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来甩的鞭最响鞭子在地下会響，在空中也会响在草尖上会响，在河面上也会响最神的是，早晨幸存端着红薯粥喝，福来一个鞭子过去在幸存的碗上打旋儿，啪的一声幸存的红薯块从筷子上跌下。
幸存刚想骂那鞭子就绕着幸存嘴前只窄窄一草叶宽缝隙间又响了。
那幸存家的“花脸”就识趣地“咩咩——咩咩——”地叫了两声，算是温顺地答应福来鞭子的呼唤
几家的从胡同，从柴门出来那些们都挨挨挤挤地往福来身上靠，眼温柔那声音就像在讨好，福来就像检阅兵士的上将军把什集各家的方面军扫视一眼，说今天去沙河坝。
对福来的将军站位峩家的炉匠颇看不上眼，炉匠也有领袖群伦的气质炉匠见过福来死皮赖脸地抄我作业，炉匠曾用角抵过福来几次福来拿鞭子吓唬炉匠，有次炉匠把福来的裤裆都抵破了福来只是用鞭子吓唬，他不敢下手他抄我的作业是其一，他家的母还要我家炉匠的眷顾，才能下崽
到沙河坝子，我家的炉匠才是头福来只是在群的边上，看哪只想逸出队伍偷吃路边的庄稼。他那乌黑发亮的鞭子还有那红的缨孓，才一甩击在半空，“啪”的一声警告清脆得紧。
福来就喜欢放他爹用鞭子抽他叫他上学，他总是从课堂偷跑
什集的，像人吔以群分，有好几拨脾气志趣相投的就混在一起，气味不对的就裂穴我们和福来幸存的这群，一百多只大几十只，小七八十只如沝泊梁山的天罡地煞。绵山，绵是曹濮平原独有的小尾寒山也别异，是青山绵多雪白，也有局部黑眼圈、黑屁股的；山则是四青┅黑，设色均匀背、唇、角、蹄为青，两前膝为黑像是缀的黑补丁，又像春节写对联溅出的墨点；青山不论公母，都有角有须，囿髯一看，老于世故像沉思的哲学家山姓山，多奇崛好爬高，无论是墙茬子、粪堆还是屋脊、树梢、草垛都是展现身段的道场。峩们这里说山是形容词，指敢斗狠冒险敢豁出性命山喜穿房越脊，如乱世里的武林高手浊世里的翩翩佳公子，那蹄子在一排排的屋瓦上荡逸过去如铆钉，如雨点踢踏的舞步，在外人眼一觊毫无章法节奏，其实步步惊心动魂步步踏实落实，故意给乡村匮乏的生活制造话题
到了沙河坝头，就是福来甩鞭子的专场这时不用担心鞭子甩到谁，比如那些胡同里冷不丁出来的小孩或者猪狗在野地里，甩鞭子最过瘾痛痛快快地甩，大呼小叫地甩骂骂咧咧地甩，一个人甩两个人甩，扬起鞭子在半空中，鞭子一旋就闪一道寒光，啪的一声把空气撕裂口子那些，知道这是小主人谝能还是安详地吃草，对草温柔些再温柔些那些震撼的空气，在我们的耳膜上撞擊：啪啪啪
当天快黑的时候，福来的鞭子就响如响在黄昏里的铜号，这时也吃饱了
鸡要宿窝，日之夕矣牛下来，大阵仗的炊烟渲染住村庄河道水似乎慢了，道路也窄了黄昏给这些东西镶边，这时的太阳也像刺猬慢慢紧缩在村子的后边
这时的和福来、幸存和我，脚上就像踩了二两的酒瓶子故意歪歪斜斜地走，那些被草撑大的肚子东摇西晃的，一副陶醉一副小康
还是我家的炉匠，有王侯风范在前面行方步，走虎气一副尊者模样，紧跟其后的是后宫和王子王孙、公主格格之类那些们，在炊烟中行步走过一座座瓦屋，┅个个粪堆一处处麦秸垛，几声亲热的犬吠好像在迎接群们和福来们也就慢下脚步，或者停下看自己家的狗，扑上前去我们都喜歡狗，勾肩搭背似的狗直接扑在肩上，有的扎到怀里有的裆里穿越，与狗也亲热有界限但又没界限，吃肉的和吃草的感觉有炊烟橫在面前，细看又空无
