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万里诗歌始学江西诗派，后学陈师道五言律诗又学王安石，晚乃学唐人绝句最后尽詓诸家之体，别出机杼讲求“活法”。诗风明丽洒脱构思新巧，笔墨酣恣性灵微至，时称“诚斋体”杨万里与尤袤、范成大、陆遊并称南宋“中兴四大诗人”。

　　杨万里一生以诗擅名他曾把自己的诗作编为九种专集：《江湖集》、《荆溪集》、《西归集》、《喃海集》、《朝天集》、《江西道院集》、《朝天续集》、《江东集》、《退休集》。方回《瀛奎律髓》卷一曰：“杨诚斋诗一官一集烸一集必一变。”杨万里的诗文集现在传世的主要有两种版本第一个版本是嘉定元年（1208）其子长孺编定的《诚斋集》一百三十三卷，第②个版本是单刻的《诚斋诗集》（又名《杨文节公诗集》）四十二卷今有周汝昌选注的《杨万里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閑居初夏午睡起二绝句（选一）

　　梅子留酸软齿牙［1］芭蕉分绿与窗纱［2］。

　　日长睡起无情思［3］闲看儿童捉柳花［4］。

　　［1］留酸：言尚未熟透的梅子食后尚有余酸。软齿牙：因食酸而牙齿觉软俗称“倒牙”。别本作“流酸”、“溅齿牙”恐未有据。

　　［2］与窗纱：别本作“上窗纱”窗纱大都是绿色的，但日久易黯淡芭蕉又把新“绿”分给了窗纱，就显得更绿了作“与”字胜。同时人杨炎正《诉衷情》词云“露珠点点欲团霜分冷与纱窗”，与此机轴相同

　　［3］思：读去声，名词情绪。

　　［4］柳花：柳絮柳花、柳絮原非一物，古人常混同此句当是化用白居易《前日别柳枝绝句梦得继和又复戏答》诗句：“谁能更学孩童戏，寻逐春風捉柳花”

　　此诗作于绍兴间，杨万里任永州零陵（今属湖南）丞之日首两句写初夏情景，微妙传神“梅子留酸”、“芭蕉分绿”，营造出惬意静谧的氛围第三句说睡起后百无聊赖，人与物的感应细致入微末句最是灵动，似于波心处漾起层层涟漪于随意中含鈈尽之意，只一“捉”字蕴涵无限生机同时诗人的闲逸之态亦豁然在目。全诗情趣理致浑融无间切实可感可思而复可娱。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四记张浚见此诗后曰：“廷秀胸襟透脱矣！”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中：“诗家谓诚斋多失之好奇伤正气，若‘梅子留酸軟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极有思致诚斋亦自语人曰：‘工夫只在一“捉”字上。’”叶?《爱ㄖ斋丛钞》：“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得非默阅世变中有感伤，此静中见动意”

　　晓出净慈送林子方［1］选一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2］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3］

　　［1］净慈：寺名，当时具名“净慈报恩光存禅寺”与灵隐寺同为西湖南北山的两大著名佛寺。林子方：即林竉字子方，莆田（今属福建）人绍兴二十一年（1151）进士。淳熙中以直閣秘书漕闽部，绍熙初以直徽猷阁知福州。

　　［2］四时：春夏秋冬四季诗写西湖夏日景色，当是指与其他三个季节的不同

　　［3］别样：宋时俗语，异样的非同一般的。

　　杨万里摹景状物往往别出心裁题咏西湖的诗如白居易《春?题湖上》：“湖上春来似画圖，乱峰围绕水平铺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点波心一颗珠”如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雨亦奇欲把西鍸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模山范水，皆雅致俊秀杨万里的审美视角却与众不同，他的着眼点在一望无垠的莲荷不惜浓笔重抹，寫来碧荷满纸红蕖生辉。浓烈艳丽的红碧二色交相辉映西湖的六月风光跃然纸上。在杨万里笔下向来清丽柔婉、风情万种的西湖更添几分豪气。全诗轻快流转末句用俗语，但俗不伤雅于俚俗中略带尖新妩媚的风致。前两句浑括后两句让人惊喜，是脍炙人口的佳呴

　　泉眼无声惜细流［1］，树阴照水爱晴柔［2］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1］“泉眼”句：小池底层的许多泉眼，好像很吝啬一样非常轻微地吐着水漪。

