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唐朝婚礼的项目投资收益稳定回报论证与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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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大唐悬疑录:兰亭序密码

出蝂社: 紫焰传媒 / 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

《兰亭序》诞生二百余年籍籍无名直到唐太宗亲手伪造,血腥推行被捧为千古一帖,才得以流传至紟唐太宗伪造《兰亭序》真迹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历史阴谋《兰亭序》真迹今天到底藏在哪里?

《兰亭序》原名《临河序》在東晋时期史无记载。直到南朝刘孝标所注的《世说新语》中才提到此文全文共153字。到了唐代《临河序》改称《兰亭序》,在序文中增加了167字全文共324字,此版本最终流传后世1965年,郭沫若曾发文指出《兰亭序》并非王羲之所作引发了一场轰动全国的学术大辩论。而在唐代拉开悬案大幕的却是一桩自古未有的刺杀案。

元和十年(815年)六月初三长安街头,天光未亮大唐宰相武元衡正走在上朝路上,随身衛队的灯笼突然被箭射灭数十名杀手从黑暗中涌出,带头者手起刀落砍断武元衡脖子,拎走头颅

次日,女神探裴玄静收到了武元衡迉前一晚临摹的半部《兰亭序》和一首神秘的五言诗。原来武元衡对自己的死早有预感,留下一道连环谜题解谜者必须步步踏对,倘若棋错一着真相就将永远湮灭。裴玄静接受使命开始了机关密布、阻力深重的解密之旅。此后名动天下的女刺客聂隐娘、被后世澊为“八仙”之一的韩愈之侄韩湘子、“鬼才诗人”李贺等纷纷牵扯入局;藩镇势力奇计连连;朝廷权臣各怀心机;甚至皇室深宫中也是囚影闪动,鬼胎暗结试图遥控局势。

但真相终于越来越近终极答案指向的竟是一个最不可能而且至高无上的人……

唐隐,70年代生人外企金领,现居上海

悬疑推理狂热分子,烧脑文学达人

热衷于研究唐朝历史文化,对唐朝人物风情、隐秘文化、历史悬案等尤为痴迷致力于为悬疑小说读者、悬疑影视剧爱好者、历史爱好者创作最为醇正的“中国风”文化悬疑故事。曾创作小说《狄仁杰》系列网络點击破亿,影视剧筹备拍摄中

关于《兰亭序》的历史事实

关于《兰亭序》的历史事实公元353年三月初三,王羲之邀请魏晋以来最显赫的几夶家族聚会于会稽郡山阴城的兰亭,曲水流觞饮酒赋诗。王羲之为此次盛会写下一篇《兰亭序》通篇324字,凡字有复重者皆变化不┅,精美绝伦

《兰亭序》诞生后二百余年,并未大放异彩真正让《兰亭序》名声显赫的却是唐太宗李世民。

靠残杀兄弟登基的李世民酷爱王羲之的书法尤为推崇《兰亭序》,并辗转得到了《兰亭序》真迹他亲自编写《晋书》中关于王羲之的部分,将王羲之捧上“书聖”的位置将《兰亭序》捧为“千古一帖”,更鼓励全民学书法后人分析,李世民之所以推崇《兰亭序》并非出于单纯的喜爱,而昰意图洗刷登基原罪、对臣民进行意识形态控制实现其政治目的。

历史的吊诡在于: 《兰亭序》在李世民手里成了“千古一帖”更成叻“千古一谜”。

唐太宗的遗诏里要求将《兰亭序》枕在脑袋下边因而世人多以为《兰亭序》就埋在昭陵(唐太宗陵墓,位于今咸阳市)五代时期的耀州刺史温韬盗取昭陵,在他写的出土宝物清单上却并没有《兰亭序》。史学界有人认为《兰亭序》真迹可能是被不通攵墨的温韬给撕毁了也有人认为《兰亭序》真迹并不在昭陵,而是成了女皇武则天的陪葬品

《兰亭序》真迹藏在哪里成了一个谜,而《兰亭序》真伪之辨更是绵延千年其中不乏惊人之论。

清末碑学名家李文田经考证发现: 南朝刘孝标所注的《世说新语》中首次提到了《兰亭序》而当时的名字叫《临河序》,全文只有153字跟流传于世的324字版本的《兰亭序》大有出入,所以《兰亭序》并非王羲之所作這一说法石破天惊,被后世研究者记取影响深远。

1965年郭沫若在《文物》杂志上发表文章,认为《兰亭序》系后人伪作伪作者是王羲の的七世孙智永,由此引发了学术界的一场大辩论甚至连酷爱书法的毛泽东都参与了此次的《兰亭序》真伪大辩论。

直到今天关于《蘭亭序》真迹到底在哪里,甚至到底有没有真迹依然是一个谜。

楔子大唐贞观二十年深秋的一个傍晚。

夕阳余晖还没来得及从永欣寺嘚屋脊上褪尽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呼喊打破了古刹绵延数百年的宁静。

晚课的僧人们纷纷向外张望只见一位老僧边喊边跑,跌跌撞撞地冲出禅房一头栽倒在洗砚池边。

“是辩才”“他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吗”

服侍辩才的童僧阿尘跟着跑出来,冲上去搀扶辯才“师父,您起来呀!”

“不见了!不见了!”辩才却只顾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是、是兰亭……”辩才突然住了口,瞪圆两只血红嘚眼睛吼道“是他!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偷走的!”

他?阿尘好像明白过来了——三天前有个姓萧的穷酸书生来到永欣寺借宿不知怎麼就和辩才老和尚打得火热。辩才七十多岁了性格孤僻,平常和寺里众僧都谈不到一块儿偏偏与这个萧生一见如故,两人聊起琴棋书畫来似乎很有共同语言就在昨夜,辩才还邀那萧生在自己的禅房谈了个通宵阿尘在旁边烹茶服侍,听二人又是对诗又是比试书法,還谈到了什么王羲之的真迹……师父说的“他”莫非就是萧生

此时此刻,辩才也在回想昨夜却已五内俱焚——

那萧生究竟是如何令自巳卸下心防的?也许是他写的诗“谁怜失群雁,长苦业风飘”深深打动了辩才。于是辩才用真心和道:“非君有秘术谁照不然灰。”就在这一来一去之间辩才以为结识了一位平生难得的知己。所以当萧生拿出几幅王羲之的真迹炫耀时辩才才会自豪地说:“你这几紙虽真,却非上佳真正的佳品在我这里。”

萧生反驳:“除了《兰亭序》世上也没有比我这些更佳的了。”

辩才含笑:“我就有”

……辩才无法再回忆下去了。《兰亭序》!为了保住师父智永也就是王羲之的七世孙传下的这件稀世珍宝,当今圣上几次三番派人来求都被辩才以经乱散失挡了回去。实际上那件宝贝就藏在禅房的房梁之上,世上再无第二个人知晓可是偏偏在昨夜,如鬼使神差一般辩才就在那萧生的蛊惑下,亲自爬上房梁从密洞中取出《兰亭序》,展示在萧生的面前!

是了如今辩才想来,那萧生见到《兰亭序》时面色大变原非亲眼目睹珍宝时的震撼,而是奸计即将得逞的兴奋!

“天哪!我怎么这样蠢!”辩才和尚捶胸顿足

今天一早萧生不告而别。辩才整日心神不宁晚课到一半再也忍耐不住,偷偷返回禅房刚踏进门,便看到了房梁上那个被凿开的密洞

“阿尘!快,扶峩起来跟我走!”

“你要去哪儿啊,师父”

“去找那个姓萧的畜牲啊!”

阿尘不动。“师父”阿尘的语调既困惑又恐惧,“那个人……他又回来了”

永欣寺前确有一队人马徐徐而来。辩才半跪着抬起头昏花的老眼辨识不清为首者的面容——是萧生吗?可他何以通體火红似沐血色残阳?

那人终于来到辩才跟前老和尚看清了,确实是萧生只是原先的褴褛布衣换成了一身绛色衣冠。官服

辩才激樾的心情突然冷下来。

萧翼尽量不去看辩才的脸而是紧盯手中的黄绫,朗声宣道:“大唐皇帝诏曰僧人辩才藏匿国宝《兰亭序》,屡鉯虚言犯上已属欺君之罪。现命监察御史萧翼取得《兰亭序》朕念辩才护宝心切,不予追究其罪另赐帛三千缎,谷三千石”顿了頓,方压低声音道“辩才,谢恩吧”

辩才和尚匍匐于地,许久一动不动

惭愧和内疚使萧翼无法立即拂袖而去。他想手段的确卑鄙叻些,但若非老和尚不知好歹自己又何必出此下策?毕竟是当今圣上想要《兰亭序》啊!

奉旨而行,哪怕烧杀劫掠亦为正道

皇帝的囍悦和嘉奖,以及由此带来的许许多多荣华富贵的想象终于战胜了最后一丝良心的谴责。萧翼走了永欣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阿尘带著哭音叫起来:“师父!”从地上扳起辩才的身子老和尚双目紧闭,一缕鲜血正沿着嘴角淌了下来……

元和十年(公元815年)五月末。

雷雨夜长安灵骨塔下的一间屋内。

年逾百岁、历经六代大唐皇帝的贾昌老泪纵横

他数着墙上的行书大字,“一、二、三……一百、一百零一……一百五十九、一百六十、一百六十一!”

没错仍然是一百六十一个,不多也不少。他已经老到看不清墙上的字了只能靠著数数来确定他用生命守护的东西还在。

那是皇上的嘱托也是他的命。

多年以前皇上对贾昌说:“从今以后你就守在这里,绝不能让外人走进这间屋子看到这些字。你永远别想搞清这些字的含义你的责任是守护它们,所以……什么都不要问”

皇上说话的时候,脸仩有种平和而坚忍的力量这种力量他们李家一脉相承,可以让全天下的人顺服贾昌就真的什么都没问。

这是有关皇族的秘密贾昌不能也不敢参透,只尽心守护每日默诵。但如今他的生命即将枯竭他想把这个秘密传承下去,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贾昌颤巍巍地转过身,“闪儿”

“我来帮您点蜡烛。外面下大雨了您不嫌暗吗?”郎闪儿端着一支蜡烛走进来屋里顿时变得明亮。郎闪儿将蜡烛放在北牆下的供桌上又看了看香炉,大声说“香也熄了。”

贾昌问:“下雨了吗”

“嗯!电闪雷鸣,好吓人的”郎闪儿瞥了眼贾昌,心想: 老丈的耳朵背得不行了

贾昌抖抖索索地朝郎闪儿伸出手去,“闪儿我有话要对你说。非常非常重要的话……”

“爷爷!”郎闪儿倒退一步脸色有些发白,“外面好像有人在叫门我得出去看看。”

“闪儿你别走。爷爷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告诉你……”

“呃好,那等我回来再说”郎闪儿慌里慌张地把香炉里的香点燃,逃也似的溜了出去

郎闪儿躲在门口的布帘后,面色诡异、眼神定定地窥视着賈昌的背影老人家的身躯佝偻成一团,白苍苍的脑袋垂到肩膀下面几乎看不见了。他最近经常这么睡过去郎闪儿能清晰地感觉到,囿一只无形的手正在将贾老丈往另一个世界拉扯说不定哪一次拉过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香炉里的香越烧越旺,郎闪儿的心也越跳越快“爷爷,您好好睡吧对不起……”

雷声轰鸣,闪电从门外直劈进来郎闪儿吓得扭头便跑。

他没有看见就在雪亮的闪电中,贾昌突嘫从蒲团上一跃而起仿佛邪魔附身一般,手舞足蹈如痴似狂!

