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小鸟在天上飞,麻雀来家里烟囱筑巢生小鸟在房子上面,一个人准备冲进房子,带着帽子,满头大汗的跑打一个字

  我拖着皮箱走出寝室。整个宿舍楼静悄悄的,除了照例的值日生,全校师生都集中开会欢送毕业生,当然还要在会上宣布对我的处分决定,我被开除学籍了。

  我将成为反面典型,被写进校史,然后一代一代的教育师弟师妹们。

  值日生是个腼腆的一年级小师弟,正在卖力的拖着走廊的地板。这种事情我也干过。我微笑的看着眼前这个大男孩,心里酸酸的。

  他看见我之后,就立刻跑了过来,我说:“你好”。

  他可能还不知道我的事情,殷勤的过来帮我搬东西,并且问我:“师姐,你没去开大会?就回家吗?”

  我微笑,说:“是呀。”

  我看着他把我的行李搬到了台阶下,看着他穿着橄榄绿的夏装,肩上缀着学生警衔。我的警衔已经被收缴了,制服上的公安臂章也已经挑下来上交了,我这一生都失去了穿警服的资格。

  我无限留恋也无限沧桑的看了看宿舍楼,对那位师弟说了声再见,然后转身离去。

  当我最后一次走过校园的林荫道,当我清脆的高跟鞋孤独的敲击着我的心扉,当食堂、操场、练功房还有路边的每一棵法国梧桐树都被我一一甩在身后……我突然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

  美好的日子那样短暂啊,一瞬即是百年。我就这样远离了幸福的人生之路。可是明天还是一个未知数,或者说我还没有明天。

  最后一次回首,看着绿树丛中的礼堂。我是在那里宣誓入警的,也是在那里送走了宋凌志,还曾经在那里展示过青春的舞姿,我原以为自己也会在那里被师弟师妹们送走,在那里和全校师生一起高唱一曲《少年壮志不言愁》。

  我不知道我会这样离去。孑然一身,从此走上未知的旅途。

  “我宣誓:我志愿做一名人民警察。我保证忠于中国共产党,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法律;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严守纪律,保守秘密;公正执法,清正廉洁;不怕艰苦,不怕牺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坚决维护国家和人民的利益。我愿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

  默默地念诵着入警时的誓言,终于走到了校门口,我的眼眶已经湿润。

  我是这样舍不得离开啊,尤其是这样的离开。而且前路茫茫,我该何去何从。有一霎那,一个名字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可是我怎么能去找他,我凭什么去找他!

  此刻,一个真实的世界就在群山的外面等待着我,我已经没有选择。

  我的一生其实是从这一刻开始的,以前的生活,二十年,就象是一场短暂的春梦,那么轻易的就醒了,好像从来就没有真实存在过一样。

  此刻我回头看着简陋的校门,还有那两个站岗的男生,百感交集。

  我就这样离开了,在一个六月的午后,初夏的炎热炙烤着我,汗水顺着脸颊流淌,狼狈的拖着我的大小行李。

  我为什么没有哭呢?

  在公共汽车还没有到来之前,我最后一次回望绿树掩映中的校园。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就像过去的岁月再也不能回来。

  为什么岁月不能回头呢?

  三年前一个晴朗的秋日,我在父母和一群亲戚的簇拥下,走进了此刻离我很近但是分明已经很远了的那座校门。一个普普通通甚至可以说是简陋的校门,与我高中时代无数次梦想截然不同的地方。

  我的名字叫作尹雪,那一年17岁,原以为自己可以考上一所名校,可是我在高考中失利,只上了专科录取线,我朝思暮想的北大、复旦就这样离我远去。我想过复读,但是我的父亲不同意,他认为女孩子能够上一个专科学校就可以了,而且他还有一个聪慧的儿子,我的弟弟尹雷,足以为我们尹家争取来声誉。何况我在填志愿时填报了这所学校――省公安专科学校,他即将转业到地方,在我毕业以后他就不用担心给我找工作了,我将拥有一个地位、待遇在我们那座城市都属于中上等的职业。

  其实我当初踌躇满志的填志愿时,根本没有把专科志愿当回事,只不过在招生资料上第一次看到这所学校时,我的铁血英雄梦使我浮想联翩,我不断的想象着自己身着警服,英姿飒爽的与各种穷凶恶极的罪犯搏斗,于是我就填上了这个学校。没有想到的是,最后是这个学校收留了我,一个考场上的失败者,虽然在中学时代一直名列前茅

  更加令我想象不到的是,在三年之后的今天我竟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刻。而我竟然没有哭。

  我为什么没有哭呢?

  身后的围墙里,绿树掩映下的校园中有一条很美的林荫道,高大的女贞树显示了校园的年代久远,林荫道的石阶下是一个大操坪,抬头远眺的时候能看见一座座青翠的小山丘,小山丘的那边就是繁华的星城。

  三年前报名的那天,我怀着惆怅和紧张的心情走在林荫道上,迎面而来的那些老生都穿着橄榄绿的警服,肩上缀着学员警衔,男生多,傻笑着向我张望。女生很少,一个个带着挑剔的神色打量着我。

  林荫道的尽头是一栋古老的五十年代的苏式建筑,有高高的天花板和窗户,是我们的寝室。男生和女生都在一栋宿舍楼里。我的那一间在走廊尽头,靠着水池。进门左手边第一张下铺上,白纸黑字贴着“尹雪”两个字。

  那就是我生活了三年经历了一切悲欢的地方。

  我依然清楚的记得那天的一切。妈妈开始铺床,一边唠叨个没完,这也难怪,她的娇娇女儿连扣子都没有钉过一颗,她怎能放心让我从此开始独立生活。爸爸看来却很满意,用他一贯的给战士训话的口气,教育我一定要不怕苦不怕累,好好学习,努力适应。我茫然的回答着,心却在一个遥远的地方飘荡。

  我依然有点难以置信,我真的就进了这样一所学校,严格的军事化管理,艰苦的警体训练,一定还有很多我起初没有考虑到的东西。现在我就要独自面对这一切了,我能做好吗?

  那时候我非常缺乏信心,甚至有一种宿命的感伤,莫非我早已预料到了遥远的未来?

  陆陆续续,寝室里来了七个女孩,她们就是陪伴了我三年的姐妹们,见证了我的愚蠢我的苦难我的一切的人们,我不知道现在我在她们心中究竟是一个什么形象。我已经用不着在乎了。

  陪同的亲友们渐渐离去之后,寝室里安静了下来。我茫然的坐在床边,看着人们各自忙碌,此时此刻,我有点不知所措,毕竟是第一次离开父母离开家。然后陆老师进来了,她三十多岁,笔挺的九三式警服秋装,肩上缀着一级警司的警衔,有一种令我羡慕不已的庄严的美丽。

  随后我们在操场上集

合,一千多新生黑压压的站了一大片。大约只有一百多女生。我们寝室的七个女孩站在第一排,屏住呼吸不敢出声,一位四十多岁的女老师,是二级警督,说了些注意事项,主要是要我们做好思想准备,迎接艰苦的训练,并且着重提出,从明天早晨六点半开始,每个早晨都要跑三公里。

  回到寝室里,大家纷纷叫苦,有的抱怨起不来,有的抱怨跑不了,我听着听着,忽然觉得小腹有点隐隐作疼。天啊,不是要来那个了吧,不是还差几天吗。我急忙跑去厕所,原来真的……回到寝室,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开水,愁眉苦脸的倚在床上。

  那个晚上我几乎没有睡,因为疼痛,因为不安,因为害怕清晨的三公里。

  但是起床号准时在六点半响起来时,我不得不爬起来,手忙脚乱的穿上迷彩服,和姐妹们一起在蒙蒙亮的操场里站好队。然后在一位师兄的带领下,新生们跑出了校门。起初的速度倒是不快,我勉强忍受着,但是出了校门跑上公路以后,速度就加快了,我觉得自己的小腹开始剧痛起来,双手捂着小腹渐渐落下,最后实在是疼痛难忍,就蹲在路边,眼睁睁的看着人们从身边跑过。

  我羞于抬头,害怕人们会指指点点说我这么娇气,同时剧烈的疼痛使我恶心得想呕吐。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眼泪就不争气的流了出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总算有一位师姐停下来,关切的问我怎么了。我流着泪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就说:“你来身上了吧,那就不要跑了,回去跟老师说一声就行。要不要扶你回去?”

  我摇摇头,站起身来,低着头弓着背,掉头向回走去。

  眼泪在初秋的晨风中一点点吹干。

  一个痛苦和恐惧的开篇,一个耻辱和悲哀的结局,如此简单的概括了我三年的青春岁月。

  公共汽车的喇叭声无情的惊醒了我的回忆,我知道告别的时刻到了,但是为什么会这样残酷啊?

  我站在摇摇晃晃的公共汽车上,校园已经在身后很远了。我不知道应该去哪里,茫然的看着车窗外的星城。

  这个繁华的城市有没有我的落脚之处呢?

  公共汽车的终点是火车站,我好不容易才打消了买票回家的念头,先把大件行李都寄存

,然后到书报亭买了一份星城交通图,开始在大街小巷察看四处张贴的房屋租赁广告,寻找一个栖身之处。

  天气炎热,汗水渐渐湿透了衣衫,我疲惫不堪,可是不敢懈怠,因为今天晚上还没有地方睡觉。

  现实如此冷酷,我却已经没有力气去深思。

  傍晚时分,终于在一条偏僻的小巷里,租到了一间小小的房子,低矮潮湿,又脏又臭,最多只有四平方米,我找房东大姐借了工具开始搞卫生,直到午夜时分才大致搞干净。我已经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就躺在床板上睡了一夜。

  清晨,我被小巷里嘈杂的居民起居的声音吵醒了,虽然浑身酸痛,可是不得不走出小巷去坐公共汽车,到火车站把行李搬回来。当一切安顿好了以后,我已经累得连晚饭都不想吃,早早的爬上了床。

  夜里,虽然我已经疲倦得睁不开眼睛,但是在闷热的房间里却无法入睡。我开始想念校园,想念同学们,想念一切曾经和我有关的人们。

  刚进校的时候,男生们经常找借口看老乡,到女生寝室里来坐,但是没人来找过我,我是在部队大院里长大的孩子,和外界的接触一向很少,仅有的几个伙伴不是考上了名校,就是穿上了军装。而且我是一个害羞的女孩,害怕和陌生人过多的接触,大多数时候,我总是在寝室里沉默不语的独自看书。

  看书是掩饰慌乱心情的良药。

  严格的军训结束以后,入警宣誓的日子终于到了,全校师生聚集在礼堂里,气氛庄严肃穆,我这一生还不曾有过如此屏息静气的时刻。新生第一次穿上了橄榄绿的警服,戴上了学生警衔,满眼都是橄榄绿,满眼都是神圣的表情。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热血沸腾,甚至没有听清楚校长说了些什么,新生代表说了些什么。我始终处在一种高度的亢奋状态下,随着人们一起高声念诵那庄严的宣誓词:

  “我宣誓:我志愿做一名人民警察。我保证忠于中国共产党,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法律;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严守纪律,保守秘密;公正执法,清正廉洁;不怕艰苦,不怕牺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坚决维护国家和人民的利益。我愿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奋斗!”

  而后全校师生合唱《少年壮志不言愁

》,这首老歌第一次深深的震撼了我的心。

  我激动的品味着这场面,少女的铁血英雄梦开始蠢蠢欲动,我幻想着自己像影视里那些英雄一样,说着豪言壮语在黄昏的阳光里倒下,风把我的长发吹出优美的造型。

  然而,就在那个时刻,身为人民警察的意识已经融入了我的血液里,令我永志难忘。

  耻辱与追悔再一次袭击了我,眼泪流出来,混合着满脸的汗水。曾经那样骄傲的女孩,此刻却落魄到了这种地步,人生向我露出了最残酷的狞笑。

  我不知道自己能够支撑到何时。

  初夏的天亮得很早,我起床梳洗以后,拿出妈妈给的钱重新数了一遍。一千块钱而已,最多可以维持三个月,这三个月该干些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只是想找到沈龙兴,向他问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但是应该到哪里去找呢?

  我反复的回忆过和沈龙兴相处的每一分钟,想找到一丝欺骗的痕迹,可是一直没有找到。这是不是执迷不悟,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他的表情那样真实,不容置疑。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他是不是执行紧急任务去了?他真的愚弄了我吗?

  离开小巷,我在路边买了两个馒头,乘车到了市公安局。这里是我曾经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但也是我最害怕的地方。也许我的事情已经众所周知,即使没人知道,我又该怎样面对那些认识我的人的好心询问。

  我站在公安局对面的人行道上想着想着,就怎么也迈不开脚步。

  一边在树荫下徘徊,一边不住的向大门口张望,我多么期望能够看到沈龙兴的身影,或者是那辆破旧的吉普车也可以。但是整个上午公安局虽然人来车往,却始终没有看到那个我想看到的人。甚至连谭浩、方庆他们也没有看到。

  正午的阳光火辣辣的晒下来,我浑身已经被汗水湿透,连头发也开始滴水,星城的夏日是残酷的。该到哪里去呢?我在快餐店吃了一份蛋炒饭以后,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的行走。

  前面是中级人民法院的大门,人群涌向里面,我茫然的跟着人群,一直走进了审判大厅。今天有案件公开开庭,公民都可以旁听。这个大厅里面有空调,比外面凉快多了。我在审判大厅里找了个位子坐下等待着开庭。

进来,犯人也被法警押了进来。我认真的听着检察官念着起诉书,这是一桩刑事案件,被告人被控犯有贩卖毒品罪……

  我和沈龙兴第一次见面是在去年,我在校学习的最后一年。

  期末考试结束以后,学校召开大会宣布了一个决定,省内某市在明年将举办一个国际性的旅游节,所有毕业生将前往担负保卫工作,学校同时规定所有毕业生必须服从安排。

  散会以后,我随着人群涌出礼堂,麻木不仁的听着不少对毕业分配有想法的同学大的怨声载道,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没有了联系单位的时间。而我是一只飞不高的金丝鸟,注定要回到父母亲的身边,倒也用不着像他们这般劳心劳力。但我并不快乐,和他们一样茫然,仿佛我的人生根本就不属于自己。

  突然陆老师叫住了我,要我跟她到学工处办公室去一趟,在同学们疑惑的目光中,我忐忑不安起来。那时候我刚刚受了留校查看的处分,整天疑神疑鬼。

  办公室里坐着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30岁左右的男人,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有一双细长锐利的眼睛。他很认真的看了看我,若有所思,陆老师向他介绍了我,然后对我说:“这位是市局禁毒支队的沈龙兴大队长。”

  我见他伸出了手,也礼貌的伸出了我的手,他的手骨节粗大,感觉有点粗糙。但是令我的心突然一动的却是他的名字,“沈龙兴”,我在哪里听到过。

  陆老师叫我坐下,然后对我说:“沈队长看了你的档案,要求你明年到他那里实习。”

  我吃了一惊,为什么点名要我?

  沈龙兴看着我的眼光有点飘忽,他突然开口说:“尹雪同学,这是一项重要任务,你有没有问题?”

  我莫名其妙的看着陆老师,陆老师笑着说:“这件事情学校已经研究过了,你不需要跟其他同学一起实习。”

  我还是不明白,疑惑的看着陆老师,而沈龙兴已经站起来,说:“陆老师,谢谢你,我还有事,先过去了。”

  我跟陆老师都站了起来,沈龙兴对我说:“你过了年直接来报到吧,拿学校的实习表来就可以了,不过这件事情不要张扬。”

  等目送他走出门以后,陆老师对我说:“你记着,不要告诉其他人。”

  我没有问为什么,这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那个造成我受处分,并且和我一起承担了苦果的天使一样纯真的男朋友于海宏。

  那一天,残冬的阳光暖意融融,我穿着九三式的警服冬装,拘谨的坐在星城市公安局禁毒支队那间陌生的办公室里,刚刚齐肩的头发轻拂着我的脸颊。我四处张望,看着这些简陋的办公桌椅,杂乱堆放的案件卷宗还有那个古老的木质文件柜。我陷入了想象,我的未来也会在这样的一间办公室里度过吗?

  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实习,我入学以后的每个寒暑假都参加过实习。我曾经在一个派出所的户籍室里跟着一位多年前毕业于我们学校的师姐,学习过办理户口和身份证的繁琐手续;也曾在预审部门参加过对团伙抢劫案件的审查;还在巡警大队参加过夜间巡逻,午夜时分在大街上查抄无牌无照的摩托车。虽然我不能算是一个优秀的学生,也还不是合格的人民警察,但是我一直为我的职业而骄傲。

  这个世界需要安定的生活,安定的生活需要人民警察。

  当我再一次把头转向门口时,沈龙兴来了。他穿着一件墨绿色灯芯绒条纹夹克,一条皱巴巴的深灰色西裤。头发有点乱,满脸严肃,脸上的胡子很久没刮了,看上去有点沧桑。他抬头看见我的一霎那,眼睛里掠过一丝光芒,然后重归于漠然。

  我忐忑不安的站起身来,他向我摆了摆手,示意我坐下,说:“你今天来报到,什么都安排好了?”

  我点点头,说:“刘教导员亲自安排我住招待所,条件还不错。”

  “给家里打电话了没有?”

  我说没有。那一次我是偷偷的从家里溜出来的,正惴惴不安的等待着父亲的斥责。

  他就拿起桌上的电话问我:“你告诉我号码,我来打。”

  我想了一下,把爸爸的手机号码告诉了他,沈龙兴拨通了电话,用老师的口吻和我爸爸说了几句话,对我赞美有加,估计爸爸听了以后,心里会很受用,应该也不会追究我的出逃了。然后沈龙兴把电话递给我,示意我说几句,我有点不安的接过电话,爸爸果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要我注意安全,有时间就打电话回家,我连忙答应下来。

  放下电话以后,我心情舒畅,对眼

前这个严肃而又沉默的男人充满了感激之情。他却没有多看我一眼,只是翻了翻桌上的案卷,然后对我说:“你就坐在这间办公室里,这张桌子没人坐。现在你把桌上这些案卷整理一下。”

  我开始整理案卷,他一直看着我,细长的眼睛眯缝着,好像在考察着我。我紧张得手足无措,把案卷一本一本翻开,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沈龙兴突然开口说:“你看看这些案件够不够批捕条件,还缺些什么。”

  我轻轻松了一口气,至少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这时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盯着我看了两眼,然后对沈龙兴说:“沈哥,留置室里还有一个女的。”

  沈龙兴看了我一眼,问:“小尹,你会不会问话?”

  我答问过,沈龙兴就说:“你今天给这个吸毒的问个话。”

  我说好,心里却有点不安。我从来没有见过吸毒的人,据说这类人和疯子没有太大的差别,我虽然说不上害怕,但紧张是难免的。过了一会儿,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被带进了办公室,沈龙兴扔给我一本笔录纸,我拿出钢笔,平静了一下心情,工工整整的写下了时间地点。

  抬起头来,沈龙兴正若有所思的看着我,见我抬头,他把目光移向门口。沈龙兴对门口的年轻人说:“谭浩,你先出去吧。”

  然后沈龙兴对我说:“我来问,由你记录,记不下来就跟我说,我会反复问。”

  沈龙兴和颜悦色的对那女人说:“兰丽,你先坐下,今天要老实回答问题。”

  女人抬起了头,这是一张惨白的脸,眼圈发黑,嘴唇发青,呆滞的眼神没有丝毫光彩。这个女人的年龄不会超过30岁,但是又分明有了衰老的痕迹。女人讨好的笑着,对沈龙兴说:“沈队长,给根烟吧。”

  沈龙兴递给她一支香烟,兰丽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后伸出枯瘦的手指掠了一下头发,勉强打起了精神。首先当然是问基本情况,兰丽果然只有27岁,吸毒时间长达5年,是个老资格的瘾君子,她曾经作过服装生意,但是前两年就已经散尽了家财,现在已经沦落到卖身的地步。

  问清楚了这次现场抓获她吸毒的情况以后。沈龙兴说:“兰丽,我打电话通知了你妈妈,你妈要求我把你送去劳教。”

  兰丽说:“沈队长,我都这么多年了,戒不掉了,何必给您

  沈龙兴说:“这不麻烦,这是我们的工作。”

  兰丽又说:“你看我都这样了,老公不要我,儿子也不理我,我妈又嫌我,你总要可怜可怜我吧。”

  “我可怜你,才送你去劳教,希望能够挽救你。”

  兰丽想了一下,说:“要不我给您提供情况吧,这可是一个大主子。”

  “你现在还认识大主子?”

