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愿得时光不轻扰 91babytxt,要有后记和番外的

  夜凉如水,漆黑如墨,古老的原木钟发出十二道清晰的声响,最后一声敲完,尾音长留,甚至还能听到在这间小屋子里短暂的回音。在黑暗中,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天花板。躺在床上的,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谁也不能否认。


  她做噩梦了,醒来时既没有大口的喘息,也没因做完噩梦发现梦里的事全是假的而感到庆幸,也没有额头冒冷汗,她平静的脸庞,完全没有任何情绪。许久后,她终于将床头的台灯打开,屋内有了温暖的黄色光芒,并不刺眼。这灯在很大程度上有些多余,她能在摸黑中走完这栋面积不大的复式双层别墅,能准确的知道需要走多长距离到达下一间房,知晓楼梯有多少阶梯,从不会走错。
  但这些认知,并未让她有丝毫的开怀,反倒隐隐有些抑郁,只有寂寞的女人,才更加准确的知晓这些。
  床头有着一个低矮的花瓶,里面插了三支玫瑰,此刻玫瑰的花瓣落到了床头柜上,就连地上也残留了两三片。
  沐凉西盯着那些花瓣,花瓣依旧是艳丽的色彩,明亮如血,可却凋零了,在开得最美的时候迅速凋零,多像她自己,还有着年轻的脸庞,细腻的肌肤,明媚动人的笑,可心,已经老去了,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
  她继续躺着,也没有换姿势,抬眼看见钟表的时间,轻轻笑了一下。午夜已过,可她的丈夫还是没有回来,他不止今天这样,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来,即使回来了,也不会踏入这个屋子。
  他不愿意见到她,不愿意和她说话,更不愿意碰她。
  她摸出手机,拖出并不多的几个联系人,停在她丈夫的那一栏,然后按下了发送短信的键。
  “已经很晚了,你今天回来吗?”
  在已发送箱里,留着不少类似的短信。
  “今天晚上你准备吃什么?我想亲自为你下厨。”
  “你今天回来吗?我一个人睡着害怕。”
  “你最近都好忙,要注意休息,好好照顾自己。”
  “天气变冷了,你要多穿衣服,千万别感冒了。”
  那一条又一条的信息,全是她发送给她的丈夫关切,而收件箱里,从未有过任何回信,一条都没有。
  好像她的感情,一直是她自己在发送出去,而接收的那个人,永远无任何回音。
  她突然就笑了,灿若星辰一样迷人,她又发了一条信息:我很好,别担心我。

  洛明凯下了飞机,取过自己轻便的行李箱后,便直接走向机场的停车场。他出差了好几天,每天处理着大大小小的事务,睡眠质量也不高,刚在飞机上小睡了一会儿,现在头还是晕晕的,不由得阴沉着脸,仿佛在提醒着别人此人心情不佳,请别靠近。


  打开之前关机的手机,竟然有好些来电显示,其中“沐正源”的名字频率最高,看到这个名字,他原本阴沉的脸色更沉了些,眉梢上扬,显示出他此刻的不耐烦,以及因休息不佳的烦闷感全都暴露出来。
  把行李箱丢进后座后,他才坐进驾驶位将车倒出去。一边盯着前方的路,一边戴上蓝牙耳机,按下了沐正源的电话。
  他的唇抿成一条线,在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那个“爸”怎么也喊不出去,他知道自己应该喜怒不形于色,像当初义父要求的那样,在所有事情还未结束时,他就得当沐家的好女婿,可他怎么也做不到。
  还好,沐正源接到他的电话,直接便出声,“洛明凯,你是不是太过分了?”电话里还传来一阵什么东西被放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的声音,显示出沐正源的心情非常非常的不好。
  洛明凯盯着前方的红绿灯,原本抿紧的唇,此刻松了松,嘴角上扬了一下,刚才心里的不痛快似乎被人拿着扫帚扫开了,“爸,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他一副毫不知情的语气,只是脸上的表情却与说话的语气完全不相符合,他一直都知晓沐正源对沐凉西的疼爱,没有想到真的那么严重,他的一举一动似乎都被人监视着。只是沐正源的如意算盘似乎打错了,他可不是过去的那个毛头小子,能让别人知晓自己的一举一动,别人看到的,只是他愿意让人看到的而已。
  “你少在这里装。”沐正源并不相信他的任何说辞,“如果你敢让凉西伤心,别怪我不客气,我管你是不是‘皇城’的三当家,我拼上老命也会对你不客气,我倒要看看顾长夜能拿我怎么样。”
  “爸,你别生气,肯定有什么误会,你至少还是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吧?”他刻意的放低了语气,只是心里难免不屑,沐正源敢那般说话,不过是因沐正源过去曾帮助过的一个官员道路顺风顺水,连带的让沐家也沾光。
  沐正源哼了一声,“最好是有误会,如果被我知道你在我背后玩的猫腻,别怪我不客气。”
  “爸似乎对我误会很深。”
  沐正源直接气哼哼的挂断了电话,洛明凯取下蓝牙耳机,往旁边的座位一丢,脸上出现似笑非笑的神情来。他身边一定有沐正源的人,否则沐正源不会对他和沐凉西的关系耿耿于怀,明里暗里针对这他,原因当然是嫌弃他对沐凉西不够好,甚至有一段时间传言他和沐凉西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沐正源还亲自来到他们的别墅当着洛明凯的面教训了沐凉西一顿,但那话却明显是在告诉洛明凯,他沐正源的女儿可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洛明凯脸上出现了不屑的表情,沐正源一定不知晓,那一直对他有着关照官运恒通的那位下个月就要下台了。
  让沐正源这么生气的原因是今天新闻的头版便是洛明凯与一位娱乐圈的新人合影,报道上将二人的关系故意形容得暧昧至极,而那位新人更是害怕抢不到头条,媚眼如丝的看着洛明凯,还表演了一次摔倒被洛明凯扶起来的戏码,于是那一幕被人拍了下来。
  洛明凯这几天的出差,便有人猜测起来,是与美人一同旅行去了,因为目的地刚好是那位新人拍新广告的地方,当有人问起时,那位新人也只是害羞带怯,不承认,也不否认。
  因着沐正源的那个电话,洛明凯换了道,改变了方向。
  别墅的位置非常幽静,绿化面积也让人咋舌,几乎来见过这个地方的人都会摇头叹息,这么大的一片地,竟然大半是草坪和树林竹林,如果能稍微开发一下,也能有大把的钞票入账,但这里竟然只有一栋小小的别墅,远远看上去,屋子伫立在竹林树林之间,屋子爬满了牵牛花和爬山虎,如果是花开时节,特别像童话里的一栋屋子。
  只是在寸土寸金的安川市,这样来满足一栋童话里的屋子,的确是太过奢侈了,而喜欢这种奢侈生活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妻子。
  童话的屋子,童话里走出来的女孩,洛明凯不由得又笑了,只是那般的讽刺意味连掩饰都不曾掩饰半分。
  他泊好了车,才走下来。只是他刚走进大厅,厨房里的人便风风火火的跑出来,看到他之后,甩了甩手上的水,“我还在炒菜,过一会儿就可以吃了,你只用等一下下。”沐凉西朝他伸出手,比了个一下下的动作,便又飞快的向厨房跑去了。
  洛明凯的视线跟随着沐凉西,直到她的身影不见,他的两道眉微微耸起。他有时候真不知道该如何来形容这个女人,她难道不会看人脸色吗?他都这般神情了,她还能露出那般讨好的笑来,即使他不给于任何的回应,她还是能唱独角戏一样把戏演下去。
  只是他拿起手机转了转,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他从未通知过她他今天会回来,她是如何知晓?看来沐正源在他身边安排的人还真不少,把他的行踪掌握得如此清楚,换言之,如果他今天没有回到这里,沐正源再通过沐凉西的嘴知道了,那么沐正源肯定又会借此闹他个几天。
  洛明凯丢开手机,不觉厌烦起来。
  沐凉西却已经将饭菜端了出来,手捏着胸前的围裙,小心翼翼的看向他,“饭菜好了,可以吃了。”
  她的声音很轻,莫名的就怯怯的,可她的眼睛很亮,仿佛里面有着一汪清泉,折射出那星辰般的亮光,让人不忍直视,洛明凯移开视线,没有回答她,可却向着饭桌走去。
  沐凉西则如同个小媳妇儿似的跟在他身后,因为开怀,走路时还一蹦一跳的,“我学的好久的,可能比不上黄嫂的手艺,不过黄嫂说我做菜很有进步的。”
  洛明凯坐下后,无端的更是烦躁。从开始到现在,她怎么可以还能一直这般,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永远无忧无虑的模样,即使他脸色不善,她也只是张大眼睛看着他,一双眼睛充满了无辜,总能让他将准备说下去的话终止。
  “好不好吃?”见他动了筷子,她便连掩饰都不的看着他,似乎期待能从他嘴里听到对自己的赞扬。
  洛明凯吃了一口菜,味道很好,不油不淡不咸不辣,火候也是刚刚好,可看着她那双期待的眼睛,他拿着筷子的手青筋暴露,他猛的甩下了筷子,然后起身,很明显,他不准备继续吃下去了。
  沐凉西呆呆的看着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向他,“是不是做得很不好吃?”说着她自己尝了尝,再看向他的目光便真的水汪汪的了,眼眶也红了起来。
  洛明凯在心里提醒着自己,这是你仇人的女儿,你不用对她有任何的心软。
  沐凉西的眉头忧愁成一团,“你不喜欢吃是不是?”说着她收回眼里快要掉下的眼泪,“没有关系,我报了培训班的,下次我一定能做出很美味的饭菜。”她想他一定吃惯了外面五星级饭店的饭菜,她的手艺自然就上不了台面了。
  洛明凯将自己的手捏得紧紧的,他原本应该告诉她,就是那样,她做的什么他都不会满意,她做什么都不会符合他的要求。
  可他看向她,只是轻轻的吐出一句,“在外面吃过了,所以吃不下了。”
  “真的不是我做得不好?”
  “嗯。”说罢,他自己便上楼去了。
  只是说完,他自己就后悔了,他为何要对她心软,他不该对她心软,从他娶她这一天开始,就是复仇的开始,她是沐正源的女儿,他应该是让她痛苦才对。
  他懊恼自己对她的心软,甚至因此对自己开始不满起来。
  沐凉西接受了洛明凯的说辞,在他离开之后,沐凉西招了黄嫂过来陪她一起吃饭。如果洛明凯不回来,别墅里便只有沐凉西和黄嫂两个人,沐凉西就会让黄嫂陪着自己吃饭。
  黄嫂抬头看了楼上,又打量了一眼沐凉西,便笑着对沐凉西开口,“夫人,我看少爷很累的样子,我给他倒杯水上去。”
  黄嫂端了一杯水上楼,见了洛明凯,便把头低垂着。
  “今天沐老爷打来电话之后,夫人就要亲自去买菜,说要亲自给你下厨。”黄嫂见他不说话,便继续道,“夫人这段时间都在研究各式各样的菜式,连沐老爷打电话来让她回去,她都不肯。”
  洛明凯听到这里,才点点头,示意黄嫂可以离开了。
  他过去就知晓,沐凉西只是一个娇娇女,不用花太多心神在她身上,只是习惯狡诈的沐正源竟然会生出这样一个女儿,也不知晓是不是基因变异了。
  她连给自己打电话都怕会打扰到自己工作,害怕自己从而对她厌烦,这样的她,又怎么可能会主动打听起自己的行踪来?
  洛明凯摇摇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叹息沐正源有这么个单纯到可以称作傻的女儿。

《毒妇不从良》作者:假面的盛宴(完结+番外1)
(晋江VIP完结+番外1/金牌推荐)
身为贱奴之女的萧妧,上辈子从没名没分的小可怜,到让整个家族忌惮不已的萧九娘,拼得便是那一股儿不服输的狠劲儿。
当然也是因为她抱对了世上最粗的那根大腿。
斗久了,也是会累的,九娘选择嫁人,去过所谓的平静日子。
可惜,错估了自身的秉性,也错估了人心,一朝命丧黄泉,魂归九幽。
重生归来,九娘只有一个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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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竟然说要将她这只‘恶犬’领回家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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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听上面的,其实就是一只小狗腿重生回来的上位之路。~O(∩_∩)O~
①面面不会说这是一篇小宠文的,(~ ̄▽ ̄)~本文又名《恶犬饲养的第一百零一种方式》
②女主不是个好东西,男主不是个善茬。1v1,he,爽甜宠。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九娘、楚王 ┃ 配角:萧十娘及萧家一干人等及路人甲乙丙丁 ┃ 其它:重生、甜宠、逆袭打脸啪啪啪
文章类型: 原创-言情-架空历史-爱情
所属系列: 火爆日更中
《毒妇不从良》《悍妃在上》《炮灰通房要逆袭》《名门闺秀与农夫》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又开新文啦,希望各位小天使多多支持,多多留言,多多撒花。


