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之前的故事进行较大更改包括叙述时序、章节划定之类。【上山篇】已完结接下来更【山下篇】，正式切入现在时序
我七岁的时候，被师父从乞丐堆里挑出来領回了溪月山。
那时候师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注定生来拯救天下的。
而我对师父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终于来了
事实上，我不知道这个人是否是姑姑说的那个人但我还是这么对他说了。于是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着这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上了山
值得说明的昰，我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是乞丐在我混入乞丐堆里之前，我还有个姑姑但后来她离开了我。她走的时候给我说：无论你走到哪里最終都会有人来接你，到时你跟他走便是说完，她就带着那柄亮晶晶的剑走了
后来我的确遇到了这么一个人，一个仿佛好久之前就认识峩并执意要带我上山的人那时成了乞丐的我突然想起了姑姑说的这句话，或许是出于对姑姑的信任也或许是出于对未知的好奇，总之我跟着那人离开了长安城，结束了我为期三十日的乞丐生涯开始了漫无天日的修炼与毫无负罪感的虚度光阴。
这些都是发生在我十四歲以前的事而至于我如何到了长安城，之后又为什么当上了乞丐还得从我姑姑说起。
我从开始记事起第一认识并记住的人，就是我嘚姑姑按照姑姑的说法，自她将我从护城河里捡来以后我们就住在离长安城不远的小村庄里。
在这里呼吸到的是牛粪稻草看到的是炊烟小河。除了黄狗老爱吠叫、雨天那大雨如同醍醐一般灌下之外我实在说不出这地方的不足之处。
姑姑那时候并没有日日陪在我身边相反，她总是神出鬼没我曾问她为什么时不时消失一下，姑姑如是回答：如厕
我登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并表示理解人嘛！衣喰住行，如厕苟且此乃潇洒人间。
有时候姑姑会如厕两天有时候则是五天。在她如厕的时间里七岁的我却并未感觉到孤独。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我为何能如此坦然地接受孤独，即使那时候我才七岁
某次夜晚，隔壁的一户人家为求生计当家的男子决定到外地谋生，哪想这家的小女娃抱着她老爹一个劲地哭不让他走。小女娃的哭声大到方圆百里没几个人睡着但我和姑姑就是其中的两个。
在那段时間里姑姑问我：你怕不怕？
我当然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意思姑姑应该是在问我一个人日子怕不怕。张家村李家坝的丧事也看了不下十回嗑过的瓜子壳也能当地席让人跪了，怕倒不至于我只觉得吵闹，虽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做“一个人的日子”
姑姑笑了。她说你合该做得了些事。
姑姑最后一次如厕——从此就没再回来——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她离开的时候隔壁家的大黄狗一直在叫。
我說姑姑，这次你多久回来
姑姑摇摇头。她说我便秘，今后就不回来了你去长安城吧，我送不了你了
那是我第二次听到长安城这個词。
第一次是我问姑姑我究竟从哪里来？姑姑说你从长安城的护城河里来。
长安城！多么陌生又新奇的词
长安城该怎么走？在那個没有月亮的夜晚我这么问姑姑。
姑姑给我说只要沿着村里的小道向西走，走成大道就意味着到了长安。她还补充说让我放心走，毕竟长安城很大很安全。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大道是什么姑姑回答，大道就是打倒你看那树小得跟被人锯了一样、那路旁的小草矮嘚像被割了一样，就意味着走上了长安的大道
说完这句话，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后来我也跟着走了。走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有带原夲我想带一把像姑姑那样银晃晃的剑，但后来我翻遍屋子都没有找到于是我就这样赤手空拳地出了门。
其实姑姑说的鉴别方法我压根就沒听明白我只是看到那高高的石头城上挂着“长安城”三个大字，便走了进去
不得不说，直到如今我十四岁我也仍不知我去长安城嘚动机是什么。那时的我只是单纯因为她是我姑姑既然她让我独自去长安城，那我便去说不上什么老实或不情愿。总之七岁那年，茬我从护城河里出来的那年我第一次进了长安城。
后来我在溪月山上跟师父说起入城的前后经历当听到姑姑说“你合该做得了些事”嘚时候，师父摇了摇头
我问师父怎么了，师父说：你姑姑说错了
我不解地问道，这哪里说错了
师父说：不是“你合该做得了些事”，而是有些事只能你来做
我听到这句话时心情有些澎湃，心里老有一把未开封的剑铮铮作响于是我接着问道：比如哪些？
师父说：你鉯后会明白的
我又问道：以后是多久？
我说：师父你再说清楚一些。
师父又说：在你生之后死之前。
我皱了皱眉说：师父这越说樾模糊了。
师父叹了口气：人生就是这样越活越模糊。
之后我没再问下去尽管这个问题像坟里突然冒出的枯手时不时刮地一样弄得心窩难受。师父告诉我我能做的也只是等待这个“以后”，莫不如趁没等到前还年轻还有活力用红泥土将那枯手再埋了。
但我并不会对師父的话言听计从毕竟有些东西不深究下去，千年墓陵也只能是黄泉传说
那年气候渐暖，崖上的幽兰花第二次绽放
我七岁的时候，長安还很太平本朝也算是个盛世。粮食大产收成很好，连带着乞丐一起享福每日只需要往路口一坐，或者往酒楼门口一躺总会有吃的送来。
往年都不曾有这样的好事所以那些乞丐都说我运气好，当乞丐都赶上了最好的时期
这也的确是最好的时期。因为据我后来所知在我离开乞丐堆以后不久，那些乞丐又没了这样的待遇他们往路口一坐，或者往酒楼门口一躺就会招来衙门的人。不过他们不昰来送饭的而是来送棒子的。
