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帖子我仔细检查了一下，只到第8章，我来搬一个完整版的）
【完结】【完整版】女王乔安（第一部）--张晓晗

他嘴里一直念着，太不容易了，太不容易了。说过去两年奥里斯转型，多亏了陆总带领公司，现在又在影视圈突围成功。

这种情绪他理解，但他不喜欢。

他理解人们虚情假意憋了一整年，需要这种感情被过分高估的时刻。他太明白了，这种热闹喧嚣鬼哭狼嚎的氛围里，他们的眼泪，不关乎他，不关乎公司，也不关乎这座城市。顺着两颊往下淌的，只是每个人自己的委屈。

每个人都那么尽兴，使劲哭，用力笑。把这一年来生活欠他们的，跟清肠似的在此卸下，回家过个年，半个月后，再人模狗狗样地回到上海，坐进办公室里，开始新一轮厮杀。

据说，除了真正的上海人，那么多人会在这里有房子，有事业，有老婆孩子，但是都不觉得在这里有家。魔都太像是一个关于名利的战场，就算缴械投降，也没有人有空射杀你，只是你会越来越边缘化，你最渴望的生活变成一道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风景，它们和你擦肩，却不经过你。

即便如此，也没有人愿意离开这里。毕竟理直气壮的孤军奋战，摆脱家人的目光，三姑六婆的口舌，也是难能可贵的事。这就是大城市的好处。输的人会自动滚蛋，赢的人得到应得的生活，却没有办法止步于此，要马不停蹄去打更大的对手。至于，被你打败的人，连恨你的资格都没有了。所以说，欲望永不眠，这座城市只属于渴望胜利的人。

今夜时钟划过十二点，陆先生三十八岁。这样算，来上海整整二十年了。回家的次数一双手数得清，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一个金字塔顶端的孤魂野鬼。

陆先生这么想着，他突然酒就醒了，趁着没人注意离开热闹的现场，顺着盘旋的楼梯走到门口。深蓝色的夜晚，眼前是外滩街道，黄浦江对面建筑物的灯全部熄灭，鼎沸的人声被那扇高耸而厚重的门隔在身后。

转角一个吸烟点，围成一圈聊八卦的新员工看见他，女孩远远招手，陆总，您也抽烟啊？

陆先生笑着点点头，侧过身弹烟灰。他没把话题继续下去，因为他压根儿不记得他们的名字。过去这一年，公司扩张得太快了。他用余光看他们。看他们用力吸气，火光照亮年轻的脸，轻轻吐气，谈笑间暧昧的烟腾空而起。他们云淡风轻说着过往一年的经历，就像说一场刚打完的游戏。

在乔安彻底消失于他生活两年后，他终于用老生常谈的语气认可这句话了。

2013年的冬天，也是在这个地方，差不多的场景，在楼上那个露台，两人并肩看街景。他问乔安，为什么要这么心急，一定要在年轻的时候拥有一切，你可以等的。乔安说我等不了，你觉得我还能好看几年，被你这种大叔莫名其妙喜欢几年？我凭什么不能在最好的时候拥有一切。

谁说衰老不是一种绝症。没有任何一种治疗方法，让我们和时间逆行。我们只能一天天看着皱纹爬上眼角，腰间有减不下的赘肉。我们的观念会跟不上，脑袋会变迟缓，每个新产品都得仔细看两遍说明书都不一定会用。更惨的是，说不定就生个这辈子还混不过我的孩子，我每天绕着他转，操心的就是他上学过马路不被飞驰而来的汽车撞飞。乔安这么回答他。

那在你眼里，我是不是病入膏肓了？乔安的话路过陆先生的耳朵，像是个擦边球，他只顾着盯看她起伏的肩膀，这么冷的天气，她也不曾穿得臃肿，露出的胳膊上，浮起一层鸡皮疙瘩。他把外套脱下来，双手举着递给她。我一直想问，年轻的女孩，为什么从来不怕冷呢。