  兰丽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说:“这个人我认识好几年了,说是去了云南,最近才在星城街上偶然看到他。我以前有钱的时候,到他那里一次就调100多克。他这次回来,要我还到他那里调货,还说什么品种都有。”

  我忍不住看了沈龙兴一眼,沈龙兴仍然不动声色的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兰丽抬起头,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沈龙兴的表情,但是她显然没有看到预期的东西,于是又老实的低下了头,回答说:“我是在前天看到他的,昨天你们就把我抓来了。”

  “你怎么和他联系?”

  “他叫赵平,大概35岁,原来是修摩托车的,他给了我一个手机号码。”

  我的笔尖飞快的在纸上移动,记下了赵平的手机号码,还记下了兰丽的其他描述。沈龙兴看了看我的记录情况,然后问兰丽说:“你是否愿意配合我们抓捕赵平?”

  兰丽忙不迭的点头,说:“我愿意,绝对愿意。”

  沈龙兴把我做的笔录拿了过去,对我说:“你看着她。”

  他走出办公室,小心的关上门,剩下我和兰丽两个人。我站起身来,把椅子搬到门边坐下,兰丽讨好的对我笑了笑,说:“干部,我要上厕所。”

  我打开门向外看了看,走廊上没有人,隔壁办公室的门紧紧关着,我叫兰丽站起来,然后抓住她的右臂弯,领她去上厕所。这个女人的手背上布满了针眼,青黑色的静脉在惨白的皮肤下格外刺眼。我押着她上了厕所,又把她拉回办公室,然后重重的关上了门。

  兰丽突然说:“我这辈子真的完了,说不定哪天一针打下去就醒不来了。原来我也像你这么漂亮,海洛因这东西一点都沾不得。”

  她的眼睛里居然也有了一丝悔意,但是稍纵即逝,一分钟以后,她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兰丽狂躁不安的站起来然后又坐下去,

鼻子抽动着,眼泪和鼻涕都流了出来。我怀疑她的毒瘾要发作了。沈龙兴非常及时的进来了,他看了看兰丽,然后把谭浩喊了进来,要谭浩把兰丽送走。我情不自禁的松了一口气。沈龙兴觉察到了,抬头看我一眼,我看不出他的意思,低下头不敢做声。

  沈龙兴表扬我说:“你的笔录做得不错,不愧是科班生。”

  我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沈龙兴接着说:“你要加强学习,以后要自己问话,掌握问话的技巧。”

  我点了点头,沈龙兴又说:“你觉得兰丽反映的情况,是否有价值?”

  我想了一下,说:“我认为比较可信,兰丽被抓的时间不久,赵平不一定知道,可以打一下赵平的手机,说不定可以把赵平引出来。”

  沈龙兴点点头,说:“队里也是这个意思,小尹你也参加这次行动。”

  我说好,按耐不住的激动起来。

  沈龙兴看了看我,微笑着说:“你去把制服换下来,以后不用穿制服上班,我们这里不是学校也不是机关,穿便装方便一点。”

  我背着一个精致的黑色双肩背包,站在离兰丽不远的地方,手里拿着一摞广告单,一边漫不经心的发给路人,一边监视着兰丽的动静。兰丽浓妆艳抹,掩饰了惨白的脸色,此刻正站在路边等待着赵平的到来。沈龙兴和谭浩伪装成买报纸的人正在不远处的书报亭里翻阅着报纸和杂志,大队的一辆小面包车停在路边,司机小王等人在车上守候。

  我们已经等了半个小时,已经过了兰丽和赵平约定的时间,我有点焦急,看看沈龙兴,他正拿着一张《环球时报》不慌不忙的准备付钱。我转头看了看兰丽,她在打哈欠,精神萎靡,看来又要犯毒瘾了。现在是下午五点,再过半小时就要下班了,这条路会变得拥挤不堪,将给我们的行动带来极大的不便。

  我的任务就是盯住兰丽,不能让她乘机溜走。我慢慢的向兰丽靠过去一点,方便观察她的表情。这时,我发现兰丽的眼睛突然一亮,顺着她的目光,我看见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矮胖男人正在接近。同一时刻,沈龙兴和谭浩也走出了书报亭,向他接近。

  那人走到兰丽面前,对兰丽笑了一下,兰丽递给他几张钞票,我看见这个人把一包东西塞给了兰丽。这个人一定就是赵平。

  交易刚刚结束,沈龙兴和谭浩已经到了赵平身后,沈龙兴伸手拍了一下赵平的肩膀,赵平回了一下头,两个人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剪了赵平的双臂,沈龙兴迅速掏出手铐把赵平铐上了。

  赵平还在大声嚷嚷:“你们干什么?”

  这时已经有大批群众过来围观。我把传单一扔,伸手抓住了兰丽,兰丽很温顺,默然不语的任凭我抓着,站在一边看着赵平。

  沈龙兴直起身子,拿出工作证向周围的群众亮了一下,大声说:“我们是公安局的,抓捕人犯。请大家合作。”

  围观的群众表示理解,给我们让开了一条路,我们把兰丽和赵平都押上了车。我和兰丽坐在一起,沈龙兴坐在司机旁边,看来心情很好。

  他突然对我的背包发生了兴趣,伸手摸了一下质地,说:“小尹这个包是真皮的,款式不错呀,多少钱买的?”

  我哑口无言,心一阵狂跳,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那个人,但是我是不应该再想他了,我尴尬的笑了一下,说:“我妈妈给买的,不知道多少钱。”

  沈龙兴颇有含义的看我一眼,说:“是男朋友买的吧,你妈妈绝对不会给你买这种款式的包。”

  我笑得天真无邪,说:“我没有男朋友。”

  这样说实在是有点对不起于海宏,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没法向所有人骄傲的宣布他是我的男朋友。或许他还是没能在我的心上刻下痕迹。

  沈龙兴笑着对谭浩说:“小伙子,机会来了,小尹可是公专的一枝花呀。”

  谭浩说:“就怕看不上我呀。”

  沈龙兴又掉头对我说:“小尹,我们谭浩可是沈阳刑警学院的高材生,你可以考虑一下。”

  原来他们在开我的玩笑,我摇摇头,说:“沈队长,你是这样教育学生么?”

  沈龙兴大笑起来,说:“我这是对学生全方位的关心,你也有20来岁了,完全可以找对象,害什么羞呀。”

  在一片笑声中,我们回到了办公室。

  沈龙兴把兰丽放了,交待了两句,要求她有情况就及时报告。这种事情很正常,破案需要线人向我们提供线索。沈龙兴没叫我参加审讯,要我回招待所休息。

  我在食堂吃过晚饭,回到我的临时住所,房间空荡荡的,寂寞油然

而生。我拉开窗帘看着办公大楼,沈龙兴办公室的灯亮着,不知道会一直亮到什么时候,也许他们今晚都不能够休息了,刑侦工作就是这个样子。我突然很想知道沈龙兴有怎样一个家庭,通常公安干警的家庭生活都不正常,沈龙兴看来是一个已婚男人,但是我隐约感觉到他生活得并不幸福。也许就是因为今天看到他的时候,他那满脸的沧桑和邋遢的衣着吧。

  第二天我早早赶到了办公室,沈龙兴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呛得我连连咳嗽,沈龙兴和谭浩两眼通红,看来是一夜未眠。我提了电水壶去加水,回来时看到沈龙兴在走廊上打电话,他看上去非常疲惫。电话不知道来自何人,沈龙兴不停地向对方解释说昨晚在办公室里加班,他显得有点无可奈何。当他转身看见我,对我说:“小尹,你替我一下。”

  我点点头,走进办公室,把窗户都打开透气。谭浩把昨晚的笔录递给我看,说:“嫂子来电话,沈哥头都大了。”

  “怎么回事?”我小心翼翼的问道。

  谭浩看我一眼,说:“他们夫妻关系不好,嫂子怨沈哥不顾家。”

  我看了看赵平,这家伙已经蔫了,我低下头开始看笔录,赵平交待了自己的犯罪经历,他是星城人,3年前在星城开了一家摩托车修理店,贩卖过毒品。2年前关了修理店,到云南做玉器生意,去年因强奸妇女被批捕,赵平逃回了星城,重操旧业开始贩毒。

  谭浩接着说:“你要争取立功表现的机会,这样对你的处理比较有利,懂不懂?”

  赵平不住的点头,连声说明白明白,他想了一下,说:“我在云南的时候,听说星城有一个‘少老板’,专门作大生意的,在香港、美国都有业务,在国内也有很大的市场,据说还有加工厂。”

  我和谭浩面面相觑,这话真假难分。赵平见我们半信半疑,就说:“这个也是听说的,我只是马仔的马仔,不可能知道什么消息。我请求立功,配合你们抓住我的上线孟伟雄。”

  我们详细询问了孟伟雄的基本情况以后,谭浩要我把笔录给沈龙兴送去,我就开门去了,沈龙兴正在和刘教导员说着什么,看见我来了,就起身和我一起走出刘教导员的办公室。我把笔录递上去,沈龙兴看了看最后的部分,自言自语的说:“看来他也知道‘少老板’。”

抬头看我一眼,我疑惑的看着他,沈龙兴说:“你们的材料问的不错。”

  我们一起到了办公室,沈龙兴叫赵平打开手机,然后要求我和谭浩守着这小子,看看到底有多少条鱼可能上钩。然后沈龙兴就匆匆的出去了。

  谭浩对我说:“沈哥一定是回家去报到。”

  见我没什么表情,谭浩又说:“沈哥这人很好,可是……”

  他这番欲言又止却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追问:“你怎么不说了?”

  谭浩笑嘻嘻的说:“我不是以为你没兴趣嘛。”

  “说吧,我听着呢。”

  “沈哥是支队的顶梁柱,按照他的贡献还有能力,早就应该提副支队长了,可是这个大队长都是去年年底才解决的,而且当的憋气,什么都得听刘教的。沈哥这人也不计较,自己带个组就上案子。不过沈哥尽拣高难度的案子上,不搞创收,到时候人吃了亏,戏又不好看。”

  我对谭浩的话有点似懂非懂,所以也没有插嘴,谭浩看我满脸困惑,也没再说下去。

  当庭并没有宣判。庭审结束以后,看热闹的人们渐渐散去,我一个人在空旷的审判大厅坐了几分钟,慢慢的从案情中回来,再次面对自己的处境。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法院。

  随后的日子,我要么就守候在公安局的门口,要么就在法院旁听案件,有刑事案件,也有民事案件。每一次开庭我就沉浸在案情中,但是在每一次庭审结束之后,我仍然必须回到冷酷的现实,沈龙兴没有任何音讯,我依然要回到小巷的陋室里过夜。

  一个礼拜很快过去了,今天应该是毕业的日子,同学们将在学校的礼堂里最后一次集会,合唱一曲《少年壮志不言愁》,然后在食堂里会餐,最后是抱头痛哭。

  宋凌志毕业的那一天,全校师生聚集在礼堂里为毕业生召开欢送大会,这是学校的惯例。

  在肃穆的礼堂里,满目都是橄榄绿,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有点惆怅,尤其是毕业生们,不见了去年秋天我作为新生举行入警宣誓时的欢乐。校领导在全体肃立中走上主席台,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只有那几把破旧的老壁扇在吱吱呀呀的转过来转过去。人们在洪亮的口令声中整齐的坐下。

  一霎那间,我突然意识到

,有些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已经永远的离去,而且永远不再回来。人生是什么?是一场接着一场的别离,一幕连着一幕的告别,回不来了的昨天,懵懂的今天,遥远的明天。为什么欢乐总是那么短暂,欢乐之后的惆怅和悲伤却那样长久的占据着所有的夜晚。我突然就想哭,但是强行忍住了。

  在校领导、老师、毕业生代表和在校生代表各自发过言之后,老校长站起来,向大家提议:“我们在一起,最后合唱一首歌吧。”

  有人起了个头,人们一起唱了起来,不言而喻,是《少年壮志不言愁》,在慷慨激昂的歌声中,几乎所有的人都红了眼眶。

  大会结束以后是会餐,最后毕业生们一个个泪流满面的从食堂里出来,借着酒劲,在操坪里互相拥抱,大声道别。六月正午的阳光,晒得他们满脸通红,一场宣泄之后有的就急着赶回寝室收拾东西,准备赶火车。依依不舍的送行者沿着长长的林荫道一直送到校门口,直到先行的人拖着大包小包爬上公共汽车。泪水始终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流淌。

  那一天我们无心上课,无数次偷偷的把头转向窗外,我情不自禁的想象着我毕业的那一天。那一天也会有这样灿烂的阳光吗?离开这里我是高兴还是忐忑不安呢?宋凌志会来接我吗?

  然而此刻,本应是我毕业的日子,我却独自在星城街头游荡,期待着奇迹把一个名叫沈龙兴的男人突然送到我的面前。但是希望渐渐渺茫。

  突然我的寻呼机响了,这是某个人送的寻呼机,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我在找你。”

  我站在星城市公安局对面的人行道上,靠着一棵法国梧桐茁壮的树干,泪如雨下。

  寻呼机每隔十分钟响一次,我一条一条的看着。那个人在久久不见回音的情况下,转而说:“你不理我不要紧,可是一定要打电话向父母报平安。”

  我的心一震,决定给家里打个电话。这时,我看见沈龙兴的破吉普车正要驶出公安局大院,心跳几乎停止。我不顾一切的冲过马路,迎了上去。

  但是驾驶座上是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人,他猛地刹住车,把头从驾驶室伸出来,大声呵斥:“你不要命了,跑什么跑!”

  我失望的让到路边,看着吉普车驶远,心里空荡荡的,而寻呼机一直在

响。我终于意识到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于是鼓足勇气走进了传达室。门卫听说我找沈龙兴以后,目光很奇怪的注视我了一阵,我立刻就要了一种逃跑的冲动,但是强行忍住了,听见门卫说:“沈队长没在这儿上班了。”

  “那么他去哪里了?你可以告诉我吗?”

  “不是我不告诉你,我确实不知道他去哪里,他没来上班有一个多礼拜了。你走吧。”

  我嗫嚅着说:“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找他。”

  “我没骗你,真的不知道。”

  “我可以进去问他的同事吗?”

  门卫摇摇头,说:“你不要这么固执。实话告诉你他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我垂头丧气的离开了公安局。我不明白失踪是什么意思,他怎么可能失踪,就在和我约定的日子,他居然失踪了。看来真的是他在制造阴谋,把无辜的我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我脸色苍白的回到了小巷,房东的大姐关切的问我是不是病了。我苦笑着连连摇头。她就说:“你一定是打工太辛苦了。小妹子,出门在外一定要注意身体,不然你家里会担心的。”

  我感激的笑了笑。大姐看我没精神说话,就叫我早点休息。

  这个夜晚又是异常闷热,我在黑暗的房间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一直在想明天是不是应该买票回家。虽然对沈龙兴的期待已经毫无意义,但是我不想回家,我还想等待,一定要等待。

  我不知道自己一定要等的是什么,也许什么也等不来,但是我一定要坚持下去。或许我现在想要的只是一个答案,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是什么使我从云端坠落红尘,骄傲的双翼痛苦的折断,滴血的伤口永难愈合。

  但是我再也不能无所事事的整天在街上游荡,我决定明天到人才市场去看一看。

  第一次到人才市场,我好奇的四处张望。人们正努力推销着自己,带着厚厚的个人资料,

  四处散发。而我两手空空,没有毕业证,没有档案,只有一张身份证。我在人群中穿梭,仔

  细的观察着,研究着,最后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何必自取其辱呢,我该怎样向用人单位解释,说我在毕业前夕因为作风问题被学

校开除了?这样一来,所有的人都会唯恐避我不及。天黑了,我回到小巷,早早上床睡觉,准备明天到劳务市场去看看。

  寻呼机已经没有了电池,我也没有力气再买一对新的换上,我要把那个人彻底从我的生活中赶出去。

  第二天又是一无所获,谁能想象得到,就连雇佣餐厅服务员,都要求有毕业证,不管是高中毕业证还是初中毕业证都可以。可是我一直在上大学,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一天,要凭着高中毕业证找工作。

  我只能往家里打电话,幸运的是,弟弟接了电话。

  他直截了当的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问:“父亲的怒气消了没有?”

  弟弟说:“他转业安置不是很顺利,天天在家里暴跳如雷。”

  我无奈的说:“这样的话,我怎么能回来。”

  “可是你不能在外面流浪。那个害你的男人到哪里去了?”

  我只能编个谎话骗他说:“我现在生活不愁,就是想重新读书,你帮我把我的高中毕业证找到好不好?”

  “你的意思是说重新读大学。”

  “是啊,需要这个。”

  弟弟看来也不知道其中诀窍,就爽快的答应了,我说:“我明天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你告诉我结果。”

  “好,我明天在家等你的电话。”

  “你偷偷的告诉妈妈,我一切都好,叫她不要担心。行吗?”

  我依依不舍的放下电话,回到了我的陋室。

  黑夜这样漫长,这样炎热难耐,我简直都等不到清晨了。我这一生真的就这样沦落在这样一条狭窄的小巷里了?我还有希望走出去吗?我迫切的想知道最后的答案,可是,什么时候才会有答案?

  第二天,我再次打电话回家,弟弟告诉我毕业证已经找到了,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但是弟弟突然说:“这两天有一个姓萧的人到家里来找你。”

  我的喉咙立刻就哽咽了,他居然找到我家里去了?听到弟弟继续说:“这人看来是个什么公司的经理,长得很帅。他找你干什么?”

  我忍住突如其来的伤感,小心翼翼的问弟弟:“他对爸爸妈妈说了什么?”

  “说你要到他们公司工作,叫我们都放心。这是不是真的?”

  我只好说:“有这么回事,还没办

  “那就好,这个人看来还不错。我听他说,他特地到你们学校把你的档案都调出来了。不过他要你早点去报到上班。”

  “我知道,我还要处理一些事情。”

  “毕业证怎么给你?”

  “我回来,你明天等我电话,直接送到火车站来。”

  “姐姐,你真的不打算回家?”

  我怔了怔,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会回家的,现在不到时候。”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回家。

  挂了电话,眼泪就涌了出来。我擦干眼泪,坐公共汽车到火车站去看火车时刻表。穿行在拥挤的人流中,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无根的浮萍,没有来处,也不知道去处。

  我怎么就沦落到了这一步?

  我回家拿了高中毕业证,把寻呼机给了弟弟。然后头也不回的上了火车。我已经没有了退路,只能向前走,一直走,要么撞上南墙,要么柳暗花明。

  找一个适合的工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不会打字,英文也差强人意,办公室的工作是不要梦想了,做营销工作实在是难为情,如果在街上遇到熟人怎么办。

  最后,我在一家中档的饭店里,当上了服务员。第一个礼拜我在厨房里当下手,天天洗盘子,洗得双手都发白了。领班看我还算机灵,第二个礼拜就叫我当服务员。我在家里从来没有做过这种端茶倒水的事情,到了此刻也只能咬着牙埋头苦干。后来我又当了迎宾小姐,每天穿着旗袍站在门口笑脸相迎。到了晚上下班的时候,双脚已经肿胀得脱不下高跟鞋。

  虽然那些日子非常辛苦,而且我已经退掉了自己租的房子,住在饭店的集体宿舍,但是夜里回到房间就蒙头大睡,早上起床以后又开始新的忙碌。每天根本没有时间想事任何事情,人的感觉也麻木了,再也不至于彻夜难眠。

  不过我注定不是做服务员的材料。一个月后的一天,我因为忍受不了一个客人的调戏,

  愤怒的给了他一个耳光,老板和领班居然要我给客人道歉。我非常干脆的换掉了身上的火

  红旗袍,连工资都没有领就走了。

  我不得不重新开始找工作,满大街的游荡,晒得满脸黝黑。

的大厦前面,一座简单却精致的平房的玻璃门上,贴着招聘售楼小姐的广告,要求高中学历,会说普通话。虽然我不愿意做营销,但是我现在已经没有多少选择了。

  我直截了当的向坐在正中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递上我的高中毕业证和身份证。他奇怪的看了看我,问:“你怎么知道这里由我负责?”

  这个问题很简单,因为他看上去最稳重而且显然受过高等教育,但是我只是淡淡的说:“我不知道。”

  虽然一个多月来的磨砺,让我知道了讨好他可以使我顺利地获得这份工作,但是我仍然是一个无论如何也做不来的人。万一有一天实在找不到工作,没有钱了,再也熬不下去了,我就回家去。向父亲下跪认错,乞求他的原谅。他应该会原谅我。

  我其实不算是一个纯粹的打工者。所以我的身上仍然保留着那种不谙世事的超脱气息。

  他开始仔细的打量我,我也平静的看着他。这人大概二十五、六岁,斯文儒雅。他看着我,带着微笑,却没有通常那些招聘者居高临下的傲慢。

  “你有什么特长?”