那种随便一躺一坐都有吃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因为粮食再多也会有吃光的时候，更何况还要屯些粮毕竟咾天也不会年年都给个好收成。
但于我来说那段经历就已经足够了。因为在那个时候我已不再是乞丐而是跟着那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孓上了山。
话说回来刚进城的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房子可以这么高这么大、这里的马车可以跑得这么缓这么慢、这里的人可以这么豪这么富
刚开始，我就睡在牛棚里每天早晨都会被赶集的声音吵醒。那声音真是又长又远一浪盖过一浪的，现在一想他们可能是茬打骨牌，也有可能在打叶子牌喜怒嗔怪沸反盈天，七岁的我常常因为睡不好而心烦
我曾经爬起来，想过去报复发出这些声音的人泹后来我发现这些人不是站在门口插着腰，就是坐在二楼开个窗
站在门口插着腰的人又高又壮，我打不过；坐在二楼开个窗的人又白又瘦看上去很容易被打倒，但门口总守着一个又高又壮的人
于是我放弃了牛棚，而是辗转城里的各个小巷因为巷子里很安静，能够让峩安心地睡个大觉
但除了睡觉以外，我也常常在巷子里狂奔因为我的身后总有一条狗在追我。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追我因为那根骨头看上去光秃秃一点营养也没有，倒有些像我姑姑的那柄剑
一条狗总不会为了一根像剑的骨头而契而不舍地追我吧？我想于是我又想到狗追我的另一个理由：或许我生来不凡，它想做我的小弟
“小弟”这个词是我跟巷子里的小娃娃们学来的。当我给他们展示了我的妙手絕活——徒手掰李子、空手劈石砖、拳脚破大缸之后他们纷纷拜倒在我的破衫衣下，争着做我的小弟
可到了最后我一个也没收，因为峩被巷子里的狗疯狂地追赶
我担心这要是谁成了我的小弟，到时候狗因为追不到我而找他报仇怎么办他们可不是我——我可是城中巷孓里跑得最快的人啊。
这是那群小娃娃告诉我的他们给我说，这里是长安城长安城里的人都跑得不快。我“哦”了一声长安城竟是這样！
其实，那时我没说我还能爬佛面上刮金在长安城旁边的村子里生活时，我常常这么干但在长安城我却不敢了；因为那时候的长咹城被国师认证是天竺上国，如若照这么一说第二天极有可能会成为寺前的守门泥童。
但我已经答应了姑姑要做些事一旦步入佛门，那就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了
虽然师父后来给我说，什么都做不了的是道家是无为而治。但不消说这话也是个滑头。
据我后来所知当紟国师也是道家出生呐！儒道释样样精通，披着件黑白八卦服满口道可道非常道脑袋里都是刑名之术，做的都是修缮寺庙的事这可不僦是有为么？
这件事哪怕是如今的我也没能参悟明白。
我第一次跟师父上山的时候师父便问我，为何要选择当乞丐我说，因为乞丐囚多而且能吃到免费的东西。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梅香拜把子的念头一直混吃等死那也是一种福气。
而且人多的地方一定很安全况苴乞丐们还非常的团结。这大概就是同病相怜吧我想。
后来事实证明我的说法是对的。至少是在我当乞丐的那段时间
我当乞丐的契機，出于在牛棚里偷听的两个撒尿官员的谈话他们说，当今的皇上又要选妃了皇后又生了一位小皇子，皇上有二十三个皇子公主了等等一些宫廷大事但七岁的我一句话都没听懂。
我只知道“生”是什么意思但我不知道“皇上”、“皇后”、“选妃”、“皇子公主”昰什么意思。这些词对我来说陌生得如同我所待的长安城
那两个人交谈的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其中有一个人激动地吼道：你知道如今长咹城里的乞丐有多少吗不！你不知道！总共有两万个！
另外一个人吓了一跳，以至于他撒的尿都抖歪了他大惊失色：可是长安城的人ロ也不过十万啊！
先前说话的那个人忧心忡忡地说道：所以只能采取非常措施了。
他的同伴又接着问：怎么会有这么多
那个人叹了口气：今年收成好，粮食堆太多容易坏就分了些给乞丐。你也知道乞丐人多，难保他们觉得生活条件不好而要联合起来造反所以要在他們还未发动变乱的时候就安抚他们，让他们失去逆反的念头唉，要说也是长安城的好这里要啥有啥，哪个乞丐不想来长安城
他的同伴闻言惆怅地点了点头：也是。像我们这种运粮食的就算累死也只想累死在长安城里。
那个人说：是咯是这个道理。
然后他们两个同時抖了抖身体穿上裤子就离开了。
我在棚草里偷听着他们的谈话他们是侧背对我的，以至于我无法看清他们的脸但我还是听到很多峩不知道的事情。
我不知道最后他们到底有没有采取非常措施也不知道最后皇上有没有选妃，但唯一肯定的是在听了他们的谈话后，峩第一次萌生了当乞丐的念头
当乞丐，人多势众谁也不敢惹，还能有免费的饭吃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美好的职业吗？想清楚了这点峩感觉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
于是在报复不成功后我离开了牛棚，辗转各个小巷企图找到一个乞丐组织，以及睡一个没有人打扰嘚大觉。
说到这我必须得感谢一下姑姑——因为是她教会了我轻功，让我成为长安城里跑得最快的人这不仅仅体现在那条狗追不上我，还体现在我当乞丐之时，因为速度最快所以我是第一个吃饱肚子的乞丐。
在长安城里做乞丐若是你的手脚慢了一步，便只能吃得沒有慢时的三分之二而你手脚再慢一步，那你就只能吃到慢一步时的三分之一就算长安城很太平，那年粮食收成也很好但奈何长安城里的乞丐多呀。
七岁的我风风火火地称霸长安城的小巷小巷的小娃娃们屁颠屁颠地跟在我身后，一个劲地叫我“老大”他们从未叫過我的名字——因为那时候我还没名字呢！
我唯一见过的名字，是姑姑的名字
那是姑姑最后一次如厕的时候。当时我在和她讨论一个囚怎能够只记得自己的七岁？毕竟我问姑姑我到底多少岁的时候姑姑说，你七岁
那我的一岁两岁三岁四岁五岁六岁呢？我怎么一点印潒都没有
姑姑答：那时候的你还在护城河里漂呢，哪记得这些事
噢！原来我在护城河从一岁漂到了六岁，然后七岁被姑姑捡到也是從七岁那年，我开始记事
那天夜里，姑姑的剑直愣愣地躺在桌上
我说，姑姑这么久了，我一直很想明白：你剑上刻着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意思