年轻的女孩，是没资格怕冷的。乔安却向前一步，钻到他两个伸出去的胳膊中间，扬起下巴笑出一口漂亮的牙齿，二十三岁的乔安总是这一副表情，带着每个人都想拆封的神秘感。她踮脚凑在他耳边，浅浅的呼吸绕着陆先生的脖子，“是啊，所以我才决定对你好一点，更好一点，每一天都像临终关怀那么好。”

陆先生一向顽强，只有乔安这么说的时候，他觉得那一瞬间可以死掉，至少他最后的记忆里，是她爱他的巅峰时刻。陆先生看着她的眼睛，想顺手去拿一只空的红酒瓶，把关于她的一切装进去，贴上一个标签，写着2013年。等到2030年，再把这瓶年份恰好的酒倒出来请她喝。不知道她会哭会笑还是漠然，不知道她会不会想到那个遥远的年份，她说，要像临终关怀那样爱他。

现在陆先生再想起这个情景。终于愿意承认，年轻是好。年轻让人无知，让人不知反省，让人既不憎恨某个部分的自己，也不惧怕不可知的未来。也不知道二十六岁的乔安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还能不能说出这句话。

在乔安父亲公司，完成的第一个项目是一个冰箱广告。他在策划会上想出一句广告词，“昨日酸甜苦辣，明天依旧新鲜。”

三十八岁的陆远洋，终于打下一片江山。却再也没有自信说出，昨日的苦辣酸甜，明天依旧新鲜。

第一次梦到她，是她刚离开的时候。不知道是谁的演唱会之类的，陆先生入场找自己的座位，一转身，突然看到站在中间过道的乔安。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皱着眉头打电话，语气却轻松得很，电话那头的人一定感觉不到现在她多着急。和她在公司打电话给客户的样子很像。他愣了一下。乔安侧过脸看到他，有一缕头发被橡皮筋漏下，被风吹扬起，恰巧划过她的脸。以至于，那一秒陆先生没看清她的表情。乔安捂住电话，想跟陆先生说点什么，突然涌出好多人鱼贯而入，在两个人之间，每个人都好匆忙，寻找自己的座位。他们就这么看着对方，被人流推着走。明明也就十几米，谁迈出一步抓住对方的胳膊也不是多困难的事，可是最终谁也没向前一步。陆先生连在梦里都拉不下脸，大喊乔安的名字。

第二次是半年前。梦里遇到乔安的地点也是莫名其妙，某个办事处门口，陆先生在排队，梦里也不知道自己要来办什么事，眼看要走进门里了。乔安踩着高跟鞋匆匆往里跑，有趣的是，她竟然抱着一个盆栽。《这个杀手不太冷》里那种盆栽。乔安跑到陆先生旁边就停住了，把盆栽塞进陆先生怀里，说你等急了吧。陆先生点点头。她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眨着大眼睛，难得用恳求的态度和他说话，再等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办完事我就去门口找你。然后陆先生退出队伍，乔安站在他的位置上，走进那扇门里。

陆先生就这么抱着盆栽，站在门外，不知站了多久，乔安还没出来，他又醒了。

2013年，他和乔安一起看的《时空恋旅人》，之后有次乔安惹他生气，两个人吵架总能吵得很厉害，因为谁也学不会讨饶。那次，乔安突然拉他进衣柜里。一二三闭上眼，一起攥着拳头。出来之后就假装时间倒流到吵架之前，刚才说的那些狠话从来没说出口过。乔安随意扎起马尾，问他去哪儿吃饭。他心里挺开心的，嘴上却说着幼稚。

是因为未来没有我，发现特别后悔，来找我的吧。

乔安耸耸肩，也说不定是因为未来有你，我特别后悔，特意来跟你告别，改变未来那个结局呢。说着乔安一扭头，甩着马尾向前走，他从身后抓住乔安的辫子，乔安哎哟哎哟叫着向后退。那时两个人心里都很快乐，也不知道在开心点什么。

