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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届鲁迅文学奖 中篇《小的儿》林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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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届鲁迅文学奖(1995——1996)获奖作品&&&中篇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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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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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学圈只要提到他的名字,准把他归到、、、、、等人中。这期间他出版有诗集四部,其中《无名河》获全国新诗奖。
1989年,林希随着诗人弃诗从文的大流改行写小说,已经出版长篇小说5部,其中近著为《天津百年》之第一部《买办之家》,长篇小说《桃儿杏儿》、《天津屯的金枝玉叶》等。还发表中篇小说40余篇,其代表作有《丑末寅初》《小的儿》《蛐蛐四爷》《相士无非子》《高买》,《小的儿》获第一届鲁迅文学奖。近期出版有《林希小说精品选》、《天津闲人》及英、法文版的《林希小说选》。
&&&&&&&&&&&&&&小的儿
弥留之际,母亲将我紧紧地搂在她的怀里,这时的母亲早巳经哭干了泪水,哭得失去了声音,她只是把我的脸颊贴在她的唇边,没有一丝力气,几乎听不到一丝声音,一字一字,她只是对我说着:“孩子,娘败了,小的儿胜了。你是娘的儿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可要给娘争这口气!”说罢,娘就在我的怀里咽了气。
那年,娘,四十三岁,而我,只有十三岁。
母亲的娘家姓马,母亲的名字叫马官南,名字是俗了一点,但那是家谱上早就规定了的,赶上哪个字,就是哪个字,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天津的马姓人家是名震遐迩的大户,论财势,堪称是天津的首富;论品位,也更是书香门第,而且一不依仗官府势力,二不在天津卫称雄称霸,积善人家,必有余庆,马姓人家在天津卫独享殊荣。
和马姓人家比起来,我们侯姓人家就是暴发户了,我的先曾祖父大人,生前就任日本三井洋行中国掌柜,买办,吃洋饭的,没有根基,门第不高,也算是不齿于名门望族的小门小户,上不得高台面。
按道理说,马姓人家和侯姓人家根本就是门不当户不对,压根儿就不能做亲。
据母亲说,像侯姓人家这样的后辈,顶头,也就是娶个猪肉铺掌柜家的肥姑娘罢了,他们何以能攀得上这么高的门第呢?算是侯姓人家有这步运气,不是赶上闹八国联军吗?八国联军攻克天津之后,烧杀抢劫,天津城一时之间成了一座死城,尸横遍野,血流漂杵,平民百姓只能任由强虏施暴,而大户人家则就要设法逃避。逃到哪里去呢?八国强盗满天津城为非作歹,简直就是如入无人之境,哪里还有什么避难之所?别着急,找我们老侯家来呀!忘了我们老侯家是吃洋饭的啦?自从八国联军一进天津城,日本国就在我家大门外挂上了一面日本国的太阳旗,太阳旗下面还有五个大字:日本国保护。你道“牛”不“牛”?
就这样,人家马姓人家一户人,就投奔到我们老侯家来了。别忘了人家马姓人家有两位千金小姐呀,大小姐已经许配了人家,偏这位马家的二小姐才貌出众,端庄大方,心灵手巧,多才多艺,你想想我家的先祖母大人能不在马家的二小姐身上打主意吗?当时自然是什么也不说了,我家的先祖母大人只是尽其所有,热情待客,不仅每日三餐必是山珍海味,而且还拿出绫罗绸缎,给两位马家小姐裁制新衣服,更为甚者,我家的先祖母大人还将马家的二小姐请到她老人家的房里,打开梳妆台,取出首饰匣:“孩子,看着哪件好,你就拿哪件吧。”直吓得马家二小姐暗自打战,我的天爷,这已经明明是不怀好意了,哪里有这样对待避难人家的?人家投奔这里来,不过只是要找个平安地方罢了,哪里敢妄想得到这般对待。当即,人家马家的二小姐只推说是自家的首饰尚且戴不过来,又东拉西扯地说了点闲话,便又说是要回房读书,施礼之后,人家便走出去了。吃了闭门羹,我家的先祖母大人非但没有恼火,反而一眼认定,她老人家的大公子,是非马家的二小姐不娶了。
“你瞅瞅人家的孩子,金银财宝压根儿没放在心上,什么翡翠珠宝,人家孩子连一眼也不看,这叫名门闺秀,千金小姐,哪能一看见金活银活就眼里冒金星的?官南这孩子我看中了,她若是不肯嫁到我家来,做我的儿媳妇,我就落发为尼!”我的天爷,侯老太太的主意就算是拿定了。
可是你也得问问人家马二小姐愿意不愿意呀,马二小姐一声不吭,只是低头在架上绣花,不小心,绣花针刺破了小手指,将手指咬在唇边吮一下,安稳一下心情,然后又继续在大木架上绣花,绣的是新燕梅花,好一手漂亮的女红。
马老太太更是思想维新,人家娘家祖辈上出过进士,而且还是桐城派作家群中的一员主将,家学渊博,自然就有些平等思想。所以人家马老太太对儿女婚事极为谨慎,那是决不能只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而且人家马老太太一不去庙里烧香,二不去问卦求仙,什么看命相,批八字,人家马老太太一概不信。人家马老太太要来一次调查研究,访亲问友,八方探询,各路的报子们传回来的情报说,这位侯家大少爷人才出众,不仅是学富五车,而且还满腹经纶,聪明智慧,精力过人,那才是百里挑一的上等人呢。
就这样把婚事订下来?也未免还是太草率了,正犹疑间,突然传来消息说,人家那位侯家大公子,被袁世凯选去,到海军大学读书去了。何以这位公子,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竟然被袁世凯挑去,要做海军“尚书”了呢?其实此中没有什么秘密,就是因为袁世凯就任都统衙门总督之时,到津那天,日本国三井洋行派出他的中国掌柜侯老太爷,前往都统衙门贺拜,且送去一份官礼,白银一万两。袁世凯大人一生最喜欢两件物什,一是金钱,二是美女,今日见了这一万两白银,就更是格外高兴,当即他便向侯老太爷问道,有没有什么事情要他袁大人暗中相助?侯老太爷说道,我家虽属出身微寒,但也实在没什么大事要劳烦袁大人出力帮助。这时,袁大人指着侯老太爷带在身边的孙儿向侯老太爷问道:“这是你的什么人?”
当即,侯老太爷回答说:“回复袁大人的示问,这个小犬是我的大孙子。”
“多大年纪?”袁大人继续问着。
“一十八岁。”侯老太爷回答。
“好了,明日你着人把他送到大直沽,那里新立了一所海军大学,眼下正在招考学生,你让他入学读书是了。”
“使不得,使不得,请袁大人另觅高材吧,我家的小孙子,是只可从文,不能习武的呀!他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出操演武,他是力所不能的呀!”侯老太爷听说袁世凯要选自己的孙子当兵练武,立即便摇着双手赶忙推辞。
“嗨,你以为进海军大学就是出操练兵吗?”袁世凯当即解释着说,“那是平民百姓的孩子才让他去出操的,让咱们家的孩子出操练武,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哩,咱们家的孩子穿老虎皮,那是只等着吃俸禄的,海军大学里享几年清福,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三年之后,出来就是海军将官,至少也是一名海军舰长,吃香的喝辣的,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比你让他承继办洋务好?”
虽然是这样说着,可我们侯老太爷还是不愿让自己的孙子去学武,但是据明白人说,袁世凯既然选中了你的孙子,要他进海军大学,你还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如今他正在招兵买马,说是和你商量,其实是强要你家的孩子,驳了他的面子,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有你的小鞋穿。无可奈何,去就去吧,反正对孩子说好了,让你出操,你就说是肚子疼,再不行,就去蹲茅坑,千万别给他真卖力气。
没想到,就因为这位侯家大公子进了海军大学,我们侯姓人家和马姓人家的这门亲事还就真地做成了。何以这马姓人家的二小姐就肯屈尊下嫁到侯姓人家来了呢?也没什么太深奥的道理,世上的人,不全是要攀附名贵吗?清朝末年,胡里胡涂的老百姓不知道世态的动向,但是稍微有点心计的人,全都看出了这朝廷是保不住了,只是,这朝廷一旦寿终正寝之后,这天下又是谁人出来收拾呢?短视的人说,改朝换代,还得有人登极称帝,中国没有皇帝不行。而有远见的人则认为,清室一旦退位之后,中国必要实行民主自由,那时节,四亿神州皆舜尧,长颗人头的便是国家主人翁。果不其然,这往后的日子还真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马老太太同意了这门亲事之后,自然就要去征求女儿的意见,而且还把这些日子暗中对侯大公子的种种查访,原原本本地向女儿做了传述。马老太太告诉女儿说,这位侯大公子,全名叫侯茹之,比马家的二小姐年长二岁,今年恰正是二十岁年纪,容貌么,也许你留意过,避难时住在侯家,总听见书房里朗朗的读书声,子日诗云地终日没完没了地背诵圣贤文章的那个白脸书生,便是侯家的大公子,侯茹之。这位侯茹之小哥天资极佳,读书可以一目十行,而且过目不忘,他家的侯老太爷见孙子聪颖,四岁上便在家里立了书馆,请来了一位做过侍郎的宿儒老学究给人家大公子开蒙,第一年讲《四书》,第二年讲《春秋》,第三年,第四年,那就越讲越有学问了,待到一十二岁时,人家侯大公子,已是把凡是带中国字的书全都读完了,读完了中国书,再去读外国书,最先读的是英语,good
