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歇在鸾台寺的客舍中,次日清晨, 伽罗早起后往大雄宝殿进了香, 随同谢珩用过寺中斋饭, 便随着谢珩往鸾台寺后面的山中走去。
寺后群山连绵, 起伏叠嶂,据说风景极佳。
只因临近皇家几位公主王爷的别苑,寻常不许闲人踏足。
伽罗在京城住的时日有限, 虽曾随娘亲来过鸾台寺数回,却从未去过后山。听谢珩说他要去散心,可以捎带她同行,自是欢喜非常, 带着岚姑紧随在后,心中隐然雀跃。
夏日的清晨, 碧草间尚有露珠,晨光下晶莹剔透。
沿着青石铺就三尺宽的山路拾级而行,两侧树木渐渐繁茂, 鸟雀扑棱棱的飞过, 带着几声极清脆的鸣叫。山间的清新气息自然与城内不同,掺杂着微凉的风吸进去,像是能涤荡肺腑, 浑身都松快起来。
伽罗自入东宫, 每日皆困在南薰殿中, 陡然入此山内, 便如笼中鸟雀归林。
苍松翠柏、老槐绿枫, 不知名的野花在晨风里摇曳,藤草横穿路面,叶上露珠浸在鞋面。林中鸟雀甚多,野兔香獐自林木间穿过,见人不惊。
转过一处山坳,眼前景致倏然变幻,两峰夹峙之间,是一湾清澈如镜的湖泊。
伽罗大为惊喜,驻足而望,但见山峦陡峭,绿树满坡,奇趣姿态映入水中,满湖绿影。那方湖面形如月牙,随着山谷走势狭长延伸,月牙环绕的中心建了处三层高的阁楼,红墙绿柱,檐头覆盖朱色琉璃瓦,周遭天然景色未改半分,倚山傍水,遗世独立。
“那是……一处别苑吗?”
“嗯,空置了许多年。”谢珩负手而行,站在她身旁。
伽罗辨他神色,猜得那应是当年惠王府的别苑。
先帝在位时,惠王虽非长子,却是最有才能的皇子,办过许多漂亮的事情。彼时惠王妃喜欢来鸾台寺进香,惠王便求得皇帝允准,圈了鸾台寺后山的这片湖泊,建成别苑,上头还有先帝亲自题写的匾额。
永安帝即位后虽万般刁难,到底碍着那块御笔题就的牌匾,将这别苑抛之脑后。
于是数年冷落,直至此次鸾台寺佛事,端拱帝才派人重整楼阁。
按着惠王妃对鸾台寺的喜爱,当年来进香时,必定常会居住。
那么谢珩来此的目的,就不言而喻了。
好在谢珩身处清秀山林间,神色也不似平常冷肃,甚至比平时放松了许多。伽罗对此暌违已久,便安心观玩美景。
立于山间,心神皆畅,扫尽先前沉闷郁气。
渐渐行至湖边,那水清澈见底,连同水中游鱼也清晰分明,倒映满坡景色,如铺了彩缎。湖中有许多平整的巨石,参差错落的通向对岸,湖水则平缓流过石边,波纹荡漾——这湖水引自山间瀑布,常年流动不息,由月牙的另一端流向谷外。
谢珩脚踏巨石涉水而过,伽罗在水边犹疑。
那些石头间距不大,她跨过去并不费力。只是心中畏水,乘船时尚且有些害怕,何况是踩石涉水而过?然而湖心对岸美景确实诱人,想要绕行岸边,委实太过遥远,唯有渡水而过。
岚姑稳稳扶着她手臂,低声安慰,“姑娘不必害怕,踩着石头就能过去。”
伽罗颔首,瞧着缓缓流动的水波。
她当然明白,畏水皆是心魔作祟,这道坎必须跨过去。
从前在淮南娇养,尚能随心所欲,自虎阳关大败那一日,昔日荣宠皆成烟云。往后的路,哪怕布满荆棘,也需前行,何况只是一道并无危险的水流?
越是害怕,越要克服打败它!
伽罗咬咬牙,不敢看水波,只好闭着眼睛,握紧岚姑的手臂,伸出脚去触碰巨石。
这般姿态谨慎而拘束,即便触到石面,又如何能踩得结实?
谢珩正在石上看她,忍不住出声提醒。
伽罗依言睁眼,整个身子却还是倾在岚姑身上,小心翼翼。
“这样不行。”谢珩无奈,靠近石边,伸出手给她,“抓着我。”
伽罗稍稍犹豫,伸手搭在他掌心。
手掌立时被谢珩握住,而后他向前微探,指尖缠在她手腕。比起山间凉风,他的手很温暖,亦十分有力。那只手提过笔,握过剑,曾拿了钢针在她指尖比划,也曾手握铁扇,于箭雨中护送她逃出包围。
修长的十指骨节分明,曾令伽罗暗中赞叹,指尖却有层薄茧,应是常年习武所致。
他握得很牢固,墨玉般的眼睛瞧过来,渐渐令伽罗镇定。
伽罗深吸口气,探出身子,右脚踩在石面。
谢珩手臂用力,将她拉到身边,岚姑紧随而至。
一方,两方,三方……
每一方巨石上都如法炮制,伽罗站在水中央,瞧见脚下水波流动,游鱼嬉戏。湛蓝的天幕随同两侧峰岭倒映在清澈水中,浮云自头顶飘过,从水中看去,却仿佛是从脚下经过。而她宛如站在空中,脚踩云朵,背依蓝天,裙衫发丝在风中舞动。
她的身旁,谢珩修长挺拔的身影并肩而立,紧握着她。
这种感觉很奇妙,轻易压过心中恐惧。
伽罗很喜欢,笑靥如花,看向谢珩,“多谢殿下。”
“喜欢这里?”谢珩勾唇觑她,声音被晨风化得温柔。
“嗯,很漂亮。”伽罗将吹乱的发丝捋在耳后,仰头,从谢珩的眸中看到自己。久违的,没有重重心事和谨慎试探,只是欢喜含笑,沉浸在愉快中的自己,轻盈得像是能飞起来。
有那么一瞬的痴怔,伽罗迅速收回目光,“我不是很害怕了。后面的路,想自己试试。”
“不怕再跌入水中?”
“不会。”伽罗答得笃定。
谢珩颔首,遂松开她的手臂。
“我去趟别苑,你随意走走。”他叮嘱战青带人守在附近,旋即腾身跃步,几个起伏渡水而过,往那座精美的阁楼而去。
伽罗吁了口气,由岚姑扶着,蹲在石边戏水。
谢珩自别苑阁楼出来时,伽罗正在湖边徜徉,手中拎着把精致花篮。
时辰已过了晌午,伽罗玩得尽兴,不再多逗留,跟在谢珩身后,涉水往对岸走。
晴日风静,縠纹不生,伽罗踩在石边,正待跃向前方,忽觉脚下有个红色的东西猛然跃起。她没看清那是何物,心下却大惊,前足未稳,后足打滑,霎时落向水中。
湖水渗透鞋袜,迅速吞没小腿。
岚姑的惊呼尚未出口,谢珩却仿佛脑后生了眼睛,疾风般转身,堪堪握住伽罗手臂。而后用力一拽,水中少女便如钩中之鱼,凌空腾起,谢珩就势俯身,伸臂揽在她腰间。随后两个起伏到了水边,将她放在岸边草地。
呼吸之间险中逃生,伽罗惊魂未定,手臂还紧紧抱在谢珩颈间。
谢珩半跪在地上,这才问道:“何事?”
