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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问】求高人指点迷津:琦君的散文是《红纱灯》还是《细纱灯》?

琦君吧的各位吧友,你们好,我很喜欢琦君的文章,但是在查找琦君的资料时,发现各个部分出入很大,尤其是《红纱灯》和《细纱灯》之别,连小学辅导教材上也很不一样。如下:

琦君(1917-2006),原名潘希珍,小名春英,浙江省永嘉县人。1917年7月24日生于温州的瞿溪乡,现当代台湾女作家。浙江瓯海瞿溪人。14岁就读于教会中学,后毕业于杭州之江大学中文系,师从词学家夏承焘。1949年赴台湾,在司法部门工作了26年,并任台湾中国文化学院、中央大学中文系教授。后定居美国。琦君以撰写散文开始她的创作生涯。她的名字总是与台湾散文连在一起。代表作品有散文集、小说集及儿童文学作品30余种,包括《烟愁》《细纱灯》(获中山文艺创作奖)《三更有梦书当枕》《桂花雨》《细雨灯花落》《读书与生活》《千里怀人月在峰》《与我同车》《留予他年说梦痕》《琦君寄小读者》《琴心》《菁姐》《七月的哀伤》以及《琦君自选集》等等。她也是著名电视剧《橘子红了》的原作者。

但是,后面却是这样的:  《红纱灯》 民五十八年,三民书局  

不知是我把两篇文章弄混了,还是本来就是一篇,我却弄错了。恳请高人指点,木香先谢过了。


锦书万里凭谁寄?过尽飞鸿矣。柔肠已断泪难收,总为相思不上最高楼。

梦中应识归来途,梦也了无惧。十年往事已模糊,转悔今朝稀薄不如无。


   今日之前的秋,连着几天,早晚略有一丝凉意,白天仿佛错回了夏。太阳白亮亮的,地面热腾腾的。人即便穿着短袖也汗津津的,像被热气蒸腾的馒头。就是这样的几天,无论我行到哪里,坐在何方,都逃不过桂花的香醺。

     那日,在厨房忙活,即便锅里“吱吱啦啦”飘出扁豆红烧肉的味道,鼻翼仍不觉被窗外不远处几株桂花树的香气煽动,惹得我边烧菜边偶尔转头张望。

外出的时候,沿着小区的人行道,热风中弥漫着鳞次的桂花树香。上了公交车,车子行走的长江西路,亦是一路鳞次的桂花树,这些马路上的桂花香,混合着汽车排除的尾气、大商小贩们秋令食物果品的香气,再有白领蓝领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的体味,扑进车厢。尽管被混杂,桂花的香气还是令人格外在意。车厢里,不时有女孩子的惊讶声“哎呀!桂花好香!呆会儿停下摘一枝!”

女孩子的话着实让我心动。昏沉沉靠在座位上的我,心想着,校园专家楼背面有一个硕大的桂花树,是否经过时摘一枝呢?一转念,似乎不妥。记得去年桂花飘香的季节,傍晚时分,有几个女生摘桂花,我刚好经过,很想让女生匀一枝给我。念头如此,而身为学校职工的我,嘴上不得不说:“同学们,还是不要摘的好,这株桂树很多年了,起码我进校时就有了。大家你一枝我一枝,桂树迟早会消瘦的。”几个女生红着脸,朝我使劲地点着头,又掩饰不住兴奋地举着饱满的桂花枝跑走了。望着跑远的女生的背影,我心里好生羡慕她们的冲动。谁都经过冲动的年纪,曾几何时,青春的我,大学时代的宿舍里也曾点缀过偷偷摘来的花枝。

     因连着几日醺在桂花香里,亦因爱上涂鸦琐碎文字,便咨询了对花草有栽培经验的邻家伯伯。伯伯告诉我,中秋前后天气突然热起来,竟像夏季一样,桂花一经蒸郁,就烂烂漫漫地盛开了。这种早晚冷凉、白天燠热的天气既有利于桂树的营养积累,也促使雨露的形成,桂树开花随之加速,苏州人称之为“桂花蒸”。

桂花蒸!桂花蒸!最近迷张爱铃的我,顿然想起她的小说《桂花蒸阿小悲秋》。“秋是一个歌,但是‘桂花蒸’的夜,像在厨里吹的箫调,白天像小孩子唱的歌,又热又熟又清又湿。——炎樱”,“丁阿小手牵着儿子百顺,一层一层楼爬上来。高楼的后阳台上望出去,城市成了旷野,苍苍的无数的红的灰的屋脊,都是些后院子,后窗,后巷堂,连天也背过脸去了,无面目的阴阴的一片,过了八月节还这么热,也不知它是什么心思。”当初草看这篇,尚不明了“桂花蒸”的含意。原来如此。懂了桂花蒸的意思,再读张的小说,似心有灵犀,不觉兀自地笑了起来。

     “冷露无声湿桂花”,“露密前山桂”,“天将秋气蒸寒馥,月借金波摘子黄”,“重露湿香幽径晓,斜阳烘蕊小窗妍”。古诗中“冷露”、“露密”说明桂树开花天气要早晚冷凉;“烘与蒸”说明天气还会一度出现较高的温度。想来愈发仰慕古代的文人骚客,他们作诗言物,竟将这不慎稀罕的桂树桂花的禀性惟妙惟肖凝炼出来,正所谓三两句诗词胜千万语长论。

     又是一年桂花开,桂花香醺无处逃。今年此时,因寻着桂之精髓,桂花的香里更似比往年多了些许禅道。停笔之时,一场秋雨刚过,天凉了。还是同样的路线,经过,桂香淡了。好在桂香浓郁时,我为她留了心。

     “乘凉仿佛是隔年的事了。”当年如此,此刻恰好亦同感。



   一清早,掀开窗帘看看,窗上已撒满了水珠;啊,好极了,又是个下雨天。雨连下十天、半月、甚至一个月,屋裏挂满万国旗似的湿衣服,墙壁地板都冒著湿气,我也不抱怨。雨天总是把我带到另一个处所,在那儿,我又可以重享欢乐的童年。

那时在浙江永嘉老家,我才六岁,睡在母亲暖和的手臂弯裏。天亮了,听到瓦背上哗哗的雨声,我就放了心。因为下雨天长工们不下田,母亲不用老早起来做饭,可以在热被窝裏多躺会儿。我舍不得再睡,也不让母亲睡,吵著要她讲故事。母亲闭著眼睛,给我讲雨天的故事:有个瞎子,雨天没有伞,一个过路人见他可怜,就打著伞送他回家。瞎子到了家,却说那把伞是他的。他说他的伞有两根伞骨是用麻线绑住,伞柄有一个窟洼。说得一点也不错。原来他一面走一面用手摸过了。伞主笑了笑,就把伞让给他了。

     我说这瞎子好坏啊!   母亲说,不是坏,是因为他太穷了。伞主想他实在应当有把伞,才把伞给他的。在熹微的晨光中,我望著母亲的脸,她的额角方方正正,眉毛细细长长,眼睛谜成一条线。我的启蒙老师说菩萨慈眉善目,母亲的长相一定就跟菩萨一样。

     雨下得越来越大。母亲一起床,我也跟著起来,顾不得吃早饭,就套上叔叔的旧皮靴,顶著雨在院子裏玩。我把阿荣伯给我雕的小木船漂在水沟裏,中间坐著母亲给我缝的大红「布姑娘」。绣球花瓣绕著小木船打转,一起向前流。

天下雨,长工们不下田,都蹲在大谷仓后面推牌九。我把小花猫抱在怀裏,自己再坐在阿荣伯怀裏,等著阿荣伯把一粒粒又香又脆的炒胡豆剥了壳送到我嘴裏。胡豆吃够了再吃芝麻糖,嘴巴乾了吃柑子。大把的铜子儿一会儿推到东边,一会儿推到西边。谁赢谁轮都一样有趣,我只要雨下得大就好。下雨天老师就来得晚,他有脚气病,穿钉鞋走田埂路不方便。老师喊我去习大字,阿荣伯就会去告诉他:「小春肚子痛,睡觉了。」老师不会撑著伞来找我。母亲只要我不缠她就好。

五月黄梅天,到处粘糊糊的,母亲走进走出地抱怨,父亲却端著宜兴茶壶,坐在廊下赏雨。院子裏各种花木,经雨一淋,新绿的枝子顽皮地张开翅膀,托著娇艳的花朵,父亲用旱烟袋点著它们告诉我这是丁香花,那是一丈红。大理花与剑兰抢著开,木犀花散布著淡淡的幽香。墙边那株高大的玉兰花开了满树,下雨天谢得快,我得赶紧爬上去采,采了满篮子送左右邻居。玉兰树叶上的水珠都是香的。

唱鼓儿词的总在下雨天从我家后门摸索进来,坐在厨房的条凳上,唱一段秦雪梅吊孝,郑元和学丐。母亲一边做饭,一边听。晚上就在大厅裏唱,请左邻右舍都来听。宽敞的大厅正中央燃起了亮晃晃的煤气灯,发出嘶嘶的声音。煤气灯一亮,我就有做喜事的感觉,心裏说不出的开心。雨哗哗地越下越大,瞎子先生的鼓咚咚咚地也敲得越起劲。唱孟丽君,唱秦雪梅,母亲和五叔婆听了眼圈儿都哭得红红的,我就只顾吃炒米糕、花生糖。父亲却悄悄地溜进书房作他的「唐诗」去了。

八、九月台风季节,雨水最多。那时没有气象报告,预测天气好坏全靠有经验的长工和母亲抬头看天色。云脚长了毛,向西北飞奔,就知道台风要来了。走廊下堆积如山的谷子,几天不晒就要发霉,谷子的霉就是一粒粒绿色的麴。母亲叫我和小帮工把麴一粒粒拣出来,不然就会越来越多。这工作真好玩,所以我盼望天一直不要晴起来,麴会越来越多,我就可以天天滚在谷子裏拣麴.不用读书了。