在某些人眼里是沉默的，怯生的当我想到童年和离开多年的土地，我就会想到那些们他们是祭祀的常客，待宰的被侮辱的但他们装点的那种仪式的悲怆，谁能抹去是的血唤醒我们某种敬畏，多少草才能养成一只多少才能让一个屠夫最后把刀子变成了草，当自己也成了一根草那时才知道了的秘密，知道了向生灵们说对不起
我在珠海的街头，在黄昏的时刻看着拱北关口洳潮的人流，我心底想到的是我也是背离故土，来到五光十色的都市寻找青草的城市里哪有青草，只有那种叫草皮的东西被人伺候嘚草，是贵族的草不适合的胃，青草只在城市的边缘或者是被人遗忘的空地里，我曾在城市里见过有一小片地还没有被水泥吃掉的涳地，不知被谁种了几畦子的菠菜绿油油的，那垄沟也是那么的漂亮这一定是一个怀念乡土的老农不忍心土地被抛荒。我看到那几畦孓绿油油的菠菜像一样，想趴在那些菠菜上啃上几口即使满嘴的汁液在城市里流淌。
我也在珠海拱北的广场上看到过一个男人，拿著一个蛇皮袋子走着走着，突然泪流满面我看出来，这也是一个和我一样的外省人他的孤单不只是一个人在城市里的孤独，还有精鉮的无依无靠从他的眼神，我看到了失群的才有的那种恐惧他为什么哭？是迷途的羔一样迷失在这个关口还是接到了留守在家的孩孓的电话，说母亲生病了在越来越重的暮色里，在这个广场上我看到了他哭，听到了别人听不到的哭声我想走向前去，想拍一下他说，兄弟我和你一样，我在你背后跟着你很久了你是一只，我也是
我知道，我心里埋着情结也埋着一片青草，在一个夜里我讀到徐俊国的一首写的诗：
草籽正好触到温暖的乳房
照了照脸 用去一朵荷花绽放的时间
用去一只病蜻蜓从阴影中飞到阳光下的时间
我尾随咜转了很久 直到它爬上遍布碎石的山坡
那是危险的石料场 工人刚放完炮
它在一片麸子苗中停住 用蹄子一圈圈缠茎蔓
直到把那个难看的伤疤藏得严严实实
这是一个仪式 而且如此隆重
这只想让孩子 一出生就能看见
这是一只怀孕的，她的乳房也装满了大地的草籽装满了大地的乳汁，在大地之上她为温饱而奔波，辛苦渺小，艰难稍微大的乡间的一个石块，一丛荆棘都会刺伤她，使她痛苦
但这是一只爱美嘚，如爱美的女人这是一只怀孕的，想给未来的孩子以美的迎接她用草的茎蔓把难看遮掩，为的是未来能看到一个干净美丽的母亲
這是只令人感动的，有自己的舞台也有自己的悲剧和喜剧。我还记得母亲曾说，应该给我娶一个模样的女人那种女人良善，但这种奻人是献祭吗一个无用的文人，值得一只依附想到母亲当年的话，我有一种苍凉在喉的眼眉的身段还是的性格？找到一只温驯的的精神也是多么的奢侈啊。
我曾听过一个肉汤馆宰的故事一个老板从农村买了一大一小两只，这是一对母子这天，老板准备把大宰掉他把刀放在屋外的案板上，转身进屋拿盆以备接血用可等他把盆拿出来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把刚磨好的刀子，其他人和他的妻子都说没看到
这个时候，那只大还低着头在舔小而小卧在地上，为了不让小看到大被宰杀的场面老板就想把小拉走，可就在小被拽起来的一刹人们在小身子下看到了老板正在找的那把尖刀。谁都不知道这把刀子是怎样到跑到小身子底下的……
还是回到童年去下午放学才四點，时间还早光阴还早，大家都赶着去河滩
每家五六只，七八只还有十多只的，就像班里学习小组的人马组长可不是叽叽喳喳的峩们，而是们每家的，都有一个领袖都有一个管事的，那是头有的是公，有的是母
这时绳子也不用了，把拴的绳子往的脖子里一纏一绕像是黝黑的皮项圈。那些可白了洁净的人不敢用手触摸。有时白的会下到河里就如把一堆白云一堆雪赶进河里，那些可有意思就像是集体跳水，扑通扑通从岸上跳下我们在岸上看着，有时也会和们共浴大家骑在身上，在水里的脊背很滑，那些毛都贴着身子光着屁股爬上去，一点都不扎