“有个东西……”伽罗想了想,反应过来那可能是戏水的鱼,脸上登时发烧。待发觉手臂仍旧缠绕在谢珩颈间,她还紧贴着谢珩胸膛时,更是烧红欲滴,收回双臂藏在身后,“多谢殿下!”
谢珩盯着她。少女低眉垂目,全然羞窘之态,秀颊上满是红霞,像是春日桃花。
他几乎想就势将她困在怀里,慢慢欣赏,亲吻品尝。
谢珩眼底露出笑意,声音都愉悦起来,“一条鱼能吓成这样!”
伽罗咬唇,欲待辩解回击,抬头对上谢珩的目光,又战败垂首。
“鞋袜湿了。”她扯开话题,站起身来,“殿下先行,我和岚姑随后。”
“又没断腿。”伽罗小声嘀咕。
谢珩强忍笑意,起身先行——上回岚姑抱着伽罗上阁楼,他是见过的,这次换做背她走山道,应当不会太难。
回到寺中,伽罗径直去了客舍,脱下鞋袜,寻个火炉慢慢烘烤。
待烤干了穿着出门,战青已在外等候,“殿下已同方丈去了藏经阁,请姑娘过去。”
伽罗未料方丈来得这般快,大喜之下,忙随知事僧前往藏经阁。
藏经阁远离香客进香的诸处殿堂,离客舍也颇远。伽罗脚步匆匆,绕过数重殿宇,在回廊拐角处,却见迎面走来个熟人——彭程,那位议和途中始终盯着她,意图说服她在北凉应援,给鹰佐吹枕边风,相助徐公望迎接太上皇回朝的鸿胪寺卿。
伽罗反应过来,暗呼糟糕,想要转身已是不及,那头彭程显然也看到了她,正满面惊异的看向这边。此时她若是落荒而逃,必然会泄露底气,届时彭程生出疑心,将前后事由禀报给徐相,会是何等情形?
云中城议和时,谢珩答允给鹰佐的银钱太少,以至太上皇与诸位被掳走的大臣仍被扣押在北凉的石羊城,曾使许多朝臣不满。谢珩初回京城时,徐相也曾以此为由,煽动朝臣世家紧逼谢珩父子,以便夺回朝政中枢大权。
倘若此事泄露,不止徐相会刻意为难,鹰佐和西胡得知消息,更是大事不妙。
所以目下,必须稳住彭程。
来不及后悔方才欢喜出门时的疏漏,一瞬的犹疑之后,伽罗扯出个微笑,缓了脚步,请战青等人原地稍等,而后端端正正走到彭程跟前。
“彭大人,好巧。”她缓缓施礼,却已不是议和途中的谨慎小心姿态。
彭程仍旧诧然,“傅姑娘?你不是……”
“在北凉?”伽罗适时接住,笑了笑,“彭大人料事如神,没想到会在京城重逢吗?当日云中城里,我确实被送到鹰佐手中,诚如彭大人所见。然而今日,我又回到京城,这其中缘由,彭大人不妨猜猜?”
这般主动的姿态,与议和途中的谨慎自保截然不同。
彭程满腹狐疑,猜不出所以然。
伽罗却已在这间隙里理清思路。
心中有了计较,态度便愈发从容,待彭程说她可能是被谢珩设法劫回时,便笑道:“鹰佐身边强将云集,殿下想从他手中夺回我,谈何容易?看来这趟北上,彭大人果真是被太子殿下的能力手腕折服了。”
彭程为这般态度而不悦,皱眉道:“不是夺回?”
“是送回。”伽罗胡诌,“不知太子与鹰佐有何约定,总之鹰佐反悔了,我又回到京城,进了东宫。至于其中缘故,他们自然不会透露给我。不过殿下对我照拂有佳,想必将来处境不会太坏。”
彭程狐疑,看向不远处沉默而立的谢珩亲信战青,再看看伽罗的从容姿态和气色打扮,不得不相信,谢珩确实待她不错。
至少傅伽罗的状态,比北上时好了太多太多。
谢珩父子深恨傅家和高家,一转眼,竟然会礼遇傅伽罗?
彭程打量片刻,忽然笑道:“傅姑娘得东宫照拂,真该恭喜了。只不知傅相在北凉得知此事,会作何感想。”
“这很难说。不过当日徐相将战败的罪责尽数推在祖父身上,这消息传过去,祖父作何感想,我却能猜得一二。朝堂中背弃朋友的并不少见,但祖父跟徐相有秦晋之好,徐相却能翻脸不认,这样的却不多。彭大人跟随徐相多年,不知当时是何感想?是否有唇亡齿寒之感?”
这话说得有文章,彭程笑意微敛,“傅姑娘都知道了?”
有杜鸿嘉这个表兄在,探听当时朝堂的情形,并非难事。
她款款朝彭程行礼,又道:“当日彭大人好意相劝,我十分感激,自当投桃报李。”
“哦?”彭程挑眉,瞧着眼前才及他肩头的少女。
伽罗道:“徐相会在那时背弃我祖父挡灾,可见背信弃义,舍弃盟友而自保,于他而言易如反掌。相较之下,太子殿下宽宏大量,任人唯贤,不止厚待于我,不计前嫌任用与我傅家沾亲带故的人,还曾为傅家和高家求情,可见气量宏大,光风霁月。这件事,想必彭大人也有所耳闻?”
这等宫闱之事彭程并不知晓,但看伽罗神色,他已信了九分。
伽罗续道:“徐相的地位如今岌岌可危,他日若再遇难关,谁知还会推出谁去挡灾?而今的情势,太上皇回京的事希望微渺,皇上与太子却蒸蒸日上。彭大人这官位来得不易,必定能识时务,想必知道当如何抉择。”
“投奔太子?”彭程哂笑,“傅姑娘的好意彭某心领,只是你这年纪,想参悟朝堂的事,未免早了。”
“确实参不透。不过我知道,良禽择木而栖,英主任人唯贤,雄才大略。太子殿下的本事,彭大人是见识过的,鹰佐数万大军占尽优势,却被他反客为主,可见与他作对,讨不到半点好处。如今太子殿下已然摆出了招揽贤才,不计前嫌的姿态。至于该弃暗投明,还是执迷不悟,想必以彭大人的睿智,应当能想明白。”
彭程惯于在官场油条间舞动长袖,原本没太将伽罗放在眼中,听得这话,倒是微怔。
伽罗适可而止,“殿下有事召我,彭大人,告辞了。”
彭程沉默不语,待伽罗走出两步,却忽然叫住她,“令姐就在寺中,傅姑娘不去见见?”
她上头就两个姐姐,二姐傅婎志在入道,不会在此,那么彭程所指的,必是长姐傅姮。
傅姮嫁的是徐相的次子徐基,那位跟彭程私交甚好,齐来礼佛,并不意外。况昨日才在寺中碰见徐兰珠和姚谦,想必是徐家兄妹各自携眷而来。
她脚步稍驻,旋即道:“目下的情形,相见何如不见。”
说罢,向彭程含笑施礼,唤了声“战将军”,气定神闲的走了。
彭程目送她离去,心中狐疑不定。
伽罗直至走到藏经阁外,瞧见左右没人,才松了口气,偷偷擦去额头细汗。
方才一番话不可能立刻说得彭程动摇,但至少能让他心中犹疑。只要他犹豫,不即刻将今日的事禀报给徐相,以谢珩的手段,自然能随机应变,消除后患。
所以当务之急,是迅速将此事告知谢珩。
藏经阁的观书厅内,谢珩正与方丈对坐品茶弈棋。
方丈年已六十, 早年曾游历各处, 后又阅遍佛经, 见识颇广, 佛学修为极高,深得敬重。伽罗入内见礼后并未打搅,直待两人一局棋对罢, 才由谢珩引出话头,提出想看看那副凤栖梧桐的画。
太子亲临,自无不许之理,方丈亲往二层阁楼去取。
伽罗趁机向谢珩说了方才遇见彭程的事, 谢珩起初意外,听得伽罗已将他暂时稳住, 眉头舒展,微露笑意,“彭程信了你那些鬼话?”
