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坨子斋坨子是什么意思思

  我高祖父叫曾纪才,是晚清四大重臣之一曾国藩的侄子,不过不在族谱之列。听我奶奶说,高祖父是天祖父与侍妾所生的庶子,不受家人待见。天祖父平乱时战死,曾国藩感念弟德,对高祖父多有照顾,让他在湘勇营中谋了个文书的职务。
  1866年,也就是清同治五年,曾国藩剿捻期间,让高祖父随他入帐,交给高祖父一只锦盒,吩咐他盒中之物凶险,务必妥善保管,至于将来要不要打开,全凭高祖父自己定夺。
  高祖父当时年方二十,听得不甚明白。曾国藩沉吟良久,这才告诉他:湘军骁勇善战,世人只道他治军有方,却不知其中原委。他让高祖父凝神静观,接下来他要演示的东西,无论多么诡谲可怖,切不可惊慌逃窜,更不能走漏了风声。
  我们无从知道那天高祖父在曾国藩帐中见到了什么,只是听说那以后,高祖父就默然离开了湘军,只身去了长江与湘江交汇的一处山寨隐居。而那儿,正是我的老家。
  时间如白云苍狗,一晃几十余载过去了,我们家也渐渐与曾家宗族脱离了关系,到我爷爷这辈,底子简直比湘江水还清,彻底没了封建地主阶级的色彩。邻里乡亲茶余饭后聊得最多的,也就是高祖父当年那只锦盒里到底藏了什么宝贝,还有那宝贝现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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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爷爷当时也混迹其中,逢人便吹嘘自己是名人之后,那宝贝如今就藏在自己家里,每每气得太奶奶挥舞着笤帚满村撵。
  爷爷年轻时性子野。听奶奶说,爷爷还在襁褓中时,村里的先生给他看相摸骨,事后不住地摇头唏嘘,说爷爷天生脑后反骨,跟三国时的魏延一样,以后定是个混世魔王。
  太奶奶当时就慌了,忙问解决之道。先生说一切皆是命数,强行改命是行不通的,保田(我爷爷)命里有一劫,在而立前后,躲得过,余生坦荡;躲不过,无可奈何。
  所以随着爷爷渐渐年长,太奶奶对他的管束也越发严厉。
  可惜,这世上总也有些事情不会遂人愿,先生说的那个劫数,还是在那年秋天降临了。
  那时中央发起广大知青上山下乡的号召,很多城里来的知青安插到我们村。呆了一年半载,一些知青干脆不走了,在当地安了家。既然要安家,就必须得有宅基耕地。爷爷当时因为勤劳肯干,表现积极,被公选为生产队队长,这分地的事儿自然就落到了他头上。
  起初爷爷干得还挺风生水起的,之后盖房的地儿越来越捉襟见肘,而登门要地儿的人却怎么也不见少,爷爷就有些头疼了,忙请村支书到家里商量分配名额。
  村支书问爷爷手头还有哪些闲田。爷爷摊手说:“没得了,就剩那坨子山嘎嘎了。”
  爷爷说完,村支书再没吭声,只闷头抽着旱烟。

  爷爷说的“那坨子山嘎嘎”,是位于村尾后山山腰上的一块荒地。
  两年前,爷爷不顾村里茅老道劝阻,领着几个男知青,把后山一座土庙连同周围的野坟全铲平了,打算用来种谷子。奇怪的是,无论种什么都发不了苗。众人心里虽然惊惧,但碍于当时的情况,谁也不敢开口明说,这块地就这么一直荒着。
  说起这座土庙,村里人都觉得有些邪性,不仅盖在了野坟的正中央,而且从来也没见有人去进过香。庙内遍结蛛网,土地爷的脑袋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泥巴墙扑簌簌往下掉渣,随时都有垮棚的可能。谁也说不准这庙是什么时候盖的,还有为什么盖在这种地方。
  拆庙那天,我奶奶也在围观之列。当时有个叫李云彩的女知青,大呼小叫说自己鞋底被尖石扎穿了。奶奶学过医,用消了毒的镊子帮她把扎进肉里的尖石取了出来。
  奶奶扶李云彩去休息,把爷爷叫到边上,低声说这石头的形状看着有些古怪,像是人的肋骨。爷爷皱了皱眉,问李云彩是在哪儿踩的。李云彩说是拆庙墙时踩在了土方上。
  爷爷喊了两个男知青帮忙,不一会儿就从土方里扒拉出许多这样的条石。爷爷摔断其中一根,发现那果然是被泥土侵蚀的人骨。可能因为年日久了,人骨格外脆裂,一摔即碎。

  爷爷当时还是有点怵的,因为人骨的数量实在太多,不断有人挖出这样的骨头,谁也不清楚这庙墙里究竟藏了多少。爷爷怕引起恐慌,让几个男同志把围观人群驱散了,将情况上报给了村支书。村支书让他别宣扬,找个没人的地儿埋了,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可最后还是出事了。那叫李云彩的女知青,当晚就发了癫,满村子乱跑,说有人要带她走,任谁都拦不住,最后只能叫几个男同志给绑在床上。第二天一早,李云彩就死了。
  奶奶说,当年村支书上报给中央的情报,只说李云彩被割伤时没有及时医治,得了破伤风,导致神志不清,自己给自己吓死了——不过她一直都觉得没那么简单。
  经过这件事,每个人心头都积着阴云,所以若非迫不得已,谁也不愿提及那块荒地。眼下分地事紧,爷爷重又提起,村支书不免也犯了难。
  “那你觉得,”村支书漫不经心地敲了敲烟袋,问爷爷道,“这块地该分给哪家?”
  爷爷知道村支书在推包袱,暗地把他全家女性问候了个遍,这才装作很为难的样子说:“总要听您的噶。真要分的话,要不,给小丁?”
  村支书盯着爷爷看了一眼,起身拍了拍衣服道:“等哈你跟他说。”说完就离开了。

  爷爷口中的小丁叫丁卫国,早前跟他结过梁子——不过应该算无意为之。丁卫国刚来插队时,与爷爷同时看上了知青队里的俏姑娘孙方静。丁卫国是知识分子出身,懂得用马列主义和苏联文学接近孙方静。爷爷在这方面鞭长莫及,只能目送孙方静跟丁卫国走到一起。
  谁也说不准爷爷当时的决定是报私仇还是别的,反正那块地后来就拨给了丁卫国夫妇。
  拆庙那事发生前,丁卫国和孙方静还未下放,所以夫妇俩听说自己分了地,还挺高兴,对爷爷千恩万谢的。加上这年留村的知青多,土庙周围已零星盖了几间屋,余地也都打了地基,将来人气不会太衰,因而村里人就有知晓那件事的,也都没放在心上。
  那年秋收未到,土庙那块荒地已经盖起了连排的土屋,丁卫国夫妇也喜得贵子。村里人都赶去喝喜酒,唯独爷爷没去。倒不是他心眼小,而是他被人叫住了。
  这个人,就是前面说的,阻拦他拆庙的茅老道。

  这茅老道何时来的村里没人清楚,他平时独来独往惯了,再则那个年代破除一切牛鬼蛇神,村里人都唯恐避他不及,谁还敢跟他扯上关系?
  所以他三番两次找上爷爷,爷爷也挺郁闷的,要不是碍于太奶奶和村里的长辈们对他还挺敬重,依着他的性子,早给这半老不老的神棍戴高帽子了。
  茅老道不是不识趣的人,知道自己身份尴尬,那天只对爷爷说了一句话,就掩门让他回去。奶奶说,如果爷爷当时能听劝,也不至于之后发生那么多追悔莫及的事。
  茅老道那天说的是——七月既望,毕现凶光;天道承负,父债子偿。
  爷爷当天若有所思回了屋,也没跟奶奶说起这件事。这样又过了一个月,忙完了秋收,一日凌晨,爷爷正准备跟奶奶继续造我爹的大业,房门突然嘭的一下被猛力撞开。
  爷爷奶奶当时衣衫不整的,又羞又怒。见进门的是村头无赖胡二狗,爷爷更是火大,下床啪啪给了他两个大耳刮子。刚要喊他滚蛋,胡二狗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哆哆嗦嗦地说:“保……保田队长,出……出大事了!方静妹子家……”
  晨风冰凉,爷爷眼见胡二狗面无血色,已经有些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爷爷赶到丁卫国家时,村长和村支书也都来了,门外乌泱泱聚了许多村民。几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勾着脑袋在长吁短叹。见爷爷来了,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村支书铁青着脸,领了爷爷进屋。胡二狗本准备偷溜,被村长喝住了,只得灰溜溜地跟他们进去。
  屋里很干净,看得出孙方静很勤快,经常打扫。村支书没有犹豫,径直带着爷爷去了夫妇俩的卧房。卧房床头墙上还贴着大红喜字。床上丁卫国夫妇正赤身裸体交缠在一起,竟似乎是睡着了。床头边有一面摊开的襁褓,襁褓上留着土黄色的污迹,却没有婴孩。
  村卫生员见爷爷他们进来,看了爷爷一眼,对村支书说:“死咯,没得气咯。”
  爷爷心里猛地一颤,看床上两人面容安详,有些不太敢相信。村长招呼胡二狗进屋,厉声问他怎么回事。胡二狗不敢正眼瞧他,盯着地板直说不关他事。村支书冷脸说再不交代就抓他进大牢,胡二狗吓得腿一软,直接坐到了地上,带着哭腔说起早前的事儿来。

  我爷爷奶奶从小也没怎么管我,不过他们去世的早。没机会在我跟前作。

  我当初也是被爷爷奶奶逼着要和别人家的男孩换来的,要不是我妈的坚持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这胡二狗平日里尽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儿,村里人都不待见他。这家伙有个癖好,专挑年轻夫妇办事儿的时候趴窗外偷看,然后对着空气自我安慰。孙方静当时算得上是村花了,自然成了他重点关照对象。这天他照例偷了点值钱家当准备开溜,就听到屋里传来呻吟声。
  胡二狗听出是孙方静的声音,身上某个部位立马就充血了,忙偷摸在丁卫国夫妇的卧房门沿开了条小缝,往里头偷瞄,正好瞅见床上两人打得火热。他当时兴奋头上,也没觉得哪儿不对,只觉得丁卫国这小子平日里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没想到在床上还挺能折腾。
  约摸看了大半个钟头,胡二狗腿都站麻了,床上那俩人还没消停。
  估计是相形见绌,他看得兴趣索然,暗地里骂了句下流话,就准备跑路。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卧房内突然传来嘿嘿嘿的冷笑声,不阴不阳,不男不女,吓了胡二狗一跳。他朝门缝里望,见丁卫国夫妇保持着战斗姿势抱在一起,似乎是睡着了。