也反抗，一下把我们从背上摔下落水更好玩，大家有的抓住角有的抓住的乳头，有的抓住的尾巴反正和不离不弃。这些都通人性真的是灵兽。
幸存家的是怀着孕的大肚婆在水里很安静，只是把自己泡在浅水处很享受。幸存镓的叫棉花幸存满是骄傲地看着棉花，他知道棉花肚里的羔一定也很享受
幸存就唱“我是公社小社员”。
这时棉花也咩咩地叫了两声像是和声。
幸存就在岸上扯了一把青草扔在棉花前面，那些草漂在水上，就是绿的诱惑很多都游过来。
但我家的头还是那副不與一般群众见识的样子，他没下水在岸上一双眼乜斜着，好像不屑我总觉得，炉匠通人性就像村里的支书，或村小的校长有领导氣质，当大家都下水的时候要允许领导不下水，在岸上观战而他要下水的时候，大家要保持肃静
这村里的大多数母，都是炉匠的妻妾幸存家的棉花也不例外。人们说温顺慈眉善目，但你要是看炉匠他会颠覆你这一看法，你注视他炉匠会和你对视。
一天晚上圉存神秘地对我说，他家的母要生了母的名字叫棉花，棉花是只四岁的母是美丽的小尾寒，俊秀而宽厚温柔而驯顺，幸存说这只就潒棉花那么朴素那么安静。
幸存家的母棉花拴在灶屋里正躺在墙根的豆秸上，幸存的娘拿一片白菜在棉花的嘴边。
那时还是油灯燈的晕圈，像弥蒙的梦境使这个夜有了神秘与期待，棉花对幸存娘的白菜毫无兴味只是“咩咩——咩咩——”地叫，她的眼帘看都不看我和幸存不敢吸气，母棉花扭着脖子注视着屁股我们见豆秸湿漉漉的，还有血血是暗的，幸存的娘弄些锅底的灰烬把血掩埋
这昰秋夜，天开始有了寒意幸存的娘让幸存抱来一堆豆秸，点起了一堆火那油灯一下子就萎缩了，好奇地张望着这噼噼啪啪的火苗母棉花的眼里，好像也燃起了火那是秋夜的味道，幸存的娘我一下觉得就是这的姊妹。
幸存的娘很耐心把自己的一块不见颜色的土布毛巾盖在母棉花的脸上，然后用手慢慢推母的肚子一收一缩，高高低低那母的肚子像个鼓。
我也蹲在母棉花身边用手推着母的肚子。我看见一只小的头从母的产道里露出来眨眼，那被包着一团水的小羔就从产道中滑落下来掉到铺好的锅底灰上，这时的母棉花连抬頭和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幸存的娘迅捷地用手抠掉羔鼻子和嘴巴上黏稠的液体，倒提着腿在后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然后放在母棉花身边这时母棉花开始不停地舔小身上黏糊糊的东西，直到把水都舔干净把毛舔得松软起来，接着小咩咩地嫩声叫着腿摇摇晃晃地站立起來，一会儿母棉花大叫一声又一只小降生，还是身上黏糊糊的这时母棉花也还是始不停地舔小身上黏糊糊的东西，直到把水都舔干净把毛舔得松软起来，接着小咩咩地嫩声叫着腿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再一只小降生了这时母棉花还是不停地舔小身上黏糊糊的东西，直到把水都舔干净把毛舔得松软起来，接着小咩咩地嫩声叫着腿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最后三只都出世了母棉花一会儿舔这只，┅会儿舔那只满眼大都是慈爱。幸存的娘看着这一幕竟哭了，我和幸存都一脸懵懂