Morning,goodbye,现如今已是能和外国人说话了,学通了英语之后,人家侯大公子又学日本语,啊里嘎豆,沙由那拉,能和日本人一起猜拳喝酒,还能先把日本人灌醉了之后,自己再喝个一醉方休,那份本事,天津卫算是独占鳖头了。“这位侯公子别是生性荒唐吧?”听过母亲的述说之后,马二小姐不无担忧地问着。“也许不致于吧。”马老太太当然不敢打保票,只是心中暗想,这样的大户人家也许不致于出太离谱的孽障。果不其然,这还真让马老太太给猜中了,这位侯大公子确实没有离谱,人家压根儿就是自己编谱儿。
听说马家答应了这门亲事,侯家老太太可是高兴得真有些忘乎所以了,立即差人去找神仙铁嘴们批命相,生辰八字合回来,没这么合适的了,天做良缘,侯大公子属猪,马二小姐属牛,一个胡吃闷睡,另一个辛劳终生,而且,猪配牛,不知愁,绝对没错,我的老爹一辈子没遇到过犯愁的事,造化,这是人家侯大公子的福气。
刻不容缓,当即,两户人家就换了帖子,紧急动员,侯家和马家就各自忙起来了。马家忙聘女儿,不外是金银细软,古董玩器,据母亲后来对我说,人家马家给二小姐带过来的陪嫁,不算四名陪房的婆婆使女,只那些物什,就足够我哥哥和我坐吃一辈子的,莫说是那些金银首饰,只那两只压箱子的翠玉,猫眼儿碧玉,稀世珍宝,一只就是千顷良田,可以给日后的土地改革,提供一万名地主分子,这该是多大的贡献吧。
准备给侯大公子娶亲,侯姓人家就更是大肆挥霍了,我的先曾祖父大人有了吩咐:别给我办得太寒碜了。随后他便一头钻进三井洋行,忙他的公务去了。至于我的先祖父大人呢?彼时他老人家供职于美孚油行,任华账房大写,每年三个月在天津,三个月在上海,三个月在美国,另外三个月,是在海上坐轮船,那时候不是没有飞机吗?据我家先祖父大人后来对我说,那在海上乘船的滋味是很不好受的,枯燥乏味,从上海出发,穿过太平洋,遇上风平浪静的好天气,至少也要二十天,这无所事事的日子可是该如何打发呀,幸好,树林子大,什么鸟都有,偏偏一位不长进的中国洋奴就混到了船上,他不买船票,白吃白喝,只在船上给乘客们讲《三国演义》,当然是用English,而且这位爷的英语是绝对的顶呱呱,愣把洋毛子们听得不会转眼球儿,而此中我家的先祖父大人,自然也听得有滋有味。由此,我家的先祖父大人因为要在海上听英文的《三国演义》,这家里的事情就全交给我的先祖母大人了。先祖母大人最爱讲排场,凡事总要来个天津第一。于是她老人家就找来了天津卫操办红白喜事的各路英豪,当即便向各位问道:“这天津卫自从设卫以来,谁家迎亲的喜事办得最是与众不同?”“回侯老太太的示问,天津卫近五十年以来,娶媳妇最阔气的,还得说是人家杨翼德。”杨翼德大人彼时就任天津府巡警局局长,他为给儿子娶媳妇,一家伙挥霍了白银一万两,此中还不包括远近亲朋送的贺礼。
“好,就给我照着他杨邦子的排场办。”杨翼德绰号杨邦子,进了我们侯姓人家的大门,他不敢走方砖砌的大路中央,乖乖地,他得给咱来个黄花鱼,溜边儿。
素日在外面吓唬老百姓的那套“架子花”,他得给咱侯姓人家收起来。为什么?什么也不为。就问问他杨邦子怕不怕外国人?你那个巡警局是整治中国人的,在吃洋饭的人家面前,你杨邦子往哪儿摆?连天津府衙门的道台大人,都得逢年过节的到我们侯家来给老大人请安,而且杨邦子对下属早有过交待:只要是侯姓人家的轿子马车出来,一定要让闲杂人等回避,不得挡路,知道这天津卫的大马路是给谁修的吗?无论是大街小巷,先得让人家有头有脸的大人先生走,人家不走的时候,才轮上你们去走,不三不四的别总在大马路上转悠,碍事,知道吗?爷们儿。
全新南绣的花轿,四八三十二抬,新打出来的四面丈二铜锣,要的是惊天动地第一声,六十四名童子,每人一套大红龙凤衣,四堂吹打,清一色的锦缎朝服,八匹大红枣马,唯一和杨邦子家迎亲排场不同的是,侯姓人家没有功名,没有功名不要紧,我们有北洋总督大人的面子:海军大学在读,比个五品六品的还要光彩。
震惊津门,空前绝后,侯姓人家就如此这般地将马家的千金二小姐给迎过来了。为了这一场事办得非同寻常,天津地方县志还特意写下了一笔:某年某月某日,三井侯宅迎娶新人,极是铺张。如是,还就算是在历史上留下了光辉一页。
只是,从此难为了这位马家的千金小姐马官南,人间冷暖,苦辣酸甜,千般是非,万种磨难,就全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
马官南嫁到侯家来做大少奶奶,头一个月,正赶上侯茹之放暑假,头个月不空房,小夫妻如漆似胶地过了一个月甜甜蜜蜜的生活。据母亲后来说:“我和他只过了一个月的好日子。”说的就是这段时光。
一个月之后,侯茹之返回大直沽海军大学,侯氏府邸第三道院里,就只剩下了马官南一个人和她的四名陪房女子。早晨,马官南按时到公婆房里去请安,公公自然是不在家的,也不知是去了上海,还是去了美国,只婆婆一个人还没有起床。不亲自看着婆婆起床漱洗,大儿媳妇自然不能回房休息,由此,马官南就只能在婆婆房外恭立侍候,好在婆婆没有这些规矩板眼。“我还要再睡一会儿呢,你只管回房去吧。”婆婆躺在床上说着。最先马官南也是不好意思,但去了几次,婆婆总是不起床,问起公婆房里的刘妈,这才知道婆婆历来有睡懒觉的习惯。这和自己的母亲不一样,人家马老太太白天吃斋,晚上烧香,夜里念佛,而我的先祖母大人,却是白天睡觉,晚上听戏,夜里打牌,打麻将牌,一打就是一个通宵,而且多大的牌桌子都敢上,一夜之间万儿八千地输掉,根本不算是一回事。输过钱之后,回到家来休养生息,一觉要睡到中午十二点,然后起床用饭,下午再稍事休息,下午五时开始更衣,六时登车而去,中国大戏院,大舞台,上权仙。侯老太太要去听戏,侯老太太听戏不能自己买票,各个戏院专门给侯家留着包厢,我们侯老太太很有几个出名的干女儿,全是各戏班里的名角儿。侯老太太当然不能白听戏,偶尔她要给干女儿们打件金活首饰。也是据母亲后来对我说:“一年,你奶奶一次就给五个干女儿打了十副翡翠耳环。”也是一副耳环价值百亩良田,二十亩地算是地主分子,就这样,我奶奶的干女儿,一个人的耳朵上挂着五名地主,你说说这是多大的罪恶吧!
免去了每日清晨的请安问候,大少奶奶马官南满以为少了许多繁文缛节的麻烦,谁料,一个月之后,马官南毫无准备,突然一天,前院里大帐房给大少奶奶送来了当月的流水细帐。双手托着厚厚的一本折子帐,马官南犯了疑惑,新过门媳妇,有什么权利审阅全家的日常开支呢?匆匆忙忙,双手举着流水帐折,马官南就往上房里走,碰了一鼻子灰,侯老太太不在家,打牌去了。倒是公婆房里的刘妈转达了老太太的旨意,说是从这个月以后,这家中的日月就交给大少奶奶了。我的天,才过门就当家,这若是在小户人家可真是求之不得的事了,一袋米两袋面,一瓶油一堆土豆,谁当家谁沾便宜。多少户人家婆媳不和,打得不可开交,争的就是这个领导权。可是这里是侯姓人家,老太爷年事已高,家里的事早就不闻不问了,公公辈弟兄三个,分家不分财,三处宅院走一个帐房,侯茹之弟兄四个,茹之是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和叔辈分支大排行,这支里是老五,老七,老九,除此之外,再加上另外三个分支的弟兄,这一辈上是共有弟兄一十七人,同胞姐妹二十五人,再往下,二弟娶了妻,三弟天折,四弟是三爷房里的老大,也已经订了亲,五弟是自己的亲弟弟,不肯上进,只在家中养鸽养鸟,到了秋天养蛐蛐,还雇了一个把式养鱼,老六是四爷房里的独根苗,事事都要和长门长孙比,侯茹之怎么样,老六就怎么样。下面,老七确实是个好青年,一心只知读书写作,倒不是如后来的新派人物那样要当作家,那时候还不知道作家是什么玩艺儿,在三教九流之中算是老几?所以这老七的写作,也就是学着写些时文。再往下,老八嘴馋,老九好穿,十一、十二,喝酒吸烟,一个比着一个地作孽,一个比着一个地花钱。总之,在这样一户人家里当家,那可是比日后在联合国里当秘书长要难多哩!
而且,一看当月的流水帐折,这位新当家的大少奶奶惊呆了,老太太打牌听戏,无论是多大的花销,那是谁也不能说什么的,唯有这侯大公子在大沽口海军大学读书一项的开销,当月就是大洋四百元。“不就是读书吗?而且还都是官费供养,这许多钱是做什么用项的?”新少奶奶找来帐房总管,当面向他问询。“回复大少奶奶的示问,大公子的用项,那是一笔一笔都记清楚了的。饭钱是八十……”,怎么?不是说海军大学官费吗?对,没错,就是官费,可是官费的饭菜大少爷咽不下去,老太太有过吩咐,要一日三餐由大直沽的一家饭庄按时送饭,每餐四荤四素,外加一道裙边海参,那是大少爷最爱吃的菜肴。光吃饭也用不了这许多钱,大少奶奶新官上任三把火,一定要问个究竟。最后找来侍候大公子读书的佣人仔细盘问。终于问出结果来了,回答说是大公子喝酒。喝酒也喝不了这许多钱,一瓶老白干才几个钱?侍候大公子的佣人便又回答说,大公子不喝老白干,人家喝洋酒,法国的白兰地,英国的威士忌,日本国的鹤之舞,还有刚从美国传过来的鸡尾酒。罢了,听过佣人的禀报之后,马官南再也不往下询问了,她把帐目折子原样交回帐房:“由他们可着性地挥霍去吧!”从此,她再什么也不询问了。
当然,如果马官南不自己欺骗自己,倘她能够早一天愿意承认自己的丈夫原来是一个花花公子,也许日后她还不致于受到那么深重的伤害。马官南爱她的丈夫,她把自己终生的幸福系结在了这个男人的身上,她总是在暗中庆幸自己嫁给了一户好人家,自己又嫁给了一个好丈夫。的的确确,若是只看表面,这位侯家大公子真是一位非凡的人儿,仪表堂堂,眉清目秀,博学多才,俨然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公子书生。婚后第四天,老太爷设宴席招待新女婿和全族老小,侯大公子陪他的泰山大人坐上正席,那份大方庄重的神态,据母亲后来对我说,那才真是令马姓人家全班成员震惊折服的了,而且,席间这位新姑爷又能和各位亲朋对答如流,古今中外,诗词歌赋,一直到军事政治,天文地理,那才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他一个人,愣把马家全班成员们说得瞠目结舌。尤其令马老太爷雀跃不已的,是这位新姑爷吃着岳父大人家里的饭菜可口,一碗饭下肚之后,居然还说要再盛一碗,我的天爷,新姑爷第一次拜认岳父岳母,哪有吃两碗饭的?马老太爷当即把胡子一捋;
“好女婿,真是洒脱大方!”就在宴请二姑爷的前半个月,马家也是设宴,宴请大姑爷,只是这位大姑老爷太迂腐,酒席摆好之后,全家老小入席,这时只见人家大姑老爷将筷子一举,菜都没吃一口,然后便说是酒足饭饱,离席而去了,窘得马老太爷光眨巴眼,你说扫兴不扫兴?一桌酒席纹丝没动,一家人也就只好不欢而散了。
何况,这位新姑爷还是这么大的学问,马老太爷高兴,马老太太更高兴,没想到一个暴发户人家,还真出息出来了这样一个人物。马官南呢?当然就尤其高兴了,自己的女婿如此落落大方,那才真是自己的脸上光彩呢!至于在学校里喝几杯酒,和同学们一起胡闹,年轻人的荒唐,将来自然就会好的,何必过于认真?
