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五点钟他在外面领饭回来,玩赚钱游戏赢了一堆钱,然后我问他有没有10000块钱?他不回答我然后我


  迟万生病情的发展比所有人预想的还要快。在叶希牧回到江城的第二天,迟万生进入了弥留之际。  
  叶希牧被从学校叫去了医院。迟万生那天的意识突然变得异常清醒,断断续续交代完后事之后,一直念叨着叶希牧的名字。  
  “他就是一直放不下这孩子。”迟万生的家人给学校打电话的时候抽泣着说。  
  叶希牧进病房时,师母抓着他的手:“别哭,希牧。”  
  叶希牧嘴唇紧闭,牙关紧咬。  
  病床上躺着的人脸色苍黑,已经油尽灯枯。他手指微动,叶希牧去抓住他的手,手掌粗大,坚硬,冰凉。  
  他嘴唇翕动,叶希牧把耳朵贴过去。  
  他说:“还上课吗?”  
  叶希牧拼命点头。  
  “会好好考。”  
  叶希牧咬着牙没说话,眼睛里有水光涌动。  
  “很难。”迟万生说。  
  这两个字像子弹一样打穿叶希牧的心窝,他像是孤独的飞雏找到归巢,一下子伏在迟万生身上痛哭起来。  
  他的处境,他的难处,他的愤怒,他的忍耐,能够向谁去诉说?  
  昨晚他没有走小区正门,避开李佳苗,从后墙翻进了小区。到自己家门口时,却惊呆了。  
  家中一片狼藉。所有柜门、抽屉都被打开,里面本来就为数不多的一些杂物、父亲制作的标本、他幼时的玩具,全部被扔得到处都是。满地都是被践踏得乱七八糟的书籍资料,他和父亲的书柜被整个儿地翻了个底朝天。
  没有丢失贵重物品,家中仅有的一台笔记本电脑还在,只是被打开过。  
  没丢东西,还需要立案吗?警察问。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同一个晚上,最后几个知名社会调查记者也回信息拒绝了他的请求,理由是很难形成社会热点,引不起大众共鸣的事件,报道了也没有意义。  
  他一一回复:谢谢。  
  真的很难。他从来不知道人生可以这么难。  
  他忍耐着,所有的事情他都忍耐着,痛苦与委屈,他从不向任何人吐露一个字。  
  但这时候,他只想放肆地哭一场。迟万生要走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理解他的人要走了。  
  “好孩子。”迟万生说,这也是他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三个字。  
  叶希牧嚎啕大哭。周围的人把他从迟万生身上拉开。  
  生活仿佛又回归了平静。毕竟在江城,大多数时日的生活平静如水,起不了一丝涟漪。倘若有什么新鲜消息,那往往是一颗浅水**。  
  陈家和璀璨矿业的合同初步谈定,但因为陈川又被派去下江考察,他承诺给季辞的那顿鱼籽宴被无限期推迟。  
  季辞又向那个职高工作的同学旁敲侧击地打听敖凤,得到的回复是敖凤这些天都没去上课,职高的学生逃课常见到不能更常见,学校管不了,也管不过来,横竖到了考试的时候他们还会回来,毕竟他们还是会在意那一张文凭。
  季辞蹙着眉,略松一口气,这大概算是好消息?藏起来也好,避避风头吧。  
  那个同学穷追不舍地问季辞和敖凤什么关系,季辞避不过,说最近去酒吧总不见他,好奇问问。那同学别有深意地一笑,说,厉害啊季辞,过去你高中的时候泡社会人儿,现在自己是社会人儿了,回来泡高中生,佩服佩服。季辞淡淡一笑,不做解释。
  她继续不紧不慢地修缮天井老屋。她在那些密密相连的废弃老屋里面行走,把建筑结构图画下来,哪些地方要修复的,她都一一标注。老屋里面的旧物她也开始整理,偶尔能发现解放前的一些家具、器皿、首饰之类的东西,虽然不怎么值钱,但都是地道风物,带着历史民俗的印记。她把它们清理干净,按照功能归置在已经翻修好的老屋里。
  她没再去管这座天井老屋将来会不会被拆掉。她是个不问未来,活在当下的人。你要问她为什么要修复这座老屋,是否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她不问意义,也不问为什么。她只是凭借本能与直觉,她需要寻找到一些过程漫长的事情,来填补她漫长而无所适从的人生。

  陈川走后,季辞去渌江市买了辆车,黑色的大切诺基。老覃知道这事儿之后责备她:“你这孩子,陈川出门前特地交代我,你有什么事叫我一声就行,怎么还自己去买了个这么大的车?”季辞乖巧地笑:“不好意思总麻烦覃叔。”