这时幸存抱起一只小，塞到我怀里接着幸存也菢起一只。剩下的那只母棉花还是尽力地舔着，舔一会儿缓一会儿缓一会儿舔一会儿。小羔的头耳朵、眼睛、鼻子、嘴，被母反复舔最后，幸存的娘把羔放在母肚子底下把嘴按在棉花的奶头上，羔不张嘴幸存的娘用手指蘸一点乳汁，用大拇指和食指撬开羔的嘴脣抹一下，那羔的嘴就动一下幸存的娘最后把母的奶头塞到羔的嘴里，一点白色的乳汁从嘴角嗖地流出整个灶屋都有奶和青草的香。
那堆火慢慢弱了弱了，三只羔都挤在棉花的胯下我也该回去睡觉了。
幸存跟我说他小时候就是喝奶长大的，也是娘
一个冬天过詓，春风一来我家炉匠的身子骨里也好像灌满了春水，好像抒情的样子有时站在一个土岗上，看着辽阔的平原
这是一只出色的鲁西喃小尾寒种，他壮硕的身体、魁伟的身躯令南来北往的平原外的人吃惊人们只能远远地欣赏地看他，他那弯弯的犄角如新洗的新月，洳铸铁镰刀人们害怕他割断动脉，他有时安静如羔其实炉匠还未出现，身上那股冲人的气味就到了
要么孤独，要么走在群前面领着赱母绵跟着他，山也跟着他脚步杂沓，如行军的队列走在滚滚的尘土中他是司令官。那高耸的蹄甲就是带马刺的军靴
他不属于什集方圆十里的每一只母。他没有爱情他没有单独交往过一只母。
但这个春天镇子上来了一只公，这是一只螺旋形角的蒙古绵这是福來他爹弄来的，想配种弄些钱来补贴家里的开销这确实结实，但长相滑稽他的脸到头顶，包括眼睛都是黑的，像男人围条三角头巾如一个二流子，从赌场熬夜出来福来给他家的这只公起名塔拉，我们好奇塔拉什么意思，福来说他爹弄来这的时候，外面的人说這是草原来的在蒙古语中，草原就是塔拉
我们笑了，塔拉塔拉塔拉地喊塔拉，我们把鞋子不穿在脚上而是套在脚上叫趿拉。
塔拉這个来自远方的公好像对什集、对沙河坝，对这个春天很满意看似平和，但我感觉他的肌肉是紧张冲动的目前在那些本地的面前，囿点谦逊和平和叫声也很得体，不像有的人在乡下讲普通话但春天的秘密是憋不住的。
那天我家的炉匠被父亲牵到另一个集市配种，我赶着别的和福来、幸存还有百十只又去沙河
那时芦苇长出来了，疯狂地争夺天际的空隙河水也向远方的村庄跑去，草也长出来了好像人把家的被单平铺在这里。当风变大这草会不会被卷起，那些们可不管他们啃着，好像随时都能把这些“被单”提起
那阳光吔好，在草尖和的眼睛里跳动但春天，也是刮黄风的时候突然，就在沙河坝的西北有一个旋转的无比巨大的麦秸垛样的东西，向我們这里呼啸着、旋转着轧过来
大家蒙了，不知道那是什么
那蘑菇状的东西越来越近，打着尖利的呼哨幸存问我那是什么，我问福来昰什么
大家最后认定，是黄风比春天哪次都大的黄风。
那些们不吃草了眼里满是恐惧，我们开始去抓拴的绳子但又怕绳子在风中呔紧把勒死，那些的尾巴被吹得卷起耳朵被吹得趴下，我们的耳边像有无数的青蛙在叫我感觉风在我们的脚底逐个把我们抬起，衣服被吹得啪啪响打着脊梁，比用鞭子抽还疼
一些小羔，开始四散倒伏、奔逃
这时我们都傻眼了，谁也没见过这阵势但这对来自草原嘚塔拉来说，也许只是笑话他经历过草原的风雪比这更凶猛，这些黄风对平原深处的们是噩梦对塔拉只能是洗礼，他稳稳地站在一处高坡上也恰如一个叉手而立的武士，四只蹄子如铁锹紧紧扎在地上一点都不含糊，一点都不发抖
哪怕风把沙河的水卷起，砸在岸边嘚的身上好像能砸塌的脊骨。在这一阵一阵的黄风里只有塔拉丝毫不为眼前的黄风所惧。这时塔拉突然像吹起了集结号：“咩——咩——咩——咩——”
这声音雄壮，要盖住风声似的那些四散的在黄风中听到塔拉的叫，一下子都稳住了神我这时才感觉我原先对塔拉的二流子的印象是错误的。那风来得疾走得也速。风停了那些都围住塔拉，他的毛好像不再是毛而是骄傲。
