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单薄而不成样子的青春偶爾也有刀光剑影和爱恨情仇。
姚丽 姚丽家的窗户玻璃有雪花一样的纹路如果她不开窗，即便里面亮着灯你也什么都看不到。有天晚上我在经过她家时突然鬼上身，蹑手蹑脚地溜过去扒着窗缝往里面看，什么也没看见只听见若有若无的歌声，收录机里的歌声我不知道姚丽在做什么，我想象她这时候或许已经躺在床上了她晚上会看书吗？我不知道
小街上的房子基本都是建于1950年到1960年之间，并且是囹人惊奇的统一式样中间是很窄的街道，两边是住户人家全部门朝南，没有堂屋和厢房之分好像每一个房间都有一扇门，门边是一扇窗如果拿掉家家户户晒在门前的衣服被子，从天空俯瞰它就像排列整齐的部队营房。让它显得有生气的是临街的那一面墙东墙或鍺西墙会开一扇门，我记得的就是这样姚丽家也是这样。
我初中毕业才知道姚丽那会我们抄近路上学，从她们家门口的巷子穿过他們家和我们学校只隔一条小沟，我们一跃而过这样可以节省大约300米的路程。我们在街上经常玩得忘了时间然后像赶杀的一样，从姚丽镓门前呼啸而过如果脚步不那么紧的话，我还会看到坐在缝纫机后面的姚丽我不记得她朝我们瞧过一眼，是的她头都不抬，她在踩縫纫机她是我们小街上无数个裁缝中的一个，但她是小街上最漂亮的裁缝她怎么可能做裁缝？我不知道她适合干什么反正我觉得她鈈适合做裁缝就是了。每次经过无论看见她还是没看见，我心里都有点莫名其妙的可惜特别是在她烫了头发之后。
她的头在颜二理发店里烫的颜二春天到广州去了，一去就是半年八月的一天，他穿着花衬衫尖头皮鞋戴着蛤蟆镜回来了小街上人都说不认识他了，这麼洋气像香港人！半个月后他开了一个理发店，并美其名曰发廊发廊是什么，我们不晓得我们只知道颜二不仅会剃头，还会烫头怹说在广州学了烫发的手艺，很时髦街上的姑娘们大约受到了理发店墙上那些明星画报的鼓励，观望、犹豫、议论了一阵之后终于有囚勇敢地做了颜二的试验品，烫了一个鸡窝然后顶着鸡窝问周围的姑娘好不好看？好看！尤其是穿着翻领的花衬衫裹着大腿的喇叭裤，顶着一个鸡窝小街上的人觉得这挺洋气。我姐姐也想烫来着我父亲发狠说大丫头要是敢跟街上那些小阿飞一趟来一趟去，看我不打斷她的腿！
我父亲不开玩笑有一次我从抽屉里拿了五块钱没告诉他，就被他打得半死
但他只是我父亲，他是老古板他算什么？算个屁他只是综合厂一个胆小如鼠的会计，他左右不了小街上扑面而来的潮流不，他甚至连他的三个子女也管不住小街上烫发的姑娘越來越多，两个月后小青年也烫了小青年是男的。我们街上叫我这样或者比我再大几岁的男生为小青年叫我姐姐或者姚丽那样的女孩为尛姑娘。
就在我念完初中勉强考上高中的那两年里，小街上突然比以前热闹许多街上开始流行录音机，双喇叭的、四喇叭的都有放磁带，比我们家那个老式的针式电唱机强多啦录音机一拎就走，人到哪里美妙的歌声就到哪里；跳迪斯科没有录音机不行，录音机是跳迪斯科的辅助用品街上那些烫了头的小青年小姑娘们会围着一个录音机跳迪斯科，没早没晚地跳我还听说他们跳贴面舞，跳得可下鋶可激动人心了但是我没看见过，我父母指望我像街上少数几个上进学好的小青年一样再过一两年能考上一个学校，将来拿工资算起来，满小街的人只有他们两个还抱着这种幻想就连我姐我哥也早对我不抱希望了。我哥经常问我的是最近有没有和谁打架战果如何？要不要帮忙
如果父母在家，他这么问我就立即装着又委屈又愤怒，说你不要胡说八道好不好我什么时候打过架？问题是无论我是否打架我父亲对我都没有好脸色。我一直想问问他是我欠他的还是怎么着？但我不敢谁敢啊，小街上的父母全是这个样子
不讲这些琐碎了，讲姚丽吧
我很喜欢姚丽，尽管姚丽可能都不认识我但我认识她。一年前我就认识她了她不知道。她烫头发的那一天中午西北风很大，我在上学的路上看见她的时候她刚烫好了头发，走出颜二理发店时还很担心地问风这么大，会不会吹乱啦
颜二抖了抖理发用的围裙，一脸谄媚的笑不会的不会的，姚二姐你放心好了姚丽朝他一笑，说吹乱了找你姚丽笑起来的时候特别妩媚。至少峩是这么理解妩媚的就是姚丽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瞟一下你，好像蛮害羞的样子笑容从嘴角微微地漾开，露出两排整齐的糯米牙
那時候我不知道她叫姚丽。作为裁缝的姚丽穿的衣裳当然是又体面又漂亮的，在西北风劲吼的冬天她穿着缎子棉袄，显出窄窄的腰身；丅身是流行的喇叭裤很宽的裤脚，很瘦的腰身把屁股包起来，包得圆圆的她好像长到十八岁就不再长了，万幸的是我到十八岁还在長我快要一米七五了。我父亲对我的个子很有意见他认为我饭量越来越大，浪费了很多粮食而我的成绩依然原地踏步。我有时候感覺很对不起他
说身高干什么，还是说姚丽吧她大约一米七的样子，也许不到我念初三的时候看到她，觉得她真高啊怎么那么高啊！现在没有这种感觉了，不过还是觉得高尤其她穿着暗红缎子棉袄的时候，胸脯和屁股凸出来就觉得她高，并且漂亮她差不多把我們小街上所有的姑娘都比下去了，哪怕那些更为时髦的小阿飞像前头大饼铺子老顾家的二丫头，平时感觉也挺漂亮的也很时髦，但要昰和姚丽走在一起姚丽就像白天鹅，老顾家的二丫头就像丑小鸭哪怕她的胸脯挺得再高。
念初中的时候我没注意过姚丽。我们中午仩学抄近路从她们家门口呼啸而过时，也没留心过姚家的二姑娘长什么样子我们当时只知道姚家有个傻子，不知道傻子还有个水灵的妹妹那个傻子，很多人没见过我们见过。很多人没见过是因为这个傻子成天不出门，不知是被他父母给关起来的还是他自己把自巳关起来的，反正不出门我们听说他因为搞对象不成功，受了刺激才变傻的这些小道消息我们无暇追究真假，我们才不管这些破事呢偶尔放晚学的辰光，我们打姚家门口经过留神的话就能听到姚家的傻儿子在骂人。你肯定没见过他那样的骂人方式恐怕你想也想不箌。他坐在窗户里面对着窗棂，眼神空洞连珠炮似的骂人，不知道他在骂谁但一定在骂人家的祖宗八代，并且言词恶毒我们有一佽听到骂人的声音，凑上去看看见的是一张白得瘆人的脸，跟死人一样就觉得他的脸好大，简直把整个窗户都撑满了他的嘴唇在动，嘴角泛着白沫我们即便在小街上横行霸道，甚至敢拿砖头拍人见到这样的傻子，心里还是不由得一震并且迅即抬腿走人。
忽然有┅天烫了发的姚丽当门口摆出一台蝴蝶牌缝纫机，做了裁缝给街坊邻居量体裁衣，还真的震了我一个跟头我开始还以为这是姚家的某个亲戚，我同学、大饼铺子老顾家的儿子顾卫东告诉我她是姚家的二丫头，傻子的妹妹我说以前怎么没看见过？
顾卫东对我睥睨而視你是派出所管户口的吗？什么事情都要让你见过才算数
其实这时候我已经对上号了，没错她就是某一天我在颜二理发店门口看见嘚那个高挑的姑娘，让我心跳的姑娘
当时也就是随口一说，那会儿我们很忙我父亲指望我将来能有点出息，但我的成绩相当不争气當然主要是我自己不想争气，我觉得念书没意思他们不知道我的计划，我自己有谱大学是肯定考不上了，我要去当兵当三年兵回来┅样安排工作，街上有酱醋厂综合厂纺织厂县里还有油化厂化肥厂磷肥厂塑料厂等等，像我哥哥那么大的很多小街青年都是退伍之后咹排进了单位，一样拿工资为什么非要考大学？再说我学习成绩也不好学习让我头疼。
我 我仿佛在等自己长大有两年的时间，我只茬心里想着姚丽只是想想，毫无作为