  空闲时间,季辞开始补全母亲那幅肖像画。  
  她知道她画的并不“像”母亲,因为她画的母亲是她从生下来,一直到送母亲离去,二十来年中心目中对母亲印象的总和。  
  她画出来的母亲,五官比寻常人都有更强烈的张力与戏剧性,笑容复杂而神秘,充满了无穷的好奇、欲~望、诱惑、迫切、不甘心,还有不满足。  
  画完最后一笔,她起身后退,端详这一幅画。  
  算不上什么佳作。  
  季颖穿着白裙子站在江边,倘若不看她的面孔,她纯洁得像一只白鸽。
  身体与环境画得很写实,却毫无灵魂,于是衬得那个鲜活的笑容格格不入,像是飘在死水上的一朵马蹄莲。  
  季辞叹了口气,没打算重新画。她知道这已经是她目前能力的极限,况且,就像母亲并不了解她一样,她也不认为自己了解母亲。  
  准备收工时,她意外在画架上的镜子里看到了叶希牧。  
  画架上有一面镜子,是方便她画自画像用的。  
  那时候江面上的雾气刚刚散去,朝阳在苍茫的江水上像金子一样地铺开,整个视野都变得锐利起来。少年的面庞仿佛被镀了一层薄金,纯真洁净得像教堂中的婴童圣像。  
  他剪短了头发,眉毛和眼睛都清清楚楚地露了出来,干净,清爽,朝气蓬勃。  
  他比这莽莽长江好看,比人间草木好看,比红尘俗世好看。  
  季辞没想到他还会来。自然,她除了打听敖凤,也打听了叶希牧。叶希牧的消息要好打听许多,用不着她问,自然有聊起他的声音传到耳朵里来。  
  叶希牧又回去上课了。
  实验二中的教导主任迟万生去世,叶希牧去戴了孝,守了一夜灵。
  叶希牧到底是叶希牧,最近的一次渌江市联考,他把之前落下两个月的第一名又抢了回来。只是分数放到全省,没有他之前那么理想。高考大省,顶峰处的竞争异常激烈,一分之差,就能差出好几个地市重点中学的尖子生。这个层次上的名次以个位数计算,争夺变得尤为触目惊心。
  这些从四十万人中脱颖而出的孩子们很早就明白,1和2的差别,和101与102的差别是远不一样的,一个位次的差别,他们得到的东西能有天壤之别。  
  但是还有一个多月,叶希牧还有机会。  
  季辞本来以为,叶希牧很可能会一蹶不振。毕竟她过去上学时遇到的那些成绩好的学生,从小一路走下来一帆风顺,受到挫折后,却大多爬不起来。  
  她本以为叶希牧会放弃,但她没想到,他还是又站在了她面前。  
  还是以这样一种样子,坦荡,明了,不再沉郁。  
  季辞收拾画笔,折叠画板,走回家去。她画画的地方在龙尾老街的江边码头,一个早已废弃的地方,很美,但也野草荒树杂乱丛生。她怕晒,戴了一顶大宽沿的帽子,白色的花饰偏重一侧;淡绿纹路的复古连身裙,面料挺括光滑,沾不上野草绒毛和倒刺。

  她走在前面,听见身后的枝叶也唰啦啦地响。她走得快,后面踩过草叶的脚步声就快,她慢,身后的脚步声就也慢下来。她突然回头,只见碎金般的阳光从遮天蔽日的枝叶间落下来,点缀在少年白色的校服和衬衣上。上坡的道路陡峭倾斜,他抬起头来看她,目光里透着讶然与不解,下颔线与喉结,清晰又青涩。


  季辞觉得再和他这样纠缠下去,她会犯罪。  
  她本来就不是什么自控力很好的人。  
  她回到天井老屋,进院子的时候,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缓了一下,但随即,还是跟了进来。  
  老屋里的厨房她改造过,老式的炉灶还保留着,只是变得更加清洁便利。瓦罐汤是从昨晚就开始小火慢炖的,新鲜玉米和龙骨的清香已经散发得满屋都是。她又用油醋汁拌了蔬菜和吞拿鱼沙律,拿了昨晚自己烘焙的面包出来。  
  一只三花小狸猫蹿进来,她开了一小盒鱼罐头给它。  
  餐桌上多摆了一套餐具。叶希牧依然站在门口。季辞戴着一双厚厚的隔热手套把玉米龙骨汤端到餐桌上,又解了围裙,说:“野猫都能来我这里吃,你不来?”  
  叶希牧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走过来,在椅子上坐下,书包放在另一把椅子上。  
  两个人吃得很沉默,一句话都没有说。她这顿早餐做得精致,叶希牧吃得也细致,也不知他之前用过刀叉没有,用得虽不算熟练,但也十分自然。面包屑没有掉到桌上一点,黄油与果酱中,他选择了黄油。汤喝了三碗,季辞觉得她的碗可能太小。
  吃完了,季辞说:“洗碗去。”  
  他没说话,端着碗盘去了水槽。季辞坐在吧台边的高脚凳上,看着他研究完了水槽边摆着的一溜各种功能的洗涤剂,起身,从挂钩上拿了一件防水围裙,走到了他身后。  
  少年的个子确实已经蹿得很高。季辞个子不矮,穿着高跟鞋,鼻尖也只到他后颈发根的位置。  
  围裙从他头上套下去,季辞用力一收他腰侧的两根系带,他被带得后退一步,脊背撞上了季辞胸前。他脖子上白皙的皮肤微微泛红,衬衣领口里透出薄薄的热力,季辞的手没有碰到他,但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属于男性的体温。  
  他的身体很好闻,新鲜,健康,充满活力。  
  季辞指节抵着他的腰,把他向前推开,给他的围裙系好了带子。  
  她说:“以后别来了。”
  叶希牧没吭声,洗完碗之后就背了书包离开。  
  他骑自行车回去,季辞站在路口望着他的背影,低头点了一支烟。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善了?她问自己。  
  当天晚上她就买了张机票,飞下江。  
  原因她并不觉得和叶希牧有关,只因为晚上和陈川通话的时候,喝得醉醺醺的他撂下了一句话:“季狗子,你尽会花钱不会挣钱,我现在多赚些钱,让你后半辈子还和现在一样过日子。”  
  就在这句话的前一秒,他们还在赌气。  
  可偏偏就是这句话,戳中了她的软肋。  
  其实他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自从有些话题变得“不可说”之后,两人便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然而不提起,突然就一下子变得无话可说。  
  难道两个人之间就只剩下了那些“不可说”?  
  她有心修复这层关系,然而和陈川打电话,聊不了几句,话题不知道怎么又扯到陈家和璀璨矿业的生意上。陈川的只言片语中,她敏锐地察觉出陈川在下江,和庹映洁的父母家也有了业务往来,与庹映洁的关系更是藕断丝连的暧昧。
  她委婉地劝陈川离他们远一些,陈川不悦,说她现在变得婆婆妈妈起来,开始管他的闲事了。  
  两个人就此赌气。  
  季辞到了下江就后悔,她怎么就因为那一句话就来了。陈川身边的姑娘仍然不少,他这张脸就算去了下江也依然能打,身边姑娘的姿色却比在江城中强出太多。他叫了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儿陪季辞去逛当地的名胜古迹,那个女孩自称是陈川的“准”女友。
  季辞忽然觉得失落。  
  她于是很快离开陈川所在的城市,自己在长三角玩了一星期,四处看看那些老房子,是怎么维护和修复的。临走前,陈川终于得了闲,拉着她在上海看了一场演唱会。  
  他们是第三排的场地票,舞台上看得很清楚。陈川懒懒散散地看,懒懒散散地问她:“瞧瞧那些男孩,长得比女孩还漂亮,又会唱又会跳,想不想找一个?”  
  季辞淡淡道:“年纪大了,欣赏不来这种。”  
  陈川却误会了她的意思,调侃说:“不正是年纪大了才应该找这种?”  
  季辞瞥了他一眼。  
  陈川搂着她的肩膀大笑,赔礼道歉:“我错了我错了,我们家季狗子正年轻貌美,怎么叫年纪大呢?”  
  演唱会过后陈川又把她拽去了一个夜场,说是喝多少玩多大都算他的,就当是他说错话的补偿。让季辞意外的是,这个夜场里就有刚才舞台上的那些年轻男孩们。