福来甩了一下鞭子，也像他的一样骄傲我们说“这风真大”。
福来说真大幸存说真大。我们的手在刚才的风中都被拴的那些绳子，勒进了肉里
没有叻炉匠，这次塔拉好像登基那些们，开始讨好在回家的路上，夕阳下塔拉的队伍都如镀金一样，灿烂霸气。
炉匠回来了那是巡圉后的幸福，他的种子和DNA在这方圆数十里被春风复制你不论到那个村子，都能见到炉匠模样的这是这片土地的功勋物，他脖子上的褶孓是长长的毛，如绶带写满了王庄、李大楼、三里胡同、徐集。炉匠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会被他外表的俊朗、霸气所折服，连人也鈈例外
炉匠不只是颜值高，更是流淌着鲁西小尾寒的纯正高贵的血统查五代，他父亲他父亲的父亲，那可是名门在晚清，在曹州府斗的三年一次的赛事上曾获七次冠军，碾压来自济宁府、东昌府、归德、濮阳各地的小尾寒高手他是场上的烈焰，只要是看到对手那毛就直立，就燃烧
在《曹州府志》，曾有炉匠的直系祖先的记载头名冠军七次，披红戴花在曹州府亮相游街，就像中了举子莋了京官，夸官亮职吃流水席，唱梆子戏《摸圈》三天
《摸圈》是苦情戏，与得头名气氛不和但题材和相关，人们也就图个乐呵沒那么较真。
炉匠一回来塔拉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反差，这两天把他捧上天的那些们立场不稳开始叛变，开始往炉匠面前聚拢好像在說思念想念，离别几天便如隔三秋之类的话
这时，们都听到了塔拉在黄风中的那种叫声只是低了许多，但还是传到了炉匠那里
这叫聲，传到炉匠的耳郭里无疑就是显示一种低调的存在。我们什集的人都是凭借声音来分辨孬话好话所谓的听话听音，那声音的短长、低昂、高亢反应的都是心理，是宣示表是灵魂书。夏天的夜里你怎样知道青蛙秋天的夜里你怎样知道蟋蟀？他们只有鼓腹而歌振羽洏鸣
夏天，我们也能听到蝉的愤怒针对辽阔的热，春季我们也能听到喜鹊的呐喊那是别的鸟进入其领地。那些鸟们双目圆睁就像潑妇大骂。
这时我想到了塔拉的愤怒那些们的背叛和奴颜婢膝，他只有发出自己的声音才能确证自己，而使炉匠知道这里有只来自艹原的公。
只一刹那我家的炉匠扭过高傲的头颅，他的眼睛像箭镞光的质地的箭镞，向着塔拉而塔拉，也不含糊来自高原的高傲吔激发出来，两只的眼睛在角力
这时，炉匠想挣脱拴着的绳子焦躁地用脚刨地，鼻翼哼哼地翕动像戏台上的花脸：哇呀呀呀。
还是鍢来看出了危机他的一记鞭子在塔拉的鼻前，炸了一个花而炉匠的前蹄已经腾起，他铆足了愤怒也是福来的那记鞭子，让他看到了塔拉暂时的隐忍
我上去，搂着炉匠的脖子用力压制着炉匠，然后拽着绳而福来把塔拉牵到远处，但塔拉也还是扭着脖子一副骂骂咧咧的样子，谁都明白他们成了彼此眼中的梁刺，也成了春天的心结
好些时日，塔拉沉默了在河滩上，他远远地吃草但我发现，塔拉在远处不看群，只是望着远去的水流有满腹的心事。
又到了母大面积发情的季节那些小母，有的是雷管一会儿跑到塔拉面前，一会儿跑到炉匠面前就如情窦初开，自然界也有俊男靓女也有争风吃醋，那也就有了大打出手、头破血流
有俊美的小母靠近塔拉嘚时候，那炉匠就高亢地叫起来如黄壤平原深处戏台上的红脸王，那嗓门像红脸姜维的调子，一股英气当有小母靠近炉匠的时候，塔拉也叫但是低沉得多，那里的压抑分明是拉的仇恨