  这对孕妇面来说会是莫大的鼓励与支持,看文愉快哟。面面的坑品大家知晓的,日更进行中……
  如果嫌弃文瘦,大家可以去看看面面的旧文,三本肥嘟嘟的完结文。《名门闺秀与农夫》、《炮灰通房要逆袭》、《悍妃在上》,文名虽然有点挫挫的,但据说还算好看。
  亲一个,╭(╯3╰)╮**么么!
  萧九娘眨了眨眼,才将目光焦距拉到眼前这两人的身上。
  其中一人是名二十多岁的男子,头戴玉冠,一身月白色绣碧绿色竹纹的广袖大袍,宛如一块上等美玉铸就的玉人,即使只是静静的站立,也是丰神俊秀,神韵独特,给人一种高贵清雅感。
  他的面庞此时显出一丝焦急,又似乎有一些心虚,眼神闪烁似有内疚,很是复杂。其身后伫立了一名女子,她身穿丁香色素面交领短襦,月白绣素梅绫裙,淡青色披帛,发髻上斜插了一根白玉发簪。她本就生得肤若凝脂,被这身素雅的装束一衬,更显得眉目如画,清丽绝伦。
  若有外人在场,大抵就会发现半倚在榻上的萧九娘与此女样貌惊人的相同。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装束与神韵了,萧九娘衣着华丽,眉目艳丽,又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而此女却显得宛若一朵小白花儿也似,茕茕弱质,清丽如莲。让人不得不赞道造物者的神奇,明明是相同的一张脸,却因为经历不同气势不同,便显得南辕北辙。
  “……你我夫妻近七载,我素来忍你让你护你爱重你。遥记当年,我是真心实意迎娶你,要与你白首相守一辈子的,哪怕你的名声是那么的不堪……我以为我能改变你,让你改过自新,哪知你旧习难改。只因我母亲对你有成见,你便与她屡屡作对,致使我母亲卧病在床,至今不见康愈……”
  “……你生不了孩儿,却不允许我纳妾……我知晓纳妾有违我当初诺言,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母亲送来的姬妾,举凡有孕,便遭你的毒手,以至于我如今二十有五,却无一子嗣诞下……你手段毒辣,心思狡诈,坑害我兄嫂陷害我弟弟弟媳,我王家上下素来兄谦弟让,却被你破坏的如今近乎反目成仇……”
  萧九娘冷目冰言,让这声声控诉的男子猛地一噎停下。他面上有一丝狼狈,却掩饰不了他丰神俊逸的风姿。
  他大抵也是心虚的吧,若不然从来不善辩词的他怎会叨叨絮语如此多。
  这一会儿,萧九娘回想了许多,大抵只能怨命。
  她从不否认自己手段狠辣,但当初娶她之时他便知晓她的名声,夫妻这么多年在他跟前她也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所作所为,她一直知晓他是不满的,但直至至今才知晓原来他怨怼的如此之多。
  她本是厌倦了无止休的争斗,想着他光风霁月又痴情难拒,便扔下了一切嫁给了他。想着离开了那个地方,人生应该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如同他所说,换一个地方换一种生活,人生便会截然不同。
  在这偌大的长安城,豪门世家不胜枚举,又有哪一家是干净的,或者能是一片安静的净土?他虽为嫡出,却不是唯一的,上有兄长嫂嫂,下有弟弟弟媳,大家都在争,他不争,便等着让人生吞活剥。
  起初的半年,她视若无睹,嫁给这样一个纯净如玉请贵高华的男子,她也希望自己能洁白如玉。
  可是不行,没办法,她天生的性格便不是一个会忍会让能吃亏的人。她学不会他的宽容大度,也学不会他的心胸宽广视别有心机为善良。所有敢害她的,敢挖坑给她的,她一一报了回去。当然不止这样,还有她的婆母他的亲娘,也是到了此时,她才明白自己终究太自负了,她以为自己可以解决一切难题,却抹除不了人内心深处由衷的厌恶,尤其她与婆母之间还有那样一层仇恨所在。
  婆母看她不顺眼,新婚三月便往他房里塞人,她嘴里不说却软硬兼施拒了回去。事情并没有就此就结束,随着她嫁进来的时间越长,肚子却不见动静,婆母的动作便愈发大了。
  他是个孝子,夹在中间两面为难,她懂。可她从来不会委屈自己,塞进来一个,她便解决一个,不是压得不见声息,惧她如虎狼,便是自此销声匿迹。因此,他们之间出现了矛盾,她也知晓,却因府中争斗进入了白热化而无暇□□兼顾。防的了初一,防不了十五,他身边终于出现了一个姬妾,一个小小的身份低下见不得人的姬妾,在她眼里却宛如针扎。
  也许隔阂就是从那时便滋生了。
  他不满自己的所作所为,屡屡痛斥自己罔顾亲情伦常,她频频解释,却说服不了他。说服不了,便不再浪费口舌了,自此夫妻之间越走越远,形同路人。
  哦,对了,还有她。
  萧九娘将目光**到男子身后那名女子身上。
  一母同胞的双胞胎妹妹,她护了这么多年,见其新寡不忍她孤苦而接她过来同住的亲妹妹。彼时在这偌大的府里,已经没有声音能压得住她了,哪怕是那屡屡给自己找茬的婆母,人面也要给她留几分颜面。却没想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亲妹妹竟然和姐夫厮混到一处去了。
  萧九娘五脏俱焚,疼痛似刀绞,面上却平静无波,只是眼神转为了冷厉。
  “王四郎,你说完了吗?你厌恶我为人狠毒,所以偷拿了我的红颜枯骨,对我下毒?”她嘴角勾起讥讽的弧度,“既然做了便是做了,何必再多做解释。”
  所谓的红颜枯骨,名字骇人,其药效也骇人。只需要那么一点点,便能杀人于无形,连医术最高超的御医也无法辨出此乃中毒,只会诊为暴毙。因所需药材难寻,萧九娘也不过只配了那么一点点,一直小心珍藏,连她的贴身婢女都不知晓其所在,唯一知晓的大抵只有她的好夫君王家四郎了。
  萧十娘被亲姐锐利的目光刺得坐立难安,忍不住扑了出来,挡在了王四郎身前。
  “阿姐,你不要怪四郎,你若是要怨,就怨我好了。是我狠毒,是我贪心不足,是我爱慕姐夫,是我行径下作……你要怨就怨我好了,与四郎无关,都是我怂恿的他……”萧十娘边哭边诉,神情哀婉,凄迷动人,“因为你的所作所为,族内对你抗议声越来越大,上上下下对你都颇多怨言,只是碍于、碍于……夫人也逼着四郎让他休了你,四郎不愿,他也是为难,你不要怨他,这主意是我出的……”
  她这宛如一只小白兔的亲妹妹到底何时如此会做戏了,还是她一直挺会做戏,只是自己没有发现?
  看似萧十娘在替王四郎辩解,实则所说之言无一不正中他的内心。王四郎自喻光风霁月的人物,行走在外谁人不道一声正人君子心胸坦荡,如今却是做出对妻子下毒害命这种骇人听闻之事。王四郎本是因萧九娘控诉正内心忐忑不安,听了萧十娘所言,却是强稳下混乱的心绪,面上的表情也由心虚挣扎变为了凝重。
  “阿妧,你不要怨十娘,是我、是我……”他跺脚一叹,以袖掩面,“全部是我做的,此法也是我想的,你那药也只有我知晓在何处。你若要怨就怨我吧,我下辈子做牛做马以偿还我俩的夫妻之情!”
  “谢谢你们将我形容的如此恶行昭彰,既然如此,你们也知晓这王家上下到底是碍着什么对我退避三舍,怎么着?将我弄死了,就不怕那人知晓?”
  萧九娘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她俏皮的伸出一指,虚空点了两下,“我知晓你们定是深思熟虑才会如此作为,让我来替你们想想,怎么,想用这张同样的脸来冒充我这个圣上钦封的荣国夫人?”
  此言一出,萧十娘与王四郎的脸色俱白,看来萧九娘所言正中两人的心事。
  萧九娘盯着眼前这两人,讥讽的笑声充斥在整间屋舍,在静谧的夜色中,分外刺耳。
  可即是如此,也未见她这流芳园里的奴婢们出现。萧九娘知晓,既然这两人敢对她下毒,又敢出现在她眼前,自是经过周密安排了,也可能在静谧的深夜里,这王家上上下下还有不少人的眼睛盯在此处,人人都盼着她死,只有她死了,他们才能畅快。
  早在她分辨出自己中了红颜枯骨,她便知晓自己今日生机全无了。
  她没有惧怕,没有不甘,没有眷念,没有后悔,也没有怨恨,若说有大抵只有一些怨自己瞎了眼。自己瞎眼,与他人无关。
  萧九娘此人从来睚眦必报,报仇不过夜,谁敢咬她一口,她会十口百口的咬回去,谁让她不痛快,她让人不痛快一辈子。所以还有什么不甘和怨恨的呢,该享受的享受的,该得到的得到了,该踩死的也都踩死了,她死而无憾!
  至于眼前这个男人,对她来说早就不重要了。
  终归是两路人,行不到一处去!
  笑声终于歇下,萧九娘仿若累了也似倚在榻上。
  蓦地,她勾了勾手指,嘴角噙着笑,“来,我再对你们说最后一句。”
  两人面面相觑,踌躇不前。
  萧九娘真该佩服自己的恶行昭彰,竟然让人恐惧如此,哪怕是自己同床共枕的夫君竟然也害怕自己临死反扑。
  她笑了笑,用指尖点了点自己艳红的唇。
  不知何时,她的唇竟然红似滴血,无人知晓这是红颜枯骨毒发的唯一象征。只是这种情形是只会持续一会儿,待人毒发身亡以后,便会恢复正常,外人看去也只是形同酣睡。
  “你们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打狗……也是要看主人……的……”
  这个声音很轻,仿若一阵风吹来便能让其消失的无影无踪。榻前两人心绪纷乱,再抬眼却发现榻上那人早就没了声息,双目紧闭,粉面如桃花般娇艳欲滴,嘴角噙着一抹快慰的笑,神色安详。
  王四郎怔怔的看着榻上那人,突然泪眼磅礴,心如刀绞。
  萧十娘却是看着那娇艳如花的面孔,心脏忍不住的收缩再收缩。她终于得偿所愿,应该高兴的,为什么却是满腔满腹的心慌?
  知道些许旁人并不知晓东西的萧十娘,脸色在一瞬间煞白。
  那辆熟悉的马车上。
  还是少女时的萧九娘神色略显紧张的紧攥着玉手,她的对面坐着一名男子。
  男子身形高大,仅是坐姿便比萧九娘高上一个头不止。一袭紫衣,玄纹广袖,眼睑半垂遮住狭长俊目中的幽暗光芒。他一手随意的搁在膝上,一手置于身前案几,白玉般的修长手指轻轻的敲击了两下案几。
  “你与他不适合,你、的性子并不适合嫁人。”
  “……可是、可是九娘累了……”
  之后两人再未谋面,那句话也是他最后对她所言。
  她抛下了一切决定嫁人,明明打乱了他许多部署与计划,他却未置一词。她甚至担心过表面冷淡至极实则是个小心眼的他,会不会报复与她,他却似乎将她遗忘。
  直到他得偿所愿,终于登上自己想要的宝座。
  所有追随过他,于他有功之人,皆论功行赏。彼时她正在王家后宅与人斗得不亦乐乎,表面高调,实则艰难至极,一封圣旨降下,让她从地到天。
  所有人都对当今陛下为何对一名内宅妇人如此恩赏瞠目结舌,只有她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如同当初一样,他也是这般将自己从生死挣扎中拉出来的!
  主子你那么小心眼,又那么护短,应该会替九娘报仇的吧?
  主子,我应该听你的话……
  若是有下辈子,我再也不跑了……
  当黑暗降临之时,这是萧九娘脑海里仅剩的念头。
  雨,从早上开始便不停的下着,淅淅沥沥的,敲打在屋檐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直至近傍晚,也不见停歇。
  到处都是湿漉漉的,空气里散发着一丝冰冷的凉意。
  明明已经是春天,却仿若又回到冬季一般。虽说春雨如油,但那仅对田里刨食的庄户人家而言,对于那些衣衫不够厚实,又无炭火取暖,屋漏偏逢阴雨天的人来说,却不亚于一场灾难。
  此时位于萧府西北角伶院靠角落的一间厢房里,一阵撕心裂肺的低咳声连续不断的响起,让人忍不住为此人而内心担忧。
  近一年多来,这种低咳声总会时不时响起,起先路过之人还会侧目一二,日子久了大多都能视若无睹了,顶多会呸上一句‘那月姬个病痨又开始了’。
  这间厢房面积并不大,进门处是一扇破旧呈灰黄色的屏风,屏风后是一张挂着湛蓝色粗布帷幔的箱式大床。帷幔已经很破旧了,上面打着五颜六色的补丁,灰扑扑的,虽是如此,在这寒冷的初春,也是能御寒一二的。
  床上杂乱破旧的被褥里,卧着一名妇人,这妇人大约三十多岁的样子,面色苍白,身体干瘦,眼中带着明显的血丝,嘴唇因长期干燥而裂出一道道口子,白皮干翘。整张脸完全瘦脱了形,显得一双无神的眼睛更大了。
  谁能想到这名形容枯槁的妇人,就是十多年前风靡整个长安城的舞姬月娘呢?也许有人知道,但谁都无法将眼前这名妇人与那拥有如花美貌,一曲‘胡旋舞’让众多达官贵人倾倒不已的月娘对上号。
  舞姬月娘就仿若是一阵风,拂过,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当年有许多人猜测这月娘大抵是让哪位贵人纳入后宅,当然也仅是猜测。这长安城内众多歌舞坊舞姬伶人无数,月娘也不过是其中一人,也许宛如昙花绽放让人一时惊艳,但并不能让人多做留念,不过是茶饭之余的一时闲谈罢了。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响起,床榻旁一名梳着双垂髻的女童赶忙去了旁边矮柜前,她先是看了看茶碗里的冷水,又伸手摸了摸旁边的瓦罐。
  再望望榻上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妇人,一时无助的小声哭了出来。
  榻上的妇人愁苦的看了小女儿一眼,想出声安抚,无奈身体不由人。咳着咳着,两道晶莹的泪水顺着枯瘦的脸庞留了下来。
  都怪她!若不是她一时糊涂,如今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更不会连累两个可怜的女儿。
  其实若让月姬来选,她早就不想活了,可是她舍不得自己两个冰雪可爱的女儿。在这种吃人的世家大宅里,不被父亲承认又没有娘护着的孩子如何能活下去,她只能强拖着病重的身体能拖一天是一天。
  棉布帘子被掀开一角,很快又被掩上,走进来一名女童。
  她十岁左右的模样,一身破旧的姜黄色的袄裙,头梳双垂髻,巴掌大的小脸,尖尖的下巴,眉眼清秀,可以看出日后定然是个美人胚子。她的个头并不高,细瘦纤弱,却提了一个与她体格不符的破旧食盒,让人忍不住生出一种怕她纤细胳膊承担不住重负的担忧。
  她走进来后,先将食盒放在地上,然后打开一样样往外拿着东西。两个黑色的粗陶水罐,一大一小,一碟酱菜,一盘失去颜色的青菜,还有一盘子粗面馒头。她将这些一一摆放置榻前的矮桌上,然后便去拿了茶碗,从带回来的一个水罐中倒了一碗水,端着去服侍榻上的妇人缓缓喝下。
  一旁哭泣女童见此,露出一丝笑颜,跑到她身边道:“阿姐,你打了热水,我正想给阿娘倒些热水喝,可是水都是冷的。”女童细细的嗓音里带着一丝哭腔,显得分外怯弱与委屈。
  “我去大厨房拿膳食,顺便打了些滚水。”
  与哭泣的女童相比,这名身穿姜黄色袄裙的女童却比她稳重多了。若是有外人在场便能发现,这两名女童样貌惊人的相似,不光样貌相同,年纪体格也相同,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只是眉宇间神韵不同。一个淡定沉稳,一个却是怯生生的,似乎胆子不大。
  身穿姜黄色袄裙的女童见妇人将水饮完,便将茶碗放置一旁矮桌,又从怀里掏出一块蓝布帕子给她拭了拭嘴角。
  月姬总算可以缓上一口气了,她虚弱的对大女儿笑了笑,“大囡,辛苦你了。”
  大囡没有说话,又去矮桌上摆饭,将大瓦罐里的稀粥倒出来,分了三碗,便端着稀粥来服侍月姬喝粥。
  月姬一面艰难的咽着稀粥,一面吩咐小女儿小囡先去用饭。天气寒冷,她们的住处本就离厨房很远,这么一会儿功夫,本来滚烫的饭食已经是温热状,再耽误就全冷了,到时候用了,恐伤了脾胃。
  本是一胎同胞,小囡生下来却比大囡小了一圈,从小体弱多病,月姬没少费心思。相反大女儿大囡从小身体康健,也因此要比妹妹承担了更多的责任。例如照料病重的阿娘,例如照顾胆小爱哭的妹妹。
  月姬身体不舒服,喝完稀粥便吃不下了,大囡担忧的望了她一眼,便去矮桌上用自己的膳食。
  饭并不好吃,量虽足够,却并没有什么营养。阿娘身子本就虚,去年冬天天气寒冷,炭火又有限,阿娘为了紧着她和妹妹,自己却落下了风寒。风寒好不容易见好,又引发了往日的咳疾,以致一病不起,卧病了整整一个冬日。
  她们母女三人在萧家处境本就尴尬,往年阿娘身体健好之时,身为思乐阁的舞姬,所分发的用度虽不能让母女三个衣食无忧,但也将将能够过日子。自阿娘身子垮了,她们的处境就越发艰难了。
  不能跳舞,便只能充作伶院的杂役。一个杂役的日常用度能有多少呢,若不是这伶院上下皆知这母子三人身份不同寻常,想必早被撵出了这萧家大宅,即是如此也无人对她们母女三人另眼相看几分,顶多就是保证饿不死算了,更不用说请医问药了,月姬这病就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拖出来的。截止至今,已是病入膏肓,月姬自己心里清楚,大囡心里也清楚。
  她记得她娘便是在这个多雨的春天死的,死的那日也是像今日这般淅淅沥沥下雨下个没完。
  想到这里,大囡紧了紧细瘦的小手,突然有些食不下咽。
  “大囡,你是不是不舒服?过来让阿娘看看你头上的伤。”
  见女儿紧皱着眉头,食不下咽的模样,月姬想起前几日这孩子因和人起了争持,被人推倒撞伤了头的事。
  那云姬也真是,大囡不过是个未过十岁的女童,居然跟个小孩子计较起来。不过也不怨人家如此,若不是她这个当娘的没本事,护不住自己的孩子,又何至于让孩子平白遭受这样的苦。
  想到这些,月姬不禁泪眼朦胧,又啜泣起来。
  大囡乖巧的去了阿娘身边,让阿娘看了看自己的头伤。
  当日大囡撞伤头晕了过去,可把月姬给吓傻了,幸好天公疼惜苦命人,孩子并没有出什么问题,醒了之后也未说哪儿有不舒服,月姬才放下心来。今日再看,那处肿包也消下去了不少,月姬又问了问女儿是否哪有不舒服,得到的答案是否,才小心的将大囡头上布条缠了回去。
  “你要多吃一些,阿娘身体不好,你妹妹胆子又小,全得你多看护她。若是你再出了什么事,阿娘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月姬哭得伤心欲绝,小囡见阿娘哭也跟着嘤嘤的哭起来。大囡一阵心烦意乱,站起来说了一句我无事,便去收拾矮桌上的盘碗了。
  将食盒送回大厨房,回来见小囡已经在月姬身旁睡下,月姬也是半阖着目似睡熟。大囡动作轻巧的将门闩上,便去了右侧一间小屋。
  这间小屋面积不大,左右各有一张床榻,中间有一个矮柜,别的再无其他。这是大囡和小囡的房间,不过小囡从小粘娘,大多时候是与月姬一起睡的,倒是空了一间屋子给大囡独处。
  因着雨天潮湿,屋里散发出一阵浓重的霉味。大囡视若无睹,褪鞋上榻,躺下之后将一床薄被褥拢在身上。
  萧九娘没有想到自己会重活回来,回到自己幼年之时。
  重活回来的那一日,萧九娘睁开眼后简直吓呆了,若不是遥远记忆中那张印刻在自己灵魂深处的脸,她简直不敢置信自己居然重活了一遭。
  之后两日,萧九娘一面养着头伤,一面熟悉着各种事物,这才发现她居然重回到她亲娘月姬临死之前。
  是让她再一次体会丧母之痛吗?
  上一辈子萧九娘并不擅医,不过因机缘巧合之下习了一些毒术,倒也让自己懂得一些药理。
  月姬已经没治了,生产之时因是双胎让她陷入难产,侥幸活了下来两个孩子也无事,却已经掏空了她整个身体,这么多年来为了两个女儿她一直强撑着,又因为小囡从小体弱劳心劳力。人人都以为月姬是近几载身子才日渐不好,只有萧九娘知晓月姬早已是外强中干,之前的几次病痛不过是内里的沉疴渐渐显露了出来,而如今也不过是拖着日子。
  明白这一切后,萧九娘自是倍受打击,可上辈子经历了那么多,已经足以让她平淡视之了。
  早就应该习惯了不是吗?那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
  不,又怎么能够习惯呢!
  上辈子从一个没名没姓丧母父不认的贱奴之女,到让整个萧家都对她为之忌惮,萧九娘付出了无数心力与代价,没人知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很多人都惧她怕她,暗里骂她是个毒妇,表面上却唯唯诺诺从不敢多置一词。
  萧九娘已经站在高处太久,却没有想到一闭眼再一睁眼,居然将她打回原形,再度回到幼年最艰难的时刻。
  回想着幼年之时发生的一切,萧九娘久久不能平静。
  她更清楚眼前的平静只是镜花水月,只要她不甘,只要她想冒出头,只要她想拿到该属于自己的一切,危机和打压就会迎面而来,直到将自己彻彻底底踩死。
  她还没有忘记自己此时叫大囡,还只是一个没名没姓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ps:么么哒,面面又来报道了。
  新文初开,求评论求收藏各种求,嘿嘿嘿嘿嘿……