  陈川叫了其中一个坐到季辞身边,陪她喝酒。  


  季辞的心口有些发闷。说不要在一起就不在一起,说回到以前就回到以前,陈川比她狠。  
  灯光摇曳,一下一下地闪动。男孩子面孔轮廓精致,眼睛、眉毛、鼻子、嘴,无一处不精致,是一种人工流水线快速养殖般的精巧绝伦。嘴甜又乖巧,一声声姐姐叫得十分殷勤。

  季辞酒喝得不多,但很快,她有意让自己晕一晕。  


  第二天中午,陈川亲自开车送她去机场。
  “你怎么搞的?房都开了,你还突然跑了?人家小孩大半夜给我打电话,问我你去哪儿了。好在那小孩性格好,要不然这事还真不好收场。”  
  季辞两只手捂着脸,按着太阳穴,道:“卸了妆……真的不行。”  
  “放屁。”陈川说,“我又不是没见过人家不化妆的模样,你至于那么挑么?”  
  季辞没说话。确实是一句借口,平心而论,那个男孩卸了妆也算不错,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满手腻滑。他身上的香味,她觉得冲。  
  眼耳鼻舌身意,不及他人万一。  
  陈川说:“那小孩蛮中意你的,有空和他联系联系吧。”  
  季辞望着车窗外,窗外仍是长江,浑浊黄水裹泥挟沙,滚滚而下。她没想到的是,她让叶希牧不要再来找她,首先动摇的却是她自己。  
  季辞回到江城,休整了一天。  
  这一天叶希牧没有来。  
  次日,她开车去实验二中给李佳苗送签名照。演唱会上的那几个年轻男孩,是最近小火的一个男团。陈川知道李佳苗和她班上的女生们都喜欢,便动用了一点朋友关系。  
  季辞大李佳苗七岁,虽然从小就在陈川家认识,两人却几乎没怎么说过话,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一种状态。  
  季辞本来以为送这一趟签名照,是受陈川之托,例行公务的一件事,不料李佳苗竟然郑重其事,表示要请季辞吃饭。  
  季辞觉得摸不着头脑,但人小姑娘客气又认真,请求她一定要答应,她也只能应了。横竖学校边上吃饭花不了多少钱,就让小姑娘完成这个仪式吧。  
  李佳苗和季辞约在二中对面的一家老字号凉面馆,季辞记得七年前她在这里念书的时候这家就有了,那时候学生的经济条件不如现在的孩子们这么好,顿顿饭吃馆子的不多。时过境迁,这边起了一溜儿的餐馆,成了二中的校外食堂,这家凉面馆还在,可见味道确实不错。
  季辞到的时候,二中还差几分钟下课,面馆里已经有了一些校外的人在吃。档口摆着好几大碗自制的蒜汁、泡菜、腌辣椒、酸豆角之类的调料和下饭菜,看得人食指大动。季辞过去也爱吃这些东西,但如今她在意身材和皮肤状态,已经戒掉了这些东西。

  下课铃响后,李佳苗很快就来了,她神采飞扬,比起前段时间季辞在陈川家见到的她,简直判若两人。长马尾在她脑后跳跃,她飞奔过来时,眼角都带着笑意。  


  季辞自然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高兴。  
  在李佳苗后面进来的还有三个女生,见到李佳苗都挺惊讶,“你怎么今天在这里吃?家里没送饭呀?”  
  李佳苗说:“我姐来给我送签名照。”她矜持而又得意地挥了挥刚拿到的照片。女孩们呼啦一下围过来,羡慕得不得了。  
  李佳苗很大方,把这几张写着高考祝福的签名照分给了她们。那几个女孩拿着照片兴奋不已,又七嘴八舌地问季辞:“姐姐你见过他们了吗?”“是不是特别帅呀?”“他们特别害羞的,见到粉丝就脸红,见到姐姐脸红了吗?”“他们超可爱对不对?”

