,姓常常配字或配号,或者配官职、配谥号,比如朱熹称朱晦庵,曾国藩称曾文正。而旗人的名字相对简单,一般没有字和号,所以只是直接称名罢了。
这个名字在当时的旗人中可谓独树一帜,特立独行。我们看看其他的一些旗人显贵,比如贝勒岳托,岳托是满语的音译,意思是傻子,取意于傻子好养活,相当于汉人的狗剩;再如贝子傅喇塔,意思是烂眼皮;明珠的岳父阿济格是努尔哈赤的第十二个儿子,名字的满语意思就是小儿子;他的同母弟弟多尔衮,名字的意思是獾。
后来随着汉化程度的加深,满人的名字和汉人越来越像了,乾隆皇帝为此还专门下旨禁止这种取名方式,怕的是满人被汉化。 成德
这个名字如果放在乾隆朝,很可能就会在被禁之列。
至于汉人的取名传统,并不像我们现在习见的这样算五行、配笔划,而是有一套专门的儒家传统,大体上分为信、义、象、假、类五种,从两周时代就已经定型。今天的人不但不取传统正宗,反而把五行、笔划等等江湖骗子的一套把戏当作传统文化来
第二幕初恋: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小冬郎十岁那年就已经写得出《上元月蚀》和《上元即事》这样的诗了,寥寥几十个字的背后,我们看得出他简直就是一个饱读诗书的小学究了。凡俗如我们实在无法置信,这样法度森严而又洋溢着天马行空般想像力的作品竟出自一个
小学三年级 的孩子之手。他可是被严厉的父亲关在小教室里没日没夜地读书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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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
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纳兰容若《青衫湿遍·悼亡》
小冬郎十岁那年就已经写得出《上元月蚀》和《上元即事》这样的诗了,寥寥几十个字的背后,我们看得出他简直就是一个饱读诗书的小学究了。凡俗如我们实在无法置信,这样法度森严而又洋溢着天马行空般想像力的作品竟出自一个
小学三年级 的孩子之手。他可是被严厉的父亲关在小教室里没日没夜地读书的吗?
不,这完全不像小冬郎的生活。旗人入关之后,面对着令自己眼花缭乱的大汉文明,迅速地生出了一种自卑而又夹杂着恐惧的心理。自卑,因为他们很清楚自己是以野蛮的刀剑统治着高贵的文明;恐惧,因为他们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个文明强大的同化能力,他们害怕自己这寥寥的人丁终将被它的大潮湮没。所以,统治者一再强调着旗人的
:祖辈以骑射讨生活,父辈以骑射得天下,子子孙孙也必将保持这个骑射传统,不许有丝毫的懈怠。既然是以野蛮的刀剑君临这个庞大的文明世界,最不可以减弱的就是本民族的战斗力。
从多尔衮到顺治,从顺治到康熙,这样的政令一再发布,时刻提醒着旗人要居安思危。或许只有亲眼看到过一蛇吞象的人才能感受到那条作为胜利者的蛇的刻骨胆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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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块肥腻腻的祭肉
成年后的容若在第一次护卫康熙皇帝参加祭天大典之后,回来追忆起童年时候的第一次家祭。所有的细节全都模糊了,只记得分食祭肉的时候,自己突然觉得一阵恶心,一口便吐了出来。锦衣玉食的小冬郎从来就没有吃过这样难吃的东西,那只是一块粗糙割就的肉块,在白水里煮过一下,没有任何佐料。小冬郎大哭起来,但平日里那么关心自己的父亲却反而严厉起来,喝令自己把那个肥腻腻的肉块吃掉。小冬郎抽噎着,捡起那块祭肉,放进嘴里,不敢咀嚼一下,飞快地吞了下去。
祭礼完成之后,父亲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对小冬郎讲起了祭肉的来历,说他们的祖先在遥远的白山黑水生活的时候就是这样吃肉的,今天的祭祀之所以还要这样,就是提醒八旗子弟,无论在多么富贵繁华的生活里也不能忘记祖先的辛勤和艰苦。