  下了多日的雨终于停了,整个天灰蒙蒙的。
  一大早大囡便起来,洗漱后往大厨房那里去领早饭了。
  一路上来来往往的下人许多,俱是对她视若无睹,有那么一两个注意到她的,也只是眼神诡异的瞄一眼便罢了。
  萧家大宅很大,到底有多大,大囡并不知晓。哪怕是她上辈子成了萧家的萧九娘,她也是没有逛完过整个萧家大宅的。
  此时她所身处的地方乃是萧家靠西北角处,在这里有一处面积极为宽广的大院子,取名叫做伶院。
  伶院,顾名思义,住在这里的大多都是伶人。
  大齐承继前朝旧唐遗风,有些钱财的人家俱是蓄奴成风,更不用说像萧家这种从前朝便遗留下来的世家门阀了。不光蓄奴,还养了不少伶人用于寻欢作乐,这些伶人俱有技艺在身,擅舞擅乐不提,个个也是样貌出众。
  所谓的伶,不过是表面上的称呼,对于一些豪门世家来说,这些伶人还有其他的作用,那就是妓。
  所谓伶与妓之间,只隔了一层薄纱,这种说法并不为过。
  在伶院,伶人分三六九等,技艺惊人可拔头筹者为姬。
  例如月娘便因其舞艺超**,被冠了个姬,之前推大囡让其头受伤的云姬,也是如此。
  在伶院,能被冠上‘姬’这个称呼的,是处于最高等的地位。日里吃穿用度皆为精良,身边还有婢女侍候着。
  当然也有例外,那便是月姬。
  所谓的日薄西山,大抵讲得就是如此了。如今的月姬早不堪担当‘姬’这个称谓,若不是她与萧五郎君有着那样一层关系,又为五郎君生下了一对双胎女儿,伶院所有人都是心知肚明,估计伶院早就容不下这个病痨。
  这也是为何有人会用异样眼神看大囡的原因,一个有着萧家的血脉,却不得见光的贱奴之女。
  大齐承继前朝旧唐遗风,律法与世俗观念也与旧唐大同小异相差不远。大齐缔结婚姻关系遵循一夫一妻制度,其实也就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度。齐律规定贵族豪门官僚除正妻外,纳妾皆有规制,并不是想纳妾便可纳得。首先人数便有限制,例如一品官员可纳妾十人,二品官员可纳八名,到了等级最低的七八品官员,便只可纳一名了。另外对方必须家世清白,也就是俗称的良民。
  良贱不可通婚,这是大齐的铁律,也是为了保护严格社会等级下的畸形产物。齐律规定:“以妾为妻,以婢为妾者,徒一年半,各还正之”;“奴婢**,律比畜产”;“奴婢既同资产,即合由主处分”。也就是说奴、婢是完全没有人生自由与权利的,完全为其主人所占有最低等的“贱民”。
  其中奴婢又分属官奴与私奴,早年月姬未进萧家大门之时,便是教坊司下乐坊的一名官奴。之后由官转私,成了萧家的私奴。
  而在大齐律令规定中,未在律法准许下婚姻关系内产子,皆属奸生子。奸生子是得不到律法保护的,并没有任何的继承权。尤其是奴婢产子,“及生产蕃息者,谓婢产子,马生驹之类”。奴婢生下的孩子,若是得主人承认,还能得片瓦遮身,若不能的主人承认,便随母属贱。
  而大囡和小囡皆随母,至今无名无姓。
  这也是为何大囡在伶院行走,会有人用异样眼光看待她的原因。
  萧家像她这种身份低下的血脉不是没有,但过得皆比大囡母子三人好。最起码比身份最为低下的奴婢要高上一等不止,也不愁吃喝,只是身份上不得台面。
  好奇这一切原因的萧家奴婢很多,但具备‘前辈’警告过了,及至至今变成了一个令人忌讳的话题,人人皆知根由,却从来闭口不谈。甚至偶尔还会有人对其母女三人刁难一二,因为她们知晓只要闹得不过格,是有人愿意看到这一切的。
  尤其随着月姬近几年身子越发差,这种情形愈演愈烈,私底下的小动作层出不穷,若不是大囡这个做女儿从来不是个善茬,母女三人估计连温饱都无法保证。
  一路到得伶院的大厨房,大囡刚一踏入,整个大厨房便静了一瞬。
  各种奇奇怪怪的眼神射了过来,有不屑的,有厌恶的,有好奇的,有看笑话的,众多纷杂。
  大囡不言不语,去旁边的一个柜子里拿了自家的食盒,打开却发现里头的碗盘尽皆碎了。
  她沉默了一瞬,将食盒拎了出去,把里头的碎瓷片全部倒了出来,又拎着食盒回到厨房。
  厨房里很安静,一众杂役仆妇们看似各司其职非常忙碌,实则眼角的余光都放在大囡身上。而在众仆妇中有个正在领膳食,打扮很是鲜亮的绿衫婢女,则是眼怀嘲笑恶意的斜睨着大囡。
  这名绿衫婢女名叫红绸,乃是舞姬云姬身边的一名侍女。
  见这诡异的气氛与情形,大囡便知晓自家食盒之所以会是那副样子,定是这红绸所为,自然也明白她为何会如此做。
  大囡是前几日撞了头晕过去,才回来的。对于小时候的记忆,因为事隔多年有些模糊,但大体还是记得云姬此人和她阿娘一直不对盘。自她娘身子垮了,不能跳舞,不能以舞姬出现在萧家招待客人的筵宴上,云姬便屡屡刁难,各种小手段及明嘲暗讽层出不穷,与云姬一派的伶人以及想讨好巴结她的下人,自然也是同仇敌忾。
  月姬性子柔弱,每每避让锋芒,但大囡从来不是一个喜欢避让的性格。可能与身份以及从小生活的环境有关,再加上阿娘和妹妹皆是柔弱的性格,大囡小时候脾气颇为暴烈。表面上看起来沉默寡言,但谁要是惹了她,就等着被报复吧。并且她十分有心机,惹不赢的,她便避让开来,但她会记仇,长长久久的记着,一旦让她逮着机会,她便会十倍百倍的报复回去。
  终究还是年纪小了,前几日大囡偷偷藏在思乐阁练舞,被云姬发现。云姬讥讽于她,又讥讽月姬是个病痨鬼,活不了多少时日,触怒了小小的大囡。她不管不顾一头撞了过去,哪知未撞伤云姬,反倒被云姬给推倒磕伤了头。
  事情发生后,伶院的管事仆妇莫大娘怕事情闹大,请了大夫与大囡看过,又对月姬母女进行安抚,并对云姬进行了责问,此事才算撩过。
  不过也只是表面现象,这不,红绸为了给云姬出气,便私下里砸碎了月姬母女三人用膳的盘碗,以作为报复。
  月姬病重已久,又有个咳疾,人人厌恶嫌弃,所以母女三人的餐具俱是单独配备的。这一套盘碗还是大囡捡了别人不用的粗陶器物拼凑而成,这下被砸碎了,她们母女三人吃饭可就成了问题。当然还是可以找厨房的管事仆妇再要几样,只是免不了会看人脸色兼被人嫌弃。
  而红绸之所以会领了膳食还逗留大厨房不走,也正是要看了大囡的笑话,然后拿回去说了给云姬解气。
  厨房里这一众仆妇皆知这其中的矛盾,只是云姬在上面主人那里得宠,又在伶院素来势大,自然没人愿意与她对上,更没有人愿意与她为难。尤其对方还是月姬母女三人,这三个让人讳莫如深的存在。
  在伶院呆久的下人们可尽皆知晓这大囡不是个善茬,以前大厨房里可不是没有人为难过她,可大囡年纪小小嘴巴特别毒辣,不是将人气个仰倒跌,便是又哭又闹又撒泼,闹得人们都来看笑话。
  一个是垂髫幼童,一个怎么来说也是个大人了,光天化日之下宛如在演闹剧,次数多了谁愿意给人当乐子瞧,俱都收敛起来。
  当然私底下肯定有人骂大囡如此泼皮,真是**生了个贱种。也有人气恼不过当面骂过了,大囡当众不依便撕闹开来,第二日那人便被领走发卖了出去。
  月姬是**没假,大囡也确实个**生的种,可别忘了人家还有个姓萧的爹,虽然爹并不承认,但终归究底有萧家的血脉。这事不用报上去,管事的仆妇自然忌讳莫深要动手处置,萧家的规矩向来严谨,不该触犯的底限是绝不能触犯的。能在这大宅院管事的,少不了有两个对手,不处置那犯了规矩的人,被人寻来做了筏子该自己被问责了。
  鉴于这些,伶院里稍有些明眼人俱不会明目张胆的欺负大囡,就算刁难也是私底下让人抓不到手脚的小动作。前两日云姬和大囡闹得那出,便让伶院上下看了不少的笑话,今日红绸这一举动,更是让人生出了看戏的心态。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反正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这是人们的通病。
  大囡直直的往红绸走了过去,红绸见她这怪异的行举,既想避开又觉得避开有点丢份儿,只能瞪着眼睛看着她朝自己一步步走来。她以为自己这样保存了颜面,实则一开始那似想避开的动作,早就让一众人看在眼底,暗笑在心。
  大囡走到红绸身前,淡淡的撇了她一眼。
  旁人不觉,只有红绸在一瞬间僵直了身躯,一股寒意从脚底往脑门窜去。红绸不是没和大囡做过对,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囡如此可怖的眼神,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凶物给盯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ps:本文架空哈,但这里的婚姻制度以及奴婢制度则是参考的唐代。唐朝的婚姻制度其实是挺严苛的,还有等级阶级也比较分明。
  像那啥姨娘们生出的庶子庶女们,在唐代是没有任何继承权的,并且没有法律人生权益,不受保护。据考,庶子的继承权是在元明时才有相关律法出来。而且这里的庶子庶女指的是正经妾室所生,并不是所谓的类似外室子或者通房奴婢之类的人生出来的。一般不是正经妻妾所生的孩子,有个不好听的称呼叫奸生子或者婢生子(抠鼻子)。宋明之时,待遇如何,面面君没去查过,不过在唐朝的时候,反正社会地位极为低下,父系这边家庭不认的话,随母。例如霍小玉。
  好啦,面面只是大概的解释下,免得大家疑惑,或者自动去代入明清的时候。毕竟架空嘛,哈哈,就不要深究了。
  再补充一句,从这三章就能看出大囡不是个善茬了,所以不用担心她受委屈,憋屈啥的不存在。一个经历各种坎坷终于练满级的老妖怪,怎么可能被这**小渣渣阻挡前进的脚步呢?故事正在进行中,包括大囡身世的一些谜团以及萧家为什么这么多幺蛾子都会慢慢的随着剧情开始展开……
  云姬所用的器物自然不是月姬母女三人可比的,光是一个食盒便看起来与众不同。微微泛着暗红色的木材,纹理细密,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
  大囡只是一眼便看出这是上等的楠木所制,不像她之前拎的那一个,不过是几块薄薄的木片钉成的一个带把手的盒子。
  这种东西放在上辈子的萧九娘来看,自是从来不入眼。只是重生回来,吃得是简陋饭食,穿得是粗布补丁衣裳,用的器物尽皆粗鄙,不过一个楠木食盒便让她心生了一种‘不是自己的’感叹。
  这种念头不过是一闪即逝,大囡将食盒放在地上,将里头盛着饭食的器物拿了出来。云姬的膳食自然也不是月姬母女可比,煮得香浓的黍米红枣羹,几碟颜色好看的小菜,白胖诱人的金丝花卷儿,还有一盘虾肉蒸饺,一碟鸡蛋饼。
  大囡不由自主咽了一口口水,却并没有再去望那些吃食,而是端着一一倒进一旁的潲水桶里。
  这一动作仿佛解开了定身的魔咒,让红绸顿时尖叫起来,也让一旁的仆妇们尽皆讶然出声。
  没有人会想到大囡会是这样的动作,倒是仆妇中有那么一两个明眼人知晓大囡这举动里包含的意思。
  萧家规矩严谨,伶院里的等级分明,按理大囡母女三个是不可以用舞姬这等规制的膳食的,日常用度皆属杂役,而大囡如此做也不过是不让人在明面上挑刺。要知道,红绸砸了大囡的盘碗,大囡拿了她的来抵,即使是闹到管事仆妇那里也是说的过去的。若是连食盒带里面的膳食都抢了,却是从根儿上站不住。
  倒干净后,大囡也没有去洗刷盘碗,而是端着去了灶前负责杂役膳食的厨娘跟前,让其为她盛母女三人该有的膳食。
  “大囡你这个小泼皮,你竟然敢糟蹋云姬的膳食!”
  为大囡盛粥的厨娘被这尖叫声,吓得手中勺子一抖,她偷眼瞄了一眼肃着小脸的大囡,赶忙继续为她盛饭。
  待所有膳食盛好,大囡顺势便将那套装着简陋饭食的精致器物给装进自己食盒里了,并盖上盖子。
  她并没有当即就走,而是直起腰来望向暴跳如雷的红绸。
  “你砸了我的,我拿了你的,两厢相抵。”
  红绸的尖叫声一顿,瞪着眼睛红着脸道:“你别胡乱冤枉人,你那食盒放在厨房碎掉了,谁知晓是哪个砸的,凭什么就赖在我头上。”
  大囡撇嘴道:“就你那副不怀好意等着看笑话的脸,傻子也知晓是你干的。不要自己蠢,便怨别人比你聪明。”
  这话说得精辟,顿时让众人望着红绸的眼神诡异了起来。
  红绸的脸红似滴血,大声嚷道:“反正东西你给我放下,那是云姬的器物,你拿走了我回去怎么和云姬交代?”
  “你愿意如何交代就如何交代,敢做不敢当?”
  低低的取笑声中,大囡拎起自家的食盒大步踏出厨房。红绸想去拦又不敢,之前那会儿大囡的眼神着实让她心里悚得慌,只能跺跺脚,往云姬的住处疾奔而去。
  回到住处,月姬和小囡两人已经醒了。
  月姬仍旧半卧在榻上,精神萎靡,小囡偎在她身边,一见大囡提着食盒走进来,便迎了上来。她早就饿了,每日都是馒头稀粥那些没有油水的吃食,饿得总是很快。
  帮着打开食盒,小囡发出一声惊讶的感叹。月姬抬眼望去,顿时看到与那食盒不符的精美器物上了。
  “大囡,这些盘碗是从哪里弄来的?”月姬一脸讶异之色。
  “从厨房里拿的。”
  大囡边说边将食盒里面的东西端了出来,并在矮桌上摆放好。
  月姬一脸担忧之色,咳了两声道:“你该不会是拿了别人的器物吧,这东西一看便不是常人所用,你是不是跟人又起了争执,阿娘怎么跟你说的?我身子不好,护不住你,你能容忍便容忍一些,你这孩子怎么总是不改,难不成阿娘说的话你也不听?”
  月姬又是焦急又是担忧,能将这段话说完已是极限,说完后便止不住的咳了起来。小囡赶忙凑了过去,给她顺气拍背。
  就在这时,门突然从外面被人撞了开,随着一句‘月姬你教的好女儿’,云姬带着红绸气势汹汹的走了进来。
  云姬大概双十年华的模样,生得娇媚婀娜,皮肤白皙似凝脂,红唇不点而朱,一双含情目端得是美丽惑人。她身着碧青色短襦及橘红色绣大片牡丹的高腰裙,臂弯上挂着一条薄纱披帛,更显其曲线玲珑有致,宛如九天玄女下凡。
  云姬无疑是美丽的,月姬曾经也很美丽,只是被病痛掏空了身躯,如今和云姬形成了很鲜明的对比,让云姬满是怒火的双眼不禁现出一抹讥讽来。
  也因此她脸上的怒火反而奇异的消失了,变成了全然的嘲弄。
  “怎么?我的东西可好用?也确实,只能用些粗陶粗瓷的粗鄙人,自然是没见过如此好的东西。”
  云姬的声音很好听,柔中带着几分娇,娇中又夹杂几分媚,若是有男人在此,差不多已经软了骨头。只是用这好听声音说出来的话,却是分外恶毒,带着满满的恶意。
  言语之间,她走近矮桌,弯腰捻起矮桌上一只空着的润青色的细瓷碗,佯装欣赏的看了看,然后松开纤白的手指。
  只听得‘啪’一声,瓷碗掉在地上碎裂开来了。
  月姬的脸一瞬间更加白了。
  她强制镇定,压住涌到嗓子眼的痒意,强笑道:“若是大囡有什么做的不到的地方,还请云姬妹妹多多宽容,她是个小孩子……”
  话还未说完,便被云姬尖声打断:“谁是你的云姬妹妹,我可没你这种病痨的姐姐!”
  一口气被打断,便再难得续上,月姬撕心裂肺的咳了起来。云姬不但不饶,反而面带讥讽的又欲启唇说什么。
  这时,大囡出声了,“东西是我拿回来,并且我没准备还回去,你想怎么着吧?”
  “大、大囡……咳咳……你别说话……咳咳咳……”
  “月姬,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整个就是一泼皮货!”云姬纤白的食指直指大囡的鼻尖。
  “……云姬,我代……我代大囡……咳咳……跟你道歉……”
  “红绸砸了我们的盘碗,我拿你的来抵,好像并不为过?”
  大囡表情淡淡的,语气也十分平静,这副模样刺激到云姬,让她尖声道:“你哪只眼睛看到红绸砸了你东西了,就在这里信口雌黄?再说,就算红绸真不小心弄碎了你的东西,你们那破烂玩意儿是我这东西可比的吗?你们配用这么精致的瓷器吗?”
  云姬越说越怒,飞起一脚将矮桌踢翻,桌上的膳食以及盘碗俱跌落在地上,碎了一地,发出哗啦哗啦的碎响声。
  云姬本就和月姬之间有隔阂,可能与身份地位有关。早年月姬是舞伶中首屈一指的舞姬,云姬还只是个只是颜色鲜嫩的小伶人。
  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这句话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云姬似乎忘了很多年前,她总是在月姬身边跟前跟后叫着月姬姐姐,月姬见她聪明伶俐又颇有天分,便将她带在身边悉心教导教了几年。
  哪知云姬甫在人前出风头,便是将月姬从舞姬主位的位置上掀下来,当初谁人不说云姬忘恩负义居心叵测。可月姬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并因其身份无人敢为其抱屈喊冤。而云姬在舞艺之上,确实也得天独厚,让人无从挑剔,慢慢坐稳了主舞之位。
  起先云姬还算收敛,随着月姬身子越加不好,慢慢显露了其真实面目,举凡和月姬有关的,她便卯足了劲儿去踩。渐渐大家也知晓她秉性,虽暗里质疑其心性,但表面上却一直不敢说什么。
  这些恩怨,大囡也是知晓的。她本就厌恶云姬此人,又因其屡屡针对,更是针尖对了麦芒。
  “我们不配用,难道你就配用了吗?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
  换着以前的大囡,估计这会儿早就仿若被针扎屁股似的跳了起来。可毕竟今时不同往日,经过上辈子那么多的种种,此时的大囡虽表面还是一个未满十岁的女童,其实内里瓤子早就不是了。
  上辈子萧九娘得势以后,便将云姬收拾了,云姬算得上是死在她手里的。一个死人,大囡并不将她放在眼里。就算这会儿还没死,她也知晓刺人要往痛处刺,而不是只是逞一时之勇做些无用功,让敌人得意,让自家落个难堪。
  果不其然,云姬仿若被针刺似的跳了起来,漂亮的脸蛋扭曲起来。
  “你们什么身份跟我比,**生贱种——”
  “你知道上次说是我贱种的人去哪儿了吗?”大囡笑得怪异。
  云姬猛地一窒,而后讥讽的笑了笑,“谁听到我骂你贱种了?红绸,你听见了吗?”
  此时除了月姬母女三人,便是云姬两人,没有外人在场,云姬自然不怕落人口柄。
  红绸声音洪亮道:“云姬,奴并没有听见。”
  云姬得意的笑了笑,指了指仍是呛咳不已的月姬道:“**!”又指上大囡的鼻子,“贱种!”
  出乎意料,大囡竟然未显出暴怒的样子,而是笑容可掬道:“你比我们又能高贵到哪儿去?不是**的云姬,不是**你会呆在这伶院里?!”
  这句话刺痛了云姬的耳朵,让她眼睛顿时红了起来。她欺身过来扬起手就想掌掴大囡,月姬吓得想出声阻止,却掩盖不了嗓子眼里咳声,小囡吓得嘤嘤的哭了起来,红绸一脸得意的笑,等着云姬好好收拾这泼皮丫头。
  就在那玉手挥下来的一瞬间,突然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视线再往下移去,原来不知何时大囡手里竟拿了一块碎瓷片,抵在了云姬的玉颈上。
  一抹刺眼的红色从那细白的脖子上泌了出来,化为了一颗小小的血珠。云姬感觉到脖子上的凉意,漂亮的脸一瞬间煞白。
  “你可以试试我敢不敢刺下去。”
  大囡的声音冷冷的响起,明明声音不大,却在月姬急惶的呛咳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她的手往下抵了抵,更多的血珠崩了出来。
  “大囡,你干什么?”红绸尖叫道。
  作者有话要说:  ps:面面啰嗦一句哈,本文架空,但大体是仿唐的,所以各位亲不要自动代入明清那个时候的各种风俗民情。唐朝对女子的束缚并不多,并且也没有什么太严重的男女大防,女子地位其实挺高的。
  题内话,云姬也不光是因为曾经月姬地位比她高,所以才处处针对她的。