  季辞淡笑,一一点头。  


  几个女孩交头接耳一番,对李佳苗说:“佳苗你这么好,那我们也只能竭尽所能送你一份礼物啦!”  
  她们笑眯眯地坐到另外一张四人桌上,低头开始发信息。  
  季辞对李佳苗说:“你人缘还不错。”  
  李佳苗正正经经地说:“姨父很早就跟我讲,不能光死读书,人际关系也很重要,我想去清华念应用数学,然后再读个金融的master,听说这样的搭配最好。这种专业出来,都是很需要人脉资源的,得尽早积累。”
  季辞眉间一蹙,这小姑娘,计划得真长远。  
  李佳苗说:“季辞姐,今天和你吃饭,我有件事想请教你。”  
  这小大人。季辞笑笑,“什么事?”  
  李佳苗踌躇了一下,皱着一双秀气的眉毛说:“季辞姐,听说你过去追男生,就没有追不上的,是吗?”  
  不消李佳苗再多言,季辞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打量着这个瘦瘦高高、清清秀秀的小姑娘——她真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她知道她想念什么书,将来想走哪样的路,也知道想要得到什么样的人。而且一旦确定,她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去达到目标,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半点羞怯。

  季辞淡淡一笑:“想让我帮你追男生?追谁啊。”  


  李佳苗懊恼地叫道:“季辞姐,你明知故问。”  
  季辞未来得及说话,凉面馆呼啦一下涌进了一大群学生,周侧顿时喧闹起来。  
  季辞的座位背对门口,她回头去看,来的人穿着的都是二中高三的黑白色男款校服,不像女生的,衣服上还多一道醒目的红色。  
  男生们大多个子很高,戴着眼镜,有的脸上冒着痘痘,有的唇上长出薄薄一层黑色绒毛还没来得及剃净,总之生龙活虎,青春洋溢,整个面馆都像是有一片火在烈烈灼烧。  
  这么多男生一下子就填满了面馆的座位,大声嚷嚷着老板点菜,又和李佳苗还有另外几个女孩子打招呼。  
  季辞问:“都是你同学?”  
  李佳苗点头:“我们理科重点班的,男生比较多。”  
  她在回答她的问题,目光却时不时地盯着另外一边。  
  季辞顺着李佳苗的目光望去——  
  果不其然,叶希牧也在这群男生中。  
  他本来已经坐定,被几个男生硬给拽了起来,嘻嘻哈哈推到李佳苗这边:“坐这儿吧你!佳姐身边的座位,只有你能坐。”  
  叶希牧一抬眉,目光便与下首的季辞对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拉了拉被刚才几个男生扯得垮到肩膀下面去的校服外套,索性整件脱了,露出里面的白衬衣。他走到李佳苗身边,抽出椅子,校服一甩便搭在了椅背上,金属的拉锁撞出“嗒”的一声。坐下时,他又看了季辞一眼。
  季辞坐得端正,姿态却有几分慵懒。颈侧是这次在下江新刺的纹身,蜿蜒一条红线从耳下一直延伸到肩胛,再到微张的衣服里,像花枝又像蛇,不知延伸向何处,意味暧昧莫名。  
  周围的男生们发出一阵兴奋的嘘声,那三个女孩向李佳苗作出“胜利”的手势,李佳苗咬着下唇,垂着眼睛,极力忍住开心又甜蜜的笑意,她不好意思去看叶希牧。  
  季辞不得不承认,在这么多男生里头,叶希牧是格外出众的一个,清爽,干净,明朗,普普通通的校服衬衣穿在他身上,都像是浸过阳光似的。  
  也难怪那么多女孩喜欢他。  
  “佳姐,介绍一下呗,哪来的漂亮姐姐?”又一个男生笑嘻嘻地坐过来,坐在了叶希牧对面。他长得也十分阳光帅气,笑容爽朗,桌子底下踢了叶希牧一脚,这种打招呼的方式,显然是他挺熟的朋友。  
  叶希牧盯了他一眼,闷声说:“吃牛筋粉吗?给你点了。”说着也不等他同意,扯了桌上的点菜单,拿铅笔圈了一碗鸡丝凉面和一碗牛筋粉递给旁边走过的服务员。  
  “我去……”那个男生双手捂着嘴,目光莹莹。李佳苗“噗嗤”一下笑出来,季辞觉得她笑得都比平时在陈川家娇俏一些。李佳苗对季辞解释说:“宁睿特喜欢吃牛筋粉,但牛筋粉太辣了,他每次都要付出拉肚子的代价。”  
  “哦——”季辞笑,目光掠过叶希牧,“蔫儿坏,你这个同学。”她对李佳苗说。  
  李佳苗立即说:“他就是叶希牧。”  
  叶希牧垂着眼睛,表情是无动于衷,从筷笼中拿了双一次性筷子掰开,在盘子里点了一下,对齐了筷子尖。  
  季辞望着他微微一笑:  
  坦白讲,季辞并不希望在这里遇到叶希牧。  
  看那三个女孩的神情,分明就是她们让同学把叶希牧引了过来,逗李佳苗开心。  
  但她为人向来磊落,叶希牧既然来了,她也无意掩饰自己和李佳苗的关系,更无意在李佳苗面前避开叶希牧。  
  叶希牧很敷衍地向她点了一下头。  
  紧抿着唇,垂着目光,一根筷子压着另一根,漫不经心地挫了挫上头的木刺,一副等上菜时百无聊赖的样子,没再搭理她。  
  季辞目光落在他的筷子上,嘴角翘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李佳苗担心季辞不悦,帮叶希牧解释说:“季辞姐,他对不熟的人都这样,特慢热,熟起来就好了,你可别放在心上。”  
  季辞在学生们面前,收敛几分,作出在陈川家长辈面前才有的端庄,温文尔雅地说:“我知道,学习特别好的人呢,往往想法独特,脾气也比较古怪,不太平易近人。”  
  叶希牧挫干净了筷子,放在了宁睿盘里。  
  宁睿受宠若惊:“???”  
  他得了好处,转身就同季辞说话:“季辞姐……我没记错你的名字吧?和大诗人济慈同音?”  
  季辞说:“季节的季,辞别的辞。”  
  “季辞姐,”宁睿快嘴快舌地说,“叶希牧也不是不平易近人,他就是从小就没有妈妈,跟着爸爸在森林公安局长大的,上学前都没怎么见过女生,所以不知道怎么跟女生打交道。”他桌子底下又踢了叶希牧一脚,坏笑:“我说的没错吧?”
  叶希牧抬眉看了他一眼,对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宁睿拿筷子敲了一下李佳苗的盘子:“佳姐,你还没介绍呢。”  
  季辞问:“你们为什么叫她佳姐?”  
  “因为她厉害嘛。”宁睿脱口道,“学习厉害,人也厉害,成绩最好的女生,学生会干部,当然得称一声姐啊。再说了,”宁睿嘻嘻一笑,“佳姐本来就比我和叶希牧大。”  
  李佳苗不满:“大一个月也叫大?”  
  “大一分钟都叫大!”  
  季辞笑盈盈地听着李佳苗和宁睿争辩,从两人开始交斗的筷子间看向叶希牧。  
  刚才叶希牧挫筷子的动作,明明就是在学她。从派出所出来后的那一顿饭,她记得很清楚。  
  叶希牧这是对她那一句“久仰”的无声抨击。  
  他不看她,但她终于发现,她说什么做什么,他不屑一顾,一声不吭,却都记在心里。  
  她愉悦,眼眸中带水,李佳苗和宁睿近在咫尺,她仍放肆无忌地看他,一双眼睛中艳冶炽烈,尽是嚣张的挑逗。  
  李佳苗和宁睿的争吵声就在耳侧,这种感觉,尤为刺激。  
  叶希牧被她盯了一会儿就刻意地别开目光,一双筷子在他形状漂亮的手指间飞旋翻转。季辞看得出来,他想事情或者心不在焉的时候就会开始转笔,逮着筷子也照样转。  
  瞧这手法,也不知道转了几年了,竟然还能两根筷子同时转。  
  面和凉菜上上来,李佳苗和宁睿终于消停了,回到正题,李佳苗介绍季辞:“她是我二表哥以前的邻居,他俩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上周她和我二表哥去上海看演唱会,今天来给我送签名照。”她又晃了晃手中的照片。