“那些话半真半假, 他应当将信将疑。”伽罗觉得愧疚, “是我出门时大意,忘了戴上帷帽,给殿下添麻烦了。”
“处理得很好, 不算麻烦。”谢珩沉吟片刻, 竟然亲自斟茶递给伽罗。
伽罗顿有受宠若惊之感, 捧着茶杯, 诧然望他。
谢珩端坐椅中, 目露赞许,“你误打误撞,或许能帮我个大忙。”说罢起身出了厅门,召来战青嘱咐安排。
没过多久,方丈手捧装了画轴的锦盒,小心翼翼走来。
观书厅内有方红木长案,他搁下锦盒,从中取出画轴,“殿下要找的,应当是这幅凤栖梧。这画在寺中藏了百余年,前后取出不过十回。十年一遇,非有缘人难以得见。殿下既能说出画中所绘,难道是见过它?”
“是她见过。”谢珩指向伽罗。
方丈便含笑问道:“檀越是何时见过?”
“七八年前了。也是在这间藏经阁里,那时候我跟娘亲来寺中进香,大师与我娘亲谈论佛法,还带她观看阁中藏书,看了这幅凤栖梧。”伽罗瞧见那卷轴上的明黄丝带,微微一笑,“这丝带我还记得,上面有几个奇怪的字,我不认识。”
方丈动作微顿,诧然望着伽罗,“檀越莫不是武安侯府的千金?”
“自贫僧主掌藏经阁,此画就只为令堂取出过,当时景象,历历在目。那时檀越年幼天真,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方丈感叹,将那副画轴缓缓展开。
丝帛绘就的图画,因年代久远,颜色稍有变化。那帛的材质却与大夏所用的稍有不同,虽经数百年,瞧着却无破旧损坏之感,上头的凤凰栖于梧桐,双翅凤尾皆用墨绿、金色为主,夹杂朱紫之色,华丽繁复。凤凰似在俯视世间,神态逼真,眼眸栩栩如生,一眼望去,宛如神灵降世,悲悯而高贵。
伽罗曾将那长命锁的凤凰翻来覆去看过千百回,而今对着这幅画,心中竟自涌出感动。
“就是这幅……”她喃喃,看向画中题跋。
她记得并无偏差,上头确实有题跋。随同原画写就的是种陌生的文字,繁复却简短,她生平从未见过,更不知其涵义。随后是数方收藏的钤印,末尾留空处,蝇头小楷端端正正,是百年前一位书画名家,简略评点此画技法及来历,说此画是他游历时偶遇高僧,机缘巧合之下所得。那高僧于山崖间圆寂,托付此画,他老来向佛,遂捐入寺中。
这点内容,几乎毫无用处。
伽罗下意识看向方丈,“那种奇怪的文字,方丈可认得它吗?”
“贫僧也不知其含义。”方丈道。
伽罗失望之极,手指摩挲画卷的象牙轴,对着那满目悲悯的凤凰出神。
有种猜测呼之欲出,她却不敢确信。
旁边谢珩遂道:“方丈见识渊博,虽不知其含义,可知它是哪里的文字?”
“殿下可听说过阿耆?”
“阿耆?”伽罗与谢珩异口同声,旋即面面相觑。这个名字,谢珩是从典籍中看到过,伽罗却是从娘亲幼时讲过的故事里听到过。娘亲来自北地,虽然从未提过是哪国人,却对北地风物掌故十分熟悉,于各小国部落的变迁亦知之甚多。
彼时伽罗年幼,对故事充满好奇,当时听得津津有味,过后能认真记住的,却不多。
阿耆是让她印象最深的。
据娘亲所说,四百年之前,在西边的玉山一带,有国名阿耆,东西八百余里,南北千余里,比起南边的富饶广袤,占地当然不算广,但在北边众多小国中,却是最繁荣的。玉山中蕴藏金玉宝藏,国人引水为田,因商人往来,市贸热闹,积聚财富甚多。
阿耆绵延百余年,因王室渐渐衰微,却坐拥无数财富,逐渐被周边部族觊觎。
两百余年前,阿耆王城被占,举国男女几乎都死于战争,由此灭国。
伽罗还记得娘亲说起这些故事时的神情,哀伤又迷惘,每回讲完,都会独自出神。
许久未曾触碰的记忆渐渐被这图画勾动,伽罗甚至想起,娘亲曾说阿耆国人笃信佛教,崇拜凤凰。因当时阿耆与东南的楚国接壤,国中多用楚国文字,唯有巫祝会用特殊文字记事,晦涩难懂。
阿耆灭国后,巫祝之术渐渐失传,这种文字大抵也湮没无存。其后疆域数番变迁,阿耆的国土大半被胡、凉及周边部落所得,还有极小的部分落入楚国手中。
如今大夏最西边群山连绵,据说从前就是阿耆的国土。
伽罗曾看过西边的舆图,记得边疆的群山,也记得那座离京城有三千里之遥的玉山。
这长命锁,难道与此有关?
伽罗满心诧然,听方丈简略说了阿耆的事,与娘亲所说的全然吻合。
末了,方丈道:“令堂佛学修为颇深,于阿耆的事知之甚详,彼时我与她谈论佛法,论及这些,便示以此画。”
“除此之外,方丈可还知道旁的关乎阿耆的事?”伽罗紧盯着他。
“阿耆灭国已久,往事尘封,贫僧就只知道这些。”
伽罗犹不死心,“没有更详细的吗?”
——仅从这些来看,娘亲与阿耆必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这流传数代的长命锁应当也跟阿耆有关。只是长命锁究竟有何用处,依旧没什么头绪。
方丈却摇头道:“贫僧所知仅限于此。檀越若想知道得详细,阁中有些书,或许能有帮助。”
伽罗当即请求一观,谢珩却道天色已晚,翻书太慢,能否借了带走。
他位居东宫,方丈自然不会拒绝,从中挑了两箱书命僧人装起来。
伽罗甚为感激,行礼谢过,随同谢珩告辞离去。
回到东宫,那两箱书便被送到了南熏殿。
殿中有两排檀木书架,先前从弘文馆搬来的书尽数被运走,谢珩命人排书入架,却同伽罗进了偏殿,靠在案前,“那长命锁呢?我瞧瞧。”
伽罗依言取给他看,立在谢珩跟前,纤手指着锁上纹路,“殿下瞧,不止那凤凰一模一样,这地方——我原先以为是装饰的花样,如今看来,跟那图上巫祝的文字相似。这东西,恐怕真是出自阿耆。”
“阿耆曾十分富有,傅伽罗——”谢珩忽然侧头觑她,揶揄道:“也许这长命锁背后,藏着阿耆的举国财富。我倒没想到,你还藏了这般身家。”
“若果真如此,我岂不是发了横财?”伽罗莞尔。
谢珩俯身靠近,压低声音,“露财招灾,你不懂吗?”
“招来灾祸可不妙。北凉和西胡虎视眈眈,我难以抵抗,不如送给殿下保管?”
“我纵然敢要,你也舍得?”
“身外之物,怎么舍不得?”伽罗知道谢珩不会贪图这东西,有恃无恐,双眼藏了笑意,偏头看他,神态戏谑。
谢珩挑眉,有意吓唬她,“倘若我转手给了父皇呢?”