  是啊,在这伶院,谁人不难?
  柔姬倒还好,她本就是萧家的奴婢,因体态轻盈便被送到这伶院来。从小便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可以预见日后死也在这里。
  月姬却不同,月姬一起先并不是私奴的,而是教坊里司的官奴。再往前追溯,月姬也是出身官宦之家,只因家中犯了事,男丁被充军流放,女眷被入教坊司为奴。说是为奴,其实也是就俗称的官妓。
  不过月姬进入教坊司年纪很小,已经没有关于自己本家的记忆了。因为身段柔软,便被培养成了舞伶,待学艺而成后,便入了教坊司名下的乐坊。
  月姬是幸运的,也是不幸运的。
  幸运的是她相貌不错,舞艺超**,并未像一般官妓那样一开始便做皮肉生意。大齐民风开放,世俗对女子的禁锢并不严重。尤其大齐承继旧唐遗风,时下各阶层也承继了旧唐欣赏乐舞的旧习,上至达官贵人家的女眷,下至普通民户,一般的女子妇孺皆能舞上一曲。女子跳舞并不会让人不耻,反而是必备技艺。
  彼时擅舞的月姬,可是有不少达官贵人的裙下之臣。
  萧家五郎君便是其中之一。
  他本就风流成性,见了貌美且擅舞的月姬,顿时见猎心喜,动用了家世将月姬由官转私,纳做了外室。
  按理说这是一桩美事,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从古至今让人神往。世家子弟养一二外室,或者在家中置上几个貌美的宠婢并不是什么大事,可坏就坏在萧五郎新婚不久的正妻朝霞郡主身上。
  朝霞郡主乃是昌平公主之女,昌平公主乃是当今圣上的胞妹。这昌平公主从小性格骄纵跋扈,有了驸马以后也未改其秉性,且生性极为善妒。时下哪个男子没有一二段风流韵事,但昌平郡主不能忍受,不但将驸马府里漂亮的婢女弄死了不少,驸马躲出去养的外室也被她揪了出来,当众就在街上鞭笞致死。
  这些事情当年闹得极为大,承元帝没少头疼,但昌平公主是自己亲妹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朝霞郡主遗传了其母的秉性,虽没有昌平公主那么张扬跋扈,但也不是个善茬。当年甫一嫁入萧家,便将萧五郎身边的宠婢各种手段打发了,若不然萧五郎也不至于去养外室。
  曾经,月姬和萧五郎也曾甜蜜了一段时间。只是那段时间极为短暂,没多久月姬便了有孕。而萧五郎天性风流,便将注意力又转移到其他地方。可毕竟是萧五郎所养的第一个外室,自然为朝霞郡主所知并视为眼中钉。
  彼时朝霞郡主和萧五郎闹得正僵,其婆母如今的安国公夫人也对其极为不满,她不敢以强硬手段压之,便心生一计主动示弱将月姬接进了萧家。
  她本是图谋之后,却发现萧五郎对这外室并不上心,索性由着性子将大着肚子的月姬打发到伶院来。
  萧五郎确实喜欢过月姬,但那就像喜欢一个漂亮的玩意儿一般,过了那阵儿也淡了。朝霞郡主性格难缠,他自然不会为了一个舞姬与她对上。而萧家的一些长辈则是碍着朝霞郡主的身份,再加上不过是一个下贱的奴婢,打发了也就打发了。对于一些豪门世家来说,庶出的子嗣并不受重视,若是个人没有能力,还不若一个得脸的奴婢,更不用说贱婢所生的孩子了。
  对于上面人来说,处置一个人也不过是一句话,对被处置的那个人而言却是翻天覆地。
  月姬便这样挺着肚子来到了伶院,她能来到伶院好也不好,好的是在萧家,朝霞郡主总要顾忌一二,并不敢在明面上下手,若是在外面,指不定什么时候便被人弄死了。不好的是萧家上下俱知朝霞郡主的秉性,即便是她不出声发话,也没少有想往上巴结的人暗里为难月姬母女三人。
  月姬当日生产难产,有双胎的缘故,自然也少不了有人暗里使绊子。幸好月姬福大命大,不但安稳渡过,还诞下了两女。
  诞下双胎女儿,并没有对月姬的命运有丝毫改变。一朝为奴,终生为奴,生下的孩子自然也随母。月姬不光要照顾还在襁褓的两个女儿,还要凭一己之力护着两个女儿长大成人。
  这一切作为伶院的老人,柔姬俱是知晓的。由己度人,因此她对月姬母女三个也充满了怜悯之意。
  这伶院里看似鲜花似锦,实则伶人在年老色衰以后下场极为惨,好一些的能当个教席师傅,年纪再大些做个管事仆妇,下场不好的便是被卖出去,从此颠沛流离不知命运在何处。当然也有一些另类的,例如被宾客看中讨回去做个宠婢宠姬,当家主母若是性子好一些,还能混个善终,性子不好,那便暗自祈祷吧。
  柔姬如今年纪已经不小了,舞姬的生涯其实极为短,加起来也不过十多载的样子。如今她已经二十有四,顶破天也不过只能再做几年,是时命运是如何,谁也不知晓。不过柔姬已经开始为自身打算了,渐渐往教席师傅方面发展,这对柔姬来说并不难,上辈子萧九娘便知晓柔姬最终成了伶院中教导伶人舞艺的教席师傅。
  “柔姨,你说得我都懂。”大囡道。
  柔姬摸了摸她的头发,道:“懂就好,柔姨知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对了,你的头伤可有好了?”
  大囡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已经不疼了。”
  柔姬点点头,道:“好了就好,明日若是有空便还来随柔姨习舞。你天资过人,不习舞却是可惜了,并且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为日后自己打算。你和咱们这些苦命人不同,你终归究底有萧家的血脉,日后就算再差也不会落入咱们这般境地的。”
  这些话柔姬曾对大囡说过许多次,大囡也懂她所说的意思。哪怕她身份再贱,可能会为奴为婢,但绝不会为妓,而舞艺则是她唯一可傍身的技艺,说不定便会就此翻盘。上辈子大囡便是如此做的,之后也确实靠着一身惊人的舞艺,一跃飞上枝头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只是改变命运之后是幸是不幸,却是无从说明,上辈子虽然她似乎得到了很多,但失去的也很多。
  身在这样一个地方,除非能忍下自己所遭受的一切,任凭命运的摧残。倘若不然,一旦生了别的念头,注定未来不会有安稳。
  可大囡注定不是一个可以忍受命运苛责的人,上辈子不是,这辈子就算重新来过也不是。
  不过有着上辈子记忆的大囡,注定未来会比前世要顺遂。重生的定义在于何,在于先知。
  先知便是大囡此时手握的唯一砝码,只要上辈子的那些人还敢跳出来,她就有把握再将她们一一踩死。
  一时间,大囡墨色的眼瞳不断翻滚着各种情绪,之后终于归于沉寂。
  恍惚间,耳旁柔姬还在絮絮叨叨的柔声说着各种话。大抵都是让她回去好好劝解月姬养好身子,与一些指导她舞艺的言语。
  这个温柔的女人,是大囡两辈子幼年除了阿娘妹妹唯一的温暖,她一直铭记在心……
  就在此时,柔姬的房门突然被撞了开,跑进来的是小囡还有柔姬的婢女小桃。
  小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说不出来话,小桃结结巴巴道:“小囡、小囡说,月姬好像不行了。”
  大囡的脸一瞬间便得煞白,终于来了吗?
  柔姬也满脸凝重,顾不得要避讳什么,拉着大囡便往月姬房里疾奔而去。
  月姬虚弱的躺在榻上。
  这个形容枯槁的女人此时神情极为安详,从来枯黄的脸色变得苍白而虚弱,那跟随她已久的咳声似乎也奇异的消失了。
  大囡知晓这是回光返照。
  大囡知晓月姬会不久于人世,她甚至已经做好了各种心里准备,却没有想到月姬会在这个时候将要离开。
  她愣愣的回首望了望窗外,天色很阴,却没有下雨。她明明记得她娘是死在一个雨天的。可她也记得上辈子她娘临死前,也是这副模样。
  小囡一面哭着,一面嘴里不停的控诉,“都是你将阿娘气的,都是你……”
  大囡不言不语,只是看着昏睡不醒的月姬。
  柔姬也似乎看出了不对,挣扎了一会儿,便让小桃去禀伶院管事仆妇了,寄望能请个大夫来为月姬看上一二。不过她知道这个可能很小,早年月姬不是没病过,却从未有人给她请过任何大夫。
  倒是小囡从小因体弱,管事给请过几回大夫,但该给的诊金一分都不能少,月姬多年攒下的一些积蓄,也为之耗尽。
  不得不说这些世家仆人们都极会做人做事,行事从来让人无可挑剔。
  很快,那名管事仆妇便来了。
  她四十多岁的模样,体态微胖,一脸严肃,给人不怒而威的感觉。
  大的如今昏迷,两个小的也不顶事,柔姬只能撑着笑脸,好声好气与管事仆妇说情。
  “莫大娘,您看这情形,两个孩子都吓哭了,我听到动静便过来看看情况。月姬如今这副样子,您看是不是能给她请个大夫来,诊金的话,我先帮忙垫着,总归来说也是在一处院子里住了这么多年,她也是个可怜人。”柔姬一面说,一面用衣袖拭着同情的眼泪。
  莫大娘上前看了看月姬的情形。
  月姬此时气息微弱,仿若只要一阵风便能将其吹灭。莫大娘复杂的看了柔姬和大囡小囡一眼,面露难色:“柔姬,你知晓的,别为难我。”
  柔姬还想努力说服,蓦地听到一声碎响,抬眼便看到大囡额角冒血,脚边碎了一地的粗陶碎片。
  作者有话要说:  ps:嗯,娘还是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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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此情形,所有人都呆住了。
  “你这孩子!”莫大娘摇头叹息,跺了跺脚,“罢了罢了,你们等着。”说完便急急往门外去了。
  “大囡,你这又是何苦呢!”
  柔姬冲了过来,赶忙从袖子里抽了帕子去按住大囡的额头。
  “柔姨我没事,不这样,她不会松口去请大夫的。”
  柔姬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自然清楚大囡为何会如此做。说白了,月姬是个**,有人巴不得她死。可大囡不一样,哪怕她身份再低贱,甚至从出生便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但她总归来说是萧家的血脉。
  萧家人是对她不闻不问,但谁能知晓会不会是一辈子不闻不问,倘若不问还好,若是有一日问起呢?这也是为何伶院很多人对大囡忌讳的所在,她们会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刁难与她,却不敢明目张胆的大行其道。大齐主仆等级严格,这些下等的奴婢已经是无法翻身了,但谁也不敢说有着萧家血脉的大囡也无法翻身,没人敢去赌那一丝不可能。
  尤其大囡给了一个很好借口,这才是为何莫大娘会如此容易松口的原因。倘若真有人问起来,她也有托词,她可没有给那个贱婢请大夫,总不能看着大囡去死。这萧家上下众多奴婢谁敢眼睁睁去看着一个有着萧家血脉的人去死?
  大夫很快便被请过来了,但是莫大娘却并未出现,只是让一个婢女领了过来。那个婢女将大夫领过来后,便识趣的离开了。
  见大夫来了,大囡便将大夫往床榻那处领。
  老大夫疑惑道:“不是有人说撞伤了头吗?”
  大囡捂着额头上的帕子,简明扼要道:“先看这边,这边等着救命。”
  见此,大夫也不再多说什么。柔姬叹了一口气,也未说话。
  老大夫把脉良久,一面抚着胡子,一面摇头叹息。
  良久后,道:“这妇人不行了,药石罔效,准备办丧事吧。”
  即使已经心里有了准备,大囡也是心里咯噔一声。小囡哭着扑了过来,拽着大夫的袖子让他再看看。
  老大夫被她拽得衣襟都乱了,忙将自己衣袖拽了回来。
  “老夫并无虚言,这妇人沉疴难治,早已是病入膏肓,强撑才能撑到现在,实在是治不了。若是可以的话,老夫可对她施针,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赶紧说吧。”
  小囡还要痴缠,柔姬命小桃上前将她拉离,老大夫这才从药箱中取出几枚银针,在月姬人中与头部几处位置分别扎了几下。
  须臾,月姬便悠悠的醒了。
  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后,她轻轻的笑了一下。
  “我是不是不行了?”
  月姬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至少在大囡看来是如此。
  此时这抹笑仿若是雨后晴天的暖阳,是那么的温暖宜人,似乎一夕之间天地间便一片晴朗。没有阴云,没有哭泣,没有愁苦,只剩下一片安然,似乎还有一股如释重负。明明这抹笑里代表的都是美好,却让人忍不住眼眶一湿,落下泪来。
  “谢谢你了,柔姬。在我最无力的时候,你却帮了我那么多……”
  “别这么说,不过是同病相怜罢了。”柔姬拭着眼角道。
  月姬又将眼神放在大囡和小囡身上,看着大囡额头上的伤和小脸上的血迹,她瞳孔一缩,笑容再也维持不下去了,表情一下子变得复杂难分,有痛苦有挣扎有回忆有恍然,还有许许多多的东西……
  她陷入回忆许久许久,似乎这一切耗了她许多的力气,她变得面色极为虚弱……
  良久,才恍过神来。
  “别自责,阿娘的身体早就不行了,只是舍不得你们两个,便一直撑着……”
  她的声音很低很小,这话是对大囡说的。
  “娘,你不要死,小囡不要你死……”
  小囡呜呜的哭着,扑过来紧紧地抓着月姬的手不丢。
  月姬很想抬手抚一抚女儿的小脑袋,就像以前那样,却不能成行。
  “……娘……娘不在了,你、你们要好好的……小囡胆小体弱,大囡……大囡你要好好护着妹妹……”
  从月姬醒来,大囡便感觉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蒙上了一层厚重却又透明的纱。明明可以听见,可以看见,却反应迟钝。直到这句上辈子曾在她生命中留下深刻回忆的话,再度响起一次,大囡的脑海才仿若炸开了似的掀起惊涛骇浪,一瞬间炸开眼前这层隔膜,让一切清晰了起来。
  “大囡,你娘跟你说话呢。”
  大囡这才发现原来月姬艰难的扬起手,似乎想牵起什么。她愣了一瞬,伸出手握住那双骨瘦如柴的手。
  “……你比妹妹大,也……也比她懂事……日后定要护着她……”
  那个‘好’字就在嗓子眼里,大囡却发现自己竟然吐不出来。不知道呆愣了多久,大囡突然感觉那只紧抓着她的手失去力道,一道刺耳的哭声在她耳边响起。
  并没有办丧事,就好像上辈子那样被装进一口薄棺里抬出了伶院。
  这口薄棺大抵是看大囡和小囡两姐妹的份上,若不然用破草席一卷,随便找个地扔了也就是。
  大囡像上辈子一样,自月姬没了气,便紧紧跟着莫大娘,直到她答应一定好好找个地方葬了月姬。
  转头回来,却发现想穿身白为月姬戴孝都不行。月姬的箱笼和柜子都是空的,只剩下寥寥破旧几件衣裳,好一些的衣裳和首饰早年为小囡看病早折腾没了。