但是,马官南却渐渐发现,自己的丈夫已经和自己疏远了,新婚的小夫妻,哪里有半个月才见面一次不亲近的?侯大公子就是如此,盼星星盼月亮,暗中在心间数日子,好不容易半个月的时间过去,早晨马官南就梳洗打扮得神采非凡,偷偷地还做了种种的准备,谁料想,待到丈夫回来之后,自己从公婆房里告安出来,回到房里一看,自己的丈夫竟然睡着了,马宫南更衣洗漱时,故意把声音弄得大些,甚至于上床时把被子枕头拉得惊天动地,但是一切都无济于事,人家侯大公子是再也吵不醒了,而且,马官南还嗅到丈夫身上有一股女人的香味,眼窝一酸,不觉间泪珠儿从脸颊上便滑了下来。恩也罢,怨也罢,反正在七八年的时间里,母亲在先生了两个女儿之后,又相继生下了哥哥和我,而我的出生,实实在在是一个错误。我生于一九三五年,彼时候大公子已经早成了侯大先生,而且早在我出生之前,我的老爹就讨了一个小的。
就是讨个小老婆的意思。而母亲的所谓“小的儿”,后面的两个字要连起来发一个音:dir,表示一种轻蔑,根本排不上号,算是一个“的儿”。
小的儿,宋燕芳,比母亲小十岁,苏州人,相貌平平,不过扮相水灵,札靠齐整,走上台来,场场是碰头好。听出点眉目来了吗?唱戏的,艺术家,女演员,都不是,是我奶奶的干女儿。不是说过的吗?我奶奶爱听戏,天津卫几个大班儿里面,都有我奶奶的干女儿,宋燕芳就是其中的一个,不是出类拔萃的,但也很有几分姿色,如何和我的先父大人勾搭上的?说来话长,满清退位之后,袁世凯做了几天大总统,光做大总统不过瘾,他还要做皇帝,如此这般,他就登极做了洪宪皇帝,八十三天皇帝梦,鬼吹灯,他倒台完蛋,又一口气没接上来,他老哥翘了辫子,从此海军大学解散,我的先父大人也随之离开了北洋派系,就近,塘沽日本国的大坂公司到原海军大学物色人才,我的先父大人自然因其学优品不优而被录取重用。因为彼时日本人在国际上受歧视,日本人不敢出面和西方洋人打交道,所以,他们必得找一位既会说日本话,又会说英国话,既会喝酒,又会玩牌,既会跳舞,又会赌马的盖世奇才做他们公司的全权代表,你说说,这样的人物,除了我的先父大人之外,这天津卫
在日本国大坂公司任副理,西方人称之为是NUMBER―TWO,第二号人物,对内甩手大掌柜,当家不做主,对外,他就是大坂公司全权代表,他打个喷嚏,是大坂公司鼻孔通畅,他打个哈欠,是大坂公司酸懒儿犯困,他老先生放个臭屁,那准是因为大坂公司五谷杂粮吃得太多了。反正这样说吧,这位侯先生,他就是大坂公司的活动人形。后来,我倒是也问过我的先父大人,你当年到底在大坂公司是什么待遇?我的先父大人对我说:“堆着的那成千上万的钞票,无论是输是赢,他都压根儿没往心里去。”大坂公司有的是钱,侯先生又是花钱的一把好手,鱼儿得了水,我的先父大人就越活越自在了。
那么,那位宋燕芳女士,又是如何到了我家,并做一员“小的儿”了呢?也没什么太离奇的情节,不是说过的吗,这位宋燕芳女士是我奶奶的干女儿,偏偏这位宋燕芳女士一打扮出来,便是花如容来月如貌,最后一场压轴戏还没有散,戏院门外早有小汽车等在那里了,跟着汽车来的马弁们先得盘问仔细,几位弟兄可都是接小燕芳来的?没错,数数吧,总共是四辆,就看今天晚上小燕芳老板跟谁走吧,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谁的势力大就跟谁走呗,暗中比一比,罢了,今晚上别找气,头部车子,认识吗?天津议事厅厅长,明日见吧,回去禀报主子,今天晚上,您老另打主意吧。当然,接去了也不会留下过夜,因为彼时小燕芳正在大红大紫,而且人家公开宣言,只卖艺,不卖身,保住个干净人儿,也算是维系社会风尚。于此,无论真道学,假道学,谁也不敢造次。所以,接去之后,也不过就是喝杯茶下盘围棋,然后完壁归赵。到时候,得把个原汤原水的小燕芳送回住处。
光是晚上有车接,也无所谓,吃的就是这碗饭么,有车接,那是小燕芳的人缘儿好,长相好,扮相好,天津卫的各界贤达有钱爱往咱姐儿这里送。只是,节外生枝,接着接着,有这么一天,两部车子,头对头,谁也不肯谦让了,而且,黑色的小汽车上架着机关枪,红色的小汽车上架着盒子炮,黑色小汽车亮出来的片子是华北五省联军司令,红色小汽车亮出来的片子是民国政府临时副总统,这一下子可要了宋女士的小命了,你说是该跟谁走吧,无论跟谁走,最后都准是华夏大地上的一场内战。三十六计,走为上,戏散之后,没敢卸妆,从戏院后门溜出来,她就直奔塘沽而去了。宋燕芳去塘沽做什么?找她的干哥哥去呀:“大哥,你先收我在这里避几天吧,天津城里,二虎争雄,明着是抢我,暗里是他两个斗气,过不了几天,上蜂知道了,出面调解,一个调离天津,另一个派去法兰西,这场官司就算结了,那时候我再回去,自然就平安无事了。”
本来呢,这事也没什么大不可,宋女士塘沽避难,别管是规矩不规矩吧,到时候你回来也就是了,没料到,待到天津的两只老虎各自都有了去处,这时人家宋燕芳女士却又不回来了。不光是宋女士不回来,连我的先父大人也不回来了。哎呀呀,这时候老太太可是犯了愁了,万没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如今又做了自己的干女婿,亲上做亲,越做越亲,只是这以后儿子回来可又该如何称呼呀!称儿子吧,干女儿不愿意,称干女婿吧,又不成个体统。“呸,混帐,赶紧把这个孽障给我抓回来!”倒是我的先祖父大人动怒了,一声令下,捉拿大公子回津问罪。这一下,我家的太平日月算是从此一去不返了。
&终于这一天,某年某月某日,侯先生回来了,自然,身边还羞答答地立着我奶奶的干女儿:“呸!孽障呀孽障,你可给我丢死人了。”这时连我奶奶都觉着难以为情了。只是人家小的儿会来事,咕咚一声,就给我奶奶跪下了:“婆母在上,请受媳妇一拜。”又是眼泪,又是媚笑,把我奶奶气得光抽鼻子。
“你别给我磕头,我不认你,你先到大奶奶房里给大奶奶磕头去吧,只要她认你,我自然就会认你。”终于我奶奶说话了。
我的先贤家慈大人呢?她没有一点办法,也不过就是一个走呗。待到我的先父大人带上她的小夫人来到我母亲房里时,空空荡荡,我母亲早带着我的姐姐和哥哥回娘家去了。据母亲后来对我说,当时家里的详细情形,她是不得而知的,只是当母亲在娘家住到第三天的时候,侯家府上派人来了。“禀告大少奶奶,老太爷老太太的吩咐,无论如何,也要请您立即回府,府上要出人命了。”莫非是谁和谁动了刀子不成?没有,是宋女士在大奶奶房外已经整整跪了三天三夜了,不吃不喝,滴水不进,如今已是奄奄一息了。
人命关天,就算是我母亲无动于衷,可我的外祖母也不能眼看着侯姓人家出入命袖手不管呀!
待到母亲带着姐姐哥哥回到家来,侯氏府邸已是一片静寂,我爷爷一气跑到美国去了,我奶奶一气找牌友打牌去了,我的先父大人哩?他更是一气和他的狐朋狗友上起士林维格多利跳舞去了。家里几道大院空荡荡,里里外外只剩下了几位不主事的叔叔姑姑,大家眼巴巴地只等着大少奶奶回来理政。
第一个走进屋里的是我的大姐,她刚一推开房门,便只“啊”地一声,又从屋里跑了出来,“死人!”想必是她看见了瘫倒在堂屋里的那个小的儿。果不其然,待到母亲推开房门一看,堂屋中央,地面的大花砖上,一堆烂泥,倒着那个宋燕芳女士。是死?是活?问谁,谁也说不准,只说是从昨日晚上屋里就没了声音。
“赶紧送医院救人!”母亲一声令下,众人这才七手八脚地一番忙乱,男佣人们自然是要一旁回避,女佣们可是要一拥而上,你搀我扶,叫来自家的车子,这才往医院里送人。
“讨大少奶奶的示下,是送中医,还是去送西医?”佣人们自然要问个明白。
“哪家医院近,就往那家医院送。”我母亲发下了话来。
“还要讨大少奶奶的示下,若是半路上咽了气,是抬回来,还是直送殡仪馆?”佣人们当然不敢擅自做主。
“滚!都给我滚开,我恨你们!”哭着喊着,母亲狠狠地将房门用力地摔上,双手捂着面庞,她晤唔地哭出了声音。
本人,笔者,就是此时此际正在给诸位同胞编故事的我老人家,居然还能够来到这个世界上,据母亲后来对我说,这完全是一次错误,而且是一次不可宽恕的错误。小的儿进门的第二年,彼时母亲和父亲分居已经两年,突然,惊天动地,大张旗鼓,人家小的儿怀孕了。唉,到底是人家唱戏的会做派,天下这么多女人怀孕,也不见这样要死要活的,何以这小的儿一怀了孕,就闹得鸡犬不宁了呢,不吃不喝,折磨得人只剩下了一层皮,躺在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眼看着人就要完了,有生就有死,去了一个小的儿,还可以讨一个更小的。只是她身上不是有咱侯姓人家的肉吗?救,好歹把孩子生下来。家里没办法,那就送到医院去吧,就这样,小的儿在医院里住了半年。这半年时光呢,我的父亲大人就回到我母亲房里来了,我母亲当然不会理睬他的,只是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我就在不请自来的情况下,死皮赖脸地就混到人间来了,到以后,人世间几次要把我除名,无论送到哪里都没人收留,究其原因,毛病就出在这里,幸亏有一位了不得的人物,还给了我一点小小的爱,“送劳改队吧。”如是,我才有了一个固定的去处。
小的儿进了侯氏府邸之后,没给她正房正院,只在三道院和四道院之间,给了她三间南房,单独的小跨院,出来进去的都要从母亲院里经过,从心理上给她一点小小的威慑,随时随刻地提醒她,别忘了你是一个小的儿。但是小的儿不当是一回事,反而认为这很正常,第一,她从来不出门,她和外界没有任何往来;第二,没有任何人来找她,而且连封信都没有,看着也着实可怜。成年累月,从早到晚,小跨院里没有一点声音,小的儿从来不敢哼京剧唱曲,一心只在她的房里做针线。吃饭呢?当然要出来了,但是大桌面上,没有她的座位,她要在全家人都吃过饭之后,她才和佣人们一起吃。后来我看了一部电影,说一户人家四位夫人一桌上吃饭,而且那个顶小的还噘着小嘴不愿意,看着饭菜不称心,她居然站起来甩着袖子就走。真是没了王法!这哪里是一户人家,明明是个班子。
我们侯家的规矩,逢有喜寿节日,全家设宴欢庆,一家老小各有各的座位,正座,当然是爷爷奶奶,二位老祖宗的身边,上座是我的哥哥,下座便是本人。不是名分,这是身价,连两个姐姐都不和我们两个小爷争。正座下面,自然是父亲母亲,但是母亲不入座,她要站在祖父祖母的身后,指挥佣人们好生侍候,往下自然是叔叔姑姑,就是在叔叔们有的成亲之后,三婶四婶有座位,母亲依然是着,谁也不许占据。那母亲什么时候用饭呢?她要在两位祖宗离位之后,才能坐下,但是待到母亲坐下之后,我的几位姑姑婶婶就都要侍候她了,这个端饭,那个上菜,母亲一时不站起来,她等是绝不敢离席而去的。那么小的儿呢?一时半时,还轮不上她进来照应呢,都吃完饭了,到后来连她的亲生女儿都吃完饭了,才轮上她进来吃饭呢,她居然还敢扎刺儿?姥姥!