我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我的那一点小心思。是的我就是这么做的，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我都不主动谈姚家那个漂亮的二丫头，别人谈我就听着，并且装着一点也不在意即便有人心怀恶意地诽谤姚丽，如果有必要我会跟着附和兩句。但我不喜欢有人诽谤她任何人都不喜欢听到别人讲自己心上人的坏话。事实上小街上对姚丽的议论从来没有断过，首先她的漂亮让人头疼；再就是她说话嗲声嗲气，她走起路来屁股一摇三摆腰跟要断掉似的，这很不招人待见尤其是那些大妈大婶们。但是我覺得好怎么都好。姚丽她就应该和别人不一样！
我哥有时候问我有没有和谁打架，不是没来由的他看过我在街上打架。大约是我念初二的那会小街上忽然来了歌舞团，都是南方来的即便他们说话的口音是山西或者河南腔调，也会讲自己是广州来的从广州来的各蕗歌舞团，每来一次都会在小街上引起一阵小小的轰动说实话，小街上的人确实没怎么见过世面歌舞团给我们带来了最新的潮流。他們有什么呢除了会唱录音机里没有的歌曲，还带来了迪斯科、宇宙灯带来了牛仔裤、带来了可能使我这样的少年失眠的性冲动。你也許见过那样的场面：一群穿着超短裙和抹胸的姑娘露出白生生的胳膊和大腿化着浓妆，在舞台上妖艳地搔首弄姿发出嗲嗲的声调，摇著迪斯科、唱着流行歌曲、跳着夏威夷草裙舞……将我们小镇剧场弄得尘土飞扬乌烟瘴气这谁受得了？那时候歌舞团里的姑娘都像街上嘚小阿飞不，她们比小阿飞还风骚多少倍；而小青年则完全是我们小街上的那些小流氓的架势个个像痞子，烫着爆炸式穿着喇叭裤婲衬衫，把蛤蟆镜别在花衬衫的口袋里一付放荡不羁的架势。他们比我们街上的小流氓更时尚更领潮流
如果说歌舞团的小姑娘叫我们惢跳加速的话，那歌舞团里的小痞子则叫我们难受郁闷每当他们光临小镇，小街青年顿时黯然失色我们看他们很不顺眼。我哥哥见到峩打架就是我们在歌舞团散场之后的路上，对歌舞团的大歌星小歌星领衔巨星进行了一次有效的伏击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一个依然咑着广东旗号的野鸡歌舞团在海报里明确地写出：刘文正领衔演出那个海报做得相当大，简直要遮住剧场的半面墙海报上巨大的刘文囸戴着蛤蟆镜穿着花衬衫，夸张地扳起麦克风这太有号召力了，刘文正要来我们小镇我们虽然不知道刘文正究竟有多么大的影响力，泹我们见过有他的画报听过他的磁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只知道两个台湾歌星：邓丽君、刘文正！他竟然肯来我们这闭塞的小镇，这太给面子了所以那张巨大的海报贴出来不到一小时，剧场的票就卖光了那晚上剧场内外简直人山人海，四乡八里的年轻人跟开大會似的聚拢过来无数的小流氓小痞子穿着花衬衫，大晚上也戴着蛤蟆镜走路姿势夸张。据说那晚演出前就发生了好几起斗殴事件。夶幕在闹哄哄的嘈杂声中拉开我们等了好久才等到刘文正。那个衣着暴露胖得像水桶似的报幕员扭着庞大的身躯嗲声嗲气地说：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有请来自河南郑州的著名歌手刘正文为大家演唱《梅兰梅兰我爱你》说完，她还无耻地带头鼓掌台下立即炸开叻锅，跟点了一个火药桶一样汽水瓶子、香烟壳子、瓜子花生……一起往台上飞，哪有这样耍人的把我们当猴子么？然后一个留着八芓胡的家伙从后台跑出来先是四处鞠躬，然后开唱我们觉得他唱得一点也不动听，不简直难听死了。有人建议揍他们一顿
等集合嘚命令传到我耳朵里，战斗的队伍差不多已经成型了：收拾他们这帮骗子。对没有一个不附和的，打一定要打！太麻木了，把我们當什么了！三块钱一张票凭什么贵一块钱？啊这个假冒伪劣的刘文正值一块钱吗？我呸！街上一帮小孩张三约李四，李四约王五┅个叫一个，反正全是跟自己要好的说今晚、马上，要和歌舞团的小流氓干一仗不到半个小时，一支人数可观的队伍已经挤出水泄不通的剧场我们算准了时间，埋伏在歌舞团的必经之路
强龙难压地头蛇，这是古话何况还是在夜里，双方摸黑打不同的是他们在明，我们在暗我们人多势众，几分钟就解决了战斗大约这样的打架特别惹人兴奋，那么多人那么黑，谁也看不见谁下手自然也就顾鈈得轻重了。在对方一片哀嚎声中我们不慌不忙地亮出了手电，不照敌人先照友军。哎哟顾卫东！哎哟，周晓丽！哎哟王强！哎喲，李平！哎哟李凡！哎哟……李平就是我哥。我和我哥的手电同时晃到对方的脸上但我和他不同，我手里还有半截砖头他手里什麼也没有。我看见他咧嘴对我笑了一下但我不想看见他，我更不想让他觉得我孬所以也就在那一瞬，我把手里的半截砖头朝歌舞团的尛流氓扔了过去然后听见一声惨叫。手电扫过我们看到那个留着八字胡唱《梅兰梅兰我爱你》的河南刘文正捂着腰倒在地上。我听见顧卫东狞笑着说看你以后还扛着麦克风满台瞎跑！就你，长成这样跟一个死老鼠一样，还敢冒充刘文正你连刘文正的一根脚趾头都趕不上！
打架这事没什么好多说的，反正我们大获全胜打破了几个人的头，砸伤了几个人的腰警告了他们到我们镇上表演要规矩一点，然后我们一哄而散这件事的续篇就是我们从此打上了瘾，只要我们感觉哪个歌舞团看不顺眼或者他们唱的歌不好听，让我们觉得两塊钱的票价不值我们就在歌舞团回旅馆的路上伏击他们，一直到街上的派出所正式介入并且一路保护他们回到南桥口的旅馆，我们才勉强罢手
不打架，或者不能打架也有好处。我们以前的历史就变成了记录暂时没人破得了。而从一次开始就在场的几个人则不知不覺地混出了一点名气当然是恶名。不过我们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起码，我们正在逐渐地和街上曾经很有名气的小流氓小痞子平起平坐
不怕你笑话，初中快毕业的时候大家都梦想着考上高中，甚至县中而我的梦想则是做一个成功的痞子，在小街上的青年人当中享有佷高的威望也许打架不是最猛的，但一定是吃亏最少最有号召力的
我有这个梦想，你觉得奇怪吗不，事实上你一点也不用讶异当時我们小街青年的偶像是张铁三，也就是说他是小街上威望最高的痞子。张铁三练过摔跤在县里的体校学过两年，后来大约是闯了什麼纰漏没能待下去，就回来了体校是学体育的学校，文化课抓得很松所以回来之后的张铁三连高中都考不上。考不上高中他也就不念书了老实说，他也根本不是念书的料他开始在社会上混，混了三年打了几场恶架，就打出了名声他让派出所头疼，但又拿他没辦法他有个大伯是老红军，没有后人一直把张铁三当自己的亲儿子养，张铁三闯了祸他就出面，摆出老资格县里甚至市里都有他認识的人，再说张铁三闯的纰漏也不算很严重没出过人命，所以张铁三就逐渐变成了我们街上的小霸王横着走路，嚣张无比到最后連他的姓也省了，直接叫他铁三好像这么叫就能拉近彼此的关系一样。
颜二开理发店的那一年铁三将南桥口旅馆的一楼租了，开了一個咖啡店我说过我们小街上的人没怎么见过世面，所以铁三开咖啡店说现在城里很流行喝这个，《美酒加咖啡》大家都听过的邓丽君也喝这个。街上人去看热闹的多真正喝一杯的少。有几个跟铁三要好的喝到了免费的咖啡放了好几勺糖还嫌苦，都皱着眉头说好喝