  胡二狗纳闷了:如果他俩睡着了,那刚才那冷笑声是怎么回事?该不会有鬼吧?
  这么想着他突然有些怕了,毕竟这屋子的前身他不是不清楚。
  不过这胡二狗泼皮惯了,属于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儿,既害怕又想探个究竟,当时试着咳了一声,见屋里没动静,于是壮着胆子推门进去。
  床上孙方静娇媚的脸上还留着诱人的红晕,夫妇俩嘴角挂着满足的微笑,看起来再正常不过。胡二狗暗忖自己刚才应该是出现幻听了,见孙方静在丁卫国身下一丝不挂,胸前大好风光袒露无疑,淫心顿起,就去她脸蛋上摸了一把。
  触手冰凉。胡二狗浑身一颤,用手指探她鼻尖,全已没了气息,再试丁卫国也是如此。
  这时候,不知道从哪儿又传来那种阴森森的冷笑声,中间还夹杂着婴儿的啼哭。胡二狗吓得裤裆都湿了,跌跌撞撞摔出门去,到了屋外,只觉得胸腔阻滞,奋力大喊“出人命啦”。
  村支书听胡二狗交代完,满脸阴郁,喊两个庄稼汉把他架走,转身问爷爷怎么看。
  爷爷见他眼神里有内容,心里一咯噔,心说这是让我背锅的节奏啊,当时也不发作,待卫生员确认不是他杀后,和几个村干部商量着先把人埋了,对外就说煤气中毒(当时农村都用煤炉做饭取暖),孩子则让狼给叼走了,后面再见机行事。
  大家一合计,觉得暂时也只能这样,于是各自办事去了。

  爷爷听出是茅老道的声音,放下心来,暗地责怪这老道装神弄鬼,大半夜的没事搁林子里静坐玩儿。他也没发作,走上前去,问茅老道在这儿做什么。
  茅老道负手往后走,示意爷爷跟上,边走边说:“我早算到你会来,我在等你。”
  爷爷不置可否,老神棍都爱来这套,他也没放在心上,把老母鸡放进鸡笼,径直说明了来意。茅老道看了眼老母鸡,脸上似笑非笑,转身取了串蒜头甩给爷爷。
  看爷爷满脸不解,茅老道说:“这事因你而起,避是避不开了。如若猜得不错,中元前后,那丁家夫妇的鬼魂必上门问罪。明日起,你每日寅时、戌时在门槛放三瓣老蒜,撑得过中元前夜,也就没事了。切记,子夜如听到敲门声,无论屋外何人,都不可应门。”
  爷爷将信将疑,提溜着那串老蒜回去了。那日以后,爷爷依着茅老道的说教,每天寅戌两时在门槛下放蒜,入夜便闭门谢客,也不去找那帮子酒友鬼混了。
  不过爷爷本不是循规蹈矩之人,如此坚持了一周,眼见中元已过,倒也没啥异状,他越发觉得茅老道在故弄玄虚,也不再每天剥蒜辟邪了。当了生产队队长,应酬多,爷爷推辞不来,酗酒晚归好比家常便饭,即使奶奶从旁劝阻,借着酒劲,爷爷总也爱答不理。

  那晚爷爷照例一身酒气回了屋,和衣上床躺了没多久,门外突然传来“咚咚、咚咚、咚咚咚”的敲门声。声音很轻,很杂,似乎还有人在窃窃私语。
  爷爷酒意未醒,含混中推了把奶奶,让她去应门。奶奶拗他不过,只好下床,倒是留了个心眼,看大堂座钟时间显示是十一点多,想起茅老道的嘱咐,迟疑着不敢去应门。
  敲门声越来越紧,也越来越剧烈,到后面简直就是在拍了,这下爷爷的酒劲也消了,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下来,摸了把锄头握在手里,示意奶奶退后,大声喝问门外是谁。
  敲门声顿了顿,似乎是被爷爷喝住了。跟着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着急低沉的声音:“保田,是我!快点开门!又出事咯!”
  爷爷听出是村支书的声音,心里悬着的大石头落了地。他让村支书稍等,喊奶奶躺回床上,自己披了件褂子出去应门——然而开门之后,门外却没人。
  爷爷的心重又提了起来。这时候,他注意到,门槛下的蒜瓣,不知何时少了一瓣。

  夜风冰凉,爷爷的心更凉:风力不足以将蒜瓣吹飞,而爷爷这些日子虽不能保证每天按时剥蒜,但一次三瓣他从来不敢怠慢,进门落脚也格外小心,生怕动了门槛下的蒜瓣;奶奶和太奶奶就更不会碰了;村支书也不可能无聊到大半夜地来家门口捡大蒜玩。
  爷爷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刚想关门进屋,等天亮再去找茅老道好好说道说道,眼角余光突然瞥见门前石阶上有两道月牙儿状的湿脚印。脚印朝里,正对着大门。
  爷爷下意识地往屋里瞧了一眼,内堂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脚印上的水迹在清冷的月光照耀下,正在慢慢变干。很显然,这是刚才拍门的人留下的。
  什么人会那么快消失?为什么这人的脚印是湿的?他为什么要拿走蒜瓣?
  爷爷越想越怕,出了一身冷汗,赶忙关门进屋,把屋里能点着的煤油灯都点亮了,觉得暖和了些,进房间见奶奶蜷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也不出来,问她怎么回事。
  奶奶哭哭啼啼地说,刚才她进房间时,看到有条白色的人影站在窗前一动不动,看不到脸,只能看到垂到胸前的长发。农村的窗户普遍安得比较低,正常人站在窗外,没理由看不到头。奶奶越想越怕,也不敢出声,只装作没看见,躲到了被窝里。

  爷爷立马望向窗户,隐约觉得那儿真站了个一袭白衣勾着脑袋的女人,知道自己心病犯了,浑身冰凉。他让奶奶先别哭了,吵醒吓到太奶奶就不好了。
  他俩一宿没合眼,贴着墙、点着灯,在床上生生捱到了天亮。所幸一夜无事。
  天刚擦亮,爷爷就立马备好素斋薄酒,准备去请茅老道帮忙。
  刚打开门,茅老道突然出现在门口,吓得爷爷差点当场撒手人寰。茅老道也不理会,神色凝重走进屋来,手里捏着门槛下的一瓣老蒜,叹了口气说:“果然还是来了。”
  爷爷仿佛见到了救星,抓着茅老道的手不放,把昨晚的经过匆匆说了。
  茅老道皱眉问道:“湿脚印?”
  爷爷不知道他何以对这个格外在意,愣愣地点了点头。
  茅老道两条剑眉都快拧一块去了,他边往外走边说:“这东西来头不小,怕是今晚还会再来。我先去丁家夫妇屋里探探底,你赶紧让令堂和弟妹今天就离开。此劫因你而起,必也由你而终。他人帮衬,只怕……”
  爷爷知道他言语里有顾虑,当时也没追问。茅老道让爷爷晚上也别睡觉了,实在困的话白天推掉所有工作先蓄蓄锐,说是晚上会有很多活儿要做。
  爷爷唯唯诺诺应了,进屋好说歹说,劝奶奶带着太奶奶去了她娘家。

  等送走了其他人,望着空落落的屋子,爷爷开始有些后悔当初的一意孤行了。
  白天无话。到了夜里,爷爷依着茅老道的嘱咐,仍旧在门槛下摆好蒜瓣,又在上门沿的位置用红绳吊了只黑驴蹄子。亥时已过,茅老道总也不现身,爷爷又急又怕,也不知道该不该去关门。这要万一丁卫国夫妇的鬼魂突然造访,那他可真就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正着急间,茅老道背着背篼匆匆赶到。他让爷爷别瞎愣着了,赶紧找找屋里还有没有白面,越陈年的越好。爷爷不知道他是何用意,不过好赖找来了半袋白面。
  茅老道捏着髭须忖道:“少是少些,倒也够用了。”
  他喊爷爷同他一道,将半袋白面尽数均匀撒在门前石阶和路面上,跟着在悬着的黑驴蹄子上系了只铃铛,用门闩将房门闩死,然后在门后贴了道灵符。
  做完这些,茅老道吩咐爷爷,等会儿无论听到什么声响,都不可轻举妄动。
  爷爷点头答应,刚想问他这是在做什么,茅老道就闭上了眼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或许因为紧张,爷爷睡意全无,瞪着眼,凝神细听屋里的动静。

  秋夜很静,除了屋外不时传来的狗叫声,并没有其他响动。
  茅老道席地而坐,竟似乎是睡着了。爷爷虽然心里恐惧,倒也不敢去打扰他。
  或许从那刻起,爷爷心中建立起的无神论壁垒就已彻底崩塌,只不过他碍着面子,迟迟不肯承认罢了。茅老道说的天道承负,他当时可能未必领会,但赤裸裸的现世报,已经给他上了足够生动的一课,也让他回想起了太爷爷还在世时,一些不愿提及的往事。
  正恍惚间,门外突然传来跟前晚一样咚咚的敲门声。爷爷的心一下就揪紧了,慌得立马站了起来。茅老道眼睛都没睁,拉着他坐下,淡淡道:“慌什么,坐好。”
  等了几分钟,敲门声又停了,门外恢复了死寂。爷爷刚刚平复心神,房门猛地发出嘭的巨响,像是有人在用身躯撞门,吓得爷爷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了两步。
  这时候,房门外跟着传来铃铛叮铃乱响的声音和一个女人尖锐的哀嚎声。
  那声音既凄厉又恐怖,爷爷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等四下里又没声儿了,茅老道缓缓睁开眼睛,起身拍了拍衣服说:“成了,出去看看。”

  爷爷心有余悸,跟在茅老道身后亦步亦趋地朝门口走,小心地开了门。
  门槛下的蒜瓣又被踢散了,挂着黑驴蹄子的红绳还在不断摆动。
  石阶上,赫然留着跟前晚一模一样的月牙儿状的湿脚印。
  不同的是,这次脚印的方向很乱,有朝着屋里的,也有背对或者斜对着屋里的。
  茅老道让爷爷留心脚下,从背篼里掏出一只青纱灯笼,点上蜡,用竹棍挑起来。
  隔着灯罩,灯笼发出幽蓝的火光,也不知道这蜡是什么材质做的。
  在火光的映照下,爷爷惊恐地发现:先前他俩铺好的白面上,留下了许多浅浅的人的脚印。脚印拾阶而上,又散乱地往下,似乎这脚印的主人在忌讳什么东西,正在朝远处逃窜。
  茅老道手拿灯笼循着脚印往外走。走了约有五六米的样子,他突然吹灭灯笼,往背篼里又掏了只酒葫芦,咕咚吞一大口,尽数喷在空气中,跟着伸臂拦住爷爷,向后退了几步。
  爷爷这下彻底吓傻:因为等酒汽散尽,丁卫国夫妇就出现了。两人定定地站在离他们两米不到的地方,勾着脑袋,耸着肩膀,足尖离地,身上还穿着入殓那天穿的亮紫色寿衣!