而那一次，陆远扬想到很多烂俗电影里，总是一个人会等另一个人。可是观众从来不会担心，因为他们一定可以等到的啊。可是现实生活中的他没有信心了，只想倒回到2013年，遇到躲在这个衣柜里的乔安，跟她说，我他妈才不会等你，你只要敢走，我就敢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乔安耸耸肩说，1994年啊，我才五岁吧。不过如果有时光机，我是一点儿也不想回到十八岁。

1994年，很多可以载入史册的电影诞生，我们有《阳光灿烂的日子》，有《大话西游》，有《重庆森林》。大洋彼岸的奥斯卡颁奖，《肖申克的救赎》《低俗小说》和《阿甘正传》一起角逐小金人，最终《阿甘正传》胜出。这种影坛盛世，好像至今也没再有过。

1994年，流行音乐井喷的一年，全中国的大学生好像都是文艺青年，留着长发弹琴写诗泡妞儿。十二月在香港红磡的“摇滚中国新势力”演唱会，让全香港震撼。观众席里最疯狂的那位，叫做黄秋生。直到今天都反复被摇滚迷提起1994年。

一个学期下来，大多数人对他都没有印象，因为他太沉默了。他迟报到了一周。难搞的微观经济学教授在第一次点到他名字的时候，问他为什么上周没来上课，陆远扬没解释一句话。现在已经忘了原因，或许是为了维持一点没人在乎的尊严，或许是他不想提起任何关于家里的事。

最后教授觉得自己下不来台，当着全班的面杀鸡儆猴，说，如果期末你考不到班级前三，我就把你这门课当掉。没有人可以在我的课堂上缺席。

大家都觉得这小子死定了。毕竟这所全华东最好的学校卧虎藏龙，全是人精，谁能保证最后排到前三。最后期末成绩张榜，陆远扬是第一名。是每一门课的第一名。直到这时候，同学才注意到他这个人。回想起来，他上课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图书馆，一个人撒尿。他没有任何朋友，除了必须说的话，也没跟任何人有过多的交谈。

现在认识他的人，绝不会想象得到陆先生十八岁的样子，一米八的个子，还不到一百二十斤，一个极为清瘦寡言的少年，夏天一件黑色T恤，再冷点就穿件白色衬衫，洗了又洗，淡薄到有些透明。那个时候还没什么校园变态杀手的传说，否则他肯定会成为头号怀疑对象。

因为现在已经回忆不起的诸多原因，那年学校开学没有军训，大家以为逃过一劫。最后没想到校长宣布，为期一个月的军训放在了第一学期即将结束时进行，拉到郊区的五四农场。训完大家回去过年。要延迟回家的时间，学生们怨声载道。督导员说，没有经过军训的班级是没凝聚力的。男生小声在下面嘀咕，谁他妈要和周围的人凝聚，我要回家团聚！

虽然唧唧歪歪，但最后还是全体不那么新了的新生浩浩荡荡去军训。有天夜里某个同学兴起，说自己来时老爹给他带了一条好烟，现在还剩一包，反正马上要回去，不如请大家一起抽掉。那是个非常张扬的高官子弟。虽然讨厌他，但是大家知道他说的好烟，肯定是真的好，好到平时见也见不到的那种好。

十八岁的男生们都爱面子的，会抽不会抽的，都聚集在厕所里，假装老到地吞云吐雾，什么入口滑不辣嗓，还评价得头头是道。

你懂的，能来这所名校的大多数是极其用功的书呆子，但年轻骄傲的心让他们聊起天来个个都好似是高中里骑自行车从来不握把，包里只装板儿砖，泡妞儿全靠蛮横的扛把子。毕竟他们没有经验，对坏孩子的幻想，只有这么多。正巧陆远扬来上厕所，那个提议抽烟的男生热络地跟他说，喂，你也来一根吧。他摇摇头。男生调笑说，现在不抽，你这辈子不一定抽得上。大家跟着笑起来。可能是他们的笑声太大了，惊动了查房的教官，厕所门被一脚踹开。你看，他们是多没做古惑仔的经验，连偷着抽烟都不知道拿个拖把把门堵住。教官拿着手电筒一照，所有人都蒙圈了。教官大喝一声，谁抽的烟？！一片死寂，没人敢吭声。