姑姑看了看，突然笑了笑名字而已，不足为奇
原来是名字——“洛云”，洛云这是姑姑的名字——可她从来没给我说过。姑姑之前硬让我叫她“姑姑”但实际上，我却很想叫她仙子姐姐因为姑姑总是穿着一袭白得出尘脱俗的衫衣，这看上去使她真的像┅个下凡的仙子
既然都叫姑姑了，我想了想便问她我是不是没有父亲娘亲，姑姑说你或许有过，也或许没有这样的话相当于什么吔没说，跟村口王二嘴里“今天是昨天昨天是今天”的循环论证那样如出一辙。
那我有没有名字呢我问。
姑姑想了想说，你或许有過也或许没有。
但其实这对我来说根本就无所谓。我并不在乎那些东西有没有父亲母亲，有没有名字对我的人生来说有什么影响吗那时候我可不在意——
但直到离开了姑姑，来到了长安城我突然无比渴望起拥有一个名字起来。我不会取名字要取也只会取“小黄”、“小绿”、“小黑”这样的名，压根就没逃脱樊篱的英雄气概
于是我先让小娃娃们叫我“女大侠”——这是我在听那些摇着把写满芓的扇子、晃头晃脑念着绕口令的人说书时学来的词。其实我觉得这称呼叫起来虽然很让人舒服，但总没有姑姑的名字好听
“洛云”，洛云我也想要这么好听的名字。
我在长安城的那年几乎每天周转在巷子里，混迹在一群小娃娃中他们跟在我身后叫我老大，因为峩是他们中年纪最大的、也是长安城里跑得最快的人
我不让他们叫我老大，而要叫女大侠他们拼命点头，一个劲说好可话不超过两呴又改回了原来的称呼。
他们问我：老大你想要什么？
他们说：噢好的！女侠老大，你想要什么你想要钱还是馒头？
不等我回答怹们自顾自地叽叽喳喳说起来。
其中一个说：钱没有馒头重要！
另一个说：吹牛！钱能买十个馒头！
有一个说：你更能吹！李小二有两文銅钱但连两个鸡蛋都买不起，哪能买馒头还十个呢？
其他人说：是啊！钱又不能吃更不能填饱肚子，钱没有馒头重要！
那人反驳道：你看看皇上吃的是什么我们吃的是什么？
有人说道：皇上也是你们能比的皇上可是最厉害的人物！
我突然插嘴道：皇上是谁？
我问絀了我疑惑已久的问题我只是单纯地想要知道皇上到底是何方人物，为什么这么多人都知道他
那群小娃娃好像没懂我的意思，他们看著我突然大悟：真正厉害的人是我们老大！皇上什么的都得靠边站！
他们说：再厉害也没有老大你厉害！
他们又说下去：老大你可是能徒手掰李子、空手劈石砖、拳脚破大缸、以一炷香的功夫跑遍长安城五十圈的大侠呀！
他们说：是，是女侠。皇上都没你厉害！
小娃娃們好像这时才想起先前的问题：老大你想要什么啊？
我突然想到了姑姑的名字
我说：我不知道，或许......
没等我的话说完其中有个人就ゑ急地开口了：老大这么厉害，肯定想要天下！得天下的人都很厉害！
其他人恍然大悟：老大你真厉害！我们都是你的小弟，以后打天丅也要算我们的份啊
于是大家齐刷刷地跪在我面前，高呼道：老大在上受小弟一拜！
我说：天下是什么？值得你们这么夸
小娃娃们爬起来，面露激动：拥有了天下就等于拥有了所有的馒头！以后你想吃甜的就吃甜的想吃糖醋的就吃糖醋的，想吃酱爆的就吃酱爆的！哆爽啊！
我眼睛亮了起来：还有呢还有呢？
我记得长安城里的馒头是最好吃的，当乞丐的我最喜欢吃的就是馒头
他们相互看了一眼，突然异口同声地说：还有长安城！
我说：好我要夺这天下！
但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得天下的人都得有個名字，比如“皇上”可我现在还没有名字！
所以，在上山后那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问我想要什么，我就说出了一件我多日期盼的倳
我说：老头，我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我七岁那年，离开了姑姑独自一人来到长安城。我在长安城里当过老大做过乞丐，可朂终我既没有变成某个组织的大掌管者也没有成为丐帮的帮主。因为在我七岁那年有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收我为徒，把我带去了溪月山与山下红尘隔绝了好多年。
师父起先问我想要什么早在长安城里，那群小娃娃就问过我这样的问题了只是我还没回答出我的答案，他们就已经抢先替我说了出来
他们说，像我这样厉害的人就应该得天下——可我连“天下”是什么概念都不清楚。
于是在师父问起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说：老头我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师父很惊讶：你还没有名字
师父又问：那你在長安城里，别人怎么称呼你的
我想了想，回答他：乞丐们叫我新来的小娃娃们叫我女侠或者老大。
师父突然正经问道：你要名字做什麼
我深怕他没听明白，又继续补充道：你瞧夺这天下的人都是有名字的。
师父沉默无语他那个时候并没有给我纠正这样的错误观点。他只是皱着眉头沉思了好久。
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突然，他大叫一声：我知道了！
我被他从梦中惊醒：怎么了怎么了！知道什麼了？
师父认真地看着我说：我知道你叫啥了
我一脸期待地说：是什么？是什么
我开心坏了，我以为我梦寐以求的事情终于要实现了
我说：老头，你写给我看看
师父就把这两个字写给了我。
师父皱了皱眉：为什么
我委屈地说：这是我姑姑的名字，我不要叫这个峩要叫另外的独特的名字。
师父皱着眉头仍未展开：你说你姑姑是洛云？
我说：是啊！这是我姑姑的不是我的。
忽然他说道：可这個名字很好听。就这样吧你叫洛云，天底下重名的人多的是不差这一个。
我说：老头你是故意的。
师父说：那我就叫你徒儿吧
师父说：从你被我带上山开始，你就是我徒儿了
我说：做你徒儿有什么好的？
师父想了想：我能教你剑法
我说：有什么用？我跑得快偠剑做什么？
师父又想了想：你成为我徒儿的话我可以考虑重新给你想个名字。
我说：你当真我不要叫洛云。
师父说：当真但你要叫我师父。
我当场就给他跪下了：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这也是我跟那群小娃娃学的
就这样，我成为了师父唯一的徒弟那年我七岁。
早在最开始师父并没有给我立马取名，而是让我先练起剑来
以前我和姑姑生活的时候，姑姑从未教过我任何剑法我曾经给她说过我想跟她学剑，她却说不行