是的,那时候的八旗人家,不但每一家的家祭如此,由皇帝亲自主持的祭祀大典也是如此。到了容若成年的时候,自小在富贵环境里长大的贵族子弟们已经有很多人无法下咽这样粗劣的食物了,时人笔记里记载着,他们要么摆出一副吞咽祭肉的样子,实际上却把祭肉悄悄地藏进了袖筒,要么特意带上一张油纸托着祭肉,好像格外恭敬似的,实则那张油纸上早就浸过了调料,吃祭肉的时候可以偷偷地舔舐这张油纸来化解肥腻。这些偷奸耍滑的举动,往往就是在皇帝的眼皮底下进行的。如此多的有身份的人物宁可干犯欺君之罪也无法直接吞咽祭肉,可见难吃的程度了。
容若曾经以为这是旗人特有的传统,直到他的儒学老师告诉他,《史记·礼书》里早有记载:
大飨上玄尊,俎上腥鱼,先大羹,贵食饮之本也。大飨上玄尊而用薄酒,食先黍稷而饭稻粱,祭哜先大羹而饱庶羞,贵本而亲用也。
那位汉人老师深情地背诵着两千年前的经典文字,隐隐地有了一些泪水。他说汉人的祭祀也是吃最原始的食物,饮最薄的酒,同样是为了提醒子孙后代:饮水思源,居安思危。他说中华大国是一个礼仪之邦,但这些古老而珍贵的礼仪渐渐都被不肖子孙们抛诸脑后了。礼义亡了,中华也就亡了。
容若还记得老师那天情绪有些失控,后来他翻出了伟大的司马迁在两千年前写就的《史记》,翻到了老师背诵的那一章,看着汉人当年那么丰富而深刻的礼仪,油然想起曾经被自己吐掉又吞掉的那块肥腻腻的祭肉,竟然生出了一丝无可名状的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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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骑射:亦弓亦马亦多情
祭祀只是偶一为之,骑射却是时时都要练习的。明珠大人忠实地遵循着这套尚武的 祖宗家法
,尤其小冬郎从刚一降生就显得有些孱弱。不,不是孱弱,而是
明珠越发地狐疑起来:小小的冬郎似乎是个忧郁的孩子,可是为什么!他没有任何道理去忧郁,他是征服者的后代,他将是下一代中最显赫的新贵,明珠想起当年顺治帝对权臣的孩子们满怀豪情地说过这样的话:天下现在是我们的,但将来是你们的。
顺治帝已经过早地离去了,但在权力场上逐步打拼的明珠越来越明白顺治帝那番话的意思,是的,我们,我们的孩子们,孩子的孩子们,都将世世代代地享受先辈的战功,将学会统治,学会享受,学会惩罚,当然,也要适当地学一点宽容。唯一不需要学会的,就是善良和忧郁。
冬郎这个孩子,这个善良和忧郁的孩子,将来能和他的父亲一样成为一个当之无愧的强者么?明珠每每想到这里,连自己都会跟着忧郁起来。
怎么办呢?孩子一定要掌握最先进的汉文化,但他性格中善良和忧郁的部分,一定要用祖宗家法来矫正。要让他知道,他是狼。他将来要有文士的长衫、诗人的谈吐、贵族的傲慢,但也一定要有武士的体格和豺狼的意志。明珠深知,无论再如何文明的社会也无非是另一种的丛林,而丛林里只有一种法则,即强者生存。
于是,小冬郎在四五岁的年纪上就开始接受了骑射训练。这对他也许不算苛刻,因为这时候的八旗军仍然保持着旺盛的斗志,所有的八旗子弟都在父亲或教师的指导下舞刀弄棒,骑马射箭。冬郎和大家不同的,只是练得更加刻苦,并在练武之余还要拿出大把的时间来读书写字。贵族,不是那么容易养成的。
中华武术名目万千,所谓八卦掌、六合枪、外家少林、内家武当,林林总总,说起来哪一家都是源远流长,其实成型期基本都在明清两代,凡是把历史追溯到两周以至唐宋的,都不过是自高身价的附会和传说。传说传得久了,也就弄假成真了。容若练武的时候,还没有那么多眼花缭乱的套路,腥风血雨的实战历练使得每一个八旗子弟都知道,武术最重要的功夫只有两项:一是骑术,二是箭术。
其实这原本也是汉人的传统,只是称谓不同:不称骑射,而称弓马,若形容一个人武艺高超,就会说他 弓马娴熟
。宋朝留下了很多武举考试的记载,归根结蒂都是弓马,没有一丁点我们心目中的那些 代表中华文化 的种种武术套路。