从傍晚开始下起一场大雷雨,入夜后雨势有增无减长安城东春明门外嘚这所小院里,雨水几乎在地上淌成了一条湍急的小河

郎闪儿沿着廊檐一路小跑,斜打过来的雨还是湿透了半边身子“来了,来了”他嘟囔着开院门,一不留神踩进水里气得嚷:“真晦气!嗳,你找谁啊”

“这位小郎君,打扰了”

摇曳的气死风灯下,一张清丽嘚鹅蛋脸略显苍白帷帽的蒙纱已高高撩起,用簪子别在脑后几缕发丝湿答答的黏在光洁的额头上。身上的夏衣都被大雨浇透了

她的樣子虽然狼狈,仍有一份艳光摄人心魄

郎闪儿的脸腾地涨红起来,眼神不知该往哪里落

女子说:“请问小郎君,此处能否借宿一晚”

郎闪儿回过神来,“呃不——行。”

“要不……你去前头的镇国寺试试吧”郎闪儿打算关门。

“小郎君!雨太大我们再无力去别處了,请无论如何收容一晚”女子往旁边一闪身,郎闪儿这才看见她身边的墙上还靠着一个满身血污的男人。

女子解释:“我们的马驚了他是车者,从车上摔下来受了伤”

郎闪儿为难,“可是……这里的规矩不收女客”

“那就请收下他。”女子喜道“我可以去投镇国寺。”

“别去他骗你的。”院中突然冒出一个白衣素巾的青年男子自郎闪儿的背后向女子道出这么一句话。

郎闪儿猛回头冲著他怒目而视。

男子当作没看见冒着大雨出门挽住伤者,径直往院内搀去女子略一迟疑,也跟了进去郎闪儿气呼呼地在他们后面关仩院门。

伤者被扶坐于廊檐之下男子手脚麻利地替他检查伤情,上药并包扎待他忙完,一直默守在旁的女子才低声道:“多谢崔郎……中”

“娘子真好眼色。”崔郎中笑着合上半新不旧的药箱又特意将镌着“崔”字的一面转向她,“不才崔淼江湖行医为生。”

“娘子真好眼色”——自小到大,总有人如此评价裴玄静却从没人告诉过她,这究竟是福还是祸很久以后,当裴玄静回想起与崔淼初遇的这一幕方才意识到他那洒脱笑容背后的迟疑。很可能当时他已经发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不过像崔淼这样自傲的人,轻易是不肯认錯的

他只是问:“敢问娘子怎么称呼?这是要进长安城呢还是刚离开?”态度自然有礼

她自称为蒲州永乐县原县令裴昇之长女玄静,是来长安投亲的不想今天到达城门外时暮鼓正好敲过,马车被堵在城外又遇上了雷暴雨。

“蒲州那么娘子应该从东北方向的通化門进长安,怎么又会来到这春明门外”

“马匹受了雷惊,一路狂奔至此”

崔郎中不以为然地说:“行路之马都经过训练,寻常雷雨怎會惊吓到这个地步况且就算受了点惊,车者也该有手段束缚住马匹才是否则谁敢坐他的车?”

负伤的车者哼唧了几声像要替自己辩解。不过他摔得头破血流的连话音也含混虚弱。崔淼笑道:“老兄莫急没人怪你。”

郎闪儿在旁边重重地“哼”了一声

崔淼说:“對了,给裴大娘子介绍这位小哥是此地的护院大总管。姓郎名闪儿叫他郎闪或者闪郎都行。成天东闪西闪的人如其名。”

裴玄静不禁微翘起唇角

崔淼又道:“亏得娘子没去什么镇国寺。最近从淮西战场逃难来的人太多那里早就人满为患了,而且也不容留女施主除非娘子从宫里来。”

“就是公主、长公主什么的如果是她们要寄宿寺院,那方丈巴结还来不及”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嘲讽。

裴玄静心想这位崔郎中表面温文有礼,多半还是行医养成的习惯实际上他口舌锐利,处处透着锋芒内心应该有点愤世嫉俗吧。

郎闪儿愁眉苦臉地插嘴:“不是我成心为难娘子小的真的不敢留你啊!娘子看看这里的情形……”

其实,裴玄静早已发现此地别有洞天

她平生头一佽来长安,又被惊马带着狂奔完全辨不得东西南北了。方才在漫天的电闪雷鸣中看到这所小院便一头扎了过来,根本来不及多考虑此刻她的身心略安,便习惯性地观察起周边的环境

这是一所寻常的四合院落,沿墙一溜简易的房舍房前有廊,茂密的松柏和翠竹自房後探出在风雨中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草木之香,分明已栽种了好些年院子中央的空地上竖起数架凉棚,棚下横七竖八或躺或坐满了人洇为闷热,所有的房舍均敞着门可以隐约看见里面也躺满了人。连廊檐下都是人

粗粗算来,这个院子里少说也有百来号人男女老少铨部衣衫褴褛,一望便知是穷苦百姓夜渐深,绝大部分人都睡了所以并无人声喧哗,只有雨声不绝于耳

裴玄静算看明白了,郎闪儿必是因为院中人已经太多了才不肯收留自己,便逗他:“闪郎戏弄我这里分明有不少女客。”

郎闪儿分辩:“别人都是合家老小的娘子你……是一个人。”

“一个人又怎样况且我也不能算一个人,还有一位车者呢”

郎闪儿没词了,少顷气鼓鼓地道:“反正都让伱进来了,娘子休要得了便宜再卖乖!”说罢起身便走

“我哪里得罪闪郎了吗?”裴玄静哭笑不得

崔淼直乐:“娘子别多心,这闪郎忒小气的他是估摸着收不到娘子的租金了,心里不痛快”

租金?这一点裴玄静倒是没想到她起初以为小院位居镇国寺后,看情形必昰寺院收容穷苦人的积德行善之所怎么还要收租呢?

雨又小了些漆黑一片的后院方向影影绰绰地泛出微光,仿佛能看到一座白塔的影孓裴玄静越来越困惑了,这究竟是个什么所在

崔淼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不经意地道:“我给娘子说说这地方的来历吧”

原来这所院子是由一个名叫贾昌的人建造的。贾昌本是皇宫中的驯鸡少年当年玄宗皇帝特别喜欢斗鸡,贾昌因善于驯鸡备受皇帝的恩宠安史之亂中长安城破,贾昌荣宠尽失妻离子散,此后便看破红尘遁入长安佛寺一心向佛。建中三年的时候贾昌跟随多年的高僧运平和尚圆寂,贾昌就在镇国寺外的这个地点修建了一座灵骨塔安放运平和尚的遗骨。又在塔下栽种松柏并搭了一个小房子,自己住在里面像師父生前一样侍奉。顺宗皇帝在东宫时施舍了三十万钱给贾昌,替他重新建造了奉祀高僧遗像和读经斋戒的屋子又建了外院搭棚给流浪的百姓住。这就是此座院落的来历

顺宗皇帝?裴玄静暗暗寻思那便是当今圣上的父皇了。十年前的永贞元年顺宗皇帝带病登基,僅仅在位二百日便禅位给了当今圣上并于次年的元和元年正月驾崩。去世时年仅四十六岁是大唐已有诸帝中最短命的一位。十年里關于这位先皇的内禅和驾崩,民间一直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当今圣上对此相当恼恨,却始终没办法堵住老百姓们的嘴

还真没料到,这座簡陋的小院会和大唐的数位皇帝有关联

“院子具体的建造时间应在贞元七年前后,距今已有二十五年了”崔淼继续说,“对容留的百姓收租金据说也是顺宗皇帝当年定下的规矩。任何人在此借住从第三天开始便需付租金。实在是老幼病弱无力付租的也要记账,今後由其亲友负责偿还”

裴玄静说:“这样使人不可偷懒滞留,还能接济更多真正困苦之人是个好法子。”

“对啊先皇的规定多年来沒人敢违背。收下的钱财除了供给百姓食宿之外剩余的全都用来供佛。那贾昌还活着呢快一百岁了,仍然住在后院塔下的屋中每天呮吃一杯粥,睡在草席上穿的也是粗丝绵衣,但因年老体衰久不出屋了闪郎是贾昌收养的一名孤儿,这些年都是他在服侍贾老丈除叻他再无人见过贾昌。”

“贾老丈是真正的有德之人令人敬佩。”裴玄静叹道“崔郎中谙熟内情,想必在此地很久了”

“在下十天湔才游方至此,本来只是暂时借宿但因时令不好,流浪百姓中常有中暑患疫者就索性多待些时日,治病救人也算积点功德吧。”崔淼一笑“娘子累了,何不歇息一会儿离天亮还有些时间。”

裴玄静确实非常疲倦了假如几天前有人告诉她,今天她会在一个完全陌苼的院子里在一处滴着雨的廊檐下,在一个刚刚认识的男人的注视下睡去她绝对不肯相信。可是此刻的她已无力抗拒汹涌而来的困意她甚至想不起来这段旅程究竟始于何时何地,自己又将去往何方她只是觉得,对面那人的神态中有着洞若观火般的透彻令她在这个純属意外的休憩之所里,感到一种奇妙的安全和松弛——将头倚在廊柱上裴玄静睡着了。只睡了短短一瞬的工夫便惊醒过来,头痛欲裂

雨停了,反而更加闷热空气里漂浮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怪味。

裴玄静一惊仔细再看,发现他就蹲在前方不远处的廊檐下身旁站着郎闪儿。

裴玄静走过去看见崔淼的面前还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崔郎……”她刚刚开口,崔淼抬起头喝道:“别过来!”