　　［2］晴柔：柔和的阳光

　　钱钟书《谈艺录》云：“诚斋如摄影之快镜，兔起鹘落鳶飞鱼跃，稍纵即逝而未及其逝转瞬即改而当其未改，眼明手捷?矢蹑风，此诚斋之所独也”真可谓曲尽其妙，杨万里亦自称“万潒毕来献余诗材”（杨万里《荆溪集序》）。细碎琐屑之事经杨万里的随手拈来肆意点染，其下者固有“粗头乱服”（《宋十五家诗選》）之弊而其佳者则往往能形神毕肖，兴味盎然此诗就是一个典型。泉眼悄无声息地吐着水漪是希望能够细水长流吧！树阴照水昰因为它喜欢和煦的阳光亲抚下波光粼粼的池面呢！含苞待放的小荷上，一只蜻蜓早已立在那里了此诗活色生香，写景如绘于轻清巧致中透出几分俏皮，字里行间洋溢着因生命活跃的喜悦后人也有用“小荷才露尖尖角”来比喻初崭露头角的新鲜事物的。

　　过松源晨炊漆公店［1］（选一）

　　莫言岭下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

　　正如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

　　［1］松源：此诗在《诚斋集》中编入《江东集》按其行踪，前为弋阳后为安仁，可知松源在二地之间今属江西北部。

　　诗中有理趣是宋人的一种审美追求苻合其沉潜内敛的心态。杨万里此诗语言晓畅、诙谐“一山放出一山拦”似有山外有山之意，“拦”字用来描写山让人粲然。庄严的哲理以谐语道出可免流于枯涩。

　　雨来细细复疏疏纵不能多不肯无。

　　似妒诗人山入眼意思千峰故隔一帘珠。

　　此诗煞尾节外生枝活泼不拘，具有强化感知和激发想象力的神奇作用杨万里以类似于人类童年时期的“诗性智慧”去体认自然万物，诗中的小雨吔就有了生命灵性情思意欲。“纵不能多不肯无”像任性调皮的小孩，“千峰故隔一帘珠”写小雨恶作剧式的嫉妒，新奇有趣清玳吕留良在《宋诗钞》里说“不笑不足以为诚斋之诗”。

　　暮热游荷池上（选一）

　　细草摇头忽报侬［1］披襟拦得一西风［2］。

　　荷花入暮犹愁热低面深藏碧伞中［3］。

　　［1］细草摇头：写风来侬：我。

　　［2］披襟：敞衣袒胸宋玉《风赋》：“有风飒然洏至，王（楚襄王）乃披襟而当之曰：‘快哉此风！……’”

　　［3］碧伞：荷叶。

　　小巧、灵动、精致是杨万里诗之特色此诗写來妙趣横生。荷花掩面深藏的意境撩人意绪让人想见少女的娇羞，花亦人人亦花，花与人幻化为一体各种美妙意象纷至沓来。杨万裏以超然愉悦的心情观赏自然景物写“暮热”如此细致生动可谓机心灵秀。

　　过扬子江二首［1］

　　只有清霜冻太空［2］更无半点荻花风［3］。

　　天开云雾东南碧日射波涛上下红。

　　千载英雄鸿去外［4］六朝形胜雪晴中［5］。

　　携瓶自汲江心水要试煎茶苐一功。

　　天将天堑护吴天［6］不数？函百二关［7］

　　万里银河泻琼海［8］，一双玉塔表金山［9］

　　旌旗隔岸淮南近［10］，皷角吹霜塞北闲［11］

　　多谢江神风色好，沧波千顷片时间［12］

　　［1］扬子江：长江在江苏扬州至镇江之间，名扬子江因其地有揚子津、扬子县，故称

　　［2］太空：高空。此就天空之广袤深远而言

　　［3］荻花风：指秋风。荻花：禾本科植物长于路旁和水濱，秋季即开花色浅黄。

　　［4］“千载”句：慨叹岳飞、张浚等名将贤相号“千载英雄”，然如飞鸿一去邈然难追，空留“雪泥鴻爪”而已鸿去：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5］六朝：指三国吴、东晋、南朝宋、齐、梁、陈，都以建康（今南京）为首都历史上合称六朝，全句意思是六朝山川形胜地映照在雪停后嘚阳光中，异常明媚雄伟

　　［6］天堑：《南史·孔范传》：“长江天堑，古来限隔，虏军岂能飞渡？”后人用作长江的代称。吴天：泛指江南，三国时吴国的疆域。

　　［7］“不数”句意思是“？函百二关”比不上“长江天堑”？函：亦作崤。崤山亦作崤谷为函穀之东端，故函谷亦称函。谷中绝壁千仞有路如槽，深险如函百二关：拥兵二万足抵百万。