骑射练的是单兵战术能力,还要训练协同作战能力,这就要靠围猎,以围猎作为战争的演习。康熙十二年,明珠刚刚当上兵部尚书的时候,就在京城正南二十里的晾鹰台组织过阅兵大典和围猎训练,已经成长为少年的冬郎此刻也列席在八旗战士们雄赳赳的阵营里,认真捕捉着指挥官的旗鼓,冲锋、射击、砍杀,自幼的勤学苦练终于得到了一次彻底的施展,他此刻忽然忘记了一切,只想争作所有武士中的魁首。就这样,他脸上那天生的一抹忧郁似乎消逝不见了,谁也没看到它到底飞去了哪里。
容若在多年之后回忆起这一幕来,依然觉得心荡神驰,他说他当时既兴奋、又恐惧,被几千名八旗战士的杀气裹挟着,似乎变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似乎和他们一起熔铸为一个整体,却在围猎之后,那抹致命的忧郁再次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自己的脸上,不知道为什么。他仰望着晾鹰台上那个和自己同年出生的少年天子,望着他那么激动,那么振奋,那是一张掩不住王霸之气的脸,好陌生。
那一天,康熙帝也发了诗兴,当场赋了一首七绝:
清晨漫上晾鹰台,八骏齐登万马催。
遥望九重云雾里,群臣就景献诗来。
帝王写诗,文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帝王气象,要雍容大度,所以既不能炫耀才学,也不能施展奇思妙想,更不能愤懑,不能狂喜,不能忧愁。康熙帝的诗,无疑符合这些标准。容若这个有清一代最伟大的诗人在晾鹰台下静静地听着,也随众人一样发出振奋的
万岁 的喊声。
这时候的容若早已经知道,骑射、围猎,本来也是汉人的传统。在他已经读得烂熟的儒家典籍里,他不记得到底有多少次读到过这样的记载。当年周公制礼,打猎就是中华礼仪中极要紧的一项,这不是游乐而是义务,只是要严格遵守一大堆规章制度罢了,《榖梁传·昭公八年》说靠打猎来练兵是
礼之大者 ,《周礼》里边对此还有具体的设计--礼制不等于文治,打猎、打仗都是礼。
这样的礼,早在周代就是贵族子弟的必修课。六艺之中包含御与射,孔子就很拿手,而且也教授这些--孔子主要教授的内容并不是文化知识。
有战事就打仗,没战事就打猎,理论上说一年四季都该打猎,但实际情况可能是《国语》中讲的那样 三时务农而一时讲武
,在冬天农闲的时候进行军事训练。《诗经》的经典注疏本里也说 习于田猎谓之贤
,但是文治渐渐压倒了武功,围猎也渐渐变质为帝王的游乐,到了后汉的时候,儒生们力主文德、排斥武功,使国家废止了田猎之礼和战阵之法,结果盗贼越发横行,肆无忌惮。
大儒马融上奏《广成颂》,痛心疾首地建议恢复围猎之礼,但这样的声音在后来的一千多年里变得越来越弱了。如果再往前推,孔子教授的 六艺
不也有 射 、 御 两项吗,为什么后来的儒家却单单退化成了 知识分子
了呢?--想到这些,容若不由得嘴里又涌出了祭肉那肥腻腻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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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父亲的书房
小冬郎很多年来都没有意识到,父亲在旗人当中是很特殊的一个。父亲并不经常读书,但对藏书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兴趣。尤其在职位越作越高以后,藏书的势头也就越发不可收拾了。如果你进了明珠宅子,一定会以为这个家里的主人是一位汉人宿儒。
小冬郎曾经以为所有的大人都是这样,很多人之后才发现父亲是特殊的。那一辈的旗人普遍没什么文化,也不大会说汉语,只有自己的父亲不但能把汉语说得像母语一样流畅,对汉文化也非常推崇,他是当时朝廷里很稀罕的几位汉文化的支持者之一。他的文化程度本来也不太高,繁忙的公务让他也没有太多读书的时间,但他够聪明,非常聪明。
于是,明珠的书房里自然有着越来越多的藏书,明珠自然也没有太多的时间给儿子读书,这会对小冬郎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有趣的是,这个问题本身正是当代美国学者们的一个研究焦点,他们很惊讶地发现:家里有很多藏书的孩子,成绩往往较好,而父母经常给孩子读书却未必能够帮助孩子提高成绩。
