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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月投射到这个世间的是仇恨与毁灭,所以,你所能高飞的时候,一定是灾难降临到世间之时。当你的双翼扬起,你身边的一切都将陷于血与火――骨肉离散、至爱分离、霸业倾颓、万事皆化云烟。”

  那青衣人转头望向翔:“你还要飞翔吗?”

  “你还要飞翔吗?”那怪眼直逼向他。

  向异翅从梦中醒来:“不,我不要飞翔!”他大喊着。

  可是身边空无一人。他正躺在柴棚之中,七年前那海边的血与火犹在眼前。渐渐地,呐喊声从耳边散去了,身边只有清冷的月光。

  他摸摸自己的身后,还好,那可怕的翅膀并没有再次凝出来。

  他走到柴棚门口,抬头痴望着天空中的明月。

  那澈蓝的天空中,突然划过一道优美的银弧。

  “看哪,是风凌雪回来了。”周围突然发出羽民们的喊声。

  青年羽族们躲在草垛边,看那银翼少女穿越天空,不知何时,竟成了这座城的一种习俗。

  所有的人都在说着,若是有人能和风凌雪共舞于天空,哪怕一生只有那一天也是值得的啊。

  可惜,还没有一双羽翼可以跟得上她的飞舞。风翔典上,不知有多少青年被她那穿云之舞最后的飞纵甩落于尘间。

  少年却低下头,默默叹息。

  风凌雪第一次看见向异翅的时候,少女的眼睛清澈无比。

  “为什么你永远都不能飞翔?”

  那是少女风凌雪三年来说的第一句话。

  当这少女终于开口说话时,整个翼王朝也吃了一惊。

  翼王朝是一个国家,但又不是,它没有一块土地可容身建国,所有的土地是属于人族晋北国的,翼王朝的领地与人族是重叠的。

  是的,他们的领地是天空。

  作为羽族第二王朝的正统后裔,翼王朝被羽氏所建立的第三王朝驱逐后,在东陆骄傲地流浪着,从一座山岭到另一座山岭。人族军队曾追剿过他们,但更多的时候,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因为有一支军队在守护着这个只有不到两万人口的流浪国家,这支军队只有三百个人。

  它的名字叫鹤雪团。

  鹤雪团的武士被称之为鹤雪士,他们是从那些极少数能在任何时刻都凝出羽翼飞翔的人中再挑选出的优异

者,经受了严格的训练后,成为飞翔在天空的神射手,是羽族用来在强壮的人族面前捍卫尊严的力量,因为他们都产生于高贵的血统之中,又是如此的稀有,所以每个鹤雪士都有着极高的地位。其他羽民,受着体质与天象的限制,有些只能一年飞行一次,有些只能一月飞行一次。所以羽人也是有等级的。凡是不能飞翔者统统被称为无翼民,他们与鹤雪士之间,横亘着整个天空。

  “为什么你永远都不能飞翔?”

  少女风凌雪来到鹤雪团,三年没有说话,没有和首领说话,没有和翼领说话,没有和同支说话,所有人都觉得她淡漠得像天边最远的星辰,沉寂得像殇州百万年的冰。大家都在打赌谁能和这个十四岁的少女说第一句话。但没有人想到让她开口的人是营中最卑微的杂役少年。

  “因为我的翼凝出来和别人不一样,是残翅,不能飞翔。”少年向异翅低着头,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说,“所以他们给我的名字就叫异翅。”

  可是风凌雪没有答话,她问完这句话后,脚步不停地走了过去,望着远处的树林出神,刚才那句问话,仿佛不过是她的自言自语。

  可她不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

  少女风凌雪第一次出现在人们面前,是一个大风的天气。

  风并没有夹着雪花,但是天空中却现出了两个白点,轻盈地飞舞。

  所有鹤雪士惊异地走出营帐,今天并不是羽族的飞翔日,而且所有的鹤雪士都在营地中,天空飞来的会是什么人呢?

  一位羽族女子带着一位少女落在了地上,像雪花触及地面,轻得不扬起一粒灰尘。那女子脸上并没有什么皱纹,却一定是非常老了,因为她的眼中写满了疲惫,却又有一种恨,是三十年五十年心中哀苦沉淀出的那种目光,像是此生不曾一夜安眠。

  而少女的眼神中却空空如也,像虚寂的天幕,却也没有阳光,宛若光沉影埋、茫然欲雪的时分。

  “这个女孩交给你们。将来你们都死了,她还活着;鹤雪完了,她仍然在;她不在了,她的名字仍然在。她叫风凌雪。”

  女人只说了这么几句话,转身便走。首领扶兰奔了过去,跪倒在地,痛泣着:“三十年了……还有什么化解不开的么?”

  女人没有回头,用毫无感情的声音道:“你师父当年为什么

不说,他现在也永远不可能再说。”

  声已消,人影没于天际。

  少女风凌雪没有动,没有回头,她平静地看着周围的人。

  扶兰走上前,伸手想抚少女的肩,却又停住了。他的手竟一时不敢触及这个女孩。

  忽然他回头对所有人说道:“听着,今后在营中,她便如我的女儿一般,谁也不得有半点欺辱为难于她。”

  少女风凌雪忽然叹息了一声。

  女孩径直穿过众人,走进不知谁的营帐中,盘腿坐下了,抱着膝呆呆出神。

 风凌雪是个传奇,从她一生下就是,到她死的那一天,她一生就是为了作为一个传奇而存在的,她飞翔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人仰视,她出手的瞬间就与死神同尊。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爱着风凌雪,也不知有多少人恨着她,想毁掉她。但人们坚信,没有什么能毁掉风凌雪,除非有一天她自己厌倦了飞翔。

  但在风凌雪十四岁的时候,她不是传说,不是神话,十四年来她的名字第一次被听见,

而很少有人记得十四年前,北羽族风氏家族中失踪的那个女孩。

  风氏这么大的望族,枝繁叶盛,每辈有太多的孩子出生,少掉一个,也不成为什么大事。只有她的父母记得,那一天雪很大,当他们回到屋中时,窗子开着,婴儿已经不见了。只有万千雪花从窗口狂卷而入。

  而风凌雪也再不可能回到她的父母身边,因为她被从北陆的羽王朝带到了东陆的翼王朝,成为了自己氏族敌国鹤雪团中的一员。

  鹤雪团是杀人者的团,是没有亲人的团,因为如果有一天有命令要他们杀死自己的父亲,他们也必须毫不犹豫地动手。鹤雪士都很冷血,他们有的爱哭有的爱笑有的爱赌有的爱色,但是就是没有人爱人。因为有一天如果有命令要他们杀死身边刚刚一起喝酒的好友,他们也必须立刻面不改色地动手。

  风凌雪会在什么时候杀第一个人,和她会在什么时候说第一句话,一样成为了这个可怕团队中的可怕悬念。

风凌雪不知道她的那句话对向异翅有多么重要。

  少女风凌雪事实上一点也不珍惜自己三年来的第一句话,她不说话只是因为无话可说,不是刻意保持沉默,所以当她想说的时候,她便自自然然地说了出来,不顾身后无数投注

失败者摔倒在地。但她既然说了,却忘记了要回答,她以为所有的人都和她的师父是一样的,会几年不理会她说的任何一句话,于是她又走到一边自己发呆去了。她看着天空,这么蓝,

看着树林,这么绿,一切都是这么美好,可以看很久很久。至于身边的那些人是做什么的,他们又怎么打量着她,讨论着她,她一点也不关心。

  可是少年向异翅三天没有睡好觉,他觉得风凌雪和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只和他说了一句话。他却没有勇气大声地回答她,让她听到。他看着她走到树林边,看着每一片阳光下闪烁的叶子,他本可以再走到她的身边,告诉她答案。可他没有,他迈不出脚步,所有人都在看着他,这样一个卑微的杂役少年,一个天生异翅永远飞不起来的人,凭什么和这个神仙一般的女孩说话。

  向异翅一直很后悔,每个晚上他都在睡觉时演练所有的场景,终于在第三天夜里,他来到风凌雪帐前,走了三圈,鼓起勇气冲了进去,大声说:“我的翼奇怪是天生的我飞不起来所以我只能做杂役我叫……”

  风凌雪静静地看着他,少女的头发披散着,围裹着被窝,正在轻轻地梳头。这少年满面通红,转身就跑,不敢左右看,他觉得营中所有的人一定都正看着他。他一直跑到树林里,遇见一个大坑掉了下去。

  又过了三天,向异翅从坑中醒来。不是他在坑中昏迷了三天,而是这些天他都不敢在接近风凌雪的地方停留。他发现碎叶子正纷纷落在他的身上,仰起头,少女正在他的头顶顽皮地洒着叶子。

  “我三天都没有看见你。所以那句话本来那晚就要说,可是你跑得太快了。我想说的是……嗯……”风凌雪用纤细的手指点点嘴唇,认真思忖着,“对了,我想说的是,你以后要进来时能不能直接进来,不要在我营帐口转那么多圈,我一直等啊等,很困了又不敢睡,怕你要进来,我这人从小受训练,能听出所有别有心事的脚步声,你这样转会害我失眠的。”

  向异翅愣了愣,点点头,然后又不知说什么好。一阵寂静后,他忽然爆发出了大笑,在落叶坑里把叶子滚满全身。

  风凌雪没有笑,她愣愣地看着向异翅,像是有些吓着了,转身就跑了。

  又过了三天,向异翅来到风凌雪营帐口,这次没有转圈,只是站了一刻钟平息呼吸

,然后掀帐子走了进去。“对不起。”他说了这三个字,然后又转身跑了。

  风凌雪纳闷地听着他跑远的脚步声。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来得那么慢,却可以去得那样快。

  又过了三天,风凌雪在湖边找到了向异翅。

  “那天你跑得太快,我的话又没来得及说,嗯……我想说的是……”风凌雪又用手指点着嘴唇,认真地想,终于想到了,“我想说就是……你为什么说完话之后跑得那么快呢?”