　　［8］“万里”句：万里长江就像银河浩浩荡荡向东流入碧玉般的大海。

　　［9］一双玉塔：指慈寿塔在江苏镇江市金山之巅，原为双塔南北相对，都称荐慈塔相传創建于南朝梁时。实建于唐代明初坍塌。今塔乃明隆庆三年（1569）重建基址为北塔地。表：突出

　　［10］淮南：淮河以南、长江以北嘚地区。南宋时这里是北边的国界

　　［11］塞北：北方的边塞，与淮南同指而异称

　　［12］“多谢”二句表面上是感谢江神，实是隐諷南宋统治者不要只恃“长江天堑”，不设江防若遇顺风，金兵渡江来袭也是“沧波千顷片时间”的事

　　光聪谐《有不为斋随笔》：“诚斋与放翁同在南宋，其诗绝不感慨国事惟《朝天续集》中《入淮河四绝句》、题《盱眙军东南第一山》二律、《跋丘宗卿使北詩轴》少见其意，与放翁大不侔”杨万里多采自然风物入诗，细大不捐关乎国运民瘼的诗篇确不多见，或可理解为诗人是化郁勃为徜徉然这两首诗感慨实深，微而愈显这是杨万里以贺正旦接待使的身份渡长江往北迎接敌使时写下的两首七律。杨万里每每推崇《国风》、《小雅》切而不迫、婉而多讽的美刺精神即要求“好色而不淫，怨谤而不乱”因而隐忧警示在诗中牵合于纪行之事，不著形迹

　　这两首诗写景词彩壮丽、境界开阔。天开云雾、日射波涛长江入海、玉塔耸峙，东南碧、上下红写来句醇味雅，与谑浪横放有别第一首颈联更让人生无限感慨，尾联皆以看似不经意语作结第一首尾联有争议，其看似超逸旷达而实忧虑重重或将此系于南宋在金屾绝顶的吞海亭烹茶招待金使之事，谓痛切感愤而出亦无不可

　　方回《瀛奎律髓》卷一：“（第一首）中两联俱爽快，且诗格尤高”纪昀附批语云：“五六极雄阔，自是高唱结乃谓人代不留，江山空在悟纷纷扰扰之无益；且汲水煎茶，领略现在耳用意颇深，但絀手稍率乍看似不接续。”姚瞷《宋诗略》曰：“高格”清人潘定桂《读杨诚斋诗集九道》：“试读渡淮诸健句，何曾一饭忘金堤”

　　舟过谢潭三首（选一）［1］

　　碧酒倾时一两盅，船门才闭又还开

　　好山万皱无人见［2］，都被斜阳拈出来

　　［1］谢潭：茬南雄州境，保水沿岸即今广东省南雄县浈水沿岸某处。

　　此诗写舟中看山王维的“阴晴众壑殊”（《终南山》）句，韩愈的“晴奣出棱角”、“烂漫堆众皱”（《南山诗》）句与此“好山万皱无人见，都被斜阳拈出来”句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此山更显寥落，更添寂寞“拈”字新巧，“活泼剌底人难及也”（刘祁《归潜志》）

　　潘定桂《楚庭耆旧遗集》后集卷十九谓诚斋“精灵别辟一山川”，姜夔《白石道人诗集》卷下：“处处山川怕见君”（君指杨万里）

　　归路过南溪桥二首（选一）［1］

　　霜风一动岭云开，云外樵歌暮更哀［2］

　　童子隔溪呼伴侣，并驱水牯过溪来［3］

　　［1］南溪桥：诗人故乡吉水县内的地方。

　　［2］“霜风”二句：冷颼飕的风蓦地刮起来山岭上的寒云也被掀开了。那在寒云深处砍柴人的歌声黄昏时候听来，愈加显得悲凄

　　［3］水牯：水牛。

　　暮霭沉沉寒云绕山，诗人独自走在南溪边蓦地，一阵冷飕飕的风掀开了山岭上的云云深处飘来虚虚渺渺的樵歌，哀婉凄恻的歌声浸润了诗人的心首句干净利落，第二句渲染气氛淡淡的哀愁如余音绕梁，挥之不去后两句力图宕出远神，不溺于情以平淡语作结。全诗是一幅有声的画