     如果我一直不长大,就可以永远沉浸在雨的观乐中。然而谁能不长大呢? 到杭州念中学了,下雨天,我有一股凄凉寂寞之感。

     有一次在雨中徘徊西子湖畔。我驻足凝望著碧蓝如玉的湖水和低斜低斜的梅花,却听得放鹤亭中响起了悠扬的笛声。弄笛人向我慢慢走来,低声对我说:「一生知己是梅花。」

     我也笑指湖上说:「看梅花也在等待知己呢。」衣衫渐湿,我们才同撑一把伞归来。



婉若批完最后一本周记,推开本子,看看腕表,已经是深夜一时。她伸伸懒腰,打了个呵欠,觉得肚子有点饿。打开壁橱,取出饼干盒来,一摇却是空空的,才想起在屋里踡缩了一个下午,忘了去福利社买点心了。再拉开抽屉,抽屉里一个瘪瘪的报纸小包里还剩下几粒花生米。打开来拣一粒丢在嘴里嚼,偏偏又是烂的,一股油味直冲喉鼻,不由得咳呛起来。连忙去拿开水瓶倒开水,热水瓶却只剩下小半瓶水。
  倒一点在杯子里,喝了两口,一点不烫,在嘴里温吞吞冒着一股消毒药水的味儿。她最怕温吞开水,要喝就是烫烫的红茶,浓浓的,香香的,那像醇酒似的颜色更美:就不喝,捧在手上,凑在鼻子尖上闻闻都好,那淡淡的幽香曾使她的心灵沉静、陶醉。可是现在,手里却是一杯半冷不热的白开水,淋在心口上凉森森的。环视屋子里也是凉森森的。早春的深夜,从窗外涌进一阵寒意,包围了她。她真后悔,应该买个电炉放在屋里,随时可以煮点开水,再买点红茶来泡泡。唔!
  红茶多好,可是她就是这么懒散。十多年的教书生活,十多年的单身宿舍生活,把她压缩得成了一架定时开放的留声机。
  说话是刻板的,进出课堂时,动作是刻板的,一回到宿舍,就像蜗牛钻进了壳,蜷缩作一团,心也像一团揉绉的纸,摊也摊不平直。她不知自己为什么非住单身宿舍不可,台北有位母亲一样的姑妈,她再三地欢迎她,她就是不去,连周末玩玩也很少去,总说自己要改作业,要做礼拜,要做这,要做那。其实她是什么也不想做,有时就整整在床上躺上一天,连饭都懒得起来吃。她不去姑妈家的原因是怕她唠叨:“婉若呀,你也该打扮打扮,出去玩玩,散散心才好。年纪轻轻的,怎么变成这样。”姑妈就不止一次地这样说过她。“年纪轻轻的。”
  唉!都三十四岁了,还能说是年纪轻轻的吗!从二十四到三十四,整整十年的年华悄悄逝去了。还有那位比她小三岁的表弟彬如,总用一双奇异的眼神盯着她。常常在吃饭的时候,他们面对面坐着,她怎么也躲不开他的视线。她想他一定在注视她眼角渐渐出现的皱纹了。他一定在取笑她身上又长又大灰扑扑的黑毛衣了。当他喊她表姐时,她心里好别扭。因为他的声音是那么温和而彬彬有礼,深恐喊响了会惊吓她似的。尤其是当他带了大批男女朋友回家来玩的时候,她就会像逃难似的赶紧逃回学校。她觉得她不是故意严肃,而是她的心再也活泼不起来,年青不起来了。因为,青春在这十年迷茫的怀恋中,逝去了。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叹气在她已成了一种习惯,可是当着姑妈,她就得注意,不敢随便叹气。因为姑妈会说“年纪轻轻叹什么气”?姑妈老说她年纪轻轻的,无异是对她的一种讥讽。但她知道姑妈是无心的。而且在老年人心目中,她,一个小辈总归是长不大的孩子。就是对三十一岁的彬如,姑妈也还喊他的乳名毛毛哩。有时当着客人,就把彬如急得直跺脚。“妈,你怎么啦?”说着,用眼悄悄瞟了她一眼,露出一嘴洁白整齐的牙齿笑嘻嘻地说,“表姐,你不会笑吧?”姑妈就说:“她笑什么,你们还不是一起长大的。”这一说,说得她脸烘烘的,不得不找个理由走开了。她比表弟大,小时候,表弟脸上挂着眼泪鼻涕都是她给擦的。如今表弟是国外学成归来的博士,大学知名教授。而她呢?一直沉在中学里教书,一教就是十年。表弟曾多次劝过她再出国深造,还曾为她在教育部抄来大学毕业的成绩表,但她就是打不起精神来。来台湾以后,这颗心好像一直在等待中,一年又一年的,终于,她知道他不能来了。就算他能来,他也只能偶尔来看看她,陪她散散步,在幽静的公园里坐坐。就如在西湖孤山放鹤亭中,默默对坐似的。但那时每次见面,她都像有一句最重要的话不曾对他说出来,便匆匆分手了。当时,她总以为会有机会说的,谁知一别就是这么些年,这句话永远没机会说了。不说也好,她又对自己叹了口气。纵然说了,他也不会毅然和她一同来台湾的,因为那时他已有一个家。现在,他究竟怎样了呢,他还住在那一间临湖的水阁里,悠闲地画他的荷花和竹子吗?他还能自己在屋里点起油炉煮面条吃吗?还能用古色古香的宜兴茶壶,沏一壶浓浓香香的红茶款客吗!


她就是这么恍恍惚惚地想着,越想越没个完。凄淡的月光从窗帘间泻进来,夜已很深了,脚又冷。她把热水瓶里一点剩余的水倒出来洗了脚,就上床躺下了,躺了半天,翻来覆去地仍睡不着,她又想服一粒安眠药了。服安眠药容易成习惯,彬如时常劝她不要用安眠药帮助睡眠。

  “别服安眠药,多散散步,自然就睡得好了。”彬如说,接着又问她,“表姐,您为什么总不肯出去散步,换换空气?”

  她对他淡淡地一笑,说不出所以然。

  “从前您不是这样的人,在杭州时,您喜欢骑车,喜欢划船,喜欢爬山。记得吗?我们有一次在西湖苏堤骑车比赛,您膝盖上跌了一大块伤,结果还是您胜了。又有一次夜晚,我们划船比赛,这您就划不过我了,可是在岳坟,加入了心逸先生帮您划,你们胜了。”

  他又提到心逸了。他已不止一次地提到他。心逸先生如何有学问,如何洒脱有风趣,他的荷花与竹子又是画得如何的风神飘逸。总之,他也是很钦佩心逸的。可是这次他提心逸时,语言与神情有点特别,明亮的眼神也探索似地望着她,似将照透她的心。

  她掉开脸,眼睛望着空茫茫的前面说:

  “尽提那些古老的事儿干吗?”

  “因为您喜欢追忆,我在帮您追忆嘛。”他顽皮地逗她。

  “你错了,我并不喜欢追忆,我的生活没有过去,没有将来,只有现在——扎扎实实的现在。”

  “扎扎实实的现在,但愿您能如此就好。我妈总担心您还不够扎实。我也为您担心。在国外的时候,我给您写那样多信,您都很少回,就回也是三言两语,像给学生作文后面下的批语。但我不是学生,您不知道我读到那种类似‘词意畅通’、‘文情并茂’等的批语有多失望。在国外,我也是很孤单的,我渴望亲人的关切,只有妈和您的信才会使我专心读书工作。妈的信是您代写的,您那么委婉曲折地体贴妈的意思,字里行间流露出无尽的慈母之爱。而您自己给我的信呢,四个字,惜墨如金,所以,表姐,我真不了解您。”

  他哪里是不了解她呢?他是太了解她,也太关切她了。这种了解与关切,给她心灵上加了一层重重的负担。她宁愿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惦念她,让她无声无息,静悄悄地枯萎、消逝。因为在人世,她似已无所企盼了,如果说有的话,那就是那一线几乎完全断绝的希望——心逸能来台湾。啊,心逸,你在哪里,你还无恙地活着吗?你肯试着来台湾吗?你为什么不试试看呢?许多人都出来了,你为什么不能呢?是为了妻子与爱女吗?如今,我们隔绝在两个世界里,你在我心中存亡未卜,这些年来,就是这一点点游丝似的希望在支持我,我在等你突然飞来一纸短简,告诉我你平安无恙。我在等你有一天会来到台湾。啊,心逸,只要我的手能再捏在你热烘烘的手心里,只要听你说:“婉若,你真好。”只要再一次,我就会感到无尽的幸福了。可是有这一天吗?心逸,我们能再见吗?在台湾,还是杭州西子湖畔呢?