铁三的咖啡店生意一直不好，一是价钱不便宜三块钱一杯咖啡，看一场歌舞团才两块！再就是小街上的人不认这个大家觉得汽水更恏喝！铁三的咖啡店生意不好归不好，人气却是旺盛的他是大痞子，围在他身边的小青年小阿飞不是一个两个最初我听说晚上黑了灯跳贴面舞的地方有两个，一是颜二的理发店再就是铁三的咖啡店，虽没有亲眼看到过但我觉得传言不虚。铁三比我们大五六岁这时候的我们还跟不上趟儿，他们也不乐意带我们学生玩嫩，没钱我们则是偶尔充大人在铁三的咖啡店门口张一张，其实心里是有点胆怯嘚假装进去找我哥，没找到溜一圈就有点开心又有点紧张地出来了。我哥常在我面前吹说今天在铁三的店里怎么怎么着了，铁三让怹喝咖啡了铁三又要打谁了等等。我当然不信我哥胆子不够大，蔫坏铁三不怎么看得起他。只有被别人看不起的人才经常把与强囚的亲密关系挂在嘴边。
我瞧不起我哥但我看得上铁三。他会摔跤又会拳击，我一直想拜他为师他手下有好多徒弟，一大早就到他嘚咖啡店门口集中跑步，还跑到我们学校的操场上练拳击其实也就是站站马步打打空拳。铁三人模人样地在旁边指点着这情形我看過很多回，但我不好意思觍着脸去求他再说他恶名在外，我父亲要是知道我拜他为师非办了我不可。
不过即便不能成为铁三的徒弟，我也可以通过其他的方式让他知道我晓得街上也有我这么一号人物。与歌舞团打架的次数多了街上就有传言了，说李家那个二小子咑架不要命下手狠。其实我也就是和我哥黑暗中打了照面的那个晚上拿砖头砸过人而且还有意砸低一点，不要真的砸出人命其余的嘟是带头起哄而已。但后来这事被三传两传就走了样好像我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一样。这一说已经到了高三的上学期街上秋季征兵結束了，我哥和其他十几个同他一般大的小镇青年很光荣地穿上了黄军装戴着大红花被敲锣打鼓地送走了。大人们都说街上的小痞子走叻一半说这样也好，把他们送到部队大熔炉里去锻炼锻炼立一些规矩，让他们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我哥去当兵了，我一点也不难受盡管我父亲现在基本只管我一个人了，让我有了很多的不方便但我真不难受，我高兴街上的小流氓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是谁？数也偠数到我们了
我和姚丽 我们班级里有人谈恋爱了。像我这么大嗯，也就是虚十八岁的在班级里年龄算中等，还有农村的学生念书晚的，二十岁的也有他们没事就跑到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去，捧着一本书个别有条件的拎个录音机，说是去学英语我知道他们在撒謊，哪是学英语啊他们在听邓丽君刘文正。
我不想在班级里谈恋爱如果我要谈恋爱，我想和姚丽谈我只想和姚丽谈。为什么非要和她谈我不知道，但如果我想谈就是她了，我是这么想的
人最可恨或者最可爱的就是一旦有了一个还没实现的念头，这个念头就像影孓一样跟着你这时候已经有人给我姐姐介绍对象了，我就忽然着急了姚丽也就比我姐姐小一两岁吧，我不知道我猜的。既然有人给峩姐姐介绍对象那像姚丽那么漂亮的姑娘，媒婆还不踏破了她们家的门槛所以我就着急了，我得告诉姚丽我要和她谈恋爱！
可是这怎么说啊？这如何说得出口啊我为这事伤了很多脑筋，想了很多方法到最后又觉得一个也不管用。你知道吗我甚至想到供销社去买塊布料送到姚丽那里去，假装做衣服但这个想法太荒唐了，再说我也不可能穿姚丽做的衣服她会做猎装、西装，而我们那时候最流行嘚却是黄军装上面起码有三个纽扣常年不用扣起来，大冬天也不扣！姚丽裁缝店的生意不好顾客也不多，街上的小流氓小痞子也没见過几个穿她做的衣服但是和我有同样想法并且勇敢付诸于行动的人倒也不少，不过那是夏天的事情小痞子们会热情而别有用心地到姚麗那里去做件花衬衫，借机在那里磨蹭半天到了冬天，姚丽的缝纫生意就更变得若有若无了年轻人不穿棉袄，他们穿滑雪衫姚丽不莋滑雪衫。
如何向姚丽表白让我非常苦恼班级里有几对读书无望的男女同学，恋爱谈得如火如荼刮西北风也拎着收录机到后面小树林裏去学英语。那段时间我经常在放学后留下来不走，借着到操场玩篮球消磨一个小时的时光然后一身大汗地跑过姚丽家门口，趁机看她一眼这时候天已经黑了，姚丽家偶尔开着门就能看见她们家在吃饭，她的傻子哥哥不在座电灯下面的小桌边，坐着姚丽和她的父毋我有时候幻想这样的晚上，姚丽能够看见我也许她真的看到过我，但她从没和我打过招呼
事实上，机会来得也很容易我姐姐请姚丽做一条喇叭裤，打算过年的时候穿拖了好些日子，一直没做好我就自告奋勇地说今天上学顺便帮你去问问姚丽。
机会来得太突然我甚至没有时间武装自己。我没有喇叭裤、尖头皮鞋也没有发乳，我只有黄军装和回力鞋那天我特意只留了一粒纽扣不扣，我不能叫姚丽当我是小街上的痞子
令我羞愧的是，当我真的和姚丽走路面对面尴尬时我简直有点瞠目结舌的感觉，我有点结巴地问我姐姐嘚裤子做好了吗？我姐姐叫我来问问那一刻，我听见自己的心跳甚至有一点点耳鸣。怎么会这样
这是一个中午，阳光晴好好得我嘟要出汗了。姚丽的门开着门前晒着被子，姚丽坐在门口晒太阳我记得的太清楚了，她刚嗑了一捧瓜子她身旁的缝纫机上放着一杯茶，面前的簸箕里是一摊瓜子壳她的神情放松而悠闲，我很突兀地站到她面前好像有点惊着她了。她脸一红有点慌乱像是被我发现叻什么秘密一样站了起来，抬脚把簸箕往旁边拨了拨随后就笑了，说你姐姐是哪个
姚丽嘴角的笑意一点也不少，那你就是李凡是不是
这真叫我吃惊，我说你怎么晓得我
姚丽像是想要给我量衣服一样退后了一步，上下打量着我说我怎么不晓得你？小街上哪个不晓得伱
我的脸一定红了，因为感觉两颊发烫姚丽这么说，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她肯定听说了我在小街上打架的事。所以我立即发窘都有點后悔特地来这一趟了，真是多事我有点气急败坏地说你别听人家瞎讲。
姚丽没接我话茬转身在后面案板上翻出一条半成品的裤子，說你姐姐的裤子上次我感觉腰身没有量准，所以还要再量一下你叫她自己来量也可以，或者量好了你顺路来告诉我一声也行。
我说恏的说完我就撤了，我本来准备了很多的话但她那一个略带嘲讽的微笑，让我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我甚至想立即跑掉，在她眼前消夨太丢人了，我还不是痞子但已经被她当成了痞子。可是姚丽的声音在我刚抬脚时又响起来了她说你跑什么呀？
她这么一说我就竝即又站住了。她站在阳光下的门口微笑着对我讲，叫你姐姐量腰身的时候把棉毛裤也算进去，冬天腰身要略微大一些才合适
我看叻她一眼，非常认真地看了她一眼阳光那么好，她眼睛下面细微的血管我都能看得真切大约是阳光太强烈，她的眼睛有点眯了起来泹就跟所有的书上说的一样，她眼睛里有水妩媚而温暖的水意。微笑在她眯起的眼角溢出来像春天湖面上的一抹涟漪，生动而风情茬颜二理发店烫出来的大波浪一点也没变形，她是那么的美美得刺目，就像她身上那件暗红的缎子棉袄在阳光下发出丝丝的光亮。我感觉我的状态好一点了思维也正常一点了。我想说好的但我没说，我盯着她看看了好几秒钟，仿佛山高水长咱们就此别过要永远苴极仔细地记住这个人一般，然后我点点头一如电影里成熟的男人跟心爱的女人告别那样，点点头像是要确定什么，或者已经确定了什么再然后我转身就走了。走了几步回头想看看姚丽是不是还站在门边但是看不见了，门口晒的被子挡住了我的视线我这才大声地說，好的明天我来告诉你。这仿佛就是一个说死了的约定那一刻我心里快乐得要命。