  爷爷能感觉出,茅老道也有些慌神,手脚都在微微颤抖。
  他不知道茅老道刚才还镇定自若的,此刻为何突然害怕起来,只觉得自己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的,满心怀疑茅老道能不能镇得住丁卫国夫妇俩的鬼魂。
  正动念间,茅老道手拿拂尘,轻声念了几句咒语,跟着扔出一道燃烧的灵符,指向丁卫国夫妇喝道:“兀那小鬼,既已身死,不思往生,来此何为?”
  丁家夫妇不为所动,过了有一会儿,这才双双抬起手臂,缓缓伸指,指向一处方向。
  茅老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厉声道:“心意既达,老道自会善处,你二人去吧!”
  夫妇俩听言,缓缓收回手臂,就这样慢慢消失了。
  爷爷长出了一口气,暗自庆幸夫妇俩没有抬头看他,问茅老道事情解决了没有。
  茅老道面有忧色,摇头道:“鬼魂拜门,原因无他,自然是问罪来了。这丁家夫妇的表现,却似有求于曾老弟。刚才的情形,曾老弟也见着了。那儿,是什么地方?”说着伸手指向之前丁卫国夫妇手指的方向。
  爷爷稍一思索,立刻就定住了:那儿不正是丁卫国夫妇落葬的地方吗?
  爷爷把想到的跟茅老道说了。茅老道紧缩的眉头瞬间舒展,颔首道:“原来如此。”
  爷爷不知道茅老道明白了什么,倒是突然想起一件事,附到他耳边低声问:“可小丁他两口子落葬的地方离水远着哩!这地上的湿脚印是囔个回事?”
  “这正是老道担心的地方。”茅老道叹了口气,示意爷爷跟他回去,边走边接着道,“跟着丁家夫妇鬼魂来的,还有另外一只。”

  见爷爷面露骇色,茅老道脸上也很不好看。回到屋里,茅老道将家伙事儿全都收好,放进背篼,让爷爷去把屋子里的煤油灯点上,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纸,摊平了放在地上,指着黄纸上画的东西问我爷爷道:“曾老弟可知这是何物?”
  爷爷见纸上用粗劣的笔法画着一只青面獠牙的恶鬼,体型干瘦,足尖点地,双臂微微前送,虽认不出是百鬼中的哪一类,但隐隐觉得,这应该跟今晚那另一只鬼有莫大的联系。
  见爷爷摇头,茅老道喟然道:“这是走尸。走尸分干、湿两类。干尸曾老弟应该听说过,洋人管这叫木乃伊,咱这儿叫僵尸;湿尸,是比干尸更凶险的邪物,因为它有思想,形成的条件也更苛刻。只怕今晚这一只,还是只湿尸。‘点地活人尸,悬梁索命鬼’。昨今两晚的情形你也见到了,那地上的湿脚印,正是湿尸跳跃行走,足尖鞋印留在地上的痕迹。”
  爷爷当时也没太听进去,因为他突然想明白一件事,一件让他脊背发凉的事——他和奶奶之前听到的所谓的敲门声,其实是湿尸在地上踮脚跳发出的声音!

  茅老道见爷爷心不在焉,以为他害怕湿尸去而复返,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放心,那东西既然有思想,今晚领教了驴蹄子的厉害,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来。”
  爷爷面色阴沉看向茅老道,冷冷地道:“你其实一早就晓得是这东西,对不对?你还有莫子事瞒到我?为啥子当初你要拦到我,不让我拆庙?”
  茅老道一愣,似乎没想到爷爷会突然发难,面有怫色,旋即转为悲凉,看着紧锁的大门道:“天行有常,道法自然。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曾老弟为何会惹上这等事,全因命中有此机遇。老道先前阻你拆庙而不得,现今看来,却也是逆天行事,终不得成的了。”
  爷爷只当他在打马虎眼,心里不悦,但毕竟目下有求于人,也就不便发作。
  茅老道感慨完了,起身收起黄纸道:“曾老弟要是还信得过我,只需照我说的去做,总能保你无恙。”见爷爷无动于衷,他笑了笑,接着道:“眼下有件要紧事儿,需要曾老弟着力去办。此事若不成,老道就有济天的本事也无能为力。”
  爷爷问他是什么事。茅老道说,丁家夫妇既然指引他们去墓地,那墓地之下定有蹊跷,需要开棺验证。但他身份尴尬,不便单独与他在墓地现身;而仅以爷爷一人之力,又不可能完成,所以需要爷爷去跟组织沟通一下,借调几个青壮力过来。

  爷爷一时也犯了难:且不说平白无故掘人坟墓是遭天谴的下作行为,就算他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不信这一套,这种事,估计也很难说动村支书派人给他。
  茅老道没有注意爷爷脸上的表情,也不来理会他,只叮嘱了他几句,给了他几道灵符,让他贴在大门和房梁上,就告辞回去了。
  又是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早,爷爷就忧心忡忡地去找村支书。
  到了村支书家,却没见着人。村支书媳妇说他病了,在屋里躺着呢。
  爷爷进了屋,把昨晚的事情照实跟他说了,只是没说茅老道帮忙的事儿。
  村支书面色蜡黄,拉住爷爷的手说:“保田啊,这事儿不简单啊。你要人,尽管说就是,我让松年帮你调配。只是这事儿啊,咱自己晓得就好喽。”
  爷爷没料到村支书这么好说话,见他脸色有异,觉得他肯定有事,不过也不敢多问,只千恩万谢地去了。当晚村长陈松年就领了三个年轻庄稼汉过来。爷爷起身以酒相待,说这种粗活就不劳村长亲自动手了,连哄带骗给他劝了回去。
  农村入夜很快。等村里人都吹灯入眠了,爷爷领着三个庄稼汉,扛了短锹和撬杆,点了几个明晃晃的火把,朝山腰墓地进发。
  爷爷只跟那三人说要移棺,没说缘由,更没说要开棺,怕他们一开始就打退堂鼓,所以一路上三个庄稼汉还有说有笑的,只有爷爷心事重重。
  穿过一片疏林,渐渐地望见山冈上林立的墓碑了,爷爷的心也一下绷了起来。

  当时农村不比城里,还保留着旧时代的很多风气。有钱人家的坟墓修得庄严气派,俨然一座小型宫殿;穷人家则草草找个土包落葬,连墓碑都没有。加上常年无人打理,坟头杂草丛生,不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来。我爷爷几个一脚高一脚低的,免不得在前人头上撒野。
  丁卫国夫妇在村里没亲戚,所以下葬时,大家只是找了副便宜棺材,让夫妇二人合棺,也没有立碑。爷爷只能凭着记忆在上百座无碑坟上寻找。好在下葬时间过了不到一个月,爷爷虽大字不识几个,记性倒也真好,用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到底还是找着了。
  三个庄稼汉问爷爷几时破土。爷爷示意他们先放下家伙事儿,踮脚冲来路望了望,没见着茅老道的身影,只好撒谎说:“再等等,破土是件晦气事儿,得按时辰来。”
  三人将信将疑,接了爷爷的烟卷蹲在地上抽起来。
  等了有一会儿,茅老道才不紧不慢地出现。三个庄稼汉似乎有些避讳,都离他远远的。茅老道也不在意,从随身背篼里拿出只小香炉点上香,给地下的丁家夫妇纳鬼香。

  香烟袅袅,看来还算顺利。茅老道又画了几道符,在坟前烧了,跟着撒了一把纸元宝,然后分给爷爷他们每人一根铜钱,让他们夹在手缝里,说是等下开棺要是遇到凶险,就把铜钱扔进墓穴。墓主收了财礼,即使生人不请自来,大抵也不会怪罪下来。
  三个庄稼汉犯了难。姓刘的汉子吐掉烟,起身冲爷爷小声道:“保田哥,你这不厚道啊。说是来破土,可没喊我们开棺噶。”
  爷爷的蛮野性子这时候显露了出来。他冷脸道:“你个哈崽,没得老子,你全家还在大街上打秋风。现在你保田哥落难了,你个哈卵倒想先跑路咯?”
  爷爷这话连骂带吓,几个庄稼汉到底还得在他眼皮子底下混饭吃,心中虽郁闷,倒也不敢造次,撸起袖子开始刨土。刨了得有三四个小时的样子,几个人累得神经都麻木了,别说是鬼,天皇老子来了也没跑的心思了,丁家夫妇的松木棺材这才显露了出来。
  爷爷眼见时间紧迫,拨掉棺盖上的青砖,就想拿撬杆去开棺。茅老道推开他,说棺材板都用黄蜡封住了,这么硬着来,万一里头有啥蹊跷他们就集体去阎王那儿吃大锅饭了。

  他让我爷爷几个先用火把把封棺的黄蜡溶了,然后再找条能够插进铁锹边儿的缝。
  更换的火把只剩最后四根了,天边业已泛起鱼肚白,爷爷有些心急,依言拿着火把,去烧棺盖和棺身的合缝处,发现溢出的黄蜡并不多,寻思应该是往里渗了,当时也没太在意,和其他三人烧了一遍,就觉得棺盖有些松动。
  爷爷扔了火把,吐了口唾沫在手上,把短锹插进缝里,正准备摸黑往下压铁锹,却又被茅老道拦住。爷爷有些不解,又急又气,问他这是做什么。
  茅老道眉头紧皱,捡起墓穴里留着火星子的火把,照在棺盖上,对爷爷和身后缩到一块儿的三个庄稼汉说:“先别忙活了,这棺材给人动过手脚。你们看。”
  茅老道的火把在棺盖上一晃而过。爷爷起初没太理解,等茅老道叹了口气,伸出手指,嘴上“一……二……三……”地数起数来时,爷爷突然就明白过来——
  这棺盖上的棺材钉,不知为何少了一根。

  棺材钉,民间称为“镇钉”,一些地方也称“镇魂钉”,是用来钉棺盖的。农村用的镇魂钉一般有七根,俗称“子孙钉”,取子孙后代人丁兴旺发达之意。
  而一些偏远的山区相信,人死灯灭、灵魂不散,镇魂钉除了钉棺,也能镇魂,这样既能防止有怨气的亡者灵魂跑出来害人,也断了心怀叵测的生人叨扰死者静修的念头。
  当晚爷爷在茅老道火把的指引下,发现丁家夫妇的棺盖上只有六根镇魂钉,而第七根镇魂钉的位置开了个小指头大小的孔洞,钉子却不见了。
  我爷爷他们面面相觑,问茅老道这是怎么回事。茅老道脸色苍白,说丁家夫妇落葬时,肯定有人事先在棺材上动了手脚,虽然还猜不出这人的动机,但棺材钉少了,尸气从孔中外泄,极易引起尸变。如果他料想的没错的话,这已经是副空棺,丁家夫妇的遗体不在里头。
  我爷爷他们听得遍体生寒:如果茅老道说的不假,那丁家夫妇岂不就是诈尸,自己从棺材里跑出来了?我爷爷回想起那晚的情形,直摇头说:“不对不对,‘点地活人尸,悬梁索命鬼’,那晚小丁他两口子脚板子吊得那么高,要是诈尸,不得点着地儿噶?”