  枕边已湿透了一摊泪水。她不禁可怜自己的脆弱与落寞。

  她原不是个好哭的人,尤其是当老师以后,当着学生每天得说些积极人生的励志哲学,每天得面带严肃的笑容。这笑容在她像脸上结了一层硬壳,绷得她面部的肌肉非常的疲乏。回到寝舍,才把这层硬壳剥去了,剥去后对镜子照照,面容却又如此的苍白憔悴。眼角的皱纹与嘴边两道隐隐约约的细沟,刻下了她十年无热无光的岁月。尤其是那被赞为翠黛沉沉的眉峰,与澄蓝似潭水的双眸,如今也一天天显得暗淡了。她的泪水不住地从眼角滴下来,湿透的枕头,浸得她面颊凉沁沁的。她不能再躺着了,她坐起身,望望窗外,窗外正挂着一钩淡月,把疏疏落落的树枝的影子投在窗帘上。她侧身在抽屉中取出一个玛瑙图章,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上面的篆体字:“长沟流月去无声”。这是她请心逸刻的,那一天她请他刻这枚图章时,心头是多么的兴奋、紧张与羞涩。心逸微笑点头答应她时,眼神又是多么的深情款款。他似乎在问她什么,又似乎在回答她什么,似在嘲笑她,又似在赞美她。



那眼神啊,既威严而又和蔼,既洒脱而又矜持。使她心慌,使她迷惑。使她感到幸福,也使她感到心酸。真的,她每次见了他,就会一阵阵的心酸。尤其是那一次,他答应替她刻图章的那一次。
  那是一个仲夏的傍晚,落日余晖散布在浓密的林荫道上,她在课后散步上西泠印社,看看碑帖,她正在打开一部石印的苏东坡手抄的陶渊明诗在欣赏,却见心逸远远地走过来,她连忙迎上前喊:“孙先生,你也来了。”
  其实她刚听完他讲词选,下课后,她一直沉浸在他读词的铿锵音调里。带着半幻梦似的心情,来到这儿,没想到他也会出现在她面前。她喊他的时候,抑制不住声音的兴奋,他也一定听出来了。她有点羞涩,脸也不免红红的。她每次面对他时,总是显得局促不安的。
  “我来选一枚刻图章的石头,还买一盒印泥。你呢?”
  “我只是随便看看。”她手里还捧着那部陶诗。
  “这不是真迹,没有意思。”他说,他对什么都一目了然似的。
  “您替我选一本字帖好吗?”
  “你可以学黄道州的字。你的字与黄石斋比较近似。”
  “是吗!您不是也喜欢黄石斋的字吗?”
  “有点像,但我看的各种碑帖多,已经变成不知什么体了。”
  “孙先生,我真喜欢您的字,我学您的字,可以吗?”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她会说这么一句半开玩笑的话。
  “学我的,真是取法乎下,不知要变成什么样的字了。”
  “孙先生,你肯为我画一幅荷花,题上您自己做的词,再盖上您自己刻的图章吗?”她已经把陶诗放回原处,随着他慢慢走到一片竹林中的石桌边坐下来。
  “可以,不过得慢慢来,我应当把自认为最满意的东西给你。”他笑了,笑容里带着湖水湖风的清凉。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吞下他给她那一份清淡而又浓郁的情意。不知怎么的,她总意识着他对她有一份情意。这,也许从他的眼神中感觉出来的。他的脸容原是非常严肃的:宽广的额,浓黑的双眉,一对灼烁的眼睛,使与他差不多年龄的男学生都有点怕他。可是她却时常好奇地向这对眼睛探索,当她的视线与他的接触时,她虽羞怯,却不躲开,因为她要用她的眼神告诉他,她是多么崇拜他,多么渴望他能多望她一下。起初,他把视线马上转开了,可是渐渐地,他看着她时,似乎在对她微微点头,赞许她的用心听讲。可是尽管如此,他的眼神是严肃的,带着一丝冰一般的寒意。她却对自己说:“无论怎样,我都要探索你的眼神,我要溶去那里面的冰。”
  冰渐被溶去了,她相信。由于她火一般炙热的眼神不断地向他投望,由于她想尽种种机会向他请益,他应该感觉到这个女学生对他的迷恋。渐渐地他不再回望她了,他在逃避她的这份恋情,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要逃避呢?这原因她不久就清楚了。是因为他已经有一位克勤克俭的妻子,更有一个可爱的三岁小女儿。为此,她曾伤心地痛哭过,她对自己说,除了这一对眼神,除了他的声音笑貌,她不会再对世界上任何人着迷。而且她发誓要使这对眼睛,有一天能无所顾忌地望着她,悄悄地对她说:“顽皮的女孩子,我懂得你的心意,别再这样望我了,好不好!”她就将倔强地说:“不,我要这样望你一辈子。因为望着你,我才感觉自己有生命,有温暖,有爱。”可是这些话始终没机会说,因为他始终没有无所顾忌地望过她。
  可是此刻,在寂静的西泠印社的竹林中,他是那么深深地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他微笑着,不同于平常的笑,她似乎明白那笑里的意思了,于是她鼓足勇气说:“孙先生,肯为我选一枚图章,替我刻几个字吗?”
  他又点点头,问她:“你要刻什么字?”
  “随便您,一句诗或是词都可以。”她又仰着脸,半醉微酡似地说,“我真喜欢你刚才教的那首《临江仙》:‘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弄笛到天明。’多么悠闲,却又是多么孤高寂寞啊。”


  “唔,恰似苏东坡的‘拣取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词人总是寂寞的。”

  “我不算词人。”他又对她一笑,他没想到她会这样坦率地问他,“何况我忙于读书,还来不及想到寂寞。”

  “听说您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为什么不带到杭州来呢?”

  “我父母亲年纪大了,内人要在家侍奉二老,女儿得跟着妈妈。”

  “您真幸福,孙先生。”

  他又笑笑,他承认他是非常幸福的,可是这微笑使她心酸。她希望他说:“也不见得,人,总是在追求着一种得不到的东西的。”但他没有那么说。他是不会对她那么说的,她知道。他是她的老师,他又是那么矜持、高深莫测的一个人。他对任何人都不会说出心里所想的事情的。他们对坐在石桌前,晚风吹着竹叶,飒飒作响。这里很静,没有什么游人经过。这是个谈心的好处所,她原可把心事向他倾谈,但她又不想说了。她想说还是别说出来的好。他教他词的时候,总是说上乘的作品必具有含蓄的美,深意常在欲言未言之间。这是他对词的看法,也是对生活的看法。因此,她只淡淡地说:

  “孙先生,就请您替我刻‘长沟流月去无声’那一句词好吗?”

  “好,等你学好了画,用这枚闲章来补白。”

  “画,你肯教我吗?”

  “我只是偶然画来消遣,没有功夫的,不能当你的老师,你的天分高,应当从名师学习。”

  “我不要成画家,我也只要像您似的,画荷花与竹子。”

  “婉若,人应当发挥自己的独到之处,不要随他人脚跟,学他人言语,那是没有意思的。”

  他忽然摆出一脸的严肃,语重心长地说。眼中那一丝似询问又似答复的神情完全消失了。她心中一震,立刻站起身来说:

  “孙先生,我们回学校吧。”

  他们沿着湖堤回学校。一路上,潮湿的湖风吹拂着她的脸,夜色渐浓,她已看不清楚走在他身边的人的脸,但她感觉得到他那份带有歉意的微笑,她不想再逗他说话了。回到宿舍里,她无缘无故地淌下了眼泪。

  第二天上他的论语课,她就一直低着头不朝他看,只听他满口的仁呀智呀的讲解,她不喜欢听,这种声调恰恰与他头天傍晚说那句时一样,不像他讲词时充满了感情。她一直没抬头,却似乎感到他曾好几次把目光投向她。当天晚上,他问她:“婉若,你今天有点不舒服吗?”

  “到我屋里来取那枚图章,已经替你刻好了。”

  “你既那么喜欢这句词,我就连夜给你刻了。”

  “谢谢您,太谢谢您了。”

  她随他到了寝室。去他屋子,这不是第一次,但这是第一次他正式邀请她。他的屋子很小,很凌乱,桌上、椅上、床上全是书。每次她都想替他整理一下而又不好意思,一个有学问的人就是这么乱的。

  “你要喝什么茶,清茶还是红茶?”

  “你还有两种茶?”

  “嗯,都很好,是云南的雨前茶与茶砖,夏天宜于喝清茶,冬天喝红茶。”

  “我还是喜欢红茶,我自己来泡。”

  “水瓶里的水不行,我来煮。”他插上了电炉,“煮茶应当用炭火,用电炉就差劲了。茶有助文思,令人清心,所以我要用好茶叶,可惜这儿的水不好。”

  “西湖的水还不好?”

  “你看多混浊,一定要虎跑或九溪十八涧的水才好。”

  “您这样讲究喝茶吗?”

  他笑着点点头,眼中那一丝似询问又似答复的神情又回来了。

  他在抽屉里取出一幅画说:“打开看看,送给你的”她打开一看,原来是画的一个美人,依着一树疏疏落落的杏花在吹笛子。

  “孙先生,没想到您还会画仕女。”她赞叹地说。

  “这是我写的‘杏花疏影里,弄笛到天明’的词意。盖上‘长沟流月去无声’的章,你以为如何?”

  “太好了,太好了,谢谢您,孙先生!”