  宁睿“哇哦“了一声,问:“你二表哥就是那个——”他挠了挠头,“跟咱们校花好,闹得全校皆知的那个**?”  


  李佳苗绷着脸,“是啊。”她挺不屑那个校花的样子,“她不算什么。我二表哥女朋友再多,没一个抵得过季辞姐在他心里头的地位。”  
  季辞淡淡一笑,说:“这话不要乱说,我和你二表哥,是哥们儿关系。”  
  李佳苗撇着嘴说:“我才不信,我在姨妈家见过你们……”她目光扫过宁睿和叶希牧,见叶希牧脸色冷淡,宁睿一脸好奇,意识到这里不是聊隐私的场合,忙闭了嘴,又看了眼季辞。

  她见季辞脸上没什么责备她的神情,才放下了心。她哪里晓得季辞是早就习惯了说话不被别人相信,习惯了被人误解,所以才会显得不在意。  


  季辞没有接下去说,她很早就知道辩驳无意义,刚才那一句解释,已经是她会做的极限。  
  餐桌上的气氛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李佳苗和宁睿自然难以理解,开吃之后,他们开始聊昨天的周考。  
  季辞这才知道实验二中的如今的高三封闭训练比过去更高压、更变态,除了每个月的全市大联考之外,每周都有周考,语数外和文理综压缩在一天之内考完,考完第二天就出分。

