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像鬼脸写的有没有热血沸腾的小说

大江大河是讲了1978到1992年间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宋运辉雷东宝杨巡三人在这个变革浪潮中会有着什么样的浮沉的故事呢?

宋运辉忍无可忍,终于与父亲宋季山吵了几句,抄起扁担挑上两只空竹箩冲出家门。

外面是赤日炎炎,八月的骄阳晒得地面蒸起腾腾热浪。无遮无挡的机耕路上空无一人,路两边刚播种的晚稻稀稀拉拉,连夏日最普通的蝉鸣都似是远在天边,周遭一片死寂。宋运辉冲出小村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一头扎进这火热的无人之境。

因为家庭成分,宋运辉从小忍到今天,已经一忍再忍。本应是中农的父亲年轻时稍通医理,在解放战争最后时期被国民党捉去救治伤员两个月,等国民党溃败才偷逃回家,此后一直与地富反坏右敌特脱不了干系。宋运辉从小便被称作狗崽子,刚进小学,小朋友们为示立场,非得在他身边重重吐一声“呸”,如此才能显示自己的根正苗红。很快,勤劳好学的宋运辉便让小朋友们改变了立场,但他依然没有朋友,哪个小朋友与他稍亲密,便会被家长告诫。

因为无缘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宋运辉不得不收起男孩子的野性,做了苦读圣贤书的小绵羊。比他大两年的姐姐宋运萍老成懂事,时时叮嘱弟弟要自知身份,不要总做越界的事,这让初生牛犊般的宋运辉非常受拘。他与姐姐有过辩论,但他小男孩的放肆最后总被妈妈和姐姐的眼泪融化,他只能忍,只能自知之明。

宋运辉因此变得沉默。但沉默和聪明可以赢得小朋友的友谊,却无法赢得成年人的善意。去年,他初中毕业,持着年年第一的成绩单和高中报名表去街道敲章,却被街道革委会主任将单子扔了回来。主任皱着苍老的眉头,语重心长地说,宋季山的儿子?你姐姐不是正上高中吗?你们家这种成分,给一个读高中的名额已经很不错了,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的高中不是给你们这种人家办的。

宋运辉还想据理力争,但被身后追来的宋运萍拖了回去。后来还是初中老师帮他想办法找到一条政策,说插队支农让贫下中农劳动教育一年,回来便可报名上高中。为了读书,正长身体的宋运辉义无反顾地挑起行李去了更偏的山村。他没带别的,除生活用品,只带了姐姐的高中课本。

没想到山村里面有好人。宋运辉插队的山村,队长看他嘴上毛没长齐,安排他跟人养猪。猪场虽臭,活儿却闲,宋运辉又几乎是本能地有条理安排时间,将猪场的事料理得井井有条,自己却有大量空闲。闲来无事,宋运辉除了自学,还是自学,他从学习中找到乐趣,对着书本,他不用检讨不用反省,只要掌握了知识,他便成了知识的主人。他自得其乐,他以为就此下去,一年后即可顺理成章地报名高中。

即使宋运辉现在气得昏昏沉沉,可还是不会忘记去年深秋的一天,那天天高风大,赶来看他的姐姐的脸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走路走急了,两颊通红通红。姐姐宋运萍带来一张手抄的纸,宋运辉仔细看下来,至今还断断续续记得其中关键几条:“凡是……只要符合条件都可以报考……自愿报名,统一考试……不唯成分……政审,主要看本人的政治表现……招生主要抓两条:第一是本人表现好,第二是择优录取。”

宋运辉记得他那时与姐姐兴奋得大叫,压过猪圈里群猪的尖叫。高中不稀罕了,今年冬季高考看来是赶不上了,两姐弟发誓,苦读一冬一春,赶明年夏季的考试,宋运辉的自学这才有了明确的动机。

时至今天,宋运辉才明白自己当时的幼稚。不错,试题对他而言,并不太难,物理试题里电路串联并联的判断,他初中就会。姐姐的同学和甚至比他大十年的大哥大姐都围着他这个黄口小儿对答案,他那时还是那么骄傲。不出所料,他和姐姐同时被通知体检,谁都大致猜到,那是因为姐弟俩的分数线上来了。有人开始生红眼病,风言风语开始在他们姐弟俩身边包围。去年街道主任那句“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的高中不是给这种人家办的”话,充溢政审全程。姐姐宋运萍痛哭一天,强烈要求将上大学的机会让给弟弟,因为她是姐姐,她岂能占了弟弟上高中的份额。成分是深深刻在他们身上的烙印,岂是那么容易跨越的?

今天宋运辉挑着两箩番薯回家打探消息,没想到分数比他差的人录取通知书都已经下来了,他的还没有。他们已经牺牲了宋运萍的政审,可他的通知书还是毫无音讯。宋运辉一圈儿打探下来,终于忍无可忍,冲父亲吼出一句憋在心底许久的话:“都是你害的!”

可吼了父亲后,宋运辉自己也不好受,想起父亲煞白的脸,他追悔莫及。他只有将自己抛在大毒日头底下,折磨自己以赎罪。但他最不好受的还是他可能已经破碎的大学梦。按说,他插队一年已经够时间,他可以要求结束劳动回来上高中,可他心里恨恨地想,背着这成分,连今年这么好的机会都无法抓住,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还读什么书上什么高中!闷死在山村得了,起码那里的人们从没歧视他。

宋运辉气得昏头昏脑,热得昏头昏脑,却憋着一股子气,一刻不歇地走了二十多公里,回到插队的山村。夕阳已经挂在山边,周围的热气终于渐渐地减弱。

没想到才进村口,妇女主任推着一辆大队公用自行车迎上他,一边大喊一边将自行车往他怀里塞:“快,你爸喝农药送县卫生院了,你快骑队里的车去,路上小心。快,别愣着。”

宋运辉哪里能不愣,他站那儿如五雷轰顶,腿都软了。妇女主任后面说什么他都没听到,脑子里浑浑噩噩地只有一个念头:爸是他害的。他最终也不知怎么上的自行车,梦游似的,却又飞快地歪歪扭扭地赶去县医院。

等他摔了两跤赶到县医院,天早暗了。他压根儿不知道饿,找到住院病房冲进去。他还没找到父亲的病床,他妈先看到了他。他妈二话没说,脱下鞋子劈头盖脸打过来,从来不舍得动儿子一个指头骂儿子一个字的妈这时候嘴里念念不绝:“你这畜生,你这畜生……”宋运辉自己也觉得自己是畜生,爸当年被国民党抓去那是身不由己,如今儿女因为他而考不上大学,当爸的又怎能不心痛如刀绞?他怎么还能往爸心里捅刀子?他当然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站在住院病房当中挨妈的揍。

见儿子这样,当妈的再也打不下手,扔下鞋子失声痛哭。宋运萍上来抱住妈,严厉地对弟弟道:“爸暂时没事了,你自己向爸道歉。若有个万一,我抽你筋扒你皮。”宋运辉唯唯诺诺,这才得以走近父亲的病床。

这一夜,母子三个都没合眼。三个人,六只眼睛,密切关注着宋季山的一张脸由黑转青,由青转白,关注着他呼吸时候胸口的起伏变化,关注着他的脉搏由弱转强。母亲和姐姐一直在流泪,只有宋运辉没哭,他咬紧牙关不哭。错是他铸成,他会担当。

这一夜,宋运辉无比清晰地明白一个道理,原来,人不能行差踏错。如他父亲,解放前的那两个月,可以毁了两代人;如他失去理智的一声吼,差点铸成他一辈子的悔。幸而父亲被救回,否则……宋运辉不敢想,他追悔莫及。

宋季山的眼睛随着第二天初升的太阳睁开。回过魂来看见眼前脸色苍白的母子仨,他未语泪先流,嘴唇颤巍巍好久才吐出一句话:“我对不起你们啊,我还是死了的好。”

围在病床边的三个人又是欣喜于亲人的复活,又是听了这话难过。宋运辉紧了一晚上的神经“哗”地一下崩溃,他不由自主跪了下去,头搁在床沿默默流下眼泪。还是宋运萍轻斥一句:“爸,不许胡说。这事儿我们以后也别再提起。”

宋季山叹息,挣扎着想拉起儿子,当妈的忙哭着将儿子扯起来,一家人哭成一团。

是宋运辉推自行车载着父亲出院的,母女俩在后面一左一右扶着,很艰难地才回到家里。宋季山一路地过意不去,一路地唉声叹气,一直让母子三个歇歇。一行走了半天才到村边。进村的石板路不好走,宋运辉索性将自行车交给姐姐,蹲下要父亲趴到他背上,他要背父亲回家。宋季山心疼儿子,死活不肯,一定要自己走回去。但他才一迈步,脚下就一个踉跄,撞到儿子背上,被儿子顺势背了起来。宋季山无力地趴在儿子稚嫩的背上,感受到儿子的举步维艰,他热泪如涌,眼泪滚烫地灼上儿子的背。

宋运辉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一夜未睡,又这么热天,从县城走回来已是吃力,何况身上还背着一个人。但是,祸是他惹出,他即使被姐姐抽筋剥皮都难赎愧悔,面对着村里探头探脑射出来的各色各样眼光,他咬牙死挺,他什么都不想,他的眼睛里只有脚下的石板路。

一步,一步,一步……不知走了多少步,终于到家了。宋运辉微微下蹲,让妈妈扶父亲落地。背上的压力才刚消失,他也失了浑身的力气,腿一软瘫坐到地上,只觉得喉咙甜甜的,眼前金星乱窜。刚打开门的姐姐见此一声惊呼,回身想扶弟弟。却听父亲也是一声惊呼:“地上……”

宋运辉惊愕地看着姐姐抢似的捡起信封,看到递过来的信封右下方鲜红的学校名称,他也是抢似的夺过信封,却一把递到父亲面前,千般滋味涌上心头,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会一声一声地哭喊:“爸……爸……爸……”

父子俩的眼泪齐齐滴上这只来之不易的牛皮纸信封。

宋季山虽然大难不死,可身子终究是亏了不少。他又不舍得花钱看病吃药,再说儿子上大学的行李、火车票就要无数费用,他还能不知道自家家底?他仗着自己几分行医底子,写几味草药,让妻子上山挖来煎了汤喝。家里把平日一角一元节省下来的钱全拿出来,又把平日里“用不了”的布票、粮票、油票、糖票换钱,总算成功替宋运辉置办了一件白的确良衬衫、一件卡其罩衫和一条卡其裤、一条劳动布裤,还有一双新的解放鞋。其他被褥之类都是宋运辉插队时候用的现成货,让宋运萍拿到八月的太阳下晒了好几回才晒走猪骚气。

一家人因此宣告倾家荡产,连走到县城乘汽车送儿子到市里火车站的钱都没有了。可又不舍得不送,知道他这一去将几年没钱回家,一家全都想去送。于是,他们凌晨一点就起来了,从披星戴月,走到艳阳高照,到市里的火车站把最后一点毛边毛沿的钞票换来一张挺括的硬纸板半价火车票,准时把宋运辉送上火车。宋运辉成了宋家第一个乘火车的人,幸好不用转车。即使到分手的最后一刻,宋运萍还一再地叮嘱弟弟,要政审那么严格才能上的大学,里面的人一定都不得了,她要弟弟这个狗崽子夹着尾巴做人,千万别乱说乱动。宋运辉说他知道,宋运萍却不放心,数落弟弟一向大胆得豁边,“知道”两个字不能放在嘴巴里得放进心里。一边说,一边人流裹带着宋运辉去检票口了,做母亲的先哭了出来,父亲、姐姐跟着哭。宋运辉咬着嘴唇几乎是倒着走,可最终还是越走越远,到转弯看不见家人,他这才擦了眼眶里的泪水。

宋运辉一直认为,跳上火车的那一刻,便已经是他大学生活的真正开始。跳上火车,就像是跳进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乘客们说着他听不懂的方言,也说着他从没接触过的事,宋运辉好奇地想,这就是“五湖四海”的意思了吧。他伸着脖子听得入神,倒是把离乡别土之愁抛到脑后。反而是父母姐姐送他上车后,闷着头就往回赶,一路时时流泪,一句话都没有。

宋运辉原以为火车上的人已经精彩万分,到了学校才知道,同学才是真正的五湖四海。班里最大的同学年届三十,有儿有女,整整比他大十四岁,还领着工资上学。最小的也是高中应届毕业生,还是比他大,班里系里所有的人都叫他小弟弟、小神童,他到哪儿办事,人家一看他的稚嫩长相,都忍不住哈哈笑着问他是不是那个小弟弟,他竟成了小小的名人,比有儿有女的大哥还有名。而他的家庭成分,在他寝室八个人中,还算是小儿科的,寝室老二的父亲,还是上报纸的老右派,这让从小忍到大的宋运辉如释重负。教他们的老师也是右派分子,可在迎新晚会上,几个以前与苏联专家一起工作过的教授讲师还欢快地跳起苏联舞,矮着身子跟鸭子走路似的。受他们的欢快感染,宋运辉感到自己可以不用一忍再忍,他终于偶尔说几句心里话。宋运辉几乎是一滴不漏地将这所有新奇事写上信纸,一周一封信地往家里寄。这些信宋运萍都爱看,看了好奇又回信来问,但做姐姐的总不忘后面跟一句,嘱咐弟弟不能忘记读书。

宋运辉怎可能荒废学业,别说他是真的喜欢读书,就算是他想贪玩,那些深知读书机会来之不易的大哥大姐也会裹带着他读书,读正书闲书。“文革”后第一届大学生,学习资料非常简陋,几乎没有像样的课本,很多是学校自己开工拿油墨印的,有的是老师每次讲课带来自刻蜡纸印出来的几张教材,还有的连书都没有,老师上面讲,学生下面记,英语更是从ABC开始学起。老师都恨不得把所学所知一股脑儿塞给学生,总教育他们珍惜得来不易的机会,学生也是再苦都愿意。宋运辉年少记忆好,学什么都比高龄同学来得容易一些,让那些大哥大姐羡煞。

班级寝室里,说起学习,宋运辉如鱼得水,但说起时事,他立刻哑口无言,他什么都不懂。他那封迟来的录取通知书,大家替他分析,是有人恶意卡住不放,或者有人扣住信函却去信到录取学校要求取消录取他这狗崽子都有可能,见差点出了人命,怕惹大祸,才悄悄放回他家。同寝室大哥们替他分析的时候,还一致拍着他肩膀,叹说他们一家还是纯洁,难得的纯洁。那个从北大荒来的同学说,他当时为了报考77年的高考,寒冬腊月冒着大烟泡找连团教导员干架,人都被他盯怕了,才放行。宋运辉心想,他和姐姐如果政审时也撒泼一下,会不会姐姐也有了机会?

班级里经常有政治学习会,久经沙场的大哥大姐们不耐烦非把一目了然的报纸文章在会上读一遍的教条主义愚蠢做法,当然就把读报的任务推给最小的宋运辉,辅导员后来顺理成章地偷懒,让宋运辉去校门口拿每天一张的《人民日报》。宋运辉几乎不会讲普通话,班级读报会就变成大伙儿教宋运辉说普通话的改造大会。宋运辉有时给笑急了,发誓以后用英语读报给他们听,大家却纷纷起哄说拭目以待,这就把宋运辉逼上梁山,不得不拿出以前自学高中课本的劲头自学英语。但更多时候,那些大同学唇枪舌剑地辩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辩论“两个凡是”,宋运辉只有旁听着发晕,真理不通过实践检验,就像数学公式不通过论证,怎么可能认定它成立呢?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几个字有什么可辩的?他很不理解那些大同学在这句话上面的认真劲儿。

宋运辉从来没想到过他这样的人能有资格阅读并保管《人民日报》,记忆中,《人民日报》是只能出现在校长办公室、街道革委会办公室,而且摆放在报架最高一层的宝物。他很珍惜这个保存《人民日报》的机会,不管看不看得懂,他每天都会抽时间将报纸全部看一遍,即使极其枯燥的长篇社论,他也硬着头皮生吞活剥,有时候硬是看没有懂,看完都不知报上说些什么,需得大哥们一个指点,他才能略有头绪。从报纸上,他看到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举行了,他并不清楚这届会议有什么要紧,只知道那些大哥大姐一反常态,抢着看报,然后都不需要辅导员组织,他们自己课前课后展开热烈讨论。从他们的讨论中,宋运辉不仅对政治形势若有所悟,更是渐渐产生一种新的思考方式,知道怎样把报纸上的新闻理论与自己的生活学习联系在一起。

当然,更多消息则是来自小道,来自那些有背景同学的家信。宋运辉如饥似渴地在大学里学习着理论知识,同时向那些社会经验丰富的同学学习社会大学的知识。但学得的大学知识更多只停留在名词、停留在概念。

一九七九年的春节,宋运辉没钱回家。但是春节的凄清,与天气的寒冷,都浇灭不了他心头刚升起的熊熊烈火,他第一次因此参与了大同学们之间的讨论,也尽快将这一大好消息用信件传达给家里的父母姐姐:中央作出给“地富反坏”摘帽的决定了。在信中,他还把与同学讨论后得出的见解也一起写上,让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从此可以挺起胸膛做人。

虽然最终的政策落实还没到来,可是,从那一刻起,宋运辉觉得,他可以堂堂正正地站起来做人了,不用再夹着尾巴。宋运辉看到几个深受其害的大同学喝白酒庆祝,喝得泪流满面抱头疯笑,他没酒量,可感同身受。这一切,终于结束了。他发觉他开始热爱这个世界。

但这个话题在学校里没热多久,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前方打仗,后方全民动员,同仇敌忾。除了一些老油条同学,很多人写信向前线英雄致敬,宋运辉也不例外。但他同时做了一个大胆举动。他听说学校准备选择一批德才兼备的学生作为附小附中的业余辅导员,向中小学生宣传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英雄,他很想验证他的五类分子出身是不是真的可以摘去,他主动出击,悄悄找辅导员申请成为业余辅导员的一分子。为此,他精心准备了厚厚一叠从《人民日报》得来的剪报、笔记和心得体会。意料之外,虽然据辅导员说,批准他加入的过程比较特殊,一波三折,可是,他最终还是光荣地被批准成为附小业余辅导员。用大同学的话说,他这个出身不佳的同志,可以拿着尚方宝剑腐蚀祖国的小花骨朵儿们了。

宋运辉非常感激系领导,珍惜这个得来不易的机会,满腔热情投入到大学附小业余辅导员的工作中去。他辅导着附小三、四两个年级的学生,小学生们都很喜欢他。他也是第一次让自己的伶牙俐齿正大光明地有了用武之地,无论对小朋友还是老师都很具说服力。但是,他还是记得那错说一句差点招来终身悔恨的惨痛教训,言多必失,闲时他对小孩子也不多话。四年级一班的班主任是个年轻人,喜欢宋运辉的诚恳,邀请他在一个没课的下午去一班听课。

宋运辉去了,坐在课堂最后面,一眼看去全是黑压压的小人头,而他则是正襟危坐一脸大人样。身边的男孩女孩个个感受他的气场,一齐正襟危坐。只有一个高挑的女孩偶尔拿闪亮的眼睛研究一下他,正视的目光和微扬的下巴显示出女孩的无惧和骄傲。宋运辉也留意到那女孩,他看得出女孩气质的与众不同,似乎周身散放着光彩。

一会儿,班主任点评起上节课的作文,可能是同学们的作文普遍不尽如人意,班主任越说越激动,刹不住车地一个个数落,整整骂了大半节课,好几个同学挨了粉笔头的空袭。但在班主任说到大家如此三心二意,未来还哪有出息的时候,宋运辉见女孩举手,沉着冷静地发言辩称全班同学总有一半肯定能考上大学,比中专毕业的老师有出息。班主任气得浑身发抖,却没飞出粉笔头,而是拂袖而去。

宋运辉很惊讶,认为自己必须处理此事,就叫女孩出去单独谈话。女孩不卑不亢犹如天鹅一般优雅地走出教室,跟宋运辉来到操场中心,自报家门叫梁思申,又主动申辩她的理由。宋运辉非常欣赏,他从读书至今,何尝如此意气飞扬过一天,但他还是以一个辅导员的身份尽职尽责地将自己作为事例,告诉梁思申十年浩劫中前人读书之艰难,老师中专学业之得来不易。令他没想到的是,梁思申在好奇地问上几个问题后,爽快而大胆地找到班主任老师道歉。

梁思申好奇宋运辉初中考大学的艰辛曲折,宋运辉则好奇梁思申的勇气直爽。梁思申成了宋辅导员的小跟屁虫,宋辅导员从善如流。

没多久,宋运辉向班级团支书递上入团申请书,竟然很快获得批准。

这一招,让所有的大同学刮目相看,都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全班,甚至全系,更可能是全校年龄最小的同学,后来居上,身手灵活,抢占了积极要求进步的先机。

大家都觉得这小子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歪打正着撞到机会,一些社会经验丰富的人等着看宋运辉少年得志,趾高气扬,但他们都失望了。宋运辉一如既往地生活读书,一切照旧,照旧用功读书,分秒必争,照旧抢着做大同学不屑的班级工作,任劳任怨。众人最先觉得他是人小城府深,后来慢慢觉得,此人是劳碌命。