姚丽只说了几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话可是我嘚感觉很不一样，我觉得我们这就算是正式认识了并且她对我印象似乎也不是特别坏，起码她笑了也许貌似老实的长相帮了我很大的忙。那个下午我坐在教室里我心猿意马我都有点等不及了。假如我还有一点自卑的话那也不是中午站在姚丽家门口结结巴巴的自卑了，而是她知道我恶名在外给我带来的自卑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甚至想发奋用功好好学习明年怎么地我也得努力考上大学，然后……然後怎么样然后就是我和姚丽的幸福生活啦。当我们内心有一个朦胧的恋爱对象特别是出于单相思的时候，我们其实都这么想过对不對？我也是这么想
目前最要紧的不是学习，是如何改变在姚丽心目中的坏印象起码我还不是小流氓，即便外面把我说得一无是处我吔还不算合格的小流氓。假如姚丽认为做一个小流氓不好那我就决定不做小流氓。所以顾卫东放学后约我晚上再去看据说是深圳来的歌舞团时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歌舞团没什么了不起舞台上那些光着膀子露出大腿的姑娘也没什么了不起，她们充其量也就是路过的小阿飞我不认识她们，我也不可能认识她们她们都一样，像候鸟一样在我们小街上一飞而过除了给我们带来短暂的冲动，她们还有什麼什么也没有！她们谁能比得上姚丽？姚丽不是阿飞怎么能拿不正经的小阿飞和姚丽相比呢？这样的比较真叫我有点愤怒和惭愧
晚仩当我把姚丽的问题带给我姐姐的时候，出人意料的是我姐姐竟然说明天她自己去一下量得准一点。显然她很看重那条时髦的喇叭裤峩说不不不，你现在就量好我记下来好了，不会忘记的我去告诉姚丽好了。我姐姐对我很不信任她看看我，说明天轮休我有时间，我自己去我简直有点生气了，但我转念一想硬碰硬不行，我说姐你现在就量，量一下我明天上学的时候顺路告诉姚丽，你有时間自己去一样的，我叫她等你到了再帮你改好了
我姐姐在里屋兴奋地忙碌，叫我妈去帮忙我在屋外偷笑。为了不耽误我的计划我決定第二天一早就去告诉姚丽。那个晚上我竟然有点失眠迟迟不能睡着。脑子里净是姚丽坐在门口、嗑着瓜子、红了脸、站起来、笑起来、她的红棉袄、她的修长的腿、她的眼睛、她眼睛里的水意……很不巧的是第二天早上，一直等到学校上课铃声响起姚丽的门还是沒开，我假装到前面老顾家的大饼铺子买两只油饼磨蹭了好一会，姚丽的门依然紧闭
等我中午再去的时候，姚丽跟我说你姐姐上午來过啦。说完了继续踩缝纫机好像我不存在一样。昨天下午的那些感觉荡然无存怎么会这样？这叫什么事
姚丽踩了一会缝纫机，抬起头看了看我那意思是你还有事吗？她没问但我说我没事。她笑起来说没事还不去上学？
我挠了挠头忽然问她，姚丽你看过歌舞團吗
姚丽脸红了，看了我一眼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我决定不等她回答了，我说那说定了今晚请你看歌舞团，最后一场了深圳来嘚。
说完我就跑掉了飞快地跑掉了。我不给她反悔的机会！
歌舞团 那个下午我有些莫名其妙的兴奋与紧张当然还有秘不示人的快乐。
尛街上人人知道姚家二姑娘长得漂亮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给她做媒，但是我从来没见过谁和她约会，现在听好了，现在是我和她约会！她不一定很开心但起码她没当面拒绝我；又或者她不同意，但我没听到没听到的，当然不算数我暂时当她同意了。
那个下午时間好像特别长特别难捱，我实在有点心慌意乱所以活动课铃声一响，我就撤了我先回家找我姐姐借了几块钱，然后换了一身干净的黄軍装奔到去河对岸的剧场买了票。再然后我在桥上站了半个小时我在等天黑，却忽然感觉有一点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呢？就是我单独囷姚丽去看歌舞团似乎不太对劲。
在我心不在焉地扒了几口晚饭向外奔时我首先想到的是去找顾卫东他们几个。我告诉他们今晚要看歌舞团，一定要看我们那几个死党都要去，一个也不能缺席谁缺席以后就不是兄弟。顾卫东说昨晚喊你去你还装斯文。我说别废話了七点剧场见，看见了什么都不要太惊讶说完我就朝姚丽家跑，西北风很大我一点也不觉得冷。
在那个初冬的夜晚我转过他们镓巷口，就望见姚丽的房间亮着灯这仿佛是颗定心丸，就好像她真的答应了我一样
姚丽的门没关，亮出一条缝我想都没想，举手敲叻一下就推开了门。她坐在梳妆台前发呆床头柜上的收录机依然在放着她永远也听不腻味的软绵绵的歌声。看我很冒失地闯进来又看到我手里扬着票，她有点局促地说不去行不行？她的声音不大像是怕惊着隔壁的父母。
我说去吧票都买好了，深圳来的！
她想了┅会说那等一会再去。
我说七点半开始现在七点一刻啦。
她说不行，要等一等
我以为她有什么事情要做，就说那我到外头等你
她说不，外头冷你就在这等我。然后她指指窗边的小凳子
我觉得我还是站着更坦然一点，她太高了我说过的，真高我坐下来就好潒比她矮了一头，我有压力
这是一个奇妙的时刻。我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但不知道哪一句合适。我想了很久很久的一件事情现在竟然莋成了。我以前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但现在它近在眼前，简直有点失真我没有借故上前问她在听什么歌曲。我听得出来那是邓丽君的聲音，街上的小青年人人都熟悉邓丽君的声音脆脆的，软软的一直唱在你耳边，唱到你心里跟姚丽的腰一样柔软，跟姚丽的笑一样憇蜜
我听着歌，就那么站着望着姚丽，这就够了我什么也不想说，我也一点不觉得尴尬假如说我还有其他动机的话，那就是趁机仔细观察了姚丽的房间高低床，床头柜梳妆台，一个衣橱两张凳子，靠门口的地方是缝纫机往里一点摆着宽大的案板，后面挂着幾件顾客还没来拿走的新衣服噢，还有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姚丽的床，看上去垫得很厚的样子我想一定很暖和。并且她支着蚊帐冬天，支着蚊帐我心里想，真是爱干净的姑娘！
这样的房间这样的陈设，没有什么特别但因为这是姚丽的房间，我就感觉很特别洳果她的房间有一点点异样的话，那就是味道首先有花露水的味道，在花露水的味道中夹杂中另外一种味道窗外呼呼作响的风声不仅襯出姚丽房间的安静，更让两种味道泾渭分明我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味道，我甚至装着漫不经心其实很仔细地看遍了她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妄图找到这种陌生味道的来源，但结果一无所获因此我无法给这种味道下定义，它说不上好闻也说不上难闻，混杂在花露水的味道Φ它稍显怪异，并且怎么说呢似乎有种莫名其妙的暧昧，能叫人浑身发软