最后手电筒的光停在陆远扬脸上，那根男生递出来未点燃的烟落在他的脚边。教官问他，你叫什么名字。陆远扬一如既往的沉默。教官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即便那么黑，陆远扬也知道，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几个同学用上海话小声说了点什么。他听不懂。

教官用鼻子哼了一声，其实抽烟不是什么大事，但他就是不爽这种逞强似的仗义，或者只是单纯讨厌他们这群成绩好又傲气的小孩，who knows。他用手电在他脸上画着圈儿，既然承认了，那我就罚你，无名氏，现在给我滚出去，绕着操场匍匐前进十圈。

陆远扬什么都没说，立刻就下楼去匍匐了。

一月是上海最冷的季节。地面的潮湿一点点透过他的外套，他的毛衣，他的衬衫，他的皮肤，最终毫不留情地钻进心里。爬到第三圈，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肉体不复存在了，就是这么麻木且机械地向前爬着。他心里想，我就是一步步从那个小地方爬到了上海，那比现在难得多，这些又算点什么呢。

寝室的灯一片片亮起，最后全年级的新生都爬在窗口看着陆远扬在匍匐。

从那以后全校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了。

他被那几个男生搬回寝室，所有人的被子裹在他身上。不知道谁从哪儿弄来了一瓶二锅头，咕嘟咕嘟给他灌下去，刚才奚落他的高官子弟，毕恭毕敬把烟点上。小声说了句对不起啊。或者没说。

他更明白的是，自己和这个世界的恩怨，全靠肉搏，杀下来一寸，就拥有一寸。

（这个帖子我仔细检查了一下，只到第8章，我来搬一个完整版的）
【完结】【完整版】女王乔安（第一部）--张晓晗

他嘴里一直念着，太不容易了，太不容易了。说过去两年奥里斯转型，多亏了陆总带领公司，现在又在影视圈突围成功。

这种情绪他理解，但他不喜欢。

他理解人们虚情假意憋了一整年，需要这种感情被过分高估的时刻。他太明白了，这种热闹喧嚣鬼哭狼嚎的氛围里，他们的眼泪，不关乎他，不关乎公司，也不关乎这座城市。顺着两颊往下淌的，只是每个人自己的委屈。

每个人都那么尽兴，使劲哭，用力笑。把这一年来生活欠他们的，跟清肠似的在此卸下，回家过个年，半个月后，再人模狗狗样地回到上海，坐进办公室里，开始新一轮厮杀。

据说，除了真正的上海人，那么多人会在这里有房子，有事业，有老婆孩子，但是都不觉得在这里有家。魔都太像是一个关于名利的战场，就算缴械投降，也没有人有空射杀你，只是你会越来越边缘化，你最渴望的生活变成一道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风景，它们和你擦肩，却不经过你。

即便如此，也没有人愿意离开这里。毕竟理直气壮的孤军奋战，摆脱家人的目光，三姑六婆的口舌，也是难能可贵的事。这就是大城市的好处。输的人会自动滚蛋，赢的人得到应得的生活，却没有办法止步于此，要马不停蹄去打更大的对手。至于，被你打败的人，连恨你的资格都没有了。所以说，欲望永不眠，这座城市只属于渴望胜利的人。

今夜时钟划过十二点，陆先生三十八岁。这样算，来上海整整二十年了。回家的次数一双手数得清，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一个金字塔顶端的孤魂野鬼。