宋运辉心里却一点都不淡泊,他把申请业余辅导员和申请入团的想法写进家信后,还没等做上业余辅导员,家里厚厚一叠教诲便乘着风火轮赶来。父亲以他自己的惨痛教训告诉儿子,虽然政策暂时得以和缓,但是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反复。做人切记不要惹人红眼,不要落人口实。父亲与姐姐更是事无巨细地告诉他吃饭时候要注意不能怎样,说话时候音调声响节奏要注意不能怎样,参加集体活动的频率和参与度要注意不能怎样怎样,等等,看得宋运辉心烦,他又不是小孩子,而且都什么时候了,还如此谨小慎微。但他终究还是谨记着那一失足便成千古恨的教训,虽然回信大肆反驳一通,可行动上还是收敛了。父母毕竟都还没摘帽呢。

于是家信又赶着过来,字里行间可见战战兢兢。信里还夹着两张全国粮票。宋运辉每月有十五元的助学金,平日里省吃俭用,从牙缝里省钱到新华书店买书。有时早上的酱菜留到中午下饭,结果菜钱省了,饭量却大了,一顿半斤都不够,每天上午最后一节课都心系食堂。幸好家里每月都有全国粮票寄来贴补,不像有些同学家里男丁多饭票不够,只能节衣缩食。

姐姐宋运萍高考后等招工,可即使再差的机会也轮不到他们这种人家头上,父母又是自卑都来不及,不敢去找人开后门,于是宋运萍的工作一直没着落。宋运萍不肯干吃饭,拿家里两只旧锡罐,与人换来一对长毛兔。一家人精工细作花两天时间才在后院搭起两只兔笼子,开始搞起家庭副业。冬去春来,竟然已经抱了一窝六只小兔,长毛也已经剪了一茬。等初夏第二茬八只兔子的毛剪下来,给宋运辉的家信里,开始隔三差五夹上一张两元或五元的票子。家信里面,宋运萍算计精明,为家里规划起美好未来,她不想再考大学,也没再上学,怎么与应届那帮正规军竞争,不如立足眼下。

因此宋运辉并不喜欢新学年进来的七九届大学生,奇怪的是,同学和老师也不是很看重七九届大学生,大家都说这帮没经过社会历练的小毛蛋蛋啥都不懂,没脑子,叽叽喳喳麻雀一样,只知道玩,陪来上学的家长还特多。欢迎七九届的仪式没欢迎七八届的热闹,教授干脆都没参加。

而姐姐养的长毛兔,却已经生出第二窝,她已将之视为出路。

出路在人脚下,但条条大路通罗马,条条大路各不同。雷东宝参军有个最大愿望,那就是在军队里入党,然后争取提干,穿上四个兜的军装。他为人豪爽,干活卖力,又有小脑筋,深得连长指导员的器重,参军第二年就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的时候,他与其他勇敢的战士一样写血书要求上前线,但没想到他们这种工程兵没上前线的份,战争却又只打了一个月就胜利结束。他们这些积极分子白忙活一场,过后只能听那些英雄报告团来团里演讲,听了演讲后的雷东宝热血沸腾。他想,只要能提干,能留在军队,总有机会像那些英雄一样保家卫国。

但天有不测风云,上面忽然下来一个文件,为了保证军队指战员的知识化年轻化,所有军队提干都要经由军校考试,雷东宝傻眼了。

他虽然号称是初中文化程度,可那时候读的是什么书啊,一大半时间在玩在闹,进部队后虽然又学习了一些,但是他那水平在连里是中下,与城市兵没法比,哪里经得起军校的考试。无奈,他只能打了退堂鼓。年底时候,与其他志愿兵一起恋恋不舍心有不甘地退了伍。雷东宝没提成干,退伍并不情愿,但看到宝贝儿子回家的寡母却是欢天喜地的,没事就围着儿子转。

家乡虽然是从小出生长大的地方,但在如今见了世面的雷东宝眼里,这家乡如此地穷。报纸里电台里都在宣传实现“四个现代化”,这儿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泥墙上刷的依然是“批林批孔”的标语,大伙儿依然是听屋檐下广播喇叭起床,听村口大钟上工收工。男人一天一工,只有七分钱,买张邮票都不够。关键是,雷东宝力气大食量也大,天天吃上顿愁下顿。

雷东宝回家这几天东家拜大伯西家拜大舅,匆匆将礼数尽到,也将大队里情况了解个八九不离十。落后、闭塞、贫穷,大队里只见大姑娘嫁出去,不见小媳妇娶进门。

回家第四天,雷东宝便来到大队部,只有两开间的小平房里,找书记和队长要工作。老迈的书记是他远房叔叔,早在回家第一天就已经拜访过了,但私访与公事大不相同,要工作就得到衙门里谈,尤其是作为一个党员,更得及时找到组织。书记还是今年才官复原职,以前把持大队的是造反派出身的老猢狲。老书记德高望重,可有点力不从心,于是对雷东宝一上来就委以重任。

老书记跟雷东宝交底:“东宝啊,大队六个党员,其中四个有造反前科,公社不肯加以重用。现在加入你这个新生力量,我总算可以放心了。昨天我特意去公社,公社问我你怎么样,我说好,我看着东宝长大,又是咱革命队伍里入的党,能差吗。公社答应你先代理半年副书记。东宝,你有信心吗?给叔一句准信。”

雷东宝照直说了:“叔,我本来想问你要个民兵连长做做,没想到你那么看得起我。没说的,我在部队练得好身板,累不死,有什么任务,你尽管吩咐。”

老书记听了直笑,眼角嘴角的皱纹像老猫胡子一大把:“我喜欢爽快的。行,你既然说了,叔不跟你客套。公社今年布置下来的任务叔都还没抓落实,一件是什么什么责任制,文件昨天一套今天一套,这事儿叔一直没搞清楚,没敢乱来。回头你把这些文件好好看看,告诉叔怎么做。一件是怎么把咱们大队富裕起来,公社说我们大队是全县最穷的,年年还得吃返销粮,这样下去不行。叔命令你,春节前拿出想法来,跟叔去公社汇报。”

雷东宝大呼:“叔,你这是把全大队老小都压给我?我部队里才做到代理排长,又不是连长团长。”

老书记狡猾地道:“你前天跟我说,要不是要去军校考试才能提干,给你个连长做做你也做得下来,是你说的吧?既然能做连长,就能做大队书记,给你副书记做还是委屈你。不许推,累不死你,呵呵。”

雷东宝被老书记呛住,无言以对,他本来就不是那种能言善辩的。看着老书记笑得老猫一样的脸,他心说这叔比团参谋长还狡猾。不过雷东宝年轻人心性,跃跃欲试,不再多推。否则,依他性格,说不干就不干,在部队里也照样与连长拍桌唱反调,从不会什么忍气吞声。他拿了文件学习,但他这个粗线条的人,干活是使不完的劲,最头大的事却是坐下来看文件,犹如张飞绣花,没一会儿就憋得眼冒金星。

老书记早溜了。雷东宝对着空旷的窗外出了会儿神,下地找到以前毛笔字写得最好的同学史红伟。说干就干,他找到一桶石灰刷墙,红伟拿着瓶红油漆刷标语。一天下来,崭新三条标语出现在大队里最热闹的地方,都是雷东宝从文件里找来,也是他曾经在别处见过的。一条是宣传“四项基本原则”的;一条是“大包干就是保证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文件里还有更复杂的,但雷东宝看来看去还是这句最顺眼,他一看就懂;一条是“发扬党的优良传统,齐心协力搞四化”。再多的,雷东宝想不出来了,反正落实责任制,发展经济,拥护党的政策这些话都说了,还有什么遗漏的?应该没了。他觉得来几条主要的,让大伙儿来来往往都看见,耳熟能详记在心里,知道要做什么怎么做就行了。就像他以前在部队,安排工作就是编顺口溜,三句两句,叫战士背熟,说什么都不会误事。

老书记饭后溜出来拿手电一照,笑了,亲自走去雷东宝家,却见他家开小会似的热闹,大伙儿都直奔主题问雷东宝什么叫大包干。老书记站门槛儿上往里一看,雷东宝面红耳赤地吃饭,心说,这小子肯定也没领会文件精神,答不上来了,忙大声打了圆场,说大包干这事儿大队还没讨论过,等东宝拿出方案来讨论了才能公布,现在还是机密。大伙儿这才不追着雷东宝问。但大家都议论这个“剩下都是自己的”意味着什么,说话间,老老少少浑浊的清澈的眼睛里饱含憧憬。

老书记一看,有门儿,东宝才一煽乎,大伙儿就来劲了,东宝自己也给逼上梁山了。

老书记想第二天与雷东宝开闭门会议,没想到雷东宝比他还积极,一早就等在队部将老书记拖进门,踢上门就问:“叔,你说怎么办它这大包干?人家大队都是怎么做的?”

老书记按雷东宝坐下,皱眉道:“我也不知道,上面文件上半年说村民自愿组成小队承包,不能包给个人,隔壁几个大队都是这么在做。前儿又下文件,说可以承包到个人,向安徽哪个地方学习,可又没说怎么学,我问公社,他们也是没头绪的样子。可是,土地承包给个人,这不是乱了套吗?大伙儿这不是成解放前的小地主了吗?还要不要集体?我想不通。东宝,这事儿我们一定得小心,公社问不出来,我们问县里,不问清楚我们不能动,我想着,我们宁可不动,一定求稳,原则性错误万万不可犯。否则万一运动一来,我们个个都得吃批斗。”

雷东宝心说,怪不得他昨晚看文件看来看去没准头,原来是真的没准头。他爽快地向老书记摊开手,道:“叔,给我开几张介绍信,我到隔壁几个大队问问,看他们怎么搞。”

老书记连连道:“对,我们要多问多想,然后才能稳扎稳打地落实文件精神。东宝,叔老寒腿犯了,你自个儿去,有什么打电话来跟叔说一声。”

雷东宝也没啥豪言壮语,就只是点点头。

雷东宝四处问询,越问越远,发觉大家都在喊责任制,可步子有大有小,有的则是光喊不练。十来天走访下来,他心中大致有了个底。

雷母也没闲着,到处给他张罗相亲。这天准备充分,向儿子摊牌。雷东宝并不反对,一边扒着地瓜饭一边饶有兴味地听着,但越听越不对劲,忍不住问:“妈,有没有个正常点的,怎么不是哑巴就是瘸子?不要看。”

雷母叹道:“小宝,没办法啊,你若不是复员军人,不是党员,不是大队干部,连这样的姑娘都找不到呢。谁让我们村子穷呢?他们隔壁村一天工分值一块钱呢,我们连人家零头都不到。”

“妈,别说了。这事儿明年再说,今年我刚复员,没时间结婚。不说。”雷东宝沉下了脸。父亲早逝,这个家由寡母勉勉强强支撑到现在,值钱的都换钱了,他刚回来时候一面墙还豁着,北风吹雪花飘,家里冻得像冰窟,还是他这两天拿茅草混黄泥糊好的。他家连像样的床和桌子都没有,衣服都扔在一只小水缸里,结什么婚,谁家姑娘肯来他家。但,他大好的一个人,没想到在别人眼里是如此看待,他很生气。

雷母又是叹息:“看看吧,你总是要结婚的。趁妈手脚还活泛,你早点生孩子,妈好替你抱着。”

雷东宝竖起食指,坚定地道:“一年。”说完就把饭碗一撂,开工做凳子。他把家里唯一一棵杨树砍了,等不及杨树晾干,做了一张吃饭桌。他回家时候,看到妈把祖传八仙桌卖了,吃饭捧着碗都没处搁。坐的长凳也是他刚做的。他在工程兵部队大多时候做泥瓦匠,偶尔也学了几套木匠的散手,马马虎虎能够对付,就是做出来的东西样子不好看而已。

做妈的明白儿子这“一年”是什么意思,知道儿子说一不二,一年之内别想再跟他提起相亲的事,雷母挺失望的。她这几天本来还高兴有姑娘愿意给儿子相呢。

雷东宝也不吭声,噼噼啪啪地干活,心里恨恨地想,等着,等着明年这时候媒婆踏穿门槛,一个个大姑娘排面前等他挑。他就不信他连个老婆都娶不到。

这阵子,他把周边村庄的情况大致摸熟了,心里基本有了主意,那就是要改就撒欢跑,别毛毛雨似的湿个不尴不尬,老书记那样的光看不做更不行。他还想到村后废弃已久的砖窑,他记得很小时候看见砖窑烧过,后来不知怎么给封了。他看到周边村庄有人在翻修房子,在部队时候也听说最近常买不到砖,他盘算,这会儿把砖窑盘活,会不会增加点大队里的收入。

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既然想到砖窑,第二天就踩着雪往后山去。他不会记错,砖窑就在后山脚下,虽然盖着厚厚的雪,可也看得出,想要让砖窑烧起来,得好好费一番工夫整修砖窑和烟囱。他绕着圈走了一遍,又将头探进窑,里面一团黑。他想了想,干脆甩掉棉袄,搬开窑口碎砖想探个究竟。做了好久,日升当头,忽然听见有人声传来。

是一男一女,说话声音都是低低的,很是动听。而雷东宝就顾着听女声了,他心想,这是谁说话这么好听,这声音钻进他耳朵里,仿佛是只小手柔柔抚过他的五脏六腑,浑身都舒坦,让他都不敢喘出大气来。他停下手,愣愣地站窑后竖起耳朵听着,都没想转出去看上一眼。忽然那个男声“哦哟”一声,像是摔了,又听女声笑嘻嘻地说:“就跟你说走大路呢,你偏要抄近路,摔两跤了,没摔疼吧。”“没,今年雪厚着呢。姐,你接了包一边儿等着,我自己会爬上来。”“别逞能了,还是我拉你。”

雷东宝这才如梦初醒似的想到,这是姐弟俩,弟弟好像掉什么沟坎里去了。他没犹豫,就转出去想去学雷锋。没想到正好看到上面那个做姐姐的也被弟弟拉了下去,两个人倒是不急不恼,掸着雪笑得开心。雷东宝也忍不住想笑,跑过去趴雪地上,将手伸给姐弟俩,用他最友好的声音道:“拉住我的手。”

姐弟俩正是宋运萍和宋运辉。两人抬头,见上面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看上去凶巴巴的,很无善相。宋运辉一点没犹豫,先将手伸出去拉住雷东宝,他不放心姐姐一个人被那凶小伙先拉上去。雷东宝虽然拉宋运辉上来,心里却鄙视他,做男人的怎么能先争着走出困境。一手拉出宋运辉,他另一手就递给宋运萍,更是轻易得跟老鹰抓小鸡似的把宋运萍拉了上来,都不用她自己在斜坡上用力。他看到,这个姐姐长得眉清目秀,不像村里常见的那些柴火妞的模样。雷东宝都有点不想移开眼睛,但好歹知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不能拿目光调戏妇女。

宋运辉站稳了也一起拉姐姐,不过几乎没费多少力。他连声对雷东宝说谢谢,见雷东宝也只是简简单单“嘿嘿”打发。原来这人面相凶恶,却是实在。等宋运萍站稳了向雷东宝说谢谢,雷东宝立刻不再那么惜字如金,客气地问:“你们来走亲戚?后面的路认识吗?”

对于雷东宝来说,这已经是他最客气最温柔的口吻,可听在宋家姐弟耳朵里,却跟吵架似的强硬响亮。宋运萍也是不自信地问弟弟:“小辉,你到底认不认识后面的路?”

宋运辉笑道:“怎么会不认识,这回可不上了雪的当了吗,还以为踩下去没事。这位同志,我们这是回家呢,谢谢你。”

雷东宝看看这两个文绉绉的男女,心中生出老大的不放心来,忙道:“你们等等,我替你们找条棍子。”

宋家姐弟看看满地的白雪,心说哪来的棍子。却见雷东宝翻身跑开去,找到一棵树,猛力一拗,硬生生扯下一根树杈来。雷东宝徒手收拾完枝枝丫丫,回来交给宋运萍,只说“拿着”。姐弟俩觉得此人虽然人好,却说不出的怪,做好事却搞得像打劫。宋运萍不敢多让,很老实地接了,但心里却是挺信赖他,很客气地道:“谢谢你帮忙。我们家里爸妈还等着呢,我们得赶着回去,谢谢你,再见。”

雷东宝抬头看看天:“中午了?你们没吃饭吧,要不要到我家……”他有点不舍得这个姐姐。

宋运萍忙道:“我们带着干粮,谢谢。”宋运辉从棉袄里扯出一条军绿色水壶带子,补充道:“我们也带着水。”

雷东宝简直没理由再挽留,只得道:“行,一起下去,我也正好要回家吃饭。这儿以前烧砖,路给挖得都是洞,你们小心跟着我走。”说完他都不好意思面对当姐姐的,觉得自己太赖了,忙转身往前带路,走得匆匆忙忙。

宋家姐弟都觉得这人真好,随后跟上。雷东宝破天荒地没话找话,说了他这辈子最傻最多的话。“这儿是小雷家大队,你们是前面红星大队的吗?红星大队落实承包责任制,听说今年收成很好。”

宋运萍走在雷东宝后面,宋运辉走在宋运萍后面,是宋运萍接雷东宝的话:“我们家还远,在红卫大队。”

这红卫大队,雷东宝正好刚去过,忙道:“你们还得走两个小时啊。市里过来的吗?红卫大队也搞了承包责任制啊,不过搞得晚,今年收成没啥大变化。”

“我弟弟放寒假,今天正好有拖拉机运菜进城,我早上跟着去火车站接他。回来只能走回来了。我家不是农业户口,不大清楚怎么责任制。”

宋运辉本来一直在后面默默听着,觉得要是姐姐喉咙也大点的话,听着就更像吵架了。他听到说承包责任制,忍不住插一句:“同志你说的是安徽凤阳小岗村式的大包干生产责任制,还是分组联产计酬,自愿结合划分工作组,包工包产到作业组?”

雷东宝这么多天来,终于见到一个说得明白的,大喜,转身叉腰站住,等宋运辉过来,一把抓住宋运辉肩膀,大力摇了两摇,欣喜地道:“你是大学生?乘火车去上大学的大学生?你能耐啊。你给说说,这个大包干怎么做,联产那个怎么做。我们大队正要搞这个,我十几个大队跑下来问,没一个说得清楚,你给我说说。”

宋运辉自以为也算是成年人身强力壮,但碰到雷东宝竟是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被他摇得头晕。忙道:“你放手,我们边走边说。”宋家姐弟见雷东宝应该是高兴的样子,可脸上还是一脸狠劲,心里都觉得好奇。

雷东宝放手,又抢到前面去:“我还是走前面,你说话声音大点。公社发红头文件让学习安徽那个大包干,可这文件是市里转县里,县里转公社,整个公社没个人说得明白。你是大学生,你知识多,你告诉我,我们小雷家大队都感谢你”。

宋运辉并不是道听途说,而是与同学在政治课上讨论过很多遍的。结合他自己看的报纸,他自以为了解得差不多。“先说分组联产计酬,是将大队社员全部按自愿结合,而不是以前上级指定分组,分别自愿组成三四个小合作组,合作组按照人数承包相应的农田,按照大队指定的承包数上交粮食。我这样说清楚吗?”

“清楚,很好,你们红卫大队就是这么做的,大包干呢?”