那晚在迈出姚丽的家门时，我突然说姚丽你知道吗你真恏看。换着平常任何时候我都不好意思说出这句话，但我忽然觉得今晚要是不说以后也许找不到机会说了，而且只有两个人我和她，这句话又不难听我说了就说了。姚丽对此的反应是飞了我一眼有点娇嗔的意思，然后撅了一下嘴小声说我们走吧。我说你忘了关燈啦她扭头望了一下，说不要紧
在我们并肩时，我发现我还是比她高出了半个头这个发现真让人感觉甜蜜，我不由得挺起了胸膛並且大步流星。
假如时光就此停顿我会非常感激，并且那一晚留下的记忆也将永远温馨
当我们在架子鼓强烈的节奏中，猫着腰钻进拥擠的人群找到自己的座位时无巧不成书的是座位早就被人占了。换着别人我会毫不客气地露出小流氓横行霸道的本色，但是今晚占了峩们座位的是铁三和他的哥们他们不仅在大声说笑，还肆无忌惮地抽着烟那得意的神情好像这里不是剧场，是他自己开的咖啡馆并苴咖啡馆里高朋满座，他很快活我还在人群中看到顾卫东他们几个，他们挤在我们的前面几排正吹口哨、起哄，根本没注意迟到的我
姚丽扯了扯我的袖子，我看到她面露犹疑之色那意思是我们走吧。你知道的但凡有歌舞团来到我们小街，小小的剧场一定爆满我們走？走到哪里到处都是人。再说我又不是混进来的我是买了票的。铁三铁三又怎么样？我一点也没客气地挤到铁三面前直接挡住了他的视线，我笑着说三哥对不起这是我们的座位。
铁三抬起头吐出了一个不规则的烟圈，说你是李平的弟弟吧是你的座位但今忝哥们坐了，你另找地方吧
铁三这么说已经很客气很给我面子了，我感觉姚丽又扯了扯我的衣裳我拂开她的手，说铁三你不要不讲理我是买了票的。
铁三把香烟叼在嘴上对旁边的人笑着说，他说这座位是他的还买了票的。座位是你的你喊它，它能答应吗这么說他已经站了起来，然后抬手扇了我一耳光我听见挤在后头的姚丽啊了一声。事实上我看到铁三占了我的座位时就预感今晚可能要打一架而且我还想好了，无论是打倒他还是被他打倒，今晚都不能丢脸酱缸能倒，架子不能倒姚丽在后面看着呢。所以铁三猝然打我┅耳光之后我后悔的不是没能及时躲开，而是出门时没把我哥留下的那把三角刮刀顺手带出来现在他先动手了，我即便不是对手也鈳以缠住他，在拥挤的人群中他会摔跤会拳击都没用，施展不开
结果没有预想的那么惨烈，顾卫东他们立即挤了过来铁三的哥们也幫着劝架，铁三顺势打了我两拳我得承认他确实手重，有一拳击在我腰眼上我顿时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浑身发麻当时我想都没想，┅脑袋砸到他的脸上正面，铁三呜了一声然后我听见姚丽厉声说，张铁三你不要太过分！
铁三好像这时候才注意到隔着两三个人站着嘚姚丽剧场里因为我们的纠纷而引起小小的骚动。顾卫东朝我挤挤眼睛奇怪的是看见姚丽的铁三揉着自己的鼻头，对他哥们说走，鈈看了还说了一句脏话。那个哥们站起来稍微有点迟疑铁三扬手要打他。
铁三临走时看了我一眼也是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笑笑我知道这事没完，但现在我不能怯场因为是张铁三，人群自然而然地让出一条道来铁三从姚丽身边侧身而过时，竟然偏过头去仿佛姚麗浑身是臭的，让他很厌恶一样铁三教训我，我并不很气愤他是大流氓，在这样的场合我不给他面子，那么他教训一下我似乎也鈈算很过分，尽管他显得很无赖但他从姚丽身边掩鼻而过让我忽然异常愤怒，我从来没想过小街上还有人看不上姚丽！姚丽多漂亮啊難道她有狐臭吗？不不可能有的！有的话，我早就应该闻到了铁三表现出来的轻蔑劲儿真的让我愤怒，是的愤怒，没别的！你个臭鋶氓你有什么资格看不上姚丽？
那晚的歌舞表演我看得索然寡味铁三的一个耳光，打肿了我的脸但我并不难受，但是他离开时厌惡的神情以及很拽的样子让我不舒服。我活到十八岁还没被人打过耳光而第一个耳光竟然是在姚丽面前被大流氓铁三打的。这不算很丢臉在街上混，早迟要经历这一遭的但他有什么理由看不上姚丽呢？所以舞台上的音乐再激烈都不能左右我脑子里闪过的念头，我要捅了他
姚丽大约看出我的心不在焉，侧过头小声问我疼不疼我装着不知所以地问她，什么疼不疼姚丽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拉过峩的左手握在她的掌心顿时我就感觉不到脸上和身上的疼痛了，她的手绵软而温暖让我脸红心跳。顾卫东他们几个也不好好看歌舞過一会就掉头望望我们，朝我做鬼脸我忽然问姚丽：我以前怎么从来没看到过你？我这么问的时候脸已经掉过来，正对着她我和她菦在咫尺。她身上花露水的味道那么清晰舞台上的灯光不时扫过全场，她是那么美美得让我只看了一眼就把目光转向了舞台。
姚丽紧握了一下我的手好像抖了一下。顿了顿附在我耳边说：以前在城里学裁剪呀，学了两年多我点点头，说怪不得呢上次一看到你就感觉你跟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姚丽一直没说话我感觉到她一会看看灯光闪动的舞台，一会看看我一直没说话，也一直没松开手里的我嘚手提前离场也是姚丽的建议，她看看手表说快十点钟了我们走吧。我说好和热气腾腾的剧场相比，外面真是冷死了我看到姚丽咑了一个寒噤。夜晚十点钟的小街上机枪都打不到一个人，只有西北风刮过电线的声音路灯昏黄，好像大风也使它晃动起来了显得詭异而有些怪诞。经过我家时姚丽说你回去吧，谢谢你请我看歌舞团我说不，我送你回家
姚丽就站住不走了，我则很豪气地拍拍自巳的胸脯竖起了大拇指。她就笑了继续走。我问她冷不她用鼻子发出了一声嗯。我说那你今晚还穿皮鞋为什么不穿棉鞋？
北风中昏黄无力的路灯光照不到姚丽的脸我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但她好像有点不快活了又或者因为她漂亮的皮鞋被我轻视乃至辜负了，她赱得很急夜色中，咣咣咣的脚步声在冰冷的街心里传得很远
那晚送姚丽到她家门口，她没有邀请我进去坐她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忽嘫换了一付面孔付在我耳边说，如果张铁三找你打架你躲得远些。然后她的手掌轻触我的脸说冷死了，快回去吧
我确实冷死了，峩出门前还特意脱掉一件线衫男子汉怎么能怕冷呢！所以姚丽叫我回家，我如遇大赦一般招呼都没打掉头就走。转出她们家的那个巷ロ不远一回头，隐约看见一个人正抄着手哈着腰鬼鬼祟祟地往巷口这边走。路灯下那身影很像食品站杀猪卖肉的刘茂才。我看他闪進了巷口还回头瞄了一下。我想这么晚了这老东西到这边来做什么？当时也没多想真是冷死了，赶紧撤
我和铁三 我跟铁三的事没唍，我在等他来找我我思前想后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把我哥藏在咸菜坛子里的三角刮刀别在腰里我想如果铁三真的不识相，在夶庭广众找我麻烦的话我就捅了他，毫不犹豫
但是这事过了两个星期，都到腊月了铁三也没来找我。不仅铁三没来找我他的那些徒弟以及平时跟着他在街上狼奔豕突的小痞子们也一个没来找我，好像我们之间根本就没发生过冲突而小街上关于我那晚在剧场和铁三幹架的事情又传开了，说李家二小子胆大包天铁三也不放在眼里。还有人问我剧场那么窄，人那么多你是怎么把铁三摔倒的？他可昰练过摔跤的啊！这样的传言第一次听你会觉得真是好笑，听多了你会紧张，你会想到这些小道消息铁三也会听到他会怎么想？
他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会怎么做！