  茅老道也跟着摇头说:“我可没说就一定是诈尸,兴许给人起出来了。你们来看。”他从背篼里取了那晚的灯笼点上——不过这次火光正常了,不再是古怪的幽蓝色。
  几个人凑上前去看,愣是没看出啥名堂来。在茅老道指点下,大家这才发现每根镇魂钉钉入棺盖的地方,钉尾周围都有一圈明显的凿痕。也就是说,棺盖上剩下来的六根镇魂钉,实际上都被人动过,为掩人耳目,之后又重新凿回了原位。
  爷爷哑然,过了几秒钟才回过神来,皱眉道:“你的意思是,有人盗尸?”
  茅老道点头道:“很有可能。”那姓刘的汉子问:“那他拿走钉子做么子?”茅老道仰头望着渐明的天边道:“这东西既然叫镇魂钉,自然有辟邪之效。那盗尸的贼人如果有所图,手上当然得有个镇得住墓主的筹码。如此看来,这人若非同行,怕也是惯犯了。”
  茅老道见我爷爷他们都盯着他看,顿觉自己刚才话语中有失,打了个哈哈说:“棺材钉易入不易出,这贼人却有足够的把握,相信自己不会被发现,逐一撬钉开棺。兴许这棺材初钉时就被人动过手脚,又或者,那贼人事先就藏了一根,有了护身符,再从容开棺。”
  爷爷觉得他话里逻辑有问题,心里起疑,眼见天也亮了,发起狠来,说了句“我倒要看看你说的得不得准”,招呼三个庄稼汉帮忙撬掉镇魂钉,抄起短锹把棺盖翻到了一边。
  果真如茅老道所说,棺材里空空如也。

  楼楼第一段需要更正下,不是“湘江与长江交汇处的山寨”,而是“湘西的一处山寨”,写错了,大家自行略过,不好意思。

  茅老道默然站在墓穴外,只摇头微笑。爷爷自知理亏,也没说什么,吩咐三个庄稼汉重新盖棺加土,直忙活到太阳露出一角了,这才填平了墓穴。
  回路无话。爷爷多少有些尴尬,等三个庄稼汉走到前头去了,拉住茅老道小声赔不是,见他只微笑不答腔,心里难受,找了个话题问茅老道知不知道有谁会动盗尸这种心思。
  茅老道停下脚步,盯着爷爷的眼睛说:“老道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人是那日抬棺人中的一个。”爷爷想了想,眉头皱了起来——要这么说的话,那他岂不也是嫌疑人之一?
  丁卫国夫妇下葬那天,抬棺的共有八人,除了村长陈松年、治保主任杨善民和民兵连长郝连顺他认识外,其余四人都是面生的小伙子。爷爷努力回忆下葬当天每个人的言行举止,只觉得除了他自己以外,其他人都有嫌疑,脑子一下子胀痛起来。
  茅老道说这事既然发展到这步田地,人在暗我们在明,这两天暂且按兵不动,看看事态如何发展。走了没两步,他又拍了下脑门回头道:“瞧我这忘性。”
  茅老道让爷爷过几天跟他去趟丁卫国家,说是那天在夫妇俩屋里发现了点东西。
  爷爷问是什么东西。茅老道眨眨眼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回到屋,爷爷分了点辛苦钱给三个庄稼汉,吩咐他们千万别跟人提昨晚的事。三人点头答应,领着赏钱乐呵呵去了。望着突然阴云密布的天,爷爷满心惆怅,坐在家门口抽闷烟。
  夜里突然下起了暴雨。外头乱哄哄的,人声狗吠混杂。爷爷披了雨衣出门,正巧赶上村长带了一帮子人匆匆走过。爷爷拉住村长问怎么回事。村长神色慌张,说墓地那边有座坟被雨水冲刷,棺材都露出来了,也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掘了人家的坟,没盖好土。
  爷爷心里一惊:难不成是丁家夫妇的?
  村长见爷爷脸色突变,想起昨晚他喊庄稼汉帮忙的事儿,悄声问是不是他做的。爷爷反应也快,肃容道:“咋子可能?我是听了杨老哥(村支书)的指示去看哈情况。”
  村长见他搬出村支书,心中虽疑,倒也没再追问下去。爷爷趁机问:“囔个没见着杨老哥?”村长叹口气说:“染风寒喽,都好几天噶,床都下不得。”
  爷爷让村长等一等,去屋里换了雨靴,说跟他们一起去。破土见棺不是小事,村里但凡有气力的都出动了。一群人好似军队般,浩浩荡荡朝墓地跑去。家境好些的,提了风灯、电筒在几个村干部前头带路。人多口杂,一路上都闹哄哄的,搅得爷爷心里更乱。

  到了出事地点,见不是丁家夫妇的墓,爷爷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人也轻松不少。
  村长和村委主任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兄妹俩在坟前小声嘀咕了很久。村委主任陈松月把爷爷拉到一边问道:“保田你看,这口棺,好像是李家妹子的啊。”
  爷爷起初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直到雨水顺着雨衣帽檐淌进他胸口,被冰凉的雨水刺激,他这才跟开了窍似的,倒吸了口凉气:这不是当年那女知青李云彩的坟么?
  雨越下越大,似乎还伴着响雷。反常的天气、压抑的夜晚,爷爷感到身上越来越冷,似乎这些天里,所有倒霉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地冲着他袭来,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陈松年似乎有些忌讳,已经开始招呼几个青壮年往棺材上盖土。陈松月眼尖,上前拦下陈松年,有些不太敢相信地说:“大哥,这棺材,怎么好像开了?”

  她这话说得大家一愣。陈松年喊人递上风灯,发现那口棺材的棺盖果然向外倾了一些,棺身露出了一条黑黢黢的小缝。几个胆大的小伙子在陈松年的指示下,用力把棺盖移开了。
  和丁卫国夫妇一样,李云彩的棺材里,竟也已不见了尸骸!
  爷爷心口一阵刺痛,险些站立不稳。陈家兄妹估计也是第一次见这种情况,吓得够呛,让人赶紧封棺盖土。坟地上乱成一锅粥,不安、疑虑、恐惧,各种负面情绪在每个人心中升起。几个村干部强行驱散了围观村众,表示明天会在广播里给大家一个明确的答复。
  大家踩着泥泞的山道,心事重重往回走。爷爷进了屋,刚要关门休息,村长陈松年拦住门把,闪身冲了进来。爷爷见他举止反常,心里有数,掩上门,悄声问他出什么事了。
  陈松年往屋外望了一眼,确定没被人察觉,这才沉声问道:“你晓得杨老哥是囔个得病的不?”见爷爷茫然摇头,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他呀,前晚上见着李家妹子啦!”

  爷爷听村长这么一说,这两天脑子里的乱麻似乎理顺了些:村支书何以突然染风寒,何以如此干脆地调配人手给他,何以让他保密……心念急转间,他也开始怀疑,怀疑村支书跟丁家夫妇、李云彩三人的坟墓被盗有关——甚至有可能,陈家兄妹也难逃其责。
  陈松年或许并不知道爷爷昨晚去墓地做什么,但他应该能猜到爷爷为什么去。
  从与村长的交谈中,爷爷得知,村支书“撞见”李云彩的时间,刚好是那晚他和茅老道出门追丁家夫妇鬼魂前后,那么有没有可能,茅老道口中说的湿尸,就是李云彩?
  李云彩变成湿尸,为什么要辗转去找他和村支书?是复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陈松年既已知道村支书见“鬼”,那他极有可能是村支书喊去的,而他去墓地的动机,是否只是为了验证李云彩已不在棺内?如果是这样,那陈家兄妹在墓地上的表现,其实就是在演戏,甚至有可能是在试探爷爷。可这样一来,他们似乎又跟盗尸扯不上关系……
  线索越多,疑团越大,爷爷只觉得脑子都要炸裂了,但又不能不去试着顺藤摸瓜,因为他总觉得,这件事背后,隐藏了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而这些秘密的最终矛头,似乎都指向自己。有那么一瞬间,爷爷感觉就要找到解开所有谜题的钥匙了,可惜却被村长打断了。

  村长见爷爷愣神,问他怎么了,爷爷编了个困倦的借口搪塞过去。村长见爷爷精神确实不太好,也就没多问,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注意休息,就推门回去了。
  爷爷等村长走了,本想重新整理下思绪,回想这段时间发生的怪事最初的源头在哪里,结果却发现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只得叹了口气,关门进屋躺尸去了。
  接连两天,村里风平浪静,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爷爷抽了个下午去看望村支书,见他病情非但没有好转,脸色反而更加苍白,浑身瑟瑟发抖,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两日李云彩又登门造访。从村支书家出来,爷爷突然想起跟茅老道还有约,看看四下无人,就快步往山顶茅屋赶去。
  走到半路,刚好看到茅老道背着背篼,躲躲闪闪从山顶上下来。两人简单打了个照面,爷爷见他背篼里放着那天他送过去的老母鸡,问茅老道这是做什么。茅老道没搭理他,埋怨他不记日子,只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便领着爷爷去丁卫国夫妇的旧宅。
  丁家夫妇无端死后,这土屋就一直荒着,也没人敢再住进来。爷爷跟着茅老道从后门进屋。内堂大梁上,挂满了灰白色的蛛网,屋里所有的物件都铺着厚厚的尘土。