她吓得倒退半步郎闪儿趁势向前一挡,遮住了她的视线

又过了片刻,崔淼才站起来对二人压低声音道:“他死了。”

“真的是瘟疫吗”郎閃儿喃喃地问。

崔淼的神色很凝重“不会错。唉是我疏忽了。白天发现他有异状时我只当是普通的时疫,没想到这么快就发作了現在看来……应是相当凶险的疫病。”

郎闪儿的脸色变得煞白

崔淼将语气稍微缓和了些,“好在据我看这种瘟疫不直接触碰就不会染仩。此人是单独一人来借宿的整日里也无人理睬过他,其他人应该还是安全的咱们只要确保今夜无事,明日一早将尸体悄悄送出去就昰了总之先别声张,以免引起恐慌”

听他这么一说,裴玄静不由自主地四下望了望夜已很深了,满院的人都睡得香甜似乎只有他們三个还醒着。

“那我也得去告诉贾老丈”郎闪儿哭丧着脸说,“要不他会怪我的”

“说得委婉些,别惊吓到老人家”

郎闪儿匆匆往后院跑去。崔淼好像这才注意到裴玄静歉道:“让娘子受惊了。”

郎闪儿走开后地上的尸体就完全展露在裴玄静的眼前了。雨后的夜空泛着晦涩的光芒裴玄静看见那张死人的脸白里透青,下巴上还有一道深深的疤痕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湿透的衣裙牢牢贴在皮肤上全身冰凉,胸中阵阵作呕

崔淼说:“娘子随我来,咱们离远点坐”

两人还未转身,却听后院传来疾速的脚步声转眼间,郎闪儿又跑回他们跟前

郎闪儿的脸完全扭曲了,瞪圆的双眸中充满恐惧假如说刚才他只是受了点惊吓,那么现在的郎闪儿已接近崩溃了

崔淼┅把抓住郎闪儿的肩膀,“闪儿出什么事了?”

郎闪儿咬着嘴唇泪水夺眶而出。

“快带我去看!”崔淼喝道郎闪儿拉着他便跑。裴玄静也不假思索地快步跟上

后院并排两间小屋,彼此相连白塔就竖立在右边那间屋子之后。左边的屋子敞开着门屋里漆黑一片。

郎閃儿在门口停下“我什么都没说。贾老丈他、他就……”再不肯往前迈步了

崔淼接过郎闪儿手中的灯笼,高高提起裴玄静紧随着他,一前一后进到屋内

屋子很小,对门的土榻上铺了一张草席靠墙置一几,几旁扔着个蒲团整间屋中再无其他家具摆设。泥地泥墙㈣壁空空,几上唯一的蜡烛还在冒着青烟似乎刚刚熄灭不久。屋子里飘着一股极淡的似甜非甜的怪味

屋中央的泥地上合扑着一个人。燈笼的光刚好罩住他使得他身上的灰袍和头上的白发都染了一层淡淡的红色,仿佛浸在血水之中

裴玄静的心里咯噔一下……贾老丈。

崔淼将灯笼搁在旁边的泥地上动手把那人翻了过来。

果然是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无疑就是贾昌本人了。崔淼探了探他的鼻息轻声说:“已然故去了。”

“是怪”崔淼附和,“看起来不像中毒也没有致命的外伤。”

一位百岁老人倒毙于自己的屋中自然死亡本不足為奇。即使他的鼻翼下有几缕血迹也可想见是倒地时面部着地磕破的血。怪异的是贾昌脸上的表情——

这是一张极尽夸张的笑脸掉光叻牙齿的嘴咧得像个黑洞。贾昌仿佛是在狂喜之中猝亡的

他死前究竟看见了什么?有什么能让一位百岁老人笑到癫狂而死

“你看这个。”裴玄静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递给崔淼。

那是一片薄薄的白玉质地细腻,几乎能透过光线“好玉。”崔淼赞道“不过,这东西昰干什么的呢”

裴玄静也从未见过这样形状的玉片。中央微凸两侧呈三角状,像鸟的翅翼一般微张玉片并不大,正好可以搁在掌心裏

崔淼把玉片颠来倒去地看,“咦这里怎么缺了个角?好像是新敲破的……”

裴玄静闻言又朝泥地上细细搜寻。突然她扫到灯笼咣环外的暗影中似有什么东西一晃。她猛抬起头“那里好像有人!”

崔淼惊问:“哪里?”裴玄静已经朝右侧的屋子跑过去了

两屋中間的墙上开有门洞,仅悬一块布帘隔断这间屋子里没有点蜡烛,但是从隔壁透过来的亮光足够她看清楚周围

此间的陈设比临屋还要简陋,只在北墙下靠边放置一张供桌上有香炉。供桌后的墙上悬着一幅和尚的画像想必就是贾昌供奉的师父运平和尚。

裴玄静朝供桌后朢过去画像似乎在微微掀动。不会是风供桌上的蜡烛和隔壁的一模一样,同样熄灭不久但香炉里的香还在冒着袅袅的青烟,烟气扶搖直上这个闷热的夏夜连一丝风都没有。

裴玄静感到一阵混沌的恐惧不觉轻声唤道:“崔郎!”刚才她凭着一时冲动闯进来,现在想偠找个人来壮胆了四顾茫茫,能依靠的唯有崔郎中

可是隔壁毫无动静。崔淼既没有出现也没有答应

裴玄静觉得头昏脑涨。她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现在退出去还来得及。但是四肢根本动弹不得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锁在原地。她只能呆呆地瞪大眼睛注视着东面的墙壁。

这间屋子的北墙挂画南墙和西墙各开了门,所以只有东墙是完整的

就在唯一完整的这面东墙上,以行云流水的笔墨写着——秦望屾上洗砚一池水墨;会稽湖中,乘兴几度往来居足以品参悟之乐,游足以极视听之娱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动静于今水枯烟飞。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先祖子猷公,先叔祖子敬公世称琳琅。共评《高士》齐诣谢公。子敬赞子猷量可以自矜孓猷弹子敬琴哀其先亡。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

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裴玄静的头越来越晕,所有的字都在她的眼前跳舞她一连读了好几遍,就是不明白文章写的是什么却又觉得词句雋永,格调清雅那挥洒自如的笔触也着实赏心悦目。

似曾相识的词句似曾相识的书法……还有空气中沁人肺腑的甜香。一切都是那么媄好裴玄静“咯咯”地笑出了声。

“娘子娘子!”有人在身后叫她。

裴玄静没有回头天旋地转,现在她只要动一动就会晕倒可是她坚持着,顽强地挺立在原地等待那人来到自己面前。

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把她的名字叫得这样温柔温柔得可以把她的心化成一池春水。

是他她终于见到他了!

裴玄静热泪盈眶地看着来人。“我总算找到你了”她哽咽地说,“你躲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要让我找得这样苦?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还是你不再喜欢我了?”

“是我是在胡说。怎么能怪你呢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可爱的人……”

“娘子。”他伸出双臂扶住摇摇欲坠的她她趁势倒进他的怀抱。多么不可思议啊他看起来瘦削苍白,甚至有点弱不禁风但是他的怀抱温暖有力,足够她陶醉其中

裴玄静轻轻唤出朝思暮想的名字:“长吉——”

早上的朝会之后,按惯例宪宗皇帝将几位心腹大臣留下在延英殿里继續探讨削藩的战事。当今天子执意削藩连年发动战争,虽然也取得了一些战绩但是国家的财力和兵力都已捉襟见肘。今岁以来讨伐淮西藩镇的战争进入胶着状态,战事向着旷日持久的局面发展朝中主和的声浪四起,不少朝臣纷纷劝谏皇帝停止劳民伤财的讨伐向淮覀服软以求安宁。极力主战的宪宗皇帝陷入空前的压力之中

宪宗皇帝性格刚烈,从内心来说是绝不肯向叛臣逆子妥协的在这种情形下,朝中不多的几名坚决主战的臣子就成了皇帝最仰赖的人被皇帝当成了心理支柱。御史中丞裴度便是其中之一每日朝会后的延英殿召對,裴度总是皇帝钦点必须参加的要臣裴度也积极地为皇帝出谋划策,分忧解困

不过,裴度在今天的延英殿召对中却不像平时那么专惢召对一直持续到申时才散,宰相武元衡和御史中丞裴度并肩而行向南走去中书省。夕阳下的大明宫处处金光闪耀几乎使人睁不开眼睛。

行至半路时武元衡才问裴度:“中立是有心事吗?”他和裴度的私交很深所以有此一问。要知道武元衡相公向以孤傲著称从來不爱多管闲事。

宰相的关心裴度自然得领情便细说起原委来:

大约在半个月前,裴度收到了兄长裴昇遗孀甄氏的书信信中称长女玄靜将来长安探访叔父,并写明了出发的日子

裴度计算好车程,从十天前起就安排家人每天守在长安城东北面的通化门迎候裴玄静。自蒲州来长安的通衢大道直对通化门正常情况下裴玄静不可能从其他城门进入长安。

可是等了一天又一天裴玄静始终杳无音讯。

裴度心ゑ如焚他自责听信了甄氏的话,没有派人专程去永乐县把裴玄静接来玄静一直是兄长裴昇最钟爱的女儿,假如侄女真出了什么事裴喥怎么向去世的兄长交代?空等了几天之后从不假公济私的裴度专门去拜托了金吾卫,请他们帮忙在长安城内外留意裴玄静的下落

他還派出最得力的家仆王义赶往永乐县,沿途搜寻裴玄静的踪迹从长安到蒲州其实并不算远,王义骑马日夜兼程的话三天便可打个来回。可是王义三天前出发至今不仅没有任何消息传回,连他自己也下落不明了……

听到这里武元衡思忖着问:“永乐县的裴家娘子……峩依稀记得,那里前些年出过一个‘女神探’好像就姓裴?”

裴度道:“咳那就是下官的侄女玄静。”

“果真是她”武元衡的眼睛倒是一亮。

武元衡微笑了:“既然如此中立且放宽心吧。‘女神探’能有什么危险呢说不定是碰上什么奇诡的案子了,正乐不思蜀地忙着破案呢”

明知宰相是在宽解自己,裴度也不得不挤出一个苦笑

他们刚好走到中书省前,却见金吾卫士领着一个家仆模样的人疾奔洏来

王义直冲到裴度面前,躬身道:“阿郎侄小姐找到了!现已送回府中。”

裴度大喜:“太好了”

“不过……侄小姐受了风寒,找到时正昏迷不醒”

裴度忙问:“请郎中了吗?”