“殿下不是那样的人!”伽罗语气笃定。
谢珩一笑,将长命锁还入伽罗掌中,“先翻翻书,看能否找到线索。佛书艰涩,有不解之处,我请大师过来解惑。”话音未落,忽听门外岚姑禀话,说是战将军求见。
伽罗猜得战青是有正事,收了玩笑心思,就想告退,谢珩却道:“站着吧。”
不过片刻,战青推门而入。
他还是去鸾台寺时的打扮,神情颇为严肃,进屋见谢珩和伽罗并肩而立,眼角笑意未收,不由诧异。
傅伽罗带笑也就算了,这般年纪的姑娘,虽身处逆境,倘若碰见高兴的事,也会天然流露。可谢珩呢?倚案的姿势甚为随意,甚至离少女太近也浑然不觉,他的唇角微勾,常年藏在眼底的深浓寒冰融化,眉梢眼角竟露温柔戏谑。
这般神态,罕见之极,也暌违已久!
战青与谢珩自幼相识,彼时谢珩还是王府尊贵的世子,生性顽劣桀骜,待他们这些侍从也随和,纵马射猎,翻墙攀树,无所不为。生气时会横眉怒目、扬鞭呵斥,欢快时会朗然大笑、得意飞驰,鲜活得像是夏日朝阳,夺目又明亮。
直至惠王妃被害身故,惠王痛彻心扉却难将凶手绳之以法,少年才头回现出愁容。
而后惠王落败,被迁往淮南,桀骜的少年终于彻底失了笑容。
待长兄谢珅被害,他的神情愈发阴郁、冷肃。
从淮南到京城的数年时光,谢珩在外人跟前带笑的次数屈指可数。自从入了东宫,朝堂天下的重任压在肩上,左相之辈的阻挠更是危险重重。谢珩本就冷硬,待人接物便愈发冷肃威仪,令人敬惧。东宫内外,谢珩等闲不肯露笑,哪怕朝堂上与人客气,那笑容也是紧绷着的,甚至笑里藏刀。
他何曾在外人跟前露出过这般笑容?
战青满心诧然,却为这难得的笑容而高兴,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拱手道:“殿下,彭程的事,属下已探过了。”
“他是陪同徐基夫妇去鸾台寺进香的。不过傅姑娘去议和的事,他尚未对人提起过,据他所说,连徐公望也不知此事。彭程应是被傅姑娘说得动了心,还想从属下口中探问殿下的态度,属下按照殿下的吩咐回答,他答应来赴宴。”
“很好。”谢珩颔首,“吩咐典膳局,初十那日宴请彭程。”
“遵命!”战青依命而退。
伽罗好奇,“彭程当真信了那些话?”
“人更容易相信对他有利的话,哪怕是谎言。不管他是否真信了,这场宴席,他只要来,于我们有益无害。”谢珩瞧向伽罗,“到时候我会另外安排小宴,你也出席。”
“全凭殿下安排。”伽罗当然乐意效劳,只是有些好奇。
彭程这些年紧随在徐相身后,瞧着忠心耿耿。北上议和的途中,他在谢珩跟前肆无忌惮,仿佛料定徐相能迎回太上皇,东山再起。却不知此时,怎会答应前来赴宴?
不过这并非她所能问的事情。
伽罗按下好奇,见谢珩心绪甚好,又探问道:“回来的途中我曾想过,外祖母与娘亲虽无血缘之亲,看她的容貌和对我的疼爱,必定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锁子的缘故,她或许能知道。那日在宫里,皇上曾应允让外祖母进京,不知……进展如何?”
她打量谢珩神色,心里终究忐忑。
谢珩倒无不悦,“已安排人押她回京,只是途中遇到暴雨泥流,她身体抱恙,会耽误一阵。”
“身体抱恙?”伽罗心头一紧,“严重吗?”
谢珩摇头,“风寒而已,并无大碍。”
后面几日,伽罗皆全副身心扑在那些书中。
佛教在阿耆一度兴盛,这些典籍中多有记载,写当时佛事盛况,王室对佛门的礼遇。然而其中内容,多是记载阿耆兴盛时的事迹,于后来之事鲜少涉及,唯有一处提及灭国的事——
书中记载,当时阿耆王城被占,军队曾冲入王室抢掠,却发现王城并非如传说那般宝藏盈库、珠玉满殿,甚至许多宫室空荡,珠宝少得可怜。他们很失望,继而愤怒,杀尽阿耆王室中人,继而将愤怒发泄在满城佛寺中。于是佛像被毁、僧人离散,其状甚惨。
伽罗光是看那记载,都能想象到王城中繁华崩塌时的混乱凄惶。
甚至梦中,都像是能隐约触及那些尘封旧事。
伽罗晚上歇得不甚安稳,午歇之后都觉得无精打采。
夏日天长,后晌极易困倦,她抱着书才看了几页,撑不住又趴在案上。
极浅的睡眠里,翻来覆去都是这些天看过的记载。迷迷糊糊的醒来,旁边是睡前读过的书,那上头写阿耆人礼佛的风气习惯,与娘亲曾经的习惯依稀相似。伽罗不知为何心跳甚快,睁着眼睛躺了片刻,顺手将那枚长命锁摸出来。
赤金打造,形如莲花,就连边缘都严丝合缝。
这莲花之内,会藏着什么?藏宝图?钥匙?信物?巫咒?
或者是空的,没有任何东西?
伽罗很好奇,翻来覆去的端详,却寻不到任何能打开它的缝隙。锁子不重,内里必定是空着的,倘若拿到将作坊去化了,或许能窥见里头的东西,可会不会毁了凤凰和那简短的巫祝文字?倘若它真的事关重大,毁了它,那可不是小事。
明明是佩戴了十几年的锁子,如今却让她觉得陌生极了。
伽罗很苦恼,伏在案边,左臂撑着头,右手把玩那长命锁,心中时而好奇,时而烦躁,实在烦闷极了,拿起那锁子,就想送到牙边咬一咬,看能不能咬出个洞来。
赤金打造的东西,当然是咬不透的,伽罗摆出个咬它的动作,又泄气叹息。
门口杜鸿嘉站了片刻,见她这模样,不由笑出声来。
伽罗闻之讶然,抬头见是杜鸿嘉,霎时起身,欢喜道:“表哥?”
“什么好东西,值得这样费神?当心崩了牙齿。”杜鸿嘉身上穿着东宫卫率的官服,右手如常按在佩刀上,向伽罗招手道:“外头的宴席散了,殿下和彭程在宜春宫,等你过去。如此要紧的事情,你……不会忘了吧?”