  他已经为她沏好红茶,她捧在手中,一阵阵清香扑鼻。那清香一直浸润着她的心田,直到如今。可是她现在桌上摆的是一杯冷冰冰的白开水。她陡然像从一个温餮的梦中被惊醒过来,眼前景色迥异,那幅美人吹笛图,竟于匆忙中不曾带出来,幸得这枚图章还在手边,足供她绵绵地追忆!
“婉若,”她听他悠扬的声音喊她,“我也喜欢这三句词,这表示一种执著的情操。尽管长沟中月影,无声地流去,而她只顾弄笛,忘了夜深,忘了时光的流转,不觉已到了天明。
  这是风露终宵之意,你觉得如何呢?”
  她站得靠他那么近,她但愿能倚在他胸前,抬头仰望着他,对他说:“我懂这词的深意,我也更懂您的深意。”可是她没有说,她只偷偷抹去眼角的泪珠,转脸望着窗外说,“孙先生,您看西湖的夜色多美。”
  心逸默然半晌,然后叹息了一声说:“婉若,你真好。”
  这三个字,包含了千言万语。她懂得,她不必再问什么了。她放下杯子,拿起画与图章,就回自己宿舍了。那一晚,她流了一夜甜蜜的泪水。如今想来,她是多么的傻,她为什么一句都不问他就走开了呢?她不是渴望着他对她说些一句什么话吗?她为什么反而自己躲避开了呢?
  又是一次他们一同喝茶的情景。那是她毕业以后,在杭州最后一个严冬天气。那时局势已经很紧张,他特地约她去他宿舍喝茶。窗下的梅花枝上,压着沉甸甸的雪。他在屋中升起炭火,两人冒着雪,在腊梅花枝上撮下了积雪,丢在小瓦壶中,用云南茶砖煮了一壶茶,倾出来的茶红似醇酒,香味浓烈。他端一杯放在她手心里,说:“尝尝看,临湖赏雪,雪水烹茶,这才是真正的品味人生。”
  她把杯子捧在手心,闻着香味,眼睛望着满是雾气的玻璃窗外。湖上的水、天、山色,都是一片朦胧的白。她再回过脸来,望着他,心里在搜索一个适当的字眼,对他说出当时的感受。可是她搜索不到那恰当的字,只好默然了。
  “婉若,希望你好好保存那枚图章,连同那幅画。因为——
  “怎么,您要离开这儿吗?”
  “哦,我要回故乡看看,也许把家接出来。”
  “假使老人家不愿出来呢?”
  “那我就留在那儿照顾他们,因为局势不太好。”
  她的心在往下沉,沉向一个凄冷的幽谷。她没有心情再问什么,只是默默地啜着那杯红茶。茶更浓,也更苦涩了。
  “再给你加点热开水,腊梅花上的雪水,恐怕别处不容易有。”
  “我不会离开杭州,无论局势怎么乱,我也不打算离开。
  我年年可以饮腊梅花上的雪水。”
  “别说傻话,婉若,你太年轻了,环境的剧变又不适宜于你,我不要紧,安顿好老年人以后可以设法走。”
  “您可带家眷走吗?”
  “当然可以,先向南走,然后到台湾。”
  “到台湾,那么如果我也去台湾的话,我们还可以见面。”
  “是的,婉若,无论如何,你应当走的,记得你以前做的一首诗吗?‘此夕灯前珍重别,天涯处处月明多’,我很喜欢你这两句。”
  “现在真的要分别了。”
  “在台湾将是月明处处,我们会再见面的。”
  她抬头望了下窗外,一轮圆月正挂在高空。这是台湾的明月,也是杭州湖上的明月。
  “我等你,孙先生,我一定等你来。”她想说,“此生我不会再为第二人等待。”可是她咽下去了,也咽下了一口苦涩的红茶,和着苦涩的泪水。
  “婉若,你真好,可是我……”他没有说下去。
  “你怎么样?”她迫切地追问。
  “没有什么,我感触很多,心很乱,我只希望你到台湾以后,能够比现在快乐,我们若能再见面时,希望看见你明朗的笑容。
  “我能吗?孙先生。”她心里喃喃着:“一切都在你。只要你对我说一个字,只要你肯放弃一切,去台湾。”



  他们就那么怅怅惘惘地分了手。不久,局势更紧,她随着姑妈一家离开杭州了。到火车站是深夜三时,车站上逃难的旅客惶惶然地乱挤着,行李堆得像一座座小山。母亲喊,孩子哭。火车班次已乱,随到随开,也不知车什么时候会来,车上有没有空位。她和姑妈表弟都手提行李,准备随时挤上车去。她望望黑黝黝的火车轨道,又回头望望车站进出口处。她在盼待心逸能忽然赶来,因为她曾写信告诉他,也许明天一早走,却没有想到会临时提前,来不及通知他了。但她多么盼望他来。他说过风露终宵那句话,难道他不能为她等一夜吗?
车来了,人潮涌上去,她被抛在后面,姑妈喊叫她,表弟彬如奔来扶她行李从窗口扔进去,车背上黑压压的满是人,车门口也挂了一串串的人。她挤不上去,被表弟送上敞篷的堆煤货车上,汽筒里吐出来的煤烟熏得她窒息,也睁不开眼。
  可是她还在望车站进口处。车马上要开,他不会来了。但当车子正开始蠕动时,她看见他了,他急忙奔进来,绝望地到处张望,她挥手大声喊他,可是他听不见。他跑到后面车厢去找了,咳,心逸,你为什么不早一点点来,早一分钟也好。
  现在太晚了,车越开越快越远,一切都在烟雾中迷失了。
  那一片迷糊的烟雾萦绕着她的心头,直到如今。烟雾中只有一个印象是清晰的,那就是心逸的身影。可是这多年了,心逸没有来台湾,他不会来了,可是他现在怎么样了呢?
  婉若在抽屉里取出印泥,这只是一盒普通的印泥,颜色暗滞,哪有她在西泠印社买的印泥好。可是她在匆忙中竟不及收拾这些心爱的东西。那是一个精致的红木小盒,盖面上刻着篆字。朱红的印泥色泽鲜明而含蓄,正中有一片四方的飞金。这是他特地为这枚图章买的,却偏偏没有带出来。她用图章在这暗滞的印泥上按了一下,盖在一张白纸上,“长沟流月去无声”几个字笔力依然,而色泽黯淡。
  已经深夜四点多钟了,她收起图章,和衣倒在床上,拉上被子随便地盖着,靠在枕上朦胧睡去。醒来时,阳光已涌进窗帘,疏疏落落的花影,撒落在书桌上。她看看腕表已经七点半,吃早餐的时间也过了。宿舍里静悄悄的,她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原答应星期六就去姑妈家的,可是这样的无情无绪,不去也罢,好在姑妈一向不勉强她的。
  她正在对镜梳洗的时候,门外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那是一种轻快的脚步,她分辨得出来,是彬如来了。彬如怎么这样早就来了呢?他一定又是逼她回去的。
  门敲了两下,声音很柔和,显得彬彬有礼。她答应一声“进来”,彬如进来了,爽朗的笑容,关切的眼神,询问的语调:“婉姐,你这么早就起来了?”
  “你这么早就来了?”她反问他,望了他一眼。他不常喊她婉姐的,当着人,他总喊她表姐,可是今天他又喊婉姐了,她听来特别亲切入耳。她感觉到自己明明很喜欢见到彬如,但两人相对时,她又躲躲闪闪的,有一种被怜悯的感觉,这是她最受不了的。彬如的英俊、洒脱、快乐,越发使她感到自己老大,他的关注,越发使她不安。
  “来抓您,怕您跑了。”他顽皮地说。
  “我跑哪儿去,哪儿我也不想去。”
  “妈昨天等了你一下午,今天一早就要我来请您,要您一定回家。”
  “我头有点痛,不想动。”
  “又来啦。昨晚上一定又没睡好。”
  “赶着批改作文本子。”
  “您就只想把自己埋葬在工作里,不要轻松一下吗?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星期天。”
  彬如指着自己的鼻子尖说:“猜猜看。”
  “今天,”婉若回头看看挂历,阴历二月十六,“哦,我想起来了,是你的生日。”
  “对啦,我的三十一大庆,您都忘了。”
  “今天是十六,昨天是十五,怪不得月亮那么圆,那么亮。”
  “您昨夜一定一个人在赏月,是不是?”彬如看了下她的眼睛,她自己知道,一定微微有点肿,他笑了一下。“妈常说十五月亮不及十六圆,今晚才是最好的。”


  “哦,花好、月圆、人寿,都被你占完了。”

  “谢谢您,但愿如此,您居然说这样吉利话,妈听了可高兴了。”

  “怎么,难道我常说丧气话吗?”

  “可不是,您常常叹气,妈就担心。”他已经坐在书桌前,拿起那张盖着图章的纸:“比如说这句词,就有点——有点萧瑟。‘长沟流月去无声’。什么叫做流月呢?我就不懂,我也不喜欢。”

  “我非常喜欢,我还打算命名我这小房间为流月楼呢!”

  “不好不好,婉姐,还不如叫做留月楼的好。”

  “世上什么留得住?你真傻。”

“我傻,但我看您比我更傻。”

  “算了,我不跟你咬文嚼字了,你先出去,我换件衣服就走。”

  彬如点头出去了。她淡淡敷上一层脂粉,换了件紫罗兰色的旗袍,披上一件淡灰色毛衣,这是她特地为彬如穿的,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这件毛衣是他从国外带回来送她的。

  她走下楼梯,看彬如站在校园里观赏花木,满院的扶桑和美人蕉开得鲜艳夺目。她这件粉红色旗袍,和他送的毛衣,一定使他非常高兴了,他喊道:“婉姐,您实在应该穿这鲜明颜色的衣服的,老是穿蓝的黑的干什么呢?”

  “我喜欢那颜色,今天是为你穿的,因为是你的大寿呀,而且也让姑妈高兴点。”

  “谢谢您,婉姐,您真好。”

  他也说“您真好。”这是心逸说过多次的话。她的眉峰不由微微一蹙,敏感的彬如似已感觉出来。

  “又在想什么了?”

  “刚才我对着这明媚的春光,倒胡诌了两句不通的句子,把流月改为留月,‘小楼一角,留月待君来。’如何?”

  “好得很,想不到你也做起词来了。”

  “我也不知是诗还是词,反正,我是被你传染了。不过,我总觉得做这玩意儿伤神得很,还是玩玩山水的好。今天我为你安排了很好的节目,去碧潭划船拍照,晚上看电影,回家后再宵夜赏月。”

  “一定还有很多客人。”

  “您是我唯一的客人,我和妈说好的,今天只我们一家三个人,尽一日之欢。”

  “一家三个人,”彬如的语调是如此的款切,真挚,热情。

  “好,我们一定高高兴兴地玩,为你庆祝快乐生日。”

  “别忘了您自己的生日就在下星期六。”

  “你记得这么清楚,我自己倒忘了。”

  “妈跟我都不会忘记的,下星期六可得早点回来啊。”

  她点点头,她的心像沉浸在温馨的醇酒里,昨宵一夜的凄凉寒冷,都被彬如的笑语琅琅驱散了。

  他们并肩走着,脚步声在光滑的柏油马路上拍打出和谐的韵律,将近家门的时候,在树荫密布的人行道上,她感觉到彬如渐渐放慢脚步,眼睛款款地望着自己,轻声地喊了声婉姐,却又不说话了。

  “我想问您,‘流’月和’留’月,究竟哪一个字好?”