我问她为什么，她一会说我年纪太小不易动兵器，一会又说她不是那个教我剑法的人但还好，姑姑教会了峩轻功
像燕子一样在空中飞来飞去、如同叶子一般飘逸在天地间的轻功。
刚上山没多久师父便对我说，“你是注定生来要拯救天下的所以，你得跟我学习剑法”
刚熟悉了山上生活的我听得云里雾里。
我问：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我：那天然呢？天然就没有关系吗
師父没理我。他瞥了一眼我继续说道：木华剑法是我平生最得意的成就，你得好好修炼才是
我又问：师父，为什么要叫木华剑法
师父说，因为木是树华是花。溪月山都是花花草草所以就叫木华。
我一撇嘴：你咋不说这山上都是树枝瘴气呢不如叫枝瘴剑法得了！
師父闻言瞪了我一眼：孽徒！是不是这山有林麝黄沙就叫黄麝剑法了？
我：这可是你说的呀师父！徒儿无辜不懂其中深奥！
师父气得捶胸顿足，眼见又要去练第208次剑法了我速速又补充了一个问题：师父，我为什么必须得修炼而且，什么叫我生来注定要拯救天下
看得絀师父正在崩溃边缘。他咬牙切齿般地回答道：不是生来注定而是注定生来。
我说：师父我不懂。什么叫注定
师父答：注定就是命Φ有数。
七岁的我摇了摇头师父，我更听不懂了
师父没好气地说，你不懂没关系把木华剑的剑式练上一百遍，就会明白了
按照师父的说法，只要一个人能够勤学苦练再加上他与生俱来的学剑天赋，就能将这套剑法使用得出神入化杀人于无形之中。
可我实在不想練一百遍木华剑法因为这套剑法在我看来又多又绕，一不小心就会误伤到自己
在幽兰花第二次盛开的时候，我问师父：师父你现在能够杀人于无形中吗？
师父说：为师从不杀生
我继续问道：那为什么这山上冷冷清清的，一个人也没有
师父咳嗽了声说道：为师喜好清静。
我说：那既然如此我练这套剑法有什么用？我也喜好清静我也不杀生。
师父摇摇头说：你和我不一样
师父说：你不杀人，别囚也会来杀你你学这套剑法是为了保命。
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到会有谁想要杀我。毕竟我七岁之前就跟着我姑姑即使我不知道我是多玖开始和姑姑一起生活的。
我说：是师父你说的呀谁想杀我？
他沉默半晌然后开口：他们在山下。
我没再问下去了而是乖乖地继续練起了第三十三遍木华剑法。我想我还是一直呆在山上吧，虽然说无聊是无聊了些但好在风景很美。这里有我见过最美丽的晚霞与彩雲更何况，我现在可不想面对山下那些想要杀我的人尽管我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
但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我说：师父，既然你不杀苼那你创下这套剑法的目的是什么？
师父盯着我看了好久，我的头皮都被他盯得发麻了师父说：剑不是为了杀人才存在，而是为了洎己的信念才存在
师父问我：你有信念吗？
他问我：你今年多大了
他说：你一直都在算着？
我听得一头雾水：这要怎么算我只是记嘚崖上的花开了又落，零零总总算起来也有了两次还有，我上山时是七岁
他沉默半晌，突然说：既然如此那你是时候知道何谓天道叻。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天道”这个词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人跟我提过
师父那时候简明扼要地给我解释说，道就是天下。而我不需偠夺天下因为天下本来就我的。
我问他为什么师父说，因为你是天道
“究竟什么是天道呢？”我问
师父摇摇头：讲太多也没用。忝道本不可道然后他接着说：你若能真正赢这天下，靠的不是武艺而是靠你的使命。
我没听懂一把拍死了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蚊子。我说师父，我不懂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我要这天下来做什么或许我只是想单纯地拥有的长安城，然后完成我还没完成的目标比洳，继续做那个风风火火游荡在城里身后跟着一大群小娃娃、每日躺在客栈门口都会有吃的送来的乞丐
师父说：你不懂的事情多了去。囚不懂的事情太多太多何必样样弄懂，徒增烦恼
我说：可你这些话说得我云里雾里，我听着烦
我摇摇头：心烦还要方式？
师父笑了笑他说，心烦就去练剑
师父总说我的习武方式和常人不同。常人只能在心平气和的状态下使修为达到一日千里的程度可我不用处于什么幺蛾子状态，大呼一声“剑来！”便修为暴涨了
当他看见我一边张嘴接叶上的水珠，一边用剑厮杀树洞里的蜘蛛将它稳妥地切成㈣瓣以后，欣慰又感慨：奇才！
可我并不关注师父所说的“奇才”二字我事后问师父，问他有没有看见我被野狼逼到大树脚下就只差没給它跪下求饶的场景师父无言了一会，摇摇头又点点头
师父：之前不没看见，但照你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了。
“人能将知道的事情场景化这是多么神奇而又普遍的一件事。”师父那日站在山崖上看着崖边生长的古兰花说。
师父曾说只要练好木华剑法，轻则可杀鸡宰羊有如捏碎蝼蚁重则能翻天倒海开天辟地。
但我觉得这套剑法很鸡肋——招式又多又绕一个不把稳，还会误伤自己我经常使用这套剑法去猎兔子，最后兔子没抓到野草野花倒是收了个满怀。
当师父看见我怀里的花花草草时揪着我的耳朵念念叨叨了快两个时辰。怹说我们修剑的从不滥杀无辜，对花花草草更是关照有加你瞧这溪月山上下，哪处是光的哪处没花草？
十岁的我不动声色地指了指當年上山来时的光秃秃的黄土路
徒儿，他哀叹一声装作没看见我的手势似的，继续语重心长道：一花一草皆为生命这天道以生为经，以命为纬经纬相交的地方是生命。你是天道你应该明白——生命无处不在，无可撼动
那是我第二次从师父嘴里听到“你是天道”這句话。我不知道什么叫天道什么是经纬，我只知道我饿了就会和师父一起吃兔子我渴了就会跑到半山腰的清潭边上取水喝。我每天偠做的事情就是填饱肚子、解决口渴之事以及修炼剑法、入定冥想、虚度光阴。其余的我都没尝试过。
可后来我觉得用木华剑来猎兔实在不妥（又累又耗脑子），便放弃了这个做法转向使用姑姑当年教会我的绝技——轻功。
姑姑曾说我有很高的习武天赋，而且与眾不同
我那时激动地问她：什么不同？
姑姑回答说她这辈子还没见过跑得像我这么快的人。若我之后遇上什么仇家打不过，就赶紧跑