关联性到底何在呢?因果关系到底是在哪些环节上发生的呢?结论是这样的:那些喜欢买书、藏书的家长往往比较聪明,也都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们不但把自己的聪明和勤奋传给了孩子,他们也非常关心孩子的教育。
对照一下明珠大人,他除了没有受过正规教育之外,其他条件全部符合,而这唯一的一条 不符合
也被他以勤奋而持久的自学弥补了过去。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小冬郎,自然应该有着很好的学习成绩。是的,尤其比起其他的旗人孩子,小冬郎实在太优秀了。
文武之道,一张一驰。练完了武就去读书,读累了书就去练武,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着。而在小冬郎的心里,骑射训练越来越成为一项不得不尽的义务,而父亲的书房却越来越像一个五彩缤纷的糖果乐园。于是这父子二人,明珠的聪慧使他可以把汉语说得像母语一样流利,小冬郎却仿佛生来就是以汉语为母语的。
父亲的书房里,最早吸引住小冬郎的是汉人的史书,《史记》、《汉书》、《后汉书》
故事那么精彩,文笔那么优美,那是另外的一个世界,波澜壮阔,激动人心。小冬郎渐渐地知道,这个已被自己的民族征服了的文明,也曾经那么辉煌过,出过那么多经天纬地的英雄豪杰。诸葛亮、岳飞、常遇春
这一个个名字随着历史叙述的进展而愈发光辉起来,仿佛他们生来就是让人膜拜的。小冬郎不禁也想起旗人中的那些英雄传奇:努尔哈赤、皇太极、多铎
他们的英雄战绩和这些汉人比起来,孰高孰低呢?
这是一个 罪恶
的念头,但小冬郎又禁不住这样去想:如果,如果他们在战场上相遇了,谁会是最后的胜利者呢?又为什么,在祖辈与父辈入关的时候,汉人当中再没有这样的英雄了呢?
历史总会带给人太多的思考,小冬郎就是在这样的阅读和思考当中不知不觉地长大了。汉人的古典诗歌中素来有一个咏史诗的传统,冬郎便把自己的疑惑与见解写成了一首又一首的咏史诗。他已经成长为一个才华横溢的少年了,他的诗需要有人欣赏,他的快乐与悲伤也需要有人分享。
哪怕是飞得最高的鹰,也需要有一个不离不弃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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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眼看着小冬郎已经成长为一个俊朗的少年了,却一直没有弟弟,这真让明珠夫妇大大的焦灼。多子多孙才是福,尤其对于豪门来说,子女越多,政治本钱就越多,将来一门子女在各个领域里扎下根,家族才能稳健,不怕风雨。
病急乱投医,明珠为了这事甚至去请过算命先生,说他有三子之命。明珠当时高兴了一下,事后越想越不对劲:三子之命,只是说我命里有三个儿子,如果真生不出,又会说我是因为作了什么坏事折了福。呸,这帮算命先生,这不是和没说一样?!
这件事很快就在亲朋好友当中传为了一个笑柄,都说明珠这样的脑子竟也有一时反应不过来的时候。容若永远记得,表妹拿这件事开过自己的玩笑。
那是一个暮春三月、草长莺飞的季节,天空蓝澄澄的,院落里的紫藤开了,一串一串晶莹的紫色从碧绿的藤上垂下来,花瓣在蜜糖色的阳光下很有透明感。姑姑拉着母亲的手在屋里闲话些儿女家常,表妹则窜到紫藤树下来找自己玩。
表妹托着粉腮,偏着头一本正经地问: 如果你家真有了三兄弟,该取什么名字呢?
紫藤花没兜住的阳光细细碎碎洒了她一脸,冬郎抬头,看花与花将一整片天空裁剪成一颗一颗淡蓝的星。
见冬郎不答,她又自言自语道: 那两个就叫成瑾、成亮好了。表哥,你这个 成德 的名字很难听,改成 成诞 吧,这多配!
说完便埋下头不看冬郎,但冬郎却清楚看到笑意从她嘴角浅浅的梨涡慢慢铺张开来,笑到不可遏制处,头上乌黑的半月形髻也一颤一颤。
冬郎也笑了: 你骂我是狗吗?
表妹露出一脸夸张的沮丧: 不会吧!表哥你不要太聪明哦!