  “因为……因为……”向异翅红了脸,“你……你……你肯定能听到我的脚步声,可为什么总是不梳头发。”

  风凌雪愣了愣,走开了。

  三天后,她跑去问向异翅:“我不梳头发有什么关系?”

  “因为……因为……”向异翅“因为”了半天也没“因为”出个所以然来。

  三天后,向异翅想出来了,他来到风凌雪营帐口,轻轻地碰了碰帐子,然后走进去。

  “你进来得太快了,我来不及梳头。”风凌雪一脸歉意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向异翅一急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他左转……右转……风凌雪一直盯着向异翅,好像他要再敢转身就跑就会一箭射死他。

  向异翅还是一掀帐帘跑了出去,风凌雪失望地叹了一口气。继续梳她的头,忽然发现梳起来已经没有意义了,只好郁闷地铺被子睡觉。

  可向异翅一掀帘子又冲了进来,风凌雪一声尖叫,手上的衣裙吓落在地。向异翅一转身又跑了出去。

  风凌雪要气疯了,她系好衣服冲了出去。这回所有的鹤雪士都跑了出来,看着这少女赤脚追着那个狂跑的少年。

  向异翅径直跑向那个落叶坑,跳了进去,用叶子把自己埋起来。

  风凌雪追到坑边,喊着:“你到底想说什么,快点说完。”

  少女风凌雪从小和师父练功养成了习惯,如果这个时分不能睡着,情绪就会变得脆弱无比。她的箭术可以在睡梦中射中接近她的飞蛾,自己并不醒来,但是她却没法射死向异翅,而且还必须听着他的脚步声,每三天就等一次,现在竟然还被要求梳头,她照要求梳头了,而他的挑门帘仪式居然还从一次变成了两次,可怜的风凌雪从小有规律的生活就这么被毁了,她那纯洁弱小的心灵就要崩溃了。

对不起……”向异翅躲在叶子中缩成一团闷声闷气地说。

  “你说过一次了。”

  “那是上一次的,这是这一次的。”

  “什么上一次?什么这一次?”

  落叶坑中沉默了好久,向异翅忽然鼓足勇气跳了出来:“我去是想对你说我之所以让你梳头,是因为……因为……”少年的脸红了,“我看见你头发披散入睡前的样子就……就脸红……”

风凌雪不明白,她从小和师父住在一起,师父会半夜亲自去偷袭试她的梦警之术,或是放出各种古怪的飞兽毒虫,可这些从来都不会要求她从被窝中跳出来射死它们之前先梳头。

  “然后……然后你怪我进来太快了所以我说对不起,但是……但是关键是就算你梳了头……你也总是光着脚……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求那么多,可是……可是我一看见你光着脚就也脸红说不出话……”

  飞兽毒虫和师父也从来都不会要求她从被窝中跳出来射死它们之前先穿上袜子,为什么这个人就这么麻烦啊。

  “然后,我害羞就跑出去了。可我想这样不对,我真正要说的话还没说,没说也许又要等三天才有勇气说了,于是我又冲回去,可是这次……这次你连……”

  风凌雪叹息了一声:“明白了,下次每隔三天,我就穿好衣服袜子……还有鞋,梳好头,叠好被子,端坐着等你来……”

  她转过头慢慢地向营帐中走去。向异翅站在落叶坑中怔怔地看着她,他觉得女孩不高兴了,她不高兴他也很难受,可是他已经说了那么多对不起了,她还是不高兴,他还应该说什么呢?

  也许只有怪物能理解怪物,鹤雪士们看着风凌雪和向异翅之间每三天说一句话,经常疯疯傻傻地在营帐和落叶坑之间跑来跑去的奇怪关系时这样想着。

是时候看风凌雪杀人了,所有人都说。她来了这么久,首领从来没有考察过她的箭术,甚至连她会不会凝翅恒飞的鹤雪术也不知道。鹤雪团成立这么久,只养过两个这么奇怪的人,一个是风凌雪,一个就是向异翅。

  向异翅是首领扶兰从树林中拣来的流浪儿,当扶兰看见他的时候,少年正惊慌失措,脸上全是血痕,背后有一双奇异的翼。扶兰惊讶于那奇怪的翼,认为这少年是有成为鹤雪士资

质的人,所以把他带回了营地,

但所有的鹤雪士都必须是从世代忠诚的望族中选出或是鹤雪士的后人与弟子。这个少年痴痴傻傻,几十句话问不出一句回答来,渐渐所有人都说这不过是个残翼者,只有扶兰不死心似的,还将他留在鹤雪团中。

  “不如让风凌雪把向异翅杀了,作为她的入门祭礼吧。”有人笑着说。

  “可这未免太没有难度了。”有人也大笑。

  这一切都是在风凌雪与向异翅面前说的,而且这些话不是玩笑。

  如果风凌雪说好,也许没有人会阻止向异翅的被杀,连首领扶兰也不会。这少年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人物。

  风凌雪不说话,看着阳光下闪烁的千万片叶子,如果首领发话,她必须去做,这是鹤雪士的守则,也是师父教给她的,师父却从来不说自己是鹤雪士,因为据说她被逐出鹤雪团了,又或是自己叛离的。

  “有一天我会让他们看到,鹤雪弃子的徒弟比所有鹤雪士都要强。鹤雪士们都死了,你还在,你死了,你的名字还在。你的名字在,鹤雪就在。他背弃我,但他改变不了我进入他的血脉,直至后世百千代。”

  师父说这话的时候,望着天空中的明月,那么大的月亮啊,罩住了师父的整个影子。风凌雪觉得师父真美,当看不清她的脸的时候,她一定曾非常美。可现在她的眼神里充满怨愤,这使她丑陋无比。

  但师父说:“你看月亮大吗?和山一样大吧。可是你能射中它吗?我射不中,没有人能射中,这地方有箭永远到达不到的地方,也有箭永远穿不透的东西。”

  她忽然转过头,眼中又露出那种令女孩子在噩梦中哭泣无数次的冰冷:“但我要你做到,风凌雪,你可以射中月亮!你可以射落她。你是我的骄傲,你也将是全羽族的骄傲。因为我要你射落月亮!”

  月亮怎么可能被射落呢?六岁的小风凌雪拎着那把小小的弓低头站在石柱峰之巅,这里没有下去的路,师父会每天来给她送饭,但是,只有她射中月亮,她才能下这千尺石柱峰。

  每次师父来送饭,小风凌雪就抱住她的腿哭啊,死死不放手,师父我射不中月亮,你让我回家吧,我想回家……

  可是师父从来不说话,不理她。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石柱峰上那个女孩的身形一天天长高,变修长、变挺拔,手中的弓

也变长、变曲、变华美。这个美丽而沉默的少女知道,哭泣没有用,话语没有用,娇弱没有用,有用的只有手中的弓箭,和必中的决心。拉弓,向月亮射出一支又一支的箭。

  这么多年,她不知射了多少万支箭。月亮仍然是月亮。石柱峰下都被箭铺满了。

  师父是变态。她又一次垂下弓,心里想。

  与其射中月亮,不如射死师父吧。少女又抬起头,搭上箭,她现在已经有把握一箭射死师父,但她不想这样做了。

  因为她想射下月亮!

  “如果首领让你杀了我,你会杀么?”树林边,风吹得叶子哗哗响,向异翅问风凌雪。

  “会。”风凌雪想也没想。她不能想,一想就不能回答了。神射手射箭时都不能想,思考是箭手的死敌。

  “如果首领让我杀了你,我不会做。”向异翅说。

  “可是鹤雪士必须服从。”

  “那我就毁了鹤雪团,但我不会毁了你。”向异翅说。

  风凌雪转过脸,望着少年的脸庞,但少年却仍望着前方,他的眼神穿过树林,穿过山谷,穿过风,穿过一切阻挡他的东西。

那一天传来消息,来自天拓大江以北的宁州鹤雪已经潜至澜州,将行刺翼王朝王室。

  宁州北羽族和澜州南羽族是同根,却是死敌,当北陆宁州羽氏取代翼氏的第二王朝而建立第三王朝,翼氏王族就只有南渡逃过大江,在人族的领地澜州一代代流浪着。为了全族的生计,翼氏鹤雪团还不得不经常去接些暗杀的任务,成为一支雇佣杀手团。

  北羽族与南羽族是死敌,所以北鹤雪与南鹤雪也是死敌。如果说只有一支队伍能在一夜间杀光南鹤雪,那么就只有北鹤雪。

  他们同样神射,同样高傲,但却不能共存于同一天空下。

  那一夜月隐星没,风急起来,树叶沙沙乱响。扶兰下令,全营戒备,不得入睡。因为这样的天气,正是偷袭的绝好时机。

  风凌雪也穿戴整齐端坐于帐中,弓箭就放在膝上,一半的鹤雪士已经去王族居所守卫了,传令士在各帐间交代着任务,却独独没有进她的帐。没有人告诉她该做些什么。风凌雪神色安静,可是她却知道自己的心静不下来了。当初