陆先生这么想着，他突然酒就醒了，趁着没人注意离开热闹的现场，顺着盘旋的楼梯走到门口。深蓝色的夜晚，眼前是外滩街道，黄浦江对面建筑物的灯全部熄灭，鼎沸的人声被那扇高耸而厚重的门隔在身后。

转角一个吸烟点，围成一圈聊八卦的新员工看见他，女孩远远招手，陆总，您也抽烟啊？

陆先生笑着点点头，侧过身弹烟灰。他没把话题继续下去，因为他压根儿不记得他们的名字。过去这一年，公司扩张得太快了。他用余光看他们。看他们用力吸气，火光照亮年轻的脸，轻轻吐气，谈笑间暧昧的烟腾空而起。他们云淡风轻说着过往一年的经历，就像说一场刚打完的游戏。

在乔安彻底消失于他生活两年后，他终于用老生常谈的语气认可这句话了。

2013年的冬天，也是在这个地方，差不多的场景，在楼上那个露台，两人并肩看街景。他问乔安，为什么要这么心急，一定要在年轻的时候拥有一切，你可以等的。乔安说我等不了，你觉得我还能好看几年，被你这种大叔莫名其妙喜欢几年？我凭什么不能在最好的时候拥有一切。

谁说衰老不是一种绝症。没有任何一种治疗方法，让我们和时间逆行。我们只能一天天看着皱纹爬上眼角，腰间有减不下的赘肉。我们的观念会跟不上，脑袋会变迟缓，每个新产品都得仔细看两遍说明书都不一定会用。更惨的是，说不定就生个这辈子还混不过我的孩子，我每天绕着他转，操心的就是他上学过马路不被飞驰而来的汽车撞飞。乔安这么回答他。

那在你眼里，我是不是病入膏肓了？乔安的话路过陆先生的耳朵，像是个擦边球，他只顾着盯看她起伏的肩膀，这么冷的天气，她也不曾穿得臃肿，露出的胳膊上，浮起一层鸡皮疙瘩。他把外套脱下来，双手举着递给她。我一直想问，年轻的女孩，为什么从来不怕冷呢。

年轻的女孩，是没资格怕冷的。乔安却向前一步，钻到他两个伸出去的胳膊中间，扬起下巴笑出一口漂亮的牙齿，二十三岁的乔安总是这一副表情，带着每个人都想拆封的神秘感。她踮脚凑在他耳边，浅浅的呼吸绕着陆先生的脖子，“是啊，所以我才决定对你好一点，更好一点，每一天都像临终关怀那么好。”

陆先生一向顽强，只有乔安这么说的时候，他觉得那一瞬间可以死掉，至少他最后的记忆里，是她爱他的巅峰时刻。陆先生看着她的眼睛，想顺手去拿一只空的红酒瓶，把关于她的一切装进去，贴上一个标签，写着2013年。等到2030年，再把这瓶年份恰好的酒倒出来请她喝。不知道她会哭会笑还是漠然，不知道她会不会想到那个遥远的年份，她说，要像临终关怀那样爱他。

现在陆先生再想起这个情景。终于愿意承认，年轻是好。年轻让人无知，让人不知反省，让人既不憎恨某个部分的自己，也不惧怕不可知的未来。也不知道二十六岁的乔安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还能不能说出这句话。

在乔安父亲公司，完成的第一个项目是一个冰箱广告。他在策划会上想出一句广告词，“昨日酸甜苦辣，明天依旧新鲜。”

三十八岁的陆远洋，终于打下一片江山。却再也没有自信说出，昨日的苦辣酸甜，明天依旧新鲜。

第一次梦到她，是她刚离开的时候。不知道是谁的演唱会之类的，陆先生入场找自己的座位，一转身，突然看到站在中间过道的乔安。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皱着眉头打电话，语气却轻松得很，电话那头的人一定感觉不到现在她多着急。和她在公司打电话给客户的样子很像。他愣了一下。乔安侧过脸看到他，有一缕头发被橡皮筋漏下，被风吹扬起，恰巧划过她的脸。以至于，那一秒陆先生没看清她的表情。乔安捂住电话，想跟陆先生说点什么，突然涌出好多人鱼贯而入，在两个人之间，每个人都好匆忙，寻找自己的座位。他们就这么看着对方，被人流推着走。明明也就十几米，谁迈出一步抓住对方的胳膊也不是多困难的事，可是最终谁也没向前一步。陆先生连在梦里都拉不下脸，大喊乔安的名字。

