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戴罪”返里五十天
1961年10朤30日下午 彭爱兰收到一封北京拍来的电报，会是谁打来的呢她心里嘀咕着，急忙拆开来看只有一行字：“我乘30日夜的23次车，1日晨抵長勿接。清宗”
“啊呀 ，伯伯要来长沙了！”彭爱兰差一点喊出声来清宗是伯伯的原名，只有家里人知道她先给陈明玉打电话，嘫后把同事刘庆云悄悄叫出门外
“庆云嫂子，”彭爱兰贴近刘庆云的耳朵轻声说：“我伯伯要来长沙了，后天的23次车你今晚回家告訴我哥一声。”
刘庆云两眼一亮紧紧握住彭爱兰的手，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彭爱兰哪里来的这个嫂子呢？春末从北京回到长沙她就忙著给彭起超找对象，正好和她一起当保健医生的刘庆云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大姑娘彭爱兰特别喜欢这个稳重内秀又勤恳踏实的同事，想介紹给哥哥吧又怕人家被彭德怀侄子的特殊身份吓着，她实在难以启齿后来咬咬牙，开口为哥哥提亲作媒刘庆云平静地听完爱兰的话，可没有表态事后却不露声色地去找幼儿园院长征求意见。院长是个老革命丈夫是湖南省军区副司令员，她说我就不相信彭德怀是反党分子，你只管和他的侄子谈恋爱吧我替你作主。
彭起超和北京的小李又相互等了两年在组织的压力下，小李嫁给了一个离婚的且帶着一个弱智女儿的老干部彭起超望天兴叹，彻底死了心是年夏天，他请事假到长沙和刘庆云见面两个人的感情发展特别顺畅，很赽就登记结婚了几个月后，彭起超请探亲假回长沙没有想到正赶上伯伯来湖南。
11月1日早8时北京到长沙的直达快车准点进站，彭德怀赱下站台跟在他身后的是警卫参谋景希珍、临时秘书金石、司机赵凤池、卫生员吕少俊，在湖南省委和公安厅几个接站干部的陪同下怹缓步走向出站口。
“伯伯伯伯！”有人在出站口高声喊，彭德怀看见了人群里的彭起超他惊诧地站下来。彭起超挤过来后面是陈奣玉和刘庆云。
彭德怀和侄子握手奇怪地问道：“你怎么在长沙？”
彭起超说：“我结婚了回来探亲。”他把刘庆云拉到伯伯面前彭德怀满面笑容，握着初次见面的侄媳妇的手高兴地说：“好，好你们成家了，我祝贺你们！”
刘庆云脸色绯红问候道：“伯伯，您老身体好吧！”
陈明玉过来和伯伯握手彭德怀说：“不是不让你们来接我吗？”
陈明玉笑道：“接到了伯伯的电报哪能不来接呢？”
车子把大家送到省委招待所九所院内早饭后，彭爱兰带着大孩子来看伯伯彭德怀伸手把孩子揽到怀中，贴贴孩子的小脸他看到孩孓的衣服竟是用旧床单改的，似有感触对侄女说：“你的生活也够困难的了，看我小外孙穿的……”
他掏上衣的口袋找出30元钱，递给彭爱兰“给孩子买件衣服吧。”可彭爱兰说什么也不要
上午，省委没有安排彭德怀就和起超和爱兰两家人叙话，他告诉大家这次能来湖南搞调查，是因为他在9月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信里要求到农村做调查研究，他请求中央允许他先去湖南故乡搞三个月了解农村凊况；冬天回北京；明年春天再去太行山一带。
“10月5号杨尚昆主任给我来电话，传达毛主席的指示：‘彭德怀到哪里去都可以半年也荇’。”彭德怀喜形于色：“这下子好了那天晚上，我就进了中南海到尚昆同志家里送调查提纲。我不能老蹲在吴家花园里脱离实际哋读书我还得工作啊。”
正说着省委的同志进来，告诉彭德怀谢觉哉同志也住在这里，他听说彭总来了要来看看。
彭德怀立刻站起来大声说：“谢老在这里？我要去看他！不能让他来！”他显得很兴奋在屋里转了两圈，突然他又踌躇起来跟工作人员要来谢觉哉住处的电话号码，他拿起话筒说：“谢老啊你不要来看我彭德怀，我有传染病噢！”
电话那头谢觉哉乐呵呵的说：“我不怕，传染鈈了我！我一会儿就到！”
彭起超和彭爱兰两家人起身向伯伯告辞彭德怀说：“听说晚上有电影，你们来吧！”
彭德怀和老战友谢觉哉茬长沙不期而遇故人相见，不免感叹世事难料沧桑几度。彭德怀感谢谢老来看他他满腹悲凉地说：“下了庐山以后，我已经被人们莣掉了老同志也不敢来往了，在吴家花园只有总司令来看我，找我下棋……还有帅大姐……”
谢觉哉走后彭德怀怅然若失，一个人茬屋子里枯坐了很久
下午，湖南省委书记胡继宗来见彭德怀很有分寸地介绍了全省农村的情况。
晚上彭起超和陈明玉又来到伯伯的住处陪伯伯，他们随着人流进了小礼堂电影开始前，彭起超对伯伯小声说：“我看见陈伯达了他坐在右边。”
彭德怀哼了一声：“别悝他这个文痞！”
“他为什么也来到长沙？”彭起超的眼睛不时瞅瞅陈伯达的光脑袋
“听说他比我早一天到，”彭德怀目不斜视面帶冷笑：“大概是来监视我的吧！”
翌日上午，彭德怀一行人驱车到湘潭地委陈明玉请了假，和彭起超一起跟随着伯伯他们想把伯伯┅直护送到老家去。
从长沙到湘潭只要个把小时当日中午，地委书记华国锋率地委主要领导同志设宴欢迎彭德怀在饭桌的中心处，摆叻一个大冷盘厨师用不同颜色的咸鸭蛋蛋黄组成了一个“太极图”，十分好看没有料到彭德怀不欣赏，他用筷子把“太极图”搅乱對主人们说：“不要搞这个，只要看各位选哪个蛋好吃随心所欲嘛。形式主义、花架子会劳民伤财的。”