  我立刻一句话都答不出来了,我学过散打,可不够资格做保安;学过法律,也没能力做律师;学过侦察,有什么用呢?

  在他亲切的笑容里,我苦笑着说:“我什么都能干,不会让你失望。”

  他若有所思的审视着我,我强迫自己坚持满脸的笑容。

  终于,他用肯定的口吻说:“你看上去好像受过高等教育。尹小姐,我们聘用你。”

  我感激的连声说谢谢,他很有绅士风度的把手伸过来,说:“我叫霍友峰,销售部主管。”

  我赶紧抓住他的手,恭敬的摇了摇。

  他继续说:“你可以到人事部钟小姐那里去办一下手续。”

  我就这样开始了新的工作,每天向前来考察楼盘的顾客们介绍身后正在施工的“永业花园”。千方百计的打动他们的心,渴望着他们能够掏出钱包,这样我的提成收入就会增加。我学会了花言巧语,学会了夸张,学会了避实就虚,学会了欺骗。

  有时候午夜醒来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揽镜自照的刹那竟然发现我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昔日的纯真……或许这样才是人生的必然。纯真

年代总要离去,谁不是一样呢?

  炎夏过去以后,霍主管把我调到了办公室,负责文案工作。每天我们朝夕相对,他对我的好奇心与日俱增,我能够感觉到,却懒得理会。有时候在工作之余,我会茫然的凝视窗外。我会想念往昔,想念校园,想念老师和同学,还有经过我人生的那些男人们。我总是觉得眼前的一切只是一个梦境,有一天梦醒了,我还睡在周萌的下铺,有人来敲门,那人可能是宋凌志、于海宏、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我为什么就不再是那个骄傲任性的女孩了?我为什么就茫然的坐在这个陌生的办公室里,干这些迫不得已的事情?我的明天呢?

  在这种暂时安定却依然迷茫的状态下,我开始向那位楚天舒编辑投稿,写一些词藻华丽却说不上有什么意义的东西。于是就可以经常看见“雪夜”的名字出现在《星城晚报》的副刊上。暗淡的生活居然也有了一点小小的光彩。

  “嘿,”霍友峰把我从胡思乱想中惊醒。我立刻打起精神来,准备应对他的责备或者是质询。但是他没有,镜片后面的眼睛温和的看着我。

  我受不了这种目光,心开始刺痛起来,慢慢的低下了头。

  “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我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霍友峰也笑了,他的笑容总是这样淡淡的,但是让人感觉很亲切。

  “你很像我大学里的一个女同学,她是校花。”

  对于他这句话我很不以为然,敷衍的笑了笑,就开始看文件。

  霍友峰在办公桌对面,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自我解嘲的说:“我这人不会说话。”

  见我始终没有答腔的意思,他终于把后面的话都咽了下去。

  我却再一次陷入了恍惚中。

  晚上熄了灯以后,寝室里照例有夜话时间。今晚的话题很新鲜,据说男生们已经评出了新的校花,我对此自然是一无所知,她们却好像都知道一点什么。我百无聊赖的听着她们一问一答。

  突然,文蓉点名要求我猜一猜是哪位女生当选,我老老实实的回答猜不到。文蓉笑着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想她既然这样暗示,那人一定是在我们寝室里。文蓉有着小巧如狐的下巴,聪明灵秀,而顾蕊也很出色,不然这

两个人不会这么热衷要说这个话题,一定是要我当面吹捧她们一下吧,但到底是哪一个呢?我也拿不准,只好随便猜了一个,结果整个寝室里都大笑起来,我心里没有底,也跟着傻笑起来。

  顾蕊笑嘻嘻的说:“就是尹雪自己呀,我听我那些男老乡说过的。”

  “瞎说,我怎么不知道。”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我知道自己长得还算清秀,但是从小到大,来自长辈们的称赞是不少,同龄人可从来没有谁当面说过,而且也从来没有享受过漂亮女生的待遇,没有收过纸条,也没有哪个男生偷偷的看着我发呆。

  姐妹们笑得更加开心,可能觉得我的反应很好笑吧,,我更加气急败坏的说:“你们耍我,搞错了吧。”

  文蓉笑着说:“告诉你吧,尹雪,男生都说你是气质型美女呢。”

  周萌也肯定的说:“难怪我也听我那些老乡说过我们寝室有一朵校花,原来如此,名至实归。”

  校花又怎么样,学校总共才一百多女生,这种事情实在很无聊。

  顾蕊说:“尹雪荣选校花,是我们全寝室的骄傲,要她请客。”

  立刻引来一片迎合之声,我知道她们存心要宰我,苦笑着说:“各位姐妹,请客就请客,换个借口吧,不要拿我穷开心。就选在我们军训结束以后,庆祝军训结束怎么样。”

  “随便,有的吃就行。”文蓉说。

  也许是因为运动量比较大,女孩们的食量都增加了,学校的伙食又比家里差太远,大家非常热衷请客。

  过了两天,人事部的钟小姐把我叫去,对我说:“尹小姐,你在我们招聘的员工中,学历不高,职务可不低。”

  我看着她冷冷的脸,心想可能坐不成办公室了,还是忍不住问道:“请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我会更加努力。”

  “你做得还可以,不过公司认为应该由学历高的员工做你现在的工作。”

  我立刻明白了,既不想耽误时间,也不想在她面前流露黯然的心情,就问:“公司是不是要解雇我?”

  “公司决定调你到总公司的秘书科做资料员。”

  我不知道资料员是做什么,也没有问。我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出了门我居然看见了霍友峰。也许

就是他提出要调我走,谁让我那么接不住招,不给人家一个机会。霍友峰走到我的面前,目光躲闪,我坦然的等着他对我说点什么。

  “你也调动了吧,”他苦笑着说:“我已经调到总公司财务部了,新来的主管当然会换上自己的人。”

  我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说:“我向他们举荐过你,你很能干,但是做营销不太适合。”

  “我不知道你以前是做什么的,你看来那么清高,看着你低三下四的那样跟顾客说话,我很心痛。”

  我呆住了,他已经满脸通红。

  过了几分钟,我提议说:“你照顾我这么久,我请你吃顿饭吧。”

  霍友峰的眼里流过惊喜,连忙说:“还是我请你。”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吃了饭,然后在街上散步。大街上来往的人们或喜或忧,表情不尽相同。我漫不经心的听着霍友峰说他的大学经历。无非是在学校里遇见了心仪的女生,然后是恋爱,后来因毕业而分手。他反复的强调着离别的无奈。刻意传递给我一种曾经沧海的情怀。

  突然我停住了脚步,就在马路对面,于海宏正在警惕的四处张望。他一定是在执行抓捕任务。说时迟那时快,于海宏和其他几个人一起扑向一个彪悍的家伙。狠狠的将他扑倒在地,迅速铐上了,然后押上了停在一旁的民用牌照三菱吉普。

  一个月的军训终于结束,新生迎来了最后的汇报操练。那天的天气不好,阴沉沉的,好像就要下雨的样子。在全校师生面前,新生们顺利的完成了所有的基本队列动作,然后整齐的坐在操场一角,静静的观看师兄师姐们的表演。

  每一个分队都很整齐,四五十人宛然一个整体。有的分队表演擒敌拳,有的分队表演擒拿,有的分队表演散打基本功,最后表演的是前仆与后倒。

  突然大颗大颗的雨点毫无征兆的砸下来,操场上黑压压的人群立刻慌乱起来,有人站起身来。新生们在队列里偷偷议论,一致认为天公不作美,表演搞不成了。

  这时,检阅台上,校长笔直的站起来,大声宣布:“都有了,全体起立!”

  人群齐刷刷的站起来,校长继续下令说:“都有了,全体脱帽!”

  我吃了一惊,这么大的雨,居然还要摘下帽子淋

,太夸张了吧。但是鬓发斑白的校长第一个摘下了警帽,随后人群整齐一致的摘下了帽子,任凭雨水倾盆而泻。校长再次下令:“都有了,听口令,全体坐下!”

  虽然整个水泥操场已经湿透,但是人们都毫不迟疑的坐下了,无论老师还是学生。这一刻,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庄严。我突然从心底涌起了一种神圣感,进校一个月了,直到此刻我才猛然找到了感觉,人民警察的感觉。

  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有被震撼的时刻,那时候我年轻而且充满热情,正是热血沸腾的年华。

  秋风刺骨,秋雨也是冰冷的,裤子湿了,衣服湿了,头发也湿透了,谁都但愿自己是站在一旁看热闹的人,可谁都只是想一想而已,操场上只听到一片哗哗的雨声,还有响亮的口令声。

  此刻进场操练的是政侦四分队,他们将操练前仆和后倒,操练地点是全操场最低洼的地方,此刻几乎已经成为一个大水坑。但是他们已经在雨中散开了队形,队列中还有几名女生,他们真的会扑倒在那大水坑中吗?我在人群中紧张的看着。

  口令下达了,他们整齐的向前扑倒,无论男女。然后听口令整齐的起身,接着是流水动作,一个接一个的又向前扑倒了一次。当他们站起来时,前胸已经湿透。然后是后倒,分队长一声令下,全体向后仰面倒下去,立刻水花四溅。集体动作之后又是流水动作。

  最后,所有的人已经全身湿透,正在操练的,和观看操练的。但是人们出奇的平静,那些微的骚动早已经无影无踪,冷与湿的感觉已经被彻底的抛到了脑后,剩下的唯有庄严。沉默的橄榄绿的庄严。

  我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是此时此刻此景,如果是我站在水坑前,分队长一声口令,我是否也能够毫不犹豫的扑倒下去?

  我当然可以。我想我一定可以做到,因为我已经穿上了橄榄绿的制服,这是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

  终于,操练结束了,校长表扬了全体师生,着重表扬了政侦四分队,还有全体新生。然后他大声宣布散操,人们喊着洪亮的口号,列队一一离场。而雨竟然也停了。

  那天的澡堂挤得不得了,排了好长的队伍。我和周萌洗完澡出来,几个男生排在澡堂门口冲我们笑,我不喜欢和男生打交道,低下头就走,周萌说:“他们是我们分队五班的,打

  我抬起头笑了笑,其他的男生都笑了,只有一个眼睛又黑又亮的男生没有笑,深深的看着我,就像在看一幅画。

  我瞪他一眼转身就走,周萌突然说:“那个男生喜欢你。”

  我笑着推了周萌一下,说:“胡说八道。不许制造绯闻。”

  周萌嬉皮笑脸地说:“校花怎能没有绯闻。”

  “什么校花,笑话还差不多。”

  那天黄昏,我一个人在渐渐暗淡的操场上散步,满怀迷惘,伴随着丝丝缕缕少女的伤感。

  在操场的另一边,我看见了五班那个黑眼睛的男生,他悠闲的在跑道上散步,突然他看见了我,停下来,远远的向我这边注视。我从周萌的口里已经知道他的名字叫做于海宏,能写一手漂亮的隶书。他就那样站了很久,但是没有走过来。

  霍友峰安静的站在我的身边,等我看完以后转过头来,难得的愤世嫉俗的对我说:“现在的治安真不行,这些警察都不知道干什么的。”

  我冷冷的说:“你要知道,警察也是人,也是父母生的,血肉做的。说不定哪次行动,一点不小心,就会受伤甚至牺牲。”

  “我不是这个意思,”霍友峰扶了一下眼镜,说:“他们刚才的表现确实英勇。”

  “这是他们的职责。”

  霍友峰小心翼翼的说:“没想到你说话很有主见。”

  我苦笑起来,说:“是啊,我不过是个高中毕业生。”

  “不要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的眼光掠过人群,掠过灯光,定格在模糊不清的夜空。

  无视他的慌乱,我平静的说:“你是什么意思都无所谓。”

  “我觉得你现在处于一种迷惘的状态中,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帮助你。”

  我缓缓的收回目光,说:“你帮不了我。”

  “你可以试着给我一个机会,你也没什么损失。”

  没想到一贯绅士作风的人也会有如此激动的片刻。

  我不想再扯下去,淡淡的说:“我要回去了。再见。”

  霍友峰默默的跟在我的身后,一直把我送回女工宿舍,我虽然有点过意不去,但是整个人就是懒懒的提不起精神,所以简单的道了声“再见”,就把他关在了门外。

在床上,泪水突然就涌了出来。

  我再也回不去了!他们都会忘记我,一定会!

秋意渐浓,我每天像个陀螺一样高速旋转,资料员的工作就是打杂,每天在各个办公室之间疲于奔命,每个人都可以指示我做这做那,人早已麻木不仁,每天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早点睡觉。

近来公司有个传言,据说有一家大型房地产公司会收购我们永业房地产公司,公司上下早已人心惶惶。兼并的最大结果可能就是裁员,我也非常担心这一点,我只是一个高中生,做的工作又是最不起眼的资料员,不裁我还会裁谁呢。

但是我对此也无可奈何,如果真的把我裁掉了,我就回家去。听说父亲最近心情好多了,何况我也确实熬不下去了。

传言终于变成了现实,我们公司与一家龙翔房地产公司即将合并,更名叫做永翔房地产公司。我也顺理成章的被炒了鱿鱼。霍友峰非常幸运的升了职,当上了副财务总监,他向我许诺,一定要把我从新招进公司。我非常感激他,不过我已经没有兴趣从新进公司了。我不想一辈子当那个任人驱使的资料员。我决定回家去。

那天我已经收拾好了全部行李,霍友峰突然兴冲冲的跑来找我。

“你的事情我已经找到门路了。”

他看看我的脸,又看看收拾好了的行李,黯然的问:“你真的要离开星城?”

我的喉头突然就哽咽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默默的把头扭向窗外,看那一片片金黄的梧桐树叶在初秋的凉风中摇曳。

霍友峰说:“我找了人事部的部长,说你是我女朋友,要求他安排你。”

我惊讶的看了他一眼,他满脸通红,强作镇定的说:“不这么说他不会同意。”

“谢谢你。”他的一片好心我无从迁怒。

霍友峰见我没有生气,兴致勃勃的继续说:“今天晚上公司有酒会,我和他约好了带你去见他。”

我抬头看着他,他着急的说:“你千万不要拒绝。千万不要。”

我为什么要拒绝?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真心,我可以不接受他,但是不能伤他的心。于是我微笑着说:“多谢你费心,今晚我去。”

霍友峰喜出望外,不敢抬头看我的眼睛,叮咛说:“最好穿的正式一点。”

,再也找不到丝毫公专生活的痕迹,我轻轻的把齐肩的头发细心的盘起来,然后化了妆。镜子里的我那么美丽但是那么忧郁,心里有那么一丝酸楚,四处蔓延,弄得眼角也湿润起来。

这是我在星城的最后一夜了,明天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离开我的往昔,离开生活在这座城市的那些人,也许永远不能相见。

最后我把某人送给我的“一生之水”打开,洒在耳后、裙边。

晚上,霍友峰看我的目光是惊艳,我矜持的对他笑了笑,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是第一次出席酒会,可能也是最后一次。满目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满耳的陈词滥调、花言巧语,我身在其中是那么的不协调。那个人事部长的一双三角眼,不住的在我胸前溜来溜去,连声答应给我好好安排。

突然主持人走到台上,宣布说总公司的萧总到了。人们纷纷迎向宴会厅门口。我在人群的后面站着冷眼旁观。人群突然爆发了热烈的掌声,然后迅速的向两边让开。

毫无征兆的,一张熟悉的面孔就出现在了眼前,我的呼吸也随之停止。

有些人有些事是永远也忘不了的。

那时候我正挣扎在一段绝望的恋情中,整天郁郁寡欢。有一天,我一走进寝室,周萌就笑盈盈的迎上来。

“尹雪,你有一篇散文发表在晚报的副刊上,这里是稿费通知。”

我接过来一看,稿费有四十元钱,心情顿时灿烂起来。

周萌说:“周末你请客,我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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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生长于冰冷的深海,肆意玩耍于辽阔的天空。但我不可以落到凡世。爷爷死时说,孩子,不要去,那里有你不应知道的迷!

  爷爷死在一个陌生人的剑下。一把极普通的生满铁锈的三尺长剑。便葬送了爷爷漫长而高贵的生命。那年爷爷三万七千岁正。而我只有六岁。头上的双角还只有一个叉儿。并且不懂隐角术。我静静看到我最亲近得人在我身边离去。血流下来,汇成浓浓的红河,让我想起阿尔非圣山上的血池。那是无数个犯了罪过的生灵的血。爷爷极缓的倒下,轻轻的伏在地上,嘴角有一丝血痕。我趴在爷爷身上。却不哭。我从未哭过,然而我也不曾笑过。我是一个奇怪的孩子,我注定了我的一生不会平静。我不想平静。

  爷爷说,蓝风想你了,他就只有一个亲人了,那就是你。在苏兰斯海的深处,有一个思念你的神,他叫垒化,他会帮你做一切你想做的事。他爱你。你也应该爱他。去天空飞翔,有和乐鸟陪你唱歌,去深海遨游有蟠馨草,会带给你幸福。走吧,唯一的是不能落在凡世,那里有你不应知道的迷!

  当握我紧拳头瞪视着那个陌生人时,爷爷忽然睁开了眼大声对我说,不!就此再也没有醒来。

  爷爷是为什么死的?这成了整个家族,乃至整个深海天庭的迷!

  我是龙的女儿。我叫红雨。

  我的父王在我出生的那一天,被至高无上的皇囚禁在阿尔非圣山上。他没来得及看到他的女儿。所以我注定见不到我的父王。而我的母亲在我出生之后不到一刻的时间里便死去了。这是龙族的规,在深海中作为龙的女人,生命的结束在另一个生命诞生之时。一个残酷而有平静而又延续万万年的现实。爷爷是我最亲近得人,他为了贪玩的我而违反天规,不得黄的允许便私自带我落到凡世。那是我梦中的地方,很美。我笑的天真烂漫,双角乱颤着忽然静止不动。一把破剑洞穿了爷爷的胸膛,剑柄在一个陌生人的手里。他流着泪,昂着头,面向天空。

  风从长城的那边吹来,掠过我们的身体,微拂着爷爷的血,风忽的从这边跑去。

  爷爷明可以反击,却不反击,明

可以绝望,却充满了笑容的死去。

  我寂寥的游逛了八十年。在冰海,在天庭,在星际间,在阳光里。最终躺在阎叔叔的怀里,听他讲古老的深海天庭中的传奇。但他从未提起我的父王和母后。我也不曾问过。阎住在一个很暗很暗的地方,俗世称之为地狱。

  那一天,已忘记了是哪一天?炎佛圣泉忽然喷出股股红流,阎告诉我,这是无数个战死沙场的鲜血。每一个人的灵魂在离开躯体后,或进了天堂或入了地狱。但是他们死时流下的血都将由炎佛圣泉中喷出,而阎的职责就是让这些热血另归新生。

  他往日的温情在炎佛圣泉的剧烈喷涌中屹然而止。他回到了真正的地下之阎。他指着黑暗中的水晶幻景说,看,那里有你一生的秘密。

  在次前,我依然天真,不知愁是何滋味。

  我看见,破败的城池,火红的飞罨,狂乱的呼叫。痛苦的呻吟而无数扭动的身躯。还有堆成山的人尸马尸。画面最终定格在一个将军的身上左手松垮无力的提着头盔,右手则紧紧的握着一把利剑,刚毅的线条勾画英俊的面孔。他站在高大的危危城墙上。剑在发光却在他的目光里微不足道。目视远方望着士兵的倒下与再起。风吹过额,长发乱舞。他抿抿嘴吐出一口黄沙。黄沙弥满。遮住了沙场,遮住了生与死。他忽然回过头,轻盈的,望向我的方向,说,你在哪?