师父一直教她的临敌忘己,现在却无法做到了,这么安静,她分明地感觉到自己,感觉到心跳、呼吸、血脉急促地流动,紧张是鹤雪士的死敌,但她只有十四岁。

  与师父住在山中的日子,师父也无时无刻不在给她制造危机,黑夜将她一人留在虎豹嘶鸣的山林中,半夜将毒蛇放入她的房间,在她吃饭洗浴的任何时候,都可能飞来利箭,甚至连饭菜,她也要以针药试过才吃,因为师父告诉她绝不可信任任何人,因为人连自己都把握不了自己,何况另一个人的心。

  经过这样的训练,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任何事了,任何一个人突然向她偷袭她都不会惊讶,不论是首领还是父母。现在她还是每次必验饭菜中有没有毒,被同餐的人嘲笑,说我们都已经吃过了,你居然还要验,这不是小心,是心恙了。可风凌雪知道,她就是这么生活过来的,以后还会这么生活下去。不相信任何人,因为这世界有人会当着你的面喝下毒酒,然后骗你也喝,因为他就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你的命,师父就是这么说的。这世界上任何事都可能发生,作为一个鹤雪士想活下去,想成为其他鹤雪士都死了你却还在的人,就必须和别人不一样,就必须有心恙。

  但是一离开师父,她还是害怕了,现在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正因为如此,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敌人可能从任何地方出现,天空、地下,前、后、左、右。你必须注意每一细微处的变化。小虫在泥里爬动,飞蛾振动翅膀,远处有人大声地咳嗽,这些声音,都可能是敌人伪装出来欺骗你的。他们也许就在你的近处!你的身后!你的脚下!但你不能动,不能怕,不能逃,你只有握紧你的弓,在你疯掉之前,在你崩溃之前,要相信敌人与你同样紧张,生死之间,拼的就是谁能撑得更久一点。

  这时风凌雪听到的各种声音中,有一种脚步声传来了。

  这是惟一一种能让人信任的声音,因为它无法仿冒,除了他,没有人会那样走路。一步、一步、慢慢地、有些浮,小腿肌肉很紧,身子有些僵,因为呼吸也不太均匀,脸也是红的……嗯?风凌雪想,师父教我听声辨位时没有教过怎么听出那人脸红不红啊,我怎么自创成功了呢?

  向异翅向她的帐中走过来了。风凌雪却觉得这太不应该,外面风那么大,树叶响得让你很难辨出树上的异动,也许树

后就有箭正指着他,全营通令戒备,不准点灯不准走出帐外,可是他……是的,一定是没有人通知他。这少年的死活,本来就是没人在意的。

  风凌雪很想冲出去接他,可是戒令是不能不遵守的。她一急,忽然发现自己什么细声也听不清了,心全乱了,只听到它扑通扑通地跳,自己的呼吸声比外面的风还紧。她曲收了腿,斜歪了身,不顾这不是最好的击发身姿,一心只想帮外面的那个少年,那树上似乎正有无数支箭,此时的任何一声弓弦响都能把女孩儿的心震碎了。

  那脚步声终于到了帐外,却又停住了。风凌雪急了,道:“你还不进来!傻站什么呢?”

  突然一声弦响,在东南朔位八十尺外的树梢,风凌雪一下就弹了出去,抬手一箭,箭穿出帐幕,从帐外那人的耳边划过去,就听林中噗的一声,箭扎在树上,却射空了,一个影子从地面飘向高空,向帐外少年发出一只箭去。可少年被帐中什么东西飞出来一撞,身子一歪,箭贴着他的脸颊插入地下。这时各营帐帐内帐外飞射连珠,弦响一声紧似一声,百支箭在空中穿梭,里外的箭手全都隔了帐幕对射。天黑没有月亮,帐内没有灯光,只有狂风中的气流异动,地面上的尘土轻扬,可这就是鹤雪士!每一箭都是生死箭,直追你刚才的身位,稍移慢了一点儿,立刻一箭穿心,绝不偏中你的咽喉。这就是几十年的苦练,从小到大弓不离身箭不离心地练。这就是千人万人里选出来的精英武士,损一人如折千军。南北鹤雪都较着劲,绝不肯以多攻少,所以这次帐中多少人,空中也就是多少人,偏就战了个旗鼓相当。各帐中也不是各自乱射,那每帐平时看来凌乱排列,这时就看出来阵法精妙,连环交织,夹攻交射,八位射,紧三射,三阵齐射!没有口令,没有喊声,那啪啪的弦响却没有一声不是掐着点的。可空中的鹤雪像是太熟悉这些了,身影交错,千万变化,四辰阵,双飞阵,猎风阵,偶有一声闷哼,帐中或空中摔扑一人,没有慌乱惊喊,百人有百人的阵,一人有一人的法,双方对射,从几十人射到最后仅存者的单挑,都绝没有混乱的时刻。这就是鹤雪对鹤雪!

 也许这是空前绝后的一战,因为每一位倒下的人都是不世出的高手,也许是各宗派武士们舍命也想有幸目睹的一战,因为这样的神射与配合是鹤雪威名凌驾于各士宗的保

证,很多人见过鹤雪的箭,那是在死前一瞬,但没有人有机会看见鹤雪与鹤雪之战。而也许这就将是鹤雪终结的一战,北陆宁州与东陆澜州的鹤雪精英们也许就将尽耗于此,越是同族,就越是要以死相搏,绝不退让一步。只为那根风中飘摇的羽王翎,羽氏和翼氏,终只有一个能正统!南鹤雪与北鹤雪,也终只能有一支鹤雪!

  少年向异翅就站在这交错箭网之中,可是没有一只箭射中了他,正因为四周全是神射手,正因为南北鹤雪的旗鼓相当,没有人把他计算在内,没人有暇顾及他。这个天生畸翼飞不起来的杂役少年,站在羽族最强一战的核心,风暴眼中没有雷霆。而他想去见的女孩,就在眼前帘帐的几尺后,苦苦奋战,帐幕上早被穿了近百个孔,帐中地上插的全是箭,风凌雪和所有鹤雪士一样,早把十支箭壶排在营帐各位,步法变时,正好随时取用,这是代代传下来的战术,地面营帐的战法。北鹤雪哪有不知道的,有些箭就直奔了箭壶而去,因为对射中你绝没有去地上拣箭的时间,箭壶一倒,步法就得变了,不然跳到那个阵位时摸不到箭,便是错失机会,就可能会因此一失而落败。

  可是风凌雪箭壶排法却和鹤雪世传的不一样,她的步法也不太相同,外面的鹤雪发觉对手步阵新异时,一些常用战术便使不出来了。只有凭了本事对攻,风凌雪一旦箭在弦上,便忘了一切,她又仿佛回到了那孤峰之巅举箭独对月的时刻,心静如水,风消雷没,只有感应了那空中的影动,快,更快。

  神射术,准之外,比的就是快。箭发出,快了半瞬,也许就是决定生死的半瞬,纵是初相持不下,也终能渐显优势,就是凭的快字。师父对风凌雪说:“你只有十四岁,在你四十岁之前,不会有人比你更快,你要坚信这一点。四十岁后,你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就有了徒弟。你那时就会理解我,为师者的个人胜败是没有意义的,少年的强才是最强!”

  空中一声闷响,那是箭穿入左胸的声音。她的对手,终于倒了下去。

  而南北鹤雪之战,也因为这一箭而失去了平衡。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一声呼哨,像是暴雨骤止,一切立刻安静了下来。

  风凌雪走出帐来,拂了拂头发,像是刚梳洗完毕。她看着呆站在门口的向异翅:“你没事吧?”

战时她没有出一滴汗,现在汗珠才大滴大滴地从她身体内冒出来,挂在脸庞发梢上。

向异翅呆呆地望着她,忽然低下头去。

  风凌雪看见了他身后地面上倒伏的那几具尸身,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见死人,但她仍一眼就看出了哪一个人是自己所射死的。少女转身狂奔出去,奔到树边狂呕不止,整个身体都颤抖得像要碎裂了似的。

  她才意识到自己杀了一个人,她师父让她射过飞鸟鱼虫、顽石野蔓、各种奇怪的东西,但是没有让她射杀过人,山中也没有人可杀。除了师父。师父说:“你绝不可以轻易对人出箭,因为将来死在你箭下的第一个人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所以风凌雪从来没有想过杀人是什么样的,虽然她曾经在噩梦中与师父对射,但她从来没有胜过,每次即将分出胜负时她便惊醒,大汗淋漓,恐惧不止。今天忽然看见那尸身,心中的一层壁被猛地惊破了,五脏六腑都在扭曲震颤,像要一直到拧成血糊糊的一片为止。

  好半天她才平息下来,天旋地转,眼前黑得什么也看不清,靠在树干上,身子像浸在冰窖中,寒入骨髓。她盼望着有谁能扶住她,如果这时有一双手轻触她,她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抱紧。