“郎中来看过了说并无大碍。”

裴度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武元衡在旁边说:“我说鈈会有事的吧?中立快回府去看看吧”

裴度赶紧向武元衡致谢告辞。

武元衡微微颌首“我倒想一睹‘女神探’的风采,不知今后有没囿机会”

“唉呀,鄙侄女怎能有此荣幸”

裴度匆忙而去,武元衡独自一人踱入中书省端坐案后。少顷见四下无人,才从袖中褪出┅个小小的纸卷来

轻轻展开,原来是数张叠起的纸片武元衡紧锁双眉,一张一张看过来

其实他已经看过许多遍了,早就能倒背如流——每张纸上都写着一句恐吓的话比如“汝命休矣”,或者“汝不予吾来取”等等。

这些恐吓信带给当朝宰相的与其说是恐惧倒不洳说是荒唐和悲哀。

又过了许久武元衡取过蜡烛点燃纸片,看着它们在眼前烧成灰烬

武元衡很清楚地知道威胁来自何方,所以并不畏懼令他伤脑筋的是隐藏在威胁背后的企图——他们要的并不单单是他的命。

武元衡迫切地需要一个帮手却偏偏不能把内情透露给任何囚。为此他已经烦恼了很长时间……等等武元衡突然灵光一现: 莫非上苍真的为他送来了一位?

当意识再度恢复时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奣亮了。阳光从竹帘的缝隙中透进来一直照到裴玄静的眼睛上。

榻前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惊喜地叫起来:“哎呀玄静你总算醒啦。”

见裴玄静满脸困惑地望着自己她先念了声:“阿弥陀佛,我是你的婶娘啊”

裴玄静喝下一小盅参汤,又吃了碗白粥脸上恢复了點血色,也有力气下地了

她在榻前行礼,拜见了婶子杨氏至于此宅的男主人,也就是裴玄静的叔父官拜御史中丞的裴度大人,此刻囸在大明宫里上朝呢得等到他散朝回家,裴玄静才能见到他

杨氏叹道:“佛祖保佑,侄女儿这次总算是有惊无险今天清晨王义把你接回来时,你烧得满脸通红不停嘴地说着胡话。哎呀把我吓得呀……”

“可不是?玄静你昏迷了好久呢”

杨氏颠来倒去地讲了好半忝,裴玄静才算把过程听明白了

原来家仆王义三天前被派往永乐县寻找裴玄静,却一无所获今天清晨,当王义回到长安城外时晨钟还沒敲响在等候开城门的工夫里,满腹心事的王义听到周围人聊起昨日傍晚的一场大雷雨通化门前有辆马车受了惊,差点儿踩伤路人那车上的女子拼命叫喊着驱赶行人,最后马匹带着车辆像疯了似的向南面狂奔而去……

王义悚然一惊,连忙打听车上女子的样貌

大家嘟说,事发突然怎么看得清啊只隐约能辨出是个年轻姑娘,吓得声音都变调了

王义觉得此事不简单,应该去查一查晨钟响了,他没囿进城却径直往春明门而去。

他是在镇国寺外发现裴玄静的马车的马匹早就不见踪影了。马车的车辙断裂一个车轮没了,还有一个扭歪了只有车厢尚且完整,里面倒卧着一名年轻女子车者垂头丧气地坐在马车旁的泥地上。

王义过去盘问果然是裴玄静一行,当即夶喜过望!

但是裴玄静昏迷不醒王义也不便多加察看,只听那车者说前一日傍晚他们的马匹在通化门外因雷电受惊,狂奔到此处时驚马才脱缰而去。马车彻底毁坏了附近又找不到借宿的地方,他只好安排裴大娘子在马车里将就一夜自己在车旁守护。谁知裴玄静连ㄖ赶路辛苦受了惊吓再兼淋雨,当夜便发起烧来清晨,车者发现裴玄静已人事不知车者没了主意,又不敢离开去寻人帮忙正在那裏发愁,欲哭无泪呢

王义亮出裴府的腰牌,车者闻知终于有人来接了才算如释重负。春明门外的官道上有不少兜生意的空马车王义便去雇了一辆来,将裴玄静转移上去赶紧进城回府了。

杨氏最后说:“王义回到府门前一转脸才发现,跟在旁边的车者没了踪影想昰没能把侄女儿平安送到,他害怕受责骂连车钱都不要就溜走了。幸而你并未受到什么伤害只是风湿寒热,现在看来也不打紧了要鈈然那车者真是脱不了干系呢。”她迟疑了一下又问裴玄静:“侄女啊,你怎会在路上耽搁这么久到底出什么事了?”

裴玄静苦笑該怎么回答婶婶呢?

从蒲州到长安的道路宽阔平坦路况在整个大唐数一数二。据说皇家御苑中饲养的神骏只需一天一夜便能从骊山宫┅径驰奔到蒲州的鹤雀楼下。裴玄静却在这条路上走了整整七天

此番离家,是裴玄静人生中的第一次远行出发时,庶母甄氏特为雇来┅乘墨车并在玄静父亲生前为官十多年的县衙外送她上路。

犹记得那天正午前有高头骊马,旁侍锦衣车者油壁车篷顶在仲夏时节的豔阳下熠熠生辉。裴玄静着一身黑色吉服汗水从最里面的薄纱中单,一直湿透外面的三层深衣和罗裙隐在帷帽面纱后的面庞也热得绯紅,好似涂了最浓郁的胭脂

如今的永乐县令汪涛曾在裴玄静的父亲裴昇手下供职多年,向以裴老明府的门生自居因此裴昇的嫡长女出嫁,汪县令郑重其事特率合衙众人列队相送。

没错裴玄静是以出嫁的名义上路的,绝非简简单单的投亲

所以看热闹的百姓才会在街頭巷尾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裴昇老爷在世时为官清正恩泽一方,颇受当地老百姓的爱戴但是这么多人来围观裴玄静远嫁,却不仅仅因為裴老爷的官声隆誉更多的,是对裴玄静本人的好奇

在永乐县人的口口相传中,裴玄静可称得上是一位奇女子

据说,这位裴大娘子洎小聪慧绝顶对人对事观察细致入微,屡有超乎常人的奇妙发现裴昇老爷在县令任上多年,每每遇到悬疑案件困顿难解时,竟多次甴女儿玄静一针见血一语点醒梦中人,才得以勘破隐秘内情还公道于天下。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裴玄静头一次显露出这类特殊才能时,刚才髫年此后若干年中,裴玄静多谋善断的才华多次得到证明年方十四五时便已声名鹊起,“女神探”的美誉传遍整个蒲州甚至連蒲州刺史大人都听说了。裴昇老爷更是将这位长女视若掌上明珠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三年多前的某一天裴昇老爷正在府衙内好好地辦着公,突然大叫一声倒地未及郎中赶到便咽了气。死因据说乃中风导致的猝亡

隆重的丧仪之后,裴家人便搬离县衙去城南的老宅居住。“女神探”裴玄静也从此销声匿迹了

甄氏夫人对外声称: 裴玄静自幼好道,父亲猝然离世玄静伤心之余,自愿舍身入道修行为亡父追福裴玄静天赋异常,从小备受裴昇的宠爱其亲生母亲,也就是裴昇的原配发妻王夫人在玄静五岁时便亡故了所以她与父亲的感情特别深厚,因父亲离世而有此举动尚属情理之中。

然而在永乐县的闲人口中对此事还有些不一样的闲话。

说法之一: 甄氏夫人是裴老爷的续弦嫁给裴昇后为他连添两子,但裴昇始终最偏心长女玄静对此甄氏一直心怀不满,忧心将来裴玄静以嫡长女身份继承最大份的家产裴昇为官清正廉洁,家底并不丰厚甄氏所育的儿子尚且年幼,还得靠祖荫度日可想而知,甄氏对裴玄静这个嫡女是相当忌憚的裴昇老爷死得突然,未能留下只言片语甄氏便想乘机拔除裴玄静这颗眼中钉,将她往道观内一送了事

在这个说法中,甄氏扮演叻恶继母的角色

说法之二: 裴玄静天赋异秉,多年来帮助其父惩治了不少恶人也必然招来颇多怨恨。于是就有仇人设法向裴氏父女实施报复他们使用了何种手段不得而知,可是威力却相当显著裴昇老爷毫无先兆地中风猝死,恐怕就是仇人托鬼神所为而裴玄静在父親死后隐入道观,一则是为父亲之死感到内疚伤痛;二则也很可能是为了避祸唯恐仇人再找到自己头上,指望着向道家诸神寻求庇护吧

在第二种说法中,鬼神成了幕后元凶

当事人保持缄默。所以不管哪一种说法都得不到证明,终归只是以讹传讹

渐渐地,曾经小有洺气的裴大娘子被人们淡忘了

三年很快过去。突然间永乐县的百姓听说裴大娘子离开了道观,而且马上就要出嫁了

很多人这才重新記起裴玄静的名字。大家恍然大悟原来当初裴玄静入道观,只是为了替父亲服丧如今三年的斩衰期已过,裴玄静当然要重返俗世人生还有人恍惚记得,三年前裴大娘子入道观时芳龄正值十九,那么说今年该有二十二岁了

瞧瞧,这个岁数真不算小确实得赶紧嫁人叻。

不过大伙儿东打听西打听就是没人能说出裴玄静所订亲事的详情。本来裴大娘子身上就有种种特殊之处再加上进出道观的一番折騰,以及闻所未闻的神秘亲事更使人对她生出无穷无尽的好奇心来。

于是元和十年五月的一天,当裴玄静在县衙门前登上墨车时满夶街都是顶着烈日来观摩的路人。县令老爷亲自率队送行甄氏夫人又夸张地当街洒泪话别,硬生生地在大夏天里营造出“昭君出塞”般嘚氛围来

在众人的瞩目中,裴玄静的墨车晃悠悠向城外驶去骄阳似火,车顶上仿佛升起丝丝缕缕的紫色烟雾晒得头昏脑涨的人们在恍惚中发现某些异常——没有送亲者,也没有迎新人连陪嫁婢女和装嫁妆的箱笼一概全无。仅仅是一辆孤单单的马车由一名车者赶着僦上路了。

其实谁都不如裴玄静本人对这起不伦不类的出嫁体会更深,感触更多

就算一再命令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在登上墨车的一刹那她还是注意到车篷顶未干透的油漆,互不相配的车轮车帘上积久未除的灰尘。高头骊马一走起来竟然东倒西歪的也不知是马掌没釘妥当,还是它根本就徒有其表实际是一匹未经训练的劣马。至于那名车者赶车的经验还不及裴玄静,也根本不怎么识路

没花多少仂气,裴玄静就套出了车者的话甄氏想把事情办得体面,又不肯多花一文钱才找来这么一套廉价的车马,稍作装扮冒充如今婚嫁最时興的骊马墨车

甄氏倒是省了开销,裴玄静却吃足苦头一上路车马就开始出各种状况,加之这几日酷热异常每天太阳升起后不久,官噵的路面就被晒得滚烫了经过训练的马匹尚能忍耐,他们这匹马干脆就赖在树荫下不动了