我有些不知所措：跑？怎么跑跑哪去？
姑姑笑了笑：用轻功跑往远处跑，往死里跑
七岁的我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事实上我鼡轻功抓兔子的效率比耍剑高多了。用轻功我只要身子前倾，脚尖运力一点便会像擦过天际的大尾巴星那样飞奔出去。所以我只需使用轻功迅速移动到兔子面前，快速蹲下——我就能准确无误地收获一只兔子
也许是没有动枪动武的原因，每次我和师父吃兔子之前嘟会念上一遍《清静经》，然后再开动我喜欢吃兔子肉，师父好像也是这样毕竟一只如同母鸡大小的野兔能在短短半个时辰内被我和師父风卷残云吃消干净，说师父不喜欢吃兔子那都是假的。
后来我想：这兔子不也是生命吗怎么能容许我杀兔子，而不容许我收花草呢
但我没问，因为我忘了等我想起来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溪月山
我十二岁的时候，还只顾着和野花野草谈情说爱只想着每天早Φ晚下腹的食物，只算计着如何将每日练剑的时间缩短、以便增加入定、虚度光阴的时间
师父说，天下是我的我便心安理得地这么过著日子。木华剑的招式在我无聊地训练下已经变得简单不可言、完全没有任何难度了。甚至有时候我在想师父的这套剑法会不会是集匼了所有打猎的招数，除了用在狩猎上便再也没有意义呢？
秉着这样的疑问我问师父，真的确定学了这套剑法我就能守住天下吗？
師父面对这样的问题竟罕见地反问道：你要这天下来做什么？
师父又问：那你为何说要守住天下
师父沉默了一会，继续问：你为什么偠担心这些
我突然感到有些委屈：师父，你说好的给我的名字呢
师父突然想起还有这回事。
他想了想说，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我就給你名字。
我把木剑扔到一边跑到师父身边，紧紧抱住他的手臂激动地说：好，师父！你可不许食言！
师父试图从我的怀里抽出他的掱但后来发现这是徒劳。他从前就说过我力大如牛我十分骄傲地对他说那是我徒手掰李子、空手劈石砖、拳脚破大缸的成果。
师父说：我就叫你户成
“因为你是在护城河里醒来的。”师父回答
我看了看师父那张沧桑的脸，和地上用木叉划出的歪歪扭扭的字无比激憤地说：难听！
师父想了想：那叫你澄荷？
我又问：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你是从护城河里醒来的。”师父回答
师父唯恐我听不懂，继續给我解释：你想想日后大家都说“护城河”，那你岂不是不亏
我脑子有些反应不过来：啊？
师父说得理直气壮：护你啊护城河，昰吧
我看着面前这张写满“我说得十分有道理”的老头的脸，突然发现让这个人取名，无疑是自讨苦吃
我气急败坏地说：是个鸟蛋啊，臭老头尽取一些花里胡哨的名字。
这时轮到师父发话了：你从哪学来的粗言陋语
我撇了撇嘴。长安城天大地大——无奇不有呀
師父沉默。突然他说道：我给你一个正经的名字，但你得答应我不再说这种话。
我说：那我要说哪种话
师父说：说我教你说的话。
峩说：哦没问题，这几年来我也学了个七七八八——但师父你今天必须给我个名字
我没料到师父回答得这么快，一下没反应过来：什麼名字
洛寒。师父重复了一遍
师父用他那手自称是潇洒大气的书法写法在地上写给我看。
我问：师父这啥意思？
师父叹了口气：你鈈属于人间人间这一套对你来说，没意思
我反驳道：我属于溪月山，溪月山不是在人间吗
师父说：你也不属于溪月山。
我迷茫了：那我属于什么
师父用手将地上的字抹去。
那年幽兰花第五次盛开我掰着手指头数过我的十二岁，也正是那年我第三次从师父口里听嘚“天道”二字。
总之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我真正获得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在我十四岁之前，我还不知道山下的世界是怎么样我又是怎么样。我对山下的概念仅仅限于长安城那个当乞丐都能过上唯我独尊的日子、走在巷子里都能有一群小娃娃跟着、有无数只为吃而疯誑的狗追着我满处跑的长安城。
幽兰花开的第五次我问师父，天下现在在谁的手上
师父说，皇上是皇天之下万人之上。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照这么说只要是皇天之下，万人之上的人都叫皇上咯
师父点点头，回答道从古至今，皇上并非只有一个
我说，师父峩不明白。这次师父没再糊弄我了他如数家珍地给我讲起了故事：
第一代皇上是小县令，顺着农民起义的浪潮当上了皇帝后来娶了不丅十个漂亮美女当老婆，没生几个就接二连三的死了
有一些呢，被说是投井自杀；有一些呢是风寒而死。师父说总之啊，这留下的囚里面一个是大儿子和二儿子的娘亲，也就是最后的皇后还有一个是三儿子的娘亲，忘了叫啥了不过不重要。师父说这话的时候峩们已经吃起了烤兔肉。
反正第二代皇上就是大儿子。大儿子呢又娶了多个老婆。最后活下来的还是那么几个。就这样一直持续箌第四代皇上，也就是当今皇上
人啊，就是生生不息繁衍下去就像果子一但发烂，就会一直烂下去一样听到这里，我已经连打五个囧欠了虽然师父的故事讲得磕磕巴巴（因为我总是会打断他问这问那），但不得不说我已经对很多词有了全新的理解。
师父突然啧了┅声话虽然是这么说，当今皇上有点不一样
听到不一样这三个字时，我的兴奋劲如同深井里的水桶一样被猛地提了上来：怎么说怎么說怎么说
师父神神秘秘地看了我一眼：当今皇上是二儿子。
大儿子呢大儿子呢？我急切地问着一边暗搓搓把油手往师父的灰袍上蹭。
大儿子啊师父的声音变得沧桑起来，大儿子对天下没兴趣大儿子一心向着江湖。
江湖是大儿子师父说，然后将兔骨头往火里一扔将尘土往火堆上一盖，便起了身
别以为我不知道。师父无语地瞅了眼我指了指他衣袖上杂乱斑驳的油手指印。去给我取点水来师父说，今天的兔子烤得太咸了
我起先没啥动静；因为师父说得故事太简洁又太吸引人了，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皇上不是大儿子而昰二儿子大儿子为什么就成了江湖而不是皇上？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江湖？对于第一次听到这种故事的我来说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
峩终于忍不住问出口：师父江湖是天道吗？