  我知道他看不见我。当然也不是再对我说。我还是浑身打颤。我感受到他双眼的温情。让我置身于冰冷的黑暗的地狱里,眼前却如天空般清净。苍兰色的天空下,大漠黄沙,古城沙场。他说,你在哪?最后变成嘶叫。

  我永远的定格在了这个画面里。直到他悠悠然而失。我躺下去,躺在冰冷的青冰岩上。这么多年以来,我第一次感到孤独的沉重压力。阎走了。炎佛圣泉中陪涌的大量热血都将由他支配于另一个生命。

  一千年,一万年。那个画面成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梦境。

到我会安静的偎在阎的怀里。在他们王族的眼中,阎只是一个支配凡人鲜血的神。他身份低贱,不值得我们王族的神与他坐在一起。

  垒化告诉我这些时,我好象才知道。我是龙的女儿。我是深海王族的大公主----红雨。可我依然忘不了,忘不了躺在阎怀中的感觉。如深海中的蟠馨草,那是深海中最美好的东西,代表着和平与幸福。

  我孤独的站在红海边的斑斓岩石上。我想念我的父王。我默念我母后的名字----十夕。

  垒化的紫色祥云停在我的上空。他盯着我叫我的名字----红雨。我知道他是垒化。可知道有什么用呢?我没有忘记爷爷的话,他说,垒化会帮我做一切我想做的事。可我什么也不想做。我只是想找一个自认为很幸福的地方,那时在梦中出现的地方,很美。那么的一千年,一万年。悄然逝去。原来从始到终,在我内心深处,那幸福的地方就在凡世。曾记的吗?红雨,你在半空上,看见一位母亲佝偻而瘦小的身影,走在两侧杂草横生的田埂上,口中呼唤她贪玩而不着家的孩子,儿,你在哪?我就在她看不见得上空,随着春末的大风摇曳。我伸出手,迎接满脸泪水。

  安静的躺在广阔的草原上,傍着潺潺的小河,有着大海的遐想。望着远方的丛山。吹过森林的气息。搭一座松木小屋。随风飘着松木的清香味。听虫鸣鸟语,听万物复苏。看蓝蓝的天,看白白的游云。看花好月圆。于是勾画出,在空气中勾画出我威严的父王。我美丽的母后。时间随着小河上的枯叶轻轻飘去。

  我不要活几百年,几千年,甚至几万年。

  我只要有一天那样的日子就够了。

  我命中注定是垒化的女人。而垒化是另一个王族的王子。我将在200岁时嫁给垒化,我将在2000岁时为垒化生儿育女。然后死去。这是天规,也是海规。我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我死也得死,不死也得死。这就是命,天上的海里的一个龙女的命。

  我再一次定格在那个凄凉的画面里。他抿抿嘴,吐出一口黄沙,长发乱舞,黄沙弥漫。他站在凡世的一座古城墙上

,向着我说,你在哪?最后变成嘶叫。而且阎说,那里有你一生的秘密!

  “有我一生地秘密,我又有什么秘密呢?”我轻轻的说。

  然后,我猛的扎进忧郁的深海。在劈开水波的一刻,我看见垒化的身影随后而至。我深深的扎进去,突然迅速的腾起,如燕子般轻盈的掠过水面,向凡世飞奔。

  在我的左手里,握着一颗闪着深蓝色光芒的海吻石。紧紧的把它贴在我起伏的胸口。海吻石是爷爷死后幻化成的一个球体物。爷爷曾说过法力无边的龙王死后会幻化成海吻石,它凝聚者那个龙王一生的法力。把它贴在你的胸口,可以给你无穷的力量,去做一切你想做的事,你永远不能后悔的事,你无法后悔。

  哭着喊,爷爷对不起我也不知为何,我不想呆在海里,我不想做龙的妻子。却没有人告诉我这是为什么?爷爷,对不起。我要海吻石选择的是逃离。我不能听你的话了,因为我想过一种我想过一种我想过的生活。可那是在凡世。爷爷你不会知道,我数次在梦中走过那片土地,然后在醒来时,望着深邃的天空,一直的望。没有尽头,没有休止。

  风萧萧的声音从耳旁跑去。我用起了隐身术。垒化已看不到我,他或许再也找不到我。我已化成了人形,双角已去。我已是一个年轻的民间女子。

  一身白纱。秀相清骨。

  我落在这个世界中。首先传入耳的就是古筝的声音。金戈相交,万马奔腾,大漠黄沙,万里萧瑟。了音却如泣如诉,婉转柔肠。最后屹然而止。风筝断了线,人儿掉下了悬崖。

  白衣人久坐未起。我慢慢靠近他,却看见他腾空而起,跃上半空。在我昂头的时候,他又坐在了原来的地方。那是悬崖的边缘,三面环空。

  我站在他的背后,看着他宽阔的后背,凌乱的长发。我看见,他猛的把古筝举起,用力摔向万丈悬崖。我听见,他嘶叫,你在哪?

  我就站在他的背后轻轻的说,我在这。如泣如诉,婉转柔肠。

  他缓缓的回过头,看我。

  我看他,看见了大漠黄沙,古城沙场。他左手无力的提着头盔,右手则紧紧的握着一把利剑。看见了他双眼的温情。看见他朝着我站的方向说,你在哪?

  我知道这不是天意,这是海吻石已与我的心连接在一起。

  他,就是我要找的男子。

  但是我想知道,这悬崖也是我要寻找的地方吗?我不曾问他。

  我站在这,看他。真实的在我面前的他,一脸冰霜,一身白衣,双眼赤红,满腔热血却无处发泄。

  他又问我,红雨是谁?

  我说,站在你面前的一个女子,一袭白纱,秀相清骨。飘逸的长发过膝,清纯的脸蛋胜月。肌肤如冰。

  他说,你来干吗?国已经亡了。

  我摇摇头,不知他在说些什么?

  我说,你的头盔你的剑呢?

  他不语,昂起头,已满脸泪水。

  雨。随着狂风,伴着雷霆,倾泻而下。在雨中。他开始讲一个故事,一个让我想到痛苦与煎熬的故事。

  我叫白衣。我生在未来,生在2066年6月6日,我是一个不幸的孩子。因为在我出生的时候,我第一伊眼看到的竟是已逝去两千多年前的日子。我看到了大漠黄沙,古城沙场,战马被腾,号声嘶叫。我看见自己站在城池上,长发乱舞。我是一个将军,战败的将军。那一次全军覆没,唯我一人幸又不幸的活了下来。前面没有路,我能做的只是等待王下达的死令。我忽然想起什么?朝远方大喊,你在哪?天空因深蓝变的苍白,大地因平静而颤索。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那将是我未来的命,我将在死神来临时遇见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将一直等下去。

  我从梦中醒来,回到2066,回到母亲的怀里。父亲搂着母亲的肩膀,左手逗着我小小的腮帮。我哇哇的哭了。即而听到了风声雨声,看见了闪电耀眼的光泽。我父亲说,这是一个特殊的孩子。父亲沉下脸,看窗外的雷雨交加。

  我四岁那年,知道了父亲是一个很出名的玄学家。而我的母亲是一个

化妆师,为死人化妆的化妆师。

  儿时的天总是很蓝。而母亲的死亡却在我的天空上画上浓重而又黯淡的一笔。

  那次,母亲回的很晚,他一头倒在床上,第二天就再也没有醒过来,父亲在再床前默立了很久.。他看着母亲苍白的容颜,口中念着唤徊的咒语。父亲弄不迷信,他是在科学上相信,人是的灵魂 的,她可以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离开躯体,自由行走,然而他也有的外的时候,父亲说,我母亲的灵魂回到了过去,我要她唤她回来,我问父亲,母亲为什么要走?父亲确实告诉我,提起食指念起了唤魂曲。

  直到最后,父亲也没有唤回母亲,她倒在病床上,静静地看我,他摸着我的头说,孩子,你应该回到过去,他流着泪告诉我,在二千多年前,有你的影子,那里有你的生活,有你的秘密,你不应该来到这里,你是一个特殊的孩子,你可以做我做不到的事,父亲揽着我,我把头紧靠在他温暖的怀里,父亲说,忘掉一切,紧紧的贴在我的心上,听它的跳动,听血液在流淌,怃惚中,你就已回到了过去……

  木然就是白衣的母亲,一个为死人化妆的化妆师。

  于是,我忽然在大雨中噢到一股森林的味道,飘着松木的阵阵清香,清新的,悠远的,进入美好的梦境。

  白衣却说,我母亲是一个诡异的人,有一次,一辆车疾驰的大卡车从母亲身上压过去,母亲却毫发无伤,事后有人说,他看见大卡车从母亲身上飘了过去,而司机当时便吓了过去,昏睡在半日之后,他的第一句话是“鬼”!父亲听了,只一笑置之。他是玄学家,但不相信鬼。不相信与自己同床共枕了十几年 的女人是鬼。父亲在一篇论文中这样写到,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群漂浮的灵魂。那不是鬼,那只是一种不为人知的力量离开了躯体,木然就是一个例子。我爱她。她不是鬼。她只是由于一种说不出的原因到了某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她看见了什么,却无法告诉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她也绝不是唯一。我猜想,那一段时间,她去了她想去的地方,那里很美。但她还是回来了,回到她丈夫的身边,她还记着这里的一切,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她在另一个世界,也有为人妻,为人母,为人的潜意识。

 失落感莫名的袭上我的心头。我突然明白了白衣口中的你是她的母亲,木然。而不是我,一个深海龙族的公主。我笑了,笑的勉强,笑的无力。。我要走走的,然而这不是我要去的地方。这儿是一个万丈悬崖,望不到青山,也看不见绿水。这不是我要的地方,因为这没有我爱得人。爱我的人已死了,或者已囚禁在阿尔非圣山上。我没有我爱得人。我爱得人来自未来。来寻一个叫木然的女子。这与我无关。我忽然死死的想念一个人,我的弟弟蓝风。他一个人住在深海。好孤独。他是否也在想我。想我这个不负责任姐姐。他是否还是那样任性调皮,他是否还会喊我一声姐姐?似乎已不能能了,我再也看不到蓝风,我落到了人间,我已做了注定不能后悔的事。除非,除非蓝风偷偷的跑出来,但那是我极不希望发生的事!

  我对白衣说 ,我能帮你什么,寻找你的母亲吗?

  白衣看着我的眼神依旧冰冷。他说,你能吗?找到了又怎样?

  白衣转过身去,面向悬崖。,痛苦的大笑。脸抽蓄着,肌肉收缩着忽然静止不动。他看见,看见我飘在半空中,朝着他微笑。风吹来,长发乱舞,我的,他的,交织一片。

  白衣的白色长袍随风猎猎做响,我听到,听到金戈相交的声音。

  因为我是龙的女儿。

  白衣低下头,伸出角用力的把一颗石子踢向悬崖。

  我知道我母亲在哪,我也知道我已不能找她!

  她死了,2066年的木然死在了温暖的床上,2066年前的木然也死了,死在了王无情却又公公正正的死刑台上。

  我愣住,呆在悬崖边上打量他失神的双眼。

  是的,你。白衣沉住了气。

  天空忽然晴朗,大雨在顷刻间销声匿迹。我与白衣的衣服还在不停的滴水。长发乱了,发丝湿了,湿了,或乱了,贴在我冰冷的脸上。我望者西方天空的彩虹,问他,美吗?

  白衣点点头说,很美。

怀里。第一次哭泣。我说,白衣你知道吗,我看见了那副画面,看见了画面中的你。看见大漠黄沙,看见古城沙场,看见你站在高大的城池上嘶叫,你在哪。我把一生定格在了哪个画面里。我把我的生活我的自由包括我犯下的罪过统统定格在哪个画面里。我把一切规矩都抛弃了。我没有听爷爷的话,我也不能再回到阎叔叔的怀里。白衣,你不知道的,我好想我的父王,,可我从未见过他,他在我出生的前一天被皇囚禁在了阿尔非圣山上。我也想我的母亲,可我吨她也是没有一点印象。她是龙的女人,她注定在我出生后的一刻钟悄然死去。我还有一个弟弟叫蓝风,他很可爱,很任性,其实我有何尝不是。他一定想死我了,可我们从此再也见不上面,。白衣,我爷爷死了,死在了这快凡世的大地上。我亲眼看见一把破剑洞穿了爷爷的胸膛,却无能为力。他缓缓的倒下,血流了一地。白衣你知道吗?我从不哭的,也从未笑过。可在我见了你之后,我哭了,也笑了。白衣,你知道吗,垒化是我未来的丈夫,可我不愿意嫁给他,所以我来到了这。可我好担心,担心有一天他会用破魂利剑指着你的胸口说,去死。

  我哭了,龙的眼泪汹涌澎湃,永无止歇。

  白衣用手指轻抚我的长发,他说,你哭了,很美。白衣的手指停在了我的发隙,他看着我,小心的轻轻的说,红雨,你知道吗,我活不到七天了。

  垒化的破魂利剑闪着幽蓝的光芒,我屏了呼吸看他的剑一丝丝拔出。,冒着一缕缕的冷气。

  垒化还是来了,他在我最幸福的时候,在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刻,在我与白衣紧紧拥抱的缝隙里。他把剑平指在我胸前三尺处。他说,从未有过的温情,红雨,跟我回家。

  我紧抿着双唇,紧闭着双眼。我怕自己会哭出声来。我怕自己会狠狠的流泪。我没有料到,垒化会如此的沉稳与平静。。我想到的应是垒化大发雷霆 的把剑插入我的胸口,然后扬长而去。我错了。痛苦的闭上双眼。听见他再一次对我说,红雨,跟我回家。

这是一本非常好看的小说,《你们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小说的作者是晴朗。你的名字就叫钟鱼了,音同字不同嘛,说明你来之不易,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一九五0年十月一日,伟大的祖国成立一周年,全国人民喜气洋洋地走上街头,举着大牌子高呼着走路。用报纸上的话说,“红旗飘飘斗志高,锣鼓声声齐欢腾。”

钟鱼出生在这个举国欢庆的日子里,却意外地难产。日后父亲打着酒嗝向他解释道:

“什么叫难产懂吗?就是艰难地生产你。”

母亲进一步解释说:“差点要了妈妈的命。”

那天一大早,腹中的钟鱼就被推进了产房。羊水破了。可是到中午还不见降生。再拖延到下午,仍没有动静。神色紧张的医生护士们从产房里窜进窜出,产房外父亲急得满头大汗,坐立不安。大夫吴银凤已经给他下了一道要命的选择: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傍晚时分,失去耐性的吴银凤打下一针两倍剂量的催产针,在葯力的强劲催促下,钟鱼这才不慌不忙、探头探脑地来到人间。生下来又意外地不会哭,竟咧开空空的嘴巴冲医生护士们一笑。这令腰酸腿麻的吴银凤大为光火;棘手的接生从早到晚八九个小时把她折腾得够呛,还错过了中午丰盛的国庆会餐,这小子竟幸灾乐祸地笑了。她一把提起钟鱼的小腿,倒拎着照屁股啪啪两巴掌,钟鱼终于被揍得号啕大哭起来。

守候在门口的钟父听到这尖利的哭声长长舒了一口气,对自己说:“我的娘哟,终于生了!终于生了!”

——“所以你的名字就叫钟鱼了,音同字不同嘛,说明你来之不易,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钟鱼的父亲、炼钢工人钟顺昌在光着膀子吃掉一块臭豆腐,喝干二两老白干后向五岁的钟鱼讲述了他孑然不群名字的由来。

尽管钟鱼磨难的诞生经历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味道,但他显然要辜负父亲的期望了,至少从外表上看是这样。钟鱼不仅难产,而且难看。满百天的时候,母亲香华抱着他到门口晒太阳,过路的棬子树街居民都会停下脚步,看一眼这个钟家的新生儿。他们小心地掀开被角说:

“看一看小宝宝长得多……”

结果看到的不是一个粉嘟嘟的婴儿,而是一个皱巴巴核桃脸的丑孩子。他们把“多乖”两个字咽回去,换成了“多结实”三个字。他们转身离开时皱着眉头自言自语:

只有居民刑排骨表达了由衷的赞美,他总是在钟鱼吃奶的时刻出现,两眼放光地看着钟鱼吮吸饱满丰腴的乳房,他的赞美之情溢于言表:

“漂亮呵,太漂亮了……”

等到钟鱼断奶之后,连这样的赞誉之辞也听不到了。

五岁的钟鱼已长成一副抗战电影里“特务甲”或“汉奸乙”的模样。他没有小兵张嘎和送鸡毛信的海娃那样熠熠放光的浓眉大眼,身体不够结实,脑袋也不够饱满。他是一个干巴巴、没多少水分的孩子,蔫头蔫脑地很没志气,一对小眼睛透露出居心叵测,满头黄毛又梳了个中分式。这样的面相很不可靠,根据电影里得到的经验,十有八九会投敌叛变,点头哈腰地向皇军出卖养伤的游击队员,或者直接就是带路的瘦猴汉奸长,比鬼子还坏。

棬子树街的孩子们给他的评价是:“大脑袋、小细脖,干吃饭,不干活。”

在一张六岁的照片上,钟鱼就这样戴着一顶没有帽徽的大盖帽,拔出手枪,站在照相馆里画在幕布上的天安门前。由于牢记了摄像师的话,一双瞪得很圆的眼睛展现的是,看见一颗地雷后大吃一惊的表情。

照片下角写着一行任重道远的嘱托:提高警惕,肃清一切特务分子。可看过照片的人都说,他就是一个特务分子。

其实,钟鱼并不像他长的那么坏,尽管绝大多数看上去很坏的人确实真的很坏。他可是一个心肠柔软、感情脆弱的孩子,曾捞光自己家的金鱼去喂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猫。那只猫从此念念不忘,每夜站在钟鱼家的屋脊站岗放哨,吓得这一带耗子举家搬迁。后来,这只长满癣的野猫在除夕夜里被几个坏孩子在尾巴上绑上了鞭炮,在爆响声中一命呜呼,钟鱼为此伤心难过了许久。夏天时,钟鱼在空了的鱼缸里喂养了一群小蝌蚪和一只大青蛙,让它们母子团聚,不厌其烦地循循善诱:

“小蝌蚪,你们要找的妈妈就是青蛙,看到没有,这只青蛙妈妈,以后不要东问西问了。”

入冬以后,天寒地冻,滴水成冰,躺在热被窝里的钟鱼为自己家在屋外四面漏风的鸡舍里瑟瑟过夜的两只芦花鸡担心不已。他诚恳地向母亲建议:

“让它们跟我睡在一个被窝里好不好?”

得到的回答是立刻闭嘴。

藏在钟鱼床底下的小纸盒里,积攒着他全部的宝贝:桃核儿、红玻璃片、鸟的羽毛、灯笼下的黄穗子、几个半新不旧的羽毛球、一本画着小兔子的连环画。这箱情趣盎然的宝贝,是从街上捡来的。他从不收集手枪弹弓、铁钉小刀这些杀气腾腾的武器。

孱弱单薄的钟鱼在孩子们中的地位不妙。

棬子树街是这样一个地方:仿佛用一堆缺头少角的旧积木凑合着搭起来的,房子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这家人放屁隔壁立刻听到响声。空气里漂浮着肥皂味和烂菜叶子味,几只无所事事的鸡在街上东游西逛。天空晴朗的日子里,随处可见竹竿上的花裤衩和月经带迎风招摇。这里缺乏彬彬有礼的教育,就连街口的两棵棬子树都是歪脖子树。孩子们是街上粗放散养的野马,品性顽劣,一脸鼻涕浑身土,喜欢揍人不愿被揍。

钟鱼虽然长得像“特务甲”或“汉奸乙”,打架时却没有死死咬住别人不松口的狠毒,也没有一个孔武有力的哥哥替他报仇,因此所有的孩子都可以放开手脚地揍他,就像一窝鸡争相去鹐那只最受气的。

打冲锋仗时,人数众多的八路军战士围剿狼奔豕突的日本鬼子,唯一的一个“鬼子”就是钟鱼。骑马杀仗时,钟鱼不是喊声震天的大将军,而是将军胯下的一匹瘦马。他的一双鞋常常被一群孩子挑在树棍上快乐地传递,最后哄笑着甩进臭水沟。钟鱼从副食店捡回的一把亮晶晶的瓶盖,不到三分钟的工夫,就跑到其他孩子的口袋里。他拍洋画从来没赢过,即使赢了也会被抢走。

夏天的夜晚,棬子树街的野小子们用弹弓作武器,以青葡萄粒为子弹,开展巷战。战斗打响前,部署任务的“杨排”格外关照地拍拍钟鱼的肩膀说:

“鱼头,5号碉堡你来把守,党国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趁机把暗藏的一截萤火虫屁股粘在他的后背,使钟鱼无论躲到哪里都成为一个醒目的靶子,无数的“子弹”在他背上开花。

钟鱼在男孩的世界里危机四伏,只好去投奔女孩的阵营。

女孩们要温情脉脉许多。她们热衷于收集瓶瓶罐罐、草根树皮、黄泥石子过小户人家的“日子”,尽管她们长大后对货真价实的家庭主妇深感厌倦。这个以炒菜做饭为主要内容的“家”全是厨子,总是缺少一个“吃饭”的人。于是钟鱼被客气地请上“饭桌”,道貌岸然地坐在一堆破烂中间,和她们展开声情并茂的对话:

“洗洗手吃饭吧……这是我烧的糖醋鲤鱼、红烧排骨、手抓羊肉、清蒸熊掌,这还有三鲜汤和燕窝粥。”

在她们馋涎欲滴报菜名的时候钟鱼也垂涎三尺。这种画饼充饥的吃饭仪式只会让人更加饥肠辘辘。

女孩们或者唱戏,唱“狗鱼霸、活阎王,打破了渔船撕破了网,我爹棍下把命丧,我娘带我去逃荒”——一指钟鱼,“呸!王金彪,你这个叛徒!”