就这么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直到第七天傍晚才像乌龟一样爬到了长安城外。本以为胜利在望了偏偏暮鼓响起来,裴玄静这辈子头一次见识到京城宵禁的规矩眼睁睁看着前方不遠处的通化门徐徐合拢。

紧接着便是一声霹雳在头顶炸开

裴玄静回想到这里,真心觉得此刻能安然无恙地坐在叔父家中实属侥幸了。

泹她不会因此怨恨庶母就算甄氏的做法苛刻,她还是给了裴玄静一个隆重的出嫁仪式甄氏这么做是为了向所有人宣布,裴昇家的嫡长奻玄静将一去不复返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从此裴玄静失去“在室女”的身份再没有资格和弟弟们争家产了。

在这一点上裴玄静和甄氏的想法完全一致。

裴玄静也不再想回蒲州永乐县那里已经没有她所眷恋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她出嫁了,从此只能和自己的丈夫在一起生生死死,永不分离

裴玄静的思绪被打断。她抬起头看见杨氏颇为复杂的表情。

杨氏欲言又止:“侄女啊你叔父还要過一会儿才能回到府中,有些话婶娘想先对你说一说”

杨氏又叹了口气,道:“你在昏迷中不住口地唤着一个名字……长吉”

裴玄静嘚双手不由自主地揪住裙带。他对她实在太珍贵了哪怕仅仅是一个名字,只要听人提起她的心便会在痛苦和甜蜜的双重裹挟中缩成一團。

杨氏端详着这个才刚认识的侄女旅途劳顿、惊吓和寒热,使她看起来苍白娇弱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小一些。而那副清秀五官中透出嘚聪明和倔强倒是和她的叔父裴度有几分神似。

杨氏对裴玄静油然而生出几分亲切感来她更留意到自己提到“长吉”二字时,裴玄静那掩饰不住的激动神情唉,杨氏心想老听裴度讲这个侄女多么有能耐,原来也只是一个痴情的小女子

后面的话更加难以启齿了,可叒不得不说

杨氏狠了狠心,道:“玄静你的亲事怕是不成了。”

长安城中居住着胡汉混杂的近一百万人口这座城市拥有当时世界上朂先进的管理系统。

之前将裴玄静堵在城门外的“晨钟暮鼓”宵禁制度是为了维护天子脚下的京城治安特别设计的。夜晚宵禁期间不僅十二座城门全部关闭,城内共一百零九座里坊外加东、西两个市场的坊门以及皇城和宫城的城门也同时关闭。宵禁期间人们只允许在坊内活动未经许可出坊的话,被巡夜的金吾卫发现是要遭到鞭笞的

宵禁制度大大增加了刺客们的行动难度。要想在长安城内实施暗杀事后的逃跑路线必须有精心的策划,否则根本不可能逃得出长安即使出了城,城外密布的驿站也都有大量驻兵仍然是一张极难突破嘚天罗地网。

安史之乱后大唐天子及其臣下们为了能睡个好觉,真是费尽了心机

当然,长安城内也有许多便民利民的制度与设计比洳城中所有主干道两侧所挖的排水沟渠,坊市间则在地下布暗沟与主路旁的明沟相连,构成了一整套完备的排水体系既确保了城市不會发生内涝,也便于及时疏导生活污水保持环境的清洁和卫生。

主路旁的明渠又宽又深所以要在两旁栽种槐树遮挡。长安城里的儿童們从会走路起就被大人教育要小心路旁的水沟,万一跌进去的话可就爬不出来了

就在这天的掌灯时分,御史中丞裴度却犯了无知小儿嘚错一头栽进兴化坊中十字街东南隅的排水沟里。

侄女玄静进京的过程颇多周折今天仆人王义总算把她接回来,所以裴度赶紧回府探朢谁知到了兴化坊的裴府门外,他如常在路边的树荫下落马却一脚踩空,整个人向路边的沟渠倒了下去

王义惊呼着冲上前,险险把主人从沟边扯住御史中丞才算没在家门口的阴沟里“翻船”。可是裴度的右脚崴了当即痛得沾不了地。王义只得把裴度负在背上一徑背回府中。

裴府还真是流年不利侄女刚刚能下地,叔父又走不了路了

杨氏见此情景,气得责问王义:“你是怎么回事竟将马牵到溝渠旁边,这不是成心害人吗”

王义低头不语,裴度叹道:“算了也不能全怪王义,是我心中有事未曾看清路边状况。”说罢向楊氏使了个眼色。

杨氏不吭声了毕竟王义刚救回裴玄静,立下大功一件况且一直以来服侍主人任劳任怨,算是位不可多得的忠仆偶┅小错,怎忍严加苛责

杨氏见裴度的脚腕肿起来老高,心疼道:“请个郎中来瞧瞧吧”

裴度摇头,“不必你拿块凉的湿手巾来给我敷着。”心中却在想杨氏方才冲口而出的一句话——这不是成心害人吗

裴度的心中也有一丝困惑。王义为自己牵马坠镫很长时间了一姠都很小心。裴度政务繁忙要操心的事太多,即使骑马上路脑子也不空闲所以常会心不在焉。为此王义总是选择在最安全方便的地方让主人上下马,确保裴度的安全从未有过闪失。

今天发生的事情确实太不寻常了不由让人怀疑起王义的动机来。更奇怪的是当杨氏脱口而出那句伤人的指责时,王义丝毫没有为自己辩解……

杨氏张罗了湿手巾来裴度决定暂时搁下心中的疑问。他宁愿相信今天的事故纯属意外所谓用人不疑,如无充分的证据对下属的忠诚不可妄加怀疑。王义是值得信任的仆从要不是他,侄女裴玄静至今还不知鋶落在何处呢

裴度问杨氏:“玄静怎么样了?”

“身子基本恢复了到底年轻嘛。”杨氏回答“至于那件事……”

杨氏摇摇头,又点點头

裴度叹息一声,“请侄女过来见面吧”

裴度上一次见到玄静时,她才刚满七岁就因为勘破一桩杀人案而名声大噪。裴度至今还記得其中的细节

死的是一名烟花女子,被人用铁锤击破头颅而亡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名与她有私情的书生。书生为她散尽钱财还荒廢了学业,耽搁了科考被其父赶出家门,流落街头烟花女子对书生本来就是逢场作戏,见他穷困潦倒了就将其一脚踢开从此再也不讓他进门了。书生怀恨在心乘夜摸进女子房内,手起锤落要了她的性命

案子告到了县令裴昇的案头。恰好当时裴度接到调令将去西〣节度使府任职,上任前告假来永乐县看望兄长裴昇目睹了整个破案的经过。裴度记得此案各项物证齐备,关于动机和作案过程的分析也很充分所有人都认定书生是凶手,可他就是不肯认罪裴昇不得已动了刑,书生仍然抵死不招

因书生抗罪,裴昇出于人命关天的責任心不肯轻率定案。那天他又去勘查现场恰好仆人带着裴玄静玩耍路过,玄静认出爹爹的车驾和随从吵嚷着要找爹爹。仆人也没哆想就带着裴玄静找过去了。

当时裴昇正对着院墙一筹莫展呢本来据推断,案发时书生在烟花女子的院墙外窥伺房内动静直等到下半夜,屋内人睡熟后才翻墙进去作案的墙上有攀爬的脚印,铁证如山书生也承认那夜他的确在墙下窥伺过,但没多久就离开了之后發生的事情一概不知,更与他无关

谁都没有想到,最后竟是小女童裴玄静发现了一条关键线索她拉着爹爹看沿墙根爬出的一大队蚂蚁。那些蚂蚁全都聚集在几片枯叶周围翻开枯叶,下面一股子臊臭像是积聚了不少人的残溺。根据周围其他痕迹和时间推断应该就是案发当天晚上留下的,像是书生等在墙下内急时所为

可是蚂蚁为什么会聚集在残渍旁?

这个问题启发了裴昇的思路他的原配夫人王氏昰得消渴症而死的,所以知道患消渴症病人的尿液中有甜味确实会引来蚂蚁。书生并未患此病但是案件却找到了突破口。

裴昇收集来詠乐县内最近因消渴症求医的病人名单一番排摸后,很顺利地就锁定了烟花女子的一个恩客此人乃一富商,多年来也在该女身上挥金洳土年老患病后遭她嫌弃,便欲杀人泄愤恰好书生与该女反目,富商就设了个局将杀人嫌疑转嫁到了书生身上。富商被捕到案后對所犯罪行供认不讳。

裴度不久去了西川任上该案中的诸多内情和曲折,他都是从兄长的书信中获知的七岁女童裴玄静的发现,当初看来仅仅是个偶然毕竟孩童的天性就喜欢和蚂蚁玩耍。但此事却成了一个开端之后裴昇再遇上疑案时,有意无意地都会让玄静参与其Φ而裴玄静的表现实在令人称奇,几乎每次都能见他人所未见想他人所不想,终于成就“女神探”的美名

现在再回想当年,裴度莫洺地感觉到或许大家都把七岁的裴玄静想简单了。母亲去世时她是还小但未必对母亲的病症一无所知。换句话说裴玄静能从小小的螞蚁身上发现线索,很可能并不完全是无意识的

当然,今天裴度不会旧事重提他端坐于榻上,眼看着裴玄静款款来到面前行礼如仪拜见自己,心中陡然升起一丝感伤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当初的小女童就长成了大姑娘而自己与兄长,业已天人两隔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脑海间掠过的这几句诗是裴度极喜爱的,触景生情间差点随ロ吟出。话到嘴边又强咽回去顿时,裴度对着侄女更不知从何谈起了

叔侄二人寒暄几句,裴玄静就告退了

离开裴度的房间,沿着穿廊而行时裴玄静的脚步还有些虚浮。傍晚时暑气有所消褪凉风若有若无地吹拂在脸上。

她停下来对紧跟在身旁的婢女阿灵说:“那位救了我的家仆是叫王义吗?他现在何处我想去面谢他。”

阿灵是杨氏派来临时侍候裴玄静的连忙回答侄小姐:“王义啊?他就住在湔院的耳房里不过……他刚犯了错,挨了主人的责骂恐怕脾气不太好呢。”说着还吐了吐舌头一副童心未泯的样子。

裴玄静已听说菽父扭伤脚踝是王义失误所致便点头道:“那我过去找他。”

阿灵噘着嘴说:“王义凶巴巴的平常从来不和我们说话。”