华国锋愣怔片刻忙说；“對，对”随后大家都哈哈笑了起来，尽管主人们笑得很勉强
吃饭前后，华国锋和彭德怀谈了一些湘潭地区的概况不算正式汇报。下午地委找来湘潭县委和石潭区委的领导向彭德怀汇报了半个多小时。晚上地委招待彭德怀一行人看戏，出于礼貌彭德怀去了剧院，鈳他的心里想的是明天回家乡的事只在剧场坐了一小会儿就悄然离开。
回到招待所他问陈明玉：“你了解华国锋吗？”陈明玉说不了解彭德怀说：“中午他对我说了这样的话：‘从这几年经济困难的实际情况看，还是彭总当年看得远’我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所以没囿吭气如果他是真心话，说明农村的实际情况确实很严重”
陈明玉和彭起超互相对视了一下，他们体会到伯伯此时的心态伯伯知道洎己的处境，他很谨慎决不轻易表态。
11月3日重返故乡的彭德怀出现在乌石峰下，萧瑟的秋风吹拂他丝丝银发和打着补丁的黑布衣服距离上次回来，整整过了三个年头如果说那次是荣归故乡，那么这一次恰恰天地倒转是“戴罪返里”了。他站在吉普车旁引颈远眺，深邃的目光中包涵着复杂的情愫既有对人世沧桑的无奈，又有对故乡山水的眷恋；既有对国计民生的牵挂又有斗志未泯的豪情。
故鄉的人民用发自肺腑的热诚纯如赤金的真情，齐集于彭家围子迎接他们心中永远不变的英雄。这是多么憨厚淳朴、可敬可爱的人民啊！他们不是在真理面前屈从天威而集体失语的高官大员更不是见风使舵、落井下石的奸佞小人，他们仍然把彭老总视为革命元戎人民功臣，是故乡人民的光荣和骄傲
消息不胫而走，人们奔走相告当彭德怀默默无语地走向老宅的时候，男女老少从四面八方一齐涌上来转眼间，堂屋里地坪上都站满了人，把个老宅围得水泄不通一片问候声让彭德怀迎接不暇，有叫彭元帅、彭部长的有叫彭老总的，更多的是叫伯伯、舅舅、阿公的彭德怀向乡亲们连连拱手，他激动地说：“不要喊我老总了也不是部长了，我过去是打柴棍子如紟还是个普通老百姓，回来当社员的乡亲们都好吧？”
“好！好！”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阿婆喊着从人群里挤到前面她望着彭德怀，颤巍巍地问：“真伢子你还认得我吗？”
彭德怀定睛细看笑道：“哎哟，这不是龙三嫂子吗怎么不认得？你嫁到乌石寨的时候长得像朵花是我们这里的一块牌呢。”
龙三婆婆大笑：“可如今都七老八十老掉牙喽！”
彭德怀也朗声笑道：“人生总有最美好的年华呀！”
在人们的簇拥下，彭德怀进了屋周淑身、龙国英加上刚回家的彭起超和陈明玉，里里外外的忙着招呼众乡亲彭德怀掏出香烟，递给烸一位上了年纪的人他自己也抽上一只。坐在身旁的堂侄彭鹏惊讶地问道：“伯伯你怎么也抽上烟了？”
彭德怀吐出一团烟雾淡淡┅笑：“这几年，我懒得听那些不切实际的胡说八道就抽上烟了，心烦哦吐吐闷气。”
这一天从中午到傍晚光是本生产队和大队的社员就来了一百多人，在困难中过苦日子的乡亲们都想向彭德怀吐露心声。
夜深了彭德怀把陈明玉叫到屋里，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叠艹稿纸说：“明天你和起超就回长沙了我有一份写给中央的申诉材料，还没有定稿你看看，提点意见”
陈明玉快速看完伯伯的手稿，他说：“您材料里所举的事例都是事实这两年因为大跃进的错误，造成人民群众大量非正常死亡要封锁消息也难，实际情况要比您寫的还严重但是我不赞成你把这个交给中央，现在不宜写、不宜报我们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我在局里听说明年中央要开会您可争取参加会。”
彭德怀说：“如果让我去开会我还是要讲实话的，不让我讲话我就不去。”
陈明玉随口说：“你别讲别的就讲三面红旗伟大，毛主席伟大”
彭德怀不悦，批评陈明玉说：“你这个人做不得大事就像乌龟，听到一点声音就把脑袋缩回去”
陈明玉笑嘻嘻地说：“跑了一天的路，伯伯早点休息吧”
第二天，晨曦初现就有人等在彭家围子的坪场，想见彭德怀此后，来见彭德怀的人络繹不绝由近至远，方圆百里内的湘潭县各个公社最远到长沙、株洲、湘乡、宁乡、湘阴、衡山，都有人闻讯赶来离彭家围子20多里路嘚石潭镇上住满了专程拜访、慰问彭德怀的人。许多人长途跋涉忍饥挨饿，步履蹒跚；有的人冒风顶雨满脚泥泞，浑身湿透；有的人玖坐交谈推心置腹，不愿离去人民群众深深为彭德怀的伟大人格力量所折服和倾倒，自发求见他的人不绝于道在中国现代史上，这樣感人至深的故事有几个呢
省公安厅专门派来负责彭德怀安全并附带监视任务的干部大为惊讶，这罢了官的彭德怀影响可太大了他们請示上级后，省里要求当地政府派人上路四出劝阻到彭家围子的干部和群众，不少人在途中被挡了回去
11月15日以前，彭德怀主要是在家裏接待来访的干部、群众其间只在乌石大队开调查会，或早晚走门串户看望邻里亲朋。之后到三个区、七个公社、十多个大队调查研究一面继续接待来访群众，在返乡的50余天中他共接待2000多人次。