  爷爷注意到,所有门梁上都贴着黄底红字的灵符,应该是上次茅老道过来时贴的。
  茅老道没在内堂做停留,径直去了丁家夫妇的卧房。爷爷也跟了进去,见茅老道俯身在抬夫妇俩的床脚,上前去帮忙。两人刚把床移开,爷爷突然就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恶臭味,不知道从哪儿飘出来。茅老道指了指靠墙的位置说:“你看这儿。”
  爷爷顺势望去,没见有什么异样。茅老道猫腰过去,用手指在地上摸索,跟着两指捏起一条灰白色的尼龙细绳。茅老道往外拉,尼龙绳似乎卡住了,细绳另一端嵌在了墙里。
  爷爷问这是什么。茅老道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不过有可能是地下暗格的开关。两人又试着使劲往外扯了扯,就听得地下传出咯的一声,似乎是石板摩擦发出的声音。
  爷爷循声望去,果然有个窗户大小的方形窟窿,出现在离脚边两尺不到的位置。
  当时湘西农村不比东北,有挖地窖或地下室储物的习惯,大队粮食和物资都统一存放在粮仓,由专人看管。寻常人家就算有私藏,也只会在泥墙上或者橱柜里开暗格,很少往地下埋,因为地下潮湿,东西容易腐蚀,而且容易被老鼠啃咬。
  所以丁家夫妇的卧房地下突然出现这么大个窟窿,爷爷他俩都感到有些奇怪。
  两人俯身望去,见这方形窟窿几可容一人自由进出。洞口森森,有微弱的冷风从底下吹上来,那股奇怪的恶臭味更浓了。两人慌忙捂住口鼻,向后退了一步。

  茅老道提议下去看看,见爷爷犹豫不决,脸立马就挂下来了,说道这可能是唯一解开谜团的机会,去不去全凭爷爷自己定夺。
  爷爷被他说动,心一横,在卧房找了支红烛点上,就准备去照窟窿的深浅。
  茅老道却突然拂袖扑灭了火烛。爷爷问他这是做什么。茅老道沉着脸说:“小心驶得万年船,这要万一积了沼气,你不是找死么?”爷爷听他说得在理,点头问那怎么办。
  茅老道不慌不忙从背篼里拿出老母鸡,用红绳把鸡脚寄上,从窟窿口把它一点一点地往下放。红绳放了约有四五尺长的样子,母鸡这才落了地。我爷爷二人不由纳罕。
  当时农村盖房,因多为单层,且是土屋,地基打得都不深,即使是三层以下的豪宅,最深也不过三尺;加之天然土层坚实,无需加固,建筑工对地基改建都不是很上心。
  丁家夫妇盖房时,我爷爷是帮工。因为是在土庙原址上重建,不存在地基建设的问题,所以当时他们只是简单翻了下表层土,重新压平,谁也不清楚这地下是什么情况。
  以土庙的格局来看,如果这窟窿之下是凿空的地基,那未免显得有些小题大做了。
  怀疑归怀疑,事情还得做。两人等了约摸半个钟头,把母鸡拉回地面,母鸡晃了一会儿神,又扑棱起来。茅老道确认地底安全,俯身跳了下去,然后在底下喊爷爷。
  爷爷先把背篼扔给他,跟着跳下,那股恶臭直冲鼻端,熏得他差点没吐出来。

  窟窿下是道两人肩膀宽的狭长暗道。我爷爷二人一前一后,弓着身子,掩着口鼻,用手来回摸着两侧湿冷的墙面,在逼仄的暗道里穿行,渐渐地能适应地下的黑暗了。
  不断有微风挟着恶臭扑面而来,越往前走,风力越大,视线倒也越加明朗。茅老道猜想前头应该有出风口,只是不知道通向什么地方,示意爷爷快些跟上。
  爷爷正说着话,掌心突然碰到一团毛茸茸滑腻腻的玩意儿,似乎是人的头发,本能地缩回手,有几根发丝被他带出,在手指间缠绕,只觉得胃里一阵收缩,忍不住干呕起来。
  茅老道问他怎么了。爷爷哪有心思回答他,抓着他的手往那团毛发似的玩意儿上放。茅老道触电似的缩回手,强压着就快涌出喉咙口的苦水,沉声说这地儿邪性,得赶快出去。
  两人加快脚步往前赶。走着走着,前方出现一道刺眼的白光,似乎到了暗道的出口。爷爷有些不太适应,忙用手去遮光。透过手指缝,他突然发现右前方两米不到的墙面上,站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影。茅老道也发现了,拦着爷爷向后退了两步,大声喝问是谁。
  茅老道的喝问在暗道中传得很远,人影始终僵立不动。白光如同从投影仪中射出一般,将那人影投射在平滑的墙面上,如同无声的恐怖电影。爷爷悄悄从地上抠了团泥块,用力朝人影激射过去。人影晃了晃,突然嗖地一下,朝着他俩正前方跑去,瞬间就没了影儿。
  知道逃跑,就很可能是人,而且这人肯定透着心虚。我爷爷他俩心里有了底,胆子也肥了,发了声喊,拔腿就追了上去。

  暗道地面坑洼不平,原本我爷爷他们不疾不徐地往前走,倒也没觉得多难行,可等他俩跑起来,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了。这地面土石分布不均,一会儿软土一会儿砾石的,强行给他俩做了次霸道的足底按摩。等跑过那道白光,爷爷突然收脚,喊身前的茅老道停下。
  那道白光之前从远处看只有铜钱孔大小,现在看来却有碗口那么粗。光是从墙壁另一侧斜上方的一处豁口透进来的。豁口用茅草堆盖住,天光从零星的草堆漏缝里汇聚进来。
  显然,有人在这暗道的墙面之外开了个口子,自由进出丁家夫妇的土屋。
  人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暗道远处的黑暗里,我爷爷他俩也不清楚,这暗道到底有多长,最终会通向何处,这人影又会是谁。两人寻思追那人肯定是不得的了,商量着先从这豁口出去再说。爷爷托着茅老道的屁股,让他爬到豁口上去,然后再拉他上来。
  茅老道微胖的身躯卡在豁口处老半天,这才好不容易将大半个身子挤了出去。
  爷爷托得双臂有些酸疼,本想加把劲给他顶出去,茅老道脑袋在外头没法出声,只用右手慌忙拍爷爷的手臂,示意他别加力。爷爷不明所以,看他跟只土拨鼠似的卖力拱了出去,莫名地好笑。茅老道喘了几口大气,从豁口伸进一根树杈,让爷爷慢慢爬上来。

  爷爷不知道他这么小心翼翼是啥意思,抓住树杈,攀着墙壁哧溜就爬了上去,正想问茅老道搞啥名堂,脚下突然打滑,忙收回身子,就见身下树丛郁郁葱葱、山涧盘曲蜿蜒,山风挟着草木的清香从脚下迎面扑来——豁口的外面,居然是面断崖。
  断崖目测有十几米高,摔下去不死也得残废。我爷爷他俩身处的位置,在断崖向外突起的断层上。断层面积还不到一只脚面宽。茅老道后背紧贴着崖面,双脚跟卓别林似的向外分开,这才勉强站住身子。好在崖面坡度不大,他俩重心向里,不至于轻易就翻下山去。
  爷爷吓了一头冷汗,责备茅老道寻死还拉个垫背。茅老道苦笑说我以为你知道的。爷爷暗骂了句老狐狸,问茅老道现在咋办,总不能干站着学耶稣。
  茅老道皱了皱眉,似乎对爷爷这个比喻很不满意。他指了指头顶两尺多高的豁口说可以沿原路返回,也可以顺着断层山路看看有没有其他出路,这次让爷爷做主。
  爷爷想着原路回去还得经过那团恶心的头发,搞不好还会被之前藏在暗处那人打个措手不及,见崖面虽然平滑,倒也有不少横生的小树和草甸,想着不如碰碰运气,大不了没路了再原路折返,于是点点头说:“你打头,我跟起走。”

  两人像跳芭蕾般,变换着脚步缓缓向右移动。爷爷尽量不去看脚下,集中精神盯着茅老道鹅蛋大的脑后发髻,只觉得裤管生风,两腿不自觉地跟筛糠似的颤抖起来。
  走了不到十米,转过一道弧形山脊,茅老道拧过头来,苦笑说:“到头了。”
  爷爷叹了口气,正准备往回走。茅老道拉住他道:“你看上面。”
  爷爷抬头望去,见头顶上错落着几株根茎粗壮的野藤。野藤叶子掉光了,藤上有被抓扯过的痕迹,看起来就像是天然的攀岩设施。爷爷和茅老道相视点头,两人心中同时有了答案——那黑暗中的人,就是从这儿下山,然后沿着崖壁,从豁口进入暗道。
  两人几乎没怎么费力就攀了上去。到了高处歇脚的地方,爷爷环视了一圈,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居然就是村里后山山头下的一处缓坡,平时村民放牧也经常会路过这儿。
  也就是说,他俩在暗道里这一走,竟然横穿了整座大山。
  爷爷没想到丁家夫妇土屋的地下居然大有乾坤,直觉告诉他,这件事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如果他俩不在半路退出暗道,天知道再往下走,他们会通向何处。不断散发的恶臭、嵌进墙体的头发、突然消失的人影,数尺之下的幽深暗道,似乎埋藏着巨大的秘密。

  还有一件事,令爷爷心绪不宁,他突然想到:茅老道没理由这么无条件地帮自己,他似乎也隐瞒了不少事,每次问他话他都好像在打马虎眼。虽然还不知道他的动机,不过目前所有迹象似乎都对自己有利,爷爷也就不急着戳破这层窗户纸,只自己留了个心眼。
  休息了一会儿,茅老道起身让爷爷跟着他往山下走,说是突然想起了点什么。
  我爷爷心中冷笑,也不拒绝,默然跟他下山。到了与断层等高的缓坡,茅老道站住脚,指着之前两人走过的山道问爷爷:“曾老弟你看,这山看起来像什么?”
  爷爷懒得跟他玩这种猜谜游戏,只微笑不答。茅老道捏着髭须道:“永安辨龙秘笈有载,‘发脉抽心穴秀嫩,藏风避杀紫茜丛’,这是寻龙辨宅之根本。你看这山,断层出路,远处葱岭,可证了这‘藏脉秀嫩中’;山风拂面却不肃杀,野藤葳蕤偏似天梯,真真‘避杀紫茜丛’。再看那山道,与我们此前走过的暗道平行,同心不同圆,形似牛肚。
  我俩出来那个口子,而今看来并不是随便开的,更像是潜心设计的风水局。牛肚胀缩有破口,这种山形脉相,风水上称之为‘死牛肚穴’,地气凶险,是养尸的绝佳地理。布这个局的人,非但能够寻龙点穴,还能因地制宜,是个高手。”