这就又说到了小的儿的事,在我出生之前半年,小的儿生了一个女孩,女孩是生在医院里的,孩子一降生,立时便有人跑回家来向我母亲报信:“恭喜大奶奶,四的是位千金。”你听听,多会来事儿,一下子就给她生的丫头报了名分,大排行,算是第四位,比即将出世的我,还要先一号。行四就行四,娘小儿不小,母亲当即便封了乳名,“就叫四儿吧。”从此,这个小老婆养的就算归了正位,轮到我出世呢,排在第五,好在男孩另外还有一系列,我是老二,跟我的老爸一样,第二号人物,number-two,在这侯姓人家的深宅大院里,我哥为王,我为霸,玩的就是混不讲理。
生下四儿之后,小的儿在侯氏邸里的地位稍稍有了一点改善,至少,大家对她不那么歧视了。上下人等全都明白,这位宋女士是谁也赶不走了,而宋女士自己呢?她自生下四儿之后,非但没有摆姨太太的架子,她反而更加谨慎当心,从四儿生下来,过了满月之后,她便将四儿给我母亲抱了过来,从此再也不过问四儿的事,似是四儿压根儿不是她生的孩子。好在那时候各房里带孩子都有佣人,我们称之为是姆妈,也就是奶娘,一只羊是牵,两只羊是放,多带一个孩子不是什么出力的事。但是把我和四儿交给一位奶娘带着,对于四儿说来实在不是一件幸事,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我自生下来就缺少博爱精神,奶娘将我和四儿同时抱在怀里,最后必是我把四儿打哭了才算完事,所以,四儿在离开我家之前,身上总是伤痕累累,最后几乎落了个三级残废。稍大一些之后,也就是上了小学吧,我开始学好了,我再不打四儿了,这时每逢我犯混的时候,我就凑到四儿的耳边和她说悄悄话,话也不长,词汇也不多,就是五个字:“小老婆养的”,据心理学家后来对我分析,只这五个字对四儿的伤害,那就比美国人在广岛给日本人丢下一颗原子弹还要厉害。好在四儿只能自行消化,她一不敢声张,二不敢去母亲那里打我的小报告,也就是一个人暗自掉两滴眼泪罢了。
小的儿呢?自然很会来事,无论遇上什么人的生日,她都要亲自来问候致贺,“给大小姐祝寿”,“给大少爷祝寿”,一直到“给四小姐祝寿”。给她的亲生女儿祝寿,她何等的低三下四?要的是个好表现,小的儿就要有小的儿的规矩,乱了方寸不行,若不,何以说是名门望族呢?
小的儿在渐渐地有了一点身份之后,她开始参政了。你以为她是要过问府里的事吗?姥姥,也不问问你算是哪一棵葱?她参政,从最低下的零碎事开始,什么事容得她去插手?烧水。
烧水算得是一桩什么差事?说起来外乡人不懂,在天津卫,清晨的开水是一桩大事,天津人夜里睡得晚,第二天早晨除了做小生意的以外,全天津卫的各界人等,一律是在十点之后起床,而且起床之后第一件事,那便是去水铺买开水,天津卫大街小巷的大小水铺,便每日供应开水。而我们家里,还有个特殊的习惯,上学的,上班的,全都要在早晨六时之前有开水侍候。此中尤其是我的老祖父,他老人家更是从清晨四时起床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要喝上一壶香茶,这壶香茶,去哪里弄开水?水铺还没有开门,自家的炉火又早就在昨日晚上灭了,唯一一家通宵供应开水的水铺是在三里地以外,谁去买这壶水,每天都是一桩难办的事。忽然间不知不觉爷爷房里不再为开水的事犯难了,每日凌晨,准准是在四点钟的时光,一壶刚刚泡开的香茶,滚烫滚烫地就送到了爷爷的房里。只是我们家的男人只知道要吃要喝,他们从来不问这按时送上来的东西,是从哪儿弄来的。倒是我的母亲心细,忽一天发下示问,公公房里的这几日的开水送得及时不及时?佣人传回话来说,准时不误,老太爷房里有一壶滚烫的香茶。开水是从哪里来的?可别是夜半三更的派出人去买水,门户当心。佣人说没有人出去买水。那,水是从哪里来的呢?姨太太烧的。你瞅瞅,就是出了这么一点力气,这姨太太的名分落着了,你说说不服人家行吗?所以,自古以来,做小老婆的总能夺得最后胜利,究其原因,就是做小老婆的,全都有这么两下子,这叫能耐,学着点吧,爷儿们。
恰又在这时候我们家出了一点事,我的七叔,在北京图书馆做事,人很好学,天资又聪颖,很是得图书馆馆长的赏识。一来二去的也不知怎么一个阴错阳差,七叔在北京就有了女朋友。彼时中国人还不管异性朋友叫对象,更不知世上还有情人这么一种物什,傻傻乎乎地就知道一个人若是自己找异性朋友,那简直就是大逆不道,不光他一个人不光彩,连他的侄子都脸上无光。所以,自从知道七叔在北京有了女朋友之后,我就觉着迟早得出点什么变化。果不其然,祖母派私下里自己讨了姨太太的我的父亲到北京去,便把个自己想找个终生伴侣的七叔给押解回到了天津。七叔回来之后,自然是一对红眼泡,不吃不喝,只一个人关在他的房间里掉眼泪。这时自然就要派个人去给他做工作,这个派去的政工干部,便是我的母亲。母亲在家中威望极高,莫说是父亲的亲弟弟,就是父亲的叔伯弟弟,对我母亲的话,也是惟命是从。倒不是母亲多么厉害,而是母亲从来不说不占理的话,母亲无论劝解什么事,总是设身处地多为对方着想,而且以理服人,从来不搞强迫命令。到七叔房里去,母亲都说了什么,我自然是不得而知,但是七叔的奸细,我的哥哥,却私下里告诉我说:“这回七叔算是豁出去了,七叔说了,不自由,勿宁死!”勿宁死是怎么一回事?我当然不明白,这时哥哥就对我说:“勿宁死,就是你跟小五丑要来的那只小家雀,你把它放在笼子里,它不吃食。”这一下我明白了,原来勿宁死就是家雀撞笼,但求着七叔可不要这样,勿宁死的悲壮景象我见过,太惨不忍睹了。
七叔自然没有走勿宁死的道路,但是母亲的一切努力都没能说服七叔,有一次我到七叔的房里去找母亲,就听见七叔抽抽噎噎地对母亲说:“大嫂,您别管这种事,反正我的誓言是不能背叛的。”全是文明戏里的词,听得我直打冷战,闹不清七叔去了北京几年,何以就学会了这么多的文明词?恰在这时,雪上加霜,节外生枝,祖母又发下话来说:“告诉七的,倘他不肯回心转意,我就在外边给他订亲,好在我有的是牌友,你一张东风,我一张发财,打对了牌路,打投了脾气,还愁订不下一门亲事?”
这一下可真是火上浇油了,七叔一心要争恋爱自由,祖母一意要执行最高权威,两下里互不相让,这一下,七叔可就要真来个勿宁死了。
祖父见七叔不肯回心转意,一生气,又去美国了,父亲知难而退,他又去到维格多利跳舞去了,祖母呢?打牌听戏的事那是不能耽误呀,一桩为难事,就推给了母亲。恰就在这束手无策之时,一天晚上,小的儿到我们房里来了。母亲正在为七叔的事儿犯难,当然没有心思理她,倒是小的儿先向母亲问过平安之后,再欠着半个屁股在一只小凳儿上坐下,然后才似羊羔儿见了老虎似的战战兢兢地向母亲问道:“大奶奶若是不嫌弃呢,我倒想出个主意。”
“回你的小跨院去吧,这儿的事,一时半时的,还轮不上你来插手。”母亲当然没有好听的,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冷言冷语地对小的儿说着。
还得说是人家小的儿有海量,尽管母亲不给她好脸子看,可是人家绝对是没有脾气。她仍然低声低气地说着:“也许呢,七弟的事能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我听说对方也是出身书香门第,在北京也是个大户人家,说起来也许还都有点情份,华竹王家,北京的富绅巨贾。”
“这我知道,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北京的华竹王家,祖辈上和我们老太爷还是世交,日本国的三井洋行,专门和华竹有常年的贸易。只是日后两家人也没有来往,这交情就算是断了。现如今又是这种事,提那份交情又有什么用呢?”
“如今中国大戏院正是程砚秋唱连台的戏,《锁麟囊》,《教子》,《六月雪》,全是老太太们爱听的戏。咱们奶奶不是场场不落吗?所以我就想,去北京把华竹王家的老太太请到天津来,白天跟咱们奶奶凑手打麻将,晚上给她老二位订个包厢,一起去听程砚秋。这当中呢,再请大奶奶从中撮合,打牌听戏之间,就把儿女亲事订下来了。也别对咱们奶奶说,这华竹王家的千金小姐,就是七爷的女同学,正好咱们奶奶说是要给七爷订亲,这一下不正是将计就计,顺水推舟了吗?”
“可是如何把人家华竹王家的老太太请到天津来呢?”母亲也被小的儿给说活了心,只是想不出好办法,该如何把北京的王老太太请到天津来。
“若是大奶奶放心,我倒想去北京想想办法。”小的儿毛遂自荐,要亲自去北京成全这桩好事。
“那你就去碰一趟吧。”无可奈何,母亲终于同意了小的儿的建议。
说来也是该人家小的儿露脸,到了北京,转弯抹角,待到找上了华竹王家的府邸,人家王老太太正因为女儿玉体欠安而犯愁为难哩,说是天津侯老太太请王老太太来听程砚秋,王老太太说得和女儿商量商量。谁料回家只和女儿一说,女儿的病立时就好了一半,当即买好火车票,王老太太就到天津来了。
天津的侯老太太见了北京的王老太太,没说上三句话,两位老太太就投上了脾气:哎哟,这许多年怎么就断了来往呢,多深的世交呀!“其实呀,我们家的七儿就在北京图书馆做事,怎么就没想起让他到府上去请安呢?”我们侯老太太终于说到七儿的事了。
“我倒是常想着来天津看看,可是女儿正在读书,离不开。”王老太太也提到了她家的千金小姐。
“侄女儿今年多大了?”侯老太太当然要问。
“十九岁。”
“我家的七儿今年二十。”侯老太太随便着说道。
“哎呀,这事可得回去问问孩子。”王老太太做事民主,当时没有做最后决定。只是把我七叔的种种情形问了个水落石出。
“我们这边的事,我说了算。您是不知道呀,七儿这孩子脑筋维新,他居然要自做主张了。”我们奶奶把七叔的底里,和盘告诉了人家王老太太。
程砚秋老板在天津中国大戏院一连唱二十天的看家戏,侯老太太和王老太太又一起并膀坐在一个包厢里听着程砚秋掉了二十天的眼泪,越掉眼泪越觉着这儿女们的终身大事不可轻易做主,到最后,侯老太太和王老太太共同商定,一定要征求儿女双方的意见,只要他两个之中有一方不情愿,这桩亲事也不能换帖,由是,王老太太打道回府,一切只听下回分解了。
下回分解哩,当然是大团圆,有情人终成眷属,七叔和华竹王家的千金小姐结成夫妻,那才是花好月圆,皆大欢喜,七叔和七婶成了侯氏邸中最美满的一对。
“只是,”后来母亲这样对我说着,“从此以后,你的七叔就把小的儿当成了好人。在这之前,你七叔称我是嫂子,见了小的儿,连眼皮也不抬,可是这桩事之后,你七叔就叫我是老嫂子了,而见了小的儿,他和你的七婶娘,都称小的儿是嫂子了,你说说这小的儿该有多毒吧!”
小的儿,她把母亲身边的人,都给拉过去了。若不,怎么就说是小老婆有能耐呢?