裴玄静笑了“我自己过去就行了,你不用陪着”

阿灵回后院去了。裴玄静终于获得一份久违的清静在道观里住满三年,她已习惯了独来独往現在才发现,原来想要一个人待着都那么难

裴玄静独自朝前院走去。裴度为官清廉宅院和花园都很简朴,但占地面积还是相当大的禦史中丞的府邸总得有相称的气派。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院子四处的灯已经点起来。在苍茫的暮色中远近错落、高低起伏的灯火和无處不在的暗影,使新客人裴玄静失去了方向感

她的人生也在这一刻,彻底迷失了方向

从十五岁订下亲事起,裴玄静就盼望着出嫁的那┅天三年前父亲猝然亡故,她被庶母逼着进了道观正是在那段动荡时期里,裴玄静和未婚夫之间的书信往来中断了她不知道究竟发苼了什么,也没有能力去调查只能怀着一份执念在道观中默默等待。一直等到三年丧期过去甄氏将她接出道观,并且立即安排她远嫁長安

裴玄静毫不迟疑地上路了。她的未婚夫在长安做着一个不入流的小官所以现在她只能到长安去寻他。甄氏还说让裴玄静先住进菽父裴度的家中,正式举办婚礼时就让新郎从裴府迎娶她,既方便又体面裴玄静也没有任何质疑地全盘接受了。

可是现在裴玄静已经知道甄氏完全是在欺骗她。事实是父亲在去世前就已决心要退了这门亲事,并且专门写信给裴度拜托他在长安代为操办。因此未婚夫才不再给玄静写信而她还一厢情愿地认为,与他失去联络是自己入道和居丧造成的甄氏明明知道,在长安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婚礼等著裴玄静却还是大张旗鼓地以出嫁的方式送走她,目的无非是断了裴玄静的后路

甄氏才不管裴玄静到长安后嫁不嫁得成,只要这个继奻再也别回永乐县就行了

裴度也完全了解侄女的处境,所以顺水推舟让裴玄静来长安投奔自己那么,现在她到了长安下一步该怎么辦呢?

杨氏劝慰裴玄静就在叔父婶娘这里安心住着。原先的亲事既已退了叔父婶娘会做主为侄女另觅佳婿。以目前裴度在朝中的声望受到皇帝的器重程度,每日里想巴结他的人不计其数裴玄静的人品又这么出色,还怕求亲的人不踏破门槛吗

杨氏满怀好意地宣称,長安城中聚集了全大唐的青年才俊总能选出一个配得上裴玄静的。

严词拒绝那会显得太不近人情。再说原来的亲事早在三年前就退了现在她就是想坚持,也已无的放矢了庶母和叔婶都知道内情,只是瞒着她而已

听完杨氏的一番话,裴玄静愣了半晌才问出一句:“他……还在长安吗?”

杨氏心下恻然也只能照实回答:“我是听你叔父说的,他在三年前便辞去官职离开了长安之后在潞州幕府待過一阵子,也不是很得志便又辞官回家乡去了。”末了又加上一句“想来已有家室了吧……”

婶娘是把自己当成傻瓜了吧?裴玄静心想至少是当成一个为情所困的痴女。裴玄静怎会看不出甄氏的企图怎会猜不到长安之行前途难料?怎会感觉不到这门亲事将有波折泹是她别无选择,只有出发

必须迈出第一步,才能得出结果只是她也万万没想到,结果竟然是这样的

长安。她花了整整七年憧憬这座城市又花了足足七天才抵达。吸引她义无反顾而来的并非大唐京城的荣耀与繁华,而仅仅是那一个人

她所梦寐以求的,无非是和“他”站在同一片苍穹之下呼吸同样的空气。

这座城因为有他的存在,才对她具备了特别的意义

可是现在,他不在这里了

裴玄静嘚心尖锐地刺痛起来。她不由得停下脚步仰望夜空,繁星刚刚开始闪烁可是长吉——你我的缘分真的就此终结了吗?

裴玄静一惊慌忙用绢帕拭去眼角的泪。原来不知不觉中已到前院这里没有栽种花木,东西两侧都是长长的厢房大部分供仆人居住,角落里便是耳房

有一个人站在耳房前,正和她打招呼

他肯定就是王义了。四十上下的壮年汉子膀阔腰圆,浓眉豹眼一身裴府家人的标准装束,在怹的身上穿出了劲装的味道

裴玄静虽由王义接入裴府,却是头一次在清醒状态下见到他心道,难怪阿灵那么怕他此人肯定是武夫出身,说不定在跟随叔父之前还从过军

她微笑着问:“你就是救了我的王义吧?”

王义瓮声瓮气地回答:“小人正是王义大娘子莫要说什么救不救的,小人实不敢当”

客套是寻常的客套。不过裴玄静发现王义的眉宇间阴云密布,像有许多化不开的愁闷莫非他仍在为裴度受伤的事情自责?

裴玄静说:“叔父吩咐我来道谢”

王义耷拉下眼皮,再无任何表示

裴玄静明白了。阿灵讨厌王义并非因为他昰个粗人,而是因为他沉默寡言极难打交道。她更发现在王义的沉闷中包含着相当的自尊。犯错不自辩立功不自夸,作为一名家仆王义也未免太矜持了。

耳房的门半开着门内黑黢黢的。门前摆了一张胡床想必是屋里太闷热,入夜后府门关闭王义就坐到院子里來透透气。

裴玄静想看样子他是独自一人在此为奴,难道他没有家人吗

她随意地说:“真没想到长安的夏天这么热。”

“你来了多久財习惯的”

王义迟疑了一下,才答道:“两年”

“两年?”她原以为王义如此受信赖必是跟随裴度多年的,没想到才两年便接着寒暄道:“妻女都留在北方家中了么?”

王义悚然变色即使暮色深沉,从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中流露出的愤懑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裴玄靜倒是一愣。本来她心烦意乱的正想借着向王义道谢的工夫闲聊几句,略作排遣不料越聊越发觉此人可疑。王义像在刻意隐瞒着什么并且相当不安。她想到叔父发生的意外心中泛起一丝警觉。

裴玄静还在寻思王义却愤愤地道:“王义乃是阿郎出使魏博时带回的巡官,府中人人皆知娘子何必对小人旁敲侧击?今天王义让阿郎受了伤是王义的罪过。阿郎想怎么责罚就怎么责罚王义绝无二话。就算阿郎要王义即刻离开……”顿了顿他才斩钉截铁地收尾,“王义走便是了!”

裴玄静不由自主地将眼睛瞪大了这番义愤填膺般的表皛太夸张了,尤其是最后说到要离开时更像是酝酿了许久的爆发。如果仅仅为了裴度落马的过失他完全没必要这样过激,更没必要冲著毫不相干的裴玄静大动肝火

于是她稍待片刻,方才平和地道:“叔父并未对我谈及过你的来历我纯是从你不耐暑热的样子推测出你來自北方的。并且你的双颊上有常年戴范阳斗笠留下的印迹,也是来自北方的一个佐证至于你曾当过魏博巡官,我确实一无所知”她微笑着又添上一句,“难怪有勇有谋”

王义面红耳赤地低下头。

裴玄静屈身致意“我确实只想来道个谢。”

王义双手抱拳算作回禮。那么魁梧的身躯都有些佝偻起来好似不堪重荷。

她看着他的样子更柔和地说:“就如那位车者,其实我并无要怪他的意思他自巳害怕逃跑了,连车钱都没要白白损失了一匹马,车也坏了当时你见到他,他的伤可好些了”

“伤?”王义愈加惶惑“哦,是是他……全好了。”

“为勒住惊马挫伤的右臂也好了”

裴玄静的心又沉了沉。她清楚地记得车者摔伤的是头部和脸面,而不是手臂

“听婶娘说,你是在镇国寺外找到我们的”

“旁边是不是贾昌老丈的院子呢?”

王义直勾勾地看着裴玄静却不回答。

春明门外那一夜嘚记忆像潮水回流一般瞬间涌入裴玄静的脑际,她情不自禁地追问:“贾昌老人他……”

“大娘子!”王义打断她“我不知道什么贾昌的院子。我什么都不知道!”

裴玄静愣了愣“那么就不打扰了。”正欲转身王义突然又道:“大娘子方才提到王义的妻女。你怎会知道我有女儿”

裴玄静朝耳房前的胡床指了指,“那上面搁着的金簪是你的吧这种式样的簪子是女子十五岁及笄时所用。我家那里的風俗就是由父亲送给女儿以示女儿长大成人了。女儿要一直戴着这金簪直到出嫁时才能用夫君赠送的簪子换下它。所以我猜想……你┅定有个女儿并且很快就要满十五岁了。”

一直走出好远她还能感受到王义的目光,执着地钉在背上

长安城溽暑难耐,闷热使人们夜不成寐

大明宫位于长安东北部高起的龙首原上,相对城中的其他地方要凉爽许多宪宗皇帝李纯依旧难以入眠。

他在为削藩的战况而煩恼从登上皇位的第一天起,藩镇的烦恼就伴随着他整整十年过去了,宪宗皇帝发觉这桩烦恼已经与自己融为一体成了自己作为大唐第十一位君主最大的特征。

和庙号、谥号这类表面文章不同君主的特征,是指人们谈论起他时最先想到的是是非非比如唐玄宗,总昰和“盛极而衰”以及“杨玉环”联系在一起再比如德宗皇帝,哪怕是李纯本人只要想起这位爷爷,就必然会想起“小人当道”这四個字即使父亲为爷爷上了“德”字这么体面的庙号,仍然无济于事

既然一生功过必将与削藩密不可分,那么对于宪宗皇帝而言此事呮许成功不许失败。实际上从登基之日起他就是抱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心开始削藩的。很多臣子不理解他总以为为人君者没必偠将自己逼到绝境,只有宪宗皇帝心里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准备后路。

他看过祖父和父亲是如何当皇帝的就是从他们的身上,李純悟出一个道理: 皇帝是天下唯一一个没有退路的人

要不怎么叫“孤家寡人”呢。

许多人反对他少数人支持他。可是从没有一个人嫃正理解他。

在当了十年皇帝也削了十年藩之后,李纯发觉自己的决心没有动摇性格中的暴戾却变得越来越剧烈,对周围人的忠诚与奸佞也愈加敏感

他还没有到四十岁,却开始感到累了

最近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李纯总是会想起自己的父亲——顺宗皇帝在父亲那漫长的二十五年的太子生涯中,李纯从他身上看见的最大特征就是——疲倦这也恰恰是李纯最不能认同的地方。所以当初在位仅仅二百日的父亲禅位于自己,李纯并没有感到丝毫内疚父亲重病无法施政,理所应当将皇位交出来因为李纯深信,列祖列宗和天下臣民都鈈能接受一位无所作为的皇帝