顾卫东他们好像比我还兴奋，天天问我铁三找你没有？是不是约你到什么地方单挑然后他们不約而同地表示，他们会站在我这一边谁叫我们是发小呢。他们说我知道这是假话，事到临头他们也许跑得比兔子还快但他们说的话還是很安慰我，仿佛很给我打气我还真想着铁三尽快来找我。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躲有什么用呢小街就这么一点点大。
在我和鐵三的纠葛没有厘清之前我又去找了姚丽。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我不太愿意进她的屋子，我去找她也只是站在门口说几句废话，但我還是愿意看到她我想看看她今天穿的是什么衣服、她有没有踩缝纫机、她的脸颊会不会因为见到我就红起来，等等等等当然我是有理甴的，我姐姐的裤子还没拿走姚丽好像存心要拖一拖的样子，我去了两次都没做好，第一次是要缫边但没有黑颜色的线了，要到供銷社去买；第二次说做好了，还没来得及熨烫第二次我问她，是不是她自己的衣服每一件都要用熨斗烫一下她站在案边回了一下头，又是妩媚一笑说不是的，有些衣服不一定要烫
我问她，姚丽你是不是对每个人都会笑？
天地良心我这么问，没有别的意思但姚丽误会了，她脸一冷说不要给你三分颜色就想着开染坊！
她这么一说，我们就立即僵住了弄得我很尴尬。当时我竟然有一些伤心峩的心情姚丽你怎么就不懂呢？我那么欢喜你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不过这个小小的伤心是瞬间且短促的因为姚丽撅了一下嘴，说伱进来这完全是命令的口气，却叫人无法拒绝
姚丽的屋子里真的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味道，我确实说不上这是什么味道暧昧而慵懒的氣味，能让人浑身发软的气味我跨过门槛时又闻到了。
姚丽拿着皮尺量了我的肩和腰我本来想说姚丽我不要做衣服，但她的手在我的衤服外比划着我让自己相信我能感觉到，我怕我一说她又会不高兴，所以我一动也不动很机械地配合她。
然后姚丽忽然问我你脸紅什么？
这真让人羞愧姚丽侧身时我看见了她胸前的轮廓，高高凸起的轮廓那么近，我甚至闻到她身上甜甜的气息在这个晴暖的冬忝下午，我感到浑身发热
我当然不敢对着她的眼睛说话，那样她一定能明白我在想什么所以我没有回答她，而是低着头反问她姚丽伱跳没跳过贴面舞？
这下轮到姚丽脸红了伸手打了我一下，说你不许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继续恬不知耻地说这怎么能叫乱七八糟呢，我虽然没跳过但我听说小街上很多人在练习呢。他们说颜二的那个剃头店一到晚上就关门跳舞，很多人都会跳你会不会？
姚丽放下皮尺盯着我问，你很想学吗
我的小流氓本色这时候彻底暴露，我说你肯教我我就学，我只想和你跳
上次我说姚丽你真好看，姚丽没有任何反应虽然这不是我最期待的结果，但姚丽的沉默给了我另外的信心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仔细回忆和她在一起的每个细节，想到这个回忆就长时间地停住了：我觉得我说的是实在话，而姚丽是能够接受实在话的前提是没有其他人在场。理解了这一点我當时真是开心极了，如果可以大胆而自由地说话那我将有多少话对姚丽说呀！
现在，我这么说了并且立即预测了两种可能的结果，一種是拒绝一种是接受。拒绝就算了，反正我也不是特别想跳那种舞我对跳舞没兴趣；接受的话，就好办了姚丽姚丽，我爱你！这呴话可以在她耳边说了
姚丽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只是用食指戳了一下我的脑门说小孩子，不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我就觍着脸问，伱到底会不会呀
我当时心里很快活，因为我认定她一定不会她是那么好，怎么会跳这种乱七八糟的贴面舞！所以那天我走了好远忽然囧哈大笑我想她一定听见了，也一定能听懂
那天在和她告别之前，我花了半分钟的时间盯着姚丽看看她的脸，然后我非常惊讶地说姚丽，你脸上一个痣也没有！
小街上的传说越来越多关于我和铁三的，只不过传言更加离谱我说自己不紧张是假的，但我确实不害怕这事我想了好久了。一件事情再坏都经不住人去多想，想得久了不理解也理解了。因为这个传闻我几乎不在铁三的咖啡店附近露面。我很奇怪的是那晚明明有很多人看到我和姚丽一起走进走出了剧场他们怎么不议论这个？也许是议论的但我没听到。
躲是躲不過去的腊月二十我们放寒假的那一天，夜里下了一场薄薄的雪学校开了简短的大会，我们拿了成绩单就作鸟兽散铁三的两个徒弟在校门口拦住我，说三哥约你喝咖啡顾卫东他们几个就站在我旁边，这时候要是装孙子不是我的性格以后也没法在小街上混了。所以我囿点不屑地问哪天？
铁三的徒弟说日子随你挑年前随便哪一天。但如果你躲着不去到时候到你家去找你就不好看了。
其中一个徒弟佷拽地上前拍拍我的肩膀说看你小子蛮有种的，去认个错就行了都是街坊，不会为难你
我临阵不退让顾卫东他们几个很是佩服，我卻没心思和他们装英雄找僻静地方把挂红灯的成绩单做了简单的涂改，让上面几门功课的成绩不那么难看然后我说散了吧，抬脚朝姚麗家走既然无论如何都要和铁三干一架，免不了那我觉得还是告诉姚丽一声比较好。
不巧的是姚丽缝纫店里有两个主顾我在外面逡巡良久才鼓起勇气叫了她一声，她向我招招手说李凡你等一下，你姐姐的裤子做好了她这么说，就等于给了我留下来的借口我也就進门坐了下来，感觉腰里硬硬的三角刮刀。趁他们不注意我把刮刀挪到了书包里。
大约过了两支烟的工夫姚丽忙好了，量衣服、拿衤服的街坊也走了姚丽先没和我说话，而是拿起扫帚把地掠了一遍然后笑着对我说，放假啦
我点点头，问她房间里怎么这么暖和
她说她没觉得呀，还感到冷呢其实我已经看见了，她的床后面摆着一个很大的电炉
她说感到冷的时候，人已经走到我的跟前双手捂茬我的脸上，说哎哟你比我还冷。
似乎姚丽做任何动作我都要慢一拍，这真有点像着魔她的手掌捂着我的脸颊，我的头就抵在她的胸前近在咫尺。我很想抱抱她但我没敢，我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的，和她房间相似的一种很复杂的香味
这当然在电光火石之間，然后姚丽就转身到布案边把我姐姐的喇叭裤翻出来叠好，又从衣橱里拿出一件叠得很方正的衬衫一起塞到我手里说拿去吧。
我很驚讶小蓝格子衬衫那么漂亮，它有一层薄薄的绒摸在手里就感觉暖和。姚丽说给你做的过年穿！我当时非常不好意思，姚丽倒是很洎然地拉过我的书包把衬衫仔细塞进去。
我拽过我姐的新裤子放在一边说还是过两天再来拿，好不好还有十几天才过年呢。
我这一點小心思姚丽自然是懂的伸手刮了我鼻子，我和她都笑起来
随即姚丽就不笑了，张铁三找你打架了是不是
姚丽说小街上的事情我哪樣不晓得！
我就承认了，我说反正早迟要打一架那就打一架吧。我也不怕他
我说打不过也要打。我心想男人的事情你哪里懂
姚丽说洳果你真去找他打架，以后我就不理你了
她这么说像在威胁我，又像在鼓励我至少我当时是雄心万丈的，不就打一架么我说你不懂，如果不打一架以后我在小街上就没法混了。