最让小的儿出尽风头,是她救了我们四爷一条性命,而且还使我们侯家免去了一场灭顶之灾。
这场事是由四爷引起来的,前面说过了,四爷是三老太爷的独根苗,我父亲如何挥霍,我们四爷也就要怎样挥霍,可是这怎么行呢?我父亲挥霍的是大坂公司的钱,你四先生身无一技之长,又不出去做事,谁有这么多的钱供你挥霍呀?他不懂这个道理,他以为全是侯姓人家的后辈,挥金如土,人人平等,谁也不能含糊。
何况我家祖父辈上,兄弟几个还是分家不分财,为什么不分财?我们家没有田地房产,没有固定财产,就无产可分,日常的花销,曾祖父大人留下的一笔存款,就足够各房里的种种用项了。当然,这只是指各房里的正常开销,吃喝嫖赌,不在其中,那不属开销,那是败家。
偏偏这位四先生就不走正路,直到如今我也不认为我的四叔有多么坏,但他不本份,他总想天上掉馅饼,还不是掉―般的馅饼,是掉大馅饼,掉油滋滋、香喷喷、热乎乎的肥馅饼。就这样,他带着一笔钱,下赌场了。
赌钱,中国人本来不需要专门的赌场,随时随地,三三五五,凑齐了手,就是一场赌博,赌本可大可小,从一支香烟,到一个亲生女儿,什么都可以做赌本,而且输了不许赖帐。赌桌上才见真君子,赖帐的不是黄脸汉子,算不得是炎黄子孙。
只是待到我的先父大人将他的四弟接回家来的时候,我的四叔已经是负债累累了,欠债不要紧,咱还。还不起啦,哥哥,就是侯家把全部家财都拿出来,也是抵不上这笔赌债了。你输了多少?我的老爸向他的四弟问道。“说不清了,反正就是把金山银山搬出去,也就是顶多还上一半。”
“好一个孽障,你比我还荒唐,你真是我的好弟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侯家是不愁没有好后辈,我的老四!”
头一遭,我的老爸犯了愁,“败家了,败家了!”一头扎进小的儿房里,我的老爸就不停地唠了起来,何以我的老爸就这样怕败家呢?你想想呀,这家若是让别人败光了,我的老爸又该败什么去呢?
“出什么事了?”小的儿见我的老爸犯愁的样子,这次有点动容,不像往次那样,小和尚念经,穿皮不入内,当即向我的老爸问着。
“嗨,这回算是真的败家了,谁也没有办法了,没想到,门第显赫的侯姓人家,就这样一夜之间给败落了,倾家荡产了,一文不名了,完了,变成穷光蛋了,我看,你也要过几天穷日子了,别充什么姨太太了,回梨园行唱戏去吧!”我的老爸垂头丧气地说着。
“怎么,出人命官司了?”小的儿见我老爹说话的神色不像是开玩笑,便也就开始有点紧张了。按照当时的一般情形,一户富绅老财,若会在一夜之间破产倒霉,第一种可能是遭了土匪的抢劫绑票,家中的重要成员被土匪绑走,价钱开出来,多少多少万,要钱还是要人?走投无路,只能倾家荡产凑钱赎人。何以不去告官?去警察署报案,请官方派防暴警察去捉拿土匪归案,既不致破产,又为民除害,岂不一举两得?只是不然,事情决不像人们想的那么容易,告到官府,确确实实还真是没有不能破的案,当然,你要花钱。花多少钱?比土匪出的价钱还要高,高多少?因人而异,如果官方看着你这块肉肥,有时候他们出的价码,比土匪要高出两倍,还其中有分教,因为土匪收了你的钱,自己放腰包里也就是了,官家拿了你的钱,还要拿出一份来去孝敬他的上司,你说他不多要出一份来行吗?那么,除了挨绑票之外,还有什么飞来横祸会使一户人家破产呢?人命官司,有一个人出来告你害死了人命,吃官司吧,到最后,即使是不偿命,也要倾家荡产,那就算是一败涂地了。
被小的儿问得没法,我的老爸就将他四弟在赌场输钱的事,一五一十地对小的儿说了,小的儿一听,当即也是傻了,“完了,这个家算是败了,树倒猢狲散,赶紧各自想办法吧。”
只是,约莫是到了下午,小的儿也不知怎么一下看了一眼日历:“哟,明日就是鬼节了!”突然间,她叫了一声。
“鬼节又怎么样?莫非你也有亲人要寒衣不成?”旧历九月十三,鬼神要寒衣,各家各户要给死去的亲人烧纸锞,每一个大纸包上,都要写上死者的名字,我们家是大户,去世的族人极多,每到鬼节烧纸锞的时候,几十个火堆,那也是颇为壮观的,常常是大门外人山人海,看老侯家烧纸锞,也是天津卫的一大人文景观。
因为我们家烧的纸锞,有纸人、纸马、纸牛,到后来还烧过几辆纸汽车,因为我们都坐上汽车了,死去的先人们没有汽车坐,实在也是不孝。
“赶紧把四弟叫来!”突然,小的儿似有了锦囊妙计,风风火火地就让我的老爸去找他的四弟。
不容分说,我的老爸就把他的四弟找来了:“别犯愁了,也许你嫂子有办法了。”听说有了办法,喜得我的四叔回头就往我娘房里跑,一下子,我爹把他抓了回来:“是这个大嫂,你就听她的吧!”
“四弟,这件事。你有什么打算?”小的儿先不说自己的主意,听四爷述说过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时,她才向四爷问着。
“嫂子,我有什么办法呀!要么是倾家荡产还赌债,要么要我去跳大河。”说着,四爷的脸上一片愁容。
“果然四弟真英雄,依我看,你如今只有一条路好走了。”小的儿胸有成竹地对四爷说着。
“嫂子,只要能想出办法来,就是刀山火海,我也敢去!”四爷拍着胸脯地对小的儿说着。
“既然你听嫂子的,嫂子如今给你指一条明路,只是你要真有胆量。”
“嫂子,你说吧,事到如今,无论是什么路也要走下去了。”四爷横下一条心,他已是别无选择了。
“这样吧,明日是鬼节,明日凌晨子时,你到万国老码头,站到桥当中
“干吗?”四爷立时听得毛骨悚然,全身哆哆嗦嗦地就向小的儿问着。
“那还用问吗,往下跳呀!”小的儿说得如此轻松,连我的老爸都打了一个冷战。四爷当时的神态。那就更可想而知了。
“跳下去之后呢?”四先生瞪圆了一双眼睛问着。
“跳下去之后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小的儿坦然地说着。
“好一个小老婆玩艺呀!”四先生急了,立即他一蹦三尺高,冲着小的儿就是喊了起来,“我都到了这步田地,你还看我的笑话,天理良心,你不得好死!大哥,你真是瞎了眼了。我大嫂这样好,你偏偏从外边领进来这样一个妖精,倒霉吧,大哥,迟早有你后悔的那一天,这个狐狸精,就是我变成了鬼,我也饶不了你!”喊着骂着,四爷回身就往外走。这时,只听小的儿在后面说道:
“不听我的,我可就撒手不管了。”
“有你这样管的吗!”四爷还回过头来骂着。
“四儿她娘。”我的老爸总是这样称呼小的儿,因为四丫头是小的儿生的,“想不出好主意来,你不该再拿他开心,他已经是走投无路之人了。”
“谁说我想不出好主意来?是我想出来的主意没人听。”小的儿自然要分辩。
“算了吧,你那是好主意呀?”已经走到门口的四爷,又回过头来说道。
“算了,既然你说我不出好主意,那你就自己想办法去吧。”小的儿似是生气地说着,然后便狠狠地把门关上,又把我的老爸撵出去,一个人坐在屋里,再也不出声了。
到了晚上,四爷坐不住了,他到小跨院找到小的儿,可怜兮兮地问道:“嫂子真是有好办法吗?”
“不是对你说过了吗,办法只有一个,跳河!”
“我跳!”四爷终于同意了,“我明白嫂子的意思,我一个人死了呢,那笔赌债就算是一笔勾销了。我若是不死呢,一家人都要跟着吃亏。”
“随你如何想吧。”小的儿也不争辩,她只是和颜悦色地对四先生说:“当然要有个安排,一定要在鬼节的子时三刻,一定要在万国老铁桥上边。”
“换个别的地方不行吗?”四爷问着。
“听我的,还是听你的?”小的儿已是有些不耐烦了。
“听嫂子的,听嫂子的。”四先生忙着点头答应。
“听我的,你就按我说的去做,鬼节的子时三刻,你要坐一辆胶皮车,直往万国老铁桥上走,一面走,你还要一面哭喊,我可活不了啦,我可活不了啦!车子到了万国老铁桥上,你要一轱辘从车上跳下来,跳下车来之后,你就直往桥上跑,跑上万国老铁桥你就直往大河里跳,有话在先,这时你可是不能有一点犹疑,倘你一想到死在眼前了,一犹疑,回头一看,那可就一点也不灵了。”
“好吧,嫂子,反正我是走投无路了,但分有一点办法,我也不能拿自己的小命儿唱鬼吹灯。积德行善,嫂子,就看你的品性了。看着四弟死得可怜,嫂子你给四弟把尸体收起来,拉回祖坟,打个穴位埋了。若是嫌四弟不成器,你就装做不知道,等着河水把我冲到海里去吧。”说罢,四先生抽了抽鼻子,然后就呜呜地哭起来了。
小的儿再也不说话了,她只是将四爷打发走,便又装模做样地缝她的衣服去了。倒是我的老爸有点不放心,他还是向小的儿追问着:
“到底你这只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小的儿低头不语,似是她已经做了妥切的安排。
如此这般,四爷只能往小的儿给他画的圈里跳了。按照小的儿说的那样,鬼节的子时三刻,四爷坐在一部胶皮车上,我可活不了啦,我可活不了啦,一面哭着一面直奔万国老铁桥而去。坐在车上,远远地看见万国老铁桥了,四爷腾地一下子,就从车上蹦了下来,蹦下车来,他头也不回地直奔桥上跑去,在他后面,车夫一阵风地追了上来。“先生,你不能寻短见呀!”跑着,喊着,两个人就上了万国老铁桥。也许是四爷一时想不开,真的是不想活了,据拉车的后来说,四爷就像是发疯一样,一口气跑上万国老铁桥,咕咚一下,他就把半个身子探到桥栏杆外边去了。
“少爷回心!”恰正在四爷的大半个身子就要悬空而起,眼看着人就要跳下河去的时侯,突然,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跑过来一个老头,一把就将四爷给抓住了。
“混蛋,你不要救我!”似是四爷真的不想活了,他一挣扎,居然从老人的手里蹦起来了。
当!狠狠地就是一拳头,不容分说,老人就把我们四爷给打蒙了。“来人哪!