狼和厨娘们的部落糟糕透顶,钟鱼决定还是走开,自己找地方玩去。

他独自一人在树下放飞一只纸飞机,嘴里发出伴奏:“呜——呜——哒哒哒——咣!”

他独自一人蹲在水沟边,啃一个大馒头,把上面碱没揉开的黄点一个个揪下来,喂蚂蚁。

钟鱼兴致勃勃地观看尤寡妇和街对面的马小辫一边织毛衣一边对骂,分析到底谁在“养汉”。

钟鱼站在包子店的窗口下,吞着口水看着刚出笼热气腾腾的牛肉包子。

钟鱼对坐在凉椅上喝酒的邢排骨说:“邢伯伯,你在吃炒黄豆吗?是被窝里吃、被窝里拉、被窝里放屁崩苞米花吗?”

钟鱼自娱自乐的日子并不寂寞。他的想象插翅飞翔、腾云驾雾、海阔天空,带他进入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那是一个外人无法闯进的、用幻想筑造的奇妙世界,只存在在六岁钟鱼懵懂的脑袋里。蓝蓝的天空仿佛一面巨大的魔法镜子,幻变出许多神奇故事;从大闹天宫的孙悟空到蚂蚁国王后和女儿的一段对话,从一匹会飞的枣红马到人参娃娃打败了地主老财,从木偶奇遇记到三只小猪战胜了大灰狼,从贺兰山的马兰花到贪吃的狐狸与受骗的乌鸦,细枝末节,历历在目。

平庸的棬子树街也变得曲折离奇。灰色的屋脊是骆驼的背,高高矮矮。屋檐间游来荡去的电线是一缕拉面,要用一双很长的筷子才夹得起来。街口的两棵棬子树原是夫妻,为了团圆费尽周折地相对而歪,刚好把头靠在一起。罗木匠的女人一定是金鱼变的,她的眼睛太像金鱼了。看澡堂的刘老趴每天都要烧水锅炉、泡热水澡、抽水烟袋,难道他是水怪?……钟鱼享受着浮想联翩的美妙幻觉,如同一个酒鬼陶醉在意乱情迷的快感之中。他常常坐在大憨、二憨家的屋檐下,把自己的幻想故事与他们分享。大憨、二憨是一对傻子,因为他们的父亲是母亲的表哥,母亲是父亲的表妹。神智错乱的兄弟俩每天邋里邋遢地坐在门口,摆弄着一堆破砖头瓦块,盖他们永远也盖不起的“北京天安门”。兄弟俩一看到钟鱼就兴奋的手舞足蹈、哇哇乱叫,精神领袖般簇拥着钟鱼,听他讲述神智更加离奇的故事。两位虔诚的听众大张着嘴巴,流淌下激动的口水,使过路的居民匪夷所思地看到了一个六岁的孩子领导了两个二十多岁的成年傻子。

在两个傻子陷入更加离奇的痴呆之际,钟鱼起身拍拍屁股要离开了,“今天就讲到这儿吧。”

钟鱼喜欢揣摩棬子树街一方俗人的脸,推测他们的心,这是他日常幻想生活的一部分。在钟鱼看来,每一张表情都妙不可言。

棬子树街上那些似乎一年四季都在织毛衣的女人,围坐在暖烘烘的太阳底下,肥大的屁股坐在一张自家打的折叠小凳上。她们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引针纳线,手指、毛线和针的长期合作已达成默契,就像有的人闭着眼睛都能一把抓住夜壶。可以腾出嘴脸说东道西、品长论短。

她们叽叽咕咕,睒眼弄眉,座谈棬子树街的俗人俚事。因为一句话,会蓦地爆发一阵鸭子似的嘎嘎大笑,来的十分突然,让人猝不及防。尤寡妇更是仰天长笑,一身的肥肉都在豪放地抖动,仿佛刚刚北定了中原。老蒋的老婆一笑就流泪,不得不暂停手里的针线,撩起衣襟抹眼泪,沉闷地擤出一条鼻涕,“啪”地甩在地上。欢笑也能让她涕泗滂沱?钟鱼对她抱以深深的同情。

马小辫是流言蜚语的添油加醋者,一张瘦脸随时潜伏着别人家的内幕。开口前先要鬼头鬼脑地前后观望,确认隔墙无耳。钟鱼常把她想象成一只多疑的黄毛狐狸。她用神秘的嗓音说话,用气流而不是声带发出声音,旁边及时凑上几只倾听的耳朵,听观音菩萨秘传紧箍咒,然后纷纷颔首撇嘴以示心领神会。

大双说话速度极快,像开枪一样唾星四溅,老蒋老婆半边脸的浅麻子于此有很大关系。言辞激烈的原因是白糖有涨价了,酱油的味道越来越淡,水兑得太多了。她头顶的瘙痒迫使她略作停顿,用一根细长的织针有力地戳痒,配合这个动作的表情是呲牙咧嘴,看得钟鱼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钟鱼每次结束观察后,总要做出一串虚拟动作:从腰间拔出手榴弹,旋开盖子,咬断拉环掷过去,把一伙妇人炸上天了事。

棬子树街的歪脖树下常有人摆上棋摊,摇着蒲扇车马炮大战,围聚起一圈纸上谈兵的闲杂人等。钟鱼也是一名忠实的拥趸,每次都要挤进跟前,蹲下来凝神观战。起初人们还以为六岁的钟鱼天赋异禀,可有一次他指着棋盘不识时务地询问:

其实,钟鱼热衷此道的原因是为了欣赏对奕者云谲波诡的表情。两张胡同小民的脸上都挂出了“思考中,请勿打扰”的棋幌;蹙眉凝视、岿然不动、念念有词、掂掇再三、深不可测。俄而,痛下决心,手起子落——“啪!”“啪!”“啪啪……”双方你来我往,呼呼生风,把对方除之而后快。

一局终了,胜者难掩喜悦的持重,败者难饰愤懑的讪笑,偏又迎上钟鱼由衷的嘲笑,于是钟鱼再遭呵斥:“走开!”

钟鱼屡遭驱赶,十分恼怒。他不再观棋,贴近伸长脖子鸭望的人堆,长长的放一个闷屁后悄然离去,从远处幸灾乐祸地观望无辜人的清白受到互相的怀疑。浊气下沉,对弈者熏得乱了方寸,连出昏招,看澡堂的刘老趴因此输了不少的香烟。

钟鱼对脸的研究是纤悉无疑的。他从两个人碰面后“吃了吗?”“吃了。”的点头问候中看出了谁在说谎。一个人早上火烧眉毛地从街上走过,钟鱼判断他是着急上班还是着急解手。傍晚如厕,罗木匠蹲在茅坑上一脸挤笑,秃头老蒋满脸通红,吭哧吭哧,苦不堪言,何大头则手持一张报纸,庄严地蹲下来屙屎。钟鱼从马小辫家的厨房窗下走过,无意间瞥见她端起一碗饭很快又皱着眉头放下了。马小辫为什么愁眉苦脸?因为饭馊了。

棬子树街还有一个和钟鱼同样察言观色的人,她就是每天坐在门口糊火柴盒的刘小脚。刘小脚解放前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奶妈,用奶水哺育了一代地主恶霸。这段狼外婆的糟糕历史一直令她惴惴不安。她用唯唯诺诺者的敌意偷窥别人的脸色,而钟鱼则躲在更隐蔽的角落偷窥她的脸色。

2秃顶老蒋在钟鱼眼里变成一个隐匿极深的美蒋特务。

老蒋是棬子树街居委会主任,一张胖脸像弥勒佛一样友好地舒展,绽放出赏心悦目的笑容。老蒋每天背着手迈着老干部那样持重沉稳的步伐,在棬子树街发生内战的家庭踱进踱出,用弥勒佛似的笑容化解夫妻失和、姑嫂斗法、婆媳勃豀这些俗门恩怨。老蒋对妇女工作的热爱,完全出于对妇女的热爱,在倾听别人家隐私时的热忱,不比一个专门听房的二流子逊色。跟女人握手更是给老蒋带来极大的快感,他已把握手发展成一门艺术,许多妇女都感受过老蒋拿捏得极好、语重心长的临别握手。老蒋从不握男人的手,因为他不想和男人发生肌肤之亲。

钟鱼对这样一个受人尊敬的人物产生怀疑的理由有三:一,他姓蒋,蒋介石的蒋。二,秃顶。三,居然镶了两颗大金牙。其实,这两颗金光闪闪的24K纯金门牙正是老蒋笑口常开的秘密,但钟鱼的想法是,哪一个独眼龙不是汉奸,哪一个恶霸地主又不是大金牙呢?

钟鱼像一个便衣侦探那样暗中盯梢老蒋,并陶醉在自己营造的神秘气氛里,嘴里伴奏出从事地下工作特有的诡异的背景音乐,转过拐角时警惕地停下脚步,顾盼四周,观察动静。但跟踪的结果令人沮丧。除了发现有一次老蒋擤完鼻涕后,顺手抹在宣传栏的板报上,糊了宣传画上飒爽英姿的女民兵一脸,有“反共”嫌疑外,没有获得更有价值的线索,却无可奈何地被老将的酒桌所吸引。

老蒋咸鸭蛋的吃法与众不同,不是一切为二,而是在头顶敲开一个小洞,用筷子爱惜地一点一点剜来吃。这样的吃法使钟鱼更加着迷,特别是他剜出一块油汪汪的蛋黄抿进嘴里的瞬间,连桌上的半导体也激动地欢唱。

当钟鱼装作若无其事地从老蒋的酒桌旁走过来又走过去时,这情景让他一次次分泌强烈的胃酸,并且巩固了他从小人书上得到的结论:好人总是躲在芦苇荡里以一碗清汤寡水的地瓜野菜充饥,而坏蛋就是像老蒋这样在小曲的坐陪下满嘴流油地吃喝。一段日子里,钟鱼的人生观发生动摇,考虑是不是重新修改自己的理想,去做一个坏蛋。

钟鱼还揣摩过裁缝何大头的脸。

何大头长了一个火柴头脑袋,所以叫何大头。钟鱼曾跟他有过节,他向何大头索要“彩色粉笔”,被呵斥“走开!”

作为制衣界为数不多的男裁缝,何大头一向孤芳自傲,棬子树街居民身上穿的衣裤,大多出自他的成衣铺。这是一张裁缝的脸,毫无特色,吴银凤怎么会看上他呢?大概是他很会倒饬自己。他头上打着发蜡,梳理得纹丝不动,身上穿着呢子料精心裁剪的中山装,纤尘不染。不工作时绝不带套袖,而且是棬子树街唯一订阅《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和《红旗》两报一刊的人。每天早晨,他都要沏一杯清茶,戴一副眼镜,正襟危坐,像机关干部那样阅读党报,看来他对自己的命运很不甘。

但是,钟鱼发现,只要收音机里一播放京剧,坐在竹椅上的何大头就会原形毕露。他眯起眼睛,满脸的如痴如醉,手指在扶手上敲打着节拍,火柴头脑袋摇过去晃过来。他嗲着嗓子模仿花旦柔声细气的唱腔,丑态百出。钟鱼曾经有过一个大胆的联想:何大头是不是晚上变成一只大头蚕,摇头晃脑地吐丝,然后早上织成布,再做成衣服?

钟鱼把他的联想讲给大憨和二憨听,使两个傻子深信不疑:在棬子树街一间挂满“人皮”的可怕小屋里,住着一个会吐丝的怪物何大头。他们再看到背着手走过的何大头时,就会哇哇叫着把手里的砖头瓦片砸过去,何大头被袭击的狼狈不堪又莫名其妙,不明白这对傻子对自己哪来的深仇大恨。

棬子树街的居民渐渐知道了炼钢工人钟顺昌的儿子钟鱼是一个“问题儿童”。这个六岁的孩子离群索居,自娱自乐,喃喃自语;一个长时间盯着别人的脸,把人看得心里发毛的人,一个古怪的棋迷和傻子头领。人们没法不把他和傻瓜联系在一起。

让人费解的还有,他坐在屋檐下双手托腮,凝望天空,脸上荡漾着谜一样心驰神往的微笑。从他身边走过的人总要狐疑地停下脚步,同他一起向天上望去,然而空荡荡的天空什么都没有。当他们再次看到这副呆相时,就会用这样的腔调问:

“钟鱼,天上还没有掉馅饼吗?”

只有吴银凤十分疼爱这个孩子,每次看见他都要亲切地喊他的名字,从小瓶里倒出一颗山楂丸、果味维C或甜钙片塞进钟鱼的嘴里。她的手指白皙纤细,有一缕淡淡的酒精味道。然后怜爱地拍拍他的脸蛋才走。

卫生院的大夫吴银凤名声不太好,她有洁癖,绝对不会亲近别的孩子,甚至不愿跟棬子树街的居民交往。要是哪位不识趣的到她家坐坐,前脚刚走,回头就看见她洞开窗子驱散异味,用碱水洗茶杯,用刷子刷椅垫,点燃大盘的檀香制造消毒的香雾,仿佛是要送瘟神。居民们认为她“装孙子”,而且传说她和同样“装孙子”的何大头搞破鞋。他们对这个女人冷面侧目了。可是在钟鱼的世界里,穿白大褂的吴银凤是翩翩的“荷花阿姨”。

其实,吴银凤喜爱钟鱼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圣洁。当初这个一降生就笑的孩子曾令他大为光火。可自从那一天后,她的职务奇迹般地一路飙升;医师、主治医师、副主任医师、产科主任。此前的八、九年时间里却一直默默无闻。寻根溯源,再次解读钟鱼的眉开眼笑时,发现竟是“吉兆”。所以她才会舍得补药滋补自己命运的“上上签”。

钟鱼的母亲香华和罗木匠的女人大双大打出手发生在一个百无聊赖的星期天下午,很多棬子树街的闲人兴致勃勃地前往副食店门口围观。

钟鱼跑去时酣战刚刚结束。他从前面人的大腿缝里看见妈妈披头散发,嘴角挂着一条鼻涕,正指着手背上一圈青紫的牙印对旁边的人说:

“看见没有?这是人吗?这就是他娘的一条母狗!”

大双的衣服扣子全都扯掉了,脸上几道鲜艳的抓痕像菊花一样盛开,饱含地主家长工的愤怒,滔滔不绝地向群众诉苦:

“一斤花生酱只有九两二钱,少了八钱!你说这娘们儿心黑不黑?得有多少人吃过哑巴亏?老娘我就偏不尿她这壶!”

“回家偷吃一勺又拿回来找茬,你这缺德娘们儿也不是头回干这事了,庙里头拉屎,你还赖着鬼了!”

“老娘像你似的?拉屎捡豆吃的×,臭娘们!呸!——”

大双恍然大悟地想起了什么,声音亢奋起来,睒眼弄眉对众人说:

“你们都知道她犊子吧?那个老自个儿跟自个儿笑,自个儿跟自个儿说话的傻儿子,傻得冒泡,为啥?因为当妈的作损了,报应!你就损吧!”

大双的喜形于色与她披头散发的落魄形象交相辉映,仿佛一袋金币从天而降,正砸中一个守财奴的脑袋,守财奴满头青包地遍地捡钱。

棬子树街的观众对谁是谁非的申辩不感兴趣,他们的脸上全是看戏的表情。

“你妈跟罗木匠的老婆打架了!快去报告小宋!”一个孩子对种鱼说。

钟鱼像其他看客一样漠然,丝毫不为之所动。

“我操,你妈跟别人打架了!”那孩子倒替他着急。

钟鱼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开了,那孩子瞪大莫名其妙的眼睛:

当天夜里,一摊灿烂的大便便屙在了大双的家门口。

罗木匠是第一个受害者,早起的他神清气爽地走出家门时一脚就踩进了扶摇直上的臭屎里,大便“扑哧”一声对他绽放了笑脸。气急败坏的罗木匠回屋就给了老婆一巴掌:

“败家娘们儿怎么在门口拉屎!”

大双被搧得一脸糊涂,她当然怀疑这事跟刚刚结仇的副食店的李香华有关。不过大人应该不会这么龌龊,一定是小兔崽子钟鱼干的!她怒气冲冲地在街口的棬子树下找的了钟鱼,大脑袋钟鱼正趴在地上全神贯注地编一顶帽子。

“钟鱼!”大双恶狠狠地叫了一声。

“嗯?”钟鱼抬起头,用孩子天真无邪的眼睛望着她,这样清白的神情使大双产生了动摇。

“你……你在我家门口拉屎了?”

“谁在你家门口拉屎了?”钟鱼满脸的不高兴。

“我跟你妈打架了。”大双试探地说。

钟鱼低下头,继续投入地编他的帽子。

大双丝毫看不出钟鱼和这摊臭屎有联系的蛛丝马迹,心底甚至还暗暗自责:怎么能怀疑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呢?最后她怏怏地走开了:

此后,每天夜里,大双的家门口都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流下一堆臭屎或一泡黄尿,风雨无阻。大双一直不清楚这个执着的粪便制造者是谁,下雨的天打着伞也要在她家门口连尿带屙。毫无线索的她只能怀疑每一个与她有过宿怨的人,十年间哪怕只发生一句口角的人都上了她的黑名单。一段日子里,大双指桑骂槐的谩骂在棬子树街的晨风里飘扬,人人自危。

然而,她霰弹似的痛骂收效甚微,可以说是火上浇油。被误伤的棬子树街居民怒不可遏,把一家人夜用的马桶连汤带水直接扣在了大双家门口,还有晚上闹肚子的居民就近蹲在她家门口一泄为快,省去了屏息敛气走到街尾厕所的一截长路。

大双家门前像厕所一样臭气熏天,蚊蝇肆虐,行人需掩鼻才能经过,并且具有了很强的示范作用。经常有骑车下夜班的工人在门前紧急刹住,下车掏出家伙,对准院门“滋滋”地尿上去,再拉上裤链满足地离去。大双一家人酣睡时呼吸着屎臭尿骚,做的全是地牢里的恶梦。门槛有了肥料的滋养,竟然生出一丛丛的蘑菇。遗憾的是,这种“狗尿苔”的蘑菇有毒,不能烧汤用。

不堪忍受的大双拉着民警小宋的衣袖哭哭啼啼,要求破案。罗木匠一次还与一个夜班工人发生殴斗,险些拿出锯子将那人的家伙锯了,然而都未能彻底地杜绝屎尿问题。

不久之后,大双的两个女儿大萍和二萍牵着一条活泼可爱的小花狗神气活现地走在街上,大萍推搡着围上来跃跃欲试的孩子说:

“去去去!这是我家的狗,只准看,不准碰!”

二萍说:“这是我妈买来专门吃屎的狗,你们给摸坏了怎么办?”

3“八钱”花生酱风波让钟妈妈很受打击,特别是关于“傻犊子”钟鱼那部分。她开始认真考虑给形单影只的钟鱼找一个玩伴,陪他说话,跟他一块游戏,拉着手在街上奔跑。一个孩子哪能没有玩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嘛。当年扎羊角辫的她就是和隔壁一个叫钟顺昌的孩子从合伙偷吃他家壁橱里的一块灶糖起发展友谊的。钟妈妈觉得,儿子也需要一个给他一块灶糖的人。

钟妈妈以找一个未来儿媳妇的择偶目光,相中了新调来同事大姜的女儿英红,一个憨厚的胖丫头,长得像《我们爱和平》里抱鸽子的小姑娘,每次到副食店都笑眯眯地喊她“李阿姨”。九岁的英红已经会洗自己的衣服和爸爸的臭袜子了,是个懂事的丫头。钟妈妈一劳永逸的想法是,现在她可以像姐姐一样领着钟鱼玩,长大后可以像媳妇一样给钟鱼洗臭袜子。

她是有一个存钱罐的,几年来抵御住零食的诱惑一个钢蹦一个钢蹦地积攒。钟妈妈看到过她摇晃着那个哗哗作响、跟她一样胖的存钱罐,侧耳倾听时的心花怒放。这样精打细算、细水长流的表情怎能不让人放心?