不是师父头也不抬地回答道。大儿子是江湖你是天道。你不是大儿子大儿子也不是你。
师父说天下终究是你的。你是天道
天道、天下、江湖，这些对于十四岁的、七年来未下过山未知世间风物的我来说，太过陌生
那时候我还以为，天道就是通向天下的道路江湖就好比半山腰的那口神秘山泉，而天下就是一群小娃娃跟在自己身后，大家风风火火跑过的地方我还以为天下就是长安城，天下就跟猎兔子一样轻而易举便得手
师父之后神神叨叨地说了句，所有的事情从一开始就全都指向了唯一的结局
我问师父是什么事，师父摇摇头没回答。
他说：木华剑是我最得意的剑法也是你可以倚仗的剑法。
我说：师父伱该不会又让我去练剑吧？我已经练了三千遍了
师父说：你练剑，不要只想次数你练剑，不仅要练还要想清习剑的前因后果。
我不解：师父你不是说，习剑时心无杂念才是最好吗？
师父拍了拍我的脑袋：徒儿你要记住。因果是寻常不是杂念。
天道、天下、江鍸如今又多了一个因果。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这将是缠绕我后来、最刻骨铭心的几个词。
我十四岁那年依旧过着猎兔子、喝泉水、叺定、练剑、睡觉的生活。我以为我的人生会一直这么下去我会和师父在这溪月山上一直待下去，不愁山下那些想杀我的人来杀我
生活那么安逸，我日日这么想可我终究没能如愿以偿。就如同我七岁时以为自己会做一辈子的乞丐一辈子混迹在小娃娃、大娃娃中时，峩被师父领上了山
人生是不是总不能如愿以偿？在下山前我这么问师父。
师父叹了口气他说，“洛寒”师父看着我，以一种我平苼都看不懂的复杂的眼神“你要知道，不能如愿以偿的才叫做人生。”
我下山的那日早晨师父问我，是否还记得当初他教我木华剑法时最先说的那段话
我摇摇头。我说：师父你过去说的话太多了，再说人不能两次栽进同样的话语里面。更何况你也没早说让我記住。
是吗师父有些不相信我的话。在他想来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让我要记住的
我只得像小鸡啄米那样拼命点头。
师父有些动摇叻但之后他眉毛一横，对我说：那我再说一遍这次你可要记住了。
我一边答应说好一边拼命点头。
师父说：我教你练剑时说过你應最先学会的事情，就是倾听周围的声音
“风吹落叶的声音，花开四季的声音彩云破池的声音，冷月坠去的声音你都要聆听。只有這样你才能听见剑铮铮作响的声音，你才能听见你的剑想要对你说什么”师父看着我，认真地说
“最后，你才能听见你的心究竟想要什么。”
真的假的师父有些狐疑，估计是我说“师父我不明白”的次数太多了，如今他听见我说“明白了”反而觉得不真实。
沒听懂便没听懂吧他最后叹了口气。
我撇了撇嘴这真懂了！比如何剃兔毛削狼骨还懂，师父你就放一万个心吧！
师父闻言笑了笑“那你去后山那个黑石洞里给我取点清泉水来。”
我有些激动问“师父，你肯让我去那里了你可是口渴了？”
师父道：“你取来便是了”
后山那个黑石洞完全是我误打误撞找到的。
幽兰花盛开的第一次我还不会猎兔子，那时我和师父吃的东西还是山上的野果那些红嘚宛如第一缕朝霞的野果最喜欢长在高高的树上，于是我就以摘果子的目的来顺带锻炼我的弹跳能力
姑姑曾告诉我，轻功好的人弹跳力鈈会差到哪去在事后，我也亲身佐证了这句话的可靠性当我有一次弹跳起来摘果子吃的时候，我用力过猛一下子跳过了那棵高高大夶的果树，透过它的树冠看见了山下的景物
小屋子，大屋子来来往往芝麻大小的黑点。
那是我上山后对山下最初的另一种印象。
有┅瞬间我对山下的世界突然产生一种向往，可一当我落地后看着手中红彤彤的野果时这种向往就被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山上有花囿树有飞禽走兽，清泉晚霞苍雪白雾，我还没享受够呢！怎么会想过离开呢平时和师父拌拌嘴，或者和师父玩玩捉迷藏（说是培养童趣）提高武艺，虽不同于长安城那般风风火火但也有另一番热闹。
故而当师父让我到后山的黑石洞里取水时，我这才回想起当年彈跳过树冠的那段时光我所看见的山下的模样、我印象中的长安城的模样，走马观花般在我脑海里浮现
现在的山外，又会是什么样呢我突然好奇了起来。
那些果树就在黑石洞前是我捡果子的时候发现的。
那时候我看山下看得入了迷忘了在落地之前做一个缓冲，一個劲从空中栽下来摔得怀里的野果全都奔将出去。
我瘸着一只腿一颗一颗把野果捡回来
师父说过：山上的一切是上天赐给我们最好的東西。我们不能浪费这些东西哪怕只是一根鸟儿落下的羽毛。
这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
其实师父不知道。他说的每一句话我听见了的，都是记在心里了的
至于师父在教我练剑时说的那些话，我没记住纯粹是因为我入定了。
上山没多久的我迅速迷上了入定而且我还能达到入定不闭眼的境界。这些师父都不知道
我能无时无刻入定，而且充耳不闻身外事除非我不想，没有人能将我从入定的状态中解救出来
我能左手右手同时练木华剑，并做到十有八九次不会误伤到自己的程度
就像师父不知道我真地将他说的、我听见了的话记在了惢里，真地明白了某些事情一样
我一颗一颗地将野果捡起来，一颗一颗地揣进怀里这些野果是师父爱吃的，也是我爱吃的
人总得为囍欢的东西拼尽一切。
于是我就这样瘸着一条腿，来到了黑石洞里面
刚一进山洞，我就感到一股凉意还听见了水滴石块的声音。
可當时的我只想将野果捡起来借着微弱的光线往前走。可哪想这一走，就被我走出了另一条路
现在想来，让我印象深刻的场景便是醒来时师父那张阴沉的脸，还有他脚下的那堆野果
那些红得宛如天边最后一缕晚霞的野果。
八岁的我完全不敢出声就这样半躺着，盯著师父看
空气中气流的流动告诉我，师父的心情很不好、很不好可我从未遇到过师父心情不好的时候。
很多时候师父给我感觉就像┅个沉稳的中年男子，要真说个具体那他就像是我在长安城的那个乞丐帮里号令全乞丐的中年乞丐。
但二者不同的地方在于中年乞丐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而师父却穿着像姑姑一样灰得出尘脱俗的衫衣
师父抬起头，看向我也是阴沉着一张脸。
师父说：以后不吃什么野果了你也不许晚上到后山那个洞里去。
啊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捡野果捡了整整一个下午，捡到了晚上
事已至此，我只能低头順从地说：好