给我把这位小爷抬回家去!”当即,这位老人便大声地把跟随在他身后的人,唤了过来。
老人姓洪,苍苍的白发,半尺的白胡须,鹤发童颜,看上去精神抖擞,是一个极有身份的人。
“宝贝儿,怎么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万万不可轻生呀!”将四爷抬回家中之后,这位老人对我们四爷说着。
“大伯,你老就成全了我吧,我是一个活不下去的人了。您老救得我一时,您老救不了我的一世,我是一个天地不容的人呀。”说罢,我们四爷还真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无论你怎样为天地所不容,今天遇到了我,你也就算是死不成了。对你明说了吧,我洪老九原本是天津的赌王,手下四条人命,每年鬼节的子时三刻,我到万国老铁桥上边来搭救人命,有时候碰上了,也有时是一连几年白跑。白跑腿好呀,这是天老爷宽恕我,不派冤魂来拿替身,你要知道,冤魂下界,拿不到替身,他们就要来拿我,我伤天害理,手里边有四条人命呀。托祖上的阴德,我已经救下三条人命了,再救你一条性命,我就赎清罪孽,可以从此吃斋念佛去了。”洪老九说明了原委,我们四爷这才在心中暗自钦佩他嫂子的神机妙算。
“洪九爷,您老还是放我去死吧,救下我一条命,抵不上我的赌债,过不了十天半月,我还是要投河上吊,多活一天,不过是让我多‘现’一天,您老还不如早早地让我清静一天去了呢。”我们四爷虽然看出一些眉目,但他表面上还是要死要活地跟洪九爷耍迷魂阵。
“得了,宝贝儿,就别跟你洪九爷装大头蒜了,一准是背后有高人指点,若不,你也不会把时辰掐得这样准,过了鬼节夜半子时三刻,想让我救人,那就要等到明年的今天了。有话你就直说吧,我的宝贝儿。”我们四爷见这位洪九爷原来是江湖上的人物,嘛事也休想绕乎他,捡便宜给了一条人命,老老实实,他只得把事情原委对洪九爷说清了。
“爷!”我们四爷已经把洪九两个字给省去了,直呼一个爷字,表示自己的一份孙子德性,“是这么一回事
“闲话少叙,咱们是开门见山。痛痛快快对你九爷说,哪道堤坝下的岸?哪个码头上的船?哪条河?哪道湾?哪个漩里把船翻?你跳的哪块板,抱的哪棵杆?哪路神仙把路拦?你一共输了多少钱?”
我的天爷,满嘴的黑话,我们四爷当即就蒙了,莫怪自己输钱呢,连起码的知识都没有,愕往河里蹦,不倒霉才真是见鬼呢。
“爷,您老听我细说吧!”咕咚一声,我们四爷当即给洪九爷跪在地上就磕了三个头,先谢过他的救命之恩,然后才把自己在赌场里翻船的事,向洪九爷仔细地述说了起来。
“南门外大街,义和老店,头道院卖饭,二道院住店,三道院喝茶听书,小九成说的是《水浒》传……”
“行了行了,你就别往下面说了。”立即,洪九爷打断了我们四爷的叙述,不等四爷往下说,洪九爷便替他说了起来:“迈步你就走进了四道院,东厢房里是宝局,西厢房里骰子,南房的麻将牌,北房里的小牌九,一翻两瞪眼。说说吧,你是在哪间房里呛的水,你又是在哪间房里翻了船?”
小牌九,一翻两瞪眼,我们四爷总是要一口吃个胖子,最爱走钢丝绳,哪种游戏简便,他就玩哪种游戏。
“输在哪张牌上?”洪九爷问道。
“毙十。”我们四爷回答说。
“废话,好歹有一点,能输得倾家荡产吗?”洪九爷打断了我们四爷的话。随后,洪九爷又继续问着:“他给你配的什么牌?”
“二板加长三。”没错。正好是十个点,死牌。
“呸!狗食!”冲着我们四先生,洪九爷就吐了一口唾沫,“他给你配那种牌,你还不跟他翻车?连进门的规矩都不懂,你也敢上阵耍钱?”
我们四爷不吭声了,低头认罪,他接受专家训斥。
“罢了,谁让你小子有运气呢?正好我手里欠下的四条人命,已经救上了三条,你正赶在了最后一笔人命债上,就这一回,这次我把你救出来,倘你不知悔改,下次再赌输了,不等你跳河,我就把你往大河里踢,听见了没有?”
“九爷,只要您老人家这次救我一命,我若是不知悔改,我就是小狗子。”我们四爷指天发誓,表示他从此真要弃恶从善了。
半个月之后,我们四爷回来了,兴冲冲闯进我们家大门,放开嗓子喊了一声“大嫂!”径直就往小跨院里跑,我母亲迎出来,还要向他问话,谁料他连看也不看我母亲一眼,一头就钻进小跨院去了。好长好长时间,我们四爷才又是鼻涕又是泪地从小跨院里出来,这才想起进我们屋,给我母亲请安,我母亲当然不高兴,狠狠地把门一摔,任我们四先生如何在外面敲门,也是不给他开门,让他吃了一个闭门羹,“我不是你的大嫂,你的大嫂在后边小跨院里。”明明是我母亲嫉妒了,反倒把不是拍在我们四爷身上。
当然,母亲也想知道我们四爷是如何赖掉这笔赌债的,据说,也没什么太离奇的情节,就是洪九爷把他又带去了那家赌场,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在一旁看着我们四爷继续下赌,赌着赌着,我们四爷就又碰上那个倒霉的毙十了,这时候只见人家洪九爷把庄家手里的牌一把抓了过来,立时,场里就乱成了一团。“老前辈,老前辈,怎么还劳动您老人家亲自出山,真是有罪有罪。”说着,一大帮人就把洪九爷给拥到后边去了。
何以赌场东家就这样怕洪老九呢?因为洪老九手里捏着的那两张牌,是两张二板,因为,赌场里的规矩,抓毙十不许亮牌,把毙十亮出来,那是存心闹事,当场就是一顿臭揍,你受得了吗?
可是,如今半路上杀出来一个程咬金,一把抓走了东家的牌,甭问,不是门里人,他没有这么大的胆,赶紧让到后院:“有话好说,老前辈,不就是这个孩子翻船了吗?好说,一笔勾销,洗手走人。下次……”
“下次?下次他若是再登这个门,你就替我砸断他的双腿!”
就这么着,我们四爷算是起死回生了,你说说他能不念小的儿的救命之恩吗?
三爷院里派人来转告三爷三奶奶的邀请,说是请大少奶奶,少姨太太和七少奶奶过去说话。这又是大宅院的规矩,一家院里有了什么事,便要把相关的奶奶请过来说话,这种说话,有的时间不过就是一种礼节性拜访,喝杯茶,吃点什么新鲜东西,也有的时候是家里的哪位爷从南边或是从外边回来了,带回来一点稀罕物什,各房里去送,怕彼此有猜疑,你多了,我少了,你厚了,我薄了,送了东西反而落个不是,倒不如把各房各院的奶奶们一齐请过来,大家心明眼亮,人有人份,瓜子不饱是人心吧,谁也不会有挑剔。
但是,这次三爷三奶奶请我们这院的三位奶奶,当然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是三爷三奶奶为他们院里的四爷孽障向我们院里致谢。这次四爷在外边惹了这么大的祸,若是不能逢凶化吉,虽说是要全族老小都要受连累,但是受害最重的,还是当属三爷院里,只怕那时他们真的就要一败涂地了。而且,最为不该的,是四先生于事后到我们院去的时候,居然从我母亲房门前漫过去,径直向小跨院奔去,事后他也知道是于礼不容,但是无论你如何解释,那已是无济于事了。所以,此时只能由三爷三奶奶出面调停,息事宁人,别惹出什么不快来。
三爷嘴馋,所以三奶奶会烧得一手好菜,三奶奶最拿手的两样大菜,一是冰糖海参,第二种便是八仙会,所谓的八仙会,是把八种海鲜放到一起来烧,也就是后来所说的佛跳墙,彼时我虽然还小,但我也觉得这实在没什么了不得的能耐,将这许多本来就醇香无比的海鲜放到一起来煮,莫说是有三奶奶那样的手艺,就是交给我,我也能烧出一盆好菜来。到后来,笔者成家后并且兼任家庭厨师,每于因饭菜味道不佳而惨遭家人谴责的时侯,我总是要极力争辩,只把这些萝卜土豆拿来烧菜,谁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倘你等将鸡鱼虾蟹买来给我,如我再烧成这个味道,那时我自然就要服输。
梳洗打扮之后,母亲带着我和我的三个姐姐,又带着七婶娘和那个小的儿,便一起来到了三爷院里,三奶奶自然早做好了准备,几句寒暄之后,大家入席,这时三爷爷才把他家的孽障唤过来,命他给三位嫂子敬酒。当然这次是事前经过了认真排演的,四先生举起杯来,第一个就向着我母亲鞠了一个大躬:“大嫂在上,这次四弟我能够逢凶化吉,转危为安,真是要感谢大嫂的搭救。”嘴上是这样说着,但他的一双眼睛却向小的儿那边看着。我母亲当然只装是无所觉察,含含混混地也就算是接受了四先生的敬酒,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站出来为我母亲打抱不平的,你猜是谁?四儿!就是我的第三个姐姐,也就是那位小的儿生养的女儿,也正是我常常私下里骂人家是小老婆养的那位女子,如今她已是十岁的人了。
“四伯伯,依我看呀,你这第一杯酒,倒真该先敬我们姨太太才是,我母亲可没有本事帮你办这种事,这要有多大的能耐呀!”
四丫头的话,把满屋的人都吓呆了,四先生举着酒杯,立时变成了一个木头人,三爷三奶奶也是满脸的肉拧得紧紧邦邦,哭也哭不出来,笑也笑不出来,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是好。
幸亏是我们七婶娘天资聪颖,她一把将小四儿搂过去,满面赔笑地当即说着:
“不怕两个姐姐过意,你七婶娘就是喜爱这个侄女,她知道咱们侯姓人家的男人,一个个全都是能惹事,不能搪事。若不是有少姨太太这么个能人,不怕你们笑话,连我都不知道现在是在哪呆着了呢。”
“七少奶奶可真是高看我了。”立即,小的儿忙着把话接了过去说着,“在侯姓人家里,我不过就是尽心尽力罢了,我一不是娶来的,二不是买来的,名不正言不顺地就只在小跨院里等着听各房里的招呼,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呢,爷们奶奶们想到我,那是看得起我,我自然就要去赴汤蹈火,办成了呢,是我的本分,办不成呢,侯家也就不养我这么个没用的人了。”
“你们还让人吃饭不了?”我的大姐姐,大大咧咧,从来不过问家里的事。倒是她见了好吃的忍不住了,率先就冲着那盘八仙会伸过去了筷子。
“从今后可要改邪归正了。”最后是四先生把话题扯了回来,大家这才又轻轻松松地说起了话来。
从三爷院里回来,母亲把小四儿好一通数落:“你怎么可以说那种话呢?”母亲把我搂在怀里,让四儿站在她的对面,面色严厉地对她说着:“若不是少姨太太的神通广大,你四伯父的事,真不知该是如何了断了呢?人家帮了这么大的忙,你再这样说尖刻话,那可是让人家说是娘的不对了。人家准要在背后猜疑是娘和你们说了什么不容人的话,否则你们怎么就这样不给人家留面子呢?”母亲的话,把小四儿说得一声不吭,她只是撅着小嘴还是不服气。”
“娘,我只问你一句话。”挨了一顿说,小四儿虽说是心里不服,但她表面上也只能听着。最后,她突然地又向母亲问道,“你别瞒我,你说这小的儿到底是怎么进的咱们家?刚才我听她说的,她一不是娶的,二不是买的,她就是这么名不正言不顺地在小跨院里眯着,真是那样,娘,你听闺女一句话,把她撵出去!”
“闭嘴!”这次是母亲发火了,她冲着小四儿厉声地喊着,“小孩子家,谁要你管这许多事?以后再这样多嘴多舌,当心我掌你的嘴!”
“娘,你就听闺女一次话吧。”小四儿还是在向母亲争辩,而且,她的眼窝里真地噙着泪花。“娘,如今你还看不清楚吗?一次一次,小的儿把你身边的人,全都拉拢过去了,七婶娘说小的儿是她的大恩人,如今三爷爷房里,更说小的儿是他们那边的大恩人,每天早晨的一壶开水,连下边的人都说小的儿的好话,娘,这家里还有咱们的地位吗?”
“出去!你现在就给我出去!”母亲将我一把推开,站起身来,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小四儿的鼻子就骂。“这一次,我原谅你年幼无知,倘再听你说这种混话,下次我可是不会轻饶了你!”