伽罗一笑,露出几颗贝齿,“哎呀,确实忘了。”
今日清晨时,谢珩曾派人来传话,说他晌午在宜春宫设宴,彭程会赴宴,太子宾客及东宫几位官员作陪。宴散之后,他会单独留下彭程,叫伽罗申时过去。
伽罗原本记着的,后因全心扑在长命锁上,忘得干干净净。
——但愿谢珩不会生气。
宜春宫离嘉德殿颇近, 是东宫惯常设宴、接见访客之处, 但凡无需在嘉德殿正经商议的事,皆可挪至此处,对着糕点清茶,闲说慢谈。
谢珩入主东宫不久, 性情又冷硬,凡事多在嘉德殿商议, 甚少用到宜春宫。
这回设宴, 有司办得格外精心,伽罗从后门进去,廊柱窗台, 擦拭得不染纤尘。
她深居南熏殿, 平常不见外人,这回过来, 怕又被不该碰到的人撞见,特意戴了帷帽,直至宜春宫外, 才摘了帷帽,随同杜鸿嘉进了抱厦厅。
这间小厅是单独会客所用,临水池而设,翠竹掩映。
里面谢珩与彭程分宾主而坐。谢珩穿的是家常的玄青衣衫,乌金冠下容貌冷峻, 挺拔的身姿坐在案后, 绣有云纹暗花的宽袖落在身侧, 两步外的青铜架上,搁着柄通身漆黑的宝剑,衬得他愈发冷硬。
彭程坐在东首,穿的却是鸿胪寺的官服,面上微红,似已喝了不少。
伽罗入内行礼,谢珩指着西边矮案,“坐。”
他在人前冷肃威仪,衣袖轻摆之间,似漫不经心。
伽罗依命入座,朝彭程道:“彭大人,别来无恙。”
“傅姑娘果真住在东宫,倒真出乎彭某所料。看来当日鸾台寺中,傅姑娘所言非虚,观姑娘气色精神,确实过得很好。”彭程审视般将伽罗瞧了片刻,竟自一笑,向谢珩道:“今日蒙殿下邀请,微臣不胜荣幸,亦感激不尽。殿下有什么话,尽管吩咐。”
“吩咐谈不上。父皇命我过问西胡使臣的事,彭大人主理鸿胪寺,自该同你请教。”
“微臣惶恐。”彭程微微欠身,“其实当日云中城内,微臣就已对殿下佩服之极。只是当时微臣愚钝,未能认清情势,多有得罪之处。殿下宽宏大量,倘若有任何吩咐,微臣定当尽心竭力。”
“彭大人难得说句痛快话。”谢珩挥手,侍立在侧的卫军立时上前添酒。
他举杯虚敬,而后一饮而尽,“傅玄与我有杀母之仇,彭大人想必有所耳闻。今日我叫傅伽罗过来,便是要你知道——虽然当日主谋难辞其咎,但旁的人,但凡明事理,我都既往不咎,还会善待。所以往后的事,彭大人尽可放心。”
“殿下胸怀宽广,微臣佩服!”彭程拱手,脸上笑意更浓。
太上皇很难回来,这在云中城议和的时候,他已经有所察觉。
谢珩父子回京入主皇宫的事出乎所料,这位远离朝堂的太子虽无根基,手腕却令人敬畏。他在云中城亲眼所见,对此感触更深,假以时日,只怕父子二人根基牢固,愈发难以撼动。
回京后两月的时间,纵观朝堂变化,彭程对这点更是深信不疑。
原本还担心徐相终会倾塌,他也难以苟存,所以不遗余力地对徐相尽忠。而今看来,却又有了转机——
谢珩主动提出联手,他只消风使舵,明哲保身,就能保个平安。
只是他追随徐相多年,倘若就此背叛,恐怕会落个卖主求荣的名声,往后脸上太难看。
彭程心中矛盾之极。
伽罗察其神色,猜得他心中顾虑,见谢珩递来个眼神,遂笑吟吟开口道:“彭大人深明事理,难道不觉得,徐相弄权多年,令朝中乌烟瘴气、百姓苦不堪言,是时候该肃清一番了吗?虎阳关之败,徐相虽尽数推在我祖父头上,可他身居左相之位,管着兵部,难道没有半点错处?其□□过,众人心知肚明。”
她声音清脆,年龄又有限,含笑说话时,比起冷肃深沉的谢珩,更能解除戒心。
彭程身在东宫,有谢珩坐镇,也不好轻慢伽罗,只含笑道:“傅姑娘看得清楚。”
“提拔赏识彭大人的是太上皇,而非徐相。虎阳关之败,太上皇落入敌手,百姓深受其苦,徐相难辞其咎,难道不该讨个公道?而今皇上圣明,太子睿智,朝中有小人弄权,彭大人仗义执言,为君分忧肃清朝堂,这才是忠直之臣。”
彭程眼中陡然一亮。
情势已然分明——太上皇归来的事希望渺茫,跟谢珩父子作对,只会自讨苦吃。倘若及时投靠,还能保住前程。
至于他最担心的卖主求荣的骂名,伽罗已给了他最好的解释。
身为人臣,他的“主”是君王,又不是徐相。
襄助君王铲除弄权之贼,算什么卖主求荣呢?
彭程松了口气,不由一笑,“傅姑娘果真聪慧玲珑,彭某佩服。”
谢珩目光扫过,将他神情尽收眼底,遂道:“徐公望与我水火不容,必会见个胜负,彭大人心知肚明。这趟北上议和,彭大人有恃无恐,可见徐公望已有安排,与北凉十分熟络。鸿胪寺掌番邦往来事宜,彭大人主事多年,于其中内情,想必知之甚多。我特意留下彭大人,不过是想听些席上没提及的旧事。”
彭程作了然之色,“殿下既奉命主理鸿胪寺,今日垂询,微臣岂敢隐瞒。”
他瞧了伽罗一眼,见谢珩并没有让她避嫌的意思,心中只当那位失踪的傅良绍也已投靠了谢珩,遂起身拱手,“鸿胪寺旧事很多,不知殿下想问哪些?”
“不急。彭大人想清楚再说。”谢珩摆手,低头自斟酒喝。
彭程立在原地,稍作犹疑,旋即跪地道:“云中城之后,其实微臣已考虑过此事。不瞒殿下,当日微臣听命于徐相,确实存了私心。然云中城中议和,殿下雷霆手腕,不止迫鹰佐接受和谈条件,还令他火速退出虎阳关外,未敢自扰百姓。这等手段,微臣自叹弗如,亦十分佩服。那时我才明白,殿下的才干能力,非旁人所能及,我先前那些心思,不过是螳臂当车,可笑得很。所以回京之后,微臣自知有错,心中摇摆,议和的有些细节,便瞒了下来。”
这便是在表忠心了。
谢珩神色稍缓,挑眉道:“是傅伽罗的事?”
“是。徐相对殿下携傅姑娘北上的事并不知情,当时微臣擅做主张……”他尴尬地笑了笑,“而今回想,实在汗颜。”
谢珩道:“我说过,既往不咎。”
彭程颔首,“殿下面对鹰佐数万大军都毫无惧色,能从容筹谋,这等胆色,微臣佩服之极。那日鸾台寺碰到傅姑娘,才知殿下胸襟宽广如日月朗照。微臣这才知道往日如井底之蛙,大错特错。往后必当尽心竭力,襄助殿下。”
“彭大人身居要职,做这些事,也是为天下百姓。”谢珩淡声,笑得高深莫测。
彭程自言惭愧,又道:“不瞒殿下,徐相为人精明,戒心极强。殿下若想早日成事,还当隐瞒此事,勿令徐相起疑。”
“这是自然。”谢珩依旧命人给他添酒,“今日彭大人尽可畅饮。待理清徐公望跟北凉的往来,三日之后,再来东宫。”
于是侍卫添酒,伶人隔座拨动琵琶,一室融融。
半个时辰后才饮尽杯中酒,谢珩才命人送客,彭程满口感谢,从僻处走了。
待他离开,谢珩便也起身,命战青和杜鸿嘉自去歇息,却招手叫伽罗近前,“陪我走走。”
伽罗只当他还有事吩咐,自然从命。
出了宜春宫,外头斜阳西垂,晚风拂柳。
谢珩难得步履缓慢,同伽罗并肩而行,问她长命锁进展如何。
伽罗如实说了,难免沮丧,“原本以为见着方丈,能有不少收获,谁知还是这样。那些佛书固然都提了阿耆,却没有半个字涉及长命锁。照这样查下去,除非我强行开了那锁,否则怕是查不出头绪。”
“不着急。”谢珩倒是浑不在意,“阿耆这线索十分有用。耐着性子查下去,总能有结果。再不济,还有北凉的鹰佐。”
“鹰佐?”伽罗愕然。
“他为长命锁而来,总该清楚它的价值。”
“可鹰佐远在北凉,殿下倘若设法探问,被他察觉时,岂不是露了痕迹。”
“忘了你送我的大礼?”谢珩觑着她,“彭程跟北凉必有瓜葛,借他的手行事,鹰佐想不到我头上。当然这是下策。不过说起彭程,我从前倒没看出来,你这般会骗人。”
他语气揶揄,伽罗便也笑道:“我这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哪算骗人?”