宋运辉见雷东宝一点不客气,倒也喜欢他的直爽:“大包干虽然已经被万里同志肯定,也已经上《安徽日报》宣传,但全国对此还有不少争议。大包干说白了,就是把分组联产计酬的包产到组,分得更细,变为包产到户,按户联产计酬。这样一来,更能调动每一个人的劳动积极性。眼下全国受左的那套影响还根深蒂固,很多人认为大包干是土地私有化的前兆,是倒退,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但是我们讨论以为,土地只是承包,而土地的所有权还是属于大队公有,公有性质并没有变,不存在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问题”。

宋运辉一口气说了不少,雷东宝却一把抓住本质。这分成小组,怎么与分到户比?从来都是自留地伺候得精细,公家地稀稀拉拉。分到家,才能调动种地的积极性啊。“这就对了。到底是大学生,一说就明白。”宋运萍听完,眉开眼笑地回头看弟弟,觉得弟弟非常了不起。宋运辉的解释深入浅出,条理分明,而且还把争论意见也说出来,雷东宝一点就透。他开心地道:“我姓雷,雷东宝,刚刚复员,上面让我负责大队承包责任制的事。我看既然承包,就干脆包到户,别什么不三不四包到组,一组那么多人,要偷懒还是可以偷懒,包到户了看谁还敢偷懒,偷懒饿死自己。”

宋运辉并没什么得意,只冷静地道:“对,一竿子插到底。但事前的思想工作要做好,其他地方推行时候听说阻力很大。我们姓宋,雷同志请留步,快到村口了。”宋运辉本来想从雷东宝这儿了解报纸上常说的责任制之类的在农村究竟是怎么在运作,没想到反而是轮到他给雷东宝解释政策,他觉得挺没劲。

雷东宝愣了一下,忍不住回头看看宋运萍,迟疑道:“我再送你们一段,这雪天路不好走。”

还是宋运辉道:“时间不早,我们不能耽误你吃中饭。”

雷东宝又与宋家姐弟客气一番,他很想请两人去他家喝口热汤,可又心知家里未必揭得开锅,只得作罢。看着姐弟离开,他竟是在雪地风口站了许久,直看到他们背影消失。而宋家姐姐温柔清脆的声音则开始日夜萦绕雷东宝心头了。

宋运萍走远了,还回头看了一眼铁塔似的站在雪地里的雷东宝,低眉沉思好久,等估摸着雷东宝听不见了,才感慨地对弟弟道:“我们家如果有个雷同志这样的人,哪里还会受那么多欺负。”

宋运辉笑道:“这样的人如果生在我们家里,也得生生被爸和你教育成绕指柔。我在学校看到标语上说‘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我想,我该是为宋家不受欺负而读书。我用文明的方式使自己不受欺负,而不是用蛮力。”

宋运萍不以为然:“教你的教授们够文明吧,他们秀才遇到兵的时候,怎么办?爸妈就是太文明了一点,才会一辈子受欺负。”

“‘四人帮’都已经粉碎好几年了,姐,你的思想别一直停留在那个混乱年代,现在政策都在变呢。”

宋运萍“哼”了一声:“爸的成分又不是‘四人帮’时期定的,说了一年多时间摘帽,我们的帽子摘了没有?我的招工是谁一直在阻拦着?谁知道这个时期是什么时期?我们怎么可能过于乐观?你别书呆子气,政策能这样变,也能那样变,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起码我看到那些以前批斗过爸妈的人现在还在台上做官,我们还是得听他们的指挥,他们不让我工作,我还是没工作可做。”

宋运辉听着愣了好久,说这话的姐姐让他看到苍老,这话似曾相识,更像是从历经艰苦的爸爸嘴里出来。想到姐姐高中毕业后漫长的待业时光,那都是当初把上学机会让给他才导致的。宋运辉内疚万分:“姐,有没有办法跟着他们高中上课,你明年再考吧,现在政审不会再限制你。大学与这儿不一样,真的,你看我都能入团。”

宋运萍没想到弟弟把话题转到她身上来,笑道:“你真不知道,我们以前哪里正正经经读过书,跟如今正规初中高中读下来的应届生没法比。不考了,我还是等卖兔毛的钱攒足了去买只半导体收音机,跟广播电台学英语。或者买辆自行车,到县城读电大去,也是文凭呢。有什么不懂的,有你这个现成的大学生在。”

宋运辉又是“哎呀”一声:“你不该寄钱让我回家,否则你早点买上一辆二手自行车,早点上电大。”

宋运萍顿足佯怒:“小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钱的事你别管,我自己有计划呢,电大得夏天开学,现在买了自行车也没用。你不知道我们多盼着你回家,你回来我们不知道多高兴,一家子在春节团圆比什么都重要,知道吗?你再说不该寄钱让你回家,我揍你。”

宋运辉一听有道理,这才释然,心里更是暖暖的。但他仍是顽皮地冲姐姐做鬼脸:“你天天口口声声揍我,害我从小压抑到大,我的童年不知道多黑暗。”

“嗨,臭小子,谁打你啦,栽赃。”宋运萍从来不舍得打弟弟,他们家也没打骂孩子的传统,这会儿见弟弟冲她做鬼脸,知道这小子寻她开心呢,抓起地上一把雪揉硬了扔过去。宋运辉一甩大包就跑,宋运萍捂着书包跟上追杀,一路嘻嘻哈哈。这书包里,是宋运辉给她带来的一大堆书,有一套四本《红楼梦》,是宋运辉问人千求万求借来,有买的《唐诗三百首》,有《宋词精选》,有《古文观止》,有《安娜?卡列尼娜》,还有好几本杂志和宋运辉从大学图书馆借的小说,她不知多珍惜这一大堆书,书包虽重,她还不舍得给宋运辉背。

但两人都各怀心思地往后看了看。宋运萍想,听说公社那儿摘帽政策早已经下到街道,可她和爸一起去问,人家爱理不理,若是换她和那个雷同志一起去……宋运辉则是从姐姐的话里感觉到自己肩上担子的沉重。出去读书之后才知道爸妈的懦弱,这个家,现在竟然是由姐姐柔弱的肩膀在担着,而姐姐虽然不说,心里不知道多希望有人与她分担那责任。他已经是大学生,他也是男子汉,他应该做些什么了。

雷东宝回到家里吃中饭,一直心不在焉,两只环眼兴奋得杀气腾腾,如果不是他亲妈,旁人看见准得吓死。他的兴奋,一半是为那么动听的声音,一半是为终于了解联产计酬的步子究竟能跨到哪里,有些事情一点就破,可没人指点时候,面前糊着的那张纸坚如铜墙铁壁。他草草扒拉了饭,照例将饭碗一搁交给妈,去队部找老书记,没见到。寻到家里,果然老书记坐在被窝里暖暖地听收音机。

雷东宝没一点寒暄,自己找凳子坐到床头,开门见山,“叔,我问清楚什么是大包干了。就是把责任田一竿子……那个包到每户人家,不是隔壁几个大队他们那样包到每个组。”他想学宋家那个弟弟说的话,但话到嘴边却忘了一半,“《安徽日报》已经宣传过,人家早做上了。我们也干吧。趁现在农闲,先把全大队的地摸清楚,春节之前搞好承包,开春天暖,大伙儿正好开始卖力侍弄。”

老书记关掉收音机,耷拉着厚实的眼皮跟睡着似的想了很久,才道:“我们不能做出头椽子。包到户,那还有集体经济吗?那不跟解放前一样做地主了吗?社员还能听集体的话?”

雷东宝不慌不忙,将宋运辉的解释搬出来:“不一样,地是集体的,就像是我借一把凳子给你,你用着,可凳子还是我的,赖不掉。”

这回老书记很快答话:“东宝,你年轻,没经历过事。这种文件上都没说明白的事,你千万不能做,这是挨批斗的原则性大事。我老了,你还年轻,又是复员军人,还有大好前途,万一有个政治上的污点,你一辈子没有出头日子。你好好想想。”

雷东宝好好想了想,但他根本就不在乎老书记的担忧:“叔,我现在就没在过好日子,你看整个大队小伙子,哪个娶得上媳妇?我回家那么多天,又有哪天吃饱?日子还能坏到哪儿去?不怕。叔,你年纪大,你才担不起风险,正好眼下天冷,你老寒腿犯了,出不了门,大伙儿都知道。承包的事,我来管,我担着。”

老书记心中万分不肯,伸手抓住雷东宝的手,语重心长地道:“东宝,你误会叔了,叔不是怕担风险,叔以前怎样的,你问问你妈就知道。但是这方案得经公社批准,公社能不能答应你?你的想法太新,公社也不能决定,公私问题大是大非,公社肯定得讨论再讨论,等他们讨论完,黄花菜早凉了,还搞什么承包。这样吧,我们步子走稳一点,考虑成熟一点,还是分组联产计酬。你抓紧把地丈量出来,我们年前争取搞好。大家都在分组承包,公社不会太管我们,过年过节的他们可能连开会都不会参与。你去做,方案我这几天写出来,交给公社。”

雷东宝闻言眼前灵光一闪,不由暗暗一笑,嘴上非常爽快地答应:“好,我下午就干。再一件事,后山那座砖窑,我搬开碎石望进去看了,里面好像没塌,不知道能不能用,行的话,开春把砖窑烧起来。”

“砖窑一点问题都没有,当年砖窑是我的罪名之一,砖窑口还是我自己亲手扒的,省得他们那些败家子乱扒。你别看外面破破烂烂,里面结实着呢,好用。”老书记说完,得意地偷笑,一脸又挂满老猫胡子。原来人人都有小狡猾。“等天稍暖一些,我找几个老把式把砖窑整一整,整个囫囵地交给你烧,你安心去做别的。东宝啊,我和队长都年纪大了,以后冲锋陷阵的事你多担着点。”

雷东宝一听就乐了,蹦起来就往外走,一边霹雳似的扔下一句话:“就这么定。”话音未落,人影早没了,客堂间大门被他关得地动山摇,震得屋顶簌簌落下老尘。老书记看着哭笑不得,他话还没说完呢,比如他还想叮嘱雷东宝丈量土地时候该留意什么,组织人手时候该找谁,跟人说话客气点之类的,没想到这小子说走就走,龙卷风都没他快。

雷东宝旋风似的刮到队部,冲到会计门前,大声吩咐:“拿纸,拿笔,拿卷尺,再拿团绳子,量地去。广播怎么开?”

会计比雷东宝大不少,并不是很看得起这糙货,闻言依然坐着,不紧不慢问一句:“几张纸,几公尺的卷尺,什么绳子?”

雷东宝一听就知道这四只眼跟他搞对抗,伸手一把拽住会计的领子生生把他从椅子上拎起来,拉到面前,一脸狰狞地盯着他,咬牙切齿地重复:“纸、笔、卷尺、绳子,妈的,开广播。”

雷东宝手一松,会计的屁股在桌角撞一下,却连一个屁都不敢放,四十岁的人,身手灵活地在椅子、桌子间转弯抹角去打开广播,调好音量,然后立刻退开,寻找卷尺绳子。他怎会不知道丈量土地用什么卷尺什么绳子。即使真不知道,也被雷东宝那一脸凶神恶煞给逼明白了。

雷东宝“噔噔噔”到麦克风前,扯开嗓子就喊:“四宝,老五,红伟,来大队。四宝,老五,红伟,来大队。快,有好事。”

会计一边儿听着觉得非常不正规,但再也不敢吱声,闷声不响将丈量土地的工具收拾出来,而且还一式两份,因为他听到雷东宝叫了三个人,这么多人出去丈量,一份纸笔卷尺显然不够。雷东宝也不语,煞神一般地站一边看着。

包括后面丈量土地的时候,雷东宝也是背着手一边儿看着,他以前做的是工程兵,又不懂丈量土地的事儿,连一亩是多少平方他都搞不清楚。反正他把原因说明白,说是为搞承包,既然土地包到人头上,就得把好地坏地分清楚,不能这人给好地那人给孬地害死拿孬地的人,然后大伙儿就兴奋地忙活上了。四宝悄悄问隔壁大队都是分到组里,一个组有三四十个人,怎么我们大队难道是分到户吗?那倒是大快人心了。雷东宝连忙说这只是打比方,大队当然是承包到组。但是,雷东宝狡猾地在心里想,这个组,可以小啊小啊小到三四个人,那就是跟承包到户没什么两样了。什么大包干,什么分组联产计酬,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咱自有咱的对付。

天寒地冻,又近年关,公社里果然没人肯来参与小雷家大队这个落后分子的承包大会。老书记坐在露天大晒场的主席台上正儿八经地说了承包的意义,承包的好处,没说几句话,就下来把下面的雷东宝扯起来,占了他坐得暖呼呼的凳子。老书记都懒得管东宝怎么讲,光捧着杯子很感慨地想,东宝到底是个年轻气血盛的,坐过的位置跟火炉烤过一样热,做起事情来也快,原以为这事情磨磨蹭蹭总得拖到元宵之后才能大致有个眉目,没想到这小子两天就把整个大队的地量了出来,还让会计和红伟两个把土地方位图也细细描出来,甲级地,乙级地,丙级地,标得一目了然。这不,雷东宝正挂那图呢。

但等图纸展开,老书记傻眼了。原本用黑线画的一块一块土地,怎么被用红线画成一小片一小片了呢?他忽然悟到什么,整个人愣在座位上,这臭小子,别阳奉阴违当那么多人面犯大错啊。下面那么多人,好几人盯着臭小子的位置不服气,这要是被人告到公社里去,明天公社就会派人来摘了臭小子的乌纱帽。老书记顿时坐立不安。但是,上面雷东宝早已指手画脚地开讲了。

“社员们,我不会讲大道理,我就直接讲怎么承包。你们看图,我们大队共有甲级地这些,乙级地这些,丙级地都是零碎边角料,是这几块,承包到每个人头上,甲级地六分,乙级地三分,丙级地六分。四眼会计和红伟这几天已经把地都按大小画好,等下你们每个人上来抓阄,甲箱抽一个,乙箱抽一个,丙箱抽一个,抓到甲一地,这地就是你的了,抽到甲二地,以后你种甲二地,乙级丙级地也一样,抓完阄凭纸条到窗边问红伟、四宝拿地,自己赶紧去划好地界。但是且慢,你一个人能做啥啊,你一个人犁地后面谁给你扶着犁啊?你那么能干还种什么地,趁早做神仙去。所以抓阄后我们还得自愿组成小组,你可以找你爹妈儿女,也可以找你兄弟姐妹朋友妯娌,随便,一定要组成小组才能跟老五、四眼签承包合同,小组的人得一起摁手印,明白了吗?这就叫分组联产计酬,隔壁村都那么在承包。”

老书记心惊肉跳地听着,但听到最后,一颗心“咚”地放了下来,鼻孔里呼出一声长气。这臭小子,到底还是不肯分大组,硬是搞了个偷梁换柱,名堂说得好听,可那些社员自愿组合还不得按家庭亲戚组合?说到底依然是承包到户。可被东宝那么一说,似乎还挺合情合理,说到公社去也不怕。老书记看到雷东宝横着一张脸看过来,他当没看见,撇开脸去,心说回头算账。

这时下面有人跳出来问:“万一我抓到甲一地,我老婆抓到甲一百零一地,以后我东头浇一桶水,还得跑一里地到西头再浇我老婆的地,麻烦不麻烦?还是划片吧。”

雷东宝眼睛一横,眉头都不动地道:“行啊,你们一家老小十一口人,甲三十到甲四十这一块都是最好的地,你不想挑着水桶跑来跑去,这一大片全给你们,旁边大多数是丙地,你干不干?如果旁边都是甲地,你们一家全拿好的,人家干不干?现在抓阄是最公平的办法,完了你们嘴巴长鼻子底下,自己找人换来换去换到一起。就跟你买电影票,你是一排二座,你老婆是十排二座,你进场后找人师傅长师傅短换了位置不就成了?多大屁事,搞得跟关公一样红脸。大家还有什么问题,讨论讨论,没意见就举手表决通过。”

众人顿时嗡嗡嗡讨论成一团,说起来什么方案都有,但基本上没脱离甲级地分一些乙级地分一些丙级地也分一些的公平合理方案。老书记想了好几个分法,比如说先结合成组,然后再抓阄什么的,但都不行,纸条不可能照顾到一组几个人。想来想去还是东宝的那办法合用,虽然挺傻,但最公平合理。老书记完全可以站起来跟大家讲理由摆道理,但他不说,他要给社员更多讨论争吵的机会,这种承包大事,一包就是关系到五年口粮的大事,一定得包得人心服口服。

老书记耐心地低头喝水抽烟,仔细地聆听周围大伙儿的激烈讨论,掌握着周围人的思路走向。令他放心的是,雷东宝一动不动,也一声不吭地坐在主席台上虎视眈眈,一点没有不耐烦与社员吵成一团的意思,好,这才是大将风度。结论,得由大伙儿自己吵出来,大伙儿才能心服口服。

老书记等听到前后左右的意见大致统一到雷东宝说的意思上来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高高举起他的烟杆。他坐在前面第二排,谁都看得见他那柄黑亮的烟杆,会场顿时一阵静默。没多久,一根、一根、一根的手臂坚决地、犹豫地、彷徨地、无奈地接二连三地举了起来。

会后,四眼会计与四宝、红伟、老五他们四个忙得不可开交,老书记悄悄走到雷东宝身边,拿烟杆子敲敲他肩膀,做个眼色,要他跟来。雷东宝自知理亏,心虚地跟在老书记后面,一直跟到大队部。但雷东宝见老书记关上门,却什么都不说,转来转去找什么,心中狐疑,心说,别把老书记气糊涂了吧,但刚才最先举手的还是他呢。

终于,见老书记从桌底掏摸出一条两尺来长板子,是他平时扔地上搁脚御寒的,只见老书记抄起板子,雷东宝心中飞快闪过念头,叔肯定是火大了,要打就让他打三下,让他出受骗上当的气,多打不肯。老书记果然不客气一板子抽在雷东宝屁股上,嘴里恨声道:“叫你骗我!”雷东宝一听不对劲,回头一看,果然老叔一脸老猫胡子,在偷笑呢,他不等第二板子下来,飞身夺门而逃。老书记一板子打空,却笑出声来,将板子冲雷东宝背后扔过去,嘴里却大喊一声,“操你娘,干得好!”见雷东宝做事如此麻利,老书记都没好意思把砖窑的事情拖到年后了,裹紧棉衣出来想找老伙计商议,没想到晒场上早空空荡荡。

原来晒场上的男人早蜂拥挤到田头,女人则是回家找来板子到田头找到自家男人会合,跟着红伟、老五他们为自家的承包地竖上“界碑”,反而是四眼会计和四宝两个签合同的桌前却是空空荡荡没人响应。冬日的夜晚来得早,筋疲力尽的红伟、老五很想早点回家吃饭歇息,但早有人燃起松枝要求挑灯夜战,人们竟是全体响应。无奈,红伟和老五也只能撑着,一直将甲级地分完,松枝燃尽好几条,才告一段落。而划得承包地的人却依依不舍不肯离开地头,生怕别人拔移了“界碑”似的,天寒地冻都不足畏惧。更有人干脆站在呼啸寒风里现场办公商议怎么组合,怎么与人交换地块,一个个热情空前高涨。

但是,接连两天,大队部的签订承包书桌子面前,一直空空荡荡,没几组过来签订。四眼会计此时已经服了雷东宝,拿着名单满村子地找雷东宝而不是老书记想办法,一直到大队养猪场才找到。

臭气熏天的猪场里,雷东宝正与猪倌商量哪几头猪可以杀,哪几头猪留种。见四眼会计进来,他拿环眼盯着会计,却自言自语似的道:“这猪连番薯藤都吃不饱,摸上去一把骨头。你算算一个人能分几斤。”

四眼会计每年都算,早轻车熟路,拿钢笔在手心手背算了会儿,报岀个数字。

雷东宝不清楚四眼会计是怎么算的,问道:“下水怎么算?猪头猪脚不能算在内,谁有钱谁买。”

四眼会计忙道:“一向都是肉平分,猪血下水猪头猪脚谁出钱谁买,另外留一只猪头,大队干部聚餐。”

雷东宝想到他们当兵时候连长指导员与他们一个锅吃饭,有时抢任务抢时间,好菜还留给突击队员吃,这个大队倒好,干部比群众吃在前头。统共才几头猪,几个大队干部一顿得吃掉几个人的份额。他压根儿就没想这事得与老书记他们商量一下,顺口就道:“今年不留猪头,开春砖窑开起来,买煤、买手拉车,多的是要钱的地方。我看队里都没几个钱吧,一只猪头的钱也好。”

四眼会计有意讨好,拉住雷东宝的手臂一直拖到猪场门口,才附耳轻声道:“要不赶杀猪时候留只后腿,给公社信用社主任送去?只要他主任一张嘴,就是买辆拖拉机的钱都能借出来。”

雷东宝本来挺厌烦四眼会计的亲密相,但听了会计说话才明白这话还真只能贴着耳朵说,他狐疑地问:“这不是腐蚀革命干部吗?别肉给扔出来,事情也办不成。不行,要借钱我们还是问公社打报告,按规矩来。”

四眼会计真没想到,如此凶神恶煞的人竟然会如此单纯无知,他硬是傻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道:“你不信问书记,都是这么在做的,否则就是公社批条了你也借不出来。”

雷东宝将信将疑,仍在嘀咕:“这不是犯错误吗?对了,你来这儿什么事?”

四眼会计这才想起他还有要紧事找雷东宝,忙道:“才三个小组来签承包书,怎么办呢?问他们,他们都说再商量商量,我估摸着他们得商量到春节后。”

雷东宝奇道:“地都已经分到他们手上,干吗还不来摁手印?你晚上广播里通知,明天杀猪分肉,谁不签谁别想分肉,年内不签,分到的地退回,以后继续出工拿工分。什么屁大的事儿,磨蹭啥?”

四眼会计提心吊胆地提醒:“东宝书记,要不要注意一点方式方法?要不我跟老书记说说,晚上挨家挨户……”

雷东宝打断他:“我跟叔去统一意见,你照我说的做。天快暗了,快去。”

四眼会计看看表壳开裂的手表,连忙离开猪场,心里一直在想,这东宝书记可真够粗暴独裁。

但四眼会计没料到雷东宝的独裁效果会是那么好,他广播停下没多久,立即有人撂下饭碗上门要求签承包书。但都在摁手印时候问一句,这谁决定的馊主意,拖几天会死人吗。四眼会计一点不客气,实事求是告诉大伙儿,这都是东宝书记的主意。顿时大半的人哑了火,这小雷家大队谁不是看着雷东宝长大的?又有谁不知道雷东宝一身蛮力打遍小雷家无敌手?