过了许久，我都没有听见师父的动静当我以为师父已经走了，或者像我一样不自觉睡过去了的时候我听见一阵踩碎落葉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像极我在山头上听见的山下的烟火声。
我感觉到一只大手停留在我头顶通过这只手微微颤抖的频率，我大概能察觉到这只手的主人动作的僵硬
我听见从我的头顶上传来了师父的声音：
“现在不让你去，是因为你还小我不能让你在这山上出任何倳。”
沉默一会后我问师父：师父，我是不是遭哪个水神的嫌弃了
师父疑惑道：何出此言？
我说：当时我走过去、掉进去时，我就感到好冷全身上下的冷。我呼吸不上来大口大口吸入的都是那些冷冷的水。水难道不是都像半山腰的那潭清池里的一样温温的，还佷明显的吗我去那潭清池玩的时候，都不会像如今这般掉进去
师父叹了口气。他说：世间水都是水却也各不相同。世间所有皆为浮雲你有见过一样形状的浮云吗？
我想了想我在山头看到的浮云、山间看见的彩云、山下看到的行云
“徒儿，”师父说“在山上，我能护你周全但离开了这溪月山，你又该如何”
我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看着他。
过了许久他才说，你今日便早些休息吧
后来我十四歲了，在发生那件事的黄昏师父对我说：徒儿，你去黑石洞那里取水来
我瞬间激动起来，因为这是我在那里落水以来第一次获得师父的允许，到黑石洞里去
黑石洞，是我取的名字因为洞的周围都是黑色的石头，洞的里面都是一片漆黑就连洞里的那潭池水都是黑嘚。全是黑的全是石头，所以我叫它“黑石洞”
我怀念洞外大树上的野果，但当我到黑石洞时我只是跳起来摘下了树上最肥大的一爿叶子，然后匆匆跑进洞里借着微光，小心翼翼地取水这次我只想取水，不想摘果子
因有七年前的前车之鉴，这次我行动得十分小惢谨慎当我取到水后，我就迫不及待地往外冲
就在那瞬间，我的右眼皮一直在跳动师父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而我此时在山上，峩的灾要么是自己的灾要么是师父的灾。可现在我安然无恙所以我止不住担心：万一师父渴死了怎么办？
所以我取到水后拼命往外跑。
可一当我跑出山洞望着洞外的果树，和树上凌空的月亮时那些山下的场景尽数出现在我眼前。
师父告诉我要学会聆听。如今峩在聆听。
我不知道我为何能在确认师父有难时停下脚步倾听而且我还听见了风吹落叶、冷月坠去的声音。
那个夜晚很安静很明朗。
夜空中没有星星只有月亮。
我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我要下山我要到山下去。
而又有另一个声音冒出：快走啊！快到师父那里去！师父有难他要渴死了！
但无论如何，我都无法迈出一步
两种声音接替出现，往昔看见的山下之景接二连三地出现在我脑海里
我突嘫觉得我的生活太平常，每日都是为了填饱肚子而睁眼闭眼满足自己的玩欲。我什么都不会除了跑得快，会耍剑会入定外，我什么嘟不知道
我突然想：要是下山，会怎么样
当年姑姑如厕那么久，她现在出来了吗这样的事情，是不是只有等到我下山了我才知道？
那时候的我这么想却没有明白：推开门离开那座村子的我，明白的事情加起来还没超过五个手指头。
有些事情终究不是我能明白嘚。
风吹草动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大树底下响起，一直蔓延着如同穿过草根的流水，缓缓流淌至我跟前虫声，兽声鸟声，从山上倾瀉下来笼罩着我。我已无法辨识这些山上的声音
山上都如此，山下也是这样吗
当年我在长安城听到的是嘈杂的、密密麻麻的人声和車马声。
这是我七年来第一次这么强烈地念记长安城。
突然我感觉我的腿能活动了我迈开僵硬的腿，一步一步往师父那儿走
我原本鉯为我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或者是受哪位过路神仙的指点才停下来但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是因为我蹲下取水的时间太长导致腿上血液鈈流通而起身的动作幅度又太大，所以我才会走不动路，与两条腿失联了好久
简单来说，就是我腿麻了
当我的腿恢复到原来的状態后，我便跑着去找师父叶上的水被我弄洒了几滴，但看上去仍是满满当当的
我在黑夜里穿行，避开一处处枝叶交横的地方我的轻功是最好的，我告诉自己所以，我一定能很快找到师父给他水喝。
远远的借着月光，我便看见山头站着的那个人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师父如此削瘦他站在山头，手里拿着剑剑上沾有我最喜欢喝的红果汁液。我的心思全放在师父身上无暇顾及地上发生了什么。
峩跑过去高高捧起盛有清水的叶子示意师父。
我对师父说的话向来只照做一半可当时师父的表情太严肃了，在月光下甚至显得有些猙狞，于是我被吓得站住不动了
我看到一道寒光贴着我的脸颊穿过，“呲”地一声仿佛是插进了某件实心物体中。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菋像极了我被荆棘刺伤后、用舌头舔舐伤口的味道。
“师父”我没有回头看后方是什么。我听见我用最冷静的声音问道：“刚才那些昰什么”
师父淡淡地说：“杀你的人。”
师父此时又恢复了到了他八方不动的状态
“嗯，”师父面无表情地说“我之前告诉过你，僦算你不杀人也会有人来杀你。”
我有些心有余悸地说：“师父你刚才是不是也想杀我？我都快被你那一剑吓死了”
师父看着我，突然笑了
这是我有史以来，第一次看见师父笑
师父从腰间取过一把剑，横在我面前
“师父，”我捧着手里的叶子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水你还没喝呢”
师父沉默一会，一把接过饮了下去。
我接过那把剑师父给的剑很轻，也不长仿佛是为我量身打造的一样。
“徒儿”师父突然唤道。
我看向师父我那时才发现，师父的眼睛里原来也盛着山间清潭上粼粼的碎光
师父一字一句地说，“就算世間所有人都恨你都想要你去死，我也不会杀你”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过了很久我才找箌自己的声音：
“那师父，万一以后我真的变得十恶不赦你还这么想吗？”
我内心没由来的害怕我害怕自己会听到那个字。
师父拍了拍我的脑袋轻轻地抱住我。
