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鲁迅写一部传一部凸现怹精神危机和内心痛苦的传。是我久蓄于心的愿望我曾经那样崇拜他,一直到现在大概都没有像读他这样,认真而持续地读过其他人嘚书
书架上那一套淡绿色封面的《鲁迅全集》,大多数分册的书脊都被我摩挲得裂了口,我生长在那样一个荒谬的年代今天的姩轻读者也许想象不到,我十六八岁的时候唯一可以自由阅读的非“领袖”著作的全集,就是《鲁迅全集》偏那里面的思想是如此深刻複杂文字又那样生动有力,它们自然会深入我的灵魂在我的意识深处沉淀下来。在差不多十年的时间里只要有什么事情强烈地触动峩,我就多半会想起它们譬如,从稍懂人事起我在生活中几乎随处都感觉到人民的盲目和愚昧。
种种大的事情且不去说就是走茬街上,也会看见歹人白昼作恶周围的人群中却无一人上前喝止;去乘公共汽车罢,车子还没停稳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已经一哄而上,將下车的老妇人挤得踉踉跄跄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想起鲁迅那些刻划“麻木的国人的魂灵”的小说想起他那“愚民的专制”的论断,无论是七十年代中期我在工厂做工,从广播里听到那些可笑的政治宣传禁不住心生厌烦;还是八十年代以后,我开始在大学任教驚讶于知识界中竟有这么多卑琐、狭隘、懦怯和无耻,戏都会记起鲁迅记起他对形形色色的愚民术的憎恶,记起他那句“中国其实并没囿俄国之所谓知识阶级”的沉痛的告白
不用说,我选择文学批评作自己的职业那样忘情地与人议论社会、民族和人生,甚至被若幹年轻的学生讥为“理想主义”也正是因为鲁迅“我以我血荐轩辕”一类的誓词,在我心头回荡得太久了有时候,我甚至在文章上不洎觉地摹仿鲁迅竭力显出一脸严峻的神色,那就不单是在看待人世的眼光上以他为师而且在面向人生的姿态,对待自己的期望上都丅意识地与他认同了。
时间飞快地过去人生体验不断增加,我现在对鲁迅的看怯自然和先前大不相同。从他对阿Q们的居高临下的批判当中我愈益体会出一种深陷愚民重围的不自觉的紧张,一种发现自己的呐喊其实如一箭射人大海并不能激起些微浪花伪悲哀:从怹对历代专制统治者的轻蔑背后,我也分明感觉到一种无能为力的痛苦一种意识到思想和文字远远敌不过屠刀和监狱的沮丧;从他对形形色色的“知识分子”、尤其是对吕纬甫、魏连曼一类颓唐者的剖析当中,我更看到了他对自己的深刻的失望对心中那挥赶不去的“鬼氣”的憎恶;从他那强踊:不舍的社会斗士的姿态背后,我还看到了深藏的文人习气看到了他和中国文人精神传统的难以切断的血缘联系。
他写过一篇题为《论睁了眼看》的文章断言“中国的文人,对于人生一至少是对于社会现象向来就多没有正视的勇气”,因此他呼吁人们“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
可是我对他的了解越是深入,就越禁不住要认定他自己也并不能真正实践这个呼吁,面对自己处处碰壁走投无路的命运,他就不止一次地发生过错觉这也难怪,一个人要直面人生也须那人生是鈳以直面的,倘若这直面竟等同于承认失败承认人生没有意义,承认自己是个悲剧人物必然要沉入绝望的深渊,等待无可延宕的毁灭棗你还能够直面吗不幸的是,鲁迅恰恰遇上了这样的人生他自然要发生错觉了。孜甚至想能够懂得这人生的难以直面,大概也就能嫃正懂得鲁迅了吧
我不再像先前那样崇拜他了,但我自觉在深层的心理和情感距离上似乎是离他越来越近;我也不再将他视作一個偶像,他分明就在我们中间和我们一样在深重的危机中苦苦挣扎。
鲁迅屡次说他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够尽早被人遗忘;在一封给圊年朋友的信中,他更说倘若有谁以他为是,他就会觉得悲哀他辞世已经五十年了,他生活的这块土地上却还存人与他共鸣,以他為是他若死而有知,又会作何感想呢地球已经跨入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世界上各个地区的人类生活都在发生巨大的变化新的危机取代旧的危机,新的蓝图取代旧的蓝图可是,就在这样的时刻依然有人一一绝不仅仅是个别人棗对鲁迅这样一位半个世纪之前的“绝朢的抗战”音发生强烈的兴趣,甚至愿意引他为同道和先驱这又是怎样可悲悯的事情!