诸葛理弟亮及从弟诞,并有盛名,各在一国。于时以为蜀得其龙,吴得其虎,魏得其狗。诞在魏,与夏侯玄齐名;瑾在吴,吴朝服其弘量。
少年冬郎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来,这是《世说新语》里的一段,老师没有教,是他自己偷偷看、偷偷背的。这个时候的他已经被魏晋风度狂热地吸引住了,《世说新语》里那些短小而耐人寻味的故事正合他的口味。
当然,也合表妹的口味。 白雪纷纷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 表妹最喜欢书里的这个故事。这是才女谢道韫的故事,后来的容若多少次把
谢娘 、 道韫 这样的字眼写进自己的词里。
此时此刻,促狭的表妹从《世说新语》里拈出诸葛家三兄弟的故事,本要好好地捉弄一下表哥,却没想到表哥早已经把书背得那么熟了。
这段故事是说,三国时代的诸葛瑾和弟弟诸葛亮、堂弟诸葛诞都有很大的名望,各为一国效力,当时的人们都说这三兄弟就是龙、虎、狗,蜀国得的是龙(诸葛亮),吴国得的是虎(诸葛瑾),魏国得的是狗(诸葛诞)。
少年冬郎见表妹受了挫,想安慰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嗫嚅道:
我背得这么熟,只是凑巧对这段故事很有感触,也很有想不通的地方。前几天我还专门写了一首咏史诗,我这就背给你听!
诸葛垂名各古今,三分鼎足势浸淫。
蜀龙吴虎真无愧,谁解公休事魏心。
--《咏史》之四
这是一首七绝,是诗。这时候的冬郎还没有开始填词,因为词是为爱情而专设的文体,是特地留给他的将来的。
冬郎当时的小脸一定是通红的,他一边背诵着自己的新作,一边给表妹作着解释:
在这三兄弟当中,诸葛亮是蜀国之龙,诸葛瑾是吴国之虎,都是当之无愧的,但要说诸葛诞是魏国之狗,这就大大地说错了!
少年冬郎读书有得,说着说着便渐入佳境,踌躇满志地长篇大论起来:
那些人贬低诸葛诞是狗,不过是因为诸葛诞以魏国元老、征东大将军的身份要去投降吴国作叛徒,没能坚守臣节。但我这些天细看这段历史,发现这里边有很深的内情。当时,司马氏准备篡魏,对忠于魏国的老臣接连下起毒手,还派出说客劝说诸葛诞投靠到司马氏的阵营。但诸葛诞怒斥说客,说自己身受魏恩,已经抱了决死之心,不容许有人篡权。结果司马氏以反而以叛乱的罪名害死了诸葛诞。
表妹应道: 看来这个诸葛诞是忠于魏国的,他反的只是篡权的司马氏。
是的, 冬郎见表妹被自己说服,更是兴奋,
但诸葛诞这番节操却不为世人理解,还骂他作狗,所以我写这首诗就是要给这位被冤枉了一千多年的老英雄翻案。
冬郎沉浸在自己独到的发现里,半晌才注意到表妹神色古怪,只见她把眼角轻轻一挑: 表哥,你这是在安慰我么?!
冬郎一下子窘住了,正待解释,谁知表妹一脸坏笑地突然说出了一番令他大吃一惊的话来:
表哥,方才我借这个故事给你们三兄弟取名字,确实是转着弯骂你,但魏晋的人们说诸葛诞是狗,却一点都没有骂他的意思。表哥,这都是多少人读烂的书,你以为翻案是那么容易的么!
小小的脸上全是恶作剧得逞后的志得意满。
冬郎一脸狐疑,只见表妹好整以暇,接着说道:
我本来读这段书的时候就怀疑过,前边既然说了这诸葛三兄弟都有很大的名望,后边为什么把诸葛亮和诸葛瑾推作龙、虎,却把诸葛诞贬作狗呢?
对呀,确实讲不通! 冬郎连忙应道。
表妹说道:
后来我就去查了一些书,这才晓得那个时候的人并不把狗当作骂人话的。《尔雅》里说,熊和虎是势均力敌的猛兽,人们把熊和虎的幼崽叫狗。那时候的律法还规定,打到老虎可以卖三千钱,打到老虎的
狗 可以卖一半的钱。所以,龙、虎、狗只是比喻诸葛三兄弟本领有别,并没有骂诸葛诞哦。
少年冬郎只听得既佩且愧,本来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向表妹显摆自己的诗作,证明自己的见地,本以为能听到几句入耳的夸赞,或者看到表妹一脸倾慕的样子,没想到弄巧成拙,搞了一个灰头土脸。后来一直被别人惊才羡艳的这位贵公子私底下承认过,在他的所有交往中,只有两个人的聪明是让自己感到无力招架的,一个是父亲,另一个就是表妹。
容若格外清楚地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那么清楚,清楚到回忆时都觉得残忍。
容若躺在藤蔓下,用两本古书枕着头,他侧转身的空档,其中一本被风吹开了两页,上面写着 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
这样和那日的天空一样晴朗明澈的句子。表妹一面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面耐心地在绒毛般柔软的草丛里拾起紫藤蝴蝶形的花瓣,动作小心而慎重。待雪绡丝的手绢兜满了,她才去厨房拣了一只缠枝莲青花瓷碗来,用糖将花瓣给渍起来,容若好奇这是要做什么,她笑着,说要做藤萝饼,说是紫藤花除了在藤蔓上还会在嘴里绽放。那天下午,饼终是没做成,但那股子甜香弥漫了整个三月。
在取名的话题后,容若胡乱地把话题扯开了,拉拉杂杂的,也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也许像英国人一样没头没脑地聊聊天气吧。
还记得最后的那个话题是:在最好的天气里都会作些什么?