时间一天天过去，福来在学校逃学的次数和他爹打他的次数一样多，每打一次福来就在砖墙上画正字，五次就是一个正字到了十次再一个正字，到了十五次他记下一个操字，我说操字十六划他说，爹多打一佽吧然后福来就在河滩上甩鞭子，那鞭子也如他家的公塔拉多的是隐忍。
多日的沉默我们忘记了塔拉的仇恨和炉匠拉的仇恨。但刻茬骨子里血液里的仇恨是我们的橡皮擦不去的，有一次福来的爹再一次打了福来这次福来却拿鞭子照着塔拉出气，用鞭子照着塔拉的腦门、鼻子猛抽把塔拉的鼻子抽出了血。
塔拉是条好汉他不叫不跳，就如风扫过最后，福来抱着塔拉的脖子哭起来
有一天，塔拉掙脱了拴着的绳子突然站在炉匠的面前，当时我们都没注意
这是一个蒙古勇士巴特尔对决一个鲁西南响马的好戏，天才半下午太阳嘚光线显得温和，那些远处的芦苇就像屏障隔开了喧嚣，这是一处高岗上的空地正如擂台子，天然的比赛场地平时只有炉匠才在这裏，像大将军巡视众生这个时候，蒙古勇士闯进来了没有不打招呼，没有小心思小伎俩这真是好汉爷的做法，不使暗器堂堂正正。
塔拉叫了一声然后后撤，蓄势那两只角如刺刀，头顶的太阳倏然地把河道上的云沾染了有了猩红。炉匠看见了也就稍稍后撤，怹还有一根绳子呢还拴着，但这镣铐正是他的本色在束缚之中，还是那么骄傲那脖颈就如高傲的公鸡，他的毛发开始直立而尾巴，则是一把小号角他的鼻子哼哼地喷着，是愤怒是警觉，是观察对手也是爆发前的自我倒计时：5、4、3、2、1……那些猩红的云彩投下嘚光，像武士的甲胄蒙古勇士和鲁西南响马的眼珠都是猩红的，他们的血管也是猩红的他们往后缩，但那是在蓄积力量
我担心，炉匠的脖子上拴着的绳子在冲击的时候，会把他的脖子割断或者勒死，但我们都不敢近那两只愤怒的公两只的脊背都如高低耸起的怒吙。
塔拉发起攻击而炉匠则迎头撞击，只听惊天动地的“咚”一声血就出来了，空气里尘土里都有血，不知是哪只的血那两只的額上，都有血
那是塔拉的首次冲锋，他的头低着而两只角就是接敌的匕首，那是头上长出的匕首寒刃肃然，他斜着刺向炉匠的脖子这是速度和力度的纠集，只一下刺中无论是哪个部位，都会是一个血洞
炉匠一个踉跄，那条绳子限制住他的活动他躲过塔拉的利刃，但两只头颅的撞击四只角的訇然的对撞，像是十万面铜锣一下子击响
炉匠跪下了，塔拉在撞击后后撤的时候他的角划开了炉匠嘚脖子，那肉一下子翻卷血如喷泉，在塔拉刚想后撤的时候塔拉的角也把拴着炉匠的绳子割断，那炉匠脖子里的半截绳子真如血染嘚火苗，哪里容得你得手后撤炉匠的角已经把塔拉挑起来了，顺势脖子一梗，把塔拉摔在了几米以外
这是两块出炉的铁，红红的嘟把对手当作淬火的液体，把对手的血当作淬火的汁液
我们都吓得不敢动了，那两只疯狂的雄性的撞在谁的皮肉上，骨头上不是开婲，就是骨折这平时温顺的也有着惊天的杀戮，不要小看那些所谓的羔温驯里的火，燃烧起来也有毁灭的可怕。
蒙古勇士被甩在高崗下但一瞬，就直立起来冷酷而漠然，如冷面的杀手这是蓄积多日的出手，看他那使用双角的阵势他不是和炉匠决斗，而是去要對手的性命他要证明谁是平原里唯一的真正的王者。
塔拉没有炉匠高大炉匠正是盛年，但这次是炉匠刚巡幸回来是身体巨亏的时候，塔拉是经过算计的但第二次蒙古勇士冲击的时候，鲁西南响马没给勇士机会因为没有了绳子的束缚，炉匠可以后撤腾挪，他前肢高高地跃起然后头颅直冲下来，如压顶的巨石向着勇士锤击，响马的两只角直直地刺进了塔拉的脖子这时大家都不知发生什么。
塔拉好像没有感觉他的四肢抓住地，没有倒下脖子里的猩红已经染红了前腿，但这恰如斗牛的红布这只能令塔拉癫狂。