  原来他们昨天一整天都在考试。  


  叶希牧依然不怎么搭话,李佳苗和宁睿不停地为了一些题目争论不休。  
  季辞听着他们说话,筷子在凉菜盘夹菜,不期然撞上叶希牧的筷子。他的筷子立即收了回去。季辞略略抬眼,眸光扫过他,只见他脸色淡得像茫茫江面。  
  季辞挑着碗里的凉面,问李佳苗和宁睿两个:“你们这个同学——”她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叶希牧,“怎么不和你们聊天?”  
  李佳苗矜持起来,又有几分害羞,不说话。  
  宁睿摸了摸头,“没办法,不在一个层次上。”  
  叶希牧盯了他一眼,眸色漆黑,那意思是叫他闭嘴。  
  季辞表示不解。  
  宁睿说:“我给你示范一下啊季辞姐。”他把刚才和李佳苗觉得有争议的那道题拿来问叶希牧。  
  李佳苗托着脸,目不转睛地望着叶希牧。  
  叶希牧先是不答,宁睿磨了他半晌,他勉强应道:“C。”  
  宁睿问:“为什么?”  
  叶希牧:“一看就知道。”  
  宁睿:“思路呢?”  
  叶希牧:“动量守恒。”  
  宁睿奇怪:“这题老师讲的求解思路和动量守恒没关系啊?”  
  叶希牧:“他那个思路太复杂了。”  
  宁睿双手一摊,向季辞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李佳苗满脸骄傲,对季辞做口型说道:“他超厉害的!”  
  季辞笑了起来,对李佳苗说:“苗苗,每个人都有弱点。”  
  李佳苗嘟囔说:“最弱的就是英语,但人家就算弱,也能考一百二三十分。”  
  季辞把李佳苗眼睛里的崇拜和迷恋看得分明。  
  叶希牧却对所有的赞扬、崇拜、喜爱无动于衷。  
  他沉默地、专注地吃面,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凉面馆里,人人高谈阔论,唾沫横飞,处处高声喧哗,顿足捶胸,唯独他安静到出离。  
  季辞忽然想,倘若要画叶希牧,应当从何画起?  
  倘若夹克男是嘴唇,母亲是笑容,叶希牧是什么?  
  她一时之间竟想不出来。  
  叶希牧突然搁下筷子,对宁睿和李佳苗说:“我吃完先走了,你们继续聊。”站起身,单手拎起校服外套搭在肩膀上,走了出去。  
  宁睿:“哎?——等等我啊!”  
  宁睿笑眯眯地找季辞要了个微信,嗦完了碗里剩下的两根牛筋粉,就和季辞和李佳苗道别,匆匆追了出去。  
  李佳苗看着叶希牧和宁睿先后离开,垂头丧气地说:“季辞姐,你说这么个人,我应该怎么追啊?”  
  季辞喝了口面馆里特制的凉茶,说:“你们的时间长得很,何必急于一时?”  
  李佳苗闷闷不乐:“我高一刚认识他的时候,给自己定了目标,要么成绩超过他,要么让他做我男朋友。现在一个都做不到,我好不甘心。”  
  她看了看季辞,说:“为什么男生一看到你,就会喜欢你?连宁睿都主动找你要微信。”  
  季辞望着李佳苗:“你就像个小公主,样样都已经最好,还贪心想要更多。”  
  李佳苗托着双颊,注视着她说:“我就是突然好奇你的世界。”  
  季辞笑笑,道:“男人也一样。”  
  李佳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凉面馆再往后三条巷子,有一家很小的烟酒茶专卖店,季辞的车停在那边。她去买了两条万宝路,又找老板私下拿了瓶好的白葡萄酒。  
  陈川又发信息过来,问她和那个年轻男孩联系了没有。
  季辞坐在车上回忆了半天那个男孩的名字,翻出他的微信,发了个“hi”过去,然后回复陈川:联系了。
  陈川说:都空窗一年多了,找个男朋友吧,我怕你在天井老屋憋出病来。  
  季辞看了这句话好一会儿,干脆利落地收起手机,拉上安全带发动了车。  
  开出去一截路,被人站在路当中截下。  
  熟悉的身形在预料之中。  
  季辞打开中控锁,摇下车窗,说:“进来。”她摘下了墨镜。  
  少年稍有犹豫,四周环顾一番,拉开副驾驶的门上了车。  
  已经五月份,午后的气温升了起来,阳光热辣辣的。车里开了空调,要凉爽许多。  
  季辞车开得很慢,绕出巷子,往二中的方向开。车内半晌没有声音,最后还是季辞打破了一潭死水般的气氛:“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叶希牧说:“你耍我?”  
  “怎么耍你?”  
  “你和陈家这样的关系,还一直吊着我?”  
  “我一开始就说过,帮不了你。一直缠着我的人,是你。”季辞平淡地说。
  叶希牧冷冷道:“如果我早知道你是陈家那边的人,我不会找你。”  
  车在一个红灯前停了下来。许多骑着自行车的少男少女也在等红灯,穿着二中的校服,是中午回家吃饭的学生。  
  叶希牧拽了一下车门要下车,门却锁着。他敲了一下车门,说:“就说这么多,开门,我要下去。”  
  季辞按着方向盘,没有动作。“如果我不开呢?”她说,目光向他倾来。  
  “你想怎样?”他隐约生出怒气。  
  季辞收回了目光。红灯还有二十一秒,一秒一秒地减少。她说:“你这么出名,外面的那些学生都认识你吧?你现在从我的车上走下去,不到你们下午上课,你上了一个年轻女人的车的事,就会传得全校都知道。”  