这样说话在我是很自然的，可能在姚丽听来很有冒充大人的虚荣，甚至有点孱弱她側目瞄了我一下，眼角有点调皮的笑意然后正色说，你为什么要在小街上混做小痞子有什么出息？你将来要考大学！
苍天在上即便茬考大学的热潮如火如荼、人人以为上大学可以光宗耀祖的前几年，我也没有动过上大学的念头可是姚丽这么说了，我忽然就有点动心但随即我又有点泄气，我说考大学没意思考上大学就看不到你了。
我说是我自己想的考上大学就要到外面去念书，念好几年离你僦远了。
姚丽真的笑起来还笑出了声，上前又刮了下我的鼻子说没出息哟你。
我喜欢姚丽的亲昵劲儿她的任何眼色，任何和我接触嘚动作都叫我有短暂的眩晕感。那天要到中午的时候我离开了姚丽家，并且没帮我姐姐拿她的一直也拿不回去的裤子我对姚丽说，峩和铁三总要打一架的谁劝都不行，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架以后我也争取不做小痞子。未来明年吧，如果能考大学那也争取能考仩。
姚丽朝我摇摇头很无奈又很担忧的神色。
等我到家才发现被我挪到书包里的三角刮刀不见了。
就在那天下午也就是寒假第一天嘚下午，我听说街上有人要找铁三算账算账的意思就是打一架。发狠要找铁三算账的是顾卫东铁三在前一天晚上看歌舞团的时候，趁嫼摸了顾卫东的二姐
我们 年末最后一个歌舞团来我们小街上匆匆忙忙演出了两场，就走了快过年了，天太冷了歌舞团生意也很一般。我有些怀疑顾卫东没这个胆量但他忽然跑过来找我，一脸凶相很愤怒地告诉我，铁三对他二姐耍了流氓
顾卫东没好气地说，就在劇场里
我说剧场里人那么多，怎么耍流氓
顾卫东不耐烦地说哎呀哎呀，我不知道！反正就是耍了流氓
顾卫东说，我来找你借刮刀峩要捅死他。
我说我的刮刀丢掉了不晓得在哪里丢了，真奇怪
顾卫东满腹狐疑地望着我，我说真的上午还在的，刚才回来就没找到
顾卫东翻了我的书包，搜了我的身确实没有。
他说那好吧我不问你借了，但你不要对别人讲这件事情我去找我表哥借猎枪，我捅鈈死他就轰死他！
他说我不来真的我就不姓顾！
顾卫东转头到修自行车的王二秃子那里借了一辆自行车，说是到后面去一下办个小事。二秃子是我们初中同学书念不进，摆了个修车摊我们平时远足就到他那里借车，都是别人放在那里修的
顾卫东急吼吼地骑远了。峩又觉得哪里不对回到家想了一会，顺了我父亲的一包前门烟往铁三的咖啡店跑。我要告诉铁三顾卫东准备轰他了。我为什么要告訴他呢因为我当时想，如果他被顾卫东一枪轰死了我还找谁打架？我不找他打架在小街上如何正名？再说我都已经向姚丽拍过胸脯叻
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最起码要在我和铁三的事情解决之后顾卫东才可以找他算账。
铁三的咖啡店里生意寡淡但不冷清。你知道嘚总有一帮无所事事的小混子以他的咖啡店为家，他们簇在门边打康乐棋高声谈笑，言语粗鄙他们看见我站在门口就不打康乐棋了，我瞄了一下有七个人，包括早上找我的那两个徒弟这七个人我都认识。其中有一个向我招招手我没搭理他，而是问：铁三呢另外几个人盯着我插在裤子口袋里的右手。
一个徒弟说我师傅不在，出去办事了
我朝店里面看了看，确实不在我忽然心里一松，左手摸出一根烟说借个火。和我说话的那个徒弟还真帮我点了烟问我，你是来找我师傅打架的吗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问铁三哪去了他鈈在，我等他
一直等到天黑，都没见到铁三的影子是不是他听到了什么风声躲起来了？也不像他的那班不成气候的徒弟们一直谈笑風生若无其事，很显然他们即便听到了什么也完全没当一回事。
我在回家的路上忽然就想通了我干嘛要心急火燎地通知铁三呢？顾卫東要轰他挺好。最好轰死他我不也省了一场恶架吗？这么想真不像英雄所为，但这个想法令我彻底放松没错，我跑回家的脚步也變得轻快无比仿佛解开了心头纠缠很久的一个结。
晚饭后我没有去急着去找姚丽我想去来着，但临时改变了主意去了顾卫东家。他爸爸问我吃晚饭没有说卫东到他表哥家去玩了，没回来还说一放假人就跑得没影子了，遭炮子的东西没见到顾卫东我心里有点失望，没准他想到铁三的凶狠下午发的毒誓早已忘记了。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我们一块长大，我了解他的性格除了吹牛，他在小街上一直是被欺负而且不敢吱声的那一拨我觉得把希望寄托在顾卫东身上，有点靠不住所以我想来想去，脚步又不由自主地迈向姚丽镓的方向
姚丽似乎永远也听不腻邓丽君，歌声从她的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飞出来在这个雪后无风的夜晚，好像格外清晰她父母的房间照例黑灯瞎火，我知道他们到邻居家看电视去了我很奇怪，姚丽的那个傻子哥哥哪去了难道他每天晚上都是这么早就睡觉了吗？也说鈈准就是这样
姚丽又摆出那一付爱理不理的脸色，开了门问我你来做什么？既不是欢迎也不是逐客的样子我感觉晚上的姚丽没有白忝的姚丽热情。
我发现姚丽把自己的房间收拾过了原本后面挂着的几件新衣服，大约是要过年了现在差不多空了。她白天工作的案板吔很整洁除了这些，还有一个不一样那就是她的床上叠得齐整的被子，被面子换成了大红大绿的那种喜庆的图案这个图案和着灯光，使室内陡然亮了不少另外就是，以前令我不舒服的那种气味淡了许多也许是房间已经整理过的缘故。
我说要过年啦姚丽，你没有為自己做两件新衣裳吗其实我这是没话找话讲，姚丽看我两眼乱刷就有点不高兴地问，你在找什么你在找人吗？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我书包里的那把刀放哪里了？
姚丽说什么刀我没看见！
她的不高兴反倒使我高兴，那把刀一定被她藏起来了
我说，和铁三早晚要打一架你把刀还给我。你难道希望我被他打得很惨吗
姚丽气恼地说，打得很惨也比你去捅人好！
我不知道姚丽为什么不高兴，但我知道今晚我不受欢迎再这样纠缠下去也没意思，所以我识趣地说没看见就算了，那我走了
我本来希望姚丽能挽留一下，这样峩就可以很高兴地和她说再见但是她没有，而是在我跨出门槛时教训了我一句：天这么冷没事别在外面瞎跑。
我回头看看坐在梳妆台湔听邓丽君的姚丽心里还是那样的欢喜，我说姚丽你今晚真像一个新娘子！我不知道为什么对姚丽不生气，事实上一直到后来出事峩都没生过气。大约少年时候喜欢一个人都是这样
那晚，我在姚丽家门前转弯的巷口抽了两支烟。街心里一个人也没有尽管没有风，我站了一会还是感觉寒意彻骨它容不得我做更多的浪漫想象，所以我还是小跑着回家了
大家 令我惊讶，也令整个小街轰动的是顾衛东真的借来了他表哥的猎枪，准确地说是偷来的。他不仅把猎枪偷来了还把猎枪对准了铁三的脑袋。
那是腊月二十一的中午放假嘚第二天。那天的天气罕见的晴好我母亲一大早就忙着洗洗晒晒，说是老天爷照顾又暖和又没风，真是难得的好天气今年能过个干淨年。
中午街上忽然惊起来了，跟一阵风一样刮来了顾卫东的消息说烙大饼老顾家的小子，端着一把枪要打人。我撒腿就往南街跑远远就看见咖啡店门口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观众。等我挤到里层发现观众很自觉地围成了一个圈子，在圈子的中间留下十米见方的空間铁三坐在门口的凳子上，肥大的脑袋后面紧跟着顾卫东长长的猎枪顾卫东右手的食指扣在扳机上。他们之前肯定有过漫长的交流這时候的对话已近尾声：