  爷爷听得一愣一愣的,没太明白茅老道说的是什么。
  茅老道收回笑脸,正色道:“你对丁家夫妇盖房前那土庙可还有印象?”
  爷爷茫然摇头。那个年代的农村,别说是相机了,连手电筒都是奢侈品,爷爷本来对那土庙就不重视,如今手头也没有照片之类的东西,他自然毫无印象。
  爷爷不明白茅老道重又提起土庙有何用意。茅老道摇头叹息道:“当日我阻你拆庙,倒也没想到这般厉害。只是我住得高,看得也真切些,那土庙的模样,像极了一口棺材。”
  爷爷似乎想到什么,被他说得周身一颤。倘若真像茅老道说的,那所谓的土庙,其实是口裸露在外的天棺,而这地下又是死牛肚穴的风水格局,那很可能整个过水村的地下,就是块巨大的养尸地。活人在养尸地上生存,常年吸食尸气,也就难怪会出那么多幺蛾子了。
  爷爷把心里的担忧说了出来。茅老道摇指道:“未必老道说的就做得准。倘若真是这般凶险,也轮不到咱这辈儿了。即便是真的,那养尸地的格局,应该也不过百米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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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跟楼楼互动啊,不然楼楼觉得是在孤军奋战~

  爷爷不清楚他这么说哪来的根据,不过他也计较不了这许多了,因为他突然又想起了一件要命的事:当年在土庙墙中挖出的无名枯骨,是否是本村先民的?土庙形似棺材,棺材藏骨,其意不言自明。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过水村百年前就已经是养尸地了?
  不知为何,爷爷突然想起了我高祖父,以及那个流传了多年的奇闻。
  茅老道见他出神,问怎么了。爷爷收回思绪,摇了摇头,问茅老道猜不猜得出这位高人是谁。茅老道望着悠悠山水,目光放空道:“远了不敢说,不过今日这一遭咱也不是没收获。你仔细想想,当年你拆庙、埋骨,还有丁家夫妇下葬这事儿,有谁在旁促你?”
  爷爷被他这么一提点,心中仿佛点了盏明灯,不过旋即又扑灭了。先前他不是没怀疑过村支书,但村支书给他下达的任务,都有明确的动因和政治上的考虑——更何况他最近自己都遭了灾,那副要死不活的倒霉模样,怎么也没法和辨龙养尸的高人画上等号。
  爷爷把自己的分析说给茅老道听。茅老道不置可否,只盯着爷爷的眼睛,故作深沉道:“你再想想,有没有这么个人,偏巧总出现在关键时刻,但被你忽略了?”
  爷爷皱眉再想,一个人的模样便渐渐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

  茅老道见爷爷目光变得犀利,心中暗暗叫苦:这怎么说着说着,倒把自己搭进去了?
  好在爷爷当时脑海中的第一人选不是他,而是当初发现丁家夫妇身死的胡二狗。
  早两年,胡二狗还没现在的无赖行径,那会儿他爹还在,胡二狗在爷爷手底下做杂活。
  拆庙那事发生后,当晚爷爷按照村支书的指示,叫上包括胡二狗在内的几个年轻小伙,将白天挖到的枯骨拿到后山山洞掩埋。
  当时有个叫刘铁根的小伙提议将这些枯骨都烧了,一了百了。我爷爷他们也觉得妥当,唯独胡二狗表示抗议,说我们掘坟拆庙本就不对,再焚烧前人尸骨恐怕要遭天谴。
  虽然大家对他这种迷信思想深表鄙夷,但包括我爷爷在内,很多人都受过二狗母亲的照顾,所以谁也不好意思对他发难。爷爷问胡二狗想怎么处理。胡二狗用破烂的白帛很恭敬地把枯骨都包起来,对其他人说这事儿他来处理,而且拍胸脯保证绝对没问题。
  爷爷当时也是嫌麻烦,只说了句出了事你自己扛,就带着其他人回去了。
  之后李云彩发癫乱跑,村支书喊人绑她,胡二狗远远看着,却不敢近前。李云彩死后,胡二狗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也不好好干活了,成天在村里偷鸡摸狗,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爷爷分地那会儿,那叫刘铁根的小伙子也在名单之列。有次干农活,他有意无意地告诉爷爷,李云彩下葬那晚,他看到胡二狗偷偷摸摸地朝墓地跑,在李云彩坟前跪地乞求原谅。爷爷只当这小子暗地里使坏想争取分地名额,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
  后来丁家夫妇出事,胡二狗成为现场第一目击者。下葬当晚,爷爷也看到他鬼鬼祟祟地在离抬棺人百米外的树林子徘徊……
  爷爷越想越觉得胡二狗可疑,赶紧拉了茅老道,说去胡二狗家问问。
  到了胡二狗家,却没见着他本人,只有他上了年纪的老娘。老人耳朵已不甚灵光,头脑也有些痴呆。爷爷喊了好几声,她愣是没回应,好像眼前根本没这两个人似的,只目光呆滞望着门外,颤颤巍巍地重复“你们别来找他”。爷爷还想再喊,被茅老道拉住了。
  胡二狗虽是无赖,倒也还孝顺,从不拿老人的东西出去挥霍,有时还能带点好东西回来——这点比爷爷还强些。茅老道劝老人回屋休息,和爷爷去了胡二狗的房间。

  胡二狗的房间脏乱不堪,值钱的、不值钱的家当被随意扔在床边,空气里是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臭味。两人在房间里毫无头绪地东翻翻西找找。过了有一会儿,爷爷从开了线的棉花枕头里掏出来几张皱巴巴的黄纸,厌弃地丢给茅老道问:“这是什么?”
  茅老道展平黄纸,发现每张纸上只有个笔法幼稚的毛笔大字。
  爷爷水平有限,问茅老道上面写了些什么。茅老道看了半天,支吾道:“占……茅……山……傀……善……尸……”两人无论怎么重组,都没法把这六个字读通。
  爷爷心里也挺纳闷:这胡二狗跟他一样,从来都不是个爱文墨的混小子,怎么突然这么有雅致,练起书法来了?练就练了,怎么还藏在枕头里?
  茅老道可没往这方面想,他告诉爷爷,有可能胡二狗本意并不在造句上,这六个字也并非定要成句,只是他们想入为主的观念使然,觉得必须要读顺。即便不成句,单从字面上来看,胡二狗也应该跟养尸这事儿脱不了干系。为今之计,是尽快找到这家伙。
  茅老道提议他俩分头行动,爷爷去找胡二狗,他去问问村里其他懂风水和会算命的老人关于土庙的事儿。爷爷点头答应,迟疑了一下,问茅老道需不需要跟村支书通报下。
  茅老道想了想,微笑说:“告诉他吧。这会儿他准保比你我二人还急。”

  两人出了屋,胡二狗的老娘又追出来,拉着他俩不放,嘴里不住地嚷嚷“别来找他别来找他”。爷爷看老人可怜,想起以前多受她照顾,心里跟扎针似的疼。茅老道自顾去了,爷爷连哄带骗把老人劝回屋。老人突然目光明澈,笑着道:“保田啊,喊二狗回来吃饭。”
  爷爷不解其意,含混着点头,朝村支书家跑去。
  爷爷到村支书家时正好是晚饭点。村支书家聚了几个村里的干部,正在推杯换盏,也不知道是来探病还是来商量公事。村支书仍旧没下床,他媳妇里里外外忙着招呼客人。
  见爷爷来了,村长陈松年当先吆喝他落座。爷爷倒也不客气,在村长边上坐了,礼节性地询问村支书媳妇村支书的情况。村支书媳妇面有忧色,凄然说他现在情况越来越差,带到县里大医院看了也没见好转,只说让爷爷自便,便偷偷抹泪转身进屋去了。
  爷爷问村长今晚是个什么局面。陈松年看了眼屋里,在爷爷耳边悄声说:“杨老哥这病呀,怕是撑不过年底噶。他喊起大家来,说是交代几件大事。你来得正好,杨老哥本还着我去叫你,说到要找你单聊哩。”说完意味深长地盯着爷爷看。

  爷爷被他盯着有些不自然,忙举杯跟他碰了碰。闲聊当头,村支书在他媳妇搀扶下,哆哆嗦嗦从房里出来,一张脸像霜打的茄子。他招手让大伙儿都坐,自己裹着毯子在靠背木椅上坐了,让他媳妇把几张红头文件拿出来,说是村里的事,以后就拜托各位了。
  村支书事无巨细地给所有村干部做了分工,却独独漏了爷爷。当晚压抑的气氛,总让爷爷觉得村支书在交代后事,心里格外别扭;而且他不明白,自己堂堂一个生产队队长,怎么就被他忽略掉了。难不成村支书要另立他人?莫非他以为自己怀疑到他身上了?
  爷爷心不在焉地喝酒吃饭。等大家吃饱喝足离开,爷爷正准备也起身离席,陈松年却拉住他,用眼神示意他去村支书那儿,然后拉着满脸好奇的陈松月走了。
  爷爷心里沉甸甸的,总觉得村支书单独留下他,定然不是什么好事。村支书见人都走远了,示意他媳妇关上门,让爷爷在他边上坐下,问爷爷最近晚上睡得可好。
  爷爷知道他什么意思,故意充愣点了点头。

  村支书叹了口气说:“保田啊,有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我晓得你最近跟山上那牛鼻子走得近,你别急,我不会讲你啥子。松年都跟你说了哇?我这病呀,怕是遭报应喽,当初不该这么对李家妹子……我也是不该犯浑听人谗言呀。唉,可惜了二狗这伢子……”
  爷爷心里一动:莫非胡二狗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村支书暗中授意的?
  村支书见爷爷面无表情,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拉住爷爷的手道:“小丁家出事后,二狗就许久不见出来啦。你帮我找到他,我这儿有东西要交给他。我对不起这伢子。”
  爷爷听村支书说了半天,总也没说到点上,不知道他到现在还在捂什么,心性发狠,沉声问他李云彩到底是怎么死的。村支书沉默了许久,正准备回答,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村支书示意他媳妇去开门。门外闪身进来一人,却是治保主任杨善民。
  村里人都知道,这杨善民是村支书的大侄子。爷爷本能地就想起身回避。
  杨善民见爷爷在,也有些错愕。村支书招手苦笑道:“莫事,你说吧。”
  杨善民看了眼爷爷,有些勉强地小声说道:“杨书记,胡二狗找着咯。”