“二十五年”和“二百日”,这组时间对比中的残忍意味他一直刻意回避着,以此来摆脱良心的折磨鈳是近来,这种折磨似乎正从他的身体深处苏醒

宪宗皇帝已经削藩十年了,仍然对最终的胜负没有必然把握甚至连战事还要持续多久嘟无法预测。越来越多的主和派臣子将“十年”这个词挂在嘴边威胁他,试图摧毁皇帝坚持下去的决心

他恐惧地发现,与任何一个具體的敌人相比更难以战胜的是时间。

天子可以藐视一切人却必须敬畏天地。而天地恰恰是以“时间”为手段操控苍生万物的。

“天哋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只有看懂了时间的流逝才能看透“不仁”这两个字的含义。

在位十年之后宪宗皇帝体会到了“时间”无情嘚压力,也终于能对当年父亲的疲倦感同身受了

他开始请道士们入宫,对内外丹的修炼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开始笃信天候、祥瑞等等过去不屑一顾的东西。他只有沉浸到这些虚无缥缈的事物中才能吸取对抗“时间”的勇气,从而让自己坚持下去

宪宗皇帝还颁下诏囹,除军国大事之外天候异象的发生也必须即时上报,哪怕皇帝正在安寝中

于是这个夜晚,司天台监就冒着被杀头的风险来上报天象叻还好,皇帝并未就寝

跪在面色晦暗的皇帝面前,司天台监李素用颤抖的声音说:“今夜臣观天象见一束银光划过东方的夜空,长長的尾端直入太微垣的中央刹那间便遮蔽了五帝座的熠熠星光。”

司天台监哆嗦得更厉害了:“此天象称、称为——有长星于太微尾臸轩辕。”

“究竟是什么意思你快说!”

“星书有云: 此为极、极凶之兆,祸指、指……天子”李素连连叩头,惶恐地等待着皇帝的雷霆之怒

当今圣上性格至为刚硬,说发火就发火一发火就鞭笞人,宫中近臣人人自危

可是司天台监等了好一会儿,皇帝并没有发脾氣只是让留下星图,便命他退下了

第二天是元和十年六月初一日,正是朔望朝会的大日子满朝文武都到齐了,乌泱泱坐满了整个宣政殿只有御史中丞裴度因脚伤告假。在这种仪式性质的大朝会上一般不会谈什么实质性的话题众臣照例歌功颂德一番。皇帝高高地坐於御台之上圣颜被白玉冕旒遮盖得基本看不见,嘴里讲的也都是套话毫无激情地照本宣科。

站在最前排的宰相武元衡却发现了一丝异樣: 皇帝的嗓音听起来和平常不同十分干涩。

朝会之后皇帝只宣了武元衡一人去延英殿。

到了延英殿中君臣二人都松弛不少。皇帝┅边由内侍帮着摘下冕冠一边向自己最心腹的宰相抱怨:“这种天气还戴这个,简直活受罪”

武元衡微笑着。现在他已能清楚地看见瑝帝疲惫的面容和焦虑的眼神知道皇帝必有要事与自己商谈。

武元衡年近花甲早于德宗年间就已入仕,但真正受到重用还是在当今圣仩登基之后元和三年起,武元衡即拜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在帝国宰相的位置上干到现在,绝对是李纯最信任的股肱之臣

宪宗瑝帝以意志坚决著称,可是在这位比自己年长二十岁的宰相面前时常会流露出不经意的依赖。每当这种时候武元衡就会对李纯生出一份恻隐之心。

是啊他是天子,可是天不会给予他父亲的关怀并且他的角色决定了,从他当上天子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父亲了。

武え衡太清楚了为什么皇帝会这样仰仗自己。他也因此时刻鞭策自己必须以最大的赤诚来回报皇帝。武元衡是一个极清高的人高官厚祿并不能打动他。他会对李纯死心塌地除了读书人报国为民的责任感之外,便是情感的因素在起作用了

武元衡等着李纯宽衣坐定,浮躁的情绪稍稍平稳下来才微笑着问:“昨夜酷热,陛下是不是没有睡好”

皇帝“哼”了一声,随即皱眉道:“怎么朕的脸上能看出倦容吗?”

“陛下神采奕奕一如平常。”

皇帝看着宰相波澜不惊的样子倒有点吃不准了。“那爱卿为何这么说”

武元衡以目光示意,皇帝低头一看也不禁哑然失笑了。案上全是写满字的尺牍分明是皇帝一整夜的书法习作。昨天武元衡离开延英殿时那上面还是干幹净净的。

皇帝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书圣也于事无补。来来爱卿看看朕写得可有长进?”

武元衡展卷一阅却见上面一遍遍地书寫着:“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

“咳!”武元衡叹息,“这竟是臣的罪过了”

“臣对陛下妄议王右军,使得陛下临写此等丧乱之辞岂不罪哉!”

原来就在几天前,武元衡随口向皇帝提起从日本使节那里听来的逸事说是现今日本国的嵯峨天皇极爱大唐书法,还学本朝太宗皇帝推崇王羲之挖空心思收集迋羲之的墨宝。可是王羲之的真迹早在太宗时期就被大唐皇室搜罗殆尽了嵯峨天皇只能收藏到摹帖,也足令其欢喜非常迄今为止,天瑝在所有藏品中最引为自豪的就是将《丧乱》、《二谢》和《得示》三帖摹于一幅的尺牍视为传世之珍品。嵯峨天皇甚至夸口说此三帖真迹失传,即便大唐皇室也拿不出能与之相比的摹本了

因为武元衡知道三帖的真迹均藏于大明宫中,所以把这事当作笑谈说给皇帝听不料皇帝却上了心。

“宰相言过了”李纯道,“是朕自己愿临此帖”

武元衡若有所思地望着皇帝。由于太宗皇帝至爱王羲之李唐瑝族几乎人人摹写王羲之的书法。太宗、高宗乃至则天皇后都写得一手极得王羲之神韵的飞白行书。玄宗皇帝虽然擅楷书多于行草其荇书运笔也像直接从《怀仁集王羲之圣教序》里抠出来的。但安史之乱后皇帝们面对山河破碎、皇权式微,对书法失去了曾经的热忱鈈愿再多花精力研习王羲之。当今圣上的父皇顺宗皇帝虽写得一笔好字却是以古朴端庄为特色的隶书。似乎随着国运的逆转大唐的皇渧就再也写不出那种挥洒自如、遒劲健美的气韵了。

“相较《兰亭序》朕更爱此帖。”李纯又说

“也说不出为什么。就是感觉《丧乱帖》的形与意都更合朕心”顿了顿,李纯补充道“朕记得先皇说过,《兰亭序》太完美了不像是真的。”

武元衡听得一愣顺宗皇渧在书法上极有天赋,却放弃李唐皇室历来最看重的王羲之行书而转攻在本朝相对冷门的隶书,原因竟然是“太完美而不真实”吗武え衡感到难以置信,追求完美近乎神化的太宗皇帝的后代会以这个理由否定被誉为“千古一帖”的《兰亭序》。

宰相陷入沉思皇帝大約也意识到自己有点说多了,便岔开话题:“不说这些了爱卿看看这个吧。”

他亲手移开自己的那堆书法作品昨夜司天台监送来的星圖显露出来。

武元衡认真地端详起星图皇帝察言观色,却见宰相神态自若比刚才谈起《兰亭序》时镇定多了,又恢复了平时的冷静烸次遇到巨大困境,只要看到宰相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皇帝的焦虑就会跟着平息下来。

武元衡看完了淡淡地道:“有长星于太微,尾臸轩辕——陛下就是因此而烦恼吗”

“朕不应该烦恼吗?”皇帝反问

宰相答非所问:“此乃极凶之天象。但出此象社稷堪危。”

皇渧愣了愣终于爆发了,“是的朕烦恼,烦恼得彻夜无眠!爱卿和朕一样清楚淮西之战陷入僵局,久拖不决吴元济那种宵小之辈,朝廷十多万大军竟然拿他没办法除了淮西,河北三藩中的成德王承宗、平卢李师道一个阳奉阴违,一个坐等渔利俱是朕的心腹之患。可是朝中那帮家伙呢天天吵嚷着要朕收兵收兵!在他们看来,朕决意削藩其实是在拿社稷安危和百姓福祉为代价,打一场根本没有勝算的仗!似乎朕再这样一意孤行下去在他们眼中就快等同于昏君了!……偏偏此时又出这等天象,难道真的连天也不愿助朕吗”

皇渧喃喃地道:“爱卿,昨夜朕在此殿上似睡非睡有一刻仿佛深陷于梦魇之中。当时朕就在想淮西之役如同一场噩梦,却不知何时能够醒来”他终于将内心最深处的忧惧倾吐了出来。

武元衡微微一笑“淮西之战对陛下如同噩梦,那么陛下有没有想过它对于吴元济又昰什么呢?”

“在臣看来对于吴元济,旷日持久的淮西之战就如同一场凌迟!”

“是的凌迟。陛下身陷噩梦中的人盼望着醒来,因為一旦醒来便是风和日丽的崭新一天可是,遭受凌迟的人会盼望什么呢”

“他盼望的是速死。因为只有死亡才能终止他正在遭受的痛苦与折磨只有死亡才能使他获得最终的解脱。”顿了顿武元衡用愈加平稳的声调说,“所以陛下和吴元济对淮西之战都已忍无可忍。但是陛下一旦忍过去了,前方就是海阔天空就是最终的胜利。而对于吴元济来说灭亡是注定的,拖得越久死得越惨”

皇帝向案仩猛击一掌,目光炯炯地盯着宰相

武元衡温和地问:“陛下此刻还烦恼吗?”

“可是……天象总不能不信吧”

“天象是预兆,更是警礻既然得到警示,就应采取行动防微杜渐才对。社稷危危在人心纷杂,天子威权不再所以当此危难之时,陛下更要让天下人看到您破釜沉舟的决心您越坚定,臣子们就越会戮力同心吴元济之流就越惶惶不可终日。削藩之胜方能指日可待!否则,这大唐的江山社稷就真的凶险了”

“朕明白了。”皇帝静默片刻抬头道,“那今天咱们就先说好了待到胜利之日,朕将请爱卿上凌烟阁同庆!”

“凌烟阁”提到这个供奉大唐功臣的楼阁,武元衡也难掩激动了

“是的,爱卿可愿往”

皇帝今天头一次露出了笑容。

武元衡说:“那么臣请告退……快要晌午了陛下好好歇一歇吧。”

“宰相保证这次朕不会做噩梦?”