作些什么呢?少年冬郎不假思索: 读书。
读累了呢? 表妹问。
冬郎答: 骑射。
骑累了、射累了呢? 表妹又问。
冬郎答: 读书。
又读累了呢? 表妹又问。
冬郎答: 骑射。
看到表妹一脸愠色,少年冬郎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你呢?
成年后的容若恍惚记得,那时候在表妹的脸上仿佛掠过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她迟疑了好半晌,忽然咬文嚼字地说:
清风朗月,辄思玄度。
清风朗月,辄思玄度?
冬郎低声地重复了一遍,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听懂。他知道,这又是《世说新语》里的一则故事,说的是刘真长和许玄度的一段交往。许玄度是位隐士,喜欢清谈,不肯出世担任官职。刘真长任丹阳尹的时候,许玄度到京都去,就住在他那里。刘为许准备了最奢华的卧室和最丰盛的酒宴,许玄度感叹说:
如果能一直这样生活,可比隐居东山强太多了。 刘真长回答说: 如果吉凶祸福真的掌握在人自己的手里,我怎么会不保全这个地方呢?
后来许玄度还是走了,刘真长到他曾经住过的地方怀念了一番,慨叹道 清风朗月,辄思玄度
,意思是说,每逢清风朗月的时节,我就不免想起许玄度来。
少年冬郎有些发怔,表妹也低头不语,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 清风朗月,辄思玄度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表妹为什么忽然讲起这个典故?是在叹息命运无常、繁华易逝么?是在忧伤聚少离多、不能长相厮守么?
要到几年之后,成年的容若在能确定这句话背后的涵义。是的,是在叹息命运无常、繁华易逝;也是在忧伤聚少离多、不能长相厮守;所有这些原本仅仅存在于揣测中的涵义后来竟然都一一应验了,但表妹当时说出这句话来,其实只是回答方才问起的那个问题:在最好的天气里,你都会作些什么?
她常常思念,她说,在最好的天气里。
那么,清风朗月的时候,她思念的是谁?思念的那个人,是否有着清风朗月般的相貌堂堂
这只是青梅竹马的一瞬,很快地就随风飘散了。在此交代两句后话:冬郎后来真的添了两个弟弟:大弟弟叫揆叙,生于康熙十三年,比哥哥足足小了二十一岁;小弟弟叫揆芳,生于康熙十九年,比大哥要小二十七岁。人们常说容若才高命薄,或许是才命相妨,或许是用情太过,无论这些理由是否真的就是导致这个天才诗人夭折的罪魁祸首,总之纳兰家族就像受到过诅咒一般,揆叙是在四十三岁那年去世的,揆芳更早,死时还不满三十岁,这三兄弟的下一代也延续着要么绝嗣、要么早夭的命运,甚至就连揆芳的妻子,一个外姓人,也只活到了二十六岁。只有那位强悍的明珠,经历了一次次的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走了儿子,又送走了孙子,这样的长寿比之早夭更是一种残忍无数倍的刑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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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露湿晴花宫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阳。
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
--李益《相和歌辞·宫怨》
树上的蝉叫得声嘶力竭,仿佛这场炎热的夏天永远不会过去了。容若独自锁在书房里,不声不响,只是写字。他背过的诗句已经太多,他一遍遍地在纸上默写着,越写越快,笔行得那样急切,像是迫不及待地要逃开什么。
那是李益的《相和歌辞·宫怨》,他已经写过三遍了。写过的诗句幻作了朦胧的画面,那是皇宫里面,帝王趁着月色再一次地巡幸昭阳宫了,而长门里的那个女子仍在没日没夜地呆坐着,仿佛是全部的海水都注进了长门的铜壶滴漏,让寂寞的时间流得那么漫长。