  伶院这里并没人敢给大囡小囡两姐妹白布,大囡也弄不到纸钱什么的东西。最后无法,她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小块白布来,用针线缝了两朵小白花,和小囡一人在头上别了一朵。伶院的人看见了,也仿若没看见。
  月姬没了,日子还是一样的过。
  也没人挑剔大囡小囡姐妹俩没干活,不能给饭吃什么的。大囡每日肃着小脸去厨房领饭,也未有人说什么。
  一切还和以前一样,只是那个总是高低不停的咳嗽声没了。没了这个咳嗽声,似乎整个人都空了。
  浑浑噩噩了两日,大囡便打起精神来。虽然月姬死了,但日子总得过下去,她还得为日后奋斗。
  这日,大囡一大早去领了饭食,用完饭便偷偷去思乐阁找柔姬去了。
  思乐阁乃是伶院中众伶人练习舞艺和琴艺的地方,大囡很小的时候便在这处看月姬跳舞,并与她学一些基本功。待基本功练成,月姬开始教导大囡舞艺。
  这里充满了大囡幼年时的记忆,及至月姬卧病,她才来这里少了一些。之后的教导,则从月姬变成了柔姬。练习舞艺也从光明正大,变成了偷偷摸摸。
  思乐阁有许多空的房间,大囡每次来都会偷偷选一间无人的。没有丝竹奏乐,没有配合,就是那么一人舞着。
  没有奏乐,自然舞不成曲,所以隔上一两日大囡便会偷偷的前去听伶人奏乐。旁人练习奏乐,她也练习,不过她是将这些曲子和节奏强制记入脑海中。然后练舞的时候,便跟着脑海中的节拍而来。
  这种方法虽然麻烦,但效果也是惊人的,上辈子大囡便受益良多,因为她可以不需要任何丝竹奏乐声,便可翩翩起舞。并且在音律之上也颇有天赋,可谓是一举两得。
  其实在大囡内心深处,她并不喜欢舞艺。幼年的学艺,不过是没有玩伴,伶院没有孩童,妹妹小时候体弱不能出门。待再大一些学艺,则是有了目的。舞艺对大囡来说一直是一个跳板,是一项工具。
  及至上辈子她舞艺大成,特意设计在萧家筵宴上舞了一曲,惊艳四座,让她正式进入萧家人的眼底后,虽日里还是佯装痴迷于舞艺,却再也没有将之放入心底。她上辈子的舞艺教席师傅感叹说她天资过人,却从未用心,所以达不到至高境界。
  彼时的萧九娘明白是什么意思,可不爱就是不爱,她这个人从来现实,虽然虚伪,但从不自我欺骗。所以在不需要这项工具的时候,便再没有练过了。
  荒废多年,萧九娘从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重活,还有将之捡起来的一日。
  不过既然又要用起来,自然用心至极。
  在这一点,萧九娘还是挺佩服自己的,她明白什么才是对自己最有利,她有毅力,她有决心,所以这一切并不难。
  练了一个上午,估摸着快到用饭之时,大囡便悄悄离开思乐阁了。
  去了厨房领饭食,拎回来时,发现小囡正坐在窗下眼神恍惚的看着外面的天。
  对于这个同胞妹妹,大囡并没有太深入的了解过。上辈子她太忙,忙着与天斗,与人斗,努力往上爬,兼弄死所有与自己敌对者,空档之余还要保护好这个对自己来说是唯一弱点的妹妹。
  明明是护了那么多年的人,可她却从来没有了解过她。以至于上辈子知晓她和自己夫君厮混到了一处,起初萧九娘是不信的。她知晓王四郎素来是个良善之人,性格温柔体贴,可能只是怜悯这个可怜无依妻妹。以至于下面人报上来,她也置若罔闻。却没有想到终日打雁有朝一日被雁啄瞎了眼,自己竟然会死于自己亲妹妹之手。王四郎那人若没有旁人的唆使,是绝对干不出那种匪夷所思的事的,甚至还能想出冒名顶替之法。所以不用想,定然是萧十娘所为。
  这是萧九娘唯一不能原谅的。
  她护了一辈子的人,哪怕自己再苦再难,却从未让自己这个妹妹受过苦受过罪。包括她的婚事也是自己费尽心思安排,将她风风光光的嫁出去。之后她夫君意外早逝,她在夫家过得并不顺遂,她泼上自己的名声不要硬压着将她从夫家接了出来。为此,王家上下对她颇有怨言,王四郎也有些埋怨自己坏了王家的名声,即是如此她也独断独行。
  却没想到有一日,亲妹妹竟然心狠手辣要弄死了自己才算罢休。
  这也是她为何会禁闭自己的嘴,未答应月姬临死遗愿的最根本的原因。她素来恩怨分明,还是个小心眼,能让自己放过此时还懵懂的小囡已属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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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妈死了,大囡该崛起了→.→
  小囡听到动静,转头看了一眼,见是大囡走进来,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极为复杂。
  自月姬死后,小囡似乎便和大囡闹起了脾气一般,大囡每日领回来的膳食,她都会用,却是从来不和大囡说话。夜幕降临,大囡还是睡自己的屋子,小囡却还是睡在月姬的榻上,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双胞胎姐妹,却仿若陌生人一样。
  大囡并没有去看她,而是在矮桌上摆饭。
  她练了一上午的舞,这会儿也是饿了,虽饭食并不丰盛,但这会儿只要能填饱肚子便好。她并没有叫小囡来用饭,就如同小囡不想与她说话一般,她也不想理她。
  她不想去深究小囡到底对她有何心结,不在意也不想去在意,就这样吧,有了上辈子的隔阂,注定这辈子两人形同陌路。
  大囡端起碗,慢慢的吃着并不好吃的饭菜。
  这副淡定的模样,刺红了小囡的眼,让她神情逐渐激动起来。她猛地一下冲到矮桌前,将桌上装着菜食的碗挥到了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你为什么不哭?你为什么连点伤心的样子都没有?你居然还吃的下饭?你果然就跟她们所说那样,是个没心没肺狼心狗肺的人!”
  ‘她们’不用说,自然是住在这个院子的伶人。
  小囡虽是体弱,但随着长大也慢慢身体也好了,日里也会出门,例如到门口晒晒太阳什么的,从旁人嘴里听到什么言语自然不稀奇。
  大囡也知晓有人这么说过自己,她从小便不听话,月姬训斥她,训完后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便有那长舌的伶人讥笑她没心没肺,不听大人的话,甚至也有人告状之时拿到月姬跟前说过。月姬听没听进去,大囡不晓得,却没想到妹妹小囡倒是听进去了。
  “那你想看到我什么脸,哭吗?像你一样哭得满脸鼻涕泪水分不清?”
  大囡冷眼看向眼前这个小女童,她满脸悲愤,甚是愤怒,本来白净的小脸因为愤怒而显得有几分扭曲,眼角挂着泪水。不显得狰狞,倒是平添了几分可怜来。
  这样与她同样一张脸,让大囡眼神不禁恍惚起来,可紧跟着她便又忆起上辈子临死前这张脸在自己面前惺惺作态,一副脆弱无辜可怜凄楚万般无奈的模样,实则那内里的心肠比谁都黑。
  一股愤怒无端的弥漫上心头,这股愤怒在上辈子死的时候并不清晰,重活过来因为代入不够再加上病重的月姬也不甚清楚,却在此刻就那么铺天盖地的燃烧起来。
  这就是她的妹妹,她的好妹妹!
  “哭有用吗?我怎么吃的下饭,难不成我每日领回来的饭你没吃,都喂狗了?!我没心没肺狼心狗肺?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外面那些人说的话能听?好的你怎么没听进去,反而这句就听进去了?”
  大囡唰的一下站起身,立到小囡对面的位置,“谁都有权利这么说,唯独你没有!你从小身体不好,我和阿娘什么都紧着你,小时候我在外面看别人种种脸色时候,你在阿娘怀里撒娇。娘病了以后,你连门都不出了,日日粘着阿娘。我在为我们一家三口今天吃什么喝什么费尽心思的时候,你躲在屋里偷偷的哭。我在外面被人刁难被人讥讽,你是阿娘胆小体弱的小女儿。”
  说到这里,大囡讥讽的笑了一下,也不再多言,转身回了自己屋里。
  门砰的一声从里面关住,小囡立在屋中间,脸色白得吓人。
  大囡所说的,小囡怎么可能不明白呢?
  能在这伶院里生活了近十年,没有谁比谁单纯。
  其实处境的艰难,生活的恶意,小囡都懂。她一直置若罔闻,却不想在自己早就遗忘了之后,被自己亲姐姐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将她眼前的这层遮羞布给撕裂开来。
  她的记忆不由自主回到了过去……
  那还是她很小很小的时候,阿娘带着大囡去了思乐阁,她一个人呆在屋里实在很闷,便小心翼翼踏出了房门,想去外头看一看。
  那个时候小囡还是懵懂之年,单纯而怯弱。外面的太阳很好,晒得她暖融融的,恍惚间却听到了种种窃窃私语。
  “……这就是那月姬的病秧子小女儿……”
  “……以前没见过啊,若不是神态不像,我还以为是大囡呢……”
  “你仔细看看,大囡比她壮实一点……”
  “……据说早年月姬在外头的时候,攒的那点体己都砸在这病秧子身上了……”
  “……我倒说她怎么有银钱付那高昂的诊金……”
  “……呵,你以为那点够啊。还记得当初她生产后,多么傲气的一张脸,韩姑姑与她说了几次,她都不屑为之,那韩姑姑碍于那层关系,也不好明着逼她。谁曾想没熬够两年,她自己便稳不住了……”
  “……你也别这么说,人家也是为了自己女儿……”
  “呵,我可没瞧不起她,这伶院里谁瞧不起谁呢?说白了……”
  “据说有人开口讨她呢……”
  “先不说拖了两个拖油瓶,那边能放过她……”
  一起先,小囡并不懂是什么意思。听得次数多了,便渐渐明白了。
  到处都是恶意,满满的恶意。
  有时候阿娘和姐姐没及时回来,她也曾试过自己去厨房拿吃食,却在去过两次便不去了,宁愿饿着肚子也要等阿娘和姐姐回来。
  大夫说她多活动活动,多出去晒晒太阳对身体好,阿娘便这么叮嘱她。
  可她却是不想出门,真的不想出门,为了躲避出门,她装过病。见阿娘和姐姐为她担忧,她也曾心中愧疚过。后来渐渐学会了装得不那么严重,渐渐阿娘也不念叨让她出去走走了。
  这是小囡内心深处最大的秘密。
  她以为别人不知道,却没想到同胞姐姐竟然早就明白了。
  她心中又羞又愧又兼有着满腔愤怒,既然她早就知晓,为何不戳穿,就那么看着她装胆小怯弱,是当看耍猴吗?
  小囡并不知晓其实大囡并没有看出这一切,大囡不过天性不让人,又觉得小囡有些无理取闹,再加上新仇旧恨加一起,一时愤怒拿话去刺她罢了。
  可小囡不这么想,她觉得大囡知道这一切,之所以以前不戳出来,就是为了日后拿这件事来讥讽自己。
  她脑海里甚至不由自主响起了许多旁人议论大囡的种种言语,那些言语在她脑海里声音越来越大,甚至让她渐渐模糊了姐姐从小便护着她的点点滴滴,以及所有对她的好。她甚至觉得别人说的都对,大囡就是这样一个没心肝只顾自己兼无耻颜厚之人。
  她联想起阿娘死后大囡所有冷血的表现,联想起阿娘临死前交代让大囡一定要护着自己,大囡却置若罔顾的行为,联想起之前她冷冷看自己的那一眼……
  小囡终究年纪还小,心志与阅历都还不够,于是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撒泼似的迁怒。
  “……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气阿娘,阿娘根本不会死……”
  “……你就是一个没心没肺没心肝的人,阿娘的遗言你都不理会。你放心,从今以后我不需要你护着,你也不是我阿姐……”
  那扇小门蓦地一下被拉开,大囡站在里头冷冷的看着小囡。
  “你最好记住你今天所说的话!”
  自那日起,姐妹二人就真是形同路人了。
  大囡不再帮着小囡去厨房领饭食,每日只顾自己进进出出,仿若没有小囡这个人。
  而小囡也因为心中的那股气,硬犟着不去理会大囡。
  见此情形,伶院中的人自是好奇为何如此,只是大囡不说,小囡也不言,大家也不知晓到底怎么回事。不过姐妹两人之间出了问题,大家还是知晓的。
  小囡自然是碰到过刁难,尤其大囡在伶院里得罪过不少人。大囡是个难缠的,旁人惹不起,见了小囡这个同一张脸,旁人自然要拿她出出气。
  一试之下,果然见姐妹二人不同,又见大囡视若无睹,明里暗里的欺负与刁难自然接踵而来。
  小囡不懂这些,受了委屈只晓得自己偷偷的流泪。每多一分委屈,她就更痛恨大囡一分,本来心中冒出头的那点后悔与想和好,自然也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转眼间一个多月过去了,月姬的尾七即将来临。
  此时伶院已经无人还能忆起月姬,顶多就是见到大囡小囡两姐妹才会回忆起那个命运坎坷的女人。只是那又怎么样呢?这偌大的伶院里尽皆都是苦命之人,谁也同情不起来谁。
  倒是柔姬还记得,除了她与月姬关系不同外,也是因为大囡。
  大囡偷偷托柔姬帮她捎带一些香烛和纸钱进来,柔姬听了这话转念一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月姬死后,大囡和小囡一直未曾祭拜过,连烧张纸钱都不能。时下讲究人死之后,过了七七便会回到地府,一般人家逝世了什么人,都会在七七最后一日祭拜一番送上一送。
  柔姬自然非常为难,毕竟她们身份所限,皆是萧家的奴婢,身处的也是萧家的宅邸。在这偌大的萧府里,除非是上面人发话或是萧家哪位直系的主子办丧事,谁敢没事找事干这种晦气的事。一旦被人抓住,下场定然不会好。
  可大囡开口,柔姬却是不忍拒绝的。这个孩子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说是把她当做自己的孩子看也不为过。这伶院的女人皆没有子嗣缘分,柔姬待大囡如此关心,这也是一部分的原因。
  柔姬答应下来,赶在月姬尾七的前一日将大囡所要的东西,偷偷给了她。
  伶院虽进出不便,但柔姬是从小在这里成长的,关系和人脉自然是有一些,所以弄来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并不是难事。这也是为何云姬在伶院素来张扬跋扈,没少欺压其他伶人,却从来不敢在柔姬跳嚣的原因,哪怕如今柔姬年纪渐大,不若以前风光。
  感激的话大囡说不出口,只能默默的记在心里以图日后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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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囡悄悄的拿着那一包东西,避过伶院里的人,七拐八绕去了位于伶院东侧角的一处围墙边。
  这里十分僻静,乃是靠伶院最边角处,平时用来堆放一些不用的杂物,很少有人会来这种地方。
  大囡小心翼翼的观察了下四周,见四周无人才将靠在围墙边一个破旧的缺了一条腿的矮柜子挪开。挪开后,只见墙角杂草丛生,一个狗洞半遮半掩被那些杂草掩着。
  这处狗洞并