  少年向异翅就站在她的身后,他看见少女自己抱住自己的双肩,痛苦地抽泣,他的手向前伸去,却怎么也没有勇气触及她的身体。

  风凌雪不知道少年心中的挣扎,她的呼吸开始渐渐平复,心开始渐渐变冷,她相信了自己一生的宿命。因为师父说:“你这一生不会有幸福的时刻,因为你将是一个伟大的箭手,是高临天空的神话,正因为如此,没有人可以和你比翼。他们全都配不上你。你只有在高空之巅,孤独地俯视……”

  师父说过的话不会错。风凌雪从不怀疑,她也不觉得孤独有多可怕,因为她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不孤独。师父只是师父,师父不爱她,师父残酷得令她无数次在梦中与之搏斗,出师之前,师父就是她惟一的同伴,也是最大的敌人。风凌雪不知道什么叫温情,也不知道什么叫热爱。或者,她坚信她不知道。

  少女终于从地面站起来,她转身快步从向异翅身边擦过,看也不看他。只有这少年这么近地看过风凌雪的失态。此后的时光中,当这少女成为传说中一个面对再

强大的敌手也永远不会慌张与惊恐的人时,只有一个人的心中,永远印下了那树下痛苦柔弱的背影,默默地为她保留一生。

  地上北鹤雪留下的尸身并不多,只有五具,扶兰在这五具尸体的旁边绕行着,那仆倒的姿势,那箭扎入心脏的角度,那周围散开的尘土,以及帐内帐外每一箭的分布,都可以在一个鹤雪士眼中重现当初的惊心战况。

  绕行了许多圈之后,他才踏到了一具尸身的旁边,伸手拔下了他胸口的箭。

  鹤雪士的箭全都有隐秘的记号,使同伴一眼就可以分辨。但这支箭上什么痕迹也没有。

  “的密江,天高路远,魂灵安散。”扶兰举箭尖触额头,虔诚地念出祭词。作为一个鹤雪士对另一个鹤雪士的敬重,作为南鹤雪的首领对于北鹤雪名家、右翼领的密江的敬重。

  他死在了风凌雪的箭下。

  战马驰来,有传令者送上了另一处的战报。

  南雪鹤在本营胜了,己方亡三人,对方亡五人;但在另一处却输了。

  驻守本营的鹤雪士慢慢走到王族居地,墨天涯下。

  那里也倒着几具尸身,南鹤雪的四具,北鹤雪的一具。

  所有的族人敬畏地围在四周,没有人敢触及鹤雪士的尸身。这些为族人而战者是无比高贵的。只有鹤雪士或是王室与祭司才有资格为他们正体下葬。

  但是国君不能出现了,翼王朝翼持王被射成重伤,正在急救之中。虽然他当时在卫士的重重铁盾之后,但那支箭还是找到了惟一的空隙。

  扶兰站了一会,见王室诸人尚在惊恐之中,无一人能持礼。叹息了一声,向前走去。

  忽然一声喝:“停下。”

  宫室人群中,一位少年走了出来,来到倒下的战士前,跪倒在地,手按上死者的额头。扶兰与鹤雪士、四周族人立时全跪拜下去,高颂礼歌:

  伴月还兮照吾乡。”

  三声安魂高唤后,族人已纷纷泪下。可突然人群中又有人喊道:“等等!”

  扶兰抬头,怒视打断安魂礼的那人,却是族中一位祭司。

  “国君尚在,怎可由王子代礼?是大不敬,何况大

王子未动,怎的二王子如此越礼?”

  翼王朝虽然不到两万人,且国无寸土,流浪山林,可是一样有王储争位,与大国无二。大王子翼深一派对二王子翼嗣可是嫉恨日久,因为皇后所出的大王子庸弱,妃生的二王子却刚强。几位星祭司预言二王子将成变乱之源,要求放逐。可国君性格软弱,一直下不了决心。现在国君重伤,眼见局势就要失控。

只见尸身前的二王子沉沉喝道:“住口!不要惊散了英魂。”

  可那祭司不依不饶:“礼不可越,大王子,请即刻下令将其拿下,祭礼改时再行。”

  那大王子却还在犹豫,拿不定主意。

  可跪在中央的二王子却声如冰铁:“我让你们住口!”

  祭司道:“你还不退回……”二王子立身而起,抽出长剑,奔至那祭司面前一挥,血光飞溅,人头飞出老远。宫室中人一片惊惶,逃了开去。只有大王子仍呆立在那儿,腿簌簌发抖,却已是迈不动步了。

  少年二王子横剑冷笑道:“王兄,你认为,该由谁来持礼?”

  那大王子哪说得出话来。

  周围有亲大王子的臣将,想指挥武士冲上,又忌惮其在二王子的剑前。但最重要的是,作为翼王朝最重要一支尊贵力量的鹤雪团诸士尚还跪在地上,又有谁敢乱动?

  鹤雪十士九恭,成为鹤雪团的武士大多血统尊贵,所以鹤雪武士们的身份之高,武力之重,已是左右王朝命运的力量。但鹤雪士就算入营之前是王子皇兄,也必宣誓忠心遵令护主,绝不可为王,正所谓鹤雪在天、荣华在地,鹤雪士是不能退出重拾世间荣勋富贵的。所以羽族也给鹤雪士特别的尊荣,即使是国君也不可责罚鹤雪士,鹤雪士不受国法束缚,只能由首领处置。即便是鹤雪士杀了人,首领不罚,任何人也不得追究。但鹤雪士内纪极严,视荣誉为性命,又大都身份颇高,故绝无胡作非为者。

  现在两位王子谁将为新国君,谁血溅当场,决断就在鹤雪首领扶兰的齿间了。

  以鹤雪士的箭术,要射杀二王子,保大王子无恙,绝不费力。扶兰心中明白得很,自己一个暗号,立时便能救得大王子性命。但是……

  那大王子一经变故,慌得连话也不会说,为死者的祭礼也不顾了,这样的人,岂能为王?

未免太凶狠了些。他若为王,将来不知会把这小小的翼王朝带向何方,或许还不如一个无为之君呢。

  就在这时,二王子翼嗣眼见形势难料,竟然挥剑斩向大王子翼深。

  扶兰一愣,他身后,少女风凌雪已拔身而起,搭弓一箭,穿过翼嗣的手掌,他手中的剑随着血珠飞甩出去。

  扶兰立时站起,手指屈伸,暗号发出,鹤雪士齐齐纵上,把两位王子分隔制住。

  扶兰回头狠狠瞪了风凌雪一眼,作为鹤雪士,首领不发令竟然擅动,这是大忌,要受严惩的。虽然扶兰不得不承认,在那种情况下,他也只能那样做。

  一天后,国君翼持王伤重难以理事,宣布退位,王位传于二王子翼嗣。大王子及其母被放逐,大王子一派臣将十几人被斩。

  这一切,当然是鹤雪团的选择。

  旨传当日,翼嗣行典,典礼上,这十七岁少年撕去祭司为他准备的祈天文,大声道:“我等这个时候很久了,从今以后,翼王朝将不再怯弱藏匿于山野,我们将逐鹿天下,先夺晋北,再归宁州,人族胤朝将灭,乱世来临,我羽族将扬威于天,使五族敬伏,抛弃过去,抛弃父辈给我们的软弱的名,你们国君的名字,不再是翼嗣,他叫――翼在天!”

  族人都振臂欢呼。此时,少年国君的眼睛,却转向了坛边的一处,那个垂目站立的少女,那个一箭射穿他掌心的人。一片欢呼声中,只有她漠然安静,像一片雨中的浮叶。翼在天包裹着的右手微微地抖着,却正有一种情感,直贯注入他的内心。

  向异翅也在人群之中,他认得这位新的少年国君,当年在北陆的林中遇见,他就称自己为翼在天,那是他早就为自己想好的名字。他是南羽国的王子,那时却为何在北羽国流浪?北羽族被人族用大火赶至海边屠杀之时,他又是如何逃回海峡之南的?

  “不经号令,射伤王储,该当何罪?”大殿中,那少年国君翼在天打量着自己缠绷带的右手,试着屈伸手指。

  他身后的扶兰低头轻轻叹息,风凌雪那一箭极为及时,不然若是翼在天真斩了王兄,逆了宗族,也就难以登上王位。但,新立之君的权威却又是不能不扶持的。

  鹤雪中的种种刑罚,斩指、穿骨、夺目,都会使这位少女成为废人。扶兰略一沉默,吐出几字:“那就行鞭笞吧。”

  少女褪去衣裳,伏在刑台上,洁白的脊背裸露在行刑者的面前。两位鹤雪士上前将她的双手锁在两侧柱中,以免她负痛挣扎,又在她口中勒入白巾好使她不至于在极痛时咬断自己的舌头。翼在天站在一旁,面色冷峻,一直注视着少女的脸庞,似乎想窥察她内心的每一点细微波痕,可他看到的却是如冰镜般的水面。

  第一鞭下去的时候,那薄薄的冰镜就破碎了,痛苦无情地撕碎了宁静之美。风凌雪“啊”的喊了一声,声音不高,却让所有的人不忍听闻。他们习惯了风凌雪轻轻地走过他们身旁,或是安静地抱膝坐在木柴堆上,听火堆边的人谈笑。虽然没有人见过这少女的欢颜,却也都以为她不会痛苦。但这一声轻喊让所有的人都想起了:她也只不过是个柔弱的孩子。