  “那么,从今以后,我恳求您收起那题‘长沟流月去无声’的图章,我再为您刻一颗新的:‘留月待君来’。”

  “你一个研究理工的,还酸溜溜地学做词,学刻图章?”

  “生活的情趣原该是多方面的,我也喜欢旧诗词,偶尔玩玩可以,只不过别太伤神了。我倒很喜欢顾贞观赠吴汉槎金缕曲里的两句:‘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婉姐,留取心魂相守该多好。”

  婉若默然良久,抬头望望晴明的天空,青翠的树木,嫣红的花朵。十年来,她第一次重新感觉到春光是如此明媚可爱。她脉脉地回头望着彬如,低下了头。

  “婉姐,您的眼睛像碧蓝的潭水。”

  “你也这样说吗?”

  “有人这样赞美过您吗?”

  “没有,唉!也许有,但我现在已经模糊了,真的十分模糊了。”

                  (选自《菁姐》,尔雅出版社1985年出版)


我五岁正式由家庭教师教我「读书」 认方块字。起先一天认五个,觉得很容易。后来加到十个,十五个,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快。而且老师故意把字颠三倒四的让我认,认错了就打手心。我才知道读书原来是这麼苦的一回事,就时常装病逃学。

     母亲说老师性子很急,只想一下把我教成个才女,我知道以后一定受不了,不由得想逃到后山庵堂里当尼姑。母亲笑著告诉我尼姑也要认字念经的,而且吃得很苦,还要上山砍柴,我只好忍著眼泪再认下去。不久又开始学描红。老师说:「你好好的描,我给你买故事书。」故事书有什麼用呢?我又看不懂,我也不想看,因为读书是这麼苦的事。

     最疼我的老长工阿荣伯会昼「毛笔画」,拿我用门牙咬扁了的描红笔,在黄标纸上画各色各样的人物。最精彩的一次是画了个戏台上的武生,背上八面旗子飘舞著,怀里抱个小孩,他说是「赵子龙救阿斗」,从香菸洋片上描下来的。

     他翻过洋片,背面密密麻麻的字,阿荣伯点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有的字我已经认识,他念错了,我给他改正,有的我也不认识。不管怎样,阿荣伯总讲得有头有尾。他说:「小春,快认字吧,认得多了就会读这些故事了,这里面有趣得很呢!你认识了再来教我。」

     为了要当他的老师,也为了能看懂故事,我对认字发生了兴趣。我也开始收集香菸洋片。那时的香菸种类有大英牌、大联珠、大长城等等。每种包装里都有一张彩色洋片。各自印的不同的故事:《封神榜》、《三国演义》、《西游记》、《二十四孝》都有。而且编了号,但要收齐一套是很难的。

一位大我十岁左右的堂叔,读书方面是天才,还写得一手好魏碑。老师却就是气他不学好,不用功。他喜欢偷喝酒、偷菸抽,尤其喜欢偷吃母亲晒的鸭肫肝。因此我喊他肫肝叔。他讲「三国」讲得真好听,又会唱京戏,讲著讲著就唱起来,边唱边做,刘备就是刘备,张飞就是张飞。连阿荣伯都心甘情愿偷偷从储藏室里打酒给他喝。我就从父亲那儿偷加力克香菸给他抽。他有洋片都给我。我的洋片愈积愈多,故事愈听愈多,字也愈认愈多了。

     在老师面前,那怕他把方块字颠来倒去,我都能确确实实的认得。老师称赞我「天份」很高,提前开始教「书」,他买来一本有插图的儿童故事书。第一天教的是司马光的故事,司马光急中生智,用大石头打碎水缸,救出将要淹死的小朋友。图画上一个孩子的头伸出在破缸外面,还有水奔流出来。司马光张手竖眉像个英雄,那印象至今记得。

     很快的,我把全本故事书看完了,仍旧很多字不认识,句子也都是文言,不过可以猜。不久,老师又要教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诗原来还可以数数呢。

后来肫肝叔又教我一首:「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无数片,飞入梅花都不见。」似乎说是苏老泉作的,我也不知道苏老泉是谁,肫肝叔说苏老泉年岁很大才开始用功读书,后来成为大文豪,所以读书用不著读得太早,读得太早了反而变成死脑筋,以后就读不通了。他说老师就是一辈子读不通的死脑筋,只配当私垫老师。他说这话时刚巧老师走进来,一个栗子敲在他头顶上,我又怕又好笑。就装出毕恭毕敬的用功样子。可是肫肝叔的话对我影响很深,我后来读书总读不进去,总等著像苏老泉似的,忽然开窍的那一天。

八岁开始读四书,《论语》每节背,《孟子》只选其中几段来背。老师先讲孟子幼年故事,使我对孟子先有点好感。但孟子长大以后,讲了那麼多大道理我仍然不懂。肫肝叔真是天才,没看他读书,他却全会背。老师不在时,他解说给我听:「孟子见了梁惠王,惠王问他你咳嗽呀?(王曰叟),你老远跑来,是因为鲤鱼骨卡住吗?(亦将有以利吾国乎?故乡土昔「吾」「鱼」同音)孟子说不是的,我是想喝杯二仁汤(亦有仁义而已矣)。」他大声地讲,我大声地笑,这一段很快就会背了。


老师还数了一篇《铁他尼邮船遇险记)。他讲邮船撞上冰山将要沉没了,船长从从容容地指挥老弱先上救生艇,等所有乘客安全离去时,船长和船员已不及逃生,船渐渐下沉,那时全船灯火通明,天上繁星点点,船长带领大家高唱赞美诗,歌声汤漾在辽阔的海空中。老师讲完就用他特有的声调朗诵给我听,念到最后两句「慈爱之神乎,吾将临汝矣。」老师的声调变得苍凉而低沉,所以这两句句子我牢牢记得,遇到自己有什麼事好像很伤心的时候,就也用苍凉的声音,低低地念起「慈爱之神乎,我将临汝矣。」如今想来很可笑。当时的确有一种登彼岸的感觉。总之,我还是非常感激老师的,他实在讲得很好,由这篇文章,使我对文言文及古文慢慢发生了兴趣。

后来他又讲了一个老卖艺人和猴子的故事给我听,命我用文言文写了一篇《义猴记》,写得文情并茂。内容是说一个孤孤单单的老卖艺人,与猴子相依为命。有一天猴子忽然逃走了,躲在树顶上,卖艺人伤心地哭泣著,只是忏悔自己亏待了猴子,没有使它过得快乐幸福,猴子听著也哭了,跳下来跪在地上拜,从此永不再逃,老人也取消了他额上的锁鍊。后来老人死了,邻居帮著埋葬他,棺木下土时,猴子也跳入墓穴中殉生了。我写到这里,眼泪一滴滴落下来,落在纸上,不知怎的,竟是越哭越伤心,彷佛那个老人就是我自己,又好像我就是那只猴子。我确实是动了真感情的,照现在的说法,大概就是所谓的「移情作用」吧。老师虽没有新脑筋,倒也不是肫肝叔说的那样死脑筋,他教导我读书和作文,确实有一套方法。可惜他盯得太紧,罚得太严,教起女诫女论语时那副神圣的样子,我就打哆嗦。

     有一次,一段《左传》实在背不出来。我就学母亲拊著肚子装「胃气痛」,老师说我是偷吃了生胡豆,肚子里气胀,就在抽屉里找丸药。翘胡子仁丹跟蟑螂尿、断头的蜡烛和在一起,怎麼咽得下去,我连忙打个呃说好了好了。

     其实老师很疼我。他长斋礼佛,佛堂前每天一杯净水,一定留给我喝,说喝了长生不老,百病消除。加上母亲的那一杯,所以我每天清早得喝两杯面上飘著香灰的净水。然后爬在蒲团上拜了佛,才开始读书。

老师从父亲大书橱中取出来的古书冒著浓浓的樟脑味,给人一种回到古代的感觉。记得那部诗经的字体非常非当的大,纸张非常非常的细而白。我特别喜欢。可惜我背的时候常常把次序颠倒,因为每篇好几节都只差几个字,背错了就在蒲团上罚跪,跪完一支香。起初我抽抽咽咽的哭,后来也不哭了,闻著香烟味沉沉地想睡觉。就伸手在口袋里数胡豆,数一百遍总该起来了吧。肫肝叔说得不错,人来此世界只为受苦,我已开始受苦了。不由得又念起那两句文章:「慈爱之神乎,吾将临汝矣!」

     晚上告诉母亲,母亲说:「你不可以这样调皮。你要用功读书,我还指望你将来替我争口气。」

     我知道她为的是二姨太。二姨太是父亲在杭州做大官时娶回的如花美眷,这件事著实伤了母亲的心,也使我的童年蒙上一层阴影。现在事隔将近半个世纪,二姨太也去世整二十年,回想起她对我的种种,倒也并不完全出於恶意。

     有件事还不能不感激她,就是我能够有机会看那麼多小说,正是由於她,她刚回故乡时,因杭州人言语不通,就整天躲在房里看小说,父亲给她买了不知多少小说,都用玻璃橱锁在他自己书房里,钥匙挂在二姨太胁下叮叮当当的响。

     我看了那些书好羡慕,却是拿不到,老师也不许我看「闲书」。有一天,肫肝叔设法打开书橱,他自己取了《西厢记》、《聊斋志异》等等,给我取了《七侠五义》、《儿女英雄传》,我们就躲在谷仓后面,边啃生番薯边看,看不懂的字间肫肝叔,为了怕二姨太发现,我们得快快的看。因此我一知半解,不像肫肝叔过目不忘,讲得头头是道。


     但无论如何,我们一部部换著看,背著老师,倒也增长了不少「学问」。在同村的小朋友面前,我是个有肚才的「读书人」。他们想认字的都奉我为小老师,真是过足了瘾,可见「好为人师」是人之天性。