也有几个仗着辈分骂上几句的,更多的是偷偷告到老书记那儿的,不过老书记一概“嘿嘿”以应,态度非常明确,绝不敷衍。众人这才明白,敢情雷东宝后面是老书记撑着腰呢。

等众人离开,老书记才关上门偷笑。不为别的,只因小雷家大队原来的那个造反派书记老猢狲在队里依然横行霸道,在公社依然称兄道弟,老书记取而代之,老猢狲不知道心里头多恨,事事与老书记唱对台戏,而队里没人敢出来说公道话,都怕那造反派书记。但老猢狲唯有怕雷东宝一个,他唯一挨欺负的一遭是得罪了雷东宝的妈,大雪天差点被雷东宝埋进雪堆闷死,此后见了雷东宝就远远绕着走。这世道一向是讲理的怕不讲理的,不讲理的怕不要命的。老书记本来想拉雷东宝撑腰来推进大队工作,意外之喜是这小子还是个能干事的,大队里从来办事磨蹭,这小子上任后气象焕然一新。老书记看着雷东宝越来越喜欢,先前雷东宝来商量以后不占那一只猪头的便宜,他还大大表扬了一番,说大队干部分吃猪头,是老猢狲那种人留下的恶习,该除。可惜小子经不起表扬,白着眼睛溜了。

老书记决定往后死撑雷东宝到底。再说,怎么说都是本房侄子,虽然是远了点。只要雷东宝这半年坐稳,以后他让位给雷东宝,书记之位依然掌握在本房手里。人怎么说都是有点私心的。

闹哄哄杀完猪分完猪肉,已是大年三十。闲下来没事做了,雷东宝心里猫抓猫挠地想起一个人,那个宋家姐姐。他花退伍费买了一副猪肝一对儿猪蹄,掏钱时候心里就想着那条通往宋家的路。但他一直腾不出时间,他得看着承包书签完收存,他得看着金贵的猪肉公平合理地分到每一个人手里,他还得处理换承包地位置起摩擦的小官司,没想到芝麻绿豆大的村官,事情多得不可思议。

年三十早上贴完最后一张封条,他拎起猪肝猪蹄撒丫子赶去红卫大队。但上了路才有时间想到一个严重问题,他该找个什么样的借口进宋家的门并送出东西。他做事再直接,也知道不能上去就说我看上你们家姑娘了,那样做会被人拿扫帚打出来。他想来想去,决定违心地挂上向宋家弟弟致谢的招牌。

一路过去,雷东宝一路感慨,看人家大队,家家热火朝天地准备过年,进村就闻到肉味在空气中弥漫,门口挂着鸡鸭鱼肉,不像他们小雷家,一人才能分到那么小小一刀肉,都不够他放开肚皮吃两顿。开春,是真的要好好发展经济了。

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赶到红卫大队,雷东宝却尴尬地发现家家烟囱在冒白烟,正是中饭时间。雷东宝当然是硬着头皮上门了,可心里着实担心宋家所有人的反应。恰恰在吃饭时间到人家家里,人家会怎么看他。

他只是奇怪,别人家都看上去红红火火的,就宋家安安静静,门口啥都没挂,对联都没有。雷东宝尽量斯文地敲门,见开门的是宋运辉,雷东宝忙稍稍提高一点手中的猪肝猪蹄,以他特有的凶巴巴笑脸对宋运辉道:“小宋,来感谢你来了。前几天你告诉我承包是怎么回事,我们小雷家大队……”说到这儿的时候,宋运萍听到雷东宝特有的粗大嗓门,离开饭桌来到门边。雷东宝一看见简简单单只穿一件丝瓜蛋花汤般花色棉袄罩衫的宋家姐姐,喉咙一哽,忽然失声。这一下,雷东宝的司马昭之心立刻暴露无遗,宋家四口全都看出他对宋运萍的狼子野心。

宋运辉当即想到,这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反感地拦在门口不让进,而宋家父母多年以来虽然活得战战兢兢,低人一等,却也并不满意这个闯上门来的女儿追求者。只有宋运萍一脸惊异,但面对雷东宝热烈的直视,低下头去,看到弟弟拦在门口,她忙轻轻说一声:“雷同志请进,还没吃饭吧。”

雷东宝眼里只有一个人,压根儿没看到其他人的反应。但听宋运萍邀请,却又难得收起泼天大胆,违心地道:“吃了,我吃了。前几天你弟弟帮忙,我们承包搞得很成功,我过来谢谢你们。一些些东西,我挂门口,我走啦,你们慢吃。”话是这么说,东西也挂门口了,可脚底下却并没移动。

宋运萍微微一抬眼皮,但都没瞟到雷东宝,就又低下眉,从喉咙底下说出一句:“大冷天的,进来喝口汤吧。小辉,给雷同志拿凳子。”

雷东宝早高兴地应声跳进门。宋运辉却看着姐姐走向厨房的身影略微迟疑,但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将一把小圆凳搬来,换下自己的椅子,请雷东宝坐椅子上。家中椅子有限,四口人四把椅子,再多没有。雷东宝进门就冲宋季山夫妇客气地喊“叔,姨”,但这声音却打架似的,又响又硬,一下震动这个原本安安静静的家。宋运辉依然没说什么,只默默旁观,看父母并不是很热情地请雷东宝入座。

宋运萍当然不相信雷东宝已经吃了饭,好在中饭晚饭是一起煮的,饭锅里还有,她取来一只蓝边碗满满盛了一碗白米饭,想了想,又拿饭勺将饭使劲压结实,上面又狠添一勺。她估摸着雷东宝饭量大,怕他客气吃一碗两碗就收手,回去路上冷着饿着。这一碗饭,捧手上沉甸甸的。

雷东宝将饭碗接到手里,就感觉出异样,他心里非常高兴。这说明啥?说明宋家姐姐疼他。他看到宋运萍到门边将猪肝猪蹄拎进来,将门关上。门这一关上,礼这一被收下,雷东宝就感觉自己与宋家人是一家人。

宋运辉也看出雷东宝手中这碗饭的密度,他心里很不情愿,可对着一桌都不说话的人,还是他开口,因为他已经十九岁,已是成人,这个家,他应该起中流砥柱作用。“雷同志,你们最终采用什么承包方案?”

雷东宝本来是看着垂着眼皮的宋运萍乐,见问忙道:“就是承包到户。但怕公社不让,我们说的还是承包到组,承包书上面也是写组。”

宋运辉一笑,刚想再说,却听姐姐说话:“那大伙儿春节后就得忙活了,小雷家大队和我们红卫大队是一个公社的吗?”

“不是一个。”这话是宋季山回答的。

雷东宝却才知道不是一个公社,他当兵之前不会关心这些,当兵回来才没几天,又都是忙得焦头烂额,哪有时间了解这些。他见宋父回答了一个问题,就很虔诚地回答另一个问题:“春节后也得看天气,地里的活还不一定要开始做。不过上次我们遇见的地方你们还记得吗?那儿有座砖窑,我那天看了,还中用,春节后尽快把它修好,烧起砖来,给大队里添点收入。”说话时候,雷东宝吃得狼吞虎咽的,他吃饭本来就快,入伍后抢着吃饭,以便能抢到前面盛第二碗,如今更没一点吃相。

宋家人都诧异地看着雷东宝吃得虎虎生风,只有宋运萍却问她爸:“爸,你说街道下午还有人吗?”

宋季山道:“应该有人,明天才开始春节放假。”

宋运萍毫不犹豫地道:“雷同志,你下午急着回去吗?如果不急,能不能跟我去街道找个人?”

宋运辉一惊,立刻想起初遇雷东宝后姐姐说的话,隐隐明白姐姐要雷东宝一起去公社是什么事。他忙将饭碗放下,看住姐姐,严肃地道:“姐,这事我来,我等下饭后就去。我们不能麻烦雷同志。”

“我去,没麻烦。”雷东宝不知道什么事,但他心里愿意为宋运萍赴汤蹈火。

宋运萍没看雷东宝,却是带点祈求地看着弟弟,轻道:“小辉,你饭后去孙三伯家好吗?他答应把刚剥下来的花菜叶子都给我们,兔子好几天没吃上青饲料了,你力气大,多去挑些回来。小辉……”

宋运辉摇头:“姐,原则性问题。”

宋运萍还是轻道:“没那么严重。可是,明天就是初一……很不好。小辉,你去吧。”

雷东宝却想到前儿他伸手想拉两姐弟上来,结果做弟弟的没点男人样子,先伸手抢着上来。他想,这个弟弟难道又想在力气活上面挑肥拣瘦?虽然这弟弟说起承包来头头是道,但雷东宝却再次瞧不起他,毫不犹豫地对宋运萍道:“我跟你去公社,回来顺便把菜叶子挑回来,没差多少时间。”

两姐弟都知道雷东宝误解了,宋运辉不得不妥协,郁闷地低头吃饭,“我会去。”怕没说清楚,又很不情愿地补充,“挑菜叶子。”

这会儿工夫,雷东宝早吃下一碗饭,宋运萍见他饭碗空了,起身拿起他的饭碗又飘进厨房,雷东宝忽然想起他才刚说过他吃过饭,一下心中很不好意思。但宋运萍把结结实实一碗饭拿来,他还是又吃了。宋家年前的菜还行,比雷家是好多了,有蒸鱼,有粉丝肉汤,还有油豆腐烧白菜,在雷东宝的一起努力下,饭菜全部吃完。这让宋家人第一次见识了雷东宝的胃口。

宋运辉不愿看到姐姐与雷东宝这种人一起出门,吃完饭就抓两只竹筐,拎一条扁担赌气出去。宋运萍怕父母钻进厨房里询问,收拾了桌子也不洗碗,就出来邀雷东宝一起去街道。两人一前一后出门,走在狭窄的村路上,还是一前一后,后面的雷东宝两眼只随着宋运萍走。

直到走到空旷点的地方,宋运萍才声音跟蚊子似的对雷东宝道:“谢谢你还特意送猪肝猪蹄来。我叫宋运萍,我弟弟叫宋运辉,我弟弟已经在大学读到二年级了。我们家成分不好,听说现在文件下来可以给摘帽,有人已经落实政策,可我们去街道问问,人家总是让我们等,欺负我们呢。想请你帮忙……”

雷东宝粗中有细,一听就明白,以前部队里时候也那样,那帮坐机关办公室的特势利,要他们做事,常得三请四请,赔足笑脸,才给你懒洋洋做一些。但这帮人也常喜欢敬酒不吃吃罚酒。宋家人都是文绉绉的,再说成分不好底气本来就弱,上去找人办事还不得无功而返?他很高兴宋运萍不拿他当外人看,爽快答应:“我们就是一个公社的,也不怕,反而更容易办事。你家养着兔子?收入好不好?”路宽了,两人走在一起,雷东宝可以看到宋运萍冻红的侧脸。

宋运萍低头轻道:“我们养的是长毛兔,到现在能剪毛的有二十多只了,我一个人养着,收入已经比我爸妈工资好。要是我们家也能承包一块地就好了,我种上一亩番薯,兔子就不愁过冬了。你家要不要养?”

雷东宝想起自家的院子和刚承包的地,忙道:“要,怎么养?”

“开春我抱一对给你。现在天冷,你没准备着兔子吃的,长毛兔又娇,还是先不忙给你。”

雷东宝想到这样一来又有借口找宋运萍,而且可以借着养兔子取经一找再找,喜得差点手舞足蹈。可惜红卫大队离街道办公室近,没说几句话就到了街道门口。

敲门进去,里面只有两个人。一杯茶一张报纸,见人进来,都是微微斜一下眼,一看不是要紧的,都没人开腔,两人继续看报。

雷东宝见宋运萍对他朝着一个人使眼色,便知分管宋家摘帽的是这个人。他走过去伸掌一把将报纸拍桌面上,另一手指着宋运萍对那人道:“她家摘帽的事你在做?大过年的,你给个准信。”

那人被如此冒犯,皱眉抬头,见是一个不好惹的混人,自知不能硬取,须得蒙混,便懒懒地伸个懒腰,道:“排队,说过多少次了,排队,总有轮到你们那一天。都像你们那样想着插队,我们还怎么开展工作。”

“你们怎么排的队?我们排第几位?哪天可以轮到?”

那人懒懒收拾报纸,却对宋运萍发问:“他是谁?你家的事跟他有什么相干?”

雷东宝抢着道:“她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我问你,你回答。”

那人却“嗤”的一声,斜睨着雷东宝不屑地道:“什么时候的事儿?谁问你……”话音未落,那人忽觉腾云驾雾,脚底生风,晕眩过后发现,他被劈胸抓起,顶到墙上。那人好汉不吃眼前亏,面对压到眼前的一张煞神脸,立刻不再吱声。办公室另一个人站得远远地道:“你们干什么?我警告你们,立刻放手,否则后果自负。”

宋运萍也惊住,她原本只想大吵一架,没想到雷东宝上来就动武,偏离既定轨道。她想上前劝阻,但又闭嘴,事已至此,不如顺其发展,再回头反而被人更加看死。但心中开始提心吊胆。

雷东宝理都不理身后的警告,盯着眼前的人狠狠地道:“老子偏要插队。你今天就给宋家办摘帽。老子只问你一个字,干不干?”

那人被雷东宝拎起来顶在墙上,哪里敢回答两个字“不干”,但有碍面子,又不愿意说“干”,只得战战兢兢地道:“得写申请。”

“然后?”雷东宝惜字如金。

“然后把申请放我这儿,等我通知。”

宋运萍一听,心说这就是了,办好的人都这么说。心中不由骂那人一声“犯贱”,挺方便的事,“四人帮”粉碎了,“三中全会”开了,国家给了那么好的政策,却硬是让这帮歪嘴和尚念坏经。想到宋家这么多年来在这帮人手下吃的苦头,虽然见事情有了眉目,虽然知道得罪街道的人不便,宋运萍却背手不去阻拦雷东宝,只觉大快人心。而另外一个人见此情形,不敢靠近,闷声不响旁观。就算他这时逞能,难保他哪天落单挨闷棍,因为谁都知道在摘帽的事儿上,绝大多数人憋了一辈子的恶气。

雷东宝却并不觉得满意,不耐烦地将那人拎高两厘米,怒斥道:“你这么大人会不会说话?一茬屎一茬尿没个完。老子问你,申请后做什么,什么时候批准,老子哪一天拿批文,你给老子心肝肺屎尿屁一起放出来。”

宋运萍听了差点忍俊不禁,那人却淋着冷汗从嘴里放出屎尿屁:“申请得党组开会通过,每星期只有礼拜五一次,这中间隔着一个春节,我真没法给你确切日期。”

“算你初十上班,我过了元宵就来问你拿手续。行不行,说一声。”

“行,行,你放我下来,我给你们拿申请报告。”那人给吓到崩溃,不再继续讲究面子问题。

雷东宝这才放开那人,叉腰坐到桌边。忽见宋运萍接了申请报告单取笔要填,忙起身将位置让给她,看她轻轻巧巧地在纸上填写娟秀小字。雷东宝觉得这些字个个好看。

办完这一切,两人一起出来街上。雷东宝都不等走远就扯着他一贯的大嗓门道:“元宵过后,你别自己一个人来,会吃亏,等我一起过来拿结果。”

“是,谢谢你,雷……”宋运萍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才好,本来称“雷同志”,可经此一役,觉得再这么称呼,有点对不起雷东宝。究竟是女孩子家,不好意思太主动,不由红了脸,可脸上满是笑意。想到刚刚那一幕,想到原先一直在他们家面前耀武扬威的街道负责人就像纸老虎一样不堪一击,想到雷东宝简单直接解决问题,再想到期盼已久的摘帽问题终于可以得到落实,宋运萍真是激动得想拍胸大笑。可这是在大街上,在雷东宝面前,她硬是忍住,却仰着通红的脸笑道:“我真是太高兴了,没想到事情这么轻易解决,太大快人心。我们全家都谢谢你。”

雷东宝却看着宋运萍通红的笑颜,闪亮的星眸,没了刚才一往无前的气势,搓着手笑道:“你高兴我也高兴,你高兴我也高兴。”

宋运萍听了,红晕一直蔓延到脖子,不敢再看雷东宝,低下头轻道:“不是我没良心过河拆桥,可你回家还得走好多路呢,我不请你到我家坐坐了,你爸妈可能还等着你一起吃年夜饭呢。”

雷东宝舍不得走,可也知道宋运萍说得在理,别的日子都可以晚回家,年三十怎么能让寡母一个人等着操心。他连连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爸早去世了,家里只有我妈一个。我刚复员,我们小雷家大队造反派书记今年才倒台,他们在的时候个人养猪养鸡都是资本主义尾巴,他们越闹社员越穷。今年我把地承包好了,回头发动社员女人养猪养鸡养兔,男人拉土烧砖,你看我一年,我一定带小雷家大队赶上你们红卫大队,你一定得看着我。”

宋运萍虽然大致知道雷东宝的意思,可听他自己说出来,心里更是欢喜,毫不犹豫就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这边走,我给你带路”。

雷东宝简直得将根根头发变成触须,才能捕捉到宋运萍蚊子叫一样的说话声音,但他愿意,乐在其中。他也不假客气,他还恨不得绑宋运萍一起回家呢,可惜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他只能一路难得话很多地介绍一下他的简单历史,让宋运萍对他印象深刻。一直走出很远,他才真的不好意思让宋运萍再送,看着她走回家。

宋运萍回到家里,把这大好消息告诉全家。她事无巨细地说,父母听着一边笑一边称愿,一边列举以前所受的各种欺负,只有宋运辉心里很复杂,他没想到,事情可以用一种更不讲理的方式解决,耽误他读高中、耽误姐姐读大学的强大势力竟然在蛮力面前不堪一击。而且宋运辉更是想到,如此一来,姐姐将付出什么。他在姐姐将过程兴奋地讲完后,就说了一句:“姐,我们该好好谢谢雷同志,但你千万要想清楚,我那些插队支边的同学有些已经在后悔不该跟没有共同语言的村姑结婚。且不论他们的道德问题,可一个道理是清楚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宋运萍一下红了脸:“谁说道不同?我又不是大学生,我也不过是个农村人口,一个连地都没有的人,还不如农民可以承包土地。”

宋季山小心地道:“可怎么说我们都是居民户口,有供应粮可以吃。”

宋运萍气道:“别有事有人,无事无人,做人别太势利。”

宋运辉也红了脸,但他还是坚持把话说明白:“姐,你误解我的意思。你和雷同志不是一路人。你爱看书,爱看《红楼梦》,你是书里薛宝钗一样的人物,雷同志最多是水浒里面的好汉,是红楼里面的焦大。贾府再败落,薛宝钗即使再落魄,她也不会与焦大为伍。这不是户口不户口、学历不学历的问题,完全是性格爱好问题,你们志不同,道不合。”姐弟两人近来一起看红楼,言语之间全是红楼长红楼短。

宋运萍板起脸,起身离开,但走几步,又站住背着宋运辉道:“你懂什么,雷同志不是焦大,我也不是薛宝钗。你回去安心读书,别掺和你们大同学的家庭问题,你还小呢。”

宋运辉见姐姐轻视他的见解,异常生气:“姐,你可以用理由说服我,但你不能用年龄来否定我。”

宋运萍冷然道:“理论再有理,我也只看做出来的结果。百无一用是……”宋运萍即使被弟弟激得生气,也还是记得不能骂人,忙将话止住。雷东宝做人热情,做事实在,是个山一样的男人,爸妈歧视他的户口倒也罢了,这是实际问题,而她觉得,弟弟的话欺人太甚,非常侮辱雷东宝。本来她只是对雷东宝有隐隐约约的好感,只觉得他可依赖可信赖,此时被弟弟一说,她反而坚定不移地站在雷东宝的一边,一个男人是干大事创大业的,难道贾宝玉才算是性格爱好没问题?贾宝玉那样的男人才可怕,请他进门就跟请太爷进门。她气呼呼边说边进自己房间拿起一本书,一看是《红楼梦》,立即烫手一般扔下。

宋运辉已经将一句“姐你受迫害没读成大学,别因此仇视大学文明”的话挑到唇边,但生生咽了下去,他咽下去时候只是本能,一种多年培养成的怕言多必失的本能,可很快就在沉默中想到,这话说出口,太伤姐姐的心。他沉默良久,最终只是冷静给一句:“姐,我对雷同志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我不是诋毁他,我只是认为他有企图。我们不能太麻烦他,占他便宜。”

宋运萍没想到弟弟会说出如此理智的话来,她也是好久才回答一句:“鞋合不合适,脚最知道。别说了。”

宋季山夫妇看着儿女唇枪舌剑,都插不上嘴,心中感慨有之,欣慰有之,失落有之,孩子毕竟是长大了,可孩子做什么也不由爹娘了。

跟以往所有时候小姐弟吵架最终都不了了之一样,这回也是隔夜就没事。虽然是不是真的没事,只有姐弟俩各自心里知道,可春节就那么吃吃喝喝、热热闹闹过下来了。过了春节,还是宋运萍送弟弟去市区火车站,去得早,经过小雷家大队时候,远近不见人影。但两人都看到积雪化掉大半的路边的砖窑已经在整修,周围场地已经清理,整一个大广场。可见雷东宝说到做到,春节几天也没闲着。这回,连宋运辉看着也服,说这位雷同志是个做事的。这话,宋运萍听了心里比弟弟赞美她还高兴。在她心里觉得,被出去读书见多识广的弟弟赞美,是件了不起的事,她也终于为雷东宝放了心。