  行刑者的第二鞭不由得弱了力道,像是空气变得稠密似的,闷闷地打在少女背上,和第一鞭所留的鲜红血痕交叠在一起。可这疼痛却已是远超第一鞭的了。少女的身体在颤抖着,惨白的手指伸直,痛苦将会一直叠加到她体无完肤时,但人往往顶不到那个时候便已经晕厥,所以没人体会过疼痛的极限,熬得越久的人只会在心灵中留下越深的恐惧。

翼在天却像是极不满意这力道稍弱的一鞭,他冲过来一把夺过行刑者手中的鞭子,高高扬起,连扶兰也惊恐地望着他的手,这一鞭呼啸而去,蓄满了力气绝不留情,使人觉得顽石也会在这力道下崩裂了。少年国君的眼中充满暴戾,像狼在享受把爪中的兔子一撕两半的快感。行刑者都垂下了双目。

  那响声像是一大块玉破碎飞溅,风凌雪的惨叫声惊动了鹤雪营地。

  营边树后的阴影中,那个杂役的少年紧紧地蜷缩,揪住自己的头发,低低恶吼,像要把自己扯碎。他双脚蹬踩着泥地,所有的力量却只能用在那里。

  刑台上,少年国君大步走上前看着少女苦痛抽泣,忽然伸手抚上她的头发,将脸贴上她的面庞,沾染着她的泪水,喘息着说:“你不会知道你带给我的痛苦……我手上的伤永远都不会好,因为我忘不了你……所以你的身上也要留下我给你的伤……让你永远地记住,没有人可以伤害我,你以后会永远因为听到一个名字而颤抖,那就是翼在天!”

  他猛地站起身来:“我这一鞭,抵去了后面所有的鞭数。以后,不论

她做了什么,你们谁也不许碰她!”

  少年国君大步地离去。

  然后,他看见了另一个少年,正站在十几丈外,紧握着双拳,怒视着他。

  翼在天冷笑了一声,走上前去,来到向异翅的身边。

  “怎么?你看起来想杀了我?为什么?因为我伤害了她?”翼在天突然大笑起来,“我一句话就可以救她,一句话也可以杀死她,我就是要让她明白,她的命全在我的指间,让她明白,谁是她的主人!而你呢……”他凑近向异翅,逼视着他:“你也喜欢她?哈哈哈哈……可你不配喜欢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因为你连自己的命都救不了,更不用说去把握她的命运。你连翅膀都凝不出来,又怎么能配得上她呢?你难道想让她永远留在地面,像一个无翼民一般和你在一起吗?这就是你的梦想?让她为你做饭洗衣服,像一个普通的无翼贱民那样,过着永远没有机会飞翔的生活?”

  他缓缓抬起了手:“我最讨厌毫无用处的废物,所以,你现在立刻给我消失……不然,我就会让你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他只是站在那里,握紧拳头。

  也许是风凌雪离开鹤雪团的时候了。人们看着终日坐在营边草地上、越来越沉默的少女这样说。

  也许很快她就将交出鹤雪翎,进入王室,成为新国君的妃子了。

  扶兰在营中踱着步,看着阳光下少女的背影,叹息着。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太可惜了,这本来可能成为传说的女子。

  风凌雪只是沉默,不在乎背后的所有声音。

  可一闭上眼睛,不知怎的,就常出现那少年的眼神。

  为什么他突然失踪了呢?这个时候,她多么希望能再听到他的脚步声啊。

 七天后,少年国君翼在天做出决定,要北渡大江前往宁州,与北陆游牧人族的首领会面,商讨人族协助翼王朝击败羽王朝,重新统治宁州羽族一事。

  “我只带风凌雪一人去。”翼在天说,“如果我会死在北陆,那再带一千人也救不了我。”

  扶兰发现,这个国君一旦做出决定,就绝不更改。他只有叹息一声。

  “这就是宁州,我们种族发源的地方。”翼在天站在山巅,望着前方,无边无际的苍莽山林正像大海缓缓起伏。

“看,看那些波纹,你能看出风的形状。”翼在天回望着风凌雪,“风,这是第一王朝的姓氏啊。”

  风凌雪望着前方,她不知道第一王朝的辉煌,不知道风氏的往昔,她只是凝视着,看那风越过山野。

  人族牧野部的王子站到了翼在天的面前,他脸色如铜,健壮精悍,衬得翼在天是那么苍白单薄。

  “几年前,我们已经帮你袭击过一次宁州羽族了,虽然你告诉了我们暗月日的天象,使我们得以重创北羽族,但是宁州羽族的崩溃并没有到来。”

  “那是你们没能做到赶尽杀绝,这次,我会一举完成我的大业。”

  “你准备如何做呢?”

  “我会直接成为宁州羽族的王。”

  “你准备杀死他们的王?”人族王子皱起了眉头。

  “是,宁州羽王一死,王室纷争就起,那时……”

  “哼!”人族王子大声冷笑着,“你又如何能从北鹤雪的守护中杀死羽王?倒是你们的王被北鹤雪……”

  翼在天的脸色立时变了,风凌雪的手指轻搭在了箭壶中的箭羽上。

  人族王子自知失言,但却高傲得不肯认错,他的那位护卫也将手按在了剑上。双方就这样对峙着。

  “我本该一剑杀了你。”翼在天说,“但现在不会,因为我现在需要你们的合作,但以后就很难说了。”

  人族王子冷笑着:“你倒坦诚。不错,我们马背上人说话也喜欢直来直去的,你要我们做什么?又能给我们什么?”

  “我要你们偷偷准备,在宁州羽王死后立刻发兵进攻北羽族,使他们惊慌失措,陷入混乱。”

  “这可有难度,现在瀚州青阳部为各部盟主,前不久屠灭反叛的真颜部,有彻底并吞各部称帝之势,这时我们进攻宁州,恐引来青阳王吕嵩的忌惮。”

  “这不要紧,你们不进攻宁州,青阳王吕嵩也会让你们进攻的。”

  “因为几日后,他就会遭到羽族的刺杀,那羽人会被他们杀死。他有着北羽的血统和翎徽,吕嵩一定会认为那是宁州羽族为他们上次被人族所袭的报复。”

  “小小年纪,竟计算得如此深啊,瀚州人蛮和宁州羽族就这样被你扯入战争?”

  “那不也正是你所希望的?”

  “可如果事情泄露了呢?”

  “没有关系,反正我也一无所有。”

  “就算给整个南羽带来灭顶之灾也在所不惜?”

  “一个民族如果要靠流浪而苟活,本来生与死也没有区别。”

  “翼在天,如果真让你统一了羽族,你会成为十分可怕的一代帝王。”

  “在那之前,会有很多人想除掉我,所以这种话,等我真的活到那一天时再说吧。”

  “似乎连你自己也不太相信你能成功?但你还是决心去做。我不太明白,一个十几岁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机。”

  “因为你不明白,我是在怎样的环境中生活过来的。我很小就明白,很多事去做,不是生就是死,不去做,会活着,但一定活得像草芥一样。我从小到大做过几百次这样的决定,包括挥刀砍向我的兄弟,但现在……我还活着。”

  “你也知道你不会永远如此幸运,你不知道你哪一天就会死,所以你反而无所顾忌。”

  翼在天仰天大笑:“这便是我能比你们强的地方。”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你如何有信心冲破北鹤雪的护卫,杀死宁州羽王。”

  翼在天没有说话,他抬头望向远方,风正在把云撕成片缕,洒在天际。

  “你知道是谁代替你去刺杀青阳王吕嵩吗?”那晚火堆边,翼在天对风凌雪说。

  风凌雪不语,只注视着火焰的舞动。

  风凌雪身子抖了一下,一会儿,才低声道:“他根本不能飞。”

  “你可知道冰i?”

  “这是一种辰月秘术士常用的东西,可以使平常人的体内爆发出强大的精神力,但同时也吸收人的生命力,使之虚弱折寿。向异翅有鹤雪体质,但可惜凝出的翼总是残的,这东西能帮他。我们鹤雪士太珍贵了,不能轻损,刺杀青阳王这样必死的任务,由他去再好不过。”

  “可他也完全不会射术。”

  “他不需要会,因为他根本没有机会射出箭去,他只需拿着弓飞近青阳王,然后被铁弓卫士们射落,他的使命就完成了。他是北羽血统,身上带着北鹤雪的翎徽,这些会代替他告诉青阳王一切的。”

  风凌雪沉默了许久。木柴在噼噼作响,间或有火星跳出烈焰,一瞬之

后,便消失在黑暗中。她不知火星为什么要跳出来,只为她一瞬的注视之后,便永寂于虚无。那么短,太短暂了。

他不是鹤雪士,你不能下必死之令。”

  “但他愿意,而且服下了毒,那晚他去不去刺杀,都会死。所以他不会退缩。”

  翼在天看着风凌雪的脸,火光下女孩的眼神迷离着。“你不想知道他为什么会接受?”他接着问。

  见风凌雪不说话,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的条件是,我不以刺君之罪处治你,以后也永远不再伤害你。”

  风凌雪忽然猛地偏过了头去。

  她把自己的脸藏入了黑暗中,不想再去注视跳出的火星,怕它们太耀眼,刺痛了眼睛。

  黑夜沉沉地笼罩着四野,青阳北都的城郭也隐没于夜色之中,这是草原上惟一的一座石城,是青阳王立志坐镇草原、不再随风草游走的象征。此刻它像静默的巨人,数百火堆形成了一个巨圈,青阳部的庆捷盛会正在进行着。