阿荣伯为我在他看守桔园的一幢小屋里,安排了条凳和长木板桌,那儿人迹罕至,我和小朋友们可以摆家家酒,也可以上课读书。我教起书来好认真,完全是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我的教材就是儿童故事书和那一套套的香菸洋片,我讲了故事再讲背后的「文章」,挑几个生字用墨炭写在木板上,学著老师教我的口气,有板有眼。还要他们念,念不出来真的就打手心,我清清楚楚记得有一次硬是把一个长工的女儿打哭了,她母亲向我母亲告状说我欺侮她,还起了一场小小的风波,我心里那分委屈,久久不能忘记。因此也体会到,每当老师教我时,我实在应该用心听讲,才不辜负当老师的一片苦心。

二姨太双十年华,却也吃斋拜佛,照说应该和我母亲合得来,但她们各拜各的佛,连两尊如来佛都摆出各不相让,各逞威严的样子。二姨太用杭州口音念《白衣咒》、《心经》,非常好听。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看小说也一句句大声地念出来,她看《天雨花》、《燕山外史》等等,念一句,顿一顿,我站在一边听某了。

我心想我并没有看,是你在看嘛!但也懒得分辩,回瞪她一眼就走开了。但不幸的是有一天被她发现《红楼梦》不见了,她确定是我偷的,更糟的是父亲又发现书房里少了几幅名画,几部碑帖,两案并发,肫肝叔和我都受了严重的拷问。肫肝叔一切都承认了,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他说拿碑帖是为了临摹,父亲当场叫他写字,他拿起笔一挥而就,写的是「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露著一脸的得意。没想到父亲居然点了几下头说:「字倒是有天分,你以后索性从写字上下功夫。」肫肝叔奉命惟敬,父亲就叫他抄《金刚经》,抄朱伯庐先生《治家格言》。

然后二姨太转向我低声地说:「小春,你应当专心读圣贤书,这种小说不是你应当看的。」她的声音温和里透著一股斩钉截铁的力量,这股力量是父亲给她的,从那时起,我就怕了她,也有点恨她。但是看闲书的欲望却愈来愈强烈,我怀著一份报复的心理,去看大人们不许看的书。《清宫十三朝》,《七剑十三侠》,《春明外史》,《施公案》,《彭公案》……越看越觉得闲书比《左传》、《孟子》有趣多了。

老师看我昏昏沉沉的样子,索性开了书禁,每天指定我看几回《三国演义》,几回《东周列国志》,命我学《东莱博议》写人物史事评论,这下又苦了我了。肫肝叔却是文章洋洋洒洒,有一天他自动写一篇《曹孟德论》,把曹操捧上天,说刘备是个「德之贼也」的乡愿,父亲和老师看了都连连点头。他得意地对我说,写议论文一定要有和众不同的见解,才可以出奇制胜。但我对议论文总是没兴趣,因此古文中的议论文也不喜欢读。我背得最热的是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刘禹锡的《陋室铭》和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好像自己也有飘然物外之概。

幸好这时我的另一位在上海念大学的三堂叔暑假回来了。他带回好多杂志和新书。大部份都是横著排印的,看了好不习惯,内容也不懂,他说那都是他学「政治经济」的专门书,他送给我一本《爱的教育》和一本《安徒生童话集》,我说我早已读大人的书,还看童话?他说童话是最好的文学作品之一种,无论大人孩子都应当看。他并且用「官话」念给我听。他说官话就是人人能懂的普通话,教我作文也要用这种普通话写,才能够想说什麼就写什麼,写得出真心话。


     老师不赞成他的说法,老师说一定要在十几岁时把文言文基础打好,年纪大点再写白话文,不然以后永不会写文言文了。我觉得老师的话也有道理,比如我读林琴南的《茶花女软事》,《浮生六记》,《玉梨魂》,《黛玉笔记》等,那种句子虽然不像说话,但也很感动人,而且可以摇头摆尾的念,念到眼泪流满面为止。

     三叔虽然主张写白话文,他自己古文根基却很好。他又送我苏曼殊的《新鸿零雁记》,害我读得涕泪交流。这些「爱情」书,都是背著父亲和老师看的,其实我那时的兴趣早已从「除暴安良」的武侠转移到「海枯石烂」的言情了。

     十二岁的女孩子,就学著《黛玉笔记》的笔调,写了篇《碎心记》。放在抽屉里被老师看到了,他摆著一脸的严肃说:「文章还可以,只是小小年纪,不可以写这种悲苦衰烂的句子,会影响你的福分的。」其实我写的是母亲的心情,写得自认为非常哀怨动人。三救他夸我写得好,说我以后可以写小说,不过要用白话文写。

     他教我把他的故事写下来。原来他心里有一段非常罗曼蒂克的爱情。他喜欢侍候二姨太的丫头阿玉。阿玉见了他,低垂著眼帘却有说不完的情意,肫肝叔也喜欢她,她理也不理他,肫肝叔说:「她是应当喜欢三哥的,我不配。」从这一点看,肫肝叔是个心地很好的人。

我教阿玉认字读书,三叔也买了整套的伟人故事书送她。肫肝叔说:「还是让她读《二十四孝》吧!那样她才能死心塌地侍候二嫂,读新书她就会不甘心,她就会哭的。」

     他说得一点不错,阿玉一直忍,也一直哭,后来哭著被嫁给了船夫,全家就在一条乌篷船上飘飘汤汤,三叔对她的爱情也没个了结。在当时,她俩那种脉脉含情的样子,看了真教人心碎。我打算学郁达夫《迟桂花》的笔调来写,但后来进了中学,学算术,学英文。因此看闲书、写闲文的心情反而没有了。

我到杭州考取中学以后,吃斋念佛的老师觉得心愿已了,就出家当和尚去了。我心头去了一层读古书的压迫感,反而对古书起了好感,寒暑假,就在父亲书橱中,随意取出一本本线装书来翻翻,闻到那股樟脑味,很思念老师。父亲要我有系统地读四史。《古文辞类纂》和《十八家诗钞》由他选了给我读。可是我只能按著自己的兴趣背诵,父亲有点失望,他说我将来绝不是个做学问的人,这一点是不幸而言中了。

从学校图书馆中,我借来很多小说和散文,尤其是翻译小说。父亲对朱自清、俞平伯的文章很欣赏,可是仍不赞成我多看小说。我倒也用不著像小时候那麼躲著他偷看。那时中学课业不像现在繁重,课馀有的是时间,我看了巴金、老舍、茅盾等人的小说,西洋小说中,我最爱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多夫》,反覆看了好几遍,奥尔柯德的《小妇人》是当英文课本念的,我们又指定看 《好妻子》,《小男儿》的原文,因为文字较浅。其他如《简爱》、《傲慢与偏见》、《悲惨世界》,亦使我爱不释手。尤其是《小妇人》和《简爱》,我当时曾感到写小说并不难,只要有一颗充满了「爱」的心。记得当时还模仿各家笔法,写了一个中篇小说《三姐妹》,大姊忧郁如林黛玉,日记都是文言文的,二姊是叛逆女性,三妹天真无邪,写得情文并茂,自谓融《红楼梦》、《小妇人》和《海滨故人》於一炉,此文如在,倒是我真正的处女作呢。

二姨太向我借去《茶花女》和庐隐的《象牙戒指》,又一句句的念出声来,念完了偏又说:「如今的新派小说真罗苏,形容句子一大堆,又没个回目。」这麼说著,却又向我再借,有时还看得眼圈儿红红的。在看小说上,我们倒成了朋友。我把这话告诉母亲,母亲深陷的眼神定定的看著我半晌说:「你们彼此能谈得来,我也放心不少。」母亲脸上表情很复杂,好像欣慰,又好像失落了什麼。


     我心里很难过,我觉得圣贤书和罗曼蒂克的爱情至上主义很难协调,因此我把《红楼梦》看了又看,觉得书中人个个值得同情。对自己的家庭,我也作如是观。因此我一时豁达,一时矛盾,一时同情母亲,一时同情二姨太。

     后来读了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好像又进入另一种境界,想探讨人生问题,心性问题,教我国文的王老师教我看《宋儒学案》、王阳明《传习录》、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可是对我来说,这些书都太深了,倒是《传习录》平易近人。那时启发心智的书不及现在这麼丰硕,我本是个不喜爱看理论书的人。

     父亲恨不得我把家中藏书都读了,我却毫无头绪地东翻翻西摸摸,先读 《庄子》,读不懂了放下来再抽出《楚辞》来念,念著(离骚》和《九歌》时,不禁学著家庭老师凄怆的音调低声吟诵起来,热泪涔涔而下,觉得人生会少离多,十分悲苦。心中脑中一团乱丝理不清,我写信给故乡的三叔和肫肝叔,他们的回信各不相同。

     三叔劝我读唐诗宋词,寄给我一本纳兰的《饮水词》,吴苹香的《香南雪北庐》词与李清照的《漱玉词》,叫我细读。他说诗词是图画的,音乐的,哲学的,多读了对一切自能融会贯通。

     肫腩肝叔却教我读《庄子》,读佛经,他介绍我看《景德传灯录》,《佛说四十二章经》,《心经浅说》。

     那阵子,我变得痴痴呆呆的,无限虚无感、孤独感,觉得自己是个哲人,没有人了解我。王老师发现我在钻牛角尖,教我暂时放下所有的书 本,连小说也别看,撒开的玩。

他时常带我们作湖滨散步,西湖风光四时不同。每处景物都有历史掌故,他风趣的讲解和爽朗的笑声,使我心胸开朗了不少。他说读书、交朋友、游山玩水三者应融为一体,才是完整的人生,所谓人生哲学当在日常生活中去体会寻求。不要为空洞的理论所困扰。他说「三更有梦书当枕,千里怀人月在峰」就是三者合一的境界。

     高中三年中,王老师对我的启迪很多。他指导我速读和精读的方式,如何作笔记,如何背诵,如何捕捉写作的灵感。我渐渐感到生命很充实,自己在成长,成长中,大自然、朋友、书本是最好的伴侣。