宋运萍一个人在市里逛了半天,看看市里的姑娘小伙穿得花枝招展,裤子把屁股紧紧包成两瓣儿,裤腿大得像扫帚,还看见一个男人戴着蛤蟆镜,穿三接头皮鞋,理大鬓角,手里拎一只录音机,边走边放,还边扭,看见女孩子经过就作怪声,宋运萍忙躲进商店避开。她差不多将整个市中心走下来,看到电影院门口贴着张红纸,上面用黑墨汁写着《小花》,另有一张是白纸黑字,写的是《追捕》。宋运萍不由得想起弟弟提起他们学校操场放日本电影《追捕》,说里面有个美丽的真由美,穿着很美丽的衣服,会开车开飞机,弟弟还画图给她看,可惜弟弟画图水平不好,但好歹看出真由美是很长的卷发,宋运萍想,那一定很美。宋运萍真想看,可电影得晚上才有,她等不及。

她又去新华书店看看,见到柜台上在卖过时的年画,有一张刘晓庆的特别好看,眼睛弯弯的,就像是《红楼梦》里说的,“任是无情也动人”,她忙掏钱买下来,她觉得刘晓庆可比陈冲美多了。

但宋运萍回来路上,一路走着,一直在想那触目惊心的喇叭裤。她想到那包得跟蒜瓣似的屁股,又是骇笑,这样的裤子,蹲下去不会裂吗?她可不会穿那样的裤子。

宋运辉回到大学,回到书的海洋,不仅学校图书馆里面的书日新月异,同学里面更是能人众多,只要有消息说过去的禁书或者限量内部发行的册子出来,有钱的同学就呼啦一下去排队抢购来看,有些书看得半通不通,可大家还是打攻坚战似的啃下,乐此不疲。宋运辉没那么追风,他把更多时间放在功课上,英语上,他对那些文艺的东西兴趣不是很大,更无法投入同学对文艺的侃侃而谈。

开学忙碌一段时间之后,他才有时间作为辅导员给四五年级的班干部讲课。这次他讲的是第一个植树节的意义。为此他根据中央关于大力开展植树造林的指示,找了很多资料,深入浅出地告诉孩子们,植树,对环境对人类的影响。他来自农村,而坐在他面前的孩子们来自城市,对于他所讲的树与人的关系,孩子们都很是好奇,非常爱听,连老师都听着觉得有趣。

讲完课,宋运辉与老师说了几句话,见到梁思申一直背着书包在门口等着,知道小姑娘有话要跟他说,与老师告别后,就走向梁思申。梁思申见他走来,就快乐地大声道:“Happy New Year,Mr.Song.(新年快乐,宋老师。)”

宋运辉早知道这小姑娘古怪多,知道她从小就被她妈逼着学英语,现在虽然小学三年级起也试教英语了,可梁思申的英语水平早应该上初中,不比他差。他笑眯眯地道:“应是Teacher Song。新年快乐,梁思申,你看我给你带来的鹅毛和公鸡毛。”宋运辉将夹在书里的鹅毛公鸡毛交给梁思申。

梁思申顽皮地晃着一个手指头,笑道:“Mr.Song错啦,我外公说了,在美国,称呼老师用Mr,不用teacher,Mr.Song,谢谢你给我带礼物,我也有,是美国的一套卡片,送给你。再给你看看外公给我的压岁钱,是美国的美元哦。可是妈妈只给我一美元的,一百美元的被她没收了。”她从书包里小心翼翼摸出一张绿绿的票子和一套卡片。

“你外公从美国回来?你高兴吗?梁思申,我也谢谢你的礼物。我看看是什么卡片。”两人一起坐在操场边的花坛上,梁思申摆布鹅

  出云公主云小茴,年纪轻轻色胆包天,善解俊俏公子衣。

  某日踢到钛合金铁板一块,名曰东川王,解衣不成反被扑,

  从此,璀璨又孟浪的人生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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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昨夜又做了那个梦,梦里那人似是十分熟悉我的身体,攻城略地娴熟异常,激进却又从容,那因情|欲而略带沙哑的低低笑声简直是要勾死人,迫得我自梦里汗涔涔的醒过来,还能感觉到身体的发热。

  古人云食色性也,我深觉很有道理。梦里的那个男人就像一碗肥而不腻的红烧肉一般,我吃得很是爽快,所以我醒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地咂巴了一下嘴。

  我从床上爬起来,身上的衾衣被汗湿了一层,贴在身上,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因这个梦而显得有些煽情的粉红色的胸乳,纵是脸皮厚如我,也不禁红了一下那张老脸。

  我用手巾擦了把汗,觉得自己莫非是太久没有看得顺眼的男人了,才会做如此诡谲的春梦。于是开始寻思我周围的那些个“红烧肉”们,哪个比较符合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重口味。其实真要说起来,我周围的那些男人们实在是很萧索很枯竭,怎么看都只是一块鸡屁股肉,或者是瘦津津的排骨,但是不管怎么样,哪怕只是一条只能塞牙缝的肉丝儿,它也是肉啊。

  就这样,关于“红烧肉”的这个梦境严重影响了我高洁的品格和端庄的态度,以致于我第二天出门晃悠,瞅着咱寨子里的那些男人的眼神就有了那么些想入非非。

  这里要说一下,我所在的寨子是在东川一个小镇郊外的一座山上,名曰霸气寨,抛开这个霸气泄露的名字不说,它内里其实就是山下小镇的百姓口中无恶不作烧杀掳掠罄竹难书的山贼窝,并且他们在痛恨我们惧怕我们的同时还有一丝惋惜,说干我们这行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前途暗淡不说,吃的还是青春饭,兹要是哪天老了,那就只有等死的份了,所以他们总结了一下,山贼这活和青楼里卖笑或者卖艺或者卖身的婊|子,其实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我初初听到如此神奇的逻辑得出的结论时皱了一下眉,然而很快想开了。这年头,民生不济,山脚下卖白菜的死胖子都能厚颜无耻地把一把白菜叫价到十文钱,朝廷命官每年拿着那点可怜的俸禄四处赊账,就连开赌坊赔本的王老虎额头上那个王字都已经隐隐散发出王八之气了,所以在如此萧条的情况下,山贼这样自主营生招商揽资的职业其实是很有前途值得深造的。

  霸气寨里共有四个当家。

  老大白蔹,从长相体魄等各方面来说,此人都是寨子中一堆肥肉烂皮里的一朵奇葩,再不济也是块腱子肉,很是让人垂涎欲滴;

  老二……没有老二,寨子里的男人们在排名谁是第二的时候,脸上忽然都一齐出现了一种十分微妙的猥琐,所以老大一拍板,便直接跳过老二诞生了老三,此人就是包金刚,包金刚和白蔹恰是两个极端,别看白蔹的名字是如此风花雪月,然而他本人却是极其凶残的一条真汉子,包金刚则不同,在这彪悍粗俗的名字下,他本人则拥有一颗十分柔弱烂漫的少女心,他叱咤整个山寨的绝技是在他犯错或恳求等特殊场合下,视情况而定分泌出一滴或者一泡不同量的泪水以取得最终胜利;

  老四金需胜,阴虚肾亏,终年苍白瘦弱,阴测测的眼睛里随时都在酝酿恶毒的主意,此人是山寨里万人嫌第一人;

  我是老五,不要问我我有何德何能能胜任霸气寨五当家一职,只是我以为,有了前面二三四当家,我便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也被衬托得突出了一个明显的优点:正常。

  此刻我晃悠时碰着的第一个男人就是包金刚,他正在葬花吟诗,这是他每日的例行活动,听到我的脚步声时他头也没抬:“请不要打扰我的构思。”一刻钟后他抬起头,脸上有一种尿崩般的激情:“云小茴,我用了一朵花开的时间,采撷了蔷薇做成的玫瑰色浓墨,编织成了这样如白云般高洁的一首诗,我将给你美的洗礼,颤抖吧!俗人!”

  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然而包金刚已经开始吟诗了:“一夜七次郎,帐内多姑娘,要问有多浪,魂儿死床上。”吟完诗,他像一只骄傲的大公鸡一般,得意洋洋地抖着腿等着我顶礼膜拜。不得不说,包金刚成功了,我果然如同尿急一般发起抖来。

  我落荒而逃,他失望地在我身后嚷:“英才总是不被世人所理解的!”

  我的确不大能理解他,比如他总说自己是玉树临风,可我觉得,他一定是把玉树临风和弱柳扶风这两个词弄混了。

  我逃的时候慌不择路,就逃到了老大白敛的书房。我前面说过,他是寨子里唯一看着养眼吃着有味儿的腱子肉,此刻这块腱子肉有些忧伤地支着额头皱着眉,看着摊在前面桌案上的一张纸。

  我问他:“怎么了?”

  他叹了口气,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探子来报,东川新封了诸侯王,是白玉京的人,情报来看,此人是个刺头,他上任东川王的第一天,很可能坚壁清野。我们霸气寨,应该是他打秋风的第一站。”

  我颇有些不以为然,东川这地方,民风很是彪悍,街上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那群老娘们,随便拎一个出来,战斗力绝对抵得过一支正规编制军,白蔹就曾经口出豪言:“给我三千老娘们,老子能打得那些蛮子屎都挤出来!”然而大概是因为他这有些膈应人的恶心比喻,终究没有老娘们愿意响应他的振臂一呼。但是由此可窥一斑,这地方的诸侯王,可不是人人都做得的。

  所以我仰天大笑三声:“等他能从那些娘们的肥屁股中杀出血路来再——”

  “——老大,寨子被人围了!”

  我惊恐地吞下没说完的字眼,不可思议地瞪着挤做一团滚进来的小喽啰。这时白蔹已经一马当先冲了出去,我紧跟其后。

  外面已经是乱糟糟一片,那些平时嘴欠皮厚的小子们哭爹喊娘,满地乱窜。

  就有这么一个不长眼的孩子滚到了白蔹脚边,逮着他裤腿抹鼻涕。

  我眼见着白蔹额头上暴起一根人字形青筋,拎起那倒霉孩子的衣领吼:“哭你三爷个二舅!外面什么情况了?”

  我突然想起我去白蔹书房前一刻还碰到过吟淫诗的包金刚,就这么一刻的时间内,对方神速地攻上了山寨,那么包金刚人呢?想到这里我问那孩子:“三当家呢?”

  “在外头,和东川王的人杠着。”接话的是不知何时出现的金需胜,“对方来势汹汹,之前我们一点消息都没听闻,所以没有防备。这个时候,大概大半个寨子都没了。”

  这是霸气寨自建寨以来遇到的第一次重大危机,作为大当家的白蔹手一挥,铿锵有力地说了一句话:“那怎么办?”

  金需胜瞥了他一眼:“对方是正规军,咱打不过,就算打得过,白玉京的人也不是好惹的,只怕打了他们,后面更是麻烦。可寨子里的兄弟都是我们自家人,不能眼睁睁瞧着被欺负,所以……”

  我听得有些热血澎湃,我这几年在山寨,虽说当了个五当家,可实际上并没有做出什么贡献,如今逮着了这个机会,大不了大家齐心协力拼一场,后果无论怎么样,一起承担就是了。想想看,夕阳西下,残阳如血,一群挥洒热血的少年,哦!多么豪气的画面!

  我看了一眼白蔹,看得出他和我是同样的想法,因为他两个眼睛里已经开始噌噌地冒红光了,于是我俩一起看向金需胜,就等他开口意思意思那么几句。

  “……所以我打算让寨子被招安好了。”金需胜坦承且毫不犹豫地接口。

  我尚有些反应不及,白蔹已经飙骂了:“我□你老母!”然后他便眨眼之间冲了出去。

  我自然是跟着白蔹的,因为那些人还没有打进来,所以这一路还算顺畅,我们赶往前头的时候迎面摇摇晃晃走来了寨子里的厨娘,我眼见着她走路像是踩在棉花堆上一般飘飘然,脸上又有一抹不自然的潮红,顿时心里一紧,莫非那帮禽兽连年近不惑的厨娘也不放过?居然有口味如此独特且浓重的人!

  我打算过去安慰厨娘,却见她脸上散发着痴迷的光辉,喃喃道:“那后生,好生俊俏的一张脸!”

  我顿时了然了,厨娘不是遭遇了什么不测。她进寨子的第一天,见到白蔹的第一面,也曾经这么原封不动地痴过一次,所以我放宽了心,可再转头一瞧,白蔹已经没人影了。

  等我到了两方交汇的地方,那儿已挤满了人,但还是很有默契地分成了两个阵营,各自簇拥着老大。我们这边,我看到了白蔹,包金刚,还有几个平日一起议事的老家伙;对方那边,我看到了满眼银灿灿的兵器,为首的那人却是背对着我,从我这角度,只能看见他在风中猎猎飞扬的披风和一个后脑勺,我正怀疑那阵风会不会把他的披风裹到他脑袋上去的时候,他忽然回头了。

  那一眼,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我都没好意思和别人说这是我十五年来头一次出家门。

  别人总以为皇家公主是高高在上的那轮太阳,殊不知其实我就是个囤在皇宫十五年不出行的土王八,撑死了也就是这土王八的龟壳上镀了一层金。所以我觉得大家都该理解我如今的心情,那是土王八爬出水缸见到小溪时的澎湃,可是显然周围的人都没有响应我的兴高采烈,他们各自思索着各自的人生,每个人都做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送行的车队在白玉京外停了下来,丑八低声对我说:“公主,该去和陛下告别了。”

  我有些遗憾地把脑袋从车外缩回来,端起我公主的架子,挪到父皇的御辇前,他和我的弟弟云二已经在等我了,云二没有如同往常那般同我互掐,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他这个罕有的温顺让我有些心惊胆战,这时父皇说话了:“小茴,此次去商大人家住一段时间,父皇和弟弟很快会接你回来的。在商家住不比自己家,要记住你是云氏皇朝的公主,不可任性,不可放浪形骸。”——他着重强调了后四个字。

  我点头,接着转向云二,看他和我有什么话说。

  云二算计般地看着我:“商家有两个公子,一个比一个俊,你可不要去扒人家衣裳,小心商大人打死你。”

  这是他每次打击我的必用句式,根据当前情况随时随地转换成甲家公子或乙家少爷,屡试不爽。而他的话柄要追溯起来,得说到两年前。

  那年我十三,父皇在年末大宴群臣,御花园摆了几桌宴席。礼部侍郎带着他家小公子也来了,他家小公子年方十二,粉雕玉琢的一个玉人儿,只可怜那张包子脸,被几个妃子轮流捏遍,扁成了一张甩饼脸。我把他老爹那敢怒不敢言的神情看进眼里,决定救这小公子于脂粉香中,于是便借着找他玩的名义带他杀将出来。

  近距离一看,那小公子白玉一般的脸颊泛着微红,含羞带怯的小模样真真勾人,就是因为礼部侍郎两袖清风,家里一向清贫,所以他那身朴素的衣服有些寒酸。我捏住他衣摆下一个线头,四处找不着剪子剪断,于是就想扯一扯,天晓得,我要是早知道他那衣服如此奇葩,我是决计不会去拉那线头的。

  可是我还是拉了,那一瞬间,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他的衣服经纬也开始转动!如同开闸的洪水一般,随着这线头哗啦啦地溃散了,我那时真傻,真的,我居然还抻着那线妄图知道线的尽头在哪里,于是就眼见着那小公子像一只陀螺一般转起来,身上衣服一圈圈的掉下来,你别说,那场景挺像一只在纷纷落花中翩翩飞舞的蝴蝶,美人儿就是转起来,那也是让人眼花缭乱的。

  至于后来的发展,我拒绝去回想。但是从此以后我云小茴一战成名,名震八方,方圆一里人影绝迹。人都说出云公主云小茴,年纪小小色胆包天,善解俊俏公子衣。那屎一般的往事啊,简直不堪回首。

  我从屎中把自己拔|出来,看到了对面云二不可置信的表情,因为要是在平时,我也一定恼羞成怒地把他小时的傻缺事抖出来反击,可是这一次,也许是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别,也许是因为这春日里的落英抖落了碎碎两三钱,我居然没有反唇相讥。哦,这他娘的芳草碧连天。

  父皇最后还是走了,临走前又回头叮嘱我:“记牢自己的身份,任何时候,也不要放下自尊。”

  可是自尊这种东西,我是多么懒得思考。所以我当时也没有把他的话放到心上去,只是陡然觉得有些伤感。

  丑八劝我:“公主,此次动荡不会太久,想来陛下和殿下一定能镇住的,也许后天我们就能回宫了。”

  云氏皇朝近几年隔那么些日子就要乱一次,只不过每次都是小打小闹罢了,这次虽然好像严重一点,严重到父皇要把我送到商家避难,可是我的弟弟,云氏皇朝的太子殿下都没有被送出宫,想来情况也不至于太糟糕,因为无论如何,云家的血脉总是要保住的。

  再往前走,就是白玉京城郊了。为了掩人耳目,父皇只能送我到这里,接下去,便是我轻装便服独自去商家了。

  商敬之是个有眼力见儿的人。外人看来,不过是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静悄悄地驶进了商家的角门,可事实上,里头的排场是相当豪华,商家上到当家下到厨娘,一群人恭恭敬敬屏气凝神地列队在两侧,其神态之庄严,气氛之肃穆,让我不禁产生一种错觉,似乎他们不是在迎接公主,更像是在给一个死人出殡。

  我本来想摆出一张笑脸和商家的人搞好关系,以示我其实是很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然而这阵仗一弄,我要是一笑,不就是和死人诈尸一样了么?于是我把脸皮扯平来,配合着摆出一张不苟言笑的脸。

  商敬之从头到尾都低垂着头不敢妄视,直到丑八扶我下车,才领着众人朝我行礼:“恭迎出云公主大驾!”我顿时觉得我父皇一定是和这个商敬之有仇,这样弄得人家府里鸡犬不宁,在自个儿家里还得战战兢兢,不能肆无忌惮地打嗝放屁扣鼻屎,是多么惨无人道。

  于是我心里有些愧疚,捏着嗓子同他文绉绉:“商大人客气了。此番有叨扰商大人处,还请见谅。”

  商敬之闻言又是一个不敢不敢,然后向我介绍:“公主,这是犬子,公主唤他商清珏便可,老臣若有照顾不周之处,公主可吩咐犬子去办。”

  我仔细打量那个商清珏,因为他低垂着头,倒也看不清样貌,但能大概猜出该是一副清秀的面容,他的睫毛挺长,也许是因为我善解公子衣花名在外,此刻正在如蝶翼一般微颤,但神态倒还是十分坦然的。

  我想起云二之前说过商家有两个公子,此时却只见到一个,于是问道:“听说商大人有两个公子,个个是人中龙凤,不知还有一个……”

  商敬之脸上一抹尴尬的神色稍纵即逝:“犬子不才,不敢污了公主的眼。”

  “哪个公主的眼睛这么金贵,看我一眼就会被污?”