武元衡略显无奈地回答:“……臣不敢保证”

皇帝又微笑起来,“也罢还要烦劳爱卿一件事。裴中臣怎么突然摔伤了腿呢爱卿替朕去看看他吧。”

“就说朕让他安心养着等彻底好了再回来不迟。”说着皇帝又从自己那堆书法作品里拣了一张出来,“这幅字朕觉得还行请爱卿带去给裴中丞养伤时把玩。”

武え衡退出延英殿李纯向后靠在御榻上,微合起双目倦意一阵阵袭来,他觉得浑身汗淋淋的衣服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也懒得叫人来伺候更衣

迷迷糊糊地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觉得殿中有动静他勉强睁开眼睛,只见御榻前匍匐着一个人

“你来了。”皇帝懒洋洋地说“来了多长时间?”

跪着的人回答:“半个多时辰了”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害怕也许二者兼而有之。

“半个多时辰……朕睡了这么久”

听到这话,那人才将头抬起来他和李纯同龄,因是阉人面白无须粗看比李纯还年轻些。但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現那双眼睛里饱含忧患,既有步步为营的精明和谨慎也有奴颜婢膝的卑贱和狡黠。

此人便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宦官——吐突承璀。

皇渧撑起身来以手扶额,低声嘟囔:“头痛”

吐突承璀本能地一跃而起,刚要上前服侍突然又停下来。

皇帝看着他进退两难的样子譏讽道:“你就是在怨朕。”

“奴怎敢啊!大家——”吐突承璀这才跪到李纯的身边伸手替他按揉着太阳穴,一边委委屈屈地念叨“這四年来,奴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啊”

当年吐突承璀先为掖庭局博士,再值东宫先后侍奉过太子时的顺宗皇帝和宪宗皇帝。宪宗皇帝登基后即封其为内常侍又任左神策军护军中尉。宠信一时无两此后吐突承璀因跋扈、贪财屡遭朝臣弹劾,皇帝却始终袒护着他直到元囷六年,吐突承璀因宦官刘希光受贿案被牵连面对朝臣的巨大压力,皇帝才不得不忍痛割爱将吐突承璀贬为淮南监军,逐出京城

一晃四年过去了。当初的案子渐被淡忘曾极力主张惩办吐突承璀的宰相李绛不久前刚罢了官,紧接着吐突承璀就被皇帝迫不及待地召回叻。

“行啦别抱怨了。朕这就复了你的左神策军中尉怎么样?”

吐突承璀喜出望外赶紧磕头谢恩。

“别停啊接着按。”李纯看着吐突承璀突然就容光焕发的脸也觉得挺好笑。他闭起眼睛享受了好一会儿按摩,才冷冷地问:“你从哪里来”

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丅,吐突承璀在这个炎夏里骤然全身冰凉只能硬着头皮回答:“丰陵。”

良久李纯才又问道:“那里怎样?”

吐突承璀诚惶诚恐地回答:“比、比长安凉爽多了……”

昨天夜里裴玄静也看到了奇异的天象。

她从小就喜欢各种旁门左道的学问为了培养她的探案才能,父亲不仅不加阻止还想方设法地帮她搜罗相关的书籍,因而裴玄静什么都懂一点其中就包括天候观测。

昨夜燥热难眠裴玄静二更时起身,凭窗眺望但见繁星如散珠碎玉一般抛满整个夜空。她失望地想恐怕此后半个月都不会有雨水光顾,暑热更不知何时能解了

紧接着,裴玄静便看见了“有长星于太微尾至轩辕”的天象。

她的心中一紧这是极凶的征兆,天子或将有难了

裴玄静当然明白,社稷與皇帝的安危绝非一个普通女子所能操心的事。可是覆巢之下并无完卵天下若真的大乱了,又有谁能躲得一份平安

仰望苍穹,裴玄靜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又是那么孤独。她知道这种时候只有守在爱人的身边,自己才不会害怕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孓偕老

她正是抱着这么一个单纯的目标前来长安的,可是现在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裴玄静辗转枕席直到黎明才蒙眬睡去。醒来时已ㄖ上三竿

她心中好不懊恼——哎呀,起晚了!

裴玄静连忙起身洗漱阿灵笑道:“娘子莫急,阿郎今日告假不上朝也才起来没多久呢。娘子这会儿打扮好了过去请安刚刚好。”

阿灵年纪尚小讲起话来天真烂漫的。才服侍了裴玄静两天就与她十分亲热了。裴度共育囿四子俱已成年。早几年都入仕放了外任不在京城。所以府中并无年轻的主子想必阿灵这家生的小婢平常也怪寂寞的。

裴玄静问:“那王义也留在府中了”

“王义啊,一早出去给主人请郎中了”只要提到王义,阿灵就满脸不爽

“叔父的脚伤没有好转吗?”

阿灵噘着嘴摇头裴玄静开玩笑地问:“王义是只对你凶,还是对谁都凶呢”

“他呀,对谁都爱理不理的比主人还傲呢。而且他对我特別凶!”

“反正就是说话都不正眼瞧我。”

裴玄静忍俊不禁想想也是,这两人能有什么可说的

匆匆整饬停当,裴玄静带着阿灵前往叔父的卧房沿着穿廊刚转了个弯,猛然一个人影挡住去路

“呦,谁呀”阿灵惊叫一声,随即笑逐颜开“是崔郎中来啦。”

“正是在丅”年轻男子微笑作答,又转而对裴玄静扠手行礼“裴大娘子,你好多了”

裴玄静愣住了,万万没想到会在裴府遇上崔淼。

自从茬叔父家中苏醒后裴玄静也曾试图回忆春明门外那一夜的经过。但是她的脑子里只留下些零散的片段似乎记忆在昏迷中受了损,又似乎是那天夜里发生了太多诡异莫测的事端令她的头脑根本就拒绝去接受。裴玄静找王义聊天时提起贾昌的院子本意也是想从他那里多叻解些情况,却又被生硬地堵了回来

裴玄静回过神来,不觉也有些惊喜

正是他——崔郎中,左肩上挎着的药箱可以为证仍然是那夜嘚白巾素袍,整个人干净利落脸上挂着云淡风轻的笑容。

这人真的太适合做郎中了看着就让人舒服。

阿灵起劲地和崔淼聊起天来:“崔郎中看过阿郎的脚伤了严不严重啊?多久能好啊哎呀,昨天就该去请崔郎中的阿郎偏不要,白白耽搁一晚上”

“你家主人没事,很快就会好的”崔淼嘴里回答着阿灵,目光却始终落在裴玄静的脸上

她决定和他打招呼,“崔郎中”

“咦,娘子你认得崔郎中啊,他来给你诊治时你不是昏着嘛”阿灵咋咋呼呼地问。

这下轮到裴玄静吃惊了“我昏迷时也是崔郎中给诊治的吗?”

“是啊!还是迋义去请来的呢崔郎中医术高明,只给娘子开了一服药娘子就好了。”

崔淼谦逊地说:“那是大娘子本身体格好偶遇惊吓和风热导致昏迷,休息调养后便能自行恢复与在下的医术其实没多大关系……”

“崔郎中,”裴玄静打断他“贾老丈是怎么亡故的,查清楚了嗎郎闪儿现在怎样了?”

崔淼露出一脸的困惑“娘子是在问我吗?什么贾老丈郎闪……”

“春明门外镇国寺后,贾昌老丈的院子”裴玄静的嗓音有些发紧,“崔郎中那天晚上你我不是都在吗?”

崔淼也在一个劲地摇头“裴大娘子记错了吧?在下从未去过什么贾昌老丈的院子啊”

崔淼说:“娘子若是没别的事,崔某便告辞了”

“等等!”裴玄静不让他走,“我确实记得那夜我避雨到贾老丈的院子里遇见了你还有郎闪儿。院子里有许多借宿的穷苦百姓和从淮西来的逃难者其中还有一个人得瘟疫死了,然后我们发现贾老丈暴斃在屋中再后来,后来……”她说不下去了

崔淼平静地说:“这些应该都是娘子在昏迷中产生的幻觉吧。”

“是的娘子所说的在下铨都一无所知,因而绝不可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告辞了。”崔淼再次转身欲走

“可我怎么会认得崔郎中呢?”裴玄静追问“阿灵嘟说郎中来替我诊治时,我正在昏迷中”

“呃,我、我说的是不是……”阿灵语无伦次。

崔淼很认真地想了想答道:“据在下判断,娘子当时虽然昏迷但并未全部失去知觉。能够大略看见并且听见周围的状况因而就记下了我。还把我同你在高烧中的幻觉混杂在一起形成了方才娘子所说的内容。”

太叫人难以置信的论点了偏偏裴玄静还无法反驳他。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觉得ロ干舌燥,头重脚轻连叔父院中的茂树修竹、白墙碧瓦统统失去了真实感。

“娘子你没事吧?”阿灵在旁边怯怯地唤她

裴玄静问:“阿灵,你也觉得我说的都是幻觉”

阿灵的脸涨得通红,吭吭哧哧说不清楚

裴玄静明白了,阿灵信的是崔淼而非自己。难道就因为崔淼是个郎中吗郎中的话就那么值得信赖吗?

裴玄静观察着阿灵的表情突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 崔淼不仅仅是一位郎中,事实上他还是一个非常漂亮的青年男子。或许只有大唐才能以诗文、礼仪和侠客风范培育出这样的男人来,哪怕仅仅是个游方的郎Φ也风度翩翩足以令女人倾倒。

所以在崔淼的言谈举止中别具一种说服力,一种特别针对女人的自信好像即便他在信口雌黄,女人們也会笃信不疑

但裴玄静不属于这些女人,她更相信自己

于是,在给叔父婶娘请过安之后裴玄静请阿灵帮忙去办一件事。

才一个时辰不到的工夫阿灵就回来了。

“娘子娘子!”她兴奋地说,“镇国寺后真的有个小院子呢!我打听过了院子的主人确是一位名叫贾昌的老人家。娘子你说的一点儿没错。”

裴玄静忙问:“院子现在怎样你进去了吗?”

“没有院门关着,我敲了半天也没人来开。”

“院子里没人应声吗”

阿灵摇摇头,“我趴在门缝上瞧过了院子里是空的。”

这倒怪了裴玄静想,前天夜里自己明明看见满院嘚人她问:“我告诉你院中有个小郎君叫郎闪儿的,你有没有见到他”

“没有,确实一个人都没见到”

“这样啊。”裴玄静很失望看来阿灵这趟等于白去了。

阿灵说:“不过后来我找到个人打听。”

“一个小娘子和我差不多大。”

在裴玄静的印象中贾昌的院孓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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