  胡二狗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
  找到他的是刘铁根家的老汉。刘老汉说他午后去自家茅厕挖粪做肥,下瓢的时候,觉得粪缸里似乎有团硬物卡着了,怎么也舀不上来。一开始,他还疑心粪缸里的粪结块了。
  当时农村都有存粪肥的习惯。在松软的土地上挖一深坑,放进一只大水缸子,水缸上架俩结实的木板,周围用石块或茅草堆砌做屋,就是简易的厕所。
  平时一家人拉撒都在这大水缸里,正应了“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句土话。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庄稼人时常挖粪肥培土育苗,粪缸自然稀释。
  平时如厕,粪缸吃水线离人太近,光腚时总有粪水溅出,难免尴尬,所以农家人总往自家粪缸里填稻草和动物粪便,让粪缸饱和。而若不及时处理,粪缸里的粪又容易结块。
  刘老汉当时也没察觉异样,奋力把粪瓢从两块木板间抽了出来,骂了声晦气,就悻悻回了屋。晚饭时刘老汉抱怨刘铁根好吃懒做,粪缸结块了都不知道打理。
  刘铁根无端受了委屈,说自己昨晚上茅厕时屁股上还挨了舔,那粪缸稀得不能再稀了,给它加粪都来不及,哪可能结块?刘老汉只当他在狡辩,语气难免加重了些。父子俩因为这事儿在饭桌上闹得不可开交,于是相携着去茅厕查证。

  刘铁根毕竟年轻力壮,一瓢下去,没舀起来,反倒把瓢棍扯折了。他觉得不正常,把木板起开,找了根更粗壮更结实的木棒,去捞缸底那硬物。
  这一捞,就捞了个人出来。
  这人被捞出时浑身僵硬,仿佛是冻死的。由于被屎糊了一身,起初倒也认不出是谁。
  这人弓着身子,双腿弯曲,保持着半蹲姿势;双臂上举,五指箕张,看得出很用力。那副挣扎的模样,像是要从哪里爬出去——又或者,像是在求助。
  父子俩当时吓得直接摔倒在地,刘铁根更是吓得浑身直冒冷汗。
  因为他突然发现,粪缸里并无粪水。这样的话,那昨晚所谓溅上来的粪水根本不存在。有可能这人当时还没死,正在用指尖碰他屁股,求他救命。可是,粪缸里的粪不过三尺深,以这人的身高,不可能被没过,他若还活着,自己起身就能脱困。
  也就是说,碰他屁股的时候,这人很可能就已经死了。
  刘铁根额头冷汗涔涔直下。刘老汉比他冷静,舀了桶清水给那尸体冲干净了,发现那人双目圆瞪,满脸惊恐,一张嘴张得老大,死相狰狞,却是村头六婆家的胡二狗。
  刘老汉觉得这事不简单,正要上报给村里,恰好治保主任带着人在挨家询问胡二狗的下落,于是拖了瘫成烂泥的刘铁根回屋,转身去通知杨善民。

  胡二狗的尸身在粪缸里浸泡的时间太长,体内脏物和恶臭久久不去。村卫生员是个爱干净的年轻姑娘,捏着鼻子始终不敢翻动尸体。最后还是我爷爷几个大老爷们帮忙,这才勉强完成尸检。卫生员专业不对口,水平有限,加之尸身情况特殊,一时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爷爷问要不要去通知胡二狗他娘。杨善民没理他,脸色阴沉地招呼几个联防队员把尸身抬走。小伙子们捏着鼻子有些为难,杨善民上前一人一脚,最后还是爷爷自告奋勇打头阵,大家这才极不情愿地找来草席,将尸体胡乱裹起,抬到墓地旁的小义庄。
  一路上杨善民都铁青着脸,没打算搭理任何人。
  爷爷觉得胡二狗死得太过蹊跷:若是失足落入粪缸,第一时间爬起,即使逃不出来,也不应该是半蹲的姿势;以常人的反应来说,陷入绝境的瞬间,脸上更多的应该是绝望,而非惊恐。胡二狗的死相,却似死前见着了什么可怖的景象。
  会不会胡二狗在落缸之前,就已经死了?他是被人杀害之后,再挪进粪缸的?
  爷爷被自己的猜想吓得浑身一颤,看杨善民的脸色阴晴不定,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离了小义庄,爷爷看看左右无人,上前试探着问杨善民怎么处理这事儿。

  杨善民等其他人都走远了,拉过爷爷走到阴暗处,拿出烟卷点上,猛吸了一口,这才望着山下村支书家的方向幽幽地说:“保田哥,你相信诅咒么?”
  爷爷知道他这话还有下文,不置可否。杨善民扔了烟卷,用脚踩灭,示意爷爷跟他走。两人走到一所破败的老土屋前,杨善民指着屋子问爷爷:“你晓得这是哪个的家?”
  爷爷在脑海中努力回忆了很久,愣是想不起这屋的主人是谁。
  杨善民也不说话,摸黑自顾进屋。爷爷跟了进去,杨善民已经找了煤油灯点上。
  屋里值钱的家当只剩灶前的一只红泥炉子和一张硬木方桌,到处蛛网横结、灰尘遍地。屋顶遮盖的茅草透了顶,月光斜斜地倾泻进来,照在后壁的牌位上。
  爷爷不认得牌位上的字,但认得挂在壁上的黑白画像中的人。那个人,有些刺眼。
  这居然是李云彩的屋子。
  李云彩当初是从外地过来插队的,爷爷不知道她居然一早在村里落了户。那会儿还不提倡自由恋爱,村上男女青年很少相互走动,爷爷又是大队干部,更得起表率作用,所以他虽然成天在村里耀武扬威的,但也不敢沾花惹草,也就难怪他不知道李云彩住在哪儿。
  虽然斯人已逝,但这么贸然进入女人家里,爷爷终究觉得有些不妥,正要询问杨善民是不是该走了,却见杨善民皱眉看着里屋,有些犹豫地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爷爷不明所以,跟过去一看,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里屋床上盖着大红棉被,被子下似乎平躺着一个人。这人在棉被外露出大半个脑袋,一头长发散落在额前,完全遮住了整张脸——是个女人。
  爷爷觉得自己的心都吊到嗓子眼了,看杨善民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人战战兢兢提着煤油灯往里屋挪步,生怕下一秒床上那女人就会弹起来冲他俩露出獠牙。
  屋里静得吓人,我爷爷都能清楚地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就在这时,房顶上猛地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我爷爷他俩猝不及防,吓得蹬蹬回退。杨善民脚下似乎绊着了什么东西,一个踉跄,煤油灯甩了出去,骨碌碌滚到床边,正映着地上的一行红字。
  两人重新回过神来,看到棉被仍旧好端端地盖在床上,棉被下却已没了之前的那女人。爷爷心慌意乱,只想马上离开。杨善民比他淡定些,小心翼翼地走到那行红字前,突然双目圆瞪,嘴唇颤抖地读道:“负……负我心者,全……家死……死绝。”
  爷爷本想问他这是谁写的,杨善民却一声怪叫,夺门落荒而逃去了。

  屋里气氛实在太过阴森,爷爷也不敢独留,正准备离开,借着将熄的煤油灯,却见床头板中间的镂空雕花里夹了本红宝书。书本封面外凸,里面似乎夹了什么东西。
  爷爷大着胆子把书取下来,下意识地瞄了眼被窝,好在没人,他心有余悸,快步跑了出去。屋外寂然无声,村里人都已睡下。爷爷一路小跑回了屋,点上灯,打开红宝书封面,见扉页上留着一行隽秀的钢笔字,底下还有三个字,应该是人名。
  爷爷认得那三个字最前头的“杨”字,后头俩字却不认识,不过觉得格外眼熟。仔细再想,突然就看明白了——这不是杨书记的名字么?
  以前他过账的单子需要村支书审批,所以爷爷认得他的字迹。
  看来李云彩的死确实跟村支书有很大关系。爷爷边想边从红宝书里取出夹着的东西,却是两张折叠成千纸鹤模样的粉色纸张。纸上密密麻麻写了许多蝇头小字,字迹跟扉页上的如出一辙,应该出自同一人。爷爷识得的不多,只好收起来,准备明天让茅老道看看。
  事到如今,爷爷唯一能相信的,似乎也只有茅老道了。

  可惜爷爷还没来得及找茅老道,茅老道就先被村里人找上了。
  隔天一早爷爷正准备关门上山,就听见村头闹哄哄的,好像在批斗什么人。
  这场景已经许久不曾出现了,村里最近正处于非常时期,爷爷本能地觉得这事儿不妙,急忙冲向村头,就见茅老道被几个青壮年五花大绑,正推推攘攘地往村公社走。
  爷爷拨开情绪激动的人群,看到杨善民满脸阴沉地在指挥,上前问他怎么回事。
  杨善民瞟了爷爷一眼,指着耷拉着脑袋的茅老道沉声道:“这牛鼻子最近也不晓得囔个了,不好好在山头呆到,紧到往卫国家跑。昨晚也没回去,在人家屋头坐到,还点灯。”
  爷爷猜想茅老道指定还在找线索,却不想被村里人误会。他本来身份就特殊,为了帮自己调查这事儿惹得一身骚,心里觉得过意不去,于是小声道:“搞不好有么子误会哩?”
  杨善民正要发作,茅老道抬头见是爷爷,苦笑道:“曾老弟啊,也就你还信我了。”

  爷爷见他脸色苍白,嘴角有伤,看来之前还挨了顿揍,心中顿时燃起不忿之气,拍着胸脯大声道:“我曾保田给茅师父作保,他要是有么子坏想法,老子跟到他受罚!”眼看杨善民就要发喊,爷爷先发制人,接着道:“毕竟进死人屋头也算不得事,是不杨主任?”
  杨善民狠狠瞪了爷爷一眼,扬声道:“我说了不算,大伙说说,要囔个才好放人?”
  人群中有几个阿婆大声附和道:“道长只要说出在人家屋头做么子,我们就放。”
  茅老道缓缓抬头,冲人群望了一眼,目光森冷得可怕。他一字一句道:“救人先自救。我帮你们,你们却这样待我。如若不信,我担保不出三天,过水村还会再生事端!”
  爷爷看到杨善民周身微微一颤,周围喧闹的人群也都静了下来。毕竟过水村也就这么大点地儿,最近发生的事,相信大家都有所耳闻。不少上了年纪的村民摇摇头,当先走了。年纪轻的,都拿眼神看杨善民。杨善民叹了口气,招招手,示意他们放人。
  爷爷给茅老道解了绑,顺手将那两只千纸鹤塞给他,捏了捏他的手心示意他收好。
  茅老道也不多言,把手插进口袋,看了杨善民一眼,对爷爷道:“多谢曾老弟。日前所赠老母鸡,老道无福消受,老弟择日来拿回吧。”说完自顾走了。