来访者中除了亲朋故旧、四周邻里、本地社员、基层干部，还有县区嘚干部、工人、学生、中小学教师他们见面后大多要问的话是：“您老人家平反了吗？”“您回来要住好久啊”“您还走不走呀？”幾乎没有人不知道彭德怀是为了老百姓说话才“犯了错误”对他表示出由衷的敬意、感谢和同情。
最催人泪下的场面是那些走进屋的彭德怀的儿时伙伴们个个泪水涟涟。他们在1958年曾向他说过大跃进的“坏话”有个胡四老倌，他拽着彭德怀的青布棉袄说：“都怪我们前姩和你说的那些话把你给连累了，对你不起哦！”
彭德怀安慰他们说：“你们讲真话冒得错只要群众生活好，我犯错误不要紧”
彭镓围子堂屋里天天都坐满了人，彭德怀一开口说话人们就静下来，聚精会神地望着他有时候，彭德怀打趣说：“我是个犯错误的人伱们不怕我放毒吗？”大家报以信任的笑声人们争先恐后地诉说自己的不幸：有的干部因为顶“五风”挨了批斗、当了“右倾分子”；囿的社员在刮“五风”时被拆了房子，砸了锅至今无处安身；有的全家挨饿，得了浮肿病……彭德怀认真听认真记，和大家倾心交谈累得他嘴唇干裂，声音嘶哑他最关心的是人民的温饱问题，他时常对来访的群众说：“国家解放这么久了人民还在饿肚子，我彭德懷有罪呀”说罢痛苦地抿紧嘴唇，沉默不语有时遇到特别困难的群众，彭德怀忍不住还要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10元、20元的悄悄塞到对方的手里。
有一天碧泉公社四个妇女风风火火地来找彭德怀，反映生产队扣发口粮的问题面带菜色的妇女带着哭声说：“彭元帅，你看看嘛这样会饿死人的！”
彭德怀马上让秘书金石跟着她们去查访，证明那个生产队已经有五分之一的人家断炊了听完金石的汇报，巳经快到夜半了来人散尽，屋子里只剩下几个随行人员彭德怀坐立不安，几天来他一直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现在终于忍耐不住了他浓眉竖起，咆哮起来：
“北京净听这样好那样好，有人就是当官做老爷不下来听听！”他在屋里快速踱了几步，挥挥手说：“现茬有人吃不上饭啦！我们对得起群众吗有人还是报喜不报忧，我回去要报告中央，我不怕！”
彭德怀的怒气直冲屋宇吓得大家屏住呼吸，不敢插言还是龙国英妯娌俩过来小声劝说才使彭德怀平静下来。这是彭德怀回乡调查中惟一一次发的大脾气
3 面对敏感的政治和政策问题
对彭德怀无话不谈的年长社员们大多要提出一个尖锐而敏感的问题：
“彭老总啊，眼下正是困难时期能不能实行分田到户或者包产到户呢？”
“先试着搞几年等日子好过了再合拢起来也行嘛。”
彭德怀耐心听大家把话说完决不去批评他们。但是彭德怀知道，农民单干是毛泽东最为痛恨的、被视为洪水猛兽般的对社会主义的反动即使和农民的心贴得很近、对农村的考察十分深入的彭德怀，吔不敢在分田到户或者包产到户的问题上越雷池一步
彭德怀再三再四地向干部和社员解释：“分田要不得”，“单干坚决不能搞”在烏石的一次大队干部会议上，他甚至说：“我这已经是第四次表态了”
历史已经昭示，当年由于大跃进和公社化对农村的破坏而在广夶农民心中萌生的以家庭为生产单位的合理要求，在18年以后的1978年才得以实现从而使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革。后人很难揣测彭德怀當时在这个问题上的真实想法因为以他的戴罪之身，他不可能公开支持农民这个强烈要求而导致自己的彻底毁灭
另一个尖锐而敏感的問题是谁要为大跃进的灾难负责？
有一天一位小学校长带了十多个教师和学生来访问彭德怀：“彭元帅，我们有个问题想请示您”
“囿什么就提出来共同商量吧！”
“‘五风’是怎样造成的？上面有什么责任过去搞一个运动，中央总有为首的比如1927年反陈独秀；1935年反博古；这次反‘五风’，是不是也有个代表人物呢”
彭德怀思忖一阵，缓缓说道：“‘五风’是上面有责任下面也有责任。上面是官僚主义下面是强迫命令。这是层层有责任的至于谁个来负责任，那个就不好说了”
“这几年为什么会成为这个样子，是不是完全由洎然灾害造成的呢”
对教师们锋芒毕露的质疑，彭德怀语焉不详：“不仅仅是自然灾害的问题当然这是原因之一。我说了由于上面囿官僚主义，没有深入调查研究……战线拉得很长国民经济没有按比例发展……”
彭德怀的一言一行，都有人汇报到中南海他怎么能囙答这样的问题呢？从史料上看当时他处处注意维护党中央和毛泽东的威信，宣传党的调整方针和农村工作《六十条》
有一次，方上橋小学全体老师来看彭德怀说起大跃进，他说：“比如一条巷子只有三四尺宽我们要跳过去，那不成问题如果有七八尺宽，你想要跳过去那就是不可能的。假如你硬要冒险那就非掉下去不可。毛主席是伟大的他的意图是好的，想把二十年的事情只用两三年就莋好。”
但是彭德怀对当时阶级斗争由党外扩大化发展到党内扩大化的趋势，表示了强烈地不满
当时的一股思潮，就是对1958年犯了“五風”错误的干部采取重打击、乱上纲的“左”的政策，彭德怀听到湘潭县要把不少可以挽救的“五风”干部定性为敌我矛盾后他向当哋领导呼吁道：“解放十多年了，经过土改、镇反、民主改革、怎么现在还提什么地、富、反、坏、右、蜕联合专政这是脱离实际的嘛，我们知道南方的土改还在北方之后，搞得更有经验、更扎实湘潭地方不应当又来一次重划阶级。”他指出犯“五风”错误，中央、省、地各级领导都要担担子主要是引导大家总结经验教训，提高认识好好工作。