  叶希牧紧抿着唇,手从车内把手上放了下来。  
  绿灯,车又启动。  
  “要帮你,也不是不可以。”季辞目光平视着前方道路,忽然曼声说。
  叶希牧诧异而又警惕地看向她。  
  “不过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他警觉地问,又强调一次:“我只想和岑崟见一面,别的不用麻烦你。”  
  季辞道:“陪我七天。”她艳艳地一笑,“除掉你周考的一天,算八天吧。”  
  “陪”这一个字,意思有很多。  
  叶希牧看着她,揣摩着她的心思,车却在靠近二中的一条无人小道上停了下来。  
  季辞倾身,亲自给他拉开车门,丰厚的棕褐色长发擦过他身前,有淡淡的女人香,他看到了她雪白的脖颈和那条纹身,原来不是全部的红色,是从黑色到藏青,再从青色渐变过来的。  
  “下去吧。”她说,“来不来,随你。”
  目送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路边,季辞拆了包新的万宝路。  
  火光在手心腾起,她讥嘲自己。  
  车窗打开一条缝,苍白灰烬抖落出去。车缓缓后退,退出无人小道,她单手打方向盘,往二桥的方向开去。  
  道路两边都是各种大小铺面,修车行,五金店,日杂百货,照相馆,理发店,各色广告牌密密麻麻地挨挤在一起。江城的绿化在全省都是模范,一条路过去尽是树阴,法国梧桐白里透青的树皮在初夏格外清凉。人们在树下吃饭,聊天,一只大白猫叼着一只小三花,一颠一颠地从街道上蹿过,季辞放慢了车速。
  江城不一样了,江城是有叶希牧的江城。  
  季辞心中忽然冒出这个想法,目光下落,到这座长江边潮热湿气蒸腾的小城,人与草木在其中一并生机盎然。  
  蝉鸣声声,在头顶编织成网。季辞搁在窗外的指尖慢悠悠碾着滤嘴,江风无孔不入,一阵一阵吹起她丰厚而卷曲的长发。
  季辞想,她可真是邪性,怎么会对这样一小孩生了兴趣,不多不少,不迟不早,恰在他拔节抽穗的时候。  
  本来可以结束的。  
  可就电光石火一念之间,情不自禁。  
  经过差不多一年时间,天井老屋的墙壁、房梁、屋顶之类的大结构已经被修补得差不多,剩下的都是些窗扇、门扉、栏杆、楼板之类的小修小补。  
  老屋里栖息着十几只猫,大多是曾经居住在这里的老人们去世之后留下的。季辞从去年回老屋定居之后,就开始喂养这些猫。有这些猫在,基本上能杜绝这么大一座老屋里的鼠患。另外还有一黑一黄两条土狗,季辞想着不缺它们一份口粮,养来看家护院也不错,于是也没赶它们走。
  季辞外婆的这个宅子有五进院,完整而且大,是她重点翻修的宅子。除了她自己住的一个小偏院被她改装成纯现代的房子,空调、淋浴、热水等一应俱全,其他地方全部都被她复原成最原始的模样,就连那些青砖的颜色和纹路,她都务求和原本的看不出明显的差异。
  开春的时候,她把五进院落里的花草树木全都种了起来,屋檐下引来好几只燕子筑巢,到了五月这个初夏时节,去年还是一片荒败之感的老屋忽然就活了起来。  
  她一个人维护这么大的老屋,随着天气热起来,活儿其实越来越多。她怕晒,索性每天四点多天开始亮的时候就起床,汲水浇灌花草,喷洒墙面、木头栏杆与楼板。上午凉快的时候维修老屋内的东西,午后天热,便睡觉休息。  
  这天她睡到下午快五点钟,醒来后天色微黯,窗外远观龙首山,隐隐约约看到些许火光。  
  她忽然想起来今天是迟万生的二七。  
  江城地方习俗,人去世之后,每隔七天要去上坟烧纸,直到七七四十九天,亡灵七魄散尽为止。  
  她拥着薄毯出了一会神,起来稍作洗漱妆扮,便出了门。  
  开车到龙首山下,差不多六点多钟,下车时,她抱着一大把深绿排草托衬的野白菊。  
  迟万生墓前的灰烬尚有余温,几根香燃到尽头,青烟细作一缕。四周寂静无声,唯有鸟虫鸣叫。  
  季辞傍晚出门,见鬼不见人,穿着打扮就随意了许多,一件素色白T,一条普通的破洞牛仔裤。她盘腿在墓前的砂石上坐下,伸臂把那一大束野白菊放在了迟万生的墓碑前。  
  墓碑上,迟万生仍然紧绷着脸,令人望而生畏。  
  “……这么大一个江城,三四十万人,其实也没几个人真正把我当回事。”  
  “……你算一个。”  
  “……二中里头还记得我的,也就你了吧。”  
  她望着墓碑低喃。  
  “虽然让人讨厌,但你勉强算个好人。”  
  “懒得花钱给你烧纸。花呢,我自己山上摘的,排草也是,五分钱一把都卖不出去,给别人做猪草猪都懒得吃。”  
  “所以,我来看你,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没什么好记挂的,我不想被人记挂。”  
  天色彻底暗下来,季辞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泥土,转身下山。  
  风一吹,林间草木沙沙作响,似与她道别。  
  季辞在龙首山上一扬头,看见一座江城在水之湄,低垂的青黑天幕下,已经满城灯火。  
  叶希牧出现是在第二天的下午。  
  季辞没有想过叶希牧会不会来,他肯定不想来,但她知道他一定会来。  
  那天下午一点多,季辞消完食,洗干净了脸准备午休时,听到了好几声猫叫,她心想春天都已经过了,这几只猫还在叫~春?随即两条狗也叫了起来,她知道是来人了。