第二次是半年前。梦里遇到乔安的地点也是莫名其妙，某个办事处门口，陆先生在排队，梦里也不知道自己要来办什么事，眼看要走进门里了。乔安踩着高跟鞋匆匆往里跑，有趣的是，她竟然抱着一个盆栽。《这个杀手不太冷》里那种盆栽。乔安跑到陆先生旁边就停住了，把盆栽塞进陆先生怀里，说你等急了吧。陆先生点点头。她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眨着大眼睛，难得用恳求的态度和他说话，再等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办完事我就去门口找你。然后陆先生退出队伍，乔安站在他的位置上，走进那扇门里。

陆先生就这么抱着盆栽，站在门外，不知站了多久，乔安还没出来，他又醒了。

2013年，他和乔安一起看的《时空恋旅人》，之后有次乔安惹他生气，两个人吵架总能吵得很厉害，因为谁也学不会讨饶。那次，乔安突然拉他进衣柜里。一二三闭上眼，一起攥着拳头。出来之后就假装时间倒流到吵架之前，刚才说的那些狠话从来没说出口过。乔安随意扎起马尾，问他去哪儿吃饭。他心里挺开心的，嘴上却说着幼稚。

是因为未来没有我，发现特别后悔，来找我的吧。

乔安耸耸肩，也说不定是因为未来有你，我特别后悔，特意来跟你告别，改变未来那个结局呢。说着乔安一扭头，甩着马尾向前走，他从身后抓住乔安的辫子，乔安哎哟哎哟叫着向后退。那时两个人心里都很快乐，也不知道在开心点什么。

而那一次，陆远扬想到很多烂俗电影里，总是一个人会等另一个人。可是观众从来不会担心，因为他们一定可以等到的啊。可是现实生活中的他没有信心了，只想倒回到2013年，遇到躲在这个衣柜里的乔安，跟她说，我他妈才不会等你，你只要敢走，我就敢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乔安耸耸肩说，1994年啊，我才五岁吧。不过如果有时光机，我是一点儿也不想回到十八岁。

1994年，很多可以载入史册的电影诞生，我们有《阳光灿烂的日子》，有《大话西游》，有《重庆森林》。大洋彼岸的奥斯卡颁奖，《肖申克的救赎》《低俗小说》和《阿甘正传》一起角逐小金人，最终《阿甘正传》胜出。这种影坛盛世，好像至今也没再有过。

1994年，流行音乐井喷的一年，全中国的大学生好像都是文艺青年，留着长发弹琴写诗泡妞儿。十二月在香港红磡的“摇滚中国新势力”演唱会，让全香港震撼。观众席里最疯狂的那位，叫做黄秋生。直到今天都反复被摇滚迷提起1994年。

一个学期下来，大多数人对他都没有印象，因为他太沉默了。他迟报到了一周。难搞的微观经济学教授在第一次点到他名字的时候，问他为什么上周没来上课，陆远扬没解释一句话。现在已经忘了原因，或许是为了维持一点没人在乎的尊严，或许是他不想提起任何关于家里的事。

最后教授觉得自己下不来台，当着全班的面杀鸡儆猴，说，如果期末你考不到班级前三，我就把你这门课当掉。没有人可以在我的课堂上缺席。

大家都觉得这小子死定了。毕竟这所全华东最好的学校卧虎藏龙，全是人精，谁能保证最后排到前三。最后期末成绩张榜，陆远扬是第一名。是每一门课的第一名。直到这时候，同学才注意到他这个人。回想起来，他上课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图书馆，一个人撒尿。他没有任何朋友，除了必须说的话，也没跟任何人有过多的交谈。