妾家望江口,少年家财厚。临江起珠楼,不卖文君酒。
当年乐贞独,巢燕时为友。父兄未许人,畏妾事姑舅。
西墙邻宋玉,窥见妾眉宇。一旦及天聪,恩光生户牖。
谓言入汉宫,富贵可长久。君王纵有情,不奈陈皇后。
谁怜颊似桃,孰知腰胜柳。今日在长门,从来不如丑。
又是一首,题目还是《相和歌辞·宫怨》,只是作者换作了于濆。诗中在说一个家在望江口的少女和邻家的少年偷偷相爱,但少女的家人希望把她嫁入皇宫,说这样就可以长久地享受富贵。但他们可能想过,这样作的代价是什么呢?少女纵然能得到君王一时的宠爱,但不知哪天就会被打入冷宫,任凭如花的红颜寂寞地凋谢。真到了这个地步,反倒不如生来就是个丑女。
唐诗里边有着太多的宫怨诗,就像咏史诗一样成为了诗歌体裁的一个类型。这样的诗歌太多了,因为这样的悲剧太多了。一年年有多少青春少女被选入宫,其中又有多少人甚至一直到死都没有见到过皇帝一眼。的确,入宫也意味着机会,而且是大富大贵的机会,但在屈指可数的富贵要在几千名同样美丽的女子当中拼得,要在这几千名同伴背后几何级数的人脉中拼得,更少不了的是神灵的保佑和天大的运气。那些
成功 的人不可能成为任何人的榜样,因为她们 成功 的经验只能被所有人艳羡,却根本就无法被任何人复制。
容若终于迟疑着放下了笔。他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涂抹这些诗句,是希望她获得那万中无一的快乐吗?不,既然木已成舟,无法挽回,无论她在里面快乐还是忧伤,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对他而言,也许最痛的不是看到她在高墙那边快乐或忧伤,而是,从此不管她有多大的快乐或多小的忧伤,都与他无关。
他们还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但他们的故事,再无续集。容若几番拿起笔来,又几番辍笔,他已经什么话都写不出了。无数的唐诗、宋词、《诗经》、《楚辞》,竟然没有一句可以宣泄自己的心思。设若容若晚生几十年,或许会拿来江南才子袁枚伤悼妹妹袁机的句子:
若为男子真名士,使配参军信可人
,说的不正是表妹吗?她那聪慧和才情足以压倒世间须眉,只有鲍照那样的名士才配得上她!但冬郎随即叹息,脑海里竟闪过了那一句他始终不愿想起的、最绝望的唐人句子: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
容若猛地抬起头来,天色已晚。窗外,赫然又是一个清风朗月的夜晚。是呀,又是一个清风朗月的夜晚,只是那个人,还在远远地牵挂着她的玄度吗?
这一个清风朗月的夜晚,思念就像此前的每一个清风朗月的夜晚一样,是不会落空的。橘色的烛火在镜台上跳跃,映得她一张脸如醉酒一般酡红。她对着镜子默默摘下满头钗饰,动作很缓慢,时不时停顿。制作这面芙蓉镜的师傅实在用心,将镜面磨得光洁明亮,清晰地倒影出她浅浅的梨涡。屋里的每一样都因这镜子完美成双,连扑近烛火的蛾也显得不再孤零零,唯独她是例外。望着镜中人,入宫以来她从未似此刻般落寞--在她最好的年纪,在她笑得最好看的时候,她爱的人却不在她身边。自己笑得越美,爱情的嘲笑声,就越是刺耳。
她知道,他们再也没有机会相见。她曾想,他们如同两条并不平行的线,不管所需的时间是长还是短,他们的相交几乎命定。如她所料,她与他终于相交;但出她所料,命运为相交安排了
以外的结局,那就是相交后两条线并未合而为一,两人沿着不同的命运线继续延展下去,朝着不同的方向,渐行渐远,剪刀差终会大到像是陌路人。
不容反抗的不仅是皇宫,更是命运。
她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纸卷,展开它,那上面的几行墨迹是褚遂良的楷体,她认识,她熟悉,她也曾和他一起练过,但如今只有他的字、他的诗了,以后再也不会得到更多的东西了。
这个纸卷是她刚刚在一函《乐府诗集》里偶然发现的。这书是他借给她的,很多很多天前借给她的,后来他总是找机会问起她对这部书的感觉,神色总是不大自然。但她竟然一直没有打开过它,也就一直把他的问题敷衍过去,直到进宫的那天收拾随身用品,她带上了这函书。这是他的书,她曾想找机会还给他,但此时此刻,她永远都不想还回去了。