  有人敲侧边的门——季辞记得这个门她只带叶希牧走过,离她住的偏院近。  


  她穿好了衣裳去开门,果然看见少年推着一辆二八永久自行车,单肩挎着书包站在门口。继承了叶成林的高而扎实的身架不显得那辆老式自行车笨重,反而有一种阳刚而强悍的力量在。  
  他额际渗着亮晶晶的汗粒,白色的运动鞋上蒙着些许尘泥,一路骑过来的白衬衣微微汗湿,季辞抱着胳膊斜倚在门口,稍稍探头,从侧面看见了他湿得半透明的衬衣下的一道背脊。  
  “进来吧。”季辞柔声说,拧直了一条软蛇般的身躯引他进门。  
  尽管已经来过一次,黑狗黄狗还是冲着叶希牧直叫。叶希牧把自行车停在院墙边,季辞向他伸手:“手拿来。”  
  叶希牧迟疑了一下,眼睛里满是警惕,但还是把手伸了出来。  
  少年的手比她大,燠热,手背上的经脉有力地拱起,一路骑车过来,沾了汗尘,并不怎么光滑。但季辞莫名地喜欢这种感觉。她依稀记得她曾经喜欢那种干净而精致的男人的手,在他这里却变了。

  她拽着他的手,把他拽得半蹲下来,摸了摸黄狗和黑狗油光水滑的脑袋。  


  “记住了,他叫叶希牧,自己人,以后就别叫了。”  
  土狗不好看,却聪明而忠诚,吠叫声便停了下来,双双仰着目光,朝叶希牧摇尾巴。  
  季辞松开叶希牧的手,那条黑狗湿漉漉的鼻子拱了拱他的手心。  
  “他们叫什么名字?”叶希牧忽然开口问。  
  “黑狗和黄狗。”  
  叶希牧低头看着这两条不停摇尾巴的狗,说:“我以前也养过一只一样的。”  
  季辞知道他说的是黑狗,黑狗眼睛上有两块黄色的眉斑,看起来威风凛凛,四只脚也都是黄色的,江城俗称这种狗叫“铁包金”。  
  季辞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有人说起这个名词,她看了一眼叶希牧。  
  叶希牧半边肩膀仍然挂着沉甸甸的书包,他伸手摸了摸黑狗:“四眼。”又摸了摸黄狗,“二黄。”  
  季辞在他身后,抱着胳膊哂笑:“哟,你这是嫌弃我黑狗黄狗这两个名字?”  
  叶希牧直起身来,没有搭理季辞。  
  季辞哼了一声,往她住的偏院走去。  
  “你不上课,没人管?”  
  “二中现在管理这么随便?”  
  少年在身后沉默稍许,说:“老师特许我不用上课。”  
  “因为你父亲的事情?”  
  季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人姓叶,名叫叶希牧。果然是学渣限制了她的想象力,她突然想起来,像叶希牧这种人,是根本不需要随堂上课的。  
  老师的复习计划适用于大多数人,却不适用于他。  
  他没有直说,算是给她留面子?  
  偏院中的泥土地面都铺上了一层拇指大小的花岗岩碎石,避免雨天泥泞,红红白白的,清新好看。屋内地面上以米黄色的洞石铺地,一尘不染,室内开着空调,所有房间温度恒定在28℃,凉爽宜人。  
  叶希牧进屋时,季辞从鞋架上拿了一次性拖鞋给他。她看到他换鞋时,眼睛里依然有着浓重的警惕,就仿佛她是洪水猛兽。  
  季辞心底一笑。  
  她自然知道他内心的剧烈挣扎。以他的孤傲,还有强烈的自尊心,自然绝不可能出卖自己,去做那种屈辱的事。他自己不能接受,他父亲也绝不可能允许。
  否则他也不会晚了一天才来。  
  但他还是来了。季辞知道他是带着底线来的。  
  季辞丢给他一块干净的湿毛巾:“洗洗脸。”  
  叶希牧接过,才发现这条湿毛巾在冰箱里冷藏过,冰冰凉凉的,厚实又柔软,还有浅淡的消毒酒精的醇香。  
  他沉默的擦了脸和手,看到她在看着他,她伸手过来,按着毛巾仔细又用力地擦过他的鼻翼和颈根。擦到颈根时他紧张绷紧,手挡在了锁骨那里。他看见她冷笑一声,拿着毛巾去了洗手间,说:“厨房冰箱里有一杯鲜榨果蔬汁,你去拿出来。”

  季辞洗完毛巾出来,看见少年坐在桌子前,双手握着冰冰凉的杯子,里面的胡萝卜色的果蔬汁已经喝了一半。  


  显然他很渴,而且喜欢喝。  
  季辞浅浅一笑。  
  隔着桌子,她向他倾身,双肘压着桌面,丰厚清香的长发垂落桌上。  
  “你喝啦?没给我留吗?”她低着嗓子,轻曼优柔,目光中有蛊惑,甚至还夹杂几分委屈。  
  少年怔住,看了眼杯子,略觉窘迫,说:“还有吗?我给你去拿。”  
  “喂我喝一口。”她看了杯子一眼,目光又撩上来。  
  少年惊讶地抬起头。  
  “喂我喝一口,原谅你。”她似笑非笑地诱引。  
  “这杯我已经喝过了,我去给你榨新鲜的。”他要起身,被季辞按下。  
  她固执地摇头,“就要——这杯。”  
  他终于意识到她就是在调戏他,面色冷沉下来,凝着眉,把杯子推到她面前。  
  她眯着银红的眼尾,向他一笑,微微张开了嘴,擦去口红的嘴唇依然是娇艳的海棠红,圆润饱满,隐约看得到淡红的舌尖。  
  叶希牧头皮一炸,“唰”地站了起来。  
  这差不多就是底线了?季辞浅淡一笑,站直了起来,说:“拿着你的书包,过来。”  
  叶希牧手指紧握,在桌子边上站了许久,见季辞去的不是卧室的方向,方又跟了过去,始终离她五六米远。  
  那是季辞的工作室。  
  所有墙面一片纯白,LED灯都藏在装饰物背后,整个工作室看不到一盏灯,却异常明亮。正中间摆着一张大桌子,能围着坐七八个人。桌子上没什么东西,只有一大堆凌乱的拼图和建筑设计图稿,还有一个一拃来高的老头子小陶像。沿墙是一条很长的工作台,摆放着电脑、书,和其他的一些物件。工作台旁边是她的画架。
  “你就在这里吧,想做什么做什么。”季辞对叶希牧说,手捂着口打了个呵欠,“我要去睡个午觉。”脸上不再有轻佻之色。  
  她匆匆离开,彩条纹的高开衩阔腿裤擦过她白皙的足面,笔直纤长的小腿若隐若现。被抛下的少年脸上露出怔忡的神情。
这本我知道结构和剧情等方面有挺大问题,比不上前面几篇,大家随便看个开心就好吧,希望不要对我要求太高。
一直追文的朋友,感谢陪伴我成长、渡过低谷。
哦,不用说加油啦,我没有那么脆弱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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