谢珩颔首,认真道:“你说得很有道理。本太子自叹弗如。”
向来冷肃霸道的谢珩忽然变得这般谦虚,还揶揄得一本正经,伽罗竟然无言以对。
谢珩却已在一座殿前驻足。
比起东宫其他宫殿的四方院落格局,这座殿临水而建,周围遍植花木,重檐之下,雕绘装饰却不似其他宫殿肃穆威仪,反因那湾碧水而显得灵秀,宝蓝底色的牌匾上写着“玉清池“”三个字。殿外有数名宫人侍立,为首的女子十八岁左右,是女官打扮,见了谢珩,率众跪地行礼,恭敬端庄。
伽罗知道东宫有女官侍奉起居,却从未见过,此刻才忽然反应过来,她如今所处的,已是平常罕有人至的内眷居处了。
谢珩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正自诧异,却听谢珩道:“进去瞧瞧。”
“我?”伽罗不甚确定。
谢珩颔首,“报答你送的厚礼。”
伽罗心中狐疑,随那女官进殿。绕过门口的灵芝仙鹤大屏风,里头情状一览无遗——
殿内深有四丈,左右数间连在一处,除了当中四根数人合抱粗的红柱支撑,别无他物。沿墙除了雕花窗棂,便是高可过人的花梨木架,上头陈设四时花卉,珍宝玩物。正中间是一方水池,里头水波微漾,热气袅袅,周围塑十六只铜铸凤凰,形态各异,却都微俯向池面,清澈的水流自其中涌出,注入水池,溅起一方水花。
水池四周铺了红毯,沐浴所用的诸般物事俱全,宫扇之下两名宫女跪立在侧。
自门口至水池隔了数重屏风,却都是轻纱造就,上头绣了飞凤百花,却难阻断视线。
伽罗满心愕然,忽而明白过来,这应是东宫内眷沐浴所用的池子。四周水浅,中间深些,用处甚多。
她当即退出殿外,“殿下这是何意?”
“不是怕水吗。”谢珩垂目瞧着她,“借给你学凫水。”
伽罗并不知道这玉清池是谁所用,却也明白,以她目下的身份,当然不能受这等恩遇,忙道:“多谢殿下美意,但这等恩赐,伽罗不敢领受!”
谢珩皱眉,“闲着也是闲着,借你几月。”
“殿下曾说过,伽罗尚是戴罪之身,能住在南熏殿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僭越,受此大恩?”伽罗屈膝行礼,许是平素对谢珩太过敬畏,此刻心中还真是惶恐,“谢殿下厚恩,伽罗愧不敢受。”
谢珩垂目,见她诚惶诚恐,恭敬疏远,忽然觉得气闷。
前后两回水边遇险,她都吓得面色惨白,可见畏水是心魔的缘故。虽说他那日水边救美,难得的叫她投怀送抱了一回,但为她着想,多学些本事总归是有益的,至少往后遇水,不至于溺毙。若换成是妹妹谢英娥,谢珩兴许能拎着她直接丢进水里去,可面前是伽罗——
素来在他跟前谨小慎微,心怀畏惧又强装镇定的傅伽罗。
若真把她丢进水里去,她恐怕得记恨一辈子。
谢珩在朝堂翻云覆雨,行事果决,对着这毫无还手之力的弱女子,反倒瞻前顾后起来。他俯身凑近伽罗,瞧着她的眼睛,“真不要?”
伽罗勾唇报以笑意,果断摇头。
“不愿学凫水,下回落水可没人救你。”谢珩淡声威胁。
伽罗不为所动,咬唇未答。
这水池确实是学凫水的好地方,池水温热,久浸其中有益无害。且水池毕竟不似别处,她若怕了,还能游回边缘,有岚姑在侧,还能护着她——从前在淮南时,外祖母也兴起过教她学凫水的心思,只是高家没有这等浴池,城外的温泉往来太麻烦,她又没迫切想学,所以作罢。
倘若这是自家的池子,她当然高高兴兴的用了。
关键这是东宫内眷所用。
伽罗再怎么想克服恐惧学凫水,也不能在谢珩的地盘放肆。
谢珩纵然不在意这些琐事,心绪甚好时愿意施恩,她却身份尴尬,不敢越矩。否则哪天触了霉头,谢珩换上那张凶神恶煞的脸,这僭越的罪名就够她喝两壶的。
还是当坚决辞谢,免去事端。
两人在殿外僵持,谢珩难得示好却被她断然拒绝,心里愈发堵得慌,没好气地道:“不识抬举!自己看吧,想通了来找宋澜,她会教你。”
谢珩束手无策,又抹不开脸皮解释宽慰,拂袖自往昭文殿去。
目下推辞就推辞罢,反正她飞不出东宫,有的是时间慢慢儿入觳。
推辞了一回两回,她难道还能推辞第三回?
伽罗回到南熏殿,依旧满头雾水。
将这事同岚姑说了,岚姑的顾虑倒不像她这么多,“太子殿下行事谨慎有分寸,他既然发话,可见不算越矩。那玉清池若是太子的妃妾所用,姑娘当然不能僭越,可若是东宫女官所用,姑娘借来一用,又有何妨?这回姑娘无意间促成彭大人的事,想必功劳不小,太子恩赏,也该是为此。”
“这道理我方才想过,只是……”伽罗沉吟。
只是她觉得,谢珩近来态度有些奇怪。
从前在淮南的情形不必说了,就是她初上京时,谢珩还是冷硬威仪之态,那把锋锐冰凉的铁扇抵在喉间,她至今记得那种呼吸冰凉的感觉。乃至后来客栈中钢针逼问,她心惊胆战,吓得失态大哭,至今心有余悸。
其后数番往来,谢珩总像是锋锐冰冷的重剑,哪怕他答应救回父亲,为外祖母说情时,也是态度冷淡,极不情愿,令她敬惧,小心翼翼的不敢放肆。
先是去鸾台寺前送了许多衣裳,鸾台寺的后山湖畔,又救她脱险,肩背紧贴,直至她察觉不妥时才放手——若换在从前,谢珩能从水里将她拎出来扔在地上,就已是客气的了。甚至今日……岚姑没见那玉清殿的情形,那等规制,绝非女官所能享用的。
谢珩愿意和颜悦色,她当然庆幸,但好得过头,就令人心里发毛了。
伽罗如今自身难保,哪敢平添事端,当即龟缩在南熏殿中,埋头书堆。
如是数日,谢珩应当是忙于公务,未再踏足过南熏殿。
伽罗乐得清净,只盼外祖母早日康复进京解惑。倘若这长命锁真能报答谢珩,她也能早日还了他的恩情,逃出这座东宫。
至六月下旬,暑热渐浓,哪怕躲在屋中,也常汗湿重衫。
那位宋澜不知是受谁指派,特意送来两座风轮,每日送来冰块,留两个宫人摇轮取凉。
伽罗白日几乎不敢出门,只躲在书房偷凉,那只拂秣狗倒机灵,逮着机会就往书房钻。
相处数月,伽罗对它戒心渐消,偶尔也会在岚姑的陪伴下,抱它入怀逗弄,还起了个直白的名字——阿白。它通身白毛在岚姑照拂下养得十分柔软,拿手摸过去,格外舒适,往它头顶上揉揉,它便十分乖觉的凑过来。
伽罗喜欢这样的乖巧,看到阿白无辜天真的双眼,便愈发喜爱。
晌午饭时她特意留了几块糕点,待午睡后便抱了阿白在桌案上,慢慢喂给它吃。
正自得其乐,忽听门外轻扣。
因岚姑今日得了准许外出采买胭脂水粉,伽罗自过去开门扇,瞧见外头是杜鸿嘉,当即现出笑意,“表哥?”