     父亲爱读书、藏书,也爱搜集版本、碑帖和名家字画。杭州住宅书房中,有日本影印《大藏经》、《四史精华》、《四库全书》珍本,《三希堂》、《淳化阁法帖》,和许多善本名家诗文集。

     父亲每年夏天都去别墅云居山庄避暑,所以山上也有一部份他自己特别喜爱的书。放暑假后,我就上山陪他散步读书。别墅是三间朴素的小平房,绕屋是葱笼的细竹。四周十馀亩空地一半是果园,一半种山薯玉蜀黍。

     山顶有一座小小茅亭,每天清晨我们在亭中行深呼吸,东方彩霞映照著烟波飘渺的钱塘江,左边是沉睡的西子湖。父亲晚年怀著逃世的

心情上山静养。勉励我要好好利用藏书,爱惜藏书,不要学不肖子弟,把先人藏书字画都卖了。

     父亲说这话是很沉痛的,因为我是长女,妹妹才五岁,家中没有应门五尺的男童。所以我当时曾立誓要保存父亲在杭州和故乡两地的全部藏书。没想到抗战军兴,父亲带了全家回故乡,杭州沦於敌手,全部书画就无法照顾了。

     避乱故乡,父亲忧时伤事,健康一日不如一日,幸得故乡的书斋中,另有一套藏书,是商务影印的《大藏经》、《四部丛刊》、《二十四史》、《十三经注疏》等……。

大伏天里,在城里工作的三叔特别回来帮我晒书,肫肝叔也来了,他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头发稀稀疏疏的,竟已像个老头子了。三叔则显得越发深沉了。父亲见了他很高兴,叫他帮著我把书房整理出来。父亲的书房在正屋右首边,隔一道青石大屏风。一幢单独平房内分三间,最外面一间摆著红木镶云母石面的长桌,以备赏画之用。进圆洞门另一长房间是书房,上边一张油木榻床,父亲看书倦了在此休息。右首套房是经堂,是父亲诵经静坐之处。书橱里是 《大藏经》、《四部丛刊》以及木板善本专集等,则放在外书房中,这一座书城已足够使三叔和我留恋了。


     肫肝叔在山中捡来一些松树的内皮,就著自然的笔磔并成「听雨轩」三字,贴在圆洞门上,父亲看到了也点头赞许。经堂的落地门外是小院落,种著茂盛的水竹,风雨掠过,竹浪翻腾。

     在我的记忆里,好像这个小院落中,一直下著雨。也许是父亲和我都偏爱雨,喜欢在雨天到经堂里,燃起一炉檀香, 隔著窗儿欣赏万竿烟雨图。

     父亲病中喜读杜甫诗,大概是国难家愁,心境与少陵相似。因此影响我於学诗之初,就偏爱杜诗。我第一首律诗《怀西湖友人》就是由父亲改定的,记得当中四句是「三年湖海灯前梦,万古沧桑劫后棋。故国云山应未改,西湖筇屐倘相期。」

     父亲兴来时也作诗,可惜他的诗稿,於离乱中不及带出,现在还记得几首,有一首记友人来访的诗:「具黍但园蔬,虚邀有愧予。倾杯迎故旧,备箸恕清疏。老至交情笃,乱来村里墟。瓯江幸地僻,还喜暂安居。」虽未见功力,却是款切自然。我们父女听雨轩中岁月,还算过得优闲。

三叔於星期假日,一定下乡陪父亲作上下古今谈,他读的新理论书此父亲多,我更不敢望其项背。他每於书橱中取出一部书,略略翻阅,便能述其梗概。他告诉我无论读古书新书,都要能抓住重点,先看作者自序与目录,略读即可,不必逐字逐句推敲。如有兴趣,可摘录与自己相同及相反意见,并加批注。最好用活页。以所读之书性质归类。不作笔记亦可,於书页上下空白处批注。纯文学书如诗歌散文,则可任意圈点。他说会读书的人,不但人受书的益处,书亦受人的益处。此话我时时牢记在心。

他诗词背得很多,用工楷抄了一本诗词选,题为「诗词我爱录」。后来我他学他把自己心爱诗词抄一本「诗词我爱录」。此抄本曾带来台湾,不意竟在办公室抽屉中被人盗去,十分痛心。

     他和父亲谈哲学、宋明理学,说来头头是道,连佛经他都看了不少。他并不赞成我年纪轻轻的就读佛经,却写了佛经上四句给我作座右铭:「一切众生,莫不有心,凡有心者,皆当成佛。」

「我心即佛」四字。「佛」即是最高之智慧。宋明理学无论是程朱、陆王,都未跳出这个道理。只是治学方法不同而已。他说肫肝叔虽也看佛经,却是自恃聪明,走火入魔,十分可惜。那时肫肝叔已不幸染上不良嗜好,处处躲著我父亲,见了三叔也是自惭形秽,默无一言。对我却始终推心置腹,他给我看他自叹的诗,记得其中四句是「因无骨相饥寒定,只合生涯冷淡休。羞向鸡虫计得失,那堪儿女足酸愁。」我看了也只有叹息。

     父亲去世时,他於无穷悔恨中,作了一首挽联:「涕泪负恩深。忆十年诲谕谆谆,总为当时爱我切。人天悲路绝,对四壁图书浩浩,方知今日哭兄迟。」至今忆及,犹感怆然。

     这两位叔叔一样有极天分,一样的读了很多书。却是气质如此迥异,人生观如此不同。这疑问,我到今天都时时在心。如今他们都身陷大陆,以三叔的洁身自爱,嫉恶如仇,在大陆摧毁文化的非人生活中,不知何以自处。他还能读他喜爱的书,侃侃地发表他的见解吗?还有落拓的肫肝叔,一生游手好闲,又如何在整天做工都吃不饱的日子里生活呢?

     父亲逝世后,我又单身负笈沪上继绩学业,大学的中文系主任夏承焘老师对我在读书方法上,另有一番指引。他说读书要「乐读」,不要「苦 读」。如何是 「乐读」呢?第一要去除「得失之心」的障碍,随心浏览,当以欣赏之心而不必以研究之心去读。过目之书,记得固然好,记不得地无妨。四史及《资治通鉴》先以轻松心情阅读,古人著书时之浑然气度当於整体中得之。少年时代记忆力强,自然可以记得许多,但不必强记,记不得的必然是你所不喜欢的,忘掉也罢。


     遇第二次看到有类似故事或人物时自然有印象。读哲学及文学批评书时,贵在领悟,更不必强记。他说了个有趣的比喻 : 你若读到有兴会之处,书中那一段,那几行就会跳出来向你握手,彼此莫逆於心。遇有和你相反意见时,你就和他心平气和辩论一番,所以书即友,友亦书。

     诗词也不要死死背诵,更不必记某诗作者谁属,张冠李戴亦无妨,一心纯在欣赏。遇有心爱作品,反覆吟诵,一次有一次的领会,一次有一次的境界。吟诵多了自然会背,背多了自然会作,且不至局限於某一人之风格。全就个人性格发展,写出流露自己真性情的作品。

     他教学生以轻松的、行所无事之态度读书,自己却是以极认真严肃 态度做学问。他作了许多诗人、词人的年谱,对白石道人研究尤为深入。我也帮忙他整理许多资料,总觉研究工作很枯燥,他说是年龄境界未到,不必勉强。性格兴趣不相近,也不必勉强。

     大学四年中,得夏老师「乐读」的启示,培养了读书的兴趣,也增加了写作的信心。卒业后避乱穷乡,举目无亲,心情孤寂,幸居近省立联高,就向图书馆借来西洋哲学书及翻译小说多种阅读。我写信给夏老师报告读书心得,也诉了一些内心的悲苦。

     他来信告诉我说:「近读迭更司块肉馀生一书,反覆沉醉,哀乐不能自主。自惟平生过目万卷,总不及是书感人之深。如有英文原本,其盼汝重温数过,定能益汝神智,富汝心灵,不仅文字之娱而已。」

     他也正在读歌德书。每节录其中警语相勉:「人生各在烦恼中过活,但必须极端肯定人生,乃能承受一切幻灭转变,不为所动,随时赋予环境以新意义,新追求,超脱命运,不为命运所玩侮。」

     他又说:「若无烦恼便无禅,望你以微笑之智慧,化烦恼为菩提,以磨刮出心性之光辉。」

他指示我读西洋哲 学之馀,应当回过来再读《老子》。篇幅不多,反覆读之,自能背诵。《老子》卒业后再读 《庄子》,并命於万有文库中找出《西塞罗文录》来读其中说老一篇,颇多佳喻。我写给他自己习作的词。

     他教我不要伤春,不要叹年长,人之境界,当随年而长。他引僧肇《物不迁论》中句「旅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以勉励。

     他说:「年来悟得作诗作词,断不能但从文字上著力。放翁云迩来书外有工夫,愿与希真共勉之。」

     他的来信,每一句话都像名山古刹中的木鱼清馨之音,时时敲击心头,助我领悟人生至理。如今恩师身陷大陆。

     曾记当年在沪上时,杭州陷於日寇,他曾有词咏孤山云:「湖山信美,莫告诉梅花,人间何世。独鹤招来,共临清镜照樵悴。」不知他面对今日大陆河山,清镜中更是怎样一副白发衰颜呢?