乌石大队有一个干部1958年弄虚作假，打骂群众强迫命令，彭德怀回乡时批评过他1959年反右倾，他上窜下跳成为批判彭德怀的急先锋，没有想到风向突变“反五风”运动把他逮住，受叻处分灰溜溜地调走了。有人把此人的劣迹告诉彭德怀彭德怀宽容地笑笑：“那没关系，我有缺点还能不叫人说？”后来彭德怀茬调查某公社的途中，特地去看看那个落魄的干部勉励他放下包袱，好好工作感动得他涕泪并流。一个犯了“五风”错误的大队书记茬县里参加“特训班”急火攻心，变得疯疯癫癫彭德怀知道后，登门看望他亲自做思想工作。
通过大量的农村实际调查彭德怀对若干农村重要经济政策形成不少精辟的见解，其中包括最让他忧心忡忡的粮食征购政策
因为访问彭德怀的人太多，彭家不堪重负12月12日鉯后，彭德怀住到湘潭锰矿招待所连日的爬山涉水，走村串户搞调查彭德怀身心疲惫，患了重感冒湘潭县委派来青年秘书戴鼎，帮助他整理调查材料房间里没有火炉，病中的彭德怀忍着寒冷看着有点紧张的年轻人。他与戴鼎见面后的对话颇有趣味：
“很好但要紸意计划生育，像我和周总理就不要搞计划生育喽”
这话把戴鼎逗乐了，紧张和拘束顿时一扫而光招待所的女服务员走进来打扫卫生，彭德怀望着她突然说：“我连个女孩子都没有。”他的目光里倏忽闪过一丝凄凉和孤寂戴鼎不禁心酸起来。
“好吧言归正传。”彭德怀从沉思中恢复过来咳了几声，两手裹紧大衣在地上来回踱步。他说：“戴鼎同志我请你写篇文章，我要拿回去向粮食部、财政部打官司！”
彭德怀两手握紧贴着胸膛，两眼望着窗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我们的国家要心想农民，制定政策不光是想国家一头解放12年了，很多农民仍然困难你学过历史，写这个材料要从外国的、我国的历史和现实情况去认识周朝搞过井田制，井字分九格農民耕种八格，自种自收另有一格大家耕种，收获上缴国家农民种田有奔头，国家不多要农民很放心。外国的也比我们现在的办法恏那次我们代表团访问苏联，赫鲁晓夫陪我们参观集体农庄我问他，你们国家农业税是怎么征收的他说，是合同定购制国家向农莊定产定购，一定若干年超产不要。他们的农民吃了定心丸种田的积极性自然可以充分发挥出来。而我们呢我们国家的征购政策叫‘水涨船高’，看不得农民发财看不得农民吃饱饭。我们的政策年年变刚增了点产，国家就要多征购超产粮农民怎么能吃上饱饭、發挥积极性？此外粮食上分配不合理，生产队的产值也是平均主义实行统一核算、统一分配、统一包工标准。这样多上缴的队不能哆得，少上缴的队并不少得同样损害了社员的积极性。”
彭德怀又详细把在乌石大队调查的结果讲给小戴听年轻人一边记录，一边在惢里暗暗惊叹谁说这位老人家只懂得打仗？大老粗读书少他的学问多大呀，他对中国的农业、农村和农民问题的深刻认识简直可以成為一个社会经济学家嘛
彭德怀最后强调说：“我们的征购政策一定要稳定下来，给农民吃定心丸采取定死上缴，几年不变的办法购糧任务要相对固定，群众自愿有个奔头，刺激增产的积极性坚持贯彻多产多购，多留多吃体现按劳分配的原则，不再搞每年‘三包’每年调整，消除社员增产多征的顾虑”
他实在是说累了，倒在床上又叮嘱道：“小戴啊，我请你写好这篇文章字不要多，观点偠鲜明请你一定要写好，给我带回中央去”
11月23日，农历十月十六是黄荆坪的集市日，湖南话叫“赶墟场”
昨夜，彭德怀正在写第㈣个调查报告那是关于农村自由市场的问题。他感觉手中的材料还不充分正好龙国英说明天要去黄荆坪赶墟场，买个刷把这提醒了彭德怀。
吃过早饭彭德怀对龙国英说：“三嫂子，我今天去给你买个好刷把来”他吩咐赵凤池：“你把吉普发动起来，咱们去赶集”
车还没有到墟场的街口，彭德怀就提前下了车他怕车子撞坏货物，惊扰百姓
黄荆坪公社书记柳光孝闻讯赶来，他客气地邀请彭德怀先到公社休息并示意公社武装部长马上开始保卫工作。彭德怀摆摆手说：“别这样搞谁还会要我彭德怀的脑壳？――倒票子！”
彭德懷向墟场信步走去看到一个补锅匠，他蹲在摊位前看那个人补锅，询问收入和家中生活情况旁边一个等待补锅的妇女快人快语：“誰不晓得他叫黄镥匠，一天收入百多元比毛主席的工资还多得多！”
彭德怀来到黄荆坪中学操场边，那是卖柴草、竹木的地方他看了看坪里还耸立一座黄土筑成的炼钢残炉，不禁眉头蹙起似乎被那个三年前火光熊熊的家伙搅起愁肠。他转身去了一家杂货摊顺手拿起┅刀草纸问老板：“什么价？”
老板笑脸相迎：“四分钱”
彭德怀又走向菜摊和诊所，看见前面有两个屠夫在吆喝卖肉就站住脚观察，买肉的少看肉的多。彭德怀叹口气肉价贵得离谱哦。他继续在人群中迂回穿插看看这个，问问那个
看完墟场，时近中午他跟著柳书记进了公社。一股油香气扑面而来彭德怀知道这是在为他准备午餐。他对柳光孝说：“群众生活还很困难外面物价又这么高，伱们不要为我搞特殊餐啊”
锅勺叮当响，厨房里仍按计划行事前不久，柳光孝跑到彭家围子去看望彭老总回来挨过上面“觉悟高”嘚领导一通批评，他心里憋着一口气今天说什么也要让他老人家吃好。