  爷爷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掏出烟卷递给杨善民。杨善民没接,转身默默走了。
  夜里等村里人都歇了,爷爷就起身去找茅老道。路过丁卫国夫妇的土屋,他习惯性地朝那儿瞟了一眼。这一瞟,就瞟见丁家夫妇卧房里透着微弱的光。
  爷爷有些纳闷:这茅老道是死心眼么,才给他放了就又重操旧业了?
  他吹灭灯笼,悄悄猫到墙角,听见里头悉悉索索的响动,似乎隔着墙壁从地底传来,想着必是茅老道又去了那地下暗道,迂回到屋后,见后门果然虚掩,便轻轻推门进去。
  进了丁家夫妇的卧房,爷爷发现,那暗道口的窟窿已经合上,窟窿边有支烧了大半的白烛,烛芯还在冒烟,显然那人刚下去没多久。他正准备去拉墙边的尼龙细绳,就听到地下似乎有人在轻声说话——听声音,好像还不止一个人。
  爷爷趴在地上细听,能大致听出一个声音是茅老道的,另外一人却听不出来,似乎有些耳熟,却又不太明显。那人应该不想被他人认出来,故意压低了嗓门。
  爷爷听着茅老道说道:“老弟,适可而止吧。狼披了羊皮还是狼。别人认不出你,难道我还看不出来?他命中本有此一劫,你又何必要添把火?”
  那人冷笑道:“你凭什么说我?你做的又比我高明多少?咱们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茅老道接着道:“道通途不同,你现在是在助纣为虐……”

  那人打断他道:“你做的事就合理?你做的事就对得起祖师爷?他待你我如何,你忘记了?你可也好,就爱做这热脸贴冷……”
  “住口!”茅老道似乎动怒了,语气严厉起来,“他待你我如何,是他的事。你我既学了这本事,昔日寄人门下,而今就不该忘了自己的道义!”
  “道义?呵呵……呵呵呵……”那人冷笑起来,笑声竟似有些悲凉。
  爷爷正听得云里雾里,突听那人喝道:“谁!”跟着有急促的脚步声,向着暗道口这边传来。爷爷惊得立马从地上爬起,也顾不得梳理这段莫名其妙的对话了,拔腿就跑了出去。
  当晚爷爷一宿没睡,隔天一早就听村里人传刘铁根病倒了,情况跟村支书类似,估计也是害了心病。他无暇顾及这些,装作上山打柴,见没人跟着,就闪身进了小树林。
  茅老道的茅屋没关门,爷爷推门进去,见他正悠哉地泡着茶水。
  见爷爷进来,茅老道指了指短凳,让他落座,给他端了碗茶,把拆开了的粉色纸张递给他道:“我看过了,是杨老哥的笔迹。唉,孽缘啊,孽缘。”

  爷爷脑海中总盘旋着昨晚在丁卫国家听到的对话,对茅老道自然又多了层戒心。
  他假装喝了口茶掩饰自己的心虚,轻描淡写地问茅老道纸上写了些什么。
  茅老道说,这是两封村支书写给李云彩的情书。从书信的内容看,村支书结婚后也没收了偷腥之心,暗地跟李云彩偷情,还让李云彩有了身孕。他动用自己的职位之便,给李云彩安排落户和住房,还定期给她送粮食和生活物需,但李云彩想要的不止这些。
  书信中多是村支书安慰李云彩和劝她堕胎的话,还许诺将来会给她更多。(茅老道当时只说了个大概,后来爷爷把书信给奶奶看。奶奶说,村支书那笔调,极尽肉麻露骨之能事,也就难怪李云彩当时死心塌地地信他。)
  无论如何,村支书肯定跟李云彩的死脱不了干系。联想到昨晚在暗道里听到的话,爷爷忽然觉得,那黑暗中的另外一人,应该就是背后帮村支书的人。茅老道说的“助纣为虐”,想来说的就是这个。如果这一切都说得通的话,那茅老道如今的立场可就变得有些吊诡了。
  茅老道见爷爷出神,问他怎么了。爷爷摆手说没事,想起了些往事。
  茅老道问这书信是在哪儿找到的。爷爷稍一犹豫,还是照实说了。

  茅老道捏着髭须忖道:“曾老弟难道不觉得,这件事有些过于凑巧么?”
  爷爷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茅老道起身道:“那杨善民既是杨老哥的亲侄儿,理应替他瞒过这件事,将来带进棺材里,为何却偏偏带你去李施主家?李施主逝去已逾两年,即便不曾被窃,遗物也不见得完好出现在床头。还有你说的床下红字,出现得也太过巧合。”
  爷爷不是没想到这些。昨晚杨善民在李云彩卧房的举动确实有些反常,但他毕竟是村支书的人,而且在处理胡二狗这事上也毫不含糊,要说他大义灭亲,却也不能完全说得通。
  不过爷爷种感觉:村支书和杨善民之间,似乎有种难以言说的尴尬和隔阂。
  茅老道目光深邃望着屋外,幽幽道:“昨晚我去丁家夫妇旧宅,见到一位故友。可惜曾老弟不在,不然让他给你说道说道,说不定就省了许多麻烦。”
  爷爷知道茅老道在试探自己,心里暗骂他奸猾,不动声色地附和道:“嗯是嗯是,确实可惜。”茅老道从爷爷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端倪,放下心来,给他又加了些茶水。
  爷爷心中冷笑,也不发作,谎称还有事,放下茶碗往屋外走。走到门口,他顿了顿,头也不回地问茅老道:“茅师父,我想问你件事。你……到底帮哪个?”
  茅老道似乎没料到爷爷会这么问,手中的茶壶悬在半空中有好一会儿,这才淡淡地道:“我自然是帮你。”等爷爷走出去几步,他又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也只能帮你。”

  回去路上,爷爷一直在揣测茅老道这么无条件地帮自己究竟为了什么。
  照昨晚在暗道里听到的,茅老道跟背后支持村支书的那人,应该是师兄弟关系,他们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茅老道说“寄人门下”,寄谁的门下?曾家从我太爷爷那辈开始就已彻底没落,不存在门客一说,自然不太可能。他这么帮着自己,究竟有何目的?
  想着想着,爷爷突然醒悟,用力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都怪平时爱嚼舌根,这阴险狡猾的牛鼻子,指定盯上了我高祖父当年从曾国藩手中拿到的宝贝。
  这么想着,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说得通了,也能很好地解释昨晚暗道里那人说的“半斤八两”是何意思——同门师兄弟为了争夺同一件宝物大打出手,这样的桥段再熟悉不过。
  爷爷是认死理的人,只要自己觉得对,别人再怎么劝也很难说动他,除非关乎性命。当时他打定主意,从今往后,无论茅老道再向自己灌输什么鬼神思想,他都不会相信了。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又让他本以为足够坚固的内心产生了动摇。
  村里难得地过了三天太平日子。第四天中午,村广播喊爷爷去村头,说是奶奶让邮递员给他捎了条口信。爷爷正准备出门,就见不少村民聚在刘铁根家门前,路边支起了褐绿色的帆布灵棚。唢呐锣鼓呜呜呀呀地吹打着,刘家头戴白帽在忙进忙出。

  爷爷眼皮子直跳,拉过一人问谁过世了。那人朝灵棚方向看了看,压低嗓门道:“还能是哪个?铁根噶!病了好久咯。要我说,这阵子村里头确实邪门,那牛鼻子说的没错,咱村怕是要遭灾咯。你晓不晓得,以前土庙那点,好几道人家都病咯。”
  爷爷预感大事不妙,说了声节哀,也不去听奶奶的口信了,径直往山上跑。
  跑到半路,看到茅老道已经在几个年长者的簇拥下,背着背篼疾步下山。
  见到爷爷,茅老道原本紧缩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招手让他过去,从背篼里取出道符和朱砂,让他收好。爷爷也不发问,只照做了。一行人快步下山,来到丁家夫妇的土屋前。
  丁家夫妇屋前的路面上,已经坐了好几个病怏怏的村民,年龄有大有小,男的居多。病人家眷在旁搀扶,个个神色焦虑。见我爷爷几个来了,一些病人当先站起,口中直喊“道长救命”。茅老道让几位年长者把汤药分给他们喝了,然后放下背篼,示意爷爷过去帮忙。
  他让爷爷也喝一碗。爷爷见碗口乌漆墨黑的,知道那是神棍们惯用的药汤送符,摆手拒绝说自己没病。茅老道也不收回,只微笑问爷爷已有多久没照镜子了。

  爷爷不明所以。茅老道递给他一方铜镜。爷爷随手一照,发现镜子中的自己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完全是一副中了邪的晦气相,吓了一大跳,忙问茅老道这是怎么回事。
  茅老道说他这段时间总跟尸体打交道,难免邪煞冲体;加之思虑过重,元神俱损,喝碗药汤镇心安神,并无害处。爷爷依言喝了,只觉得这汤苦不堪言,似乎还有股子中药味。
  趁着其他人灌药的当头,茅老道把爷爷拉到一边,悄声道:“我跟这几位老施主打过包票,若救不得这些人,老道就得卷铺盖走人。曾老弟,这次你得帮我。”
  爷爷心说你也有求人的时候,不动声色地问道:“囔个帮?”
  茅老道望着面容憔悴的村民,肃容道:“这些老乡久居养尸地之上,尸毒侵体,邪气攻心,药汤只能镇心安神,无法根治精神。老道要用道门医学祝由术助他们吐纳服气,虚静内守。这祝由之术,讲求患者与医师心灵相通、相互信任。祝由者心无杂念,虔心引导;病患者身心放松,信任对方。这些老乡与我交情尚浅,恐怕很难进行,所以曾老弟……”
  爷爷有些不情愿,毕竟他虽然是憔悴了些,但自我感觉精神头还挺足,远没有到要死要活的地步,而且他对茅老道怀有戒心,不想不明不白地成为他手下的小白鼠。
  茅老道看出爷爷在犹豫,叹了口气,对爷爷道:“实话跟你说吧,老道问过你的身世。你出生那年,有位道友给你算过命。你命中有一劫,在而立前后,是也不是?”

古风古韵|8.5万字|连载中

“俗话说的好,一天之计在于晨,所以早上这顿饭乃是重中之重。”“意思是我只要吃好喝好这么简单?”“我的意思是……从明天开始,你要给我做早饭。”她不知道别人是怎么长大的,但是在她的世界里,保持必要的戏谑生存,是非常有必要的。人不能总是盯着那间晦暗的书斋,不能总是去捡别人遗落的往事,一切痛苦都会成为过去,不是因为别的什么,那个人说过,这是一个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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