“岳华回来了,快跟我走。”杜鸿嘉额头布了汗,拉起她胳膊就往外走。
伽罗脚下踉跄,好容易跟上他的脚步,忙问道:“出了何事?”
“她是从北凉回来的。”杜鸿嘉压低声音,“带了你父亲的消息。”
伽罗心中乍然一紧,顾不上裙衫碍事,拔腿就往昭文殿跑。
伽罗赶到昭文殿时, 韩荀正好从里面出来,见了她疯跑的样子,面露诧然。
伽罗连行礼都顾不上, 见门扇虚掩,当即看向战青。战青很识趣, 口中说了声“殿下, 傅姑娘来了”,旋即推开门扇让她进去,连禀报都免了。
殿内只有谢珩和岳华两人。
伽罗跑得气喘吁吁,盛夏后晌正热, 她浑身已然出了层汗,顾不上抹掉额头汗珠,三两步跑进去,便向谢珩道:“殿下,有我父亲的消息了?他处境如何?”
“他还活着,处境不算太坏。”谢珩示意杜鸿嘉掩上屋门,随即进了内室。
内室颇隐秘, 内外隔开,不怕人偷听。
谢珩寻个椅子坐了, 朝岳华颔首, “详细说说。”
“殿下递来营救傅大人的旨意后,属下便和陈光去了石羊城。傅大人是单独关押, 在石羊城守将的府邸, 鹰佐安排在他周围的防卫, 比对太上皇的更严,所以进最初进那座府邸时费了些力气。后来属下摸清情势,单独进去一趟,看到了傅大人——”岳华看向伽罗,语气稍缓,“令尊确实受了刑,但我去的时候,已恢复得差不多。”
伽罗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后来呢?”
“我在那座府邸潜伏,趁着他们夜里换班的时候,跟令尊说了殿下要救他的事。但是,令尊说他暂时不愿离开。”
这结果令伽罗无比诧异,“为何?”
“他提到了令堂。具体情由我不清楚,不过令尊说要等到给令堂报仇后,才肯离开石羊城。后来鹰佐看过他几次,看得出来,令尊是在与鹰佐斡旋,寻找时机。”
伽罗一时间难以理清其间关系。当年娘亲无故失踪,父亲说她是身故,事发时是在治地,离父亲后来为官的丹州都很远,跟北凉更是差了千里。娘亲的死,与鹰佐何干?难道娘亲的失踪,是鹰佐一手促成?
许多疑惑浮上心间,伽罗只能暂时按下,又问道:“岳姑娘可知道他想如何报仇?”
“傅大人说得很简略,要带着鹰佐去个地方,到时候见机行事。我提出想帮他,他却说要手刃仇人,才算是真正为令堂报仇。不过我也按照殿下的吩咐,在石羊城留了人手,倘若用得着,也可帮他。”
“所以……救我父亲脱困的事,是要推后么?”伽罗不甘心,看向谢珩。
谢珩颔首,“令尊不愿回来,强行救回无益。”
她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父亲性子如何,她是最清楚的。虽然文雅不爱争执,却比她还要执拗坚定。但凡认准了的事,哪怕困难重重,也会竭力去做。
当年他与娘亲两情相悦,硬是扛着老太爷和老夫人的重重威压,将娘亲娶进侯府,呵护备至,没叫娘亲受半点委屈。后来跟他老太爷意见不和,老太爷扬言要将他逐出家门时,也不曾退让半分。再往后娘亲过世,老夫人张罗着要给他续弦,他索性另谋个差事远赴丹州,死也不肯续弦。
如今他铁了心要给娘亲报仇,还有谁能拉回他?
给娘亲报仇当然是好事,可鹰佐是北凉王子,父亲一介文官,又无强援,哪能轻易做到?即使做到了,又如何全身而退?
诸般担忧顾虑交杂,伽罗垂首不语。
谢珩知道她心思似的,起身踱步过来,按了按她肩膀,“令尊既有此心,想必有应对之法。岳华——还有旁的吗?”
“我跟傅大人提了傅姑娘北上议和的事情……”岳华似有些忐忑,见谢珩并无不悦,这才放心道:“令尊说鹰佐居心险恶,傅姑娘万万不可北上。他还让我转告傅姑娘,他做的事情,心里有数,叫傅姑娘不必担心,保重身体为上。”
伽罗眼圈微红,认认真真的朝岳华屈膝行礼,“多谢岳姑娘。”
“使不得!我只是奉命行事。”岳华忙避开,语气中却平添感慨,“令尊爱护傅姑娘,拳拳之心令人动容。对了——这玉虎是令尊托我转交姑娘,以此为信,让姑娘务必珍重。唯有姑娘安好,他在北凉,才能无后顾之忧。”
伽罗接过,点了点头,竭力不让喉头哽咽。
父亲一向爱护她和娘亲,她怎会不知道?
当年在治地,父亲便以二十余岁的年纪撑起天地,给了她最安稳美好的记忆。后来在京城也是极力周全,拧不过老太爷和老夫人的态度,便背着长辈的责骂,将她送到了淮南——
祖母、伯母和婶母都健在,却将年幼的姑娘送到外祖家抚养,老夫人从前看重侯府颜面,为此盛怒异常。那时候父亲常被老太爷叫去呵斥,伽罗曾偷偷瞧见过,老太爷脸色铁青,说了许多威胁的话,父亲却半点不改初衷,甚至连老太爷拿茶杯砸在他额头的伤痕,都骗她说是不慎磕的。
他向来如此,不管多艰难,都竭力将她护在掌心。
伽罗想起旧事,鼻头发酸,深吸了口气,道:“殿下的恩德,伽罗铭记在心!”
“令尊行事时,我会安排人全力襄助。”谢珩单手扶着她削瘦的肩膀,见她鼻头憋得通红,心中一软,向杜鸿嘉道:“先送她回去。”
这就是另有事情要吩咐岳华了。
伽罗应命,垂着头出了昭文殿。
一路沉默着回到南熏殿,杜鸿嘉满面担忧。
伽罗红红的眼圈倒是渐渐消了。
方才一时情绪激动,无比想念父亲,这会儿缓过来,倒没那么想哭了。何况,哭有何用?
她瞧着杜鸿嘉,翘了翘唇角,“父亲平安无事,殿下又说会全力襄助,这是最好的消息了。表哥不必担心,我会听父亲的话,保重自己。”
“我倒宁可你在我这里哭一场,也别憋着。”杜鸿嘉低声,“过两天是你的生辰,到时候我去求殿下,带你出去散心。”
伽罗抬头,看到他眼中的担忧与关怀。
近来琐事太多,她竟然都忘了生辰!伽罗不由一笑,颔首道:“好,我等着表哥。”
杜鸿嘉有事在身,便先回昭文殿去。
至晚,伽罗用过晚饭,同岚姑在院里闲坐。猛然瞧见谢珩时,愣了一瞬,旋即起身相迎,“殿下怎么有空过来?”