深思熟虑后,钟妈妈开始在每天趴在柜台上嗑瓜子的时间里向大姜分阶段灌输儿子的种种可爱之处,使听者很难不相信钟鱼是一个“孝子”,“知冷知热的乖孩子”和“来自不易,将来是个与众不同的人”。钟妈妈叹口气说,“钟鱼心气高,不愿和街上的脏孩子一块玩,英红到是个不错的丫头,干干净净的,两人一准能玩到一块,性情也般配。”钟妈妈还表示,希望他们能“一直”一起,常言道,“女大三,抱金砖”,“少年夫妻老来伴”云云。

大姜同志那时还不能确定李同志是否看见过自己在茶杯里装酒、毛衣里掖红糖偷偷带回家的事,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想收手也难。据分析,老店长退休后,继任者很可能就是李同志,弄不好又得调走。再说,这些年心宽体胖的大姜像一只家养的母猫,接二连三地生了一窝小猫,却都是清一色的“赔钱货”,能提前出手一个再好不过。钟鱼这孩子她是知道的,他的优点跟他父亲一样显而易见,将来怕老婆是毫无疑问的。于是一拍即合,两人顿时有了儿女亲家的亲密感。

钟鱼和英红是在一个热闹的相亲气氛里正式见面的,钟鱼的父母、英红的父母都参加了会晤。在此之前,钟鱼和英红有过几次非正式见面,钟鱼滚铁环路过副食店门口时看见她坐在门口摆弄一根红头绳,印象不深,感觉像个大白馒头。

这一次两人像年画上的“各民族小朋友手拉手”那样站在一起,钟鱼看清了这个穿改制工装裤的胖丫头。本来人就胖,又在脑门上点了一个红点,果然像刚出笼的馒头。她用糯米糕那样甜腻的声音说:

“钟鱼弟弟,以后跟姐一块玩。”

她怜爱地摸了摸钟鱼的后脑勺,这一动作表明了今后谁该听谁的话。

九岁的英红有着老练的母爱,曾协助妈妈带大了六岁和四岁的两个妹妹,这一回再次获得别人家大人的信任,她小小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好比在学校里受到老师表扬,要他“一帮一、一对红”帮助一名落后生一样,得干出个样来才行。

棬子树街的居民常常看到了这样的图景:

放学后的英红背着书包像下了班的主妇一样来到钟鱼的家,端张小杌凳放在门口,让钟鱼坐在上面,她打开课本,充满感情地朗读:

“开学了,学校里同学很多。农民爱土地,工人爱机器,战士爱枪又爱炮,我们要爱书和——钟鱼,你又搞小动作了!”

“钟鱼弟弟,跟姐学唱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唱’”。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唱”。

“唉呀!不是白糖,是‘——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唱。”

英红把一根橡皮筋拴在门柱上。

“钟鱼弟弟,跟姐跳皮筋,像姐这样,‘小皮筋,香蕉梨,马莲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不对不对,你跳错了!像姐这样,勾过来……抬高,然后再……跳。”

“英红姐,咱们拍洋画好吗?”

“不好,手都拍痛了。”

“英红姐,咱们和泥儿玩好吗?”

钟鱼原来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比如揪馒头喂蚂蚁呀,捞鱼喂猫呀,用白米饭喂鸡呀,也被干净利落地克服掉了。英红向他讲诉了一个家财万贯的地主沦落为叫花子的悔恨难当的故事,他和钟鱼一样“败家不等天亮”——吃饺子不吃皮。

英红带着篱笆院里剁猪草的贤惠气息走进了这个三口之家,令钟妈妈满心欢喜。钟鱼常常看到她们坐在门口择一篮青菜,一边像两个村里女人那样唠家常:

“这小白菜五分钱一把,瞅瞅,多水灵”。

“就是,还没有虫眼儿。”

“刘小脚的闺女可能快结婚了,她今天到副食店买了六斤水果糖,三斤枣糕。”

“她闺女是不是疏了一条大辫子,鼻子上长了一个痦子?”

“对,好像在纺织厂上班,手挺巧,我看她穿了一件菊花结的毛衣,真好看。”

“我妈也会织,去年还给我二妹织过一件呢,明天你上班问问她咋织的。”……每到这时候,钟鱼就站起身走开,自己找地方玩去。

钟妈妈每个星期天都会把英红留在自己家的饭桌,像一家人那样在一起吃饭。当钟鱼看到英红大快朵颐地吃光半大碗樱桃肉时,就进一步明白了她为什么喜欢和自己在一起。

钟鱼隐约知道自己将来是要和英红“结婚”的,大人们有过不少通俗易懂的暗示。一男一女到了一定时候都会结一下“婚”,像刘老趴那样一辈子单身的人会被人诽议为“老光棍”。钟鱼参加过很多棬子树街人的婚礼,一桩仅次于过年的热闹事。有鞭炮、喜糖、花生大枣。一对“新人”(钟鱼的理解是穿新衣新裤的人)毕恭毕敬地向毛主席像三鞠躬,主持人老蒋代表组织宣布:二人正式结为革命夫妻,希望今后互敬互爱、互相勉励、互相学习,在新长征路上携手前进,取得更大成绩……然后才能名正言顺地出双入对。像吴阿姨和何大头这种没经过组织同意就“携手前进”的,便成了“破鞋”。

钟鱼觉得能和英红“结婚”还不错,因为她有存钱罐。有时她会从视若眼珠的宝罐里取出钱来买零食,当然此前要痛下一番决心。那种名叫“扑满”的钱罐只有进路、没有退路,钢蹦一旦钻进钱眼里就被关进了暗无天日的小黑屋,想要重获自由必须动用越狱的手段;英红用一根细织针在钱眼里一点点勾索。这是一项心平气和的工作,不然手一发抖,欲速则不达。她安慰一旁抓耳挠腮的钟鱼: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窗外卖叮叮糖的驼背老头一声声清脆诱人的敲击让钟鱼几次都想夺过扑满摔得粉碎而后快。

英红牵着钟鱼的手走在街上,一起吃一串晶莹透亮的冰糖葫芦。她咬一口后递到钟鱼的嘴边,钟鱼咬掉剩下的半个后又还给她。几个流着口水的小子怀着复杂的心情在一旁起哄:

“给他们一大哄噢,啊哄,啊哄!”

英红傲睨自若:“哼!别理他们,他们不敢过来,过来我就揍他们!”

接着在钟鱼耳边暗授机宜:“记住,要是和女孩打架,就使劲扯她头发,她就蹲下了。要是和男孩打架,就使劲踢他裤裆,他就蹲下了。要是和大孩子打架,就朝他脸上吐一口唾沫马上跑,第二天他脸上就长麻子了。”

几天以后,英红就和大萍当街扭打成一团。

英红和大萍是同班同学,又都住在一条街上,本该成为一块上学回家、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事实却是两人莫名其妙地成了冤家对头。没什么具体原因,只因为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更不顺眼。可见世上有无缘无故的恨的。她们在学校里代表两个势不两立的女生阵营;傲然睥倪、冷嘲热讽、明枪暗箭,反之亦然。继而用粉笔字展开人身攻击。

棬子树街道两边的灰墙上经常能看到她们的信手涂鸦:一个张牙舞爪、丑态百出的小人,下面一行字——“这是英红。”为表示昭彰醒目,还要在后面加上几个“!”。第二天这幅画就会被涂掉,在相同位置用粉笔重新画一条龇嘴獠牙的大白狼,下面一行字——“大萍是大狼!”,“狼”字不会写,用拼音“lang”代替。然后这幅画再次被涂改,换上了一条猪——“英红是大飞猪!”,“飞”是“肥”的错别字。最省事的办法是只把自己的名字擦去,换成对方的名字,周而复始,冤冤相报。

尽管始作俑者像挂在树上的地雷那样一目了然,但两人谁都不会首先找对方兴师问罪,因为那样就表示自己“很生气、气急了、气哭了”,这正是对方希望看到的效果,她会心满意足地享受报复后的快感,所以不能使其得逞。这一点两人心照不宣。若不是这一天大萍即兴创作时被英红当场擒获,她们“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的地下斗争还将继续下去。

那天,大萍正在墙上饱含激情地勾勒一只印象派的熊,二萍在一旁兴致勃勃地指点,建议让熊流一行口水,两行鼻涕。她们工作得过于忘我,以至于对英红和钟鱼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浑然不觉。当大萍最后写下——“这是英红!”,并标出一根箭头直指那只面目全非的熊,完成手笔时,英红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

这是一个对双方来说都十分尴尬的场面,犹如一只狼无意中看见猎人正在两眼放光地布置一个捕狼夹子,把她们都推上了鱼死网破的绝路。

英红麻利地一把扯住了大萍的辫子,像拎一对兔子耳朵,甩来甩去。大萍在短暂的惊慌失措后,展开还击。她用的是另一招:拽耳朵,并且轻车熟路地抓住了它。两人的手抱着对方的脑袋发力,在对手的胁迫下弯腰,头歪向一边,身不由己地看天。

二萍立即投入战斗,亮出长指甲挠英红的脖子。英红在姐妹俩的左右夹攻下狼狈不堪。钟鱼随后动手,从背后扯住二萍的两条辫子,仿佛勒紧马的缰绳。二萍松开英红,敏捷地转身,一只手护住辫子,另一只手在钟鱼脑袋上忙乱胡撸,逮住耳朵,发狠一扯,痛得钟鱼眼泪直流,他也龇牙咧嘴地以牙还牙。

四个人摆开蒙古摔跤的架势,一对一捉对厮杀,耳边是乱糟糟的呼吸声。这场势均力敌的角力看来很难分出胜负,他们都想尽早结束了。

大萍说:“松开,你松不松开?”

英红说:“要松你先松。”

“一、二、三——松!”

罢手后各自揉着自己变形的脑袋,还不忘了互相传达威胁:

4七岁那年冬天,钟鱼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个给他指点迷津的人,这个人就是住在棬子树街一座破院子里的李疯子。

李疯子自称“李道长”,解放前在一座摇摇欲坠的道观里任道长兼道士,因为只有他一人。道观里供奉着一尊斑驳陆离的太乙天尊,供上山迷路的人前来瞻仰,李道长便以高价倒卖香烛为生。后来,人民政府横扫封建残孽,拆了李道长的小观,他至此流落民间,住进了棬子树街一所东倒西歪的园子。开始在远离洞天福地的家中打坐参禅,以半仙自居,自诩已开天眼,通晓前世今生,引诱一方对命运忐忑不安的俗人前来摸骨算命,送上钱财。

然而,他指点的前程极不可靠,又是一个诚实的骗子,在道破命运玄机的时候从不失似是而非、磨棱两可,而是胸有成竹、一语中的。准确地恭祝某人在那一天一准飞黄腾达,或肯定地告诫某人哪个时辰定有血光之灾。应验的结果是富贵一生的人暴病而亡,舛难短寿的人却红光满面。这样背道而驰的预言被戳穿后,所有人迅速对他失去信任,从此由大师李道长变成李疯子。

失去供奉的贫道李疯子真的一贫如洗了,不得不为一日三餐的糊口进行凡人的劳作。破衣烂衫的李疯子背着大筐、拎着竹夹子,早出晚归地在各个垃圾堆与废品收购站之间奔波。不过,仙风道骨的李疯子仍不肯屈尊与凡夫俗子为伍。他带着深谙命运奥妙的微笑闲云野鹤般地从街上走过,从不理睬任何人善意或戏谑的问候。在他笑傲人间的同时,人们也把他当成了老怪物。

那天,钟鱼为了寻找罗木匠家的花狗来到了李疯子隐居的小院——这条专门吃屎的狗连它的主人大萍和二萍都放弃了对它的青睐,却和钟鱼交情笃厚,怀着感恩的心如影随形。可是大萍并不领情,她对别人说:

“还不是为了省手纸,让我家的狗给他舔屁股。”

——李疯子荒草丛生的院子一直是棬子树街猫、狗、老鼠的快乐公园,一只狗如果没在家,就一定跑去公园溜达了。

鹑衣百结的李疯子坐在袅袅升起青烟的煤球炉旁,有声有色地喝一碗玉米粥,代表道行高深的一缕胡须上沾满了星星点点。他看到钟鱼,放下碗筷,露出招牌式的微笑,问:

钟鱼说:“你在喝粥吗,李疯子?我来找我的小花狗,你看到没有?”

李道长摇头叹曰:“犬乃四足灵物,来无影去无踪,非人力所能及也。”

或许由于寂寞太久,浑身的本事难以施展,李道长很有些技痒,便想给面前这个孩子测上一卦了。

他发出友好的召唤:“顽童,今日光临寒舍,乃你我前缘定数。来来来,本道为你测上一卦,不索钱帛,如何?”

李道长的慷慨大方未能感动钟鱼,他继续无动于衷地在小院里四处睃巡。

李道长只好再一次行骗:“你让我摸骨测命,我为你寻犬,我知晓它藏身何处。”

受到蛊惑的钟鱼极不情愿地走到李疯子面前。“好,你快算吧。”

李道长重操旧业,抖抖袍袖,伸出枯手,扣在钟鱼的手腕上。虽然他不是瞎子,眼睛却像瞎子一样扑朔迷离。半晌,李道长眯着眼睛赞叹:

“骨质奇丽,柔中有刚,内炼外静,料峭回暖,光风霁月,非等闲之辈。”

接着,李道长的枯手上移,在钟鱼的肩胛骨上游走,头侧向一边,眉头渐渐蹙紧,笑意消失,显露出医生听诊时的忧心忡忡,长叹曰:

“然心随淡云,性若止水,不求不失,无弃无归,随遇而安,大器之才,终成镜花水月,乃性情使然也。”

最后,李道长凝神敛气,开始鉴定钟鱼的面骨,他的手像砂纸一样磨脸,钟鱼闻到了指缝间一股萝卜咸菜味。李道长的神情又豁然开朗。

“一生无病无痛,康健长寿,禄星既归,寿星将至,所谓有得有失,归去来兮。三十有四成婚,妻贤貌美,可与你厮守终生。死时,两女送终。”

这是李疯子说了半天云山雾罩的黑话,钟鱼听懂的唯一一句。他问:

向来性直的李道长却卖起了关子,他拈着胡须说: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呦呦鹿鸣,食野之萍。举案齐眉者,近在咫尺人。”

这又是一句听不懂的天书,钟鱼不耐烦地说:

“好了,好了,我不听了,狗在哪里?”

李道长伸手一指——“不在此园内,即在此园外。”

夏天到来的时候钟鱼经常去木材厂的院子里玩,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水塘。

从围墙的豁口翻进去,就能看见一堆一堆码成山的原木,几辆运木头的小四轮车停在铁轨上。木材厂的院子很大,许多地方长满杂草和蘑菇。野地里的各种昆虫频繁出没。用来泡木头的水塘上有数不清的蜻蜓漫天飞舞,水塘里据说有水蜗牛、水蛇、甚至水鬼。这类有恫吓的地方往往是孩子们的乐园。

那些上了学的大孩子们可以技艺高超地踩着水上的木头从这岸边走到那岸边,像兔子一样在上面跳来跳去,玩官兵捉贼、粘年糕的游戏。或者艺高人胆大地蹲在两根原木的缝隙之上,摇曳着屙屎,然后用树皮刮屁股。

本事不济的钟鱼只能独自坐在岸边羡慕地看着他们,用树棍无聊地一下一下抽打水面。他们有时脱下衣服甩上岸,对他喊:

“哎,小孩,帮我拿一下衣服。”

其实,整个下午钟鱼都怀有居心不良的期待,希望他们一脚踩空,跌进水里,那将是一个精彩瞬间。事实上他们也经常如他所愿载进水里,水淋淋狼狈不堪地爬上岸。

在水塘边的日子里,钟鱼常常看到一个同样只身一人的小姑娘,专注于采摘草地上盛开的无名之花。这个穿禾绿色纱裙的小姑娘眉清目秀,神情闲逸,仿佛一座深宅大院里的贵小姐在乡下小憩,漫步在绿意盎然的乡村田野,蹲下身来,与花共语。若没有身后木材成堆的工业背景,会是一幅美丽的夏季油画。

这个每日都光顾水塘边的采花姑娘从不搭理别人,也没人搭理她,实际上只有她一个女孩子,她是如何攀越那道围墙的也很令人费解。她最后的举动是手握一束姹紫嫣红的野花走到水边,浇花、洗手、洗脚,然后转身离开。

当这样的情景反复出现后,钟鱼便十分想接近她,却没有一个恰当的理由。直接走上前对着人家胁肩谄笑这种不要脸的结交方式又是很有尊严的钟鱼做不出的。所以他只好背靠一截木头,开始“钟鱼式幻想”:

……草丛中突然窜出一条蛇,女孩尖叫着向他跑来。花瓣上一只潜伏的蜜蜂猛地蜇痛她的手指,女孩大哭着向他跑来。或者一只胆大妄为的癞蛤蟆蹦上她的脚背,女孩向他飞奔而来。或者……钟鱼叵测谋划的一系列谵妄险恶的结果没得以实现,倒是女孩踩着草地窸窸窣窣平安地向她走来,奇怪地问:

“你为什么总是看我?还一劲儿笑?”

这句一语道破天机的话令钟鱼猝不及防,他结结巴巴地说:

“没有……那边有一只鸟……好像,好像……”

“哎呀,看就看呗,干嘛不承认呀。”女孩干脆地说。

钟鱼嘻嘻嘻难为情地笑了。

女孩大大方方地在他身边坐下来,摆弄着手里的花。

“我家有一只大花瓶,我自己还有一只小花瓶。”她扬起脸说。

女孩有一双凉沁沁的大眼睛,当她用这双眼睛看人时,会让人在夏天里感到特别舒服。

钟鱼说:“我家没有。我家有一只大鱼缸。”

“我家还有一只大花猫。”

“女猫不好,我喜欢男猫,英红家是男猫。”

“我家还有一只会说话的鹦鹉。”

“只会说话吗?我见过一只会唱歌的鹦鹉。”……

水塘边的交谈是以来历不明的女孩地主似地炫耀她的宝贝,钟鱼则给予一个有骨气的穷光蛋的回答开始的。远处的厂房传来电锯锯木头的嗡嗡声,几只蚂蚱在他们脚边蹦来蹦去。

扎着蓝色大围裙、沾满锯末的罗木匠推着一辆装满木头的小车慢悠悠走过来。

“钟鱼”,他喊。“怎么没和英红在一起呀?”

“她妈又生小孩了,还是女孩。”

钟鱼想起了英红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我妈没事就生孩子玩。”

“这小丫头是谁呀?”罗木匠擦着汗问。

“她是……”钟鱼这才想起连她的名字还不知道。

“我叫馨儿。”女孩回答。

罗木匠看着他俩暧昧地笑了,“你小兔崽子有两下子啊。”

罗木匠弓背推着小车轱辘轱辘地走远了,还在困惑地自言自语:

“小兔崽子有两下子。”

下午即将过去时,厂房里的电锯停止了轰鸣,几个“水上飞”也上岸回家了。落日映红了水塘,蒲公英的绒花在桔红的光芒里满天飞舞,知了的鸣叫渐渐清晰起来。名叫许馨儿的女孩坐在水边掬水浇花、洗手,然后脱下凉鞋放在一边,小心翼翼地将一对脚泡进水里。在波光粼粼的荡漾中,钟鱼偷看到了她白皙脚面上一粒暗红的胎痣。这情景让钟鱼感动,他想,这对光滑的小脚丫摸上去一定非常柔软,钟鱼真想摸一摸它。

馨儿对钟鱼说:“我回家了。”

“你明天还来吗?”钟鱼问。

“那我也来。”馨儿说。

第二天,在水塘边,馨儿送给钟鱼一根鹦鹉的羽毛。为表示这件礼物的弥足珍贵,馨儿告诉他,不是从鸟笼下的地上捡起来的旧羽毛,而是——“早上刚从鹦鹉屁股上拔下来的。”

作为回报,钟鱼也摊开了攥紧的拳头,手心里有一块公家的奶糖。他说:

“只有一块,你一半,我一半。”

夏天里,钟鱼和馨儿成为好朋友,因为钟鱼没什么朋友,馨儿也没什么朋友,两个都没有朋友的人在一起就容易成为朋友。她不合群的原因很怪——“那些孩子不跟我玩,他们的爸爸妈妈恨我的爸爸妈妈,因为从前他们把家里的东西卖给我家。”

夏天里,钟鱼学会了很多童谣:

“大公鸡,穿花衣,花衣脏了自己洗,不用肥皂不用水,扑噜扑噜用沙洗。”

“大拇哥,二拇弟,中三娘,四小弟,小妞妞,来看戏,手心手背,心肝宝贝。”

“蓝蓝的天,绿绿的草,红红的小花随风飘,弯弯彩虹像座桥,彩色的世界真奇妙”……5夏天结束后,八岁的钟鱼背起书包上学了。

那时,钟鱼的父亲刚刚由炼钢工人老钟变成受人尊敬的钟师父。他在酒桌上扬眉吐气地对一家人说:

“今年是58年,是大跃进。什么是大跃进呢?也就是说,平时我从厨房走到门口需要五步,但是我喝点酒胆子一大,跳跃前进,两步就到了,这就叫大跃进。”

“大跃进必须大炼钢铁,全国人民都要炼,会炼的人要炼,不会炼的人也要炼,罗木匠不就叫罗铁匠了吗?不会炼就得学,学就得请教老师。我现在就是老师,现在每天有很多人到炼钢厂取经,听我给他们上课。乡下人也来了,他们不种田了,改钢铁农民了,他们的问题主要是温度不够,犁和锄头还没化开呐。”

棬子树街也呈现出一派爱国作贡献的火热场景。街道两边的墙壁都刷上了标语——“炼钢 炼铁 炼雄心!”