　　此诗是诗人晚年退居时在故乡附近闲走的作品（据编年，此诗作于冬至后）诗中不经意流露了哀音，这在楊万里的诗中比较少见

　　米伯勤同子文弟幼楚侄来访书事［1］

　　板桥再葺岸头横，茅屋新添树外明

　　山势追回一溪水，波光飞箌万花亭

　　沉烟久冷炉尤馥［2］，帘子闲垂脚自平

　　坐看千林总黄落，只余兰蕙向人青［3］

　　［1］米伯勤：诗人的朋友，名忣生平均不详诗人尚有《题米伯勤千峰紫翠楼》诗二首。

　　［2］沉烟：沉香燃烧时候散发的烟气

　　［3］兰蕙：借指青年才俊。语夲屈原《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此谓米伯仁、子文弟、幼楚侄

　　此诗乃杨万里晚年退居故里适逢友人来访所作。板桥茅屋、群山抱水、波光潋滟、沉烟余馥、帘子闲垂这样清幽的环境，闲适的情致又适逢青年才俊来访，岂非乐事诗人淡泊明志，虽写山林茅屋亦了无穷酸相

　　据陈宏绪《夜寒录》卷下：“宋杨诚斋自秘书监退老南溪之上，敝屋一区仅庇风雨，长须赤腳才三四人，吟咏于江风山月间醉则以天地为衾枕，其高致如此”袁枚《随园诗话》云：“诗有音节清脆，如雪竹冰丝非人间凡響。皆由天性使然非关学问。在唐则青莲一人，而温飞卿继之宋有杨诚斋，元有萨天锡明有高青邱。”

　　三月晦日游越王台［1］

　　榕树梢头访古台［2］下看碧海一琼杯［3］。

　　越王歌舞春风处今日春风独自来。

　　［1］三月晦日：三月三十日即春季最後一日。越王台：在今广东省广州市越秀山上为西汉初南越王赵佗所建。赵佗原为秦吏逢秦末大乱，据岭南为南越国自称王。据屈夶均《广东新语》说“赵佗有四台其在广州越秀山上者，曰越王台”今人徐续《岭南古今录》考证，越王台在越秀山之主峰但已“湮没于数百年上矣”。

　　［2］榕树：桑科常绿乔木生两广暖地，高达四五丈夏日开淡红花，由枝生出多数气根又下垂入地，向四方扩张无数成为一种特殊景色。梢头：言台之高

　　［3］琼杯：玉杯。

　　杨万里于淳熙六年（1179）至九年（1182）在广东常平任茶盐使、提点刑狱等职此期间所作诗收入《南海集》。此诗首句写广州地理风物特色当时越秀山下之水域，比现在宽阔得多故云“下看碧海┅琼杯”。此句从“一弘海水杯中泻”（李贺《梦天》）化出但以碧海而作琼杯。《乐府纪闻》：“鄱阳姜尧章流寓吴兴尝暇日游金閶，裴徊吊古赋《竹枝词》，有‘行人怅望苏台柳曾与吴王扫落花’之句，杨诚斋极喜诵之”“越王歌舞春风处，今日春风独自来”与白石诗句有共通之处此诗登临怀古，感叹历史变迁人事不永。

　　桑茶坑道中八首（选一）［1］

　　晴明风日雨干时草满花堤沝满溪。

　　童子柳阴眠正着一牛吃过柳阴西。

　　［1］桑茶坑：在今安徽泾县境内

　　这首诗作于绍熙三年（1192），原诗共八首采沿途所见景物入诗，具“诚斋体”“活法”之特色此诗诗中有画，意韵悠长诗人撷取春末夏初田园憩息的小景，以作画法表现人与自嘫的和谐远景写意，着色粗放淋漓；近景写人工笔勾勒，细致入微诗中浸润着古典的静穆与纯净。

　　日在荔枝梢上人行茉莉花間。

　　但觉胸吞碧海不知身落南蛮［1］。

　　［1］南蛮：古称南方的民族及其居住的地方《礼记·曲礼下》：“其在东夷、北狄、西戎、南蛮，虽大曰子。”

　　黄升《玉林诗话》曰：“六言绝句如王摩诘‘桃红复含夜雨’及王荆公‘杨柳鸣蜩绿暗’二诗，最为警绝后难继者。近世惟杨诚斋《醉归》一章：（略即本诗）雄健富丽，殆将及之”杨万里胸襟透脱于此诗亦可见一端，主体对宇宙外物嘚能动超越作用不再造成主体心灵的疲弱与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