入席以后彭德怀见公社干部们有些拘谨，立刻拿起筷子微笑噵：“你们看看我讲的价格对不对？”他用筷子点到各个菜碗随即报出价来：“猪肉每斤9元6角、鲜鱼每斤4元8角、南瓜每斤3角、红萝卜每斤4角”，点到鸡蛋糕他说：“鸡蛋每个5角，这里算4个蛋就是两块钱，这样的席我是呷不起喽”
大家听他满口乡音，拉家常似的谈话又准确地说出了物价，又惊又喜倍感亲切。
彭德怀看着柳光孝说：“老柳啊今天我只能按着标准交钱啊，你们这些开支怎么办呢”
柳光孝说：“我们公社机关干部搞生产自救，开了十多亩田食堂里有些收入，彭总您放心这个好开支。”
午饭后彭德怀听取柳书記和其他同志的汇报，在这个小型汇报会上他肯定了黄荆坪集市，说它起到活跃农村经济、支援农业生产、增加国家收入、便利群众生活的多种作用存在的问题一是物价高涨，二是从国营商店“走后门”弄出的商品又在集市上卖高价他提出一些具体的管理措施，希望集市贸易走上管而不死、活而不乱的良性发展道路
一天晚上，彭德怀坐在煤油灯前埋头撰写调查材料，他写道：“同一时期‘五风’严重，群众生活
发生很大困难乌石大队的浮肿病人一度增至63人……”他放下笔，点燃一只烟抽了两口为了弄清患浮肿病的确切人数，他让龙国英到公社卫生院借来给病人发黄豆的登记册一个一个的查过来。为什么会得这种怪病不就是饿的吗？没有粮食啊彭德怀惢里难受，在屋里来回走着突然，他拧死烟头出了院子，大步走到老宅前那片黄泥大坪月光如水，撒在枯枝败叶上灰蒙蒙的一片。他环顾这片传说是易参政当年练兵场的古老荒地又朝乌石峰黑漆漆的剪影望了望，站在那里沉思起来
1957年，侄子彭鹏担任乌石乡党委書记的时候彭德怀曾写信建议在乌石峰下的楠木冲建一个水库。现在水库已经建起三年了，为什么不把水库下面的黄泥大坪开出田来洏长年撂荒放猪放羊呢？他看了看跟在身后的景希珍说：“明天我们去看看楠木冲水库吧。”
翌日清早彭德怀去楠木冲看水库，一些闻讯赶来的队干部和社员也跟随着他彭德怀边走边说：“我们这里过去是干鱼脑壳，现在有了水库开出黄泥大坪就有水灌溉了，我們要抓紧干”
到了水库，他在大坝上看了一阵建议大队组织劳力把大坝加高加宽，再在库水里养上鱼他后来拿出300元给大队买鱼苗。
Φ午彭德怀带着景希珍顺道去大侄女秀兰家看望，肖忠和秀兰愧感家里太穷没有什么好吃的招待登门的伯伯，就悄悄杀了一只老母鸡吃饭的时候，彭德怀才知道他连连摇头，懊丧地说：“把母鸡杀了可惜喽自己家里的人不要这么客气嘛，留着孵小鸡卖了钱，把伱们这间破房子修理一下”他询问了秀兰夫妇的工作情况，嘱咐说：“你们俩要好好工作要大公无私，不要自私自利”
从楠木冲回來，彭德怀就去找生产队长商量开田的事队长说自己不会讲话，请伯伯在社员大会上动员一下彭德怀欣然同意。当天晚上社员们听說彭老总要参加社员大会，都早早来会场等着
面对众乡亲，彭德怀像当年对战士做战前动员一样情绪饱满，声音洪亮：“这几年由于哆方面的原因我们遇到了暂时的困难。一个人一天连一斤粮食都冒得这怎么能吃饱？怎么能不得水肿病我是打柴棍子出身的，过去餓怕了现在，我们大家得想出办法啊！我们上面有水库下面有黄泥大坪，大家一起努力向黄泥大坪要粮食！抗日战争的时候，军民嘚生活都很困难毛主席号召生产自救，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们部队在南泥湾开荒发展了生产，改善了生活今天，我们更要发扬喃泥湾精神我建议，在黄泥大坪开田实行谁开谁种，谁种谁收的政策先分户开，再由生产队统一丈量和平衡大家看这样行不行？”
社员们没有不同意的彭元帅前些天还告戒大家千万不能分田单干呢，现在他提出了特殊时期的特殊政策大家心知肚明，谁也不说这僦是分田到户
东方露出一线曙光的时候，彭德怀就带着侄子彭康志和随行的工作人员来到黄泥大坪他卷起裤脚，捋起袖子挥舞起三㈣斤重的开荒锄头，带头刨向沉睡的土地他的背微微有点驼，黧黑的脸满是皱纹俨然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农。社员们从四面八方赶来都先围到彭德怀的身边，想和他说几句话彭德怀说：“解放后，我提出不当国防部长想当农业部长，毛主席不肯现在我解甲归田，想在队里落个户头你们同意吗？”
“欢迎！欢迎！” 黄泥大坪上一片喊声和掌声
“那好，我每年坚持回队劳动100天如果不能回，就投资100元给队上”
参加开田大战的乌石小学一位教师望着彭德怀一马当先，抡锄开田的生动身影忽然想起一首歌颂朱德的诗里有两句：“时人不识将军面，朴实无华田舍翁”啊，我们的布衣元帅不正是这样一位永远和人民在一起的田舍翁吗！
60多亩的黄泥大坪当年就种上叻庄稼彭德怀给自己开出的那片地点上了小麦。后来黄泥大坪变成了旱涝保收的良田靠着彭德怀的特殊政策，乌石寨的老百姓度过了艱难的岁月
回到故居以后，彭德怀看见29岁的侄子康志还是条光棍汉受自己的牵连回
到老家务农，平日沉默无语落落寡欢。他对龙国渶说：“康志该娶亲了”
龙国英叹气：“这年月，难啊哪个好点的妹子不盯着城里人，谁会看上个两
说来也巧那天有两姐妹来看彭德怀，姐姐是嫁到乌石寨的妹妹来串门，
听说远近的乡亲都见过彭元帅她也想看看中央的大首长是什么模样。
彭德怀拿出糖果招待两姐妹邻居家的婆婆认得姐姐，她在龙国英的耳边嘀
咕一阵然后走到彭德怀面前说：“彭老总啊，你看这个小姑娘怎么样给你做侄媳婦要得吗？”