“插红旗,拔白旗,祖国建设跨骏马!”

“众人拾柴火焰高,团结一心超英美!”

居委会主任老蒋在会上叉着腰作动员:

“党中央毛主席号召我们,以钢为纲,一马当先,万马奔腾,跑步奔向共产主义!男女老少要齐动手,踊跃捐献废钢铁,造枪、造炮、造铁路。舍小家、为国家,为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添砖加瓦!是不是忠于党,是不是革命的群众,就看大伙的实际行动了!”

棬子树街的居民只敢不忠于自己的老婆,哪敢不忠于党?于是家家户户翻箱倒柜声,搜集破铜烂铁忙。可是家里正经连好钢铁都没有,哪来的“废钢铁”?马小辫把自己家晾床单的铁丝剪了,嫌太少拿不出手,顺带把尤寡妇家的晾衣线一并剪了,卷巴卷巴交了公,惹得尤寡妇跟她大吵一架。看澡堂的刘老趴上交了一节水管、几套阀门,澡堂的水温自此失控,不是烧开了,就是冰冷刺骨。大双轱辘着一个圆滚滚的铁箍来了,让钟鱼十分眼熟,细一看这不是木材厂小四轮车上的轮子吗?英红满头大汗地跑来和钟鱼商议:

“怎么办?怎么办?家里翻遍了,只找到几个牙膏皮,这点东西哪行?”

“不行,右派了咋办?”

钟鱼搔着头皮帮她想办法——“你家的脚盆是铁的吧?”“塑料的。”“衣架呢?”“木头的。”“你爸的酒壶?”“瓷的。”“菜刀!”“我家不过了?”“要不……要不刨刨你家当院的地……没准儿能刨出铁钉、螺帽啥的,我以前就从土里刨出过。”“别添乱了!”

……“嘿!我想起来了!”钟鱼激动道,“你家后院不是有俩大铁砣吗?跟流星锤似的,就放在葡萄架下。”“对呀!我怎么忘了?”英红一拍脑门,“是我爸锻炼身体的哑铃,我拿去捐了。”“那你爸不炼身体了?”“捐一个炼铁,留一个炼身体。”

英红说完急匆匆向外走。

这次爱国群众运动中,刘小脚的热情最为高涨。她蹀躞着小脚,一趟趟从家里搬运来炉钩、水壶、锅铲、拆下来的门拴、刚砸碎的铁锅……无私的奉献为她赢得了一朵胸前的大红花。积极分子刘小脚站在光荣台上喜极而泣,狼外婆重新回到人民的怀抱。

最后,棬子树街捐献的破铜烂铁装上汽车,披红挂绿地拉到炼钢厂。据说,这一卡车五花八门的废钢铁能打造出一门榴弹炮,但比相邻的马鞍巷还差得很远,他们为国家捐出了一辆坦克。在这门榴弹炮里,还有钟鱼小纸箱里的铁环、几个螺帽和一个铃碗。

红旗小学是一所普通的学校;两扇铁栅栏大门,左邻是建国旅社,右舍是胜利商店,对面是人民浴室。学校由三排宽敞明亮的平房组成,红砖墙上写着斗大的字:

“团结 紧张 严肃 活泼”

“为革命而学习,为实现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

两个失去网兜的篮球架光秃秃地站在操场上,周围是一排茁壮成长的杨树。

新生报到那天,英红以一个前辈的身份引领钟鱼在校园里参观,对各个景点逐一讲解——“这是我们的教室,大门右边第一间,3甲(2)班,记住了吗?有同学欺负你就来找我。”

“这是开水房,渴了就拿水壶到这里打水,接水的时候拧小一点。”

“这是厕所,你是男生进左边的门,不能进右边的门。”

“这是操场,下了课到这里玩,听到铃声就要马上回教室去。”

钟鱼在宣传栏的黑板上看到了一幅画:两个系着红领巾的男女同学,迎着朝阳骑在一枚看起来走炮弹轨迹的火箭上,咧开嘴意气风发地对着观众笑。这幅画当时已被人用粉笔篡改:给男同学戴上了一副独眼龙眼罩,给女同学添上两撇胡子。

整个校园充满开学第一天乱哄哄的喧闹。广播喇叭里播放着激昂的合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胸前……”三五成群的同学跑来跑去,两个坐在双杠上的男生晃荡着腿看着英红和钟鱼牵着手走过。操场边上,一个同学挥舞树枝把另一个同学撵得鸡飞狗跳。

一个拎着空水桶、穿背带裙的女同学气喘吁吁跑过来——“英红,英红,你分到几班了?”

“哦,林丽珍。我分2班了,你呢?”

“1班,唉,真气人。”

“罗春萍也分到2班了,又跟我一个班!”

“这小孩是谁?”林丽珍指着钟鱼问。

“脑袋够大的,呵呵……”

开学典礼后,刚入学的新生分座,一群睁大眼睛不知所措的孩子们站成两排,男生一排,女生一排。潘老师乱点鸳鸯谱,把男女生结对分在一座。钟鱼按照英红传授他的作弊方法,曲着腿弯蒙混过关,如愿以偿地坐到了离黑板最近的前排座位,同桌是同样弄虚作假的罗夏萍。

座次论定,潘老师站在讲台上,环顾四下,深情地说:“同学们,同学们!从今天起,你们将要开始崭新的学习生活,美好的人生理想在这里起步!”她扶了扶眼镜,抒情地说,“四十位同学,四十朵含苞待放的蓓蕾,明天,火红盛开在祖国的大花园!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未来,你们会是工人,解放军,飞行员,科学家,医生,护士,拖拉机手……国之栋梁,那时桃李满天下!……”

潘老师则自称是“浇水施肥的园丁。”

不过,钟鱼想出了一个更易记的称呼: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

八岁的钟鱼正式成为红旗小学1甲(1)班的一名学生,背着一个硕大的帆布书包,开始了长大成人的读书生涯。自由散漫的他一时难以适应循规蹈矩的课堂生活,仿佛一只正在溜达的鸡突然被圈进笼子。上课时他专注地凝视窗外,思绪也紧随其后,越窗而出,来到操场。钟鱼看到一只鸟儿落在篮球架上,东张西望,拉下一泡屎后“倏”地飞走了。思绪由此蔓延,想到这对咫尺天涯的篮球架夫妻十分可怜,只有太阳初升和夕阳西斜时它们的影子才会有一次短暂的重逢,而阴雨天连这样急匆匆的团聚都没有。

可是钟鱼幻想的情景常常被迫中断,如同电影放映一半时突然断电。一枚从讲台上射出的粉笔头准确击中他的脑门。随后,他看到了二萍脸上幸灾乐祸的笑。

钟鱼和二萍有两代人的“宿怨”,两人坐在一张课桌上真是冤家路窄。上学的头一天,二萍就用尺子在课桌中间标明了“分界线”。其实,这张旧课桌上早有一道前辈们刀刻的汉界楚河,二萍不过是拿尺子重新勘验一遍罢了。她用抹布把自己的半壁河山擦得明鉴照人,绝不越界半步打理钟鱼落满尘埃的地盘,以无声的行动告诉钟鱼,“同桌异梦”。

钟鱼的同学来自各个街巷胡同大杂院;张阿毛、范四宝、巫有金、赖富、李战斗、姜金锁、柳大雁、冯抗美、杜金枝、赵腊梅之流,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圈到一起。上体育课时,钟鱼冷眼旁观这些“蓓蕾”。魏援朝铅球掷得最远,这厮应该派到前线去投手榴弹。牛端午是个胖子,跑步最后一名,却是堵机枪眼的理想人选,以减少其他人的伤亡。陈雨燕每踢一脚球都要发出娇滴滴“嗨”的一声呐喊,仿佛一个弱不禁风的宋代美人。二萍打篮球时一往无前,挥汗如雨,红彤彤的脸蛋像一个大苹果。

据此,钟鱼对他们的前途做出了周到的安排。魏援朝只要不死,可以去工厂烧锅炉,他的臂力能保证炉膛内烈火熊熊。牛端午是一名快乐的饲养员,他的形象会让猪有一种亲切感。陈雨燕可以成长为戴船形帽的、说话嗲声嗲气的国民党女特务。二萍则只能做水果店的售货员。

钟鱼的班主任潘桂芹是一位有些谢顶的女老师,为遏止头发进一步脱落,她必须吞下大把大把的维生素片。可是她吞服这些药片时总是艰难地捂着胸口,选择的时机是办公室里人最多的时刻,以示自己多年来含辛茹苦、教书育人,以至积劳成疾。到了课堂上,她的手又常常扶上额头,让同学们眼泪汪汪地看到了敬爱的老师如何因操心劳神、睡眠不足造成眩晕的。

潘老师的讲义笔迹流畅,文从字顺,历来是学期评定的楷模。写在黑板上的板书同样字字端楷,尽显优秀教师的本色。遗憾的是讲课的内容却仿佛她扁平的胸脯恹恹无生气,有经验的同学会事先在太阳穴上涂一点清凉油以防昏昏入睡。

在潘老师的眼里,钟鱼是一个坏蛋。报名那天,这个长得挺丑的孩子长时间的窥视就令她十分恼怒,难道是看自己的头发?听课时他又常常心神不宁,虽然在粉笔头屡次打击下回归了教室,却展现出听评书似的悠哉。他不慌不忙地抠着鼻孔,顺手在桌下一抹,然后不紧不慢地挖另一个鼻孔。不苟言笑的潘老师绝对不能容忍严肃的求知氛围里有这样一个茶馆表情。

令她恼怒的还有,为活跃课堂气氛,她偶尔会讲一个笑话(她认为那是笑话)——“从前,有一个人学会了一句成语‘岂有此理’,可是有一天他走在路上时突然忘记了,于是在草丛里到处寻找。一个路人问他在找什么?他说,我丢了一句话,路人哈哈大笑说,话还会丢?真是‘岂有此理’。这个人马上高兴地叫道,哎呀!原来被你捡到了……”

然后,她满意地听到下面爆发的哄堂大笑,罗夏萍同学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同桌的钟鱼却是一脸不肯配合的平静。

而她比着口型,示范拼音发声时——“a”,大家看我的嘴,a——医生看我的嗓子a——。“o”,看我嘴,像鸡蛋一样,来,o——。却总能窥见钟鱼脸上快绷不住的笑意。

凭着多年与学生斗法的经验,潘老师感到这个阴郁的孩子比魏援朝、牛端午这样的调皮捣蛋鬼更难对付。后者只是上蹿下跳、野马猢猴一类“闹翻天”的角色,用胡萝卜加大棒的策略即可降伏。钟鱼则是隐藏在蓓蕾丛中的一支马蜂,稍有不慎就会蜇伤园丁的手指,必须坚决翦除之。钟鱼哪里知道自己坏得如此具有诗意?就在老师伺机动手拔刺之际,他竟主动送上门来。

这天早上,钟鱼没能按时上交家庭作业,受到学习委员陈雨燕的严厉盘诘。尽管钟鱼一再声明作业本忘记装进书包,并非没有做完,可是陈雨燕根本不信,她用班干部那样义正言辞的声音批评:

“没做完就是没做完!一个人要诚实,老师说的都忘记了吗!”

陈雨燕生就一张可爱的鹅蛋脸,是大家公认的“洋娃娃”,恼怒时也有“梨花着霜”的风采。但在钟鱼看来,这绝非善意的貌美,她的眉宇间有狐媚刁蛮之气,像地主家的二小姐。

“钟鱼,你为什么撒谎!”她杏目倒竖。

“我没撒……”“胡说!你站起来!”

“洋娃娃”用指头戳着钟鱼的脑门说:“你是没完成作业?还是说谎话骗人?”

这是一个怎么回答都错的问题,有诱供嫌疑,钟鱼只能哑口无言。“洋娃娃”从讲台上抓起教鞭,一下下抽打钟鱼——“让你不做作业!让你说谎话!”……

钟鱼手捂着肩膀左躲右闪,却因“越界”而被同桌的二萍恶毒地一把推了回来。竹棍敲在他的指关节,痛得钟鱼呲牙咧嘴。他蓦然火起,夺下竹棍,甩到地上,伸手去抓陈雨燕的头发,扯下她辫子上的蝴蝶结,扔掉,再揪住发梢用力一扽。陈雨燕“呀!”一声惊叫,捂着头发怔怔地看着钟鱼,似乎不敢相信发生的事。然后她蹲在地上,把头埋进膝盖,嘤嘤哭泣了。

钟鱼要为他殴打学习委员陈雨燕的行为付出沉痛代价了。潘老师怀着兴奋的心情严惩了钟鱼,不过她把裁决权嫁祸给同学们:

“钟鱼欺负女同学的行为对不对?”

“对班干部的关心批评打击报复,应不应该?”

“我们这个团结友爱的班集体,允不允许破坏团结的行为存在?”

全班同学几乎同仇敌忾了。

哭哭啼啼的钟鱼走到教室后面,双脚并拢,面壁而立。潘老师命令他保持这个姿势反省一上午。

没多久,钟鱼就品尝到一动不动站立的难受滋味。先是脚的酸痛僵硬,之后背上又莫名瘙痒,并且越想越痒。钟鱼纳闷为什么两只手自由自在的时候没这种感觉?他只能隐蔽地耸耸肩膀,靠衣服的摩擦减轻瘙痒。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渐急渐紧的尿意又冲击而来,从若有若无到急如星火,仿佛涓涓细流汇成大河汹涌。第二节课下课前,钟鱼还能靠毅力忍耐,到了第三节课,已发展成难以夹持的下坠感。钟鱼胆怯地举起了手。

潘老师一路讲着课走到他身后,低声询问:

钟鱼来回倒着脚说:“老师,我……我想上厕所。”

老师和蔼地说:“犯了错误怎么能上厕所?站好。”

时间如此难熬,每一次起伏的呼吸都成了对意志的考验。钟鱼努力压抑呼吸的频率,憋住、憋住。身后潘桂芹干巴巴的讲课声音此刻听起来还具有嘘尿作用。这样的关头他又鼻子发痒,极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喷嚏。一股激流冲破堤防,怒射而出,积蓄的洪水推波助澜,急遽涌来,苦心经营的大坝瞬间崩塌,囚困已久的洪水一泻千里,沿着钟鱼的大腿湍流直下。钟鱼感到了一种绝望的快感。

一个坐在后排的同学首先闻到一股热烘烘的骚气,寻根溯源,发现钟鱼站在一汪来路不明的水泊之中。他站起来向老师大声举报了钟鱼。

湿答答的钟鱼得以重新回到座位,但已颜面扫地。所有的女生都显露出替他害臊的神情,同桌的罗夏萍夸张地捂住鼻子,视他如臭物。后排的土肥悄悄捅他的腰眼,雪上加霜地询问:

“是不是开始热乎,后来冰凉?”

下课后魏援朝拍打着钟鱼的肩膀说:“除了打女人就是尿裤子,你真行。”

英红第二天一早问他:“罗春萍说你在裤子里拉屎了,有这事?”

7在钟鱼声名狼藉的日子里,和一个名叫“小蚂蚁”的同学成为朋友。

“小蚂蚁”这个绰号是潘老师叫出来的,她在课堂上对大家说:

“刘小武同学没有爸爸妈妈,孤苦伶仃,像只小蚂蚁一样,我们都要关心他、帮助他。”

可是同学们并不喜欢他。他多埋汰呀,前襟画地图似地黑一块、黄一块的,扣子掉得只剩下两颗,一双黄胶鞋的前面顶出了破洞,露出大脚趾头。他说话的声音沙沙哑哑,抬头看人时,额头上竟布满小老头似的皱纹。

生活委员罗夏萍每次以班干部的身份对他进行关心慰问后,回来时总要皱着眉头说:

“他身上有股馊菜汤味!”

钟鱼和小蚂蚁的友谊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从前两人是冤家对头。瘦弱的刘小武是钟鱼能打得过的唯一一个同学,并且他跑不快,因为一跑快鞋就要掉。钟鱼得以紧随其后,像擂鼓一样在他背上擂得山响。打了败仗的小蚂蚁不甘心吃亏,放学后等候在学校门口,向迎面走来的钟鱼脸上猛地扬一把沙子,撒腿就跑。或者下课趁钟鱼上厕所之机,往他的水壶倒进铅笔屑。两个无人理睬的人津津有味地进行着势均力敌的拉锯战。

钟鱼尿裤子的第二天,老对头小蚂蚁又走到钟鱼的课桌前,炫耀他刚得到的一件宝贝:一具风干的蝉。他把它展示在手心,眼馋钟鱼说:

“杨树林里捡到的,有吗你?”

这个挑逗行为在平日里无疑又一次点燃战争的导火索,但钟鱼一尿涂地之后,饱受众人讥笑,此刻有人能主动走近他,进行一如既往的挑衅,无疑拯救了他正在丢盔弃甲的自尊心。钟鱼感激地对他报以一笑。小蚂蚁本已做好拔腿开跑的准备,钟鱼宽容的笑倒使他不知所措。

下午放学后,钟鱼走进胜利商店,用贰分钱买了一块糯米糖,边吃边在商店里游手好闲地闲逛。他蹲下身来,隔着玻璃欣赏柜台里画着一匹飞马的香烟,然后他拉开距离,让玻璃像放大镜一样映照出自己的头像,兴味盎然地对着橱窗做出各种离奇的嘴脸。他尝试着拼读印在包装纸上的一行拼音——“g-ong,n-ong,p-ai,工农牌”

不一会儿,小蚂蚁也歪挎着书包,探头探脑地走进商店。他假装收集地上亮晶晶的汽水瓶盖,走到糖果柜却驻足不前,痴迷地看着柜台里黄莹莹、油旺旺的糕点果子,一饱眼福。最后,他的手朝玻璃橱窗做出连续抓取的动作,获得假想中的美味,丢进嘴里,毅然离开。然后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挪蹭到钟鱼身旁,眼睛不时偷窥他手里的糯米糖,像往常一样毫无希望地望梅止渴。不过这一次钟鱼发出了友好的邀请:

“小蚂蚁,想吃糯米糖吗?”

小蚂蚁吞咽着口水问:“糯米糖好吃吗?”

钟鱼慷慨地把剩下的大半块递给他,“尝一尝吧。”

小蚂蚁接过迫切地咬下一大口,难为情地嘿嘿笑了,一只手伸进书包,掏出一样东西交给钟鱼,沙哑着声音说:

怂包钟鱼和邋遢鬼小蚂蚁相逢一笑泯恩仇之后,亲如兄弟一样在校园里走来走去。他们的友谊饱受质疑,魏援朝就此事不解地询问牛端午:

“鱼头和小蚂蚁怎么好久没打架了?”

牛端午翘起大拇指说:“他们现在是哥们儿了。”

“哥们儿?”魏援朝困惑地抠着鼻子说,“这不是扯淡吗?”