  这话简直是神来之笔,接得如此顺畅如此滴水不漏,以至于大家统统都转过去看这声音的主人,于是我陡然发现我作为贵客的风头,完全被抢去了。

  面前是一个少年,肩上扛着一支破烂的银枪,面容俊美,眼角含煞。

  他正毫不掩饰地打量我,我长这么大,敢这么明目张胆盯着我看的人不多,他是其中一个,这让我很新奇,我便也施施然盯牢他看,只是乍然看到他的眼睛,我竟打了一个激灵,那双墨黑的眼睛,总让我不自觉地想到古书上记载的夜枭,一样的不祥和桀骜。

  我一时失声,也无法移开眼睛,心里已然有些明白他何以如此不得宠。

  “孽畜,不得放肆。这是出云公主,还不快快拜见。”最后还是商敬之的斥骂将我的神智拉回,对面的小子还在打量我,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可是那种轻蔑不屑的神态,让我十分不舒服。

  他沉默地与我们对峙着,最后轻轻哼了一声,拖着他的长枪,慢慢走远了。

  商敬之回头对后面一个形容打扮像是管家的人吩咐:“今晚商陆禁食,不用给他送饭了。”

  我这才知道那人的名字叫商陆,方才商敬之训斥他的口气,既不是愤怒也不是痛心疾首,而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不像是在训斥儿子,倒更像是出于最基本的礼义廉耻去说一个不相干的路人。这样的无视,其实比痛恨更伤人。

  我心里对他生气之余也有一点可怜,于是大度地决定不记他这个仇。

  当夜商敬之设宴款待我这个蹭吃蹭喝的公主,因为避嫌的礼数,我与他们是隔着一道帘子一同用膳的,说起来宫里的帘子很是厚实,我曾在那帘子后剔牙搔头挠痒痒,甚至和丑八互相在对方的鼻孔里插了两棵葱,实在是掩人耳目之绝佳场所。而商府这帘子,却是极透明的薄薄一层,透过那一层纱,我果然没瞧见商陆,只看见商清珏和商敬之。商清珏吃饭的小模样挺勾人,薄唇一抿一抿,咀嚼无声,很是赏心悦目。

  于是这顿饭在主客皆欢的良好气氛下结束了。饭后我邀请他们一同参与打骨牌这种群众喜闻乐见老少皆宜的娱乐活动,被委婉拒绝,于是我只得和丑八回商府专门辟给我们的院子里玩,你可以想象两个人玩骨牌其实是很无聊的,丑八便一边抹牌,一边和我说商家的一些家事。

  说商家有两个公子,大公子商陆,二公子商清珏。普通官宦人家,总是较看重长子,可商家恰恰相反,商陆竟连一个私生子的地位都比不上,商清珏却十分得宠。

  我问丑八可知其中缘由,丑八压低了声音,说是因为商陆的那双眼睛不得商敬之的心,便十分讨厌这个大儿子。

  你看,一个人如果讨厌起另一个人来,怎么看他都不会顺眼的。不过我以为,商陆的眼睛虽然不祥,可他的屁股挺翘的,我默默地想着,陡然觉得这个少年身上披上了一层悲剧色彩,简直像一个传奇。

  后来几天我都没有再见到过商陆,商家的人对这个大公子的失踪似乎也习以为常,亥时三刻准时闭门,也不管他有没有回来有没有吃过饭,像是根本没有这个人似的。

  这是别人的家事,我也不好过问。皇宫里这样的事其实更常见,我的父皇有这么多儿子女儿,真正得宠的也只有那么几个,余下的,其实过的也是和商陆一样的生活,不过是有饭吃有衣穿罢了。

  其实我平常一般不大去想这种事情,一想到这种事情我就觉得特别厌世,这不符合我的风格,所以我很快把商陆忘记了,转而去磨商清珏带我出府。

  商清珏是个文人,且是个有气节的文人,我多次利诱他带我出府未果,最后恼了,威胁他如果他不肯带我出府,就把他喜欢的那个大眼睛丫鬟妹子赶出府去,流落到街头去,卖到青楼去,给老财主做姨奶奶去,他这才答应了,但是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无限的怨愤。

  他是个谨小慎微的人,虽然作了最大的让步,但还是强烈要求我不能抛头露面和广大百姓亲切交流,所以给我雇了一顶轿子,他自己委屈地做个小厮跟在我轿子旁边。

  我固然觉得坐在轿子里游京城就和脱裤子放屁一样操蛋,但总比连屁都没有的好,于是也就随他去了。

  出了商府以后,我开始有点理解为何戏文里的小姐们总爱和野男人私奔了,想来她们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主,乍一看到这森罗万象的大千世界,难免会一时被屎糊了心,头脑发热地离家出走了,因为外面的世界实在是令人向往。我津津有味地看着这街上形形□的人,他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表情,不像在宫里,每个人的脸都像被糊了一块板砖,呆板而又无趣。

  我觉得很新奇,然而商清珏很紧张。他一步不离地守着我的轿子,皱着眉东张西望四下打量,我想他一定以为街边那个卖烧饼的瘦子也是个心怀叵测的刺客。

  他这样的表情也是我没有见过的。

  要知道在宫里,每个人都练就了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哪怕心里面惊涛骇浪:啊!这是什么!哦!这他娘的!咦!怎么会是这样!面上也肯定是一副微笑的样子,并且必须得抿一口茶,作淡定从容状,以示皇家威仪。

  所以我看着商清珏的表情,觉得真是活色生香,然而他是不是也太紧张了些,我竟然看见他的睫毛都颤抖了一下,我这时候方觉出不对来,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我看见了商陆。

  其实我一开始并没有认出商陆来,我只看见一群锦衣华服的纨绔子弟踩着一个穷小子欺负,但是当我看见商清珏冲过去叫大哥时,我便知道了,那穷小子原来是商家大公子。

  我这么些日子在商府,多多少少对商清珏有了些了解,此人对他大哥的感情十分复杂,敬畏中带着恐惧,崇拜中带着胆怯,我每次瞧见商清珏碰到商陆时那畏畏缩缩又忍不住想要粘过去的小样儿,就忍不住会跳跃式地联想到一个又一个十分古怪的念头:

  比如一对兄弟的血缘禁忌……嗯……惊世骇俗……伦理道德……之类的,我很为我这个念头而感到惊恐,但是幸好商清珏他喜欢那个大眼睛的丫鬟妹子。

  我看着商清珏冲过去,拨开那些簇拥在一起的世家子弟,厉声喝道:“都散开!”气势很足,腰杆很挺,凛然不可侵犯,只可惜效果却不大好,那些世家子弟们不仅没有散开,反而像找到一个新乐趣一般起哄起来。

  其中一个说:“呦,这不是商二公子么,我好心说一句,劝你就当没看见吧,反正商陆也不是你们家的人,不过是个杂种而已,对不对?”

  另一个斜乜着眼:“商家的男人,没一个像样的!商清珏你会打架吗?”

  我皱了皱眉,丑八立刻附在我耳边低声说:“公主,那一个是九门提督的四少爷,穿蓝缎子的是东夷校尉的独生儿,还有一个是……”

  其实这些人的面孔我都眼熟,听丑八一说,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些人都是武将出身的,不知怎的混到一起。商清珏被商敬之当孔圣人一样培养着,就是一个手不能提的书生,哪里能打架,也难怪这些将门世家的混小子们看不起他。

  我觉得我这趟繁花锦绣一样的出行被泼上了狗屎,很是闹心,正要下轿,丑八又很及时地俯下身来轻语:“公主,这次来商家暂住,诸位大臣并不知道。陛下的意思也是让您深居简出,最好不出。”

  我其实心里是明白的,我这样的身份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与商家扯上关系,不知道暗里又会有多少朝廷的老头子皱起菊花一般的脸深刻地剖析我与商家的蛛丝马迹,所以我犹豫了,抬了一半的屁股,又缓缓地坐了下去。

  然而那边还在乱哄哄地扯蛋,商清珏想推开他们,把商陆救出来,结果自己却被蛮横地推搡了一把,我看着他摇摇晃晃地倒退几步,站住了!推他的那人还用脚在商陆脸上碾了碾,挑衅地吐了一口唾沫。

  我本来应该掉头就走就当什么也没看见的,然而在我要回身的一刹那,我看到了商陆的眼睛。我不想去形容他的眼神,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我还是下轿了。

  丑八在电光石火间明白了我的意图,一马当先,冲过去劈手就给了那东夷校尉的儿子一耳光,那一耳光又狠又准,看得我顿时觉得牙疼起来,心里对丑八的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那东夷校尉的儿子被打懵了,偏过去半张脸,五秒钟后猛地跳起来,暴跳如雷地要去扭丑八的胳膊。丑八俨然是女子中一朵奇葩,眼一瞪,怒喝:“你敢动我?睁大狗眼仔细瞧瞧!”

  那东夷校尉的草包儿子果然睁大了眼睛仔细瞧瞧,然后说了一句话:“不认识。”

  啧,我笑了,问他:“那我你认识吗?”

  那一群小畜生们一齐转向我,脸上的表情转换之丰富简直让人叹为观止,好在他们还没有蠢到极点,为首的那个立刻审时度势地赔笑:“不知公……小姐出行,挡了小姐的路,该死该死,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慢着。”看着他们脸上那畏惧的小样儿,我知道我璀璨的人生要开始了,于是我说:“我的侍女差点儿被你们打了,陪我出行的商二公子也遭了欺侮,商大公子现在还被你们踩在脚下,你们想走,当我眼是瞎的不成!”

  我一般不拿出公主的架势,所以一旦拿出来,那感觉特良好。他们果然停下了要开溜的脚,以一种等死的眼神看我。

  我很得意,正在脑海里迅速翻阅关于酷刑的古籍记载,变故陡生!躺在地上的商陆忽然一个打挺,在众人皆措手不及的时候拾起他的银枪,“咣”地扫了一圈,登时人仰马翻鬼哭狼嚎,然后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跑了。

  我傻眼了,一路目送他拖着银枪跑远,看到他跑了没多远,还回头看了我一眼。于是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个少年给我的印象就是一张带着鞋印的英俊的脸。

  所以说,圣母光辉照耀大地也不是人人都做得的,按照剧情,商陆此时应该被我感动了并改邪归正,进而再誓死效忠于我,可是他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跑了。

  主角都跑了,我们这些小戏子顿时感到无趣,我和商清珏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操蛋两个字,于是很有默契地一同打道回府,也不再管身后那些满地打滚的公子哥们。

  回到商府,商陆不在家。谁也不知道他受伤后会跑去哪里,也没人管他在外是否又惹事了,养条野狗都比这个容易。

  然后我用完晚膳,坐在帘子后面听商敬之给我汇报一天的朝廷动态,谁和谁还是那样不对盘,谁还是那样和稀泥,这些我都曾经在父皇那里有所耳闻,除开这些,似乎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一切还是那么风平浪静。所以我想,大概父皇暗中进行的那场镇压,快要平息了吧。

  夜里我派丑八去给我拿瞒着商敬之从白玉京夜市上买来的宵夜,然而叫了很久都没人应,不知道是不是又跑到哪里去玩了,于是我只得自己摸去厨房,今晚的月色很好,然而我这偷偷摸摸的行当却很令人不齿。

  厨房里漆黑一片,我就着一点月色和手中微弱的蝴蝶灯瞪大了眼在灶台上四处寻找我的宵夜的时候,冷不防看见了墙角一团黑影,我瞬间惊得差点儿叫出声来,然而很快看清了那黑影的脸,居然是商陆。

  我把灯凑到他面前去,果然是商陆。他嘴角又带了点血痕和青紫,那双黑暗中如同夜枭的眼睛让我很相信他下一秒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来用利爪撕烂我的喉咙,我们俩相视了很久,最后我十分没有骨气地屈服了,我率先瞥开眼神,无耻地同他套近乎:“你也吃宵夜啊。”

  嗯……宵夜……宵夜?!我猛地转过头,看着他吃掉我的茶叶蛋,我的豆腐脑,我的卤豆干,最后在五香馄饨底下翻出一个大虾仁,那是我让老板特意给我加的料,他也吃掉了,然后抹了抹嘴站起来看我。

  我忽然觉得有些言语不能,可是我觉得这个像狗一样在厨房里找剩饭吃的少年其实很可怜,所以决定抓住一切机会对他进行一些人文关怀,于是我说:“你知道司马迁吗?”

  他莫名其妙地看我一眼。

  我继续唾沫横飞:“你看,司马迁都成了一个太监,还撰写了《史记》这么伟大的书,你手不残腿不断的,不过是不被家里人喜欢而已,没什么好自暴自弃的,人都要往前看,也许过个几年,你也写出了一本流传百世的书呢,像什么《史载》《史录》的……”

  “我不识字。”他打断我,说完这句话,迈着长腿走了。

  ……我简直要喷出一口凌霄血。

  我不是一个好人,我刻薄,我虚伪,我攻于心计,我有时候也会陷害别人,总结来说我就是一个大极品。所以商陆这样三番两次置我的脸皮不顾——虽说我脸皮一直很厚——按道理说我其实应该折腾死他的,他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野小子,我要弄死他,方法不要太多,可我却并没有起这个念头。

  丑八则不然,她很积极地替我出谋划策:“公主,那小子这么目中无人,得让他吃点苦头。不然这样,我去找几个龟公,给点钱,让他们把商陆鸡|奸了吧;或者让人把他的蛋踩碎?”

  大姐,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恶毒和猥琐?还有,蛋这种东西,你又是从哪里知道它的引申意义的?啊!简直不可理喻。

  我自然是没有搭理她蠢蠢欲动的心,没想到到了下午,商陆却自己找上门来。

  不知为什么,我院落里的侍女们皆没有向我通报商陆求见,倒是丑八出门一趟回来的时候瞧见商陆等在门口才告诉我的。

  我算了算时间,从丑八出门到回来,少说也有半个时辰,竟没有一个人向我通报,以往商清珏有事找我时,那些小花痴们通报得那叫一个勤快,怎么换了商陆,就怠慢成这个样子。我一边盘算回头怎么教训那些势利眼的小蹄子们,一边亲自去门口见商陆。

  其实商陆的样貌并不比商清珏差,甚至更甚一筹。他远远地站在花木遮阴的月洞门口,很像一杆挺拔的修竹。瞧那腰杆,那翘臀,那斜飞的眉和笔直的腿,啧啧。

  他见到我,不请安不奉承,也不说在这里等了多久,似乎是无所谓,或者说是习惯了这样轻慢的对待,嗯,够大气。

  他也很坦率地开门见山:“我从不欠人情。昨天吃了你的宵夜,今天请你吃一顿,我们扯平。”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丑八,她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我开始斟酌:商敬之会不会知道,我要不要乔装打扮,白玉京哪些地儿是那些朝廷命官们经常去的,会不会碰到……等等,一回头商陆等得不耐烦了:“你去不去?”

  我张大嘴:“就这么去?”

  他讥讽地笑了笑:“吃东西带张嘴就好了,你还想带上痰盂去吃饭?”

  ……诚然他这话很粗俗,然而却是真理。

  所以我被他这么一激,果断头脑发热,宵夜!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挡我去吃宵夜的热情!

  丑八也很亢奋,因为她也没有吃过白玉京的特色小吃。我们当中唯一对此行抱有强烈的阻挠**的只有商清珏。他听说了这个噩耗后简直是惊慌失措,但是商陆只看了他一眼,他就如同一只鹌鹑一般瑟瑟发抖。

  我笑死了。我觉得商陆面前的商清珏已经不是鹌鹑,是一只鹌鹑蛋了,连蛋壳都不敢出来了。

  于是我们几个人带着一只鹌鹑一同去扫荡白玉京。一路上我一直在与丑八很土鳖地咋咋呼呼。

  丑八说:“公主你看,这家店卖驴打滚,什么是驴打滚?”

  我很认真地和她探讨:“也许是把驴打了个滚?打包卖的?”

  丑八大惊:“那得有多大啊!”

  我想了想:“那必定是把驴蹄子打了个滚,古话说黑驴蹄子驱鬼,丑八,这店主大概是个牛鼻子老道。”

  我觉得我这个解释很是行得通,自己都觉得自己特聪明。于是转头想寻求商陆的认同,然而却只看到他微微抖动的双肩。

  我很疑惑。还是商清珏老实,他说:“公主,其实这驴打滚您吃过,只不过宫中宴席上,它叫枝头抱香,因为驴打滚主料黄豆,色泽金黄,颇似金菊,又带清香,所以用名句枝头抱香给它取名,我深以为然。”

  我陡然觉得我颜面尽失,于是恼羞成怒地觉得商清珏脑瓜子一定是被驴打滚踢过了,才在这人民大众喜滋滋流哈喇子的时候拽文,多么的格格不入啊!

  接下去为了避免再度暴露我的无知与浅薄,我不讲话,于是便这么默默地路过了无数千奇百怪的摊子和小吃:炸回头、葱包烩儿、炸油鬼、狗不理、猫不闻……广大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

  最后我们来到了一家赌坊门口。

  我大惊:“商陆,你带我来吃骨牌吗?”难道是他把筒子上画的那个圆当成烧饼了?

  商陆很坦诚地说:“我没钱请你吃东西,不过进去就有了。”

  我差点儿流下感动的泪水,没钱还要请我吃东西,这是怎样一种百折不挠的精神啊!然而他这份赤诚之心我觉得还是值得肯定的,再加上我对赌坊也十分好奇,便和他一同兴致勃勃地进去了。可怜的是商清珏,这只鹌鹑蛋现在已经惊得快要破壳而出了,只可惜鹌鹑和夜枭从来就不是一个档次上的。

  商陆看样子是这个赌坊的常客,他很熟练地开了庄,摇骰子的手上下飞舞,让人眼花缭乱。我很不合时宜地联想到了别的,比如这只修长的手弹古筝或者别的什么乐器的场景,那简直是媚骨生香。

  想到这里我盯着那双手吸了口口水,然后商陆手一抖,开出来一个大。

  “……”他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我很尴尬地收回盯着他手的眼神,专心致志地欣赏那个脏兮兮的骰子。

  没了我的干扰,商陆连开了几把都是赢,我说呢,商家根本就没养这个儿子,他是哪里来的钱吃饭喝水的。也只是可怜,这手赌技怕是不得已练出来的吧。

  唉,我陡然又觉得他的背影像一个座山雕一般沧桑。

  商陆赢够了钱,在我和商清珏仰慕的眼光中淡定地收手打算离开,这时找茬的来了。

  冤家路窄,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就是上回东夷校尉的草包那批人,我就纳闷了,这群人究竟是有多闲,闲得都快生出鸟来了,怎么我去哪都碰上他们。

  我看到他们的第一个反应便是缩到人群后面去,要是让他们在这里看见我,我有预感我璀璨的人生一定会演变成一出梅花三弄的悲剧。

  于是我躲在人群背后,偷窥商陆。草包们的意思是商陆赢了那么多钱,肯定是有猫腻耍老千;商清珏则义正言辞地谴责他们下作的思想和不端正的作风;只有商陆最男人,一言不发地拿出自己的长枪,往地上一戳。

  眼看他们就要打起来了,我示意丑八,一起掩面欲走,商陆的良心却很不合时宜地发作了,我看到他想到什么似的回头找我,看到我的时候像是松了一口气,然后拎小鸡一般把我从人群里拎出来,我恨啊!草包们的声音就在我脑瓜子后面,这时候别无选择,我一咬牙,扒开商陆的前襟,把我的脸盘子乎上了他的前胸。

  商陆一僵,我也一僵——是被他硬实的胸肌撞到了鼻子,然后我感觉到商陆无比厌恶地抖动我,像是要抖开一只蟑螂或者别的什么似的,我被他抖得差点儿颠出一个屁,但这时候尊严算什么,我张开嘴,果断一口咬住商陆——他的胸膛真硬,我觉得我的门牙一定缺了一个口。

  商陆这次不抖我了,因为一扯我,就等于扯到他的肉,我听到我脑袋上方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又低低地发出一声很勾人的叹息。

  我因为埋在他怀里,也不知道外头什么情况,只感到一阵晃动,然后感觉到他箍住了我的腰身,跑起来了。

  我猜他一定没有抱过女孩子,大概只扛过大米或者麻袋,我觉得又痛又累,幸好没多久他停下来了,很粗鲁地把我往地上一戳,怒道:“松嘴!”

  我很知进退,立刻松开嘴,然后看到他胸膛上一圈红印,红印当中一个红点,我立刻辩白:“那个红点不是我弄的!”

  他好像更生气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愤怒地收拾着自己的衣服,我眼见着他那个红点似乎有越来越挺的迹象,忽然明白了,那是他……那是他的……!

  我脸红,我尴尬。他也不是很自在,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自己的衣服,我因为心怀愧疚上前一步想帮他,他却很警惕地后退了一步,冷道:“你果然很是善解公子衣。”

  我脱口而出:“我真正解过的只有你一个!”

  他脸上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神情,怎么说呢,那神情,尴尬中带一点无奈,无奈中隐藏一缕害羞,害羞中又隐藏无限欲语还休的犹豫……总之很是风云色变。

  他同我保持一段安全距离后,说:“你先回府吧。吃的我给你带回去。”

  我点头,忽然想起商清珏那只鹌鹑,我们居然把这么一只楚楚可怜的小鹌鹑丢在了一群流着哈喇子的秃鹫中!

  商陆哼了一声:“他们不敢动商清珏的。我去找你的侍女,你先回去吧。”

  我也只能回去。半个时辰后,丑八带着大大小小一包东西回来了,说是商陆买的,然后说商清珏也回来了,但是商陆不知道又去哪了。我却没了心思吃那些东西,我对丑八说我今天吃了商陆很大的一块嫩豆腐,丑八居然显得十分艳羡,她说:“其实商公子真的很英俊很有男人味啊,但是他这么冷冰冰,公主你是怎么吃到的?”

  我哽咽了一会儿,最后告诉她:“因为我够不要脸。”

  经过这一次后,我与商陆的关系似乎是有了那么一点进展,再不济,我也好歹是吃过他豆腐的人。那个牙印就是一个很好的见证。

  商清珏这只鹌鹑也似乎尝到一点甜头,觉得和商陆一起出去玩儿既新鲜又刺激,既惊险又欢脱,于是胆子也大了一点。

  至此,我们扫荡白玉京三人组正式成立。我负责吃,商清珏负责拽文,组长商陆负责……收拾烂摊子。

  为此他没少嫌弃过我们,但是架不住商清珏鹌鹑一般的眼神。其实他长手长脚,如果真要甩开我们,白玉京这么大,我们这两个土鳖哪里找得到他,但是不知怎的,他虽然很不耐烦很凶残,但居然奇迹般地忍下了我们两个二货。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也几次碰到过草包那群人,然后火花碰撞激情上演一出又一出的武斗戏,有时候是他们追我们,有时候是我们追他们,我以为白玉京的百姓们都能根据今天的预告来推测明天的剧情了,商陆有一次嘲笑我说我给白玉京茶余饭后的无聊生活增添了很多精神上的乐趣,我深以为然。

  这一次我们运气不好,追究起来是商清珏拖了后腿,被草包们追着跑了半条街,很是灰头土脸。我一边吐着嘴里的灰一边跨进商府的门,一边回头教育商清珏以后罩子放亮一点,动作迅速一点,思想也可以下作那么一点,太高洁了就会吃亏云云,一转头瞧见了堂屋椅子上端端正正坐着的商敬之的那张老脸。

  我心里霎时掠过四个字:腥!风!血!雨!