  当晚歇在鸾台寺的客舍中,次日清晨, 伽罗早起后往大雄宝殿进了香, 随同谢珩用过寺中斋饭, 便随着谢珩往鸾台寺后面的山中走去。


  寺后群山连绵, 起伏叠嶂,据说风景极佳。
  只因临近皇家几位公主王爷的别苑,寻常不许闲人踏足。
  伽罗在京城住的时日有限, 虽曾随娘亲来过鸾台寺数回,却从未去过后山。听谢珩说他要去散心,可以捎带她同行,自是欢喜非常, 带着岚姑紧随在后,心中隐然雀跃。
  夏日的清晨, 碧草间尚有露珠,晨光下晶莹剔透。
  沿着青石铺就三尺宽的山路拾级而行,两侧树木渐渐繁茂, 鸟雀扑棱棱的飞过, 带着几声极清脆的鸣叫。山间的清新气息自然与城内不同,掺杂着微凉的风吸进去,像是能涤荡肺腑, 浑身都松快起来。
  伽罗自入东宫, 每日皆困在南薰殿中, 陡然入此山内, 便如笼中鸟雀归林。
  苍松翠柏、老槐绿枫, 不知名的野花在晨风里摇曳,藤草横穿路面,叶上露珠浸在鞋面。林中鸟雀甚多,野兔香獐自林木间穿过,见人不惊。
  转过一处山坳,眼前景致倏然变幻,两峰夹峙之间,是一湾清澈如镜的湖泊。
  伽罗大为惊喜,驻足而望,但见山峦陡峭,绿树满坡,奇趣姿态映入水中,满湖绿影。那方湖面形如月牙,随着山谷走势狭长延伸,月牙环绕的中心建了处三层高的阁楼,红墙绿柱,檐头覆盖朱色琉璃瓦,周遭天然景色未改半分,倚山傍水,遗世独立。
  “那是……一处别苑吗?”
  “嗯,空置了许多年。”谢珩负手而行,站在她身旁。
  伽罗辨他神色,猜得那应是当年惠王府的别苑。
  先帝在位时,惠王虽非长子,却是最有才能的皇子,办过许多漂亮的事情。彼时惠王妃喜欢来鸾台寺进香,惠王便求得皇帝允准,圈了鸾台寺后山的这片湖泊,建成别苑,上头还有先帝亲自题写的匾额。
  永安帝即位后虽万般刁难,到底碍着那块御笔题就的牌匾,将这别苑抛之脑后。
  于是数年冷落,直至此次鸾台寺佛事,端拱帝才派人重整楼阁。
  按着惠王妃对鸾台寺的喜爱,当年来进香时,必定常会居住。
  那么谢珩来此的目的,就不言而喻了。
  好在谢珩身处清秀山林间,神色也不似平常冷肃,甚至比平时放松了许多。伽罗对此暌违已久,便安心观玩美景。
  立于山间,心神皆畅,扫尽先前沉闷郁气。
  渐渐行至湖边,那水清澈见底,连同水中游鱼也清晰分明,倒映满坡景色,如铺了彩缎。湖中有许多平整的巨石,参差错落的通向对岸,湖水则平缓流过石边,波纹荡漾——这湖水引自山间瀑布,常年流动不息,由月牙的另一端流向谷外。
  谢珩脚踏巨石涉水而过,伽罗在水边犹疑。
  那些石头间距不大,她跨过去并不费力。只是心中畏水,乘船时尚且有些害怕,何况是踩石涉水而过?然而湖心对岸美景确实诱人,想要绕行岸边,委实太过遥远,唯有渡水而过。
  岚姑稳稳扶着她手臂,低声安慰,“姑娘不必害怕,踩着石头就能过去。”
  伽罗颔首,瞧着缓缓流动的水波。
  她当然明白,畏水皆是心魔作祟,这道坎必须跨过去。
  从前在淮南娇养,尚能随心所欲,自虎阳关大败那一日,昔日荣宠皆成烟云。往后的路,哪怕布满荆棘,也需前行,何况只是一道并无危险的水流?
  越是害怕,越要克服打败它!
  伽罗咬咬牙,不敢看水波,只好闭着眼睛,握紧岚姑的手臂,伸出脚去触碰巨石。
  这般姿态谨慎而拘束,即便触到石面,又如何能踩得结实?
  谢珩正在石上看她,忍不住出声提醒。
  伽罗依言睁眼,整个身子却还是倾在岚姑身上,小心翼翼。
  “这样不行。”谢珩无奈,靠近石边,伸出手给她,“抓着我。”
  伽罗稍稍犹豫,伸手搭在他掌心。
  手掌立时被谢珩握住,而后他向前微探,指尖缠在她手腕。比起山间凉风,他的手很温暖,亦十分有力。那只手提过笔,握过剑,曾拿了钢针在她指尖比划,也曾手握铁扇,于箭雨中护送她逃出包围。
  修长的十指骨节分明,曾令伽罗暗中赞叹,指尖却有层薄茧,应是常年习武所致。
  他握得很牢固,墨玉般的眼睛瞧过来,渐渐令伽罗镇定。
  伽罗深吸口气,探出身子,右脚踩在石面。
  谢珩手臂用力,将她拉到身边,岚姑紧随而至。
  一方,两方,三方……
  每一方巨石上都如法炮制,伽罗站在水中央,瞧见脚下水波流动,游鱼嬉戏。湛蓝的天幕随同两侧峰岭倒映在清澈水中,浮云自头顶飘过,从水中看去,却仿佛是从脚下经过。而她宛如站在空中,脚踩云朵,背依蓝天,裙衫发丝在风中舞动。
  她的身旁,谢珩修长挺拔的身影并肩而立,紧握着她。
  这种感觉很奇妙,轻易压过心中恐惧。
  伽罗很喜欢,笑靥如花,看向谢珩,“多谢殿下。”
  “喜欢这里?”谢珩勾唇觑她,声音被晨风化得温柔。
  “嗯,很漂亮。”伽罗将吹乱的发丝捋在耳后,仰头,从谢珩的眸中看到自己。久违的,没有重重心事和谨慎试探,只是欢喜含笑,沉浸在愉快中的自己,轻盈得像是能飞起来。
  有那么一瞬的痴怔,伽罗迅速收回目光,“我不是很害怕了。后面的路,想自己试试。”
  “不怕再跌入水中?”
  “不会。”伽罗答得笃定。
  谢珩颔首,遂松开她的手臂。
  “我去趟别苑,你随意走走。”他叮嘱战青带人守在附近,旋即腾身跃步,几个起伏渡水而过,往那座精美的阁楼而去。
  伽罗吁了口气,由岚姑扶着,蹲在石边戏水。
  谢珩自别苑阁楼出来时,伽罗正在湖边徜徉,手中拎着把精致花篮。
  时辰已过了晌午,伽罗玩得尽兴,不再多逗留,跟在谢珩身后,涉水往对岸走。
  晴日风静,縠纹不生,伽罗踩在石边,正待跃向前方,忽觉脚下有个红色的东西猛然跃起。她没看清那是何物,心下却大惊,前足未稳,后足打滑,霎时落向水中。
  湖水渗透鞋袜,迅速吞没小腿。
  岚姑的惊呼尚未出口,谢珩却仿佛脑后生了眼睛,疾风般转身,堪堪握住伽罗手臂。而后用力一拽,水中少女便如钩中之鱼,凌空腾起,谢珩就势俯身,伸臂揽在她腰间。随后两个起伏到了水边,将她放在岸边草地。
  呼吸之间险中逃生,伽罗惊魂未定,手臂还紧紧抱在谢珩颈间。
  谢珩半跪在地上,这才问道:“何事?”
  “有个东西……”伽罗想了想,反应过来那可能是戏水的鱼,脸上登时发烧。待发觉手臂仍旧缠绕在谢珩颈间,她还紧贴着谢珩胸膛时,更是烧红欲滴,收回双臂藏在身后,“多谢殿下!”
  谢珩盯着她。少女低眉垂目,全然羞窘之态,秀颊上满是红霞,像是春日桃花。
  他几乎想就势将她困在怀里,慢慢欣赏,亲吻品尝。
  谢珩眼底露出笑意,声音都愉悦起来,“一条鱼能吓成这样!”
  伽罗咬唇,欲待辩解回击,抬头对上谢珩的目光,又战败垂首。
  “鞋袜湿了。”她扯开话题,站起身来,“殿下先行,我和岚姑随后。”
  “又没断腿。”伽罗小声嘀咕。
  谢珩强忍笑意,起身先行——上回岚姑抱着伽罗上阁楼,他是见过的,这次换做背她走山道,应当不会太难。
  回到寺中,伽罗径直去了客舍,脱下鞋袜,寻个火炉慢慢烘烤。
  待烤干了穿着出门,战青已在外等候,“殿下已同方丈去了藏经阁,请姑娘过去。”
  伽罗未料方丈来得这般快,大喜之下,忙随知事僧前往藏经阁。
  藏经阁远离香客进香的诸处殿堂,离客舍也颇远。伽罗脚步匆匆,绕过数重殿宇,在回廊拐角处,却见迎面走来个熟人——彭程,那位议和途中始终盯着她,意图说服她在北凉应援,给鹰佐吹枕边风,相助徐公望迎接太上皇回朝的鸿胪寺卿。
  伽罗反应过来,暗呼糟糕,想要转身已是不及,那头彭程显然也看到了她,正满面惊异的看向这边。此时她若是落荒而逃,必然会泄露底气,届时彭程生出疑心,将前后事由禀报给徐相,会是何等情形?
  云中城议和时,谢珩答允给鹰佐的银钱太少,以至太上皇与诸位被掳走的大臣仍被扣押在北凉的石羊城,曾使许多朝臣不满。谢珩初回京城时,徐相也曾以此为由,煽动朝臣世家紧逼谢珩父子,以便夺回朝政中枢大权。
  倘若此事泄露,不止徐相会刻意为难,鹰佐和西胡得知消息,更是大事不妙。
  所以目下,必须稳住彭程。
  来不及后悔方才欢喜出门时的疏漏,一瞬的犹疑之后,伽罗扯出个微笑,缓了脚步,请战青等人原地稍等,而后端端正正走到彭程跟前。
  “彭大人,好巧。”她缓缓施礼,却已不是议和途中的谨慎小心姿态。
  彭程仍旧诧然,“傅姑娘?你不是……”
  “在北凉?”伽罗适时接住,笑了笑,“彭大人料事如神,没想到会在京城重逢吗?当日云中城里,我确实被送到鹰佐手中,诚如彭大人所见。然而今日,我又回到京城,这其中缘由,彭大人不妨猜猜?”
  这般主动的姿态,与议和途中的谨慎自保截然不同。
  彭程满腹狐疑,猜不出所以然。
  伽罗却已在这间隙里理清思路。
  心中有了计较,态度便愈发从容,待彭程说她可能是被谢珩设法劫回时,便笑道:“鹰佐身边强将云集,殿下想从他手中夺回我,谈何容易?看来这趟北上,彭大人果真是被太子殿下的能力手腕折服了。”
  彭程为这般态度而不悦,皱眉道:“不是夺回?”
  “是送回。”伽罗胡诌,“不知太子与鹰佐有何约定,总之鹰佐反悔了,我又回到京城,进了东宫。至于其中缘故,他们自然不会透露给我。不过殿下对我照拂有佳,想必将来处境不会太坏。”
  彭程狐疑,看向不远处沉默而立的谢珩亲信战青,再看看伽罗的从容姿态和气色打扮,不得不相信,谢珩确实待她不错。
  至少傅伽罗的状态,比北上时好了太多太多。
  谢珩父子深恨傅家和高家,一转眼,竟然会礼遇傅伽罗?
  彭程打量片刻,忽然笑道:“傅姑娘得东宫照拂,真该恭喜了。只不知傅相在北凉得知此事,会作何感想。”
  “这很难说。不过当日徐相将战败的罪责尽数推在祖父身上,这消息传过去,祖父作何感想,我却能猜得一二。朝堂中背弃朋友的并不少见,但祖父跟徐相有秦晋之好,徐相却能翻脸不认,这样的却不多。彭大人跟随徐相多年,不知当时是何感想?是否有唇亡齿寒之感?”
  这话说得有文章,彭程笑意微敛,“傅姑娘都知道了?”
  有杜鸿嘉这个表兄在,探听当时朝堂的情形,并非难事。
  她款款朝彭程行礼,又道:“当日彭大人好意相劝,我十分感激,自当投桃报李。”
  “哦?”彭程挑眉,瞧着眼前才及他肩头的少女。
  伽罗道:“徐相会在那时背弃我祖父挡灾,可见背信弃义,舍弃盟友而自保,于他而言易如反掌。相较之下,太子殿下宽宏大量,任人唯贤,不止厚待于我,不计前嫌任用与我傅家沾亲带故的人,还曾为傅家和高家求情,可见气量宏大,光风霁月。这件事,想必彭大人也有所耳闻?”
  这等宫闱之事彭程并不知晓,但看伽罗神色,他已信了九分。
  伽罗续道:“徐相的地位如今岌岌可危,他日若再遇难关,谁知还会推出谁去挡灾?而今的情势,太上皇回京的事希望微渺,皇上与太子却蒸蒸日上。彭大人这官位来得不易,必定能识时务,想必知道当如何抉择。”
  “投奔太子?”彭程哂笑,“傅姑娘的好意彭某心领,只是你这年纪,想参悟朝堂的事,未免早了。”
  “确实参不透。不过我知道,良禽择木而栖,英主任人唯贤,雄才大略。太子殿下的本事,彭大人是见识过的,鹰佐数万大军占尽优势,却被他反客为主,可见与他作对,讨不到半点好处。如今太子殿下已然摆出了招揽贤才,不计前嫌的姿态。至于该弃暗投明,还是执迷不悟,想必以彭大人的睿智,应当能想明白。”
  彭程惯于在官场油条间舞动长袖,原本没太将伽罗放在眼中,听得这话,倒是微怔。
  伽罗适可而止,“殿下有事召我,彭大人,告辞了。”
  彭程沉默不语,待伽罗走出两步,却忽然叫住她,“令姐就在寺中,傅姑娘不去见见?”
  她上头就两个姐姐,二姐傅婎志在入道,不会在此,那么彭程所指的,必是长姐傅姮。
  傅姮嫁的是徐相的次子徐基,那位跟彭程私交甚好,齐来礼佛,并不意外。况昨日才在寺中碰见徐兰珠和姚谦,想必是徐家兄妹各自携眷而来。
  她脚步稍驻,旋即道:“目下的情形,相见何如不见。”
  说罢,向彭程含笑施礼,唤了声“战将军”,气定神闲的走了。
  彭程目送她离去,心中狐疑不定。
  伽罗直至走到藏经阁外,瞧见左右没人,才松了口气,偷偷擦去额头细汗。
  方才一番话不可能立刻说得彭程动摇,但至少能让他心中犹疑。只要他犹豫,不即刻将今日的事禀报给徐相,以谢珩的手段,自然能随机应变,消除后患。
  所以当务之急,是迅速将此事告知谢珩。

  藏经阁的观书厅内,谢珩正与方丈对坐品茶弈棋。


  方丈年已六十, 早年曾游历各处, 后又阅遍佛经, 见识颇广, 佛学修为极高,深得敬重。伽罗入内见礼后并未打搅,直待两人一局棋对罢, 才由谢珩引出话头,提出想看看那副凤栖梧桐的画。
  太子亲临,自无不许之理,方丈亲往二层阁楼去取。
  伽罗趁机向谢珩说了方才遇见彭程的事, 谢珩起初意外,听得伽罗已将他暂时稳住, 眉头舒展,微露笑意,“彭程信了你那些鬼话?”
  “那些话半真半假, 他应当将信将疑。”伽罗觉得愧疚, “是我出门时大意,忘了戴上帷帽,给殿下添麻烦了。”
  “处理得很好, 不算麻烦。”谢珩沉吟片刻, 竟然亲自斟茶递给伽罗。
  伽罗顿有受宠若惊之感, 捧着茶杯, 诧然望他。
  谢珩端坐椅中, 目露赞许,“你误打误撞,或许能帮我个大忙。”说罢起身出了厅门,召来战青嘱咐安排。
  没过多久,方丈手捧装了画轴的锦盒,小心翼翼走来。
  观书厅内有方红木长案,他搁下锦盒,从中取出画轴,“殿下要找的,应当是这幅凤栖梧。这画在寺中藏了百余年,前后取出不过十回。十年一遇,非有缘人难以得见。殿下既能说出画中所绘,难道是见过它?”
  “是她见过。”谢珩指向伽罗。
  方丈便含笑问道:“檀越是何时见过?”
  “七八年前了。也是在这间藏经阁里,那时候我跟娘亲来寺中进香,大师与我娘亲谈论佛法,还带她观看阁中藏书,看了这幅凤栖梧。”伽罗瞧见那卷轴上的明黄丝带,微微一笑,“这丝带我还记得,上面有几个奇怪的字,我不认识。”
  方丈动作微顿,诧然望着伽罗,“檀越莫不是武安侯府的千金?”
  “自贫僧主掌藏经阁,此画就只为令堂取出过,当时景象,历历在目。那时檀越年幼天真,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方丈感叹,将那副画轴缓缓展开。
  丝帛绘就的图画,因年代久远,颜色稍有变化。那帛的材质却与大夏所用的稍有不同,虽经数百年,瞧着却无破旧损坏之感,上头的凤凰栖于梧桐,双翅凤尾皆用墨绿、金色为主,夹杂朱紫之色,华丽繁复。凤凰似在俯视世间,神态逼真,眼眸栩栩如生,一眼望去,宛如神灵降世,悲悯而高贵。
  伽罗曾将那长命锁的凤凰翻来覆去看过千百回,而今对着这幅画,心中竟自涌出感动。
  “就是这幅……”她喃喃,看向画中题跋。
  她记得并无偏差,上头确实有题跋。随同原画写就的是种陌生的文字,繁复却简短,她生平从未见过,更不知其涵义。随后是数方收藏的钤印,末尾留空处,蝇头小楷端端正正,是百年前一位书画名家,简略评点此画技法及来历,说此画是他游历时偶遇高僧,机缘巧合之下所得。那高僧于山崖间圆寂,托付此画,他老来向佛,遂捐入寺中。
  这点内容,几乎毫无用处。
  伽罗下意识看向方丈,“那种奇怪的文字,方丈可认得它吗?”
  “贫僧也不知其含义。”方丈道。
  伽罗失望之极,手指摩挲画卷的象牙轴,对着那满目悲悯的凤凰出神。
  有种猜测呼之欲出,她却不敢确信。
  旁边谢珩遂道:“方丈见识渊博,虽不知其含义,可知它是哪里的文字?”
  “殿下可听说过阿耆?”
  “阿耆?”伽罗与谢珩异口同声,旋即面面相觑。这个名字,谢珩是从典籍中看到过,伽罗却是从娘亲幼时讲过的故事里听到过。娘亲来自北地,虽然从未提过是哪国人,却对北地风物掌故十分熟悉,于各小国部落的变迁亦知之甚多。
  彼时伽罗年幼,对故事充满好奇,当时听得津津有味,过后能认真记住的,却不多。
  阿耆是让她印象最深的。
  据娘亲所说,四百年之前,在西边的玉山一带,有国名阿耆,东西八百余里,南北千余里,比起南边的富饶广袤,占地当然不算广,但在北边众多小国中,却是最繁荣的。玉山中蕴藏金玉宝藏,国人引水为田,因商人往来,市贸热闹,积聚财富甚多。
  阿耆绵延百余年,因王室渐渐衰微,却坐拥无数财富,逐渐被周边部族觊觎。
  两百余年前,阿耆王城被占,举国男女几乎都死于战争,由此灭国。
  伽罗还记得娘亲说起这些故事时的神情,哀伤又迷惘,每回讲完,都会独自出神。
  许久未曾触碰的记忆渐渐被这图画勾动,伽罗甚至想起,娘亲曾说阿耆国人笃信佛教,崇拜凤凰。因当时阿耆与东南的楚国接壤,国中多用楚国文字,唯有巫祝会用特殊文字记事,晦涩难懂。
  阿耆灭国后,巫祝之术渐渐失传,这种文字大抵也湮没无存。其后疆域数番变迁,阿耆的国土大半被胡、凉及周边部落所得,还有极小的部分落入楚国手中。
  如今大夏最西边群山连绵,据说从前就是阿耆的国土。
  伽罗曾看过西边的舆图,记得边疆的群山,也记得那座离京城有三千里之遥的玉山。
  这长命锁,难道与此有关?
  伽罗满心诧然,听方丈简略说了阿耆的事,与娘亲所说的全然吻合。
  末了,方丈道:“令堂佛学修为颇深,于阿耆的事知之甚详,彼时我与她谈论佛法,论及这些,便示以此画。”
  “除此之外,方丈可还知道旁的关乎阿耆的事?”伽罗紧盯着他。
  “阿耆灭国已久,往事尘封,贫僧就只知道这些。”
  伽罗犹不死心,“没有更详细的吗?”
  ——仅从这些来看,娘亲与阿耆必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这流传数代的长命锁应当也跟阿耆有关。只是长命锁究竟有何用处,依旧没什么头绪。
  方丈却摇头道:“贫僧所知仅限于此。檀越若想知道得详细,阁中有些书,或许能有帮助。”
  伽罗当即请求一观,谢珩却道天色已晚,翻书太慢,能否借了带走。
  他位居东宫,方丈自然不会拒绝,从中挑了两箱书命僧人装起来。
  伽罗甚为感激,行礼谢过,随同谢珩告辞离去。
  回到东宫,那两箱书便被送到了南熏殿。
  殿中有两排檀木书架,先前从弘文馆搬来的书尽数被运走,谢珩命人排书入架,却同伽罗进了偏殿,靠在案前,“那长命锁呢?我瞧瞧。”
  伽罗依言取给他看,立在谢珩跟前,纤手指着锁上纹路,“殿下瞧,不止那凤凰一模一样,这地方——我原先以为是装饰的花样,如今看来,跟那图上巫祝的文字相似。这东西,恐怕真是出自阿耆。”
  “阿耆曾十分富有,傅伽罗——”谢珩忽然侧头觑她,揶揄道:“也许这长命锁背后,藏着阿耆的举国财富。我倒没想到,你还藏了这般身家。”
  “若果真如此,我岂不是发了横财?”伽罗莞尔。
  谢珩俯身靠近,压低声音,“露财招灾,你不懂吗?”
  “招来灾祸可不妙。北凉和西胡虎视眈眈,我难以抵抗,不如送给殿下保管?”
  “我纵然敢要,你也舍得?”
  “身外之物,怎么舍不得?”伽罗知道谢珩不会贪图这东西,有恃无恐,双眼藏了笑意,偏头看他,神态戏谑。
  谢珩挑眉,有意吓唬她,“倘若我转手给了父皇呢?”
  “殿下不是那样的人!”伽罗语气笃定。
  谢珩一笑,将长命锁还入伽罗掌中,“先翻翻书,看能否找到线索。佛书艰涩,有不解之处,我请大师过来解惑。”话音未落,忽听门外岚姑禀话,说是战将军求见。
  伽罗猜得战青是有正事,收了玩笑心思,就想告退,谢珩却道:“站着吧。”
  不过片刻,战青推门而入。
  他还是去鸾台寺时的打扮,神情颇为严肃,进屋见谢珩和伽罗并肩而立,眼角笑意未收,不由诧异。
  傅伽罗带笑也就算了,这般年纪的姑娘,虽身处逆境,倘若碰见高兴的事,也会天然流露。可谢珩呢?倚案的姿势甚为随意,甚至离少女太近也浑然不觉,他的唇角微勾,常年藏在眼底的深浓寒冰融化,眉梢眼角竟露温柔戏谑。
  这般神态,罕见之极,也暌违已久!
  战青与谢珩自幼相识,彼时谢珩还是王府尊贵的世子,生性顽劣桀骜,待他们这些侍从也随和,纵马射猎,翻墙攀树,无所不为。生气时会横眉怒目、扬鞭呵斥,欢快时会朗然大笑、得意飞驰,鲜活得像是夏日朝阳,夺目又明亮。
  直至惠王妃被害身故,惠王痛彻心扉却难将凶手绳之以法,少年才头回现出愁容。
  而后惠王落败,被迁往淮南,桀骜的少年终于彻底失了笑容。
  待长兄谢珅被害,他的神情愈发阴郁、冷肃。
  从淮南到京城的数年时光,谢珩在外人跟前带笑的次数屈指可数。自从入了东宫,朝堂天下的重任压在肩上,左相之辈的阻挠更是危险重重。谢珩本就冷硬,待人接物便愈发冷肃威仪,令人敬惧。东宫内外,谢珩等闲不肯露笑,哪怕朝堂上与人客气,那笑容也是紧绷着的,甚至笑里藏刀。
  他何曾在外人跟前露出过这般笑容?
  战青满心诧然,却为这难得的笑容而高兴,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拱手道:“殿下,彭程的事,属下已探过了。”
  “他是陪同徐基夫妇去鸾台寺进香的。不过傅姑娘去议和的事,他尚未对人提起过,据他所说,连徐公望也不知此事。彭程应是被傅姑娘说得动了心,还想从属下口中探问殿下的态度,属下按照殿下的吩咐回答,他答应来赴宴。”
  “很好。”谢珩颔首,“吩咐典膳局,初十那日宴请彭程。”
  “遵命!”战青依命而退。
  伽罗好奇,“彭程当真信了那些话?”
  “人更容易相信对他有利的话,哪怕是谎言。不管他是否真信了,这场宴席,他只要来,于我们有益无害。”谢珩瞧向伽罗,“到时候我会另外安排小宴,你也出席。”
  “全凭殿下安排。”伽罗当然乐意效劳,只是有些好奇。
  彭程这些年紧随在徐相身后,瞧着忠心耿耿。北上议和的途中,他在谢珩跟前肆无忌惮,仿佛料定徐相能迎回太上皇,东山再起。却不知此时,怎会答应前来赴宴?
  不过这并非她所能问的事情。
  伽罗按下好奇,见谢珩心绪甚好,又探问道:“回来的途中我曾想过,外祖母与娘亲虽无血缘之亲,看她的容貌和对我的疼爱,必定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锁子的缘故,她或许能知道。那日在宫里,皇上曾应允让外祖母进京,不知……进展如何?”
  她打量谢珩神色,心里终究忐忑。
  谢珩倒无不悦,“已安排人押她回京,只是途中遇到暴雨泥流,她身体抱恙,会耽误一阵。”
  “身体抱恙?”伽罗心头一紧,“严重吗?”
  谢珩摇头,“风寒而已,并无大碍。”
  后面几日,伽罗皆全副身心扑在那些书中。
  佛教在阿耆一度兴盛,这些典籍中多有记载,写当时佛事盛况,王室对佛门的礼遇。然而其中内容,多是记载阿耆兴盛时的事迹,于后来之事鲜少涉及,唯有一处提及灭国的事——
  书中记载,当时阿耆王城被占,军队曾冲入王室抢掠,却发现王城并非如传说那般宝藏盈库、珠玉满殿,甚至许多宫室空荡,珠宝少得可怜。他们很失望,继而愤怒,杀尽阿耆王室中人,继而将愤怒发泄在满城佛寺中。于是佛像被毁、僧人离散,其状甚惨。
  伽罗光是看那记载,都能想象到王城中繁华崩塌时的混乱凄惶。
  甚至梦中,都像是能隐约触及那些尘封旧事。
  伽罗晚上歇得不甚安稳,午歇之后都觉得无精打采。
  夏日天长,后晌极易困倦,她抱着书才看了几页,撑不住又趴在案上。
  极浅的睡眠里,翻来覆去都是这些天看过的记载。迷迷糊糊的醒来,旁边是睡前读过的书,那上头写阿耆人礼佛的风气习惯,与娘亲曾经的习惯依稀相似。伽罗不知为何心跳甚快,睁着眼睛躺了片刻,顺手将那枚长命锁摸出来。
  赤金打造,形如莲花,就连边缘都严丝合缝。
  这莲花之内,会藏着什么?藏宝图?钥匙?信物?巫咒?
  或者是空的,没有任何东西?
  伽罗很好奇,翻来覆去的端详,却寻不到任何能打开它的缝隙。锁子不重,内里必定是空着的,倘若拿到将作坊去化了,或许能窥见里头的东西,可会不会毁了凤凰和那简短的巫祝文字?倘若它真的事关重大,毁了它,那可不是小事。
  明明是佩戴了十几年的锁子,如今却让她觉得陌生极了。
  伽罗很苦恼,伏在案边,左臂撑着头,右手把玩那长命锁,心中时而好奇,时而烦躁,实在烦闷极了,拿起那锁子,就想送到牙边咬一咬,看能不能咬出个洞来。
  赤金打造的东西,当然是咬不透的,伽罗摆出个咬它的动作,又泄气叹息。
  门口杜鸿嘉站了片刻,见她这模样,不由笑出声来。
  伽罗闻之讶然,抬头见是杜鸿嘉,霎时起身,欢喜道:“表哥?”
  “什么好东西,值得这样费神?当心崩了牙齿。”杜鸿嘉身上穿着东宫卫率的官服,右手如常按在佩刀上,向伽罗招手道:“外头的宴席散了,殿下和彭程在宜春宫,等你过去。如此要紧的事情,你……不会忘了吧?”
  伽罗一笑,露出几颗贝齿,“哎呀,确实忘了。”
  今日清晨时,谢珩曾派人来传话,说他晌午在宜春宫设宴,彭程会赴宴,太子宾客及东宫几位官员作陪。宴散之后,他会单独留下彭程,叫伽罗申时过去。
  伽罗原本记着的,后因全心扑在长命锁上,忘得干干净净。
  ——但愿谢珩不会生气。