现在认识他的人，绝不会想象得到陆先生十八岁的样子，一米八的个子，还不到一百二十斤，一个极为清瘦寡言的少年，夏天一件黑色T恤，再冷点就穿件白色衬衫，洗了又洗，淡薄到有些透明。那个时候还没什么校园变态杀手的传说，否则他肯定会成为头号怀疑对象。

因为现在已经回忆不起的诸多原因，那年学校开学没有军训，大家以为逃过一劫。最后没想到校长宣布，为期一个月的军训放在了第一学期即将结束时进行，拉到郊区的五四农场。训完大家回去过年。要延迟回家的时间，学生们怨声载道。督导员说，没有经过军训的班级是没凝聚力的。男生小声在下面嘀咕，谁他妈要和周围的人凝聚，我要回家团聚！

虽然唧唧歪歪，但最后还是全体不那么新了的新生浩浩荡荡去军训。有天夜里某个同学兴起，说自己来时老爹给他带了一条好烟，现在还剩一包，反正马上要回去，不如请大家一起抽掉。那是个非常张扬的高官子弟。虽然讨厌他，但是大家知道他说的好烟，肯定是真的好，好到平时见也见不到的那种好。

十八岁的男生们都爱面子的，会抽不会抽的，都聚集在厕所里，假装老到地吞云吐雾，什么入口滑不辣嗓，还评价得头头是道。

你懂的，能来这所名校的大多数是极其用功的书呆子，但年轻骄傲的心让他们聊起天来个个都好似是高中里骑自行车从来不握把，包里只装板儿砖，泡妞儿全靠蛮横的扛把子。毕竟他们没有经验，对坏孩子的幻想，只有这么多。正巧陆远扬来上厕所，那个提议抽烟的男生热络地跟他说，喂，你也来一根吧。他摇摇头。男生调笑说，现在不抽，你这辈子不一定抽得上。大家跟着笑起来。可能是他们的笑声太大了，惊动了查房的教官，厕所门被一脚踹开。你看，他们是多没做古惑仔的经验，连偷着抽烟都不知道拿个拖把把门堵住。教官拿着手电筒一照，所有人都蒙圈了。教官大喝一声，谁抽的烟？！一片死寂，没人敢吭声。

最后手电筒的光停在陆远扬脸上，那根男生递出来未点燃的烟落在他的脚边。教官问他，你叫什么名字。陆远扬一如既往的沉默。教官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即便那么黑，陆远扬也知道，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几个同学用上海话小声说了点什么。他听不懂。

教官用鼻子哼了一声，其实抽烟不是什么大事，但他就是不爽这种逞强似的仗义，或者只是单纯讨厌他们这群成绩好又傲气的小孩，who knows。他用手电在他脸上画着圈儿，既然承认了，那我就罚你，无名氏，现在给我滚出去，绕着操场匍匐前进十圈。

陆远扬什么都没说，立刻就下楼去匍匐了。

一月是上海最冷的季节。地面的潮湿一点点透过他的外套，他的毛衣，他的衬衫，他的皮肤，最终毫不留情地钻进心里。爬到第三圈，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肉体不复存在了，就是这么麻木且机械地向前爬着。他心里想，我就是一步步从那个小地方爬到了上海，那比现在难得多，这些又算点什么呢。

寝室的灯一片片亮起，最后全年级的新生都爬在窗口看着陆远扬在匍匐。

从那以后全校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了。

他被那几个男生搬回寝室，所有人的被子裹在他身上。不知道谁从哪儿弄来了一瓶二锅头，咕嘟咕嘟给他灌下去，刚才奚落他的高官子弟，毕恭毕敬把烟点上。小声说了句对不起啊。或者没说。

他更明白的是，自己和这个世界的恩怨，全靠肉搏，杀下来一寸，就拥有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