钟鱼和小蚂蚁不幸都是冬天取暖用的“摇葫”。课间走廊上,大家背靠墙站成两排,当他们从中间走过时,像玩具一样在哄笑声中被众多双手推来推去,不得脱身。这情形一直令他们恨入骨髓。但从前钟鱼总还能聊以自慰:小蚂蚁或许比我更惨。小蚂蚁又何尝不是这样苦中作乐?如今二人已化敌为友,要同仇敌忾了。

为此,他们密谋设计了一件“刺猬铠甲”。把图钉的针尖向外反按在衣服上,使肩膀、后背这些易袭击的部位布满尖刺。两人躲在杨树林里实施的时候,脸上全是坏蛋的狞笑。起初钟鱼有些犹豫,怕扎坏棉衣,但小蚂蚁告诉他: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然后,他们穿上“刺猬铠甲”重返教室,冲进包围圈。一对“摇葫”同时出现令同学们兴奋不已,众多双手争先恐后地推过来。然而,哄笑声很快变成“哎哟!”“哎哟!”的惨叫声,仿佛哀号遍地的地雷战战场。土肥更是莫名其妙地大叫一声:

上课后,潘老师对课堂上出现的奇怪气氛十分恼怒,呵斥道:

“你们都愁眉苦脸的干嘛?怎么都低头看自己的手,想当算命瞎子吗?”

魏援朝和牛端午两个“班大王”平日横行班里,难兄难弟钟鱼和小蚂蚁受够了窝囊气,现在两人设“借刀杀人”计进行报复。

教室外走廊的墙上贴着一幅图画:一轮喷薄的旭日下,一男一女两个少先队员站在飘扬的红旗下,举手向敬爱的老师致以标准的队礼,面前的老师则慈祥地望着他们微笑。下面一行字:“老师,您好!”

钟鱼要对这幅画实施篡改。两个书包叠加的高度正好,又有小蚂蚁在走廊外把风放哨,钟鱼得以站在书包上,从容不迫地用蜡笔进行艺术再加工。

第二天一早,大家看到了这样一幅图画:两个少先队员举起的手上各持一把鬼头大刀,左右开弓,剁向面前的老师。女老师虽被剁得鲜血四溅,却依然望着他们微笑不止。下面像好汉武松那样落了大名——“杀人者,魏援朝、牛端午也!!”

政教主任孙世厚果然中计,把胆敢屠杀老师的魏援朝、牛端午叫去一通臭骂,还将两人的名字登上“曝光台”,像死人那样贴上了白花。此后很长的时间里,魏、牛的脸上都是欲哭无泪的窦娥表情。

钟鱼和小蚂蚁都对跛脚老汉的油辣豆干垂涎三尺。跛脚老汉每天放学时准时坐在学校大门口,独家经营这种五分钱一勺的腌制小菜。他扎着白围裙,像渔翁那样翘起二郎腿,垂钓馋嘴的学生。红乎乎、油亮亮、洒上芝麻、散发着香油气息的辣豆干无疑具有巨大的诱惑力,跛脚老汉的漆红木箱前总是围满了吞咽口水的孩子。不过,他只对陈雨燕一类出手阔绰的富翁敞开笑脸,对那些只看不买的人,这个凶巴巴的四川老头就会用轰鸡似的声音加以驱赶:

相比之下,钟鱼要好得多,因为他还吃过几次。英红有时会从衣兜里摸出一个五分的硬币,买上一袋,并且以勺不够“旺”为由,老练的要求跛脚老汉又添上几根。由于每次都是先验货,再付钱。老头也无可奈何。小蚂蚁则完全不同,他从来就没吃过,只能听钟鱼“介绍”它的味道,一饱“耳福”。

这天下午,跛脚老汉正翘脚摇着蒲扇,走过来两个显然是经过化妆的人。他们脑门上顶着书包的背带,戴一副纸折的墨镜,镜片是两张红玻璃纸,在摊子前磨磨蹭蹭。老头乜眼看着他们,其中一个穿破胶鞋、补丁衣服的孩子是这里长期的拥趸,他十分熟悉,立刻挥动蒲扇加以驱赶:

这时,另一个孩子突然低头惊呼:“呀!谁的钱掉地上了?”

“哪儿呢?哪儿呢?”老头立即把扇子一撂,弯腰在地上睃巡。

跛脚老汉老眼昏花,竟看到散落一地的又大又圆的五分硬币。他两眼放光地捡起一枚,凑到眼前查看:汽水瓶盖。又捡起一枚,还是汽水瓶盖。每当他准备放弃抬起头时,这个孩子又及时地给予指引——“哎呀!那一个是,就在你脚边!”

老汉最后一无所获地直起身子,这个孩子还关心地询问:

“老大爷,您捡到钱了吗?”

“走开!”老汉捶着背恼怒地呵斥。

回家路上,小蚂蚁从书包里掏出两袋油辣豆干,递给钟鱼一袋,然后迫不及待地敞开自己那袋,用脏乎乎的手捧着,像猪八戒吃人参果那样三口两口地吞下肚,呛得直咳嗽,看得钟鱼目瞪口呆,他小心翼翼地询问:

“还吃吗?把我的也给你?”

“不要不要”,小蚂蚁仗义地摆摆手说,“那一份是你的”。

8每天下午放学后,钟鱼和小蚂蚁都要沿着造纸厂河边的一条小路走上一段,爬上一个低矮的土包,从一道半人高的拱洞钻进去,进入到一座废弃的砖厂,这里是他们的“秘堡”。

他们趴在砖厂中央的水泥台上,翻开课本,合作完成当天的家庭作业。

“鱼头,你算术作业写完了吗?”“写完了,语文还没写。”“我的语文写完了,给,把你的算术借给我抄。”“好。”……钟鱼翻开小蚂蚁的作业本,看他的造句:

认真——老奶奶坐在板凳上,认真纫针。

难过——唐僧一念紧gu咒,孙悟空就很难过。

刚才——小刚才从学校回家,被妈妈骂了一顿。

祸不单行——早上小明家的鸡死了一只,下午又死了一只,真是祸不单行啊。

作业写完后,他们跳下水泥台,以呐喊声和奔跑开始他们的游戏。

残垣断壁、荒草黄沙的废砖厂像极了一个荒凉的古代战场,钟鱼和小蚂蚁是拔剑四顾的夕阳武士。由于道具过于简单,不得不依靠幻想和大量对白充实——“匈奴骑兵到了吗?”

“到了,正在攻城。”另一个声音回答。

“我是岳飞。”一位“将军”自我介绍。

“我是杨六郎。”另一位“将军”用同样严肃的声音自我介绍。

“杀呀!——”“驾!——”两位将军挥舞“宝剑”,拍马下山,在滚滚的尘土中与砖垛展开厮杀。

不一会儿,他们又出现在垮塌的烟囱废墟上,胸口已经“中弹”,艰难地对着“电台”呼喊:“延安,延安,我是王成,为了胜利,向我开炮!向我开炮!”——“轰——啊!”“啊!”

最后,他们一起来到破败的砖窑前,面对黑洞洞的窑洞,钟鱼敞开怀抱祈祷:

“阿门。”小蚂蚁虔诚地附和。

然后,他们走进砖窑,蹲下来惬意地屙屎。

有时候,他们并排安静地躺在水泥台上,一双手枕在脑后,嘴里衔着草,眨着眼睛看瓦蓝的天和流走的白云,仿佛两个躺在蒙古大草原上仰望星空的人,倾诉着令人感动的心里话。

“小蚂蚁,你说咱班谁最好看,女的?”“我想想,嗯……罗夏萍。”“她好看个屁!”“那……肖巧。”“她也行,可惜鼻子上长个痦子。”“有痦子怎么了,毛主席下巴上还有痦子呢。”“她哪能跟毛主席比。”“那你说是谁?”“洋娃娃呗,这都看不出来。”“咦?你不是把她打哭过吗?”“那是我没中她的美人计。”“嘿嘿嘿,别装了……”

小蚂蚁的父母早亡,和一个酒鬼爷爷一起生活的现状在钟鱼看来糟糕透顶。对于他的询问,小蚂蚁纠正道:

“我爷爷不是酒鬼,他是一个磨刀的老汉。”

父母留给小蚂蚁的只有三岁的回忆,可回味却有三十年那么长。他讲起他们活着时候的幸福片段,仿佛就在不久前。妈妈大概非常漂亮,有乌黑的头发和微笑的酒窝,像“画里的人”。她会熬制好喝的桂花粥,她坐在春天的屋檐下,用小勺一口一口喂给他吃。小蚂蚁的讲述长久地停留在这儿,让此时的钟鱼都感到了那一刻的香甜。父亲有很大的力气和爽朗的笑声,常把他驮在肩上四处奔跑,他结实的肩膀是他幼年的马背。父亲还会用树叶吹出美妙的音乐,吸引住天空的飞鸟。

小蚂蚁的讲述水洗般清亮,让钟鱼怀疑他三岁的记忆真有这么好,还是在日后的回想里夸大了仅有的片段。

“我爸是那年春天死的,半年后我妈也死了,病死的。平时他们身体多好啊,连一根白头发都没有。”小蚂蚁眼泪汪汪地说。“就剩爷爷了,他可千万不能再死了。”

“死还是要死的,那么老了。”钟鱼伤感地同情道。

……小蚂蚁看着钟鱼的眼睛认真地说:“我爸爸妈妈其实还活着。”

“啊!?”钟鱼张大嘴巴。

“他们变成了蝴蝶,像梁山伯和祝英台一样。有时候我一个人在杨树林里玩的时候,他们就飞来我身边看我。”小蚂蚁悄悄地说,“现在他们就在那边的草丛里看着我呢。”

“哪儿呢?”钟鱼支起身子睃巡,“我怎么看不见。”

“你看不见的,又不是你爸妈。”

暑假过后,陈雨燕、二萍、土肥、肖巧等人光荣地加入了少年先锋队,小蚂蚁由于得到潘老师的特殊照顾也混迹其中,一脸正气地站在飘扬的队旗下。

台下的落后分子魏援朝这样评价:“呵!老刘又进步了。”

“积党国四十年之经验,老刘是可以加入组织的。”落后分子牛端午说。

一批老队员在激昂的鼓号声中为他们进行授戴。英红给陈雨燕系上了红领巾,林丽珍给土肥系上了红领巾,罗春萍给罗夏萍系上了红领巾,姐妹俩惺惺相惜,仿佛一手接过党的枪。给小蚂蚁系红领巾的是一个长得像食蚁兽的男同学。

罗夏萍代表新队员站在话筒前庄严宣誓:

“我是中国少年先锋队队员,我在队旗下宣誓,我决心遵守队章,在共产党和青年团的领导下,做个好队员,好好生活,好好学习。

准备着,为实现共产主义和祖国的伟大事业而奋斗!”

不久之后,少先队员陈雨燕在课堂作文《记一件难忘的事》里热情洋溢地写道:

“清晨,我踏着熟悉的路走向学校,太阳公公从天边露出了笑脸,石板路上洒满红宝石的光辉,路边的草儿挂满露珠,好像一颗颗闪亮的珍珠。碧绿的柳叶像垂挂在枝条上的玛瑙。忽然,我看见前面一个小妹妹不小心摔倒了,我急忙跑上前把她扶起来,关切地问,‘摔痛了吗?’小妹妹笑着对我说,‘谢谢姐姐,我今后一定学习姐姐助人为乐的精神。’

我胸前的红领巾在晨风里飘扬,我知道,早晨的风景很美,可比这更美的是一颗金子般的心灵呵……”

在她声情并茂的朗读中,落后分子钟鱼却听出了她对财宝的热爱。

9二甲下学期,“小丑”加入了钟鱼和小蚂蚁的团伙。“小丑”名叫辛沪生,是从上海来的借读生,其实并不丑。潘桂芹把他领进教室介绍给大家时,这个英俊的小男生用软绵绵的嗓音说:

“阿拉”带来大上海浮华的气息,除一口莺软的“鸟语”外,他的棕色小皮鞋,雪白短袜,乔其纱衬衫,咖啡色吊带裤,油光水滑的小分头也让布褂布鞋的小城孩子们眼前一亮。上课之前,他总要从裤兜里摸出一块四方的汗巾子,假咳两声,矜持地沾一沾额头,虽然他额头上并没有汗。钟鱼觉得他的做派跟一个人非常相似:棬子树街的裁缝何大头。

阿拉成了班上的焦点,孤陋寡闻的孩子们团团围住他打听遥远的大上海:

“上海的孩子每天都能吃到‘大白兔’奶糖吗?”“你们那儿是不是满街都跑上海小轿车?”“十里洋场在什么地方?”“你去过‘百乐门’舞厅吗?”“上海是不是有很多金发碧眼的洋人,住在租界里?”“公园为什么‘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回答这些愚蠢的问题,阿拉先要眉毛一挑,显示出高人一等的不屑,嘴巴哼一声:“你们不懂!……”才做进一步解释。每一个找他说话的人都要被鄙薄为“你不懂!”弄得别人只好陪着难堪的傻笑。

唇红齿白、风度翩翩,颇具“少爷气质”的阿拉吸引了陈雨燕,“天上掉下个宝哥哥。”她利用学习委员的职务便利,和他结成“一帮一,一对红”学习小组,借此亲近关系。然而她的良苦用心却未能得到热情回应。两人一块讨论习题,其中夹杂着大量的“你不懂!”和低眉顺目的“我又搞错了。”

高傲的“洋娃娃”在同样高傲的“上海少爷”面前丢盔弃甲,不过她仍不迷途知返,动情地对好友肖巧说:“连他的橡皮擦都有一股花香,真好闻。”

同学们前后簇拥阿拉的情景让“地头蛇”魏援朝觉得自己的“盟主”地位受到威胁,虽然看这个奶油小生眼棱,却不敢轻举妄动。据评书讲,上海滩有“斧头帮”、“青龙会”,这帮人心狠手辣,动辄把人“扔到黄浦江里喂鱼”。也不知阿拉是什么来路。魏援朝就像“黔之驴”里的老虎一样,“以为神,蔽林间窥之。”可是,经过一段时间后发现他既耍不来弹弓,也不会关刀,更不敢骑马杀仗,只会跟丫头片子们玩“编头绳”的游戏。“然往来视之,觉无异能者。”魏援朝“因喜”。

那时,魏援朝和牛端午刚刚试制成功一把“火枪”,枪身是一截水管,部件是窗钩、输液胶管、自行车闸、手电筒后盖压簧,经过一系列复杂缜密的组装而成,弹药是拈碎的火柴头。扣动扳机,可以发射极具杀伤力的小石子,并能像真枪那样发出“砰”的巨响,冲出一股蓝烟。

遗憾的是,枪的击发装置存在致命缺陷,火药总是朝后而不是向前喷射,每次都会把持枪人崩得满脸黑。再一次改进后魏、牛决定不再亲自尝试了,改由阿拉做活体实验。

魏援朝找到阿拉,从书包里掏出“火枪”殷勤地递给他说:

“阿拉,打一枪试试,很好玩的。”

“不要不要”,阿拉连连摆手,“这是枪嘛,蛮危险的,怎么好随便玩的。”

“哎,好玩好玩,大大地好玩!”牛端午在一旁怂恿,“你一开枪,就能看见许多金色的小星星。”

受到蛊惑的阿拉有些心动,他掂掇再三,终于举起手枪,瞄准远处的一棵树,扣动扳机“砰——”蓝烟散尽后,阿拉泥塑木雕般兀自站立,粉白的脸已被崩成“黑包公”,乔其纱衬衫也烫出麻麻点点。

魏、牛哈哈大笑,牛端午说:“是不是眼冒金星?没骗你吧。”

阿拉咧开嘴哇哇大哭,骂魏援朝“小赤佬”,牛端午“小瘪三”。魏援朝和牛端午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开了,勾肩搭背地渐行渐远——“双枪李向阳,坚决不投降,敌人来抓我,我就爬城墙,城墙有地道,我就钻地道,地上有张纸,我就拉泡屎,敌人来抓我,踩上一脚屎。”……阿拉的霉运接踵而至。一位同学无意中从父亲口中得知,阿拉家所在的“上海崇明”其实是上海的郊区,离市区之遥远竟需要乘船渡海,而且岛上密布劳改农场。他的揭发令大家恍然大悟,原来是上海“农村劳改队”的。想起前些日子趾高气扬的“你们不懂!”,顿觉气忿难平。

这一天,土肥找到阿拉进行挑衅聊天,再一次被小瞧为“你不懂!”井底之蛙土肥拍案而起:

“就他妈你懂!一个上海乡下的土老冒神气什么?我还金堂市区的呢。”

一旁的肖巧用两句歇后语概括:“哼,狗戴帽子,装人。猪鼻子插大葱,装像!”

更多的同学发出“噢——”由衷的哄笑。

阿拉成为众矢之的,自天堂打入地狱,从此饱受奚笑,变成众人消遣的对象,那身花里胡哨的衣服看上去更像马戏扑克牌上的小丑服,“小丑”的绰号诞生了。无论他走进谁,都有一张挑逗的笑脸迎接他。

“小丑,讲一讲上海的事,上海好大好大,我不懂的。”

“喂,小丑,你家谁被‘三反’了,贪污了吗?”

在小丑愁眉苦脸的灰暗日子里,还是不离不弃的陈雨燕给他指引了一条明路:

“丑丑,你去找钟鱼和刘小武一块玩,他们不会欺负你的。”

从前小丑众星捧月、大谈“海上遗梦”之时,钟鱼和刘小武给他留下深刻印象。钟鱼是一个心不在焉的看客,这个脑袋挺大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悄然出现在人堆后面,趴在肥胖的牛端午背上,显然没有趴在课桌上那么硌肘,一边抠鼻孔一边听热闹,把一个个“鼻屎球”隐蔽地抹在牛端午的衣领上,然后又悄无声息地走开。刘小武却是一位忠实的听众,趴在课桌上瞪大一双渴求的眼睛,老是询问“大白兔奶糖”和“小笼汤包”食品方面的问题。这个脏兮兮的孩子就像一个现代“三毛”,那条鲜艳的红领巾像栓牛一样套在他的细脖子上,随时等待着有人把他牵走。

小丑曾好奇地向土肥打听这二位同学,土肥不屑地摆摆手说:“一个鱼头,一个小蚂蚁,无名鼠辈,你继续讲。”

后来,他看到鱼头也被崩得满脸黑时,你才明白自己和他同病相怜。

小丑入伙的过程并不顺利,钟鱼因为他与何大头“神似”而十分反感,小蚂蚁也是不冷不热。小丑采取了上海人的结交方式:小恩小惠。他从家里带来上海风味的小甜点贿赂他们。当他打开纸包,把它们呈现在两人面前时,钟鱼和小蚂蚁同时瞪大了惊奇的眼睛,这些小甜点太精致了。

“梅花饼”真是一朵梅花模样,六瓣绽开的花瓣上粘着细砂糖,像落在上面的细雪,花蕊中间用枣泥点缀出一个嫣红的圆点。“春娘酥”散发着诱人的香草浓香;切碎的杏仁、青红丝、蜜饯撒在松黄的酥上,确能勾起春花烂漫的遐想。最妙的是“翠玉糕”,对着太阳看,竟发出玻璃一样透明的幽绿,像摆在工艺品橱窗里晶莹剔透的展品。

小蚂蚁看着钟鱼问:“你吃过吗?”

钟鱼看看小蚂蚁:“我见都没见过。”

小丑得意地说:“你们当然没见过,就是上海也没处买,这是我姆妈亲手做的,名字也是她起的。”

钟鱼和小蚂蚁拿在手里,左右观赏,不忍下口,而且这几块点心也忒精致小巧了些,几乎一口就能吞下肚。

小蚂蚁贪婪地说:“你姆,姆妈干嘛不做大点?”

“哼!你们不懂!甜点本来就是小巧的,又不是山东大饼……你问的话像我爸一样。”

小蚂蚁捅捅钟鱼说:“他说我像他爸。”

小丑的家制甜点让钟鱼和小蚂蚁迷恋不已,“甜点友谊”自然友谊长存。每天早上,他们都要避开众人耳目,躲进杨树林,分享小丑带来的两三块袖珍点心。小丑慢条斯理地从书包里取出纸袋,一层一层剥开。每到这一刻,钟鱼就会听到身边小蚂蚁腹内发出咕噜咕噜巨大的空鸣,仿佛一只狗听到摇铃声那样条件反射地尾巴乱晃。钟鱼总要憋不住笑出声来。

课间休息时,小丑从窗子里看到,钟鱼跑向操场上一个踢毽子的女同学,对她说了几句话,从裤兜里掏出舍不得吃完的半块糕饼塞给她。他好奇地问小蚂蚁:

“跟鱼头说话的高个子女同学是谁?”

小蚂蚁张望一眼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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