挨了母亲的训斥,小四儿嘟嘟囔囔地走出屋去了,抽抽噎噎,我听到屋外传来小四儿的哭声。
多少年来,我一直不明白,小的儿是小四儿的亲生母亲,何以小四儿就这样对小的儿恨得咬牙切齿?很多年以后,还是那位心理学家把此中的奥秘告诉了我,经这位心理学家分析,中国人无论男女都将一个“名”字看得最为重要,对于小四儿来说,小的儿在家里呆一天,她就总让人想起她是小老婆养的,将小老婆从家里撵走,谁再说她是小老婆养的,她就敢和谁拼命,果不其然,多少年以后,待母亲把小的儿从家里打发走之后,有一次,也不知是和一些什么人在一起说话,无意间,我信口说了一句“这个小老婆养的”,当即,小四儿竟发疯一般地向我扑了过来,抓住我的胳膊,狠狠地就咬了一口,直到如今,我的胳膊上还留着上下四个牙印。
“活该!”当我指着胳膊上的牙印向母亲告状去的时侯,母亲不但不同情我,反而把我好一顿臭骂。
那么,小的儿又是如何被母亲打发走的呢?此中话长,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故事,讲起来也很有趣。
冤有头,债有主,世间万物,有盛就有衰,有胜就有败,荣辱轮回,谁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小的儿虽说是聪明过人,神机妙算,但她也不过就是一个肉体凡胎,天定的劫数,她是不能幸免的。
那一年,我已经是八岁了,小四儿也是八岁,我们两个人在同一所小学的同一个年级里读书,每次考试,全班四十五名学生,小四儿总是第一名,我呢,又总是最后一名,我们的老师夸奖我,便拍着我的脑袋对我说:“你们侯姓人家的孩子总是要占第一名,不是正数第一名,便是倒数第一名。”管得着吗?我本来不把这种事看得很重,我们侯姓人家的孩子认识几个字就够用了,学问大了,没用。谁料,到后来我的这种理论还真有了根据,读书越多越反动,上学时调皮捣蛋的,都一个个荣升到了高位。偏偏那时候我又不争气,出身不好,本人右派,一世的功名全都泡汤了,直到最后,一辈子竟连个小组长都没有混上,你说说,白活不白活?
一天,放学回家,小四儿背着书包走在我身边,走着走着,忽然她凑到我的耳边悄声地对我说:“听说了吗?咱爸又要往家里领人了。”往家里领人,这又是我们家族里的一句黑话,本来呢,顾名思义,领人,自然就是把外边的人领到家里来,这本来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但是,我们侯姓人家的老少爷们,一旦把人领进家来,那,这个被领进家来的人,就有权利再也不走了,从此她便要享有一点待遇,譬如给个小跨院吧,然后她就理直气壮地住下来了,一点一点地在侯家掺乎事,精明强干的,收买人心,有时候她还能真就把持了一方天下,你说说这往家里领人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吧。
这次我的老爸往家里领人,这还是人家小的儿先觉察出眉目来的,一天晚上,小的儿抱着一个大包袱来到了我们房里,这时小四儿正在娘的房里和娘说话,见到小的儿进来,小四儿立即就是老大的不高兴:“人家正跟娘读《尚书》呢。”说着小四儿就把一部《尚书》收起来了,随着便歪在娘的床上玩布老虎。
“这里面是他爸随身的替换衣服,我给您放在这儿吧。”说着,小的儿就把那个大包袱放在了被格子上。
母亲还以为是小的儿要出远门,便信口无心地问道:“要么让我房里的莺儿随你一起去。”
“我哪里也不去的。”小的儿语气平和地回答着说,“我是说,这许多日子他爸在您的房里,怕他更衣时有什么不称心的地方,您又不愿意派人去我屋里拿,这件衬衣,他爸最喜欢配那套灰西装的……”
“什么?你说这许多日子他爸一直在我房里住着?”不等小的儿说完,我娘便吃惊地问着,“这些年他不是一直在你房里的吗?”
“哎哟,大奶奶,这里面又有事了。”小的儿听说我爸原来不在我娘房里,她吃惊的程度,那可是要比我娘厉害多了。当即她就咬着嘴唇厉声地说道:“我早觉出事情有点不对了,可是大奶奶宽宏大量,没有点把握,我也不敢多言多语……”
小的儿说着,脸色已是变得十分阴沉。
“别绕弯子了,有话你就直说吧。”这也是我娘的习惯了,对小的儿说话,她总是不给好脸色,那口气远不如对底下人说话平和。
“他爸不在我房里,也不在大奶奶房间,这么说他爸是住在外边了。”小的儿还似是在猜测着说,“可是,大奶奶想一想,他爸又能在哪里过夜呢?”
“你说呢?”我娘当即问道。
“我可是说不准。”小的儿吞吞吐吐地说着。
“四儿,你先回你房里去吧。”娘见小的儿欲言又止的神态,便把小四儿支了出去,所以,这往家领人的详尽情节,她就没法向我细说。
尽管小四儿对我说的情况十分严重,但男子汉大丈夫,我还是没往心里去,光学校里的那点事,我还顾不来呢,至于我的老爸要往家里领人,那就更不属我分管范围内的事了,好在我们家还有好几个小跨院,空着也是闹狐狸,每到夜间黑影闪动,吓得人毛骨悚然,多领进几个人来更好,再去小跨院抓蛐蛐就不用害怕了。只是事情绝不似我想的那样简单,一天下午,我爸要往家里领的人,还真就来了,我没看见,小四儿看见了,说是一个新派人物,烫着飞机头,穿着高跟皮鞋,嘴的京腔。真逗,天津人说是真哏,我们家要出来一个会甩京腔的人了,一口一个您哪。
搂着点吧您哪,悠着点吧您哪,多五彩缤纷呀!
据母亲后来对我说,这位新领来的人儿,名字叫王丝丝,在维格多利舞厅,人们都叫她密司王,再下流的索性就叫她王小密,最放肆的,就只叫一个“密”,多王八蛋,我虽然彼时只有九岁,但这男女之间的自重自爱,我是极为了解的,所以,至今我在男性之中最绅士,知道出门进门要为女士开门,走在路上要为女士提着提包,见女士进得门来,要站起身来迎接,不能二郎个腿冲着女士瞪小眼。比当今那些自称潇洒的名士们可是要斯文多了。
这位王丝丝小姐,彼时只有二十五岁,而我和小四儿当年是九岁,我的哥哥十四岁,我的大姐十九岁,只比王丝丝小姐小六岁,若说起来呢,倒也是家里会更显得热闹些,住在小跨院里,也能来个满院生辉。只是我爷爷最生气,他生气的主要原因,是因为这位王丝丝小姐是维格多利的歌星,桂牌唱《特别快车》,爷爷说,家里已经有一个唱戏的了,如今再来一个唱流行歌的,那可真是要姹紫嫣红了。而他老人家生气的最后结局,就是去美国述职,买了船票,他就走了。奶奶呢,不能参言,还是她的老办法,去问大奶奶,只要大奶奶收认下了。奶奶没有意见。恰这一天王丝丝到家里来的时候,母亲正在厨房里烧菜,这又要多说一句了,平时,母亲是不下厨房的,但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烧鲥鱼,母亲烧鲥鱼味道最为鲜美,无论哪位厨娘都比不了,一旦新鲜的鲥鱼下来,厨娘们总要请大少奶奶亲自下厨烧鱼,别人也不敢抢这份差事。而且我娘烧鲥鱼要亲自收拾,她要亲自剥鳞,亲自摆盘,还要亲自看火。所以,当王丝丝小姐走进门来要见大奶奶的时候,佣人一把话传到厨房,我母亲当即便提着一把切菜刀出来了,这一下,把个王丝丝吓了个屁滚尿流:“哎呀!不让我进门也就是了,总不致于拿刀杀人呀!”
“这就是我们家主事的大少奶奶。”佣人们也势利眼,他们见外面又来了时髦女子,知道是又要领进来的,便故意要说母亲在家中的地位。
“大奶奶在上……”噗嗵一声,王丝丝小姐就冲着我母亲跪下了,我母亲一看不好,提着切菜刀就走到了院里:“还有多少,你们也一起商量好了,别一个一个地往家里蹦,有几个是几个,一古恼地我全收下也就是了,这样收入,多麻烦呀!”说罢,母亲又提着切菜刀回厨房收拾鲥鱼去了。
王丝丝小姐自然早有准备,谁都知道愣往一个地方进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知道人家有没有指标呀!王丝丝小姐见母亲不睬她,回身便走进三道院,在院当中选好了位置,冲着母亲的住房就又跪下了。如法炮制,和小的儿当年进门做法一样,全是要来个感天地动鬼神,死乞白赖地非挤进来不可。
母亲这次倒没有太生气,她似是已经不往心里去了,天命注定,谁让自己遇上了这么个不争气的丈夫了呢?算了吧,只要你有本事往家里领,你领多少,我认多少,只看你日后如何打发吧。当然,这总要有个接受过程,哪能来人便认的道理呢,必要的手续总还是要有的,还是老办法,走一次过场。“小四儿”,你去把娘的衣服拿来,咱们和你弟弟一起去外婆家住去,这个家我是不要了,谁愿意要,就由谁当家做主去吧!”小四儿聪明,颠儿颠儿地她就跑回房里去了,不多时她抱着一个大包袱回来。好歹给奶奶把鱼安置好了,饭也没有吃,娘便带上小四儿和我,坐上家里的洋车,直奔外婆家去了,坐在车上,小四儿凑到我的耳边悄声地对我说:“嘻嘻,光脚丫穿皮凉鞋,大脚拇趾指甲盖上,还涂着红指甲油呢。真不要脸!”
本来呢,母亲以为过不了几天家里就要来人的,前面有了先例,小的儿进门的时候,就是跪到第三天奄奄一息,请回母亲宽容留人。这一次也不会有什么新花招,过几天再回来呗,就让她住最后一道院里的小跨院是了。一连住到第七天,家里居然一点消息也没有,莫非这位王小姐皮实,跪到第七天依然精神抖擞,体魄强健,果然是东亚病夫的往昔已是一去不反了。家里没有消息,母亲又放心不下,推说是派个外婆家的佣人回家去取衣服,顺便把母亲房里的佣人唤来,也好问个仔细。母亲房里的佣人来到外婆家,见到母亲一把就抓住了母亲的胳膊,哎呀一声,便说了起来:“大少奶奶,我可是长了见识了。”
“什么事让你这样大惊小怪的?”母亲当然不解,便拉着女佣人要她说个详细。据女佣人对母亲述说,我们家里的这个小的儿,可真是办了大事了。
母亲带着我和小四儿走了之后,王丝丝小姐仍在院中跪着,也许她心中有数,这就算是看到希望了,多不过跪上三天三夜,跪到还剩下一口活气,侯家自然要派人将大奶奶接回来,到那时自然又是先把人抬去看医生,看过医生之后,再回到侯家宅院,给一个小跨院,那就算认下人来了。
谁料,王丝丝小姐刚才跪到中午,扭答扭答地,小的儿从她的小跨院里走出来了,她来到三道院,也就是母亲的院里,站在院中,端详着王丝丝小姐,她就说了话:“我说这位王小姐,你被领进侯家口来,是要做二的呀,还是要做三的呀?”
王丝丝小姐见来了救命恩人,便冲着小的儿先磕了一个头:“姐姐救我!我当然是只求做个三的。”
“既然你只是要来做个三的,那你为什么不先到小跨院给我下跪,却先跑到这儿来给大奶奶下跪呢?你怎么就知道只要大奶奶认下了你,我就一定也能认下你来呢?”