  青阳王吕嵩年近五十,依然矫健如当年。他即位之初也是凭借手中的重剑克敌无数,最后才镇压了其他部族的骚乱,奠定了自己人族之主的赫赫威名。此时他端坐在那匹雪白的照夜狮子马边,披挂着乌光隐隐的铁铠,虽然多年曾征战,但却依然不减他的武士气度。

  诸王子与铁甲武士们围绕在青阳王吕嵩的毡案边,个个铁甲森严,刀不离身。更有众多铁弓神射手,以鹰一般的目光四下巡视。

  离这盛会几里外的草野中,一位少年在强风中双臂抱膝而坐,把头埋入臂中,他维持这种姿势,已经很久了。

  终于,他缓缓抬起头,举手摊开掌来,掌心中,一小块冰晶正冒着蓝光。

  将此冰i合于掌心,念诵秘咒,它就会融入体内,激发他背后凝出宽大的羽翼,他终于可以飞了,但是,一生也只有这一次了。这一夜后,他将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翼在天的话犹然响在耳边:“我最讨厌毫无用处的废物……”

  “我不是……”向异翅紧紧握着那冰i,喃喃道。

  “你不是?用什么来证明呢?你能做什么?”翼在天冷笑道。

  “我不能做什么……但是你再伤害她……我也会想办法杀了你!”

”翼在天仰天大笑,“你想保护她?这太可笑了……你凭什么?我告诉你吧,我正准备派她去刺杀蛮族青阳王,你告诉我……你怎么保护她呢?”

  向异翅因为愤怒而全身颤抖着,这愤怒不仅是对翼在天,也有对自己。

  “不过……”翼在天忽然想到了什么,“我也觉得一个女孩子如果这样死了太可惜啊……我有另一个办法……你愿意替她死吗?”

  向异翅惊讶地看着翼在天。

  “有一种方法可以使羽族在月力不强的日子里飞翔,那就是用‘冰i’。它吸收人的生命,却可以极大地刺激精神力,我想……它对你的残翼也有效吧。怎么样,这也许是你一生惟一有价值的一次……”

  “一生惟一有价值的一次……”草原中,向异翅紧握着手中的冰i,“用我的命换了她的命,多么好啊。”

  疼痛正随血液贯注全身,提醒他毒将在天明时完全发作,他必须在今夜完成使命,飞向青阳王,不然性命就白丢了。

  不停地默念着那秘咒,冰i慢慢在手掌的紧压中融化了,向异翅觉得自己所诵的像是招魂之歌,他越念越快,最后变成了狂吼,血液急速流动的痛苦与极乐感撕裂着他,终于在背后的翼展点迸发了出来,一双湛蓝的光翼猛地喷溅而现,在风中迅速凝聚。翼上的光芒渐渐暗淡了下去,只余一层蓝色的荧光包裹着,羽毛上不时还有光芒流过。

  当翼完全凝聚,便不会再有光芒,那时,他便可以飞向青阳大帐了。

  这个时候,风凌雪在哪儿,在做什么呢?少年想。

  他没有了父母,没有可以说话的人,营中的人都厌弃他,只有一个风凌雪,单纯得像没有一丝云的天空,不知道强弱与尊卑,把一个畸翼者当做朋友。

  草原上的风忽然停了。青阳王吕嵩抬头望望天空,依然漆黑一片没有月亮,可他身边的豹弓武士忽然感到了一丝不安。

  “在这个时候?雄鹰想在黑夜中捕猎,只怕是要扑空了。”吕嵩大笑着,仍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不现出一丝的惊慌,那是极信任身边的护卫们。

  “请灭掉火光离席吧。”有武士低低建议。

  “你让我躲避什么?无法看清的黑夜?我纵横草原,什么时候躲藏过,又能藏到何时?”吕嵩低沉地冷笑,“我

  豹弓武士们的一股围近青阳王的桌案,不安地注视着天空,另一股分散潜入夜中。欢宴上的人们丝毫没有察觉,依旧醉舞狂歌。

  忽然空中风势疾掠而下,像是沉静的水面猛地被匕首划开。豹弓武士们也在那一瞬辨出了来袭者的方位。“下来了!”他们惊呼着,盾牌和武士之躯立刻把青阳王围在核心,可吕嵩猛地站起,把他们全部推开,抽出长剑:“当年万箭齐发时我也照样冲锋在前,此比火雷原上如何?”

  由远而近传来了铁胎重弓沉闷的弦响,那是外围拦截的神射手们发出箭去,可那些箭仿佛立刻被黑夜融化了似的,没有一箭命中。箭术高手们都能感觉到那股风仍在疾逼而来,越来越近。欢宴停止了,但是没有人慌乱,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着什么。吕嵩紧紧握剑,指节传来了格格的响声。

  忽然空中一声喊,一个影子坠了下来。

  “中了。”武士们喊。

  可这时,空中传来啪的一声。

  “箭。”所有武士心中闪过这个字,但字在心中还未掠完,箭已扑面而至。那一瞬可以看见的,不是一支,是七支,嗖嗖嗖嗖嗖嗖嗖,然后是一迭声地喊。青阳王身边的武士顿时摔出去一片。

  空中又是啪的一声,这次方位从东转到南,那刺客由俯冲中急扬,以一个极锐的角度的转折甩开了四面而来的至少七八十支箭。然后又是七箭从天而至,因为武士们举盾还对着东方,所以又是七人摔倒。电光石火之间,吕嵩身边竟已不剩下几个人了。

那捕猎者的影子终于从夜空中出现了。

  吕嵩抬头,看着那个恐怖的影子从黑暗中浮了出来,悬在天际,他甩去了他的夜行披风,所以升上天去的浮灯笼照出了他的身影。火光映照下,一对修长的翼正流转着光芒。

  虽然相距甚远,但吕嵩和那捕猎者相信,他们都看到了对方的眼神,一个是恼怒与惊异

  这刺客一现身,青阳武士们上百支箭已找到了目标,攒射而去。可那影子只是在天空中轻巧地一翻,竟就将这箭雨全数避过。上百支箭道交织成网,他竟然于那一瞬找到了惟一的空隙,即便天空暴雨,此人也是过不沾衣吧。

  “难道是神要取我吕嵩的性命吗?”青阳王戎马一生,此刻竟

  死亡之影冷冷地挂在天上。可是向异翅却倒在草中。他没能飞上天空,他的背后凝出的仍然是一双残翼!

  但在他的身后,却有另一个影子掠了出去。这个人什么时候跟在他身边的,他毫无察觉。

  四周一片大乱,可是向异翅什么也听不见,痛苦已经紧紧抓住了他,箭伤、毒噬……他的身体像干枯的树叶一样卷成一团,簌簌地抖着。

  当一切散去,草原上安静下来之后,向异翅感到了极致的寒冷。那是血液也要凝结了的冷,这种冷压过了所有的痛楚,身体也许正在变成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那时就将完全没有痛苦了。

  在这个灵魂即将弥散的时刻,月亮却透出了一丝光辉,草原上出现了一道道不见头尾的风痕,也许与辽阔的草原同长,滚滚而来。少年的身体有如这草海上一片轻枯的树叶,似乎随时将隐没消逝。

  一个黑影就在这草海狂涛中缓缓走来,驻足在少年身旁。

  “唉……”他发出了一声长叹,“我不是告诉过你……明月的力量无法使你飞翔,你用再多的冰i也是没用的,你只有等待暗月的来临,那时才是你主宰天空之时,为什么要急着拼上性命?”

  他伏下身,将冰凉的手指按上向异翅的额头,那股极寒贯入向异翅的全身,却祛除了毒药侵蚀身体的痛苦。

  “你是……”精神恍惚中,向异翅看不清那张脸,却分明感觉到了那双怪眼的注视。

  “为什么?你急于拥有一双翅膀?”

  “因为……我想和她一起飞翔……”少年在恍惚中说。

  “她……”黑影笑道,“我明白了……明月的力量正在召唤你,这很对,这正是暗月的宿命,你可以在她的身边,却永远无法真正在一起……终有一天你会明白,你的高飞是以她的坠落为代价,当然……你还要很多年才能明白这一点……很多年……”

  黑影抬头道:“会有人来救你的……你现在还不该死去。我会一直在暗中注视你。”他缓缓离去了,“我已经越来越老了,你需要早一点做出决定……”

  黑影隐没于草丛中,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有什么一掠而过,忽然一个轻捷的身影就跃到了向异翅身边。

  “可恶!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那竟是个女孩子的声音,“我要行刺的时候

,你居然挡在前面,又飞不起来,差一点坏了我的大事。”

  她上前托起向异翅的脸,就着星光打量:“你是谁?是我们北羽国的人吗?又为什么跑到这儿来?”