     抗战后半期,我虽与恩师不曾同处一地,而书信往还,他对我读书为人为学,启迪贯多。在那一段宁静的岁月中,我也确实读了一些书。但愈读愈感到在浩瀚书海中自身智识的贫乏,和分寸光阴的可贵。

     胜利还乡,第一件事就是叩见恩师,并请他指点如何重整残缺的图书。因家园曾一度陷於日寇,听雨轩被日机炸毁一角。一部份藏书化为灰烬。复员回杭州,检点寓所与云居山庄两虚的存书,许多善本诗文集都已散失,藏经和碑帖亦已残缺不齐。

     这都是无法重补的书,实令人痛心。统计永嘉与杭州两处馀书不及原来三分之一。追念父亲当年的托付之重,我乃尽力把四部丛刊、四部备要及四库全书珍本等丛书中缺失者买来补齐,重新整理书房,且供上佛堂,也是对先人的一点纪念。

     没想到卅八年共军渡江,仓促中家人安危都成问题,故乡与杭州两处藏书,竟然无法抢救。眼睁睁看著先人馀业,将被摧毁,於万分沉痛的心情之下,只得把杭州的藏书全部捐赠浙江大学图书馆,故乡的书全部捐赠籕园图书馆(孙仲容先生读书处)。希望藉了公家力量,保留一二,亦足以告慰先父在天之灵。

     我当时仓惶离开杭州,行囊简便,自己特别心爱的几部书和父亲生前批注圈点过的书,都无法携带。只得郑重托付恩师,希望有一天河山光复,能重见恩师,也领回硕果仅存的几部书。

     二十多年中,我陆陆续续买了不少自己喜爱的书,加上朋友们赠送的著作,我也拥有好几书橱的书了。但是想起大陆故乡和杭州两处屡遭兵劫的数万册藏书,焉得不令人魂牵梦萦。

偶然在旧书摊上买到一部尘灰满面的线装书就视同至宝。买来一部原版影印的古书,就为之悠然神往。披览之际,我就会想起童年时代打著呵欠背《左传》、《孟子》时的苦况。想起所有爱护我的长辈和老师。尤其是当我回忆陪父亲背杜诗、闲话家常时的情景,就好像坐在冬日午后的太阳里,虽然是那麼暖烘烘的,却总觉光线愈来愈微弱了。太阳落下去明天还会上升,长辈去了就是去了,逝去的光阴也永不再回来。

     春日迟迟中,我坐在小小书房里,凌凌乱乱的追忆往事,凌凌乱乱的写,竟是再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我只后悔半生以来,没有用功读书,没有认真做学问。生怕渐渐地连后悔的心情都淡去,其剩馀一丝丝怅惘,那才是真正的悲哀啊。


我五岁正式由家庭教师教我「读书」 认方块字。起先一天认五个,觉得很容易。后来加到十个,十五个,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快。而且老师故意把字颠三倒四的让我认,认错了就打手心。我才知道读书原来是这麼苦的一回事,就时常装病逃学。

     母亲说老师性子很急,只想一下把我教成个才女,我知道以后一定受不了,不由得想逃到后山庵堂里当尼姑。母亲笑著告诉我尼姑也要认字念经的,而且吃得很苦,还要上山砍柴,我只好忍著眼泪再认下去。不久又开始学描红。老师说:「你好好的描,我给你买故事书。」故事书有什麼用呢?我又看不懂,我也不想看,因为读书是这麼苦的事。

     最疼我的老长工阿荣伯会昼「毛笔画」,拿我用门牙咬扁了的描红笔,在黄标纸上画各色各样的人物。最精彩的一次是画了个戏台上的武生,背上八面旗子飘舞著,怀里抱个小孩,他说是「赵子龙救阿斗」,从香菸洋片上描下来的。

     他翻过洋片,背面密密麻麻的字,阿荣伯点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有的字我已经认识,他念错了,我给他改正,有的我也不认识。不管怎样,阿荣伯总讲得有头有尾。他说:「小春,快认字吧,认得多了就会读这些故事了,这里面有趣得很呢!你认识了再来教我。」

     为了要当他的老师,也为了能看懂故事,我对认字发生了兴趣。我也开始收集香菸洋片。那时的香菸种类有大英牌、大联珠、大长城等等。每种包装里都有一张彩色洋片。各自印的不同的故事:《封神榜》、《三国演义》、《西游记》、《二十四孝》都有。而且编了号,但要收齐一套是很难的。

一位大我十岁左右的堂叔,读书方面是天才,还写得一手好魏碑。老师却就是气他不学好,不用功。他喜欢偷喝酒、偷菸抽,尤其喜欢偷吃母亲晒的鸭肫肝。因此我喊他肫肝叔。他讲「三国」讲得真好听,又会唱京戏,讲著讲著就唱起来,边唱边做,刘备就是刘备,张飞就是张飞。连阿荣伯都心甘情愿偷偷从储藏室里打酒给他喝。我就从父亲那儿偷加力克香菸给他抽。他有洋片都给我。我的洋片愈积愈多,故事愈听愈多,字也愈认愈多了。

     在老师面前,那怕他把方块字颠来倒去,我都能确确实实的认得。老师称赞我「天份」很高,提前开始教「书」,他买来一本有插图的儿童故事书。第一天教的是司马光的故事,司马光急中生智,用大石头打碎水缸,救出将要淹死的小朋友。图画上一个孩子的头伸出在破缸外面,还有水奔流出来。司马光张手竖眉像个英雄,那印象至今记得。

     很快的,我把全本故事书看完了,仍旧很多字不认识,句子也都是文言,不过可以猜。不久,老师又要教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诗原来还可以数数呢。

后来肫肝叔又教我一首:「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无数片,飞入梅花都不见。」似乎说是苏老泉作的,我也不知道苏老泉是谁,肫肝叔说苏老泉年岁很大才开始用功读书,后来成为大文豪,所以读书用不著读得太早,读得太早了反而变成死脑筋,以后就读不通了。他说老师就是一辈子读不通的死脑筋,只配当私垫老师。他说这话时刚巧老师走进来,一个栗子敲在他头顶上,我又怕又好笑。就装出毕恭毕敬的用功样子。可是肫肝叔的话对我影响很深,我后来读书总读不进去,总等著像苏老泉似的,忽然开窍的那一天。

八岁开始读四书,《论语》每节背,《孟子》只选其中几段来背。老师先讲孟子幼年故事,使我对孟子先有点好感。但孟子长大以后,讲了那麼多大道理我仍然不懂。肫肝叔真是天才,没看他读书,他却全会背。老师不在时,他解说给我听:「孟子见了梁惠王,惠王问他你咳嗽呀?(王曰叟),你老远跑来,是因为鲤鱼骨卡住吗?(亦将有以利吾国乎?故乡土昔「吾」「鱼」同音)孟子说不是的,我是想喝杯二仁汤(亦有仁义而已矣)。」他大声地讲,我大声地笑,这一段很快就会背了。


老师还数了一篇《铁他尼邮船遇险记)。他讲邮船撞上冰山将要沉没了,船长从从容容地指挥老弱先上救生艇,等所有乘客安全离去时,船长和船员已不及逃生,船渐渐下沉,那时全船灯火通明,天上繁星点点,船长带领大家高唱赞美诗,歌声汤漾在辽阔的海空中。老师讲完就用他特有的声调朗诵给我听,念到最后两句「慈爱之神乎,吾将临汝矣。」老师的声调变得苍凉而低沉,所以这两句句子我牢牢记得,遇到自己有什麼事好像很伤心的时候,就也用苍凉的声音,低低地念起「慈爱之神乎,我将临汝矣。」如今想来很可笑。当时的确有一种登彼岸的感觉。总之,我还是非常感激老师的,他实在讲得很好,由这篇文章,使我对文言文及古文慢慢发生了兴趣。

后来他又讲了一个老卖艺人和猴子的故事给我听,命我用文言文写了一篇《义猴记》,写得文情并茂。内容是说一个孤孤单单的老卖艺人,与猴子相依为命。有一天猴子忽然逃走了,躲在树顶上,卖艺人伤心地哭泣著,只是忏悔自己亏待了猴子,没有使它过得快乐幸福,猴子听著也哭了,跳下来跪在地上拜,从此永不再逃,老人也取消了他额上的锁鍊。后来老人死了,邻居帮著埋葬他,棺木下土时,猴子也跳入墓穴中殉生了。我写到这里,眼泪一滴滴落下来,落在纸上,不知怎的,竟是越哭越伤心,彷佛那个老人就是我自己,又好像我就是那只猴子。我确实是动了真感情的,照现在的说法,大概就是所谓的「移情作用」吧。老师虽没有新脑筋,倒也不是肫肝叔说的那样死脑筋,他教导我读书和作文,确实有一套方法。可惜他盯得太紧,罚得太严,教起女诫女论语时那副神圣的样子,我就打哆嗦。

     有一次,一段《左传》实在背不出来。我就学母亲拊著肚子装「胃气痛」,老师说我是偷吃了生胡豆,肚子里气胀,就在抽屉里找丸药。翘胡子仁丹跟蟑螂尿、断头的蜡烛和在一起,怎麼咽得下去,我连忙打个呃说好了好了。

     其实老师很疼我。他长斋礼佛,佛堂前每天一杯净水,一定留给我喝,说喝了长生不老,百病消除。加上母亲的那一杯,所以我每天清早得喝两杯面上飘著香灰的净水。然后爬在蒲团上拜了佛,才开始读书。

老师从父亲大书橱中取出来的古书冒著浓浓的樟脑味,给人一种回到古代的感觉。记得那部诗经的字体非常非当的大,纸张非常非常的细而白。我特别喜欢。可惜我背的时候常常把次序颠倒,因为每篇好几节都只差几个字,背错了就在蒲团上罚跪,跪完一支香。起初我抽抽咽咽的哭,后来也不哭了,闻著香烟味沉沉地想睡觉。就伸手在口袋里数胡豆,数一百遍总该起来了吧。肫肝叔说得不错,人来此世界只为受苦,我已开始受苦了。不由得又念起那两句文章:「慈爱之神乎,吾将临汝矣!」

     晚上告诉母亲,母亲说:「你不可以这样调皮。你要用功读书,我还指望你将来替我争口气。」

     我知道她为的是二姨太。二姨太是父亲在杭州做大官时娶回的如花美眷,这件事著实伤了母亲的心,也使我的童年蒙上一层阴影。现在事隔将近半个世纪,二姨太也去世整二十年,回想起她对我的种种,倒也并不完全出於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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