这一问,还真把王丝丝小姐给问住了,抬起头来,她看了看小的儿:“姐姐不要见怪,我是不懂得大宅门里的规矩,才冒犯了姐姐的威风,我先去后院给姐姐下跪,求得姐姐先把我认下了,大奶奶面前,就有姐姐为我做主了。”
“这倒是句聪明话。”说罢,小的儿转身就走回她的小跨院去了,王丝丝呢?
也立即从地上爬起来,随在小的儿身后,来到小跨院,冲着小的儿的住房,规规矩矩地就跪下了。
只是这一跪,就真地跪出麻烦来了,小的儿和母亲不一样,母亲是菩萨娘娘,小的儿是铁石心肠,莫说是下跪,你就是拿刀子往下割肉,鲜血淋漓,你也休想能感动她,可怜的歌星王丝丝,就这样干巴巴地跪着,在小跨院里,跪死了,连一个人也不知道,好好的一个女子,眼看着就要遭践在小的儿的手里了。当然,这里要交代一下,凭人家王丝丝小姐,当今的走红歌女,为什么要跑到我家来,给小的儿下跪呢?好歹走一场穴,唱两支歌就是十万八万的,怎么活着不自在?侯家有什么了不起的。但是哩,时代不同,情况也不一样,那时候唱《特别快车》,一晚上就是几元钱,远不似现在挣的这么多,那时候不是分配不公吗?那时候,挣得最多的是鲁迅,教育部每月给他的津贴是大洋八百,什么事也不管,此外每月还有巨额的稿费,一个人靠写作就能养活一家人,而且吃的喝的都还不错。而那时挣得最少的,就是像王丝丝这样的歌星,和维格多利签合同,唱一个月,也不过就是几十元钱,顾了吃顾不了穿,和今天的我们差不了多少,基本上是老贫下。所以,这位王丝丝小姐才死乞白赖地要往我们家里钻。
只可怜这位王丝丝小姐太天真,她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她以为,反正你侯姓人家怕吃人命官司,而大少奶奶又心慈手软,只要横下一条心来,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最后一定能感动上帝,总不会眼望着她跪死在院里。决心已定,这位王丝丝小姐就不慌不忙地在小跨院里跪下来了,跪了一天,腰酸腿疼,跪了两天,精疲力竭,跪到第三天时,这位王丝丝小姐已是奄奄一息了。一直到了第四天的晚上,王丝丝小姐才听见小跨院里脚步声响动,昏沉沉抬起头来,天旋地转,一片星光下站着一个人儿,仔细看了半天,才认出是小的儿。
“没事吧?”小的儿酸溜溜地问着。
“姐姐救我!”王丝丝小姐有气无力地负着。
“嗨,还差的远着呢,这不还认识姐姐,还知道救命呢吗?再跪上这么几天,到时候我若是没有别的事呢,也许我就来看看你。”说罢,小的儿回身便要走开,只是突然,小的儿又转回身来,似是自言自语地说着:“不过呢,你若是听我一句劝告,趁着还有点力气,你还是早早地自己爬出去好,如果是大少奶奶主事,也许最后经不住你的磨缠,发一点善心,最后也就把你认下了,救谁不是救呀?可是你别忘了如今是我在这儿,大少奶奶无所谓,无论认下多少,她都是正座正位,我可就不一样了,现如今我是二的,待来日你进了门,大先生喜爱谁,谁就是二的,那时候还有我的香饽饽好吃吗?所以呀,若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呢,在这儿跪几天,倒也能松松筋骨,歇两天,再出去唱你的《特别快车》,就更有滋有味。若是你怕最终跪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呢,我还是劝你早早地另打主意。你休想指望我会发善心把你认下。跪死了呢,别忘了这儿可只是人家侯家的小跨院,不是正宅正院,你若是想给大少奶奶下跪呢,实话告诉你说,我早把大少奶奶请出去了,没有我的话,大奶奶也不会回来。就这么着吧。我可是要回房里去了。”说完,小的儿真地就回她的房里去了。
以后呢?以后事,那就不必细说了,反正是在第七天上,王丝丝小姐终于从我们侯姓人家的宅院里爬了出去,才爬到大门外,呀地一声,王丝丝小姐便不省人事了。
“蛇!毒蛇!”从火,我没有看见母亲发过这么大的火,来不及收拾衣物,匆匆拉着我和小四儿,坐上洋车,迳直就向家里奔去,坐在洋车上,母亲不停地骂着小的儿,骂声中,充满了仇恨,甚至于,我感到母亲的手在剧烈地颤抖,她搂着我的一只手掌,手掌心冰凉冰凉。
“娘,你别生气。”立在我身边的小四儿连声劝告着母亲,母亲不说话,仍然恶汹汹地骂着,而且越骂越不解心头之恨,我感到母亲的手在狠狠地抓着我的肩膀,抓得我疼痛难忍。
不多时,洋车停在了我家门外,母亲这时突然放开我和小四儿,走下车来,一步就迈进到了院中。“大少奶奶回府了。”前院里,成排的仆人分站成两队,齐声地向母亲问好,而母亲却瞅也不瞅一眼,大步地就往后院里走,若在平常,母亲每次出门,回家时总要到祖父母的房里去先问安好,然后才能回自己房去。今天母亲必是因小的儿的所做所为气晕了,所以也就顾不得什么规矩礼法,先去找小的儿算帐再说。
第三道院里,静寂异常,佣人们知道大奶奶突然回府,必是有什么事要发落,所以,一个个全都屏着呼吸,连一个敢喘大气的都没有。院当中,倒只有小的儿在母亲门前站着,垂手恭立,一副低三下四的神态。见到母亲走进门来,小的儿立即迎上一步,细声细语地冲着母亲说道:“大奶奶身体可好?”明明是在想讨母亲的好。也许是她以为自己刚刚为侯姓人家做了一件大事,论功行赏,母亲也该给她个好脸看。
“呸!滚回你的小跨院去!”怒不可遏,母亲冲着小的儿就喊了一嗓子,冷不防,倒把个小的儿吓得打了一个冷战。
“大奶奶这是……”小的儿闹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事情,眨了半天眼睛,她还是想问个明白。
“滚!你这条毒蛇!我不想看你!”母亲这时已经走到了小的儿的面前,气汹汹,母亲伸过根手指,直点着小的儿的鼻子,破口便骂了起来:“都是我这些年太宽厚,活活把你个小妖精宠起来了,你还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变的吗?”
“大奶奶这可是说我?”小的儿还是不明白大奶奶何以以怨报德,明明是自己做了一件好事,怎么反要挨一顿臭骂?当然她要问个明白。
“我不是骂你。还能是骂哪一个?这院里即便是个猫儿狗儿,也不敢似你这般放肆,你眼里还有个家法吗?他爸在外面喜欢上的人,活活地就让你给撵出去,你算是什么东西?你一不是娶来的,二不是买来的,你怎么就敢私做主张,把个要进门的人挤出了家门?”
这一骂,小的儿多少明白一点了,原来这侯姓人家竟是这样一户由着男人胡作非为的人家,明明是大先生在外边又有了新欢,把她领进门来,还不许你不认,横下一条心,把个来路不正的一个人儿打发出去,这不正是做了一件好事吗?谁料反说是犯了天条,竟惹得大奶奶发了这么大的火。
“你眼里没有我,你眼里也没有他们的爸,他们的爸让个他喜爱的人自己来家里认门,那只是给我留个体面,当年你来认门,我不也是最后收认下了吗?怎么这次你就敢自作主张,不给他们的爸留面子了呢?好了,我看如今你也是成了精了,从今往后,没有人管得了你了,把小跨院的门堵上,你另开一个门吧!”说罢,母亲在佣人们的簇拥下,走进房里去了。
“哎呀,听说大嫂回府来了,我迟到了一步,怎么大嫂子就生了这么大的气?”母亲才进房来,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忽然窗外传来七婶娘的声音,随着,门被推开,不待母亲招呼,七婶娘便走进来了,七婶娘很会做事,她先看过了我和小四儿,又问过母亲的安好,然后将嘴巴向门外噘了一下,才悄声地对母亲说:“姨太太有姨太太的难处,大嫂是名门闺秀,犯不上和她生这份气。给她个好脸子,先让她回房去,有什么话,还愁没有人替大嫂出这口气?人家还在院里站着呢。”
“你瞧瞧,这阵倒有了规矩了,谁说不让她回房去了?”母亲故意把声音提高了说着,好让院里的小的儿听见,果然母亲说话的声音传了出去,这时,才听见窗外小的儿说话的声音:
“大奶奶若是没有什么吩咐,我就先回去了。”
“你先去吧,有什么说,我再派下人去请你。”母亲说话的声音还是酸溜溜的那么不是味,小的儿当然什么也不敢说,只能乖乖地自己走开。
小的儿走开之后,七婶娘便又坐在母亲身边的一把椅子上,知心地和母亲说着:“若说呢,咱们侯姓人家也应该有这么个人物,像大嫂这样的菩萨心肠,就真要把人们都宠坏了。小的儿呢,做事太绝,也就是没有和大嫂商量,有什么不是,该说就说她几句,再不解气,就拿家法吓唬吓唬她,还不全是大嫂一个人的权势?”七婶娘自然是既要哄着母亲,同时又得替小的儿说好话,八面玲班,两头做好人。
七婶娘的一番劝解,不料却把母亲给劝哭了,紧紧地把我和小四儿楼在怀里,母亲抽抽噎噎地哭成了一个泪人:“我只恨自己命不好,丈夫不给我争气,怎么这就理不好这一户人家呢?上上下下的这还有点规矩吗?他们的爸荒唐,可是男人的事,你是只能劝,不能拦,劝了不听,他总是于心有愧,你和他做对头,不给他留一点情面,他表面上也许就一时依了你,可他到底是外边的人,你又怎么看得住他呢?七婶娘,这话我先说下,慢慢地你只在一旁看着,这个家,我看是要败了。”
母亲说着,已经是哭出了声音。
果然,从此,我们家遇到了一桩一桩不知是多少倒霉的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最后,母亲一筹莫展,眼看着呼啦啦树倒猢狲散,显赫一时的侯姓人家,就一天天地败落下去了。
第一桩不幸的事,是父亲生了一场大病,什么病?我是说不出名来的,反正一头倒在床上,他是不肯起来了。连吃饭都要人喂,面无血色,全身瘫软,请了多少名医,都说不出名堂来,反正他就是哪儿都难受。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从他外出许多天之后,回家来的头一天开始的。那天他本来非常高兴,几乎是唱着跳着地走进家门的,而且还带回来那么多的好东西。给母亲买的衣料,给爷爷奶奶买的西洋蛋糕,给姐姐们买的各种头纱,还有给哥和我买的文具和书。当然,我们的老爸每逢如此讨好全家人的时候,那自然是他做下了什么亏理的事的时候。只是走进家门,一一地各房里都去过之后,惟独不见家里多出了一个什么人来,这一下他吃不住劲了,“没有什么事吗?”他含含混混地向母亲问着,母亲什么话也没说,只叹息了一声,便到奶奶的房里去了。
我的老爸当然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失败,可耻的失败,精心策划的一场丑剧,唱成鬼吹灯了。男子汉大丈夫,他咽不下这口气,按理说,他可以兴师问罪,大发雷霆,可是他又实在说不出口。他能向家里人质问“我好不容易看上的一个人儿,你们凭什么不肯收留”吗?话说不出口,不能发作,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吃饭,一头倒在床上,他老先生从此要装病了。好在,我的老爸别的本事都不太大,唯有这装病一桩,那是绝对地惟妙惟肖,装着装着,他还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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