  向异翅精神还没有复原,提不起什么力气来说话。

  “你装死?”女孩翻着他的眼皮,伸手从背后拔出一支箭,用箭尖朝向异翅手指上狠狠扎下。

  “啊!”向异翅不由痛得大叫起来。

  “嘿嘿,怎么出声了?接着死啊!”女孩子得意起来,“还没有人敢在我路然真面前装哑巴。”她拖起向异翅的后领向前走去:“你真沉啊,带着你飞累死我了,我还是把你的手脚砍下来,一段段地带走比较好。”

  向异翅挣扎着,抓住那女孩的手腕,想把她的手从自己衣领上扯开。不料那女孩擒拿之术很好,单手一旋一摆,反扭住了向异翅的手腕,用力向上一提,向异翅又是一声痛呼。

  “喊什么啊?刚才怎么装木头来着?”女孩子冷笑道,“今天光喊不行了,还得求饶。”

  她再一使劲,向异翅痛得冷汗直冒,却不肯再喊了。

  “嘿,还敢犯犟?”那女孩火起,伸出另一只手在向异翅脖上又捏又掐,“你求不求饶?你求不求饶……”

  向异翅心中忽然闪过什么事情,忽然“哈”地爆出一声,随后仰天大笑不止,整个人笑瘫在地上。

  那女孩大为奇怪,满头雾水,不由放开了手,好奇地弯下腰来打量:“有什么事那么好笑?喂!你看见什么了?我有什么地方好笑吗?”她紧张地摸摸头发,整整衣裳,“喂!你到底笑什么!不准笑!再笑我扯掉你的耳朵。”

  向异翅笑得浑身颤抖,眼泪滴在地上,好半天才止住,仰倒在草原上,望着天上的星空。

  女孩子也在他身边坐下来,拔着草叶:“你笑够了?现在告诉我你笑什么?”

  “我……我忘记了。”

  女孩子跳起来一脚踢在向异翅腰间,踢得他好半天喘不上气来。“我告诉你!”女孩大声嚷着,“你给我想起来!你要是不告诉我你为什么笑,我天天用箭把你扎成刺猬。”

  二十年后,面对群陨撞月的奇景,向异翅终于想起了自己为什么笑,路然真掐着他的脖子时,他想起了童年的好友小丹,她也喜欢这样的撒娇,可是她已经死了。然后有

人说所有靠近他的人,都会有同样的命运,他明明是想大哭的,最后却变成大笑。他想起来后想去告诉路然真,可是那时路然真也已经不在了。只剩他一个人孤独地看着那壮观的天象。他是这世上最没理由存在的一个人,却目睹了那么多充满生机、最该活下去的人死在了他前面,这或许便是人世间最好笑的事情吧。

风氏失踪十四年的女儿回到了家族中,这成为惊动全族的大事。

  这个女孩清丽无比,却只是不说话,不亲近人,终日把自己关在屋中。

  知情的人都说,当年是传说中的鹤雪名士将其带走,欲传其术,却十数年一无所成,才将其送回。风凌雪的父亲风邡是风氏那一辈第五子,夫妇俩辨其胎记,发现果然是失散多年

的女儿,惊喜交加。可女孩却不哭不笑不言,老夫妇俩觉得是受了苦造出的痴症,就越发怜爱,恨不得把十几年的亲情全补回来似的。

  可女孩却从来不正视他们的眼睛,不和他们说话,后来索性面墙而坐。为此老人不知流了多少泪,叹了多少气。他们许下重金,求治其女的孤僻之症。

  人皆叹息说,风氏世代公侯显贵,此女又是如此玉砌雪雕般的容颜,如不是癔症,早晚也是王妃之选。风氏为第一王朝国姓,是历代王族必联姻的大氏族。风氏有女回归的消息也惊动了王室,羽王菘这日下旨,召风邡夫妇携女觐见,并由御医国巫为其祈礼驱病。

  即将觐见的前夜,女孩独坐房中,冷洁的月光照在白衣之上,她轻轻伸出手,望着掌心中一根晶莹的羽毛,忽然发出一声幽然的叹息。

  此时遥远的某处,传来了萧索之音,低沉却悠长,像是古埙之诉。女孩急忙起身,奔出门外,背后挣出雪白之翼,月下银光一闪,影已向天空掠去。

  风凌雪来到郊外林边,一位少年正坐在树下,吹着一片树叶。

  “我知道,你一定能听见我的叶笛的。当初我想教你,可你却怎么也学不会,你箭术上有天纵之赋,可其他什么事都是笨笨的。”

  风凌雪只是凝望着眼前这少年,不知道他为什么能来到这里。

  “你明天就要去觐见宁族的王了,是么?”向异翅问。

  “然后见到羽王时你就会杀了他。是么?”

 “然后你和你的父母、你们风氏全族都会被抄斩,是么?”

  “但是你还是要做,因为你不知道怎么样可以让自己不去做。”

  风凌雪不说话。她不说话的时候可能代表很多意思,或者是默认,或者是不同意,或者是没想好。但奇怪的是向异翅都能明白。

  “你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因为你不知道生的快乐。你也不在乎别人的生命,明天你的父母、你的全族会因为你的行刺而死,你并不伤心,因为你不会理解他们有多么渴望活着。是么?”

  向异翅低下头:“我服毒去行刺青阳王之前,我也不认为自己活着有什么乐趣。我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怕死。可后来我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知道我想活下去,我想做什么。我忘记了那些我活下去的理由是因为我根本不相信我能做到。风凌雪……”向异翅抬头望着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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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名赵振开,1949年出生,1978年同诗人芒克创办民间诗歌刊物《今天》。1990年旅居美国,现任教于加利福尼亚州戴维斯大学。曾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

  他的诗刺穿了乌托邦的虚伪,呈现出了世界的本来面目。一句“我不相信“的呐喊,震醒了茫茫黑夜酣睡的人们。

  北岛,原名赵振开,祖籍浙江湖州,生于北京。1969年当建筑工人,后在某公司工作。80年代末移居国外。

  北岛的诗歌创作开始于十年动乱后期,反映了从迷惘到觉醒的一代青年的心声,十年动乱的荒诞现实,造成了诗人独特的“冷抒情”的方式――出奇的冷静和深刻的思辨性。他在冷静的观察中,发现了“那从蝇眼中分裂的世界”如何造成人的价值的全面崩溃、人性的扭曲和异化。他想“通过作品建立一个自己的世界,这是一个真诚而独特的世界,正直的世界,正义和人性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北岛建立了自己的“理性法庭”,以理性和人性为准绳,重新确定人的价值,恢复人的本性;悼念烈士,审判刽子手;嘲讽怪异和异化的世界,反思历史和现实;呼唤人性的富贵,寻找“生命的湖”和“红帆船”。

  清醒的思辨与直觉思维产生的隐喻、象征意象相结合,是北岛诗显著的艺术特征,具有高度概括力的悖论式警句,造成了北岛诗独有的振聋发聩的艺术力量。著有诗集《太阳城札记》、《北岛顾城诗选》、《北岛诗选》等。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分开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