“来看看你。”谢珩负手看着她,“居然没哭?”
“让殿下失望了。”伽罗请他入厅,亲自斟茶给他。
“方才细问过岳华,令尊虽被困在鹰佐手中,却不是全然劣势。他毕竟是凭着真本事当的丹州长史,想应付鹰佐,也不是很难。”谢珩凑近些,打量着伽罗的神情,“还当你又会哭一场,看来是我多虑。”
“殿下就这么盼着我哭?”伽罗不满。
谢珩似笑了下,招手叫她跟上,“随我走走。事情都闷在心里,小心憋出病。”
这好意伽罗明白,跟着谢珩出门。
夜渐渐深了,天气晴好,明月当空,给地上铺了层银光,轻易盖过甬道两侧石灯中的微弱光芒。连绵的殿宇之间游廊纵横,廊下的莲花灯笼亦掌了灯,红色的光散射出来,在风中摇曳,连绵不绝,像是盛开的朱红佛莲。
伽罗吁了口气,觑着谢珩神色,“没想到殿下会为父亲的事费心至此。我还以为……”
“以为是我骗你?”
“不是不是。”伽罗忙摆手。
骗人不至于,怕他会敷衍是真的。毕竟父亲是傅家人,谢珩哪怕愿意搭救,会出几分力气,伽罗心里着实没数。今日听罢岳华的话,有那玉虎信物在手,才知道他费了多大的力气——在鹰佐的严密防备下找人,再冒险出入,设法说话,并非易事。
也许她确实看错了谢珩,伽罗想。
“不过我确实没想到,殿下会这样上心。”伽罗浮起笑意,“这回,又是我小人之心了。”
“你比我小六岁,比起来确实算小人。傅伽罗——你觉得令尊是傅家人,所以我不会费力相救,是不是?”谢珩侧头瞧着她,语气却是笃定的,不待伽罗回答,已然道:“瞧这眼神,显然是了。”
伽罗歉然微笑,并未否认。
“母妃的死,我确实恨傅玄,我不否认。大哥的死,我也恨高探微,还有你那两位舅舅。”谢珩在一处风灯下驻足,背靠廊柱,低头瞧向伽罗。
灯笼的光照在他脸上,添了几分柔和。他换了套家常衣裳,迥异于往常的墨色玄青,而是选了象牙白,以玉冠束发。比起平常的挺拔姿态,这样倚柱的姿势冲淡冷硬之感,加之眼中没了寒冰,此刻的谢珩,平白叫伽罗想起公子如玉的形容,也不再让人感到威压冷肃。
这多少让人觉得亲近。
尤其目下他还不计前嫌,竭力帮她,甚至主动道出心事。
伽罗鼓了鼓勇气,提起了一直小心回避的话题,“文惠皇后的事,那时候我年纪还小,不知详情。不过信王……我是知道的。”她瞧了瞧谢珩,见他神情如旧,未露愠色,稍稍大胆了些,“那件事情我很惭愧,也很惋惜。外祖母从前见过信王殿下,说他待人宽厚,处事明练,有仁君之气。”
“她这样评价大哥?”
伽罗颔首,“但外祖母不是舅舅们的亲生母亲,也阻止不了一意孤行的外祖父。”
谢珩叹气,“所以终究死了。他们险些用他的死,击溃父皇。”
伽罗咬了咬唇,察觉他眼底的失落惘然。
相识数年,谢珩从未有过这般神情。
朝堂上再怎么威仪冷肃,翻云覆雨,卸下那身太子的装束,他毕竟还是个**凡胎的人。从养尊处优到形同软禁,丧母后又失去唯一的兄长,那种仇恨与怅惘,伽罗纵然不能感同身受,却也能猜度几分。
“我知道殿下的恨。原先我对鹰佐并不觉得怎样,可今日得知母亲的死可能和鹰佐有关,回到殿里越想越恨,甚至想飞到北凉去,问明事由后报仇。倘若他真的伤了父亲,我恐怕会想将他千刀万剐。殿下对于文惠往后,对于信王,想必也是如此。所以殿下,你愿意不计前嫌搭救父亲,我真的十分感激,也很意外,所以不敢相信。”
住在东宫这么久,伽罗有意回避旧事,从不敢跟谢珩说这样的话。
然而真的说出来,心里的忐忑却不像预想的那么严重。
她仰起头,带着点慷慨赴死的心情,对上谢珩的目光。
并不是她预料中的冷肃狠厉,反而……
伽罗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此刻的谢珩,与平常截然不同。
“所以你怕我,不是因为我用钢针吓唬你,而是怕我寻仇?”谢珩茅塞顿开,瞧着灯光下的美人,声音竟似温柔。
“钢针那次……”伽罗咬了咬唇,坦白道:“殿下确实凶神恶煞,叫人害怕。”
旋即漾起讨好的笑意,怕他生气似的。
灯光在她柔白的脸颊镀了层朦胧的光,耳畔珊瑚珠子映衬,仿佛两颊生晕。她今日穿的是身石榴红的裙子,头发松松挽起,随风微动。
夜风拂过,扬起衣袂翻飞,她红衣如画,盈盈的笑,星辰般的眸子里藏了暌违已久的狡黠,如同暗夜里的妖精。
谢珩挪不开眼,五指在风中微张,触到夜风送来的她的发丝,若即若离地扫过手掌。
那份缱绻酥麻像是能痒到心里去,叫人贪恋,想要得寸进尺。
“当时我只是想吓唬你。”谢珩低头觑着伽罗,仿佛解释,“议和事关重大,西胡又屡次生事。你咬死了不肯吐露事情,不用那等手段,能逼出你的真话?”
这倒是真的。若不是那钢针,她恐怕真不敢说实话。
谢珩会读心术似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笑,终于步入正题,“所以你不必怕我。昔日的仇怨我不会找你清算,当日你在淮南,对英娥暗里帮忙,我心里有数。那年佛寺里我救了你,傅伽罗——我杀过人,坑过人,救下旁人性命的,却就那一次。”
“所以呢?”伽罗捉摸不透他言下之意。
谢珩俯身靠近,缓缓道:“你的命是我给的。”
“那我可得好生巴结殿下,免得哪天殿下心绪不佳,又拿回去。”伽罗莞尔。心中始终绷紧的那根弦,却松了许多——谢珩施恩无数,又说得这般明白,她若还时刻猜疑提防,觉得他会迁怒报仇,那就真成白眼狼了。
不过令伽罗意外的是,谢珩居然知道她暗里帮谢英娥的事情。
她还以为,以谢英娥的性情,恨透了高家女子,半点都不想领情呢。
那么,当初偷摸帮他的事情,他知道吗?
应该是不知道的,毕竟她做得隐蔽,些许小事又微不足道,他哪会知道。
伽罗藏了小秘密似的,隐晦一笑。
风过回廊,带着凉意,谢珩不再逗留,抬步继续前行。
伽罗跟在他身后,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从前在淮南时只觉得他冷厉如剑锋,看着表哥的目光里全是难以隐藏的恨。后来京城再会,也是端贵威仪,那把铁扇抵在喉咙的时候,仿佛随时能取了她性命令人畏惧。
所以她敬畏、担心,在他跟前时刻如履薄冰,皆因猜不透他的心思,摸不准他的态度。
如今她当然还是猜不透谢珩的心思,却少了那些顾虑。
肩上心中皆轻松了不少,这趟夜游,自然也颇尽兴。
伽罗瞧着那巨兽般伏在暗夜里的巍峨宫殿,头一回生出亲近之感,连同谢珩的背影,都悦目了许多。
回去后,黑甜一觉,又香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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