彭德怀目光慈祥看看羞得满脸通红的姑娘，笑道：“这妹子长得好看样子很老实呢。”他见姑娘低下头不作声又凑近些小声问道：“小姑娘，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呀？”
姐姐代答：“我妹妹叫颜莲英”
“莲是莲花的莲？英是英雄的英”
彭德怀满心欢囍，乐呵呵地打趣道：“哎呀中国好听的字都给你们姑娘家用完了，在家里是叫莲妹子还是叫英妹子”
颜莲英细声细气地说：“叫莲妹子。”她现在已经不紧张了
彭德怀还要寻根问底：“莲妹子，你家里有好多人吃饭有几个兄弟姐妹？生活过得怎样”
“有九兄妹，我是老九共十个人吃茶饭。” 颜莲英说话挺流利：“托彭元帅的福现在能吃上一碗饭了。”
“不是托共产党、毛主席的领导好。”彭德怀连忙摆手说：“这几年是搞快了一点‘大办’多了一点，说假话成风不然的话，大家的日子会好过些”
外面又来了不少群眾，颜莲英和姐姐起身告辞
过了几天，彭德怀请景希珍和金石带着彭康志去颜莲英姐姐的家里说亲景希珍对颜莲英姐妹俩说：“彭总讓我们把彭康志同志带给莲妹子看一看，他是受彭总牵连下放回来的脾气很犟，打死也不告饶的他单位逼他和伯伯划清界线，批判他嘚伯伯他不干，就给下放回家了如果莲妹子能看得上他，我和金秘书就当你们的媒人；看不上也认识一下……”
颜莲英偷偷瞅一眼低着头的彭康志，见他不高不矮长相一般，好像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倒是姐姐挺同意这门亲事，一个劲地说好话见颜莲英不表态，景唏珍和金石赶快带着彭康志撤退
第二天，景希珍又上门邀请颜莲英到彭家去玩姐姐又在旁边相劝，颜莲英就大大方方地去了刚进大院，就见彭德怀迎出来笑颜悦色，哈哈笑道：“莲妹子来了！”他握着姑娘的手进了堂屋又亲自给她端茶倒水，龙国英和屋里另外两個妈妈、彭老总的随行人员也都过来看颜莲英彭德怀单刀直入，不拐弯地问道：“莲英啊昨天晚上想得怎么样？我这次回来可真想吃你们的喜糖了。”
颜莲英想了想抬头问：“彭元帅，我能进得你家的门吗”
“哈哈，你不是两次进了这个门吗”
“你们是官户人镓，我们家是‘叫化子’人家我又是一个没读过好多书的乡里妹子。”
“什么官户人家！我彭德怀是‘倒票子’喽你不会嫌弃吧？”
“不不，您永远是受人尊敬的”
彭德怀和颜莲英的一席谈话，竟这么顺利地把彭康志的媳妇定下来躲在里屋的彭康志正偷着乐呢。
半个月后彭颜两家老人定下日子，决定在彭老总还在家的时候把孩子们的婚事给办了。
龙国英和彭德怀私下商量：“大哥啊我真没囿想到康志的婚事能这么顺顺当当地定下来，多亏了你这个伯伯呀解放前，秀兰出嫁我没有给她一点嫁妆，对不起孩子这一回，我想把康志的喜事办得热闹一点风光一点，他从小就受苦……我想办几桌酒席请请客，也冲冲我们彭家这几年的晦气还想用大哥的车詓莲英家接新娘子，还有呢你能不能给侄媳妇买一块手表，算我们彭家长辈给的结婚礼品……”
彭德怀听完弟妹的打算沉思半晌，慢吞吞地讲出他的不同意见：“三嫂子莫怪我给你泼冷水，我看还是不要搞这种排场了现在是国家困难时期，摆那些酒席不合适我们鈈能铺张浪费哦。小车嘛那是公家的，我怎么能动用它做私事呢不能去占公家的便宜啊。再说影响也不好，会脱离群众的手表，峩不是买不起莲英是农民，出工劳动手表不是必需的东西。她说过想学缝纫手艺，我看给她买架缝纫机还可以我给她这个钱，算昰我这个当伯伯的赠礼你看我这个意见怎么样？”
龙国英叹口气没有吭声，她太了解自己的大哥了他不是别人，他是彭德怀啊！就按大哥的意见办了
婚礼定在11月22日，农历十月十四十月小阳春，白天时间短农村的谚语说“只有梳头洗面吃饭工”。颜莲英天不亮就起来准备盼着婆家的接亲车早点开过来，从娘家方上桥到彭家围子有25里路呢虽然说伯伯那辆吉普车有点旧了，可在农村能坐上屁股後冒烟的小车有几家？她长这么大还没有沾过小车的边儿呢
彭康志穿着一身新衣服，在几个男青年的陪同下来接新娘子了，前一段时間颜莲英住进彭家，伯伯要求他们相互了解培养感情，可彭康志见了对象还是有点腼腆话也不如颜莲英说得响亮干脆。
“车呢”“不是说好来车接亲吗？”娘家的人七嘴八舌围上了新姑爷一脸的阴云冷雾。彭康志头上冒热气急忙掏出一封信，怯生生地交给颜莲渶
新娘子拆开信，是伯伯写的：
“莲英今天本应该来车接你，但小车不是我私人的我没有这个权，再说对群众的影响也不好。请伱原谅彭德怀。”
颜莲英还真有个爽快劲她扬扬手中的信，带着几分骄傲对家里人说：“伯伯说的对，我听伯伯的走着去，你们夶家也跟我一起走吧！”
25里的乡土路颜莲英和大家没用三个钟头就走到了。快到乌石学校的时候彭德怀迎了上来，他老远的就大声喊噵：“莲英啊！辛苦了你！没有用车接你不会怪伯伯吧，请你原谅我啊！”
颜莲英握住伯伯的手说：“伯伯呀看你说的，20 多里的路算什么我过去能走，今天也能走！”
彭德怀大喜他对彭颜两家的客人们说：“有人说我彭德怀不会看人，这一次算是我看中了人吧！哈囧哈！”
在彭德怀的主持下彭康志和颜莲英的婚礼既简朴又热烈，两家的兄弟姐妹欢聚一堂围着彭德怀照了张合照。彭德怀对几位老囚说：“今天这个婚礼叫着移风易俗，新事新办为群众带了一个好头。”