  这个变故如此震撼以致于我都不知该做何反应,商敬之多宝贝商清珏这个儿子啊,我瞧他平常的教育方式,那是恨不得拉开商清珏的嘴,把孔夫子那些板砖一样的书直接划拉到他肚子里去,然而我方才那一番教育商清珏的话,却是直接把那些书划拉到了屁股眼,就等拉出来了。

  我觉着得解释一下:“商大人,商二公子确实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孔老夫子的传人也。然而古语有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古语又有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和商清珏商陆认识,那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啊,总之,我的意思是让商清珏出去走走,见见世面接接地气并不是什么坏事,商清珏以后是要居庙堂之高的人,体验体验咱百姓的生活也有助于日后他处理政事上的果断与明智啊!”

  等我磕磕绊绊语无伦次地说完这些话,我自己都差点被自己感动得信了,可是商敬之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这些话,连脸上的褶子都纹丝不动。

  我很无奈,偷看了一眼商陆,他好似很无所谓的样子,眼里根本没有其他人,抬脚打算回房,简直比他老子还牛哄哄。

  本来他不动,商清珏不动,我不动,商敬之也不动,顶多就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哑剧。然而他一动,商敬之就像是被拧上了发条,忽然动起来了,而且是暴动:“站住!清珏回房,公主微服私访了一天想必也是累了,也请回房歇息。商陆留下!”

  我登时有了一种不妙的感觉,但是商敬之这副油盐不浸的样子,再加上我毕竟是寄人篱下,这时候端出公主的架子十分地不恰当,于是我只得回房去。

  出门的路上我扯住了如遭雷劈的商清珏,问他:“你爹这是要做什么?”

  商清珏的脸苦得都能挤出胆汁来:“大……大概不会怎么样的,爹说大哥几句就好了吧。”

  商清珏那皱在一起熨斗都烫不平的眉毛,那霜打茄子一样的脸色,衬着他上一段回答,简直太有说服力了。

  于是我果断选择不相信商清珏,回头派了丑八去问底下那些小蹄子们。丑八的回报果然不出我意料,是商敬之又要对商陆用家法了。

  以往几年,但凡商清珏出点什么事儿,总归要扯到商陆头上。商清珏背不出书了,那是商陆一天到晚在外头鬼混把商清珏的魂勾去了;商清珏喜欢上大眼睛丫鬟妹子了,那是商陆从集市里弄的粗俗不堪的戏本子带坏的;就是商清珏哪天脑抽不爱吃饭了,那也是因为太过忧虑商陆这个不成器的哥哥造成的。

  ……商陆简直是商府大院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商敬之厚此薄彼的心也太明显了,比如这事,其实是我和商清珏压迫商陆带我们出去的,却还是要商陆来背黑锅。

  我问丑八商家的家法是怎么个酷刑,丑八和我说是杖责,我觉得我脊背一抽,隐隐作痛起来。于是我挠了一会儿痒,想了想:“丑八,你说我要不要去和商敬之求个情?”

  丑八说:“不妥。公主贵为金枝玉叶,与大臣之子有所牵扯本就于理不合,况且这是人家家事,公主从中参一脚,只怕是火上浇油。”

  其实她说的这些话,我都懂。我只是做不到心安理得地坐在这儿吃着樱桃扇着凉风,冷眼看着商陆替我们背黑锅。我只是需要一个人告诉我这样那样不妥的理由和借口,我只是……真他娘狗屁的理由!

  我陡然厌恶这样的自己,腾地站起来,顿时觉得自己如同救世主一般悲天悯人豪气万丈,我一挥衣袖:“丑八,前头带路,去正厅会会商敬之!”

  然而我们还是去的太迟了。我只来得及看到商陆蹒跚而去的背影,那背影,居然看得我心里一阵痛。

  我当时想也不想地便打算追上去,被丑八一把扯住袖子:“公主三思!”

  我停住脚步,回头扫了一眼,然后看到了这边擦窗户的胖子,那边扫落叶的瘦子,后面喂王八的矮子,他们统统贴在月洞门后头,痴痴地看着我……

  我恨。但是我也只能捱到夜深人静月黑风高的时候去探望商陆。

  他娘的,我与商陆如此纯洁的友谊,反而搞得像是私奔会情郎一样……嗯……情郎……我发现我居然笑了。

  商陆的住处其实不难找,商府哪处最偏哪处最荒凉哪处最没人气,就是他的院子。

  所以我一个人进到这院子时,很有些鬼影憧憧的感觉。我因为是私探,不敢点灯,所以心里有些发毛。我抖抖索索地摸进房子,不料也不知哪个犄角旮沓里窜出一只野猫,那绿油油的眼睛呦,坑死人了!

  我前面说过我攻于心计,所以平生也做过一些缺德事,所以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我觉得此刻大概就是我报应的时刻,顿时屁滚尿流一路颠进东厢房——没猜错的话这儿应该是商陆的卧室。

  果然我刚颠进去,就听到商陆低低问了一句:“谁?”

  那一瞬间,我真的有一种迷途羔羊找到牧羊人,迷失渔船看到灯塔的感动!我简直是以饿虎扑羊的姿势扑到他身上去的,商陆抖了一下,我猜他一刹那间有把我掀翻的冲动,但是他忍住了,只是闷声道:“你别动。起来。”

  我很茫然,究竟是别动还是起来?

  于是我俩各自僵持着,我闻到他好闻的温热的鼻息,他刚出的胡茬扎得我脸颊有些痒,他箍住我腰的手很热……他月光下的眼睛很明亮。

  这等男色实在是太过香艳。我觉得我的脸火烧般的烫了起来,于是手脚发软地要从他身上爬起来,他刚好也要侧身让我滑下来,于是在电光石火间,我撞到了他的唇。

  看官们哪!什么叫意乱情迷!什么叫神魂颠倒!我云小茴阅尽小黄书三千本,但实战经验绝对是零。总结来说就是有贼心没贼胆。所以当我第一次吻的时候,我懵了。

  但是这感觉相当不错。他的唇很柔软,尝起来总有一种清醇的酒味,回味无穷啊。我觉得他晚上莫不是背着我和商清珏偷喝了什么好东西,于是我说:“让我再尝尝。”

  我便这么鬼迷心窍地又再度吻了下去,这次我看清楚了,商陆的眼睛像是盛满了整个天幕的星光和月光,原谅我突如其来的文绉绉和矫情,实在是那场景太荡漾。

  那个时候,我贴着他的唇便感觉很满足了,可是我早该知道,商陆就不是一个随意让人调戏的鹌鹑,他忽然用手掌捏住我的脸,侧过脸挪到一边,凉凉地问:“尝够了没?”

  我猛然惊醒,简直羞愧欲死。于是我连滚带爬地翻下他的身,掩面遁进夜色中,心里忽然明白了:我,云小茴,这回栽了。

  很久以前我的父皇曾经和我说过一番话,他说:“小茴,你记住,永远不要对一个男人产生怜悯进而爱上他,你要懂得,一个真正的男人,不会有值得你怜悯和护短之处,他们有自己的野心、计算和考量,你该保护的是你自己。”

  他如此高深莫测的一番话,我那时自然是没听懂的,直到动心之后,伤情之前,我都不曾明白。等我真正懂得了,却已是迟了。

  抛开上面那些酸得掉牙的完全不符合我云小茴风格的话不说,总之我将商陆亲也亲了,抱也抱了,咬也咬了,按照宫里的规矩,商陆的归属权和使用权其实就是我云小茴的了。

  然而商陆不。他挥着他的长胳膊长腿,在我面前不停的摇摆晃动挪移腾转,分明是在宣示自己的自主权,简直要戳瞎我眼睛!

  丑八对我说公主你得矜持,你得矫情,你得作,你这样太孟浪了。我半信半疑,以后几天果真忍住没有再去找商陆。

  可是事实证明,我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面对错误的对象矫情了一回,结果就是一个错误。

  那一天大清早的就阴风阵阵、乌云盖顶。我因为这几日被商陆折腾得有些衰弱,所以早上就有些起晚了。

  结果一起来丑八就告诉我了一个噩耗:“公主,商府的远方表妹方汀兰求见,在外头等了很久了。”

  我简直有些匪夷所思:“什么远房表妹?什么情况?”

  丑八说:“方小姐家本在连州,今年上京投奔商敬之来的,今儿早上才到的商府,在外头等着给公主请安呢。”

  平地起惊雷啊!远房表妹这四个字,内涵之丰富,能叫女人闻之色变男人闻之心喜,它要说简单也简单,但又绝不仅仅是字面意思那么简单……

  啧,商家两个公子,这远房表妹是冲哪一个来的呢?

  许是我生在宫里长在宫里,习惯于把人心往黑想,导致我对这未曾谋面的方汀兰率先产生了一种恶感。于是我在心里检讨并批评了一下自己,端正一下心态,练一练眼神,把我那些锋芒都给敛了起来,出去见那方汀兰。

  我出去的时候跪了一屋子的人,尽看见她们乌压压的辫子麻花了,然而我还是第一眼就从人群中揪出了方汀兰。不是我眼神犀利,而是她抬头的那一瞬,哗!一阵煞气扑面而来!

  好一个远房表妹啊!生就一副江南水乡的哀婉愁容,柔弱无依的杨柳身段,真真是我见犹怜。可那双眼睛里的东西,就没有江南的水那般清澈了。

  我努力回想宫里太妃太后见小辈们的眼神,做出一副慈祥和蔼的样子,皮笑肉不笑、面和心不合地同她扯了一会儿家常,她是个聪明人,没多久就告退了,留了一堆连州的土产。

  丑八同我私语:“公主,她的眼神不安分。”

  我深以为然。然而我以为她此次来,看上商清珏的可能更大一些,毕竟像我这么又犀利又独特又重口味的眼光,不是人人都有的,所以我也没有放到心里去。

  后来的那几天很太平,方汀兰很明智地选择了做一只小家碧玉的鹌鹑,成天在她那个小院里闭门不出,搞得我都以为她会不会孵出几只小鸡来。

  可没过几天,她便开始在各种场合十分“惊喜”地“巧遇”商清珏,然后他们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谈星星谈月亮,谈人生谈哲学,很是风华雪月。

  本来这就不关我的事,方汀兰家里无权无势,要攀上商清珏这根高枝,未必就比那大眼睛的丫鬟妹子更有优势。

  倒是商清珏被折腾得形销骨立,每天还强撑着听方汀兰吟诗,这几日看我的眼神都有点厌世的飘然,我劝他说:“只有你这等内心强大之人才能迎合方汀兰的品味,你不去谈心,谁去谈心,难道要让我如此恶毒刻薄之人去摘那朵明媚忧伤的花么?”

  商清珏一抖,求助地看向我们,我和丑八一同转过头去,互相称赞对方的头花。眼角余光处,商清珏那几根垂落在额前的毛越发显得飘萧。

  这边方汀兰还在演出商家主母上位记,那边商敬之不知道哪根筋拌牢,说要弄一个学堂出来。这个学堂就设在商府里,商家一些旁支亲戚都可以来上学,以示他宽厚之心。

  我虽然觉得他这个决定很愚蠢,但我能理解,中年男人嘛,有时候搞一点波折出来来显示一下自己的存在感也是正常的,我也不大好意思去戳人家柔软脆弱的豆腐心,所以也就没说什么。

  结果丑八打听回来一个消息:“公主,商大人说让商公子也去学堂,而且是必须去。”

  丑八口中的商公子只有商陆,因为她从来没把商清珏当公子过,所以我乍一听到这消息,心里一阵荡漾,陡然觉得商敬之的决定既英明又睿智,形象顿时伟岸了不少。

  我装模作样地对丑八说:“父皇让我住在商家,也是想我与民同乐,与商家上下相处融洽,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我也恰好领教领教坊间教书先生的本事,所以咱也去吧。”

  丑八点头:“嗯。都打点好了,公主与商公子是邻座。”

  ……我有时候真想把丑八灭口——她知道的太多了。

  于是我便这么堂而皇之地进了商府的学堂。商敬之对外宣称我是商家的远房堂妹,众人皆毫无疑问地欣然接受,搞得我开始怀疑把我的族谱往上追溯那么几百年,我会不会真的是商家九曲十八弯的堂妹。

  商家请来的教书先生是一个年轻人,姓宋,名子远。穿一身宽大的青衣,面貌清俊,看着挺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此人的思维很狂野,类似于给他一把孜然,他能把桌子吃了的感觉。

  他来的头一天,不讲论语不讲四书,人家讲的是西厢记,牡丹亭。讲得底下一帮小屁孩也不扣鼻屎了,也不画王八了,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又想听又不想听的纠结。

  啧,简直是一朵既奔放又孟浪的奇葩。

  宋子远讲完牡丹亭,开始发散思维讲到各种戏本各种轶事里的兄妹情结,总结起来就是:论表妹表哥情意产生之根本原因与外部环境的催动作用,末了给出一句:表哥表妹结缘,亲上加亲可喜可贺。

  听到这里我瞟了一眼方汀兰,这远房表妹低垂着头,一张脸羞得粉扑扑,眼角眉梢分明都带着一些得意。

  我本来想站起来反驳宋子远,再作一篇给“远房堂妹”正名的长篇大论扔到宋子远的脸上去,然而心里却忽然一阵颓然,纵然我把这个“堂妹”说得再好,也架不住“堂哥”不在啊——没错,商陆他没有来。

  我自从那次吻了商陆以后,后来几天便都没有再见过他,来学堂也不过是为了见他一面。我曾经以为,只要人力所及,这天下便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可我却忘了,这天下最难得的不是千钟粟,不是黄金屋,只不过是一颗拳头大的心。

  唉,想到这里我登时觉得心灰意冷意兴阑珊,也不再听宋子远讲他的表哥表妹,只是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

  没想到这一眼,我居然看到了商陆!

  我从凳子上弹起来,跑到外面去找商陆,果然看到他拖着他的长枪,默默地看着窗内。我蹩到他身旁,顺着他的眼光看向里面,嗯,很好,不是方汀兰,也不是他另外的表妹堂妹们,他看的是书桌上的一方砚。

  我问他:“为什么不进去?”

  他转过头,漠然地说:“我不识字。”

  我脱口而出:“我教你啊!”

  话一出我就后悔了,我以为依商陆这么傲的性子,他大概会嗤之以鼻掉头就走,可我没想到,他居然颇为认真地看着我。

  我一时不大摸得透他这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他的暴躁点和欢喜点永远是一个谜。于是我只好谄媚地伸出我的手示好:“商陆,我们是朋友,对吧?”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伸出他的手,轻轻与我一拊掌,天晓得,我的五脏六腑都差点儿沸腾起来!

  “咳咳。”我收回我激动得颤抖的手以掩饰我对他的觊觎之心,拾起树枝,在地上比划他的名字。

  “你看,”我说,“这就是你的名字,商、陆。”

  那个时侯,天穹高远,云白风清,我一边在地上划字,一边偷眼觑商陆认真的侧脸,心里很是荡漾。于是我在地上写了五个字:商陆爱小茴,然后对商陆说:“这五个字是商陆大好人,来,跟我念,商、陆、大、好、人。”

  可我没有听到商陆和我念,反而听到身后一阵低咳,我回头瞪那不识相的程咬金,结果看到了宋子远满脸像是被屎糊了的神情,他瞟过地上那几个字,看看我,又看看认真求学的商陆,最后很识时务地干笑几声,抬头望远:“前轱辘不转后轱辘转啷里个啷。”

  “柳公权小的时候,字写得很差,他下决心一定要练好字,终于大有起色……王羲之小的时候,有一次练字,把墨汁当成了蒜泥,蘸着馍馍吃了……”

  我一边看着商陆写字,一边声情并茂地朗诵这些传奇人物的励志故事,以鼓励商陆上进之心。我自觉用心良苦,但不知道为什么,商陆近来总不大爱搭理我,尤其是我一朗诵这些故事,他便很怅然地看向窗外,神色无限向往。

  虽然我的热情遭致了他的不耐,但是我已经很满足了,因为商陆终于肯来学堂了。众目睽睽之下,我固然是不能对他做什么,但是至少我和他有沟通的机会了,先混个脸熟嘛。

  每个地方都不乏欺软怕硬趋炎附势的人,商府的学堂也不例外。这些商家的旁系分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对形势很熟悉。他们第一个巴结的就是商清珏,同时也不忘踩商陆几脚。

  我看着十分戳眼睛,这要是在宫中,这帮人早死得悄无声息连个屁都不是了,然而我如今的身份是商家的远房堂妹,十分憋屈,只能做一个鹌鹑样,所以这几日窝火得很,眼见着起了几个暗疮,愈发的悲催。

  此刻我正在看商陆写字,就有那么一个不识相的凑过来招人烦:“商陆,宋先生是白玉京响当当的文士,教你这种人写字真是屈才了,我看你还是去当你的小混混,不要拖我们后腿了。”

  商陆很淡定,连手都不抖一下,想来是听惯了这些闲言碎语,我猜那招人烦这种程度的讽刺还不足以打击到商陆。啧,所以说读那么多书做什么,读到连和人吵架都不会了。

  我冷笑,刚想反唇相讥,却听到一声很柔弱的女声响起来:“商大哥虽然起步晚了些,可天资聪颖,我看这几个字已经很有了些峥嵘的风骨,假以时日,必定能教人刮目相看。”

  我一回头,看见方汀兰正站在我们身后,巧笑倩兮地看着商陆,并且继续大言不惭地称赞商陆那几个狗爬一样的字。

  我简直大惊失色,立马四处搜罗商清珏,果真在一个角落里逮着他了,然后我开始与他在空中用眼神交流:“什么情况?她怎么不缠着你了?”

  商清珏的表情有一种如释重负,一丝欣喜若狂,一抹幸灾乐祸,然后带着这贱样朝我抽风似的眨着眼睛:“不知道。总之她转移目标了,啊哈哈!”

  我霎时对方汀兰涌上一种很复杂的感情,既有“咦,原来你也这么好眼光,看上他了”的惺惺相惜的知音之情,又有一种恨不得她胖成猪头的敌对感,最终后者战胜了前者,我在心里念了三遍“方汀兰变成死胖子”以后,才勉强抑制住把商陆的脸遮起来不让人看的冲动。

  其实方汀兰在学堂里挺有人气的,她长得婉约,性格“温柔”,不像我既彪悍又阴沉,还会夸人家的字有“峥嵘的风骨”,所以学堂里那帮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们很待见她,暗地里统一口径,给方汀兰送上了一顶桂冠:田螺女神。

  如今既然田螺女神都开口了,那惹人厌的货也就不说什么了。

  方汀兰又说:“商大哥,姨父说我刚到白玉京,哪里都还不熟,你在外头见识广交游多,所以让你带我去白玉京玩儿,行吗?”

  商陆眼也不抬:“我没空。”

  这回我不哼了,我喜笑颜开,乐呵呵地看着方汀兰的脸黑成了一只锅底,可田螺女神的拥戴者就不乐意了:“商陆,汀兰让你带她玩儿,那是看得起你,你给我嘴巴放客气点!”

  然后他又瞥了我一眼:“不要成天和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

  我愣了半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不三不四的人是我,好吧,我长这么大,宫里坏心眼的人也曾诋毁过我,总结起来有如下词汇:放浪形骸,不遵礼教,色胆包天,但说我不三不四的,他倒是第一个。

  这个词和从前那些形容我的词相比真是清新脱俗,有一种别具一格的新意,我笑了一声,狠狠甩上他的脸:“放肆!”

  “你……你算是什么葱,也敢打大爷!”他猛地跳起来,一挥拳向我扑过来。

  我其实欺软怕硬又胆小,看着他猛扑过来时露出的红艳艳的牙肉里嵌着的绿油油的韭菜,如此鲜艳又别致的场景差点儿吓得我抱头蹲地,这时忽然有人把我往后面一拽,我眼前一花,便看见商陆不知道什么时候挡在我前头了。

  啊哈哈!我立刻缩在商陆背后,探出头来朝那个二货挤眉弄眼,显然那小屁孩定力不够,立马被激怒了,待要再扑过来,商陆身形一动,他的拳头便被攥在了商陆手心里,我继续躲在商陆背后幸灾乐祸,眼见着商陆将那人推开几步之远,低声道:“别动她。”

  嗷嗷!我忍不住在心里嚎,此时的商陆,简直符合了一切少女心中梦幻爱郎的标准嘛。

  可是我的得意没有持续多久,很快我惊恐地发现我们成了学堂里的众矢之的。那些平常看商陆不顺眼的,成心想欺负商陆的,可算是逮着机会浑水摸鱼了。

  果然,不知道是谁从角落里扔了个什么黑乎乎的东西过来,我与商陆十分灵光地侧身闪过,于是那东西便直直砸向了不知道谁的书桌,一身脆响后,墨汁四溅,原来是一方已经摔成八瓣的砚。

  学堂里有那么一瞬间,陷入了一种十分微妙十分诡谲的宁静,大家都很茫然地看着对方,可是伴随着田螺女神的一声惊叫,这一场混战,正式开幕了!