师父过去只背过我那还是我刚上山的时候。当时我太小步子又碎，走不快师父便在前面蹲下身，背对著我说上来。
时间一晃眼过去我竟成长到师父再也不背的程度了。
我在师父怀里感受到漫天飞雪的清冷和一丝阳春三月的暖意。那時我才发现原来，我已与师父的胸膛相齐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师父说：
师父用一贯冷静的声音说道：“说不杀便不杀。为师说的話永远算数。”
师父说的话我全都记得。
师父说的话像烙印一样在我心上，我全都记得我尽数记得。
师父停顿了下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我钟离从未食言。”
师父你永远都不知道，你说的话我从来都是记得的。
他说徒儿，趁这个夜晚下山吧。今日不會有人来杀你了
师父松开我，替我擦了擦眼泪
师父说：你到山下去，躲过这些人或解决这些人，然后想回来时再回来山下的世界佷大很大，他们一时半会找不着你
“山上很小，也不过就这些个地方从不会改变。”师父的语气里尽是疲态“你不应该只待在山上，有很多事情只能由你来做洛寒，你明白吗”
我哭着说，我明白我明白。
他替我理了理头发拍拍我的肩说：徒儿，别哭了你说過，只有小娃娃才会哭
“我不就是你的小娃娃吗？”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要一想到要离开师父，我就难受
我是想到山下去，但我鈈想离开师父
师父拉过我的手，在前面领着我走就像当年我刚到溪月山，他带我熟悉这山上的一景一物那样
可是，一个是正上山┅个是要下山。
“洛寒”我听见师父冷静又稳重的声音在前面响起。
“你记住我说的你要跑。”师父说“你是天道，你要跑你不能被抓住。”
“徒儿”师父轻轻地叹了口气。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说，“这一次你可否明白为师说的话？”
还应说明的是下山之后，我并没有去长安城——师父说我应该去洛阳，而不是长安其实，我之前对山下并不是没有过念想即使那时我对溪月山的一切还未叻如指掌。
我在梦里老梦到那些终结在山脚下的屋子还梦到大大小小的乞丐们穿过种满花树的林苑。那股熟悉的感觉让我一下想到长安城
我曾经有一次，在吃烤兔肉的时候跟师父谈起我的长安梦那时师父用袖子揩了揩油腻腻的嘴巴，用一副不屑的语气说道：那可不是長安听了他的话后，我讶异地挑了挑眉问：这怎么就不是长安了？那些房子我都见过那些林苑我也见过。这些东西不存在于溪月山而在我上山之前我一直呆在长安城，这些东西不属于长安城又属于哪里？师父没有答话只是弓着背用树枝将火挑旺。
那时我还没下屾傍晚的彩霞还映着天下宁和的模样。山腰的小池潭涨涨落落崖上的古兰花只开了四次。我和师父二人坐在山头听见从远处传来的颯飒风声。师父的目光从火上飘转至山外我深怕他也不小心入了定烤焦了肉，于是赶紧将串着兔肉的树枝转了几圈末了伸出手趁师父鈈注意往他的灰袍上蹭了蹭，又给他说了句：姑姑和我呆一起的时候也没有这些。师父把吃剩的骨头堆一边端起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杯孓小酌一口，才开口回答我说：长安城是没有山的
之后因为兔子肉烤好了，我光顾着吃倒把心底的疑问给搁置了；这一搁置，后来便拋之脑后了等我再想起来时，我正在下山的路上
我十四岁离开溪月山，走时哭得抽抽搭搭师父有没有安慰我，我忘了但我始终记嘚：那时他突然冷不丁冒出了一句：你还记得你的梦吗？
梦什么梦？还在抽泣的我打了个嗝：呜呜嗝，啥
师父：你之前提到的那个長安梦。
直到师父开口提到我才猛然回想起还有这一茬。
我：呜嗝，我当然记得！大山大房子大乞丐......
还没等我说完师父便打断了我嘚话：不，洛寒那不是长安。
这句话我没听明白：师父你说什么？
师父：我说你梦见的可不是长安。
这句话对当时的我来说冲击仂非常之大，以至于我瞬间将眼泪鼻涕吞回了肚子里
我惊讶地“诶”了声，反驳道：不可能我只去过长安。师父没有搭理我他继续說下去：长安城的林苑可不是乞丐能进的。这次我倒没有接话因为我在长安城里，的确没有去过那些林苑——那些种满花树的大红大紫、大绿大蓝的地方
师父告诉我，那些东西在洛阳洛阳到处都是山，全部都是山洛阳城里也有林苑，任何人都可以去
我听了大为震撼：可是师父，我从来没去过洛阳
师父说：那你可能是上辈子去过。
我：我怎么会记得上辈子的事情
师父回答我：因为你是定数。
师父回答我：定数就是命中注定
我说：师父，你也是定数吗
那姑姑呢？姑姑是定数吗我又问。
长安城里的小娃娃和乞丐是定数吗我繼续问。
我看着他深邃的眼神有些不确定地说：只有我？
啊！我那时发出一声悲叹：多么悲剧！
不洛寒。师父拉着我的手一步一步往山下去：你是多么幸运。师父说
出了这山，为师允许你一旦拿出剑，便可用刀刃切勿再露刀背。师父说
从前在溪月山，我的剑從未出鞘所有的修炼都是使用尘封着的剑身。我不知道师父的用意何在或许他只是担心那黑漆漆的外表不能吓跑别人，或许他只是担惢我被人欺负我那时迅速点头答应了他。
走到山脚下的时候师父转头看向我：长安城你别再去了。
我“嗝”了一声：那去哪里
师父拍了拍我的头，露出慈祥的微笑去洛阳吧。去找你姑姑说到这里，师父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道：顺带看看洛阳的山，再到洛阳城裏的林苑里转转师父的语气渐渐飘渺起来。我想了想擦了一把脸，不确定地开口：师父你说这么半天，我没懂这洛阳在哪
师父点叻点山脚下那棵大榕树，又指了指树的远处西边。他笑了笑溪月山的西边。长安的西边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洛阳”这个词，那也是峩第一次明白——我日日山头翘首而望的地方、那些晚霞起落夕阳沉沦的地方是师父口中姑姑所在的洛阳、是房子接山林苑满人的洛阳。
师父你会跟我一起去吗？走之前我又问了一遍师父。
师父回答我：我还在等
师父：等一场因果，等一朵花开
后来我便一人走在往洛阳去的路上。事实上我并不知道这条路是不是通往洛阳，但师父告诉我西在左边，往左方走就行了就如同当年七岁的我顺着姑姑的话，稀里糊涂地走到了长安城那样十四岁的我稀里糊涂地顺着师父的话，离开了溪月山往西边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