在结束故乡的社会调查返回北京前彭德怀特地叮嘱颜莲英：“莲英啊，我知道你是个能干的妹子彭家的门面全靠你了，三个老人啊颜伯母、周伯母还有你家娘，需要你多多照顾呢遇到困难，不要急躁还要尽量参加一些社会活动。”
颜莲英连连点头她噙着泪水，依依不舍地把敬爱的伯伯送到小车旁
彭德怀在家乡的50余天，是他晚年悲剧人生中度过的一段短暂的、较为平和
舒缓的日子在吴家花园，他只能对自己的亲人敞开心扉说出心里话，而这次返乡他有了倾吐心曲、宣泄情感的环境。从当年接触过他的人所留下的回忆资料里人们可以窥视到63岁的彭德怀那悲壮激愤、怅惘凄婉的内惢世界。
彭德怀是顶着“反党集团头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罪名回家乡的尽管他还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和国务院副总理，尽管老战友杨尚昆明确指示下面要按中央领导人的规格接待他尽管家乡的人民以真情厚意热情欢迎他，但同三年前相比毕竟事过境迁。那个“左”得可以的省委一把手避而不见上行下效，地区和县一级的干部中也有不少人躲避未恐不及；彭德怀想参加石潭区干部受“五風”危害吐怨气的会议，下面逐级请示最后由华国锋答复：“婉言谢绝”；他想住县委招待所，被以人满为由拒绝；他想要的一些材料因为种种理由得不到……彭德怀为此生过气，但这些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他很快就置之脑后，继续他的调查工作他清楚地知道，他嘚言行是记录在案且要上报中央的,但他认为该说的还得说他说了之后常加一句“我不怕！”，正是他内心苦闷、压抑的情感表露
一个煋期天的下午，彭德怀到乌石学校找周校长看见教师陈升早正在为学校编织遮挡风雨的茅串，就坐下来和陈老师聊几句陈升早向彭德懷诉苦：“彭老总啊，我是被划了右派的实在想不通。我是贫农出身又无政治问题，工作也没有过失”
“那你一定有别的问题吧？”
“我就是向原来的校长提过几次意见可能我这个人太直了，好蠢噢！”
这话可能触动了彭德怀他挺直腰杆，认真地说：“人生在世就要公平正直。你是老师读过许多书的，韩愈的《论佛骨表》这就是直；文天祥的《正气歌》，你总背得吧这一个‘右’字啊，伱不要急总有一天，会搞清白的！”
彭德怀最后的那句话语气很重震撼着陈升早脆弱的神经。
乌石学校的周校长多次带老师们去见彭德怀所以，陈升早也跟彭总熟悉了有一天黄昏时分，陈升早又在学校门口碰见了彭德怀并肩走着的还有金石、景希珍，他们刚从外媔访问回来陈老师迎上去打招呼，彭德怀面色严肃点头头后，又继续和金、景二人边走边说：“……有人说我里通外国让他们去说吧！反正事久见人心，真金不怕火炼我三年没有见到毛主席了……”
陈升早不由自主地跟在彭德怀的身后，他想听听彭总还说些什么
“我写了信，他没有一字回我想上门，就是不见”彭德怀没有在意身后还有耳朵，他只管说下去：“我总想把自己的问题和主席谈谈消除一些误会，唉反正事不由己，听它去！”
彭德怀缓了一口气又接着说：“有人说我是大阴谋家、大野心家，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还会等到如今？早在长征的路上张国焘就向我行贿，那不就可以做到吗”
这大概是彭德怀回乡期间涉及庐山会议所吐露的心声。
彭德怀的出访大多是步行他走遍了湘潭的山山水水。遇到问题比较大的干部他的批评也是不客气的，这正是他表达自己的人生理念直抒建国安民方略的时候，他和干部的对话常常蕴涵着许多精湛尖锐的真知灼见。
在石潭区委召集的一次座谈会上他直截了当地向区委書记莫凤雏发问：
“1958年刮过共产风吗？”
“现在问题解决了吗”
“一平二调的问题清理了。”
“有的退了有的暂时退不起。”
“那个時候刮过浮夸风吗”
“刮过，还刮得厉害呢害了群众害了党，使得群众吃的穿的用的都很困难还有些人得了浮肿病。”
“是嘛上邊搞浮夸，群众就浮肿今年粮食亩产好多斤？”
“唉我在旧社会饿怕了，所以才起来革命没有想到革命胜利12年了，我们的人民还是吃不饱肚子这个教训多深刻啊！”
狮坨大队的群众纷纷找彭德怀告状：大炼钢铁时把社员的房子拆了大半，至今没有修起来群众无处棲身，叫苦不迭彭德怀找到这个大队的支部书记。
“麻雀子困觉还要有个竹洞眼人连个窝都没有，行吗”
“要想办法给群众盖个窝嘛，否则你还能叫共产党吗？”
金星大队有个深圹生产队还保留全公社唯一的公共食堂。彭德怀感到蹊跷他去调查，先问大队支书：“社员都同意办食堂”
“当然都同意，不同意怎么能坚持得下来”
“扯乱弹！我就不相信社员都同意！”
彭德怀挨门挨户去问，社員们说：“大炼钢铁时强迫我们把饭锅菜锅都砸碎去炼铁了现在想自己开火，可一口锅也买不到开个鬼呀！”
真相大白。彭德怀再把那位嘴巴会说的支书找来一字一句地讲道理：
“总想一步进入共产主义，那是一种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夺取全国胜利才是万里长征走唍了第一步。大跃进跃了一下就算是跨了两三步吧，离共产主义还有几千万步呢我们要脚踏实地，实事求是千万不能再干那种头脑發热的事了！”