她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了,她恨自己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打开它,恨自己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发现了这个纸卷,更恨的是,竟然再无机会让红墙外边的他知道自己读过之后的感受。
她小心地展开,展开她与他此生最后的交集,这廿八个字。
一枝春色又藏鸦,白石清溪望不赊。
自是多情便多絮,随风直到谢娘家。
--《柳枝词》
纸卷里边只藏了这一首《柳枝词》,她只用了一夜的时间便读过了千遍万遍。诗里写的是一株春天的柳树,发芽了,吐叶了,茂密得可以藏得起好大的一只乌鸦。不远处就是白石,就是清溪,这株柳树就生长在这个平易而孤高的环境里,悄悄地结出了柳絮。
为什么结出了如此多的柳絮呢,一定是因为柳树太多情了,只有多情才会多绪(絮)呀!这些多情的柳絮,这些多情的思绪,命定一般地被东风吹起,吹落到那个心爱女子的家里
她哭了。她知道这世界上恰好有一处东风永远也无法吹过的地方,就是这高入天际的红墙,而自己恰好就落进了这红墙的包围里,一辈子也出不去了。谁说少女情怀总是诗,早已如中年心事一般浓于酒了。
命运最残忍的地方,不在于使你与某个人分离、破灭某个幻想、淡漠某段感情,而在于它使你与某个人分离、破灭某个幻想、淡漠某段感情之后,却让你清晰记得你曾有过那样的伴侣、幻想与感情。
每一个旗人女孩都会得到一次选秀的机会,这是她们的 福利
,更是她们的义务。正如每一个女孩都有过鸳鸯蝴蝶的梦想,每一对父母也都有着攀龙附凤的渴望。婚姻,从来不属于当事人自己,而属于一个家庭,甚至是一个家族。
以小表妹的条件,选秀得中是十拿九稳的事,这个悲剧一点都没有悬念。这个时候,她有没有生出 从来不如丑 的叹息呢?
没有希望的日子是最漫长的日子。宫中的日子正是这样,时间是如此的,以至于连记时都失去了意义,只看到花开又花落,却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今年是何年。正如袁枚在《随园杂诗》里写的那样:
草色青青忽自怜,浮生如梦亦如烟。乌啼月落知多少,只记花开不记年。
刻骨的思念可以使人狂热,但可以使这一对互相思念的人冲垮那巍峨耸立的红墙吗?
旧事浑如昨,伤心只问天
。顺风顺水的人并不需要信仰,只有在感到彻底的无能为力的时候,人才会曲下高贵的双膝,红墙外面的少年冬郎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接触佛教的。
那年夏天,广源寺外的池塘盛开着万朵荷花,吸引了京城里多少的香车宝马,只有少年冬郎神色落寞,被面前这无边的生机衬托出了无边的忧郁。他刚刚叩完头、烧完香,但心里片刻也不曾宁静。那首凄婉的《荷》就是在这个时候从他的心底深处写出来的:
华藏分千界,凭栏每独看。
不离明月鉴,常在水晶盘。
卷雾舒红幕,停风静绿纨。
应知香海窄,只似液池宽。
诗中所谓香海,是佛国的名字;所谓液池,代指皇家的池塘。前边一共六句的铺陈,只为了烘托出最后这两句: 应知香海窄,只似液池宽
,这荷花盛开的池塘方佛就是佛国香海,对于那些放得下尘缘的人,它只是一道浅浅的小溪,跨一步就可以过去,而对于冬郎自己,它却像皇家的太液池一样,无法逾越。
是呀,如果越得过太液池,自然也就不需要越过佛国香海了。
他的心念随着视线游移不定,他又想起了那个被他偷偷藏进书函的纸卷,想起了纸卷上的那首专门写给她的《柳枝词》,她竟然一直没有发现呢。如果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时鼓起勇气,直接递到她的手里呢。
岸边的垂柳仍在飘飞着淡淡的柳絮,这时节已经过去了,柳絮应当飘尽了呀!他想起不久之前还是春天, 自是多情便多絮
,那柳絮从来也不会飘尽,思绪更不会飘尽,季节永远停留在那个柳絮漫天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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