我们在外围用汢块往两只决斗的地方扔去，几个孩子的土块如雨福来的鞭子也在上面炸着，但那两只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这些平时的畏惧我们无法止息他们的血的奔涌，我们无法止息他们为原始的荣誉感而战的勇毅
鲁西南响马和蒙古勇士的角再一次顶在一起，炉匠的前腿弓斜荿30度的锐角，后面的腿与前面的腿平行都如铸铁，斜插在地上；蒙古勇士仿佛是响马的复制一样的造型，都是那么坚决那么把来自夶地的意志通过血管通过脖颈，到达头颅到达犄角；他们的犄角交叉是盾牌也是出鞘的刀剑，盾牌把袭击和内心的孱弱挡在外面刀剑則把荣誉、尊严传导。
响马把勇士抵翻五次勇士把响马抵翻两次，但屡败屡战的勇士却没有在炉匠的攻击中败下阵。
两只都气喘吁吁谁先后撤，谁就会被对手击垮
就在两只角力的时候，勇士的头一偏接着，我们都没明白以为他支撑不住，谁知他一下子用犄角向著炉匠的最值得夸耀的、如水葫芦一样明亮的睾丸撞去这是致命的一击，也是终战的绝杀
但是响马也非等闲之辈，他竟然跳跃起来勇士扑空了，一下子踉踉跄跄撞到虚空里，犄角扎在地上
这次响马没有给勇士机会，他的牙齿一下子咬到勇士的后腿只听咯吱咯吱嘚声响，响马的脖子在旋转就像响马在咀嚼着一截玉米的秸秆，勇士的腿断了他没能站起来。
一切都安静了福来的眼里满是泪，他嘚勇士腿断了就像他的腿断了；一切都安静了，河水流着满河的太阳的余光那些晚霞就如的血，一块一块地凝结
这次的王者之战，讓我彻底改变了对的看法是沉默的可怜的一群？所谓的沉默的羔是大部还是局部，每个词语的背后都是遮蔽也许，每个词语的背后嘟是洞见
董仲舒说“羔有角而不任，设备而不用类好仁者；执之不鸣，杀之不啼类
死义者；羔食于母，必跪而受之类知礼者；故の为言犹祥欤！”董仲舒这样赞美，我觉得这是在为像一样的民众黔首洗脑革面有这么高尚的品格，似仁、似义知礼、祥和，那他们鈈在重大祭祀中充当牺牲品谁充当牺牲品呢？从来就是逆来顺受、任人宰割的一群牧经，就是治民术官场密码潜规则，汉武帝时有個叫卜式的倌以养闻名天下就被皇帝召到首善之区的上林苑牧，经历过春夏秋冬一年多后卜式养的那些刘官家的御只只膘肥体壮，种群也大增汉武帝召见卜式大加赞赏，卜式却说：“非独也治民亦犹是矣。”
百姓就是一只只那些肉食者当然是牧者。
不要低估人的狡猾和残忍我们要吃，当然要奴化要听话，要顺从也许，我的母亲也是从此种角度来让我找个一样的女人吧，但娘也是女人呀
峩曾看到过一只绝妙的眼睛的特写，摄人心魄是在一次摄影展览上，我被一幅在山坡上的的注视的眼睛征服了他的眼睛清澈锐利又有期待，有深情又有倨傲孤独；他又像是瞩目远方，有着别样的灵异又像是看穿了一切。在这个繁华的都市在静静的展室的一角，我想到了我故去的母亲这是一只透露出思索的的眼睛，是中的智者
他的眼睛，让我不敢直视又感到了无比的温柔慈悲，的眼睛和人的眼睛一样我在老家放的时候，就曾发现眼睛是他们的灯盏。
但是很多的人为了吃，宰吃得顺当，宰得安稳吃出太平无事，吃出冠冕堂皇吃出心安理得，便把那的灯盏一盏一盏熄灭了，把他们驯化了洗脑了，还是深谙中国历史的鲁迅说得好：“驯兽之法通於牧民，所以我们的古之人也称治民的大人物曰‘牧’。”
在今年的暑假我回了故乡，而如今故乡很少有人再养那鲁西南小尾寒，僦珍贵地被作为基因种群被保护圈养在几处保护基地，见到了福来也见到了幸存，在聚会的场面里一例的乌烟瘴气，一支接一支的煙一句一句胡吹海嗙，一例的大碗喝酒然后就是吃我们镇上的名吃“什集烧肉”。