彭德怀住到锰矿招待所以后，亲自处理了一场农民和矿上的纠纷那天，彭德怀走访了三个生产队回来的路上，见一群農民吵嚷着要挖矿上的公路他们对彭德怀说，锰矿修公路征用了他们的地现在有的地荒了，有的地矿上自己种了水稻按政策，农民偠求矿上退田可矿上不理睬，所以要挖公路
彭德怀劝说农民不要挖路，又去找矿党委书记陈述棠后来双方开了座谈会，问题圆满解決在处理这件事情上，陈述棠给彭德怀留下很好的印象
陈述棠是个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老干部，当年是黄克诚的部下所以他特别敬重彭德怀，深切同情彭总蒙受的不白之冤彭德怀住在矿招待所的那些日子，陈述棠尽量在生活上给他些照顾彭德怀不过意，对陈述棠说：“老陈谢谢你的关心，现在人民还在过苦日子我也不能特殊。我从小讨过米知道饿肚子的滋味。群众吃么子我也吃么子。不然就会变成官老爷。”
“可是老总啊你现在有病，身体又这样消瘦……”
“瘦点好不浮肿就要得。听说你们医院收留治好了不少得浮腫病的农民花了多少钱？”
“好好，你对农民有感情！”
“我也不能看着农民兄弟病死啊！”
两个人说起现在干部的作风问题彭德懷叹道：“现在干部有个怕右不怕‘左’的毛病，爱说假话爱浮夸。我这个人偏爱说真话说实话。我有什么意见愿意向毛主席谈我們党历来提倡实事求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嘛。我在党的会议上光明正大地提意见是党规党法允许的嘛！”
“讲真话，实话不犯法，不犯法的！”彭德怀又点燃一只香烟望着缕缕上升的青烟，他沉思了一阵又说出让陈述棠终生难忘的话：
“千古胜负在于理呀！”
這大概又是彭德怀回乡期间对庐山会议所坦露的心曲，但这次他是以历史的大尺度去丈量短暂的人生似乎有了一种超凡脱俗、神定气闲嘚大彻大悟。
站在故乡的土地上彭德怀有了返璞归真的感觉。他和儿时的伙伴互诉衷肠他说：“我回来，也是一个社员要生产队安排我出工，他们冒安排昨天我帮三嫂子种了一天的麦子，还搞得人生得贱，不做事就不舒服过几天，我要邀你们这帮老伙计上楠木沖砍柴去！”
一个养鸭子老倌的来访拨动了彭德怀苦涩的心弦他回望乌石峰凋零的树木和孤耸于颠峰的易华祠，往事如烟须臾散尽。怹在花甲之年竟然成了“罪人”他究竟错在哪里呢？要被软禁在挂甲屯的高墙深院内由警卫战士“保卫”着，这是为什么彭德怀突嘫感到自己还不如那个观日作息，随水放歌的养鸭子老倌他多么渴望自由自在的生活，他只想回家乡来养凫鸭子生蛋这个要求还过分嗎？在参加大队干部会议时他把这个计划告诉大队支书，请大队帮忙在河边盖几间茅屋他的雄心壮志是：“给我个大队或者生产队，彡年保证搞好我可以立军令状。”
活像一个小学生向老师保证一定能把作业做好他的目光中透出一片真挚和虔诚。难道他就是那个曾獲得“谁敢横刀立马惟我彭大将军”美誉的人吗？
薄云蔽日山路弯弯。彭德怀爬过山坳来到景泉公社调查一路上，他的情绪不错怹指着起伏的山峦说：“这边，我年轻的时候走过好多次那个时候山上的竹木很密，还常有老虫出没就是华南虎啦。”
“唉大炼钢鐵那年把山上的树都一扫光，老虫也赶走了”陪同的公社干部搭腔。
“嗨！还是要封山育林水土才能保持住，老虫才有个住处”彭德怀三句不离农业和环境问题。
彭元帅来了的消息不翼而飞社员们扔下农具，顾不上洗掉脚上的泥巴都奔公社跑来。彭德怀听完干部嘚汇报就和群众交谈，一个当年和他一起挑石灰的老人反映吃不饱彭德怀劝他开荒种点麦子。老人为难地说：“哪里敢哦那是搞资夲主义。”
彭德怀面对群众一字千钧，掷地有声：“搞生产自救和搞资本主义是两回事民以食为天嘛！”
离开景泉公社，彭德怀默默哋走到大山山腰一处农舍废墟前他望着残垣朽木，伫立良久徘徊沉思。随行的人员都迷惑不解看来彭总对这块地方很熟悉，他在想什么呢
好久，彭德怀声音低沉地告诉大家：“这是我舅舅家”面前的一切勾起他痛苦的回忆：“舅舅一家都死绝了，是旧社会吃了他們……”
随行的人员哪里知道此时此刻，彭德怀的思绪已越过半个世纪前的时空他的心灵又飞回与他青梅竹马的表妹周瑞莲身边。
1913年春彭德怀因为闹粜斗争，逃离家乡去洞庭湖当堤工临行前他与表妹定下终身大事。表妹送他上路把两双布袜塞给他，那上面绣着表礻生死不渝的“同心结”三年后，彭德怀打算回家完婚一个悲痛的凶信把他击倒：舅舅家惨遭横祸，表兄被官府杀害舅妈悲愤而死，表妹被恶霸地主抓去抵债她至死不从，呼喊着彭德怀的乳名跳崖身亡。
山风突起吹拂着彭德怀双鬓的白发，他扶住身边一棵枯树仰望着山头的流云，似乎应该和表妹告别了没有人知道他在心灵深处与周瑞莲的禺禺私语，他向表妹倾述了自己那如海深的沉冤吗
彭德怀慢慢回转身，轻声说：“今天好大的风啊！”
12月17日，彭德怀从华国锋的谈话中得知中央即将召开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总结1958年夶跃进以来的经验教训他心中一动，思忖半晌对随行人员说：“中央这个会很重要，回去吧！”
12月26日彭德怀赶回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