【结局或开始---献给遇罗克】

覆盖着补丁般错落的屋顶

烟囱喷吐着灰烬般的人群

难道时间这面晦暗的镜子

一个个多雾的夜里或早晨

浪峰上的阳光变成的鸥群

如今成了做人的全部代价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

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

即使只有最后一棵白杨树

如果礁石是我们未来的形象

世界小得象一条街的布景

可你为什么还带着那块红头巾

看看吧,枫叶装饰的天空

结成蛛网,在裂缝的柱子里

空蒙的山谷里传播回声的

石碑残缺,上面的文字已经磨损

仿佛只有在一场大火之中

驮着沉重的秘密,爬出门槛

沙地上插着一支羽毛的笔

它属于颤抖的船舷和季节风

可微笑却泄露了内心的秘密

低低的乌云用潮湿的手掌

揉进花的芳香和我滚烫的呼吸

连接着每个路口,连接着每个梦

被遗忘在一个黑漆漆的门洞里

让我交出青春、自由和笔

我也决不会交出这个夜晚

只要心在跳动,就有血的潮汐

而你的微笑将印在红色的月亮上

让它们闪光、燃烧、化为灰烬

或永远走开,象彗星那样

摈弃黑暗,又沉溺于黑暗之中

穿过连接两个夜晚的白色走廊

会见那些表情冷漠的山羊

自以为找到了表达真理的

万岁!我只他妈喊了一声

结成亲眷,到不是为了应付

腰带,又赤条条地回到世上

我所从属的那所巨大的房舍

远方,如尚未拆除的脚手架

当然,还有你,坐在我的对面

炫耀于你掌中的晴天的闪电

只能俯下身,盘旋在黑色的唱片上

昨天在每一朵花中散发幽香

塔影在草坪移动,指向你

天空摇荡,在恐惧的地基上

或其外,死亡仅相隔一步

这城市的历史被老人封存在

寡妇用细碎的泪水供奉着

它们从生死线上一个个逃离

山峰耸动着,也传递了我的嚎叫

走向我,挺起小小而结实的乳房

小麦在花岗岩上疯狂地生长

是我,是一生美好的愿望

我们躺在一起,汗水涔涔

【只有一颗石化的种子】

和草地的飞毯上接近过天空

我们沉睡得象冷藏库里的鱼

影子苍白的孤儿的行列中

他出生时家具又高又大又庄严

没有门窗,灯泡是唯一的光源

却大声诅咒那看不见的坏天气

一个个仇恨的酒瓶排在墙角

瓶塞打开,不知和谁对饮

让想象的瘸马跨越这些障碍

一只追赶臭虫的拖鞋践踏

天花板,留下理想带花纹的印迹

岁月,和马轭上的铃铛纠缠

重负下的喘息改编成歌曲

荧光表盘淫荡地随意敲响

时间诚实得象一道生铁栅栏

仅仅在书上开放过的花朵

永远被幽禁,成了真理的情妇

而昨天那盏被打碎了的灯

在盲人的心中却如此辉煌

是冗长而猝然中断的对话

从门板的缝隙中流散的灯光

广告牌依着老人遗忘的手杖

喷水池里,楼房正缓缓地倒塌

锦衣飘带在风中簌簌站起

流浪汉的影子从墙上滑过

红红绿绿的霓虹灯为他生辉

而水银灯不客气地撩开窗帘

扰乱了梦,让孤独者醒来

闭上眼睛盘算着开饭的时间

为我们准备了成熟的夏天

然而,造福于恋人的阳光

也会有仇人的目光相遇时

这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故事

日夜穿行在长长的句子和

会会那帮戴桂冠的家伙们

黄蜂用危险的姿势催开花朵

信已发出,一年中的一天

狼群穿过那些变成了树的人们

凿穿岩石的并不是纯净的水

阳光的虎皮条纹从墙上滑落

把无数生锈的弹片冲向城市

从阴沟里张出凶猛的灌木

在市场上,女人们抢购着春天

把香蕉皮似的手套翻过来

华美地展开,在深渊上空

阴沉,听不到祖先的语言

一只鸟穿透我打开的报纸

是自由,没有免疫的自由

对海洋的渴望使我远离海洋

当灵魂在岩石是显出原形

几棵冒烟的树在地平线飞奔

光源来自海底两条交尾的

花岗石崩裂成细细的流沙

我们听见了水晶撞击的音乐

四季的美景印在你的衣服上

--悼词库挥发的沉闷气息

值班医生正填写着死亡报告

在昼与夜之间出现了裂缝

你把一根根松枝插在地上

卸掉假牙,这最后的词语

【画-给田田五岁生日】

穿无袖连衣裙的早晨到来

一扇开向没有指针的太阳

爱与憎咬住了同一个苹果

小丑倒立在镜中的沥青上

在知识的页岩中寻找标本

惯性的轮子,禁欲的雪人

十里风暴有了不倦的主人

一群乡下蛾子在攻打城市

地图上未标明的地下矿脉

是坐在云端的严历的父亲

一只耗子在皇宫的走廊漫步

从世纪大门出发的轻便马车

醉汉如雄性蕊在风中摇晃

越过伏儿塔瓦河上时间的

小贩神秘地摊开一块丝绒

他坐在水下狭小的舱房里

信投进邮箱 默默地站一会儿

风中打量着行人 毫无顾忌

留意着霓虹灯闪烁的橱窗

问桥下钓鱼的老头要支香烟

河上的轮船拉响了空旷的汽笛

在剧场门口幽暗的穿衣镜前

当窗帘隔绝了星海的喧嚣

灯下翻开褪色的照片和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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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巅的风依旧很冷,打着旋圈起地上的落叶。

一个男子坐在崖边,褐色的发随着风扬起来,琉璃似的眸子透出浅浅的冰蓝。

血,滑下来,从那男子的右耳后滑倒喉间,滴到地上,有一种诡异的殷红。他站起身,

左手白皙修长的手指扣住了腰间的那支玉笛。

“这次,又在哪呢。”他淡淡地说道。

“小姐,快点起床了。”丁儿轻唤着。

凌箩微微睁开眼,“丁儿,我又梦见他了。

“梦见……他了?”丁儿显然有些疑惑。

“嗯,那个男子。”凌箩坐起来,轻咬了咬下唇,有些莫名的心酸。

“可能未来的姑爷就是这样的呢。”丁儿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甚是可爱。

凌箩睁大眼睛,忽而想起了什么。“对了,衣服…衣服准备好了没?”

“好了好了,小姐,您还是先洗漱吧。”丁儿将一套男装递了过来,“我可是好不容易才从少爷那里偷过来的。”丁儿努努嘴,看着凌箩。

“丁儿,你可是帮了我大忙呢,我不会忘记你的!”凌箩仗义的拍拍丁儿的肩膀,

又慌慌忙忙地换起了衣服。“我可是死都不要嫁给那个傻子。”凌箩气呼呼地说:“管他什么宰相的儿子,什么文武联姻,去死吧。”

丁儿赶紧捂住了凌箩的嘴。“小姐,吵醒了老爷夫人可是不得了啊。”

凌箩这才平静下来,“我看我要赶快了。”

“听说宰相的那位少爷已经不傻了啊,殿试还得了状元呢。”

“那个宰相老头骗得了我爹可骗不了我,谁不知道他和主考官好得很。”凌箩又往包袱里塞了几张银票,挂在帘子上的那个玉铃晃了晃,发出一阵悦耳的声音,凌箩怔怔。“差点就忘了。”她摘下帘子上的玉铃,随后就轻轻地推开了房门,往将军府后门走去。

“小姐,您打算几时回来啊?”

“我爹决定不把我嫁给那个傻子之后啊。”凌箩笑笑,那弧度有些惊艳。

丁儿有些不舍,但还是拿出钥匙打开了后门。“小姐,你要快点回来。”丁儿的眼睛水汪汪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凌箩伸手摸摸丁儿的脸。“知道了。”凌箩吐吐舌头,然后转过身,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清晨,天边有微微的一抹光。将军府的大门传来敲门声。

“谁啊?”看门的福伯打着呵欠来开门。

“这里有封信,请您转交给凌将军。”那人留下信,便转身走了。

看衣着是祝宰相府的家丁,福伯意识到事情不妙,便急急地向将军的卧房走去了。

“婚事要取消。”凌将军说到。

“什么,怎么了?”将军夫人有些疑惑。

“祝老头子那儿子又傻了,半夜跑到池塘边,掉下去了。”

“出事了吗?”将军夫人显然吃了一惊。

“没出什么事,只是怕一时半会醒不来了。”

将军夫人轻拍着胸口,呼出一口气。

“老爷,夫人,小姐不见了。”丁儿气喘吁吁的跑来说道。

“也幸好他儿子傻了,要不就是我们家出丑了。”将军背转身子,“看你教的好女儿!”

将军夫人叹了口气:“丁儿,派些人去找小姐,就告诉她说婚事办不成了。”

“真的吗?夫人。”丁儿有些掩不住的喜悦。

“没错,还有派人通知宾客,婚宴取消了。”

凌箩走在街上,烈阳下的脚步有些乏。

怎么还没看见迎亲的队伍呢?凌箩驻足想了想,却被太阳晒得直发晕,算了,去聚花楼看看牡丹吧,好久都不见她了,去喝杯茶水,顺便让她给我出出主意,凌箩心里打着小算盘,脚步却一步不怠的往聚花楼走去。

涣城聚花楼,聚天下美人,集天下美食。

还是依旧,聚花楼四处都溢满了淡淡的脂粉味,牡丹端坐在台上,手扣琵琶,薄纱掩面,甚是销魂。

凌箩一身男衣装扮,坐在观众席中,品尝着一桌满满的好菜,显然牡丹没有将她认出来,琵琶的旋律开始急促了,牡丹也开始唱起了歌,满场一阵哗然。

“好!”有人开始喊道。

凌箩笑了笑,发现已经是正午了,不禁有些担心,怎么了? 爹知道我跑出来了?悄悄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人,幸好,没有将军府的人,但是……

“牡丹小姐?可否赏脸和在下入房聊聊?”凌箩站起身,问牡丹。

牡丹愣愣,刚想拒绝,又认出了那张俊俏的脸,有些惊讶。

“承蒙公子错爱。”牡丹怀抱琵琶,站起身来,“那就请公子到牡丹房里来吧。”说完,牡丹便轻盈的跨上楼去了。

凌箩笑嘻嘻的跟在后面,把那些嫉妒的眼光都抛到了脑后。

牡丹的闺房几乎都是由大红色装衡的,凌箩一直都觉得有些刺眼。

“今天不是喜筵吗,出什么事了?”牡丹把房门关上,便急急地问。

“我逃婚了。”凌箩心不在焉地说,手里把玩着牡丹精致的脂粉奁。

以?会让将军很难堪的。”牡丹的神情有些严肃。

“谁让他强迫我嫁的。”凌箩努努嘴,略略有些怒意。

“以宰相的性格,怕是会搞得满城风雨吧。”牡丹望向窗外。

“就是很奇怪啊,到现在还是风平浪静的。”

“迎亲队伍是订好一大早就来迎亲的,但是现在都正午了。”凌箩一脸担忧。

“要不你回去看看?”牡丹问。

“要是回去给爹爹捉个正着怎么办?不嫁这个说不定明天又要我嫁那个了。”凌箩抬起头来,水灵灵的眼里满是忧郁。

这时,有人推开了牡丹的房门。

凌箩惊了惊,望向门外。

“果然在这里。”凌锦跨步走了进来,他身后的男子随手把门关上了。

“哥……你是要把我带回去的吧。”凌箩低着头,额前的发把她的脸埋在了阴影中。

“哈哈。”凌锦低头喝了一点酒:“别把你哥我说得像个追债的好不好?”凌锦笑了笑,又接着说道:“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什么?”凌箩抓着凌锦的袖角:“什么?哥你说什么?”

“祝宰相那边把婚事退了,爹娘花了好几个时辰才向宾客们解释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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