  当宋子远和商敬之赶到的时候,两块从天而降的抹布刚好前赴后继地糊在他们脸上,在一片漫天飞舞的袜子、扫帚、被扯烂的衣服等种种匪夷所思的物件中,宋子远一把扯下抹布,冷笑连连,淡若轻柳道:“所有人,把昨日讲的功课抄五十遍,明日交上来。”

  啧,他昨日讲的可不是孝经这种一千来字的东西,他昨日讲的是西厢记和牡丹亭哪!没想到宋子远看着弱不禁风仙风道骨,原来内里是如此毒辣和阴险,于是我们一同停了手里的动作,停止内讧一致对外,哀嚎的哀嚎,反抗的反抗,质疑的质疑,梨花带雨的……那是方汀兰。

  宋子远充耳不闻,脸上有一抹很慈悲的微笑:“一百遍。”

  我们登时噤声,相信我,宋子远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等到宋子远把局势控制下来,商敬之出场了。

  他刚要开口,还没来得及教育我们,只听嘤咛一声,田螺女神梨花带雨地哭倒在商敬之面前:“姨父,和其他人没有关系,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和公……我和堂姐起冲突,大家也不会打起来。堂姐,这次是汀兰错了,看在大家都是一家人的份上,就原谅汀兰这一回吧!”

  我先是有点惊讶:怎么扯到我身上了?然后有点恶心:谁和你是一家人!最后醒悟:老子他娘的被这朵白莲花坑了!

  我一时无语哽咽,只恨自己内心彪悍神经粗大,不能像方汀兰那样随时随地分泌猫尿,可我云家也从没教过我,堂堂一个公主要用眼泪来博同情,所以我只是扭了一下身子,翻了个白眼。

  方汀兰其实挺笨的,如果我身边有这种傻人,我早就一巴掌拍死她了。她这么陷害我有什么好处呢?商敬之不会为了这么一个远房姑表亲戚来得罪我这个公主,果然,他只是象征性地发表了一些和谐为贵的言论,对这件事便这么不了了之了。反倒是当天夜里,还派了丫鬟来给我送药赔罪。

  我让听了这事后狂性大发的丑八冷静下来,把药给商陆送去,那场混战,我就是一个拴在他腰带上的拖油瓶,没少拖累他。

  不过丑八走的时候表情很狰狞,让我很有些担心方汀兰的人身安全,然而后来我才知道,我要担心的不是看上去柔弱的方汀兰,而是丑八。

  丑八这一去,一个时辰都没有回来。她跟在我身边被惯坏了,有些时候经常会出其不意地出溜,又出其不意地出现。所以她没回来,我也没放在心上,只当她给商陆送完药,不知道又跑哪儿去玩了。

  今天白天这一闹腾,我实在是有些累了。所以也就没有等丑八回来,而是唤了别的丫鬟服侍我就寝,我躺下去的时候特甜蜜,因为白日里跟着商陆混战时,没有少揩他油,所以我便怀着这思春的回味睡过去了。

  第二日我习惯性地喊丑八服侍我起床,喊了几声没见丑八,倒是昨夜服侍我的那个丫鬟进来说丑八一夜未归,我心里一沉,她固然贪玩却从未这样没有分寸过,难道真的去杀方汀兰灭口了?

  我这边思维还在无限发散,一直想到她是不是趁夜去调戏街口那个卖馕饼的英俊小哥了,那边商敬之前所未有地候在我院门口要求见。

  我便是再迟钝也隐约明白事态大概严重了,心里已经作了无数个最坏的打算,可我却怎么也猜不中,商敬之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说:“公主,在下管教不严,昨夜犬子商陆……那小畜牲强|暴丑八姑娘未遂,意图杀人灭口,幸好被汀兰撞见才救下丑八姑娘一命,如今丑八姑娘还昏迷着,在下……罪该万死!”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体会过这种感受,三伏天里冷得打寒战,左手也止不住右手的颤抖,此刻我便是这种感觉,不得不说,很糟糕。

  商清珏关切地看着我:“小茴,没事的。大哥不是那样的人。”

  我瞅了瞅他,可怜他比我还受打击,我挺能理解,毕竟商陆在他心里头是图腾一样的存在,可这事儿彻底让商清珏明白了,图腾也是要吃饭要拉屎要打嗝的,也不过是一个凡人。

  但我还是很感激他在此刻的安慰。

  商敬之在前头带路,一张老脸严肃得仿佛他下一秒就要自刎以谢天下,何必呢,我都还没想去死呢。

  商敬之先带我去看丑八,这个从小跟着我长大的丫头此刻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脖子间有一道勒痕,但是呼吸尚平稳,面容也安详,我放下心来,她果然还是如同往常那般健壮彪悍,不愧是神一般的存在。

  接着商敬之带我去“审讯”商陆,我的心肝在路上就开始扑通扑通地折腾,等见到商陆的那一刻,却突然停了。

  我深深吸一口气,顿了好几秒才缓缓地吐出来,以抑制住我内心把商敬之抽死的愤慨。

  商陆跪在地上,全身就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鲜血淋漓啊!惨不忍睹啊!他听到脚步声,反射性地抬头朝这边看来,娘的,结果我看到了一张血糊糊的脸,吓得我一瞬间以为自己到了剥皮地狱。

  我言语有些艰难:“你……我……把商陆先弄起来,商大人在朝为官,岂不知按我朝律法,动用私刑乃是死罪?”

  死老头子很狡猾:“启禀公主,这是我商家家法,不是私刑,只是为了让那小畜牲说出事情经过,届时画押的画押,收审的收审,老夫绝不徇私。”

  我瞥了他一眼,谁家的家法是把子子孙孙往死里打的?搞得我很想脱口而出祝福商敬之千秋万代断子绝孙。

  “我也以为不妥。如此行刑,商大人就不怕屈打成招?”

  这话说得极好!我决定欣赏这个说话的人,结果我循声望去,却看到了宋子远。

  我无声地瞪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回我一个飘渺莫测的笑容,道:“商大人,如今方小姐和出云公主都到场了,这事儿可以开始问了吧?”

  我怀疑商敬之是打定主意要把商陆弄死,死了个碍眼的不说,还能博个大义灭亲的美誉,简直太完美了。于是只见他夺下下人手里的竹板,劈头盖脑往商陆身上打:“小畜牲!还不说实话吗!”

  商陆的骨头很硬,这样都还坚持着不软倒在地,辩道:“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他。这里面的疑点太多,头一个该怀疑的就是方汀兰。

  我恨得咬牙切齿:“商大人,本公主见不得这些血污,您这是特意想恶心我呢?”

  所以说贱|人都有一个共通点,不撂狠话不见好。我都把话说成这样了,商敬之才恋恋不舍地放手,那样子居然还有些遗憾。

  宋子远摇了摇头,问方汀兰:“方小姐,你可是亲眼见着商公子对丑八姑娘实施暴行了?”

  方汀兰点头:“嗯,我亲眼见着的。”

  他娘的,我一边摸下巴一边上下打量方汀兰那细皮嫩肉,心里揣摩用什么刑才能让她说实话,结果大概是我的眼神太凶残,方汀兰抖了抖,缩到了商敬之后头。

  接下去宋子远又问了几个问题,不得不说他是个能言善辩的人才,那几个问题个个犀利,譬如这么晚你为什么会在商陆院子里出现,再譬如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是怎么救下丑八的,可是方汀兰居然都答上来了,她回答得也很巧妙,你明明知道那不可能,却偏偏挑不出什么纰漏和错误来。

  最后宋子远无奈地朝我摇摇头,那意思是听天由命了,我没有资格去怪他,他的确是尽力了。可我也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商陆陷入这样一个圈套,这么明显的阴谋,说是方汀兰与商敬之合谋陷害的也不为过。如果没有新的主意,商陆十有**是要被商敬之投到大牢里去的。

  我心里已经九曲十八弯地绕了无数个线团,最后一咬牙,正打算开口,宋子远忽然扯了扯我的衣袖,我回头去看他,他的眼还是注视着别处,嘴唇却在不动声色地微微开合:“公主,事关公主清誉,请公主三思。”

  我心里一惊,这宋子远好生毒辣的眼,居然看穿了我心里所想。难怪他对我是公主的身份毫不惊讶,我迟钝得现在才明白他根本就是父皇派来的!

  我略微迟滞了那么一会儿,回头看见商陆鲜血下的眼睛,一咬牙:“商大人,我实话和你说吧,昨夜和商陆在一起的人是我。”

  我听见宋子远极轻微的一声叹息。

  我听见商敬之不可置信的疑问:“什么?”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冷静地在述说:“我说,昨夜和商陆在一起的人是我。我对商陆很有好感,但商公子谨遵夫子礼教,从不曾与我狎昵,昨夜我假扮成丑八,想与商公子……”我咬紧牙关,终究还是难堪地说不出那几个字,于是只好跳过:“不想被找我而来的丑八看见,于是便将丑八打晕。就是这样。”

  我一口气说完这些,霎时四周一片寂静。我在心里佩服自己,如此暗渡陈仓一波三折跌宕起伏惊世骇俗的情节,要是写成戏本子,一定很精彩绝伦。

  你看,在座的这些听众果然从心灵到**都被震撼了。

  他们细细品味这动人情节很久,然后商陆最先反应过来了,他霍地睁大眼睛,怒气勃发:“你胡说什么!这事和你无关!”

  我打定主意不能让任何人坏我的事,于是猛地扑向商陆,一口堵住了他的嘴。

  他的嘴里全是浓厚的血腥味,不复我强吻他那一夜的清醇,却还在负隅顽抗,不停地挣脱开我,断断续续道:“与公主……”

  “无关”两个字被我吞下去了。

  他又挣扎:“事情不是……”

  “这样”两个字被我舔没了。

  最后他似乎是怒了,恨极似的咬我的唇,想让我吃痛然后放开他。可我当时有一种孤注一掷背水一战的激情,不仅没有躲开,反而迎合上去。我们互相撕咬,直到我嘴里也渐渐漫开血腥味,像是两只作困兽之斗的野兽。

  最后,商陆不敌我落败,薄唇已被我咬破了,说话很不利索,讲起话来含糊不清谁都听不明白。我这才放开他,站起来一抹嘴唇,朝着惊呆的众人宣布:“事情就是这样。”

  在场众人看我的眼神就像我头上长出了一根草,良久,商敬之才艰难开口:“既然如此,那……那是误会一场,这事就算了、算了。”

  他说完便走了,背影很有些见了鬼般的失魂落魄。方汀兰一看形势不对,也跟在商敬之后头溜了。

  留下我指挥商清珏扶起商陆,送到他的院落里去,商陆因为嘴唇被我咬破了,现在十分沉默,只是临走前,若有所思地看我,眼神里有一抹很微妙的情绪。

  宋子远和我一同目送商清珏搀着商陆走远,忽然开口:“值得吗?”

  我笑了笑:“一样东西要是到了衡量值不值得的地步,本身也就没有价值了。”

  我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至少我心里是这么认为的。

  然后我去照看丑八,到了房间,赫然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醒了,生龙活虎地蹲在床上啃一个大桃子,看到我来了,口齿不清地问我:“公主,我们换院子了?这床睡着好不舒服。”

  我有些言语不能,慢慢地将一刻钟前发生的事说给她听,丑八的表情变幻莫测,与方才我演的那出戏一样精彩,忽然狂性大发:“方汀兰你找死!”

  我很明智地阻止了她的行动,问她:“昨夜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丑八恨道:“我昨夜给商公子送药,商公子说白日里去白玉京买了些小吃,刚好让我带给公主尝尝,我怕东西里有毒,就先尝了一点,后来不知怎的就开始发困,我记得我睡着之前脑袋被谁敲了一下,本来以为是撞到门了,现在看来,原来是方汀兰……”

  我照着丑八的说法,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串起来,大致得出了具体详情,应该是方汀兰眼看着要勾上商清珏无望,转而看上不受宠的商陆,可她心太急,没有耐心将勾搭商清珏的那一套再演一遍,再加上商陆也不识字,没办法和她产生一些文学上的共鸣,于是她便脑抽地采取了最下作的做法:在商陆的小吃里下药。然后她算好时间等药性发作,打算等商陆厥过去了,她再衣衫不整地往商陆旁边一躺,明天商陆这锅又白又香的大米就煮成熟饭了!

  可是千算万算,算不到我会派丑八去送药,也算不到商陆的小吃是替我买的,而丑八又阴差阳错地吃了,她眼看光景不对,怕明天丑八醒了起疑心,索性便将已经神志不清的丑八打晕,再弄出勒痕来,嫁祸商陆。

  这朵白莲花啊,好黑的莲心!

  丑八直听得冷笑连连:“公主,方汀兰这小蹄子逃不掉的。”

  我明白丑八的手段,宫里出生的人,有哪几个手心里没沾一点脏。只是我还来不及对方汀兰怎么样,下午的时候,宫里的圣旨来了。

  圣旨是宋子远带来的,我跪在地上听着圣旨里父皇关于我和商陆这件事的种种痛心疾首的怒斥,心里不是不愧疚的。

  宋子远念完圣旨,叹了一声,道:“公主,陛下盛怒,暂且委屈您一回。”他说完,拿出随着圣旨一起来的一把剑。那把剑我认得,云氏皇朝的尚方剑,剑鞘专责皇亲国戚,看样子父皇这回是真的动怒了。

  宋子远低声道:“公主,冒犯了。”

  剑鞘击打下来的一瞬间,我忽然记起宋子远问的那个问题:“值得吗?”

  曾经我也不明白戏本子里那些小姐们,怎的一个个就为了爱情卑微到如此地步,直到很多年后,当我也凑巧爱上了那么一个人,我才明白,那不过是因为爱到深处了啊。

  好吧,原谅我又矫情了一回。

  我有一个优点:人若犯我,睚眦必报。

  宋子远那厮,固然是遵着我父皇的圣旨责打我,可他下手居然没有丝毫放水,那一下一下打得结结实实,打得我现在趴在床上,放一个屁都觉得屁股震得痛。

  所以我让丑八把他叫来,递给他一本书:“宋子远,我现在痛得动不了,闲着又没事儿干,不如你给我念念故事吧。”

  宋子远看看封面,嗯,是一本《搜神记》,他怀疑地看了我一眼,低头翻开书,那一瞬间,我眼睁睁看着他白净的面皮上泛起一片晕红,慢慢地泛到了耳后根。

  我在心里大笑三声,得瑟地催他:“念啊。让你给本公主念个故事,怎么和要杀了你似的。”

  宋子远咬咬牙,简直是字字血泪:“酒酣之际,两人共入里间房内,掀开绣帐……忙掩朱户……男子则解衣就寝,妇人即洗牝上床,枕设宝花……被翻红浪……”

  我催面红耳赤的宋子远:“继续念啊。”

  宋子远爆发了,他猛地站起来,摔书疾走,头也不回。

  我正乐得在床上抽抽,丑八进来了,她收起那本封面为《搜神记》实则为我珍藏系列第十卷第二章的小黄书,淡淡地看我一眼:“公主,本来吩咐厨房下了肉末粥,既然公主如此精神,想必是不用补了,还是吃得清淡些为好。你说呢?”

  我在被褥里抽搐了一下,看着丑八那张寡淡的脸,有一种很奇异的直觉:如果我说不,我的人生可能变得和她的脸一样寡淡。

  于是我中午就吃了一碗稀粥,连条榨菜都没给我配,丑八本人则在我面前吃一只硕大的油光发亮的鸡腿,她咬住肉梗着脖子往旁边一撕扯,登时我的脸上就溅了一溜油汁……我觉得丑八真是愈发恶毒了。

  我饿得发慌,于是吃完饭便只能躺床上睡觉,减少一点消耗。等我一觉醒来,一睁眼已是乌漆抹黑了,我唤了几声丑八,她又不知跑哪里去了,我只能自己艰难地挪动屁股想转身,没想到腰间一阵灼热,有一双手稳稳地托住了我。

  我吓得猛地一抖,差点儿没弹起来,转头一看,看见夜色中一双十分熟悉的眼睛。

  我的腿神经质地弹了一下,结结巴巴问他:“你……我……你干嘛?”

  商陆慢慢地把我放回床上,看得出他竭力温柔,但动作却仍有些笨拙,然后他收回手,默默地看着我。

  我十五年的生涯里,只有一门课没学过:《看眼色》,因为不需要。所以我接收不到商陆眼神里传达的海量内容和信息,但我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他气场的低沉。

  我小心翼翼地决定通过最原始的言语同他交流:“商陆,你干嘛?”

  他看了看我在床上扭曲的身体,说:“我不需要你这样。”

  我愣了一会儿,然后清晰地感觉到眼睛越来越热,鼻子越来越酸。

  我都不记得我上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了,估计也不过因为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可我却不知道在几年后,我,云小茴,从来只被繁花一样的锦绣簇拥着的云氏皇朝最受宠的公主,会遇上这么一个冤家,只凭一句话就能让我起眼泪花子!

  商陆,你他娘真是好样的!

  我把眼泪鼻涕一起吸进去,冷笑:“商陆,我虽然外头的名声差一点儿,却也是正正经经不曾干过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儿——除了对你。我再不要自己的名声,也得考虑考虑我父皇、我云氏皇朝的声誉,我为你做到这地步是我心甘情愿,我不求你回报,可也绝不是为了听你这句戳心的话……”

  我越说越觉得委屈,越发哽咽起来:“……你不过就是仗着我喜欢你罢了!”

  等我指控完这最后一句话,鼻涕眼泪也一齐喷涌出来了,我一想到我做了这么多却落了这么个下场,最后还在他面前哭得鼻涕糊满脸,顿时觉得生不如死,于是哭得更欢快了。

  我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把脸埋到枕头里让它吸水分,自暴自弃地真想放一个臭屁把商陆熏走。可我想象中商陆冰冷的态度却没有出现,我感觉到他强硬地把我脑袋从枕头里挖出来,掰向他,然后他无比温柔地用拇指抹去我睫毛上的泪水,带了点任性的霸道,带了点手忙脚乱。

  再然后,他俯下身吻了我的眼睛。

  苍天呵,苍天!我的睫毛不受控制地不住颤抖,不知道他唇上沾着的我的泪水会不会苦涩,可毋庸置疑,这个吻却给我带来了如蜂糖一般的甜蜜。

  我听到他的声音近在耳畔:“云小茴,你成功了。”

  不得不说我是个极其不要脸的人,我立马在心里打起算盘,下定主意要趁这一刻趁热打铁在商陆脖子上拴一个圈,圈养起来……咳咳,于是我抑制住内心快要从鼻中二孔喷薄而出的狂喜,眼里噙着泪花儿,嗲着声音明知故问:“我成功什么了?”

  此话一出,我自己先抖了三抖,方汀兰的梨花带雨模式确实不适合我,太不适合了!

  于是我迅速地收回眼泪,就着我们这样暧昧的姿态掐住他脖子:“说,我成功什么了?”

  他的喉结在我手下滑动了几动,不知怎的,我在黑暗中虽然看不清,可总觉得他似乎在笑我。

  然后我听到他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告诉自己要离你远点儿,我觉得你是一只乌贼精变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吐出一团黑墨来,把别人弄得神魂颠倒,自己却躲起来不见。可我千躲万躲,最后还是被你喷到了。”

  我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看官们,你们告诉我,情话是这么说的么?喷墨的乌贼精又是个什么东西?可当时我被突如其来的喜悦冲昏了头脑,自动将他的话翻译如下:

  云小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像一只美貌艳丽的狐狸精,动不动就把人迷得神魂颠倒,我逃啊逃躲啊躲,最后还是被你迷住了,云小茴,你这个狐狸精太坏了坏透了!

  于是我呵呵呵地笑起来,然后借着黯淡的月光看到商陆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下我的身子,淡淡道:“我现在才知道我错了,你不是一只乌贼精,你是一只菜虫精。”

  我茫然无主见地低下头看自己,结果发现自己身上涂满了治皮肉伤的药膏,那药膏……是一种很接近大自然的绿色……

  我抬头看商陆,他表情很正经,眼里却带一丝戏谑,我顿时大怒,扑上去掐他,他本来是可以闪过的,却偏偏不躲不闪,任由我一身的药膏沾到他身上去,这时我猛然想到他受的伤比我的还惨烈,连忙扒开他衣襟一看,他胸口也敷了如同我一般的绿色的药膏。

  我乐得在床上打滚,嘲笑他也是一只菜虫,他却一把稳住我:“小心,别动着伤口。”

  我不动了,看着他收回扶住我的手,那上面沾了些许药膏,他居然伸出舌头舔了舔,然后皱了皱眉:“这药膏,味道不怎么样呵,你要尝尝么?”

  我从来不知道这个比我大两岁的少年在情动的时候是这么危险,也许是感情确定,也许是不再摇摆和纠结,他眼睛深处的火花很有些耀眼。不等我鬼使神差地点头,他已经吻了下来。

  药膏冰凉而粘稠,刺激的味道在唇齿间辗转,我们当时都太年轻,谁都不知道下一步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样的坎坷或是锦绣,于是只能靠着**的厮磨与碰触来宣泄自己内心的喜悦。

  他的唇舌带着那辛辣与清香的味道流连到我胸前,在珠峰上轻轻一兜转,我顿时觉得身上那些痛楚不是痛楚,而是**蚀骨的挠不到的痒,我都快要哭出来了,听到自己拖着鼻音的嗓音软软地哀求商陆:“商陆,我热。”

  商陆从我胸前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奇异地闪着光,哑声道:“我也热。”

  那一瞬间,**如同洪荒四野里的枭,无处可逃,无路可退。

  我猜他与我一样,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惊心动魄的情事,他的动作笨拙又粗鲁,却遵循着原始的本能,像是天生契合一般探索着我的身体。

  我觉得我的腿在发抖,像颠簸在风口浪尖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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