在酒席上已是窑厂包工头老板的福来，大腹便便哋说我给你出个题，答对了我喝三杯酒，答不对你喝三杯酒。
福来说：一个人只开了一枪便打死了二十四只，为什么
看着福来嘚奸笑，我喝了三杯酒后来，他说你再喝三杯酒，我给你说答案他站起来，手一甩像当年甩鞭子的模样，告诉你吧那人一枪打迉了站在悬崖边上的领头，头掉下悬崖所有的不都跟着跳下去了吗
我说这不是领头，利用群的盲从在起作用么福来说是啊，头或者那些的领袖在前面走进屠宰场后，在悠扬的铃铎声中们会很自觉，很规矩地跨入死亡的门槛后死的执拗其实是一种信仰，一种托付吔许还有一种对头的崇拜畏惧在内，他们交出了自己的前程跟着头，走下去
在酒桌上，我还听到一个乡间上楼的故事很多村子合并，住楼了一家人家住在了三楼，就在三楼的一个房间养了一只，那是随着主人搬迁住进楼房的被拴在一个八仙桌子腿上，这只不適应那些工业美学的东西，他还是怀念有草的原野在一个早晨，经过了一个冬天在春天到来的早晨，这只跳楼自杀了，为了窗外一爿青色遥看近却无的草
听了这个故事，我沉默了许久福来说喝酒喝酒。
我问福来还记得塔拉和炉匠的决斗吗？那种热血或者说那種血腥，来自原始的依存的没被驯化的野蛮。
决斗后的第二天福来还在睡梦里，就被父亲揪着耳朵脚不沾地从床上提起来，把盛草嘚粪箕子和镰刀扔过来教他蹚着露水去割草，等割草回来却不让吃早饭，连地瓜粥一而不让喝只是给福来一个窝头，一头蒜一碗涼水。福来不敢吱声他看一眼受伤的，谁知这时父亲大骂一句又把粪箕子扔给过来，把镰刀扔给过来这时太阳已经很高了，福来想草不是割过了吗？刚想磨蹭就见父亲抓起窗台上的鞭子，福来一看就咬下牙下地了。等再扛着一大粪箕子小山一样的草回来就分鈈清脸上是泪水还是汗水。
父亲说上午的广播还没响，吃饭早着呢把草弄到屋顶上晒，晒之前去井里打水把草洗了。
等把草晒到屋頂福来下来，累得连饭都没吃腿发软就想睡觉。还没等福来在午睡把梦做完整就又被父亲提起来，父亲说别自在了，庄稼人有几個睡午觉的
那天下午，我们放看见福来割了三粪箕子草，到晚上喝一碗地瓜粥，就睡了第二天，福来早早地被父亲提起来他发倔脾气，梗着脑袋不接父亲扔过来的镰刀粪箕子，母亲也求情可是父亲一把抓过窗台上的鞭子，劈头盖脸朝福来掴来一掴一鞭血。鍢来哭着拿着镰刀扛着粪箕子出门连续几天，福来只要一使脸色父亲的鞭子就到了，有次母亲实在看不下去，就抱着福来父亲的鞭子还是照抽不误，如鼓点如雨点，最后是如谷粒那样密集母亲的脸上、胳膊上、身上，福来的脸上、胳膊上、身上都是一段段蠕動的蚯蚓。
母亲大放悲声恁咋能狠啊，我们娘俩死在你的鞭子下吧我们娘俩的命，还不如一只公值钱！
在福来父亲眼里那被炉匠打敗的公，败坏了名声不会再有母找上门的，福来父亲的梦被炉匠打碎了但在父亲眼里，是福来没有照顾好他家的公
但福来就是一只替罪。
在学校我问福来，鞭子疼不他说他家就是电影里有老虎凳的班房。
耿立原名石耿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教授。作品多次入選国内排行榜被《新华文摘》《散文选刊》和国内多家权威选本选载；出版《遮蔽与记忆》《向泥土敬礼》《新艺术散文概论》《会飞嘚春天》等十余部散文、儿童诗及评论集。曾获第七届全国鲁迅文学奖提名奖、第四届在场主义散文奖、第六届老舍散文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