  宜春宫离嘉德殿颇近, 是东宫惯常设宴、接见访客之处, 但凡无需在嘉德殿正经商议的事,皆可挪至此处,对着糕点清茶,闲说慢谈。


  谢珩入主东宫不久, 性情又冷硬,凡事多在嘉德殿商议, 甚少用到宜春宫。
  这回设宴, 有司办得格外精心,伽罗从后门进去,廊柱窗台, 擦拭得不染纤尘。
  她深居南熏殿, 平常不见外人,这回过来, 怕又被不该碰到的人撞见,特意戴了帷帽,直至宜春宫外, 才摘了帷帽,随同杜鸿嘉进了抱厦厅。
  这间小厅是单独会客所用,临水池而设,翠竹掩映。
  里面谢珩与彭程分宾主而坐。谢珩穿的是家常的玄青衣衫,乌金冠下容貌冷峻, 挺拔的身姿坐在案后, 绣有云纹暗花的宽袖落在身侧, 两步外的青铜架上,搁着柄通身漆黑的宝剑,衬得他愈发冷硬。
  彭程坐在东首,穿的却是鸿胪寺的官服,面上微红,似已喝了不少。
  伽罗入内行礼,谢珩指着西边矮案,“坐。”
  他在人前冷肃威仪,衣袖轻摆之间,似漫不经心。
  伽罗依命入座,朝彭程道:“彭大人,别来无恙。”
  “傅姑娘果真住在东宫,倒真出乎彭某所料。看来当日鸾台寺中,傅姑娘所言非虚,观姑娘气色精神,确实过得很好。”彭程审视般将伽罗瞧了片刻,竟自一笑,向谢珩道:“今日蒙殿下邀请,微臣不胜荣幸,亦感激不尽。殿下有什么话,尽管吩咐。”
  “吩咐谈不上。父皇命我过问西胡使臣的事,彭大人主理鸿胪寺,自该同你请教。”
  “微臣惶恐。”彭程微微欠身,“其实当日云中城内,微臣就已对殿下佩服之极。只是当时微臣愚钝,未能认清情势,多有得罪之处。殿下宽宏大量,倘若有任何吩咐,微臣定当尽心竭力。”
  “彭大人难得说句痛快话。”谢珩挥手,侍立在侧的卫军立时上前添酒。
  他举杯虚敬,而后一饮而尽,“傅玄与我有杀母之仇,彭大人想必有所耳闻。今日我叫傅伽罗过来,便是要你知道——虽然当日主谋难辞其咎,但旁的人,但凡明事理,我都既往不咎,还会善待。所以往后的事,彭大人尽可放心。”
  “殿下胸怀宽广,微臣佩服!”彭程拱手,脸上笑意更浓。
  太上皇很难回来,这在云中城议和的时候,他已经有所察觉。
  谢珩父子回京入主皇宫的事出乎所料,这位远离朝堂的太子虽无根基,手腕却令人敬畏。他在云中城亲眼所见,对此感触更深,假以时日,只怕父子二人根基牢固,愈发难以撼动。
  回京后两月的时间,纵观朝堂变化,彭程对这点更是深信不疑。
  原本还担心徐相终会倾塌,他也难以苟存,所以不遗余力地对徐相尽忠。而今看来,却又有了转机——
  谢珩主动提出联手,他只消风使舵,明哲保身,就能保个平安。
  只是他追随徐相多年,倘若就此背叛,恐怕会落个卖主求荣的名声,往后脸上太难看。
  彭程心中矛盾之极。
  伽罗察其神色,猜得他心中顾虑,见谢珩递来个眼神,遂笑吟吟开口道:“彭大人深明事理,难道不觉得,徐相弄权多年,令朝中乌烟瘴气、百姓苦不堪言,是时候该肃清一番了吗?虎阳关之败,徐相虽尽数推在我祖父头上,可他身居左相之位,管着兵部,难道没有半点错处?其□□过,众人心知肚明。”
  她声音清脆,年龄又有限,含笑说话时,比起冷肃深沉的谢珩,更能解除戒心。
  彭程身在东宫,有谢珩坐镇,也不好轻慢伽罗,只含笑道:“傅姑娘看得清楚。”
  “提拔赏识彭大人的是太上皇,而非徐相。虎阳关之败,太上皇落入敌手,百姓深受其苦,徐相难辞其咎,难道不该讨个公道?而今皇上圣明,太子睿智,朝中有小人弄权,彭大人仗义执言,为君分忧肃清朝堂,这才是忠直之臣。”
  彭程眼中陡然一亮。
  情势已然分明——太上皇归来的事希望渺茫,跟谢珩父子作对,只会自讨苦吃。倘若及时投靠,还能保住前程。
  至于他最担心的卖主求荣的骂名,伽罗已给了他最好的解释。
  身为人臣,他的“主”是君王,又不是徐相。
  襄助君王铲除弄权之贼,算什么卖主求荣呢?
  彭程松了口气,不由一笑,“傅姑娘果真聪慧玲珑,彭某佩服。”
  谢珩目光扫过,将他神情尽收眼底,遂道:“徐公望与我水火不容,必会见个胜负,彭大人心知肚明。这趟北上议和,彭大人有恃无恐,可见徐公望已有安排,与北凉十分熟络。鸿胪寺掌番邦往来事宜,彭大人主事多年,于其中内情,想必知之甚多。我特意留下彭大人,不过是想听些席上没提及的旧事。”
  彭程作了然之色,“殿下既奉命主理鸿胪寺,今日垂询,微臣岂敢隐瞒。”
  他瞧了伽罗一眼,见谢珩并没有让她避嫌的意思,心中只当那位失踪的傅良绍也已投靠了谢珩,遂起身拱手,“鸿胪寺旧事很多,不知殿下想问哪些?”
  “不急。彭大人想清楚再说。”谢珩摆手,低头自斟酒喝。
  彭程立在原地,稍作犹疑,旋即跪地道:“云中城之后,其实微臣已考虑过此事。不瞒殿下,当日微臣听命于徐相,确实存了私心。然云中城中议和,殿下雷霆手腕,不止迫鹰佐接受和谈条件,还令他火速退出虎阳关外,未敢自扰百姓。这等手段,微臣自叹弗如,亦十分佩服。那时我才明白,殿下的才干能力,非旁人所能及,我先前那些心思,不过是螳臂当车,可笑得很。所以回京之后,微臣自知有错,心中摇摆,议和的有些细节,便瞒了下来。”
  这便是在表忠心了。
  谢珩神色稍缓,挑眉道:“是傅伽罗的事?”
  “是。徐相对殿下携傅姑娘北上的事并不知情,当时微臣擅做主张……”他尴尬地笑了笑,“而今回想,实在汗颜。”
  谢珩道:“我说过,既往不咎。”
  彭程颔首,“殿下面对鹰佐数万大军都毫无惧色,能从容筹谋,这等胆色,微臣佩服之极。那日鸾台寺碰到傅姑娘,才知殿下胸襟宽广如日月朗照。微臣这才知道往日如井底之蛙,大错特错。往后必当尽心竭力,襄助殿下。”
  “彭大人身居要职,做这些事,也是为天下百姓。”谢珩淡声,笑得高深莫测。
  彭程自言惭愧,又道:“不瞒殿下,徐相为人精明,戒心极强。殿下若想早日成事,还当隐瞒此事,勿令徐相起疑。”
  “这是自然。”谢珩依旧命人给他添酒,“今日彭大人尽可畅饮。待理清徐公望跟北凉的往来,三日之后,再来东宫。”
  于是侍卫添酒,伶人隔座拨动琵琶,一室融融。
  半个时辰后才饮尽杯中酒,谢珩才命人送客,彭程满口感谢,从僻处走了。
  待他离开,谢珩便也起身,命战青和杜鸿嘉自去歇息,却招手叫伽罗近前,“陪我走走。”
  伽罗只当他还有事吩咐,自然从命。
  出了宜春宫,外头斜阳西垂,晚风拂柳。
  谢珩难得步履缓慢,同伽罗并肩而行,问她长命锁进展如何。
  伽罗如实说了,难免沮丧,“原本以为见着方丈,能有不少收获,谁知还是这样。那些佛书固然都提了阿耆,却没有半个字涉及长命锁。照这样查下去,除非我强行开了那锁,否则怕是查不出头绪。”
  “不着急。”谢珩倒是浑不在意,“阿耆这线索十分有用。耐着性子查下去,总能有结果。再不济,还有北凉的鹰佐。”
  “鹰佐?”伽罗愕然。
  “他为长命锁而来,总该清楚它的价值。”
  “可鹰佐远在北凉,殿下倘若设法探问,被他察觉时,岂不是露了痕迹。”
  “忘了你送我的大礼?”谢珩觑着她,“彭程跟北凉必有瓜葛,借他的手行事,鹰佐想不到我头上。当然这是下策。不过说起彭程,我从前倒没看出来,你这般会骗人。”
  他语气揶揄,伽罗便也笑道:“我这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哪算骗人?”
  谢珩颔首,认真道:“你说得很有道理。本太子自叹弗如。”
  向来冷肃霸道的谢珩忽然变得这般谦虚,还揶揄得一本正经,伽罗竟然无言以对。
  谢珩却已在一座殿前驻足。
  比起东宫其他宫殿的四方院落格局,这座殿临水而建,周围遍植花木,重檐之下,雕绘装饰却不似其他宫殿肃穆威仪,反因那湾碧水而显得灵秀,宝蓝底色的牌匾上写着“玉清池“”三个字。殿外有数名宫人侍立,为首的女子十八岁左右,是女官打扮,见了谢珩,率众跪地行礼,恭敬端庄。
  伽罗知道东宫有女官侍奉起居,却从未见过,此刻才忽然反应过来,她如今所处的,已是平常罕有人至的内眷居处了。
  谢珩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正自诧异,却听谢珩道:“进去瞧瞧。”
  “我?”伽罗不甚确定。
  谢珩颔首,“报答你送的厚礼。”
  伽罗心中狐疑,随那女官进殿。绕过门口的灵芝仙鹤大屏风,里头情状一览无遗——
  殿内深有四丈,左右数间连在一处,除了当中四根数人合抱粗的红柱支撑,别无他物。沿墙除了雕花窗棂,便是高可过人的花梨木架,上头陈设四时花卉,珍宝玩物。正中间是一方水池,里头水波微漾,热气袅袅,周围塑十六只铜铸凤凰,形态各异,却都微俯向池面,清澈的水流自其中涌出,注入水池,溅起一方水花。
  水池四周铺了红毯,沐浴所用的诸般物事俱全,宫扇之下两名宫女跪立在侧。
  自门口至水池隔了数重屏风,却都是轻纱造就,上头绣了飞凤百花,却难阻断视线。
  伽罗满心愕然,忽而明白过来,这应是东宫内眷沐浴所用的池子。四周水浅,中间深些,用处甚多。
  她当即退出殿外,“殿下这是何意?”
  “不是怕水吗。”谢珩垂目瞧着她,“借给你学凫水。”
  伽罗并不知道这玉清池是谁所用,却也明白,以她目下的身份,当然不能受这等恩遇,忙道:“多谢殿下美意,但这等恩赐,伽罗不敢领受!”
  谢珩皱眉,“闲着也是闲着,借你几月。”
  “殿下曾说过,伽罗尚是戴罪之身,能住在南熏殿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僭越,受此大恩?”伽罗屈膝行礼,许是平素对谢珩太过敬畏,此刻心中还真是惶恐,“谢殿下厚恩,伽罗愧不敢受。”
  谢珩垂目,见她诚惶诚恐,恭敬疏远,忽然觉得气闷。
  前后两回水边遇险,她都吓得面色惨白,可见畏水是心魔的缘故。虽说他那日水边救美,难得的叫她投怀送抱了一回,但为她着想,多学些本事总归是有益的,至少往后遇水,不至于溺毙。若换成是妹妹谢英娥,谢珩兴许能拎着她直接丢进水里去,可面前是伽罗——
  素来在他跟前谨小慎微,心怀畏惧又强装镇定的傅伽罗。
  若真把她丢进水里去,她恐怕得记恨一辈子。
  谢珩在朝堂翻云覆雨,行事果决,对着这毫无还手之力的弱女子,反倒瞻前顾后起来。他俯身凑近伽罗,瞧着她的眼睛,“真不要?”
  伽罗勾唇报以笑意,果断摇头。
  “不愿学凫水,下回落水可没人救你。”谢珩淡声威胁。
  伽罗不为所动,咬唇未答。
  这水池确实是学凫水的好地方,池水温热,久浸其中有益无害。且水池毕竟不似别处,她若怕了,还能游回边缘,有岚姑在侧,还能护着她——从前在淮南时,外祖母也兴起过教她学凫水的心思,只是高家没有这等浴池,城外的温泉往来太麻烦,她又没迫切想学,所以作罢。
  倘若这是自家的池子,她当然高高兴兴的用了。
  关键这是东宫内眷所用。
  伽罗再怎么想克服恐惧学凫水,也不能在谢珩的地盘放肆。
  谢珩纵然不在意这些琐事,心绪甚好时愿意施恩,她却身份尴尬,不敢越矩。否则哪天触了霉头,谢珩换上那张凶神恶煞的脸,这僭越的罪名就够她喝两壶的。
  还是当坚决辞谢,免去事端。
  两人在殿外僵持,谢珩难得示好却被她断然拒绝,心里愈发堵得慌,没好气地道:“不识抬举!自己看吧,想通了来找宋澜,她会教你。”
  谢珩束手无策,又抹不开脸皮解释宽慰,拂袖自往昭文殿去。
  目下推辞就推辞罢,反正她飞不出东宫,有的是时间慢慢儿入觳。
  推辞了一回两回,她难道还能推辞第三回?
  伽罗回到南熏殿,依旧满头雾水。
  将这事同岚姑说了,岚姑的顾虑倒不像她这么多,“太子殿下行事谨慎有分寸,他既然发话,可见不算越矩。那玉清池若是太子的妃妾所用,姑娘当然不能僭越,可若是东宫女官所用,姑娘借来一用,又有何妨?这回姑娘无意间促成彭大人的事,想必功劳不小,太子恩赏,也该是为此。”
  “这道理我方才想过,只是……”伽罗沉吟。
  只是她觉得,谢珩近来态度有些奇怪。
  从前在淮南的情形不必说了,就是她初上京时,谢珩还是冷硬威仪之态,那把锋锐冰凉的铁扇抵在喉间,她至今记得那种呼吸冰凉的感觉。乃至后来客栈中钢针逼问,她心惊胆战,吓得失态大哭,至今心有余悸。
  其后数番往来,谢珩总像是锋锐冰冷的重剑,哪怕他答应救回父亲,为外祖母说情时,也是态度冷淡,极不情愿,令她敬惧,小心翼翼的不敢放肆。
  先是去鸾台寺前送了许多衣裳,鸾台寺的后山湖畔,又救她脱险,肩背紧贴,直至她察觉不妥时才放手——若换在从前,谢珩能从水里将她拎出来扔在地上,就已是客气的了。甚至今日……岚姑没见那玉清殿的情形,那等规制,绝非女官所能享用的。
  谢珩愿意和颜悦色,她当然庆幸,但好得过头,就令人心里发毛了。
  伽罗如今自身难保,哪敢平添事端,当即龟缩在南熏殿中,埋头书堆。
  如是数日,谢珩应当是忙于公务,未再踏足过南熏殿。
  伽罗乐得清净,只盼外祖母早日康复进京解惑。倘若这长命锁真能报答谢珩,她也能早日还了他的恩情,逃出这座东宫。
  至六月下旬,暑热渐浓,哪怕躲在屋中,也常汗湿重衫。
  那位宋澜不知是受谁指派,特意送来两座风轮,每日送来冰块,留两个宫人摇轮取凉。
  伽罗白日几乎不敢出门,只躲在书房偷凉,那只拂秣狗倒机灵,逮着机会就往书房钻。
  相处数月,伽罗对它戒心渐消,偶尔也会在岚姑的陪伴下,抱它入怀逗弄,还起了个直白的名字——阿白。它通身白毛在岚姑照拂下养得十分柔软,拿手摸过去,格外舒适,往它头顶上揉揉,它便十分乖觉的凑过来。
  伽罗喜欢这样的乖巧,看到阿白无辜天真的双眼,便愈发喜爱。
  晌午饭时她特意留了几块糕点,待午睡后便抱了阿白在桌案上,慢慢喂给它吃。
  正自得其乐,忽听门外轻扣。
  因岚姑今日得了准许外出采买胭脂水粉,伽罗自过去开门扇,瞧见外头是杜鸿嘉,当即现出笑意,“表哥?”
  “岳华回来了,快跟我走。”杜鸿嘉额头布了汗,拉起她胳膊就往外走。
  伽罗脚下踉跄,好容易跟上他的脚步,忙问道:“出了何事?”
  “她是从北凉回来的。”杜鸿嘉压低声音,“带了你父亲的消息。”
  伽罗心中乍然一紧,顾不上裙衫碍事,拔腿就往昭文殿跑。