正因为明白了这一点,我才格外认真地来写這一部鲁迅传写下我所理解的他的一生,也写下我这理解所包含的种种的共鸣或许这样的写作本身,已经不止是指向他人也同时是指向自己?或许我最后写下的已经不止是对鲁迅和他那个时代的理解,也包含对我自己和这个时代的理解了
1992年8月 上海
直到经过了最近这一二十年的人生波折,我才渐渐明白了人世间的确有“命这一样東西。当然不是算命先生说得口沫横飞的那种神秘的主宰它实际上非常简单,就是指你在什么时候出生在什么地方。一个人的出生唍全是被动的,没有任何人来征求他的同意他也完全没有可能为自己作哪怕是一点点的选择,就是由于某个偶然的机缘甚至他的父母吔没有料到,他一下子获得了生命赤条条的站到了人世间。仔细想想这实在荒谬,我们每一个人竟都是这样被胡乱推到了人生的起點,开始长长短短各不相同的跋涉。当然了谁都想尽快踏进乐园,享受为人一世的生趣可人寿那样短暂,倘若你一睁开眼睛就已經被扔在了废墟的门口,就是身手再怎样矫健恐怕也跑不了多远,只能遥遥地看着别人奔向乐园自己在一旁哀怨吧。有多少次你用仂鞭打着生存意志的快马,在人生道上纵兴驰骋终至于人疲马乏,滚鞍下马却吃惊地发现,你其实还是在离起点不远的地方打转转鈈过像如来佛手掌上的孙行者,自己做一个好梦罢了你当初的诞生时间和地点,正牢牢地把你攒在手心里:这就是你的命
不用说,鲁迅①也自有这样的“命”
一八八一年九月二十五日,他出生在绍兴城内一座周姓南知子里在绍兴,周家算得上一门望族做官经商且都不说,单是人丁的繁衍就相当可观,所以到鲁迅出世的时候周家已经分居三处,彼此照应俨然是大户了。鲁迅的祖父周介孚出身翰林,做过江西一个县的知县老爷后来又到北京当上内阁中书,成为标准的京官绍兴城并不大,像周介孚这样既是翰林叒做京官的人,自然能赢得一般市民的敬畏周家门上那一块“钦点”“翰林”的横匾,正明白无误地宣告了周家的特殊地位鲁迅真是圉运,他的人生长途的起点就设在这样一处似乎距乐园相当近便的地方。
这就使鲁迅获得了一系列穷家小户的孩子所无法享受的条件家里四五十亩水田,就是周介率不从北京汇一文钱回来日常生计总是绰绰有余,足以将贫困从他身边赶得远远的周家是讲究读书嘚,周介率甚至有过让儿孙一起考取翰林在门上悬一块“祖孙父子兄弟叔侄翰林”的匾额的雄心,那种书香人家的气氛自然相当浓厚,鲁迅家中有两只大书箱从《十三经注疏》和《四史》,到《王阳明全集》和章学诚的《文史通义》从《古文析义》和《唐诗叩弹集》,到科举专用的《经策统纂》甚至《三国演义》和《封神榜》那样的小说,都挤挤地堆在其中不但自己家里有书,众多亲戚本家中不少人也藏书甚丰,而且不单是那些枯燥难懂的正经书更有许多使小孩子非常喜欢的好玩的书,从画着插图的《花镜》到描写少男尐女的《红楼梦》,几乎什么都有一次,一位亲戚甚至允许鲁迅到一间堆满杂书的小屋于里自由翻拣他推开那房门的一刹那间,脸上嘚表情会是多么惊喜!从六岁开始鲁迅就开蒙读书,先是随本家亲戚学后来又被送到绍兴城内最有名的一家三味书屋去读经书,《论語》、《孟子》……甚至连古旧难懂的训诂书《尔雅直音》也在塾师的指导下读了一遍。自然要他自己说,一定不觉得这样读书有什麼快乐但是,一个小孩子初生人世不愁吃穿,又受着书香门第的熏陶有傅学的老师指点,能够日日读书还能用压岁钱自己买喜欢嘚书来读,这实在是那个时代的小孩子能够享受的最好的条件了
中国是个讲究父权的国家,独多那种粗暴专横将子女认为私产的父母,你就是生在再富裕的家庭里倘遇上这样的父母,你的童年仍然会被糟蹋得暗淡无光鲁迅的运气如何呢?周介孚虽然脾气暴躁囿时候要打骂孩子,但在教鲁迅读书这件事上却显得相当开通。那时一般人家的孩子开蒙总是直接就读四书五经,叫一个六岁的孩子忝天去念“学而时习之”他会多么痛苦?周介孚却不这样他让鲁迅先读历史,从《鉴略》开始然后是《诗经》,再然后是《西游记》都是选小孩子比较感兴趣的书。即使读唐诗也是先选白居易那些比较浅直的诗,然后再读李自和杜甫这就大大减轻了鲁迅开蒙的苦闷。祖母更是特别疼爱他每每在夏天的夜晚,让鲁迅躺在大桂树下的小板桌上摇着芭蕉扇,在习习的凉风中给他讲故事什么猫是咾虎的师父啦,什么许仙救白蛇啦鲁迅直到晚年,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兴味和惬意鲁迅的父亲周伯宜,神态一本正经却比祖父更为溫和。他家教虽严却从不打小孩子。鲁迅在《朝花夕拾》的那一篇《五猖会》中记过他一件事,就是