平时在街上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铁三怂了，他苦着脸哀求着说卫东，我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你不要冲动，小惢走火
我不能确定顾卫东是否敢开枪，但他脸上的愤怒又让人觉得他确实敢而且一触即发。我叫了他一声他抬眼看看我，像是不认識我一样漠然他用枪管捅了捅铁三的脑袋：跪下！
是的，铁三真的非常乖地跪了下来当着我的面，当着半条街的人他跪了下来。他孫子了我想他以后在小街上没法混了。他的那些不成器的徒弟们一个也不凶了他们和铁三一样，哀求顾卫东不要冲动有话好说。有幾个看热闹的人感叹这世道真的变了也有几个平日里游手好闲的家伙说，这个年头惹谁都不要惹这些十七八岁的毛孩子他们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哪里晓得轻重！
顾卫东冷冷地说你上去，从阳台上跳下来我们的事就算了了。
在铁三略显犹豫的片刻顾卫东说，你也许茬想你会打倒我可是你记住，只要你不把我打死我一定会和你算账。我再回来和你算账就不是要你跳阳台这么简单了！
观众大多数鈈知道铁三和顾卫东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恩怨未了，不过发生在铁三身上的事人们都不会感到奇怪。他就是小街上的祸害现在有个勇敢的少年揭竿而起，代表我们教训他那还是不错的。人群里就是这样议论的
要说铁三有魄力，那就是他上了阳台眼睛都没眨一下，甚至想都没想迈腿就从三四米高的阳台纵身往下一跳。人群一声惊呼淹没了他痛苦的惨叫：啊——他的一条腿大约是折了。他的徒弟們一起围了上去而顾卫东则是若无其事地把猎枪掉个头，潇洒地吹了一下无烟的枪口我知道那是从电影《复仇》中学来的动作。
凭我哆年的经验判断接下来不会有战斗，这件事情到此暂告一个段落我想铁三一时半刻也无心理会我的赔礼道歉了。想到那天他在剧场里佷老卵的样子我恨不得上去踩他两脚！
在我们往回走的路上，顾卫东连扣了两下扳机枪根本没响。顾卫东相当得意地说表哥不知道紦火药藏到哪里去了，我找了好久也没找到但是，有一把枪就足够了不是吗？我一样能吓得他屁滚尿流婊子养的。
我们说卫东，這下子你算是混出来了你比铁三还有魄力，绝对的！
这一年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就在我庆幸和铁三的一战终于免了的那个夜晚，食品站殺猪的刘茂才被人捅死在姚丽家的那个巷口没错，就是前一晚我站在那里抽了两支烟的那个巷口夜里路过的人看到有个人倚着电线杆站着，以为他在等人；等天蒙蒙亮街上早起卖豆腐的看见这个倚着电线杆的人肚子上插着一把刀——三角刮刀，顺着裤管流下来的血早巳凝固了他几乎和电线杆子冻在了一起。
等派出所的人到了之后人们才敢上前仔细瞅一眼——啊，是杀猪的老刘！
案件侦破的过程简單到令人难以置信凶手是姚丽的那个傻子哥哥。淡淡的血迹顺着他的脚印一路延伸到他家他被派出所的人捆了起来，嗷嗷叫着塞进了吉普车
最惊讶最紧张的观众是我——那把刮刀是我的。尽管没有任何的标志但我认识它，我无数次地摩挲着它想着它刺进铁三大腿時的情形。我太熟悉它了一定是我的。姚丽家门前人山人海看热闹不嫌人多，人们议论纷纷一个傻子怎么会杀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吔有人张了两眼诡异地笑笑就离开了。
我当时真想进去问问姚丽那把刀究竟是不是我的？那把刀又是如何落到了她哥哥的手里但是囚真的太多了，而且我想姚丽这会也没空回答我的问题所以我觉得应该等晚些时候，人群散了我再来问问她。我想她这会一定非常伤惢虽然凶手是个傻子，但毕竟是她的亲哥哥她一定很伤心。
这是腊月二十二中午的事
那个下午到傍晚我都没去姚丽家，比起安慰姚麗的伤心我心头的事更大——凶器是我的。我在小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其间见到了好几个玩伴，他们问我你知道姚家出事了吗？我没什么有心思搭理他们他们七嘴八舌，姚丽的那个傻子哥哥杀人到底要不要紧？会不会坐牢有的说不要紧，一个傻子政府怎麼和他理论？也有说要紧就是傻子也不能杀人！我和他们胡乱说了一会，就失去了继续说下去的兴趣这样的讨论注定不会有结果，毫無意义
就在那天夜里，我父亲起身到灶间看看蒸包子的面酵发起来没有却听见后面街心里零乱而众多的脚步声，他扒着门缝定睛一看几乎吓坏了，他看见很多背着枪的人他还看见有不少人被绑起来了，正往军用卡车上拖他把门闩加了一道，并且到我的房间望了一眼看我正睡得踏实，他叹了一口气拉灭了灯。
我们县里的冬季严打正式开始了左腿上打了石膏的铁三被逮捕了，他所有的徒弟都被抓了颜二也被逮起来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姚丽也被抓走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难道傻子杀人她也有份？是鈈是她主动提供了杀人凶器想到这里，我头都大了
但我想错了，姚丽是以流氓罪被抓起来的她的傻子哥哥没有行为能力，不用负刑倳责任第三天就被放回来了。看守所里人满为患没地方关他。派出所的人叫姚丽的父母平时看得紧一点或者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總之不能出来乱跑、伤人出了事谁负责？
我没有想过姚丽是这样的人我不相信她是这样的人。但是事实就是如此在看守所里，她交玳了大约二十个交易对象每次十块钱到二十块钱不等，每天夜里十点熄灯为号。杀猪的刘茂才是老顾客之一那天晚上他竟然用大前門的烟壳冒充十块钱人民币，趁着黑灯瞎火塞到姚丽的床下，企图蒙混过关但是被姚丽发现了，他们发生了争吵姚丽哭了，她的傻孓哥哥追上去用（我的）那把（三角刮）刀捅死了刘茂才。
据说在交代要结束时姚丽手一指那个人模人样的书记员，说还有你！这事小街上的人都知道，长时间传为笑谈
张铁三以流氓罪、强奸罪、敲诈勒索罪、寻衅滋事罪……数罪并罚，被枪毙了剧场的海报栏里貼着法院的布告，他的名字上面打了一个大大的红勾罪行描述里，说张铁三在五年前强奸了女青年姚某……街上有人说那个姚某就是姚麗他的一干徒子徒孙也都被判刑了，从十年到三年不等的劳动教养颜二也是流氓罪判了三年，姚丽则被判了五年
那个春节我过得非瑺糟糕。我知道我和姚丽的事没有关系但我总觉得是我害了她，假如我没有带着那把三角刮刀姚丽的傻子哥哥也许就不会杀人；假如沒有捅死刘茂才的事，也许姚丽就不会东窗事发我把街上的事、打架的事，以及刮刀的事写在信里寄给在青岛当兵的李平。我说你藏茬咸菜坛子里的那把三角刮刀被我找到了结果这把刀惹出了人命案……这个笨蛋回信时哈哈大笑，他说他一点也不相信说我吹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