  伽罗赶到昭文殿时, 韩荀正好从里面出来,见了她疯跑的样子,面露诧然。


  伽罗连行礼都顾不上, 见门扇虚掩,当即看向战青。战青很识趣, 口中说了声“殿下, 傅姑娘来了”,旋即推开门扇让她进去,连禀报都免了。
  殿内只有谢珩和岳华两人。
  伽罗跑得气喘吁吁,盛夏后晌正热, 她浑身已然出了层汗,顾不上抹掉额头汗珠,三两步跑进去,便向谢珩道:“殿下,有我父亲的消息了?他处境如何?”
  “他还活着,处境不算太坏。”谢珩示意杜鸿嘉掩上屋门,随即进了内室。
  内室颇隐秘, 内外隔开,不怕人偷听。
  谢珩寻个椅子坐了, 朝岳华颔首, “详细说说。”
  “殿下递来营救傅大人的旨意后,属下便和陈光去了石羊城。傅大人是单独关押, 在石羊城守将的府邸, 鹰佐安排在他周围的防卫, 比对太上皇的更严,所以进最初进那座府邸时费了些力气。后来属下摸清情势,单独进去一趟,看到了傅大人——”岳华看向伽罗,语气稍缓,“令尊确实受了刑,但我去的时候,已恢复得差不多。”
  伽罗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后来呢?”
  “我在那座府邸潜伏,趁着他们夜里换班的时候,跟令尊说了殿下要救他的事。但是,令尊说他暂时不愿离开。”
  这结果令伽罗无比诧异,“为何?”
  “他提到了令堂。具体情由我不清楚,不过令尊说要等到给令堂报仇后,才肯离开石羊城。后来鹰佐看过他几次,看得出来,令尊是在与鹰佐斡旋,寻找时机。”
  伽罗一时间难以理清其间关系。当年娘亲无故失踪,父亲说她是身故,事发时是在治地,离父亲后来为官的丹州都很远,跟北凉更是差了千里。娘亲的死,与鹰佐何干?难道娘亲的失踪,是鹰佐一手促成?
  许多疑惑浮上心间,伽罗只能暂时按下,又问道:“岳姑娘可知道他想如何报仇?”
  “傅大人说得很简略,要带着鹰佐去个地方,到时候见机行事。我提出想帮他,他却说要手刃仇人,才算是真正为令堂报仇。不过我也按照殿下的吩咐,在石羊城留了人手,倘若用得着,也可帮他。”
  “所以……救我父亲脱困的事,是要推后么?”伽罗不甘心,看向谢珩。
  谢珩颔首,“令尊不愿回来,强行救回无益。”
  她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父亲性子如何,她是最清楚的。虽然文雅不爱争执,却比她还要执拗坚定。但凡认准了的事,哪怕困难重重,也会竭力去做。
  当年他与娘亲两情相悦,硬是扛着老太爷和老夫人的重重威压,将娘亲娶进侯府,呵护备至,没叫娘亲受半点委屈。后来跟他老太爷意见不和,老太爷扬言要将他逐出家门时,也不曾退让半分。再往后娘亲过世,老夫人张罗着要给他续弦,他索性另谋个差事远赴丹州,死也不肯续弦。
  如今他铁了心要给娘亲报仇,还有谁能拉回他?
  给娘亲报仇当然是好事,可鹰佐是北凉王子,父亲一介文官,又无强援,哪能轻易做到?即使做到了,又如何全身而退?
  诸般担忧顾虑交杂,伽罗垂首不语。
  谢珩知道她心思似的,起身踱步过来,按了按她肩膀,“令尊既有此心,想必有应对之法。岳华——还有旁的吗?”
  “我跟傅大人提了傅姑娘北上议和的事情……”岳华似有些忐忑,见谢珩并无不悦,这才放心道:“令尊说鹰佐居心险恶,傅姑娘万万不可北上。他还让我转告傅姑娘,他做的事情,心里有数,叫傅姑娘不必担心,保重身体为上。”
  伽罗眼圈微红,认认真真的朝岳华屈膝行礼,“多谢岳姑娘。”
  “使不得!我只是奉命行事。”岳华忙避开,语气中却平添感慨,“令尊爱护傅姑娘,拳拳之心令人动容。对了——这玉虎是令尊托我转交姑娘,以此为信,让姑娘务必珍重。唯有姑娘安好,他在北凉,才能无后顾之忧。”
  伽罗接过,点了点头,竭力不让喉头哽咽。
  父亲一向爱护她和娘亲,她怎会不知道?
  当年在治地,父亲便以二十余岁的年纪撑起天地,给了她最安稳美好的记忆。后来在京城也是极力周全,拧不过老太爷和老夫人的态度,便背着长辈的责骂,将她送到了淮南——
  祖母、伯母和婶母都健在,却将年幼的姑娘送到外祖家抚养,老夫人从前看重侯府颜面,为此盛怒异常。那时候父亲常被老太爷叫去呵斥,伽罗曾偷偷瞧见过,老太爷脸色铁青,说了许多威胁的话,父亲却半点不改初衷,甚至连老太爷拿茶杯砸在他额头的伤痕,都骗她说是不慎磕的。
  他向来如此,不管多艰难,都竭力将她护在掌心。
  伽罗想起旧事,鼻头发酸,深吸了口气,道:“殿下的恩德,伽罗铭记在心!”
  “令尊行事时,我会安排人全力襄助。”谢珩单手扶着她削瘦的肩膀,见她鼻头憋得通红,心中一软,向杜鸿嘉道:“先送她回去。”
  这就是另有事情要吩咐岳华了。
  伽罗应命,垂着头出了昭文殿。
  一路沉默着回到南熏殿,杜鸿嘉满面担忧。
  伽罗红红的眼圈倒是渐渐消了。
  方才一时情绪激动,无比想念父亲,这会儿缓过来,倒没那么想哭了。何况,哭有何用?
  她瞧着杜鸿嘉,翘了翘唇角,“父亲平安无事,殿下又说会全力襄助,这是最好的消息了。表哥不必担心,我会听父亲的话,保重自己。”
  “我倒宁可你在我这里哭一场,也别憋着。”杜鸿嘉低声,“过两天是你的生辰,到时候我去求殿下,带你出去散心。”
  伽罗抬头,看到他眼中的担忧与关怀。
  近来琐事太多,她竟然都忘了生辰!伽罗不由一笑,颔首道:“好,我等着表哥。”
  杜鸿嘉有事在身,便先回昭文殿去。
  至晚,伽罗用过晚饭,同岚姑在院里闲坐。猛然瞧见谢珩时,愣了一瞬,旋即起身相迎,“殿下怎么有空过来?”
  “来看看你。”谢珩负手看着她,“居然没哭?”
  “让殿下失望了。”伽罗请他入厅,亲自斟茶给他。
  “方才细问过岳华,令尊虽被困在鹰佐手中,却不是全然劣势。他毕竟是凭着真本事当的丹州长史,想应付鹰佐,也不是很难。”谢珩凑近些,打量着伽罗的神情,“还当你又会哭一场,看来是我多虑。”
  “殿下就这么盼着我哭?”伽罗不满。
  谢珩似笑了下,招手叫她跟上,“随我走走。事情都闷在心里,小心憋出病。”
  这好意伽罗明白,跟着谢珩出门。
  夜渐渐深了,天气晴好,明月当空,给地上铺了层银光,轻易盖过甬道两侧石灯中的微弱光芒。连绵的殿宇之间游廊纵横,廊下的莲花灯笼亦掌了灯,红色的光散射出来,在风中摇曳,连绵不绝,像是盛开的朱红佛莲。
  伽罗吁了口气,觑着谢珩神色,“没想到殿下会为父亲的事费心至此。我还以为……”
  “以为是我骗你?”
  “不是不是。”伽罗忙摆手。
  骗人不至于,怕他会敷衍是真的。毕竟父亲是傅家人,谢珩哪怕愿意搭救,会出几分力气,伽罗心里着实没数。今日听罢岳华的话,有那玉虎信物在手,才知道他费了多大的力气——在鹰佐的严密防备下找人,再冒险出入,设法说话,并非易事。
  也许她确实看错了谢珩,伽罗想。
  “不过我确实没想到,殿下会这样上心。”伽罗浮起笑意,“这回,又是我小人之心了。”
  “你比我小六岁,比起来确实算小人。傅伽罗——你觉得令尊是傅家人,所以我不会费力相救,是不是?”谢珩侧头瞧着她,语气却是笃定的,不待伽罗回答,已然道:“瞧这眼神,显然是了。”
  伽罗歉然微笑,并未否认。
  “母妃的死,我确实恨傅玄,我不否认。大哥的死,我也恨高探微,还有你那两位舅舅。”谢珩在一处风灯下驻足,背靠廊柱,低头瞧向伽罗。
  灯笼的光照在他脸上,添了几分柔和。他换了套家常衣裳,迥异于往常的墨色玄青,而是选了象牙白,以玉冠束发。比起平常的挺拔姿态,这样倚柱的姿势冲淡冷硬之感,加之眼中没了寒冰,此刻的谢珩,平白叫伽罗想起公子如玉的形容,也不再让人感到威压冷肃。
  这多少让人觉得亲近。
  尤其目下他还不计前嫌,竭力帮她,甚至主动道出心事。
  伽罗鼓了鼓勇气,提起了一直小心回避的话题,“文惠皇后的事,那时候我年纪还小,不知详情。不过信王……我是知道的。”她瞧了瞧谢珩,见他神情如旧,未露愠色,稍稍大胆了些,“那件事情我很惭愧,也很惋惜。外祖母从前见过信王殿下,说他待人宽厚,处事明练,有仁君之气。”
  “她这样评价大哥?”
  伽罗颔首,“但外祖母不是舅舅们的亲生母亲,也阻止不了一意孤行的外祖父。”
  谢珩叹气,“所以终究死了。他们险些用他的死,击溃父皇。”
  伽罗咬了咬唇,察觉他眼底的失落惘然。
  相识数年,谢珩从未有过这般神情。
  朝堂上再怎么威仪冷肃,翻云覆雨,卸下那身太子的装束,他毕竟还是个**凡胎的人。从养尊处优到形同软禁,丧母后又失去唯一的兄长,那种仇恨与怅惘,伽罗纵然不能感同身受,却也能猜度几分。
  “我知道殿下的恨。原先我对鹰佐并不觉得怎样,可今日得知母亲的死可能和鹰佐有关,回到殿里越想越恨,甚至想飞到北凉去,问明事由后报仇。倘若他真的伤了父亲,我恐怕会想将他千刀万剐。殿下对于文惠往后,对于信王,想必也是如此。所以殿下,你愿意不计前嫌搭救父亲,我真的十分感激,也很意外,所以不敢相信。”
  住在东宫这么久,伽罗有意回避旧事,从不敢跟谢珩说这样的话。
  然而真的说出来,心里的忐忑却不像预想的那么严重。
  她仰起头,带着点慷慨赴死的心情,对上谢珩的目光。
  并不是她预料中的冷肃狠厉,反而……
  伽罗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此刻的谢珩,与平常截然不同。
  “所以你怕我,不是因为我用钢针吓唬你,而是怕我寻仇?”谢珩茅塞顿开,瞧着灯光下的美人,声音竟似温柔。
  “钢针那次……”伽罗咬了咬唇,坦白道:“殿下确实凶神恶煞,叫人害怕。”
  旋即漾起讨好的笑意,怕他生气似的。
  灯光在她柔白的脸颊镀了层朦胧的光,耳畔珊瑚珠子映衬,仿佛两颊生晕。她今日穿的是身石榴红的裙子,头发松松挽起,随风微动。
  夜风拂过,扬起衣袂翻飞,她红衣如画,盈盈的笑,星辰般的眸子里藏了暌违已久的狡黠,如同暗夜里的妖精。
  谢珩挪不开眼,五指在风中微张,触到夜风送来的她的发丝,若即若离地扫过手掌。
  那份缱绻酥麻像是能痒到心里去,叫人贪恋,想要得寸进尺。
  “当时我只是想吓唬你。”谢珩低头觑着伽罗,仿佛解释,“议和事关重大,西胡又屡次生事。你咬死了不肯吐露事情,不用那等手段,能逼出你的真话?”
  这倒是真的。若不是那钢针,她恐怕真不敢说实话。
  谢珩会读心术似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笑,终于步入正题,“所以你不必怕我。昔日的仇怨我不会找你清算,当日你在淮南,对英娥暗里帮忙,我心里有数。那年佛寺里我救了你,傅伽罗——我杀过人,坑过人,救下旁人性命的,却就那一次。”
  “所以呢?”伽罗捉摸不透他言下之意。
  谢珩俯身靠近,缓缓道:“你的命是我给的。”
  “那我可得好生巴结殿下,免得哪天殿下心绪不佳,又拿回去。”伽罗莞尔。心中始终绷紧的那根弦,却松了许多——谢珩施恩无数,又说得这般明白,她若还时刻猜疑提防,觉得他会迁怒报仇,那就真成白眼狼了。
  不过令伽罗意外的是,谢珩居然知道她暗里帮谢英娥的事情。
  她还以为,以谢英娥的性情,恨透了高家女子,半点都不想领情呢。
  那么,当初偷摸帮他的事情,他知道吗?
  应该是不知道的,毕竟她做得隐蔽,些许小事又微不足道,他哪会知道。
  伽罗藏了小秘密似的,隐晦一笑。
  风过回廊,带着凉意,谢珩不再逗留,抬步继续前行。
  伽罗跟在他身后,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从前在淮南时只觉得他冷厉如剑锋,看着表哥的目光里全是难以隐藏的恨。后来京城再会,也是端贵威仪,那把铁扇抵在喉咙的时候,仿佛随时能取了她性命令人畏惧。
  所以她敬畏、担心,在他跟前时刻如履薄冰,皆因猜不透他的心思,摸不准他的态度。
  如今她当然还是猜不透谢珩的心思,却少了那些顾虑。
  肩上心中皆轻松了不少,这趟夜游,自然也颇尽兴。
  伽罗瞧着那巨兽般伏在暗夜里的巍峨宫殿,头一回生出亲近之感,连同谢珩的背影,都悦目了许多。
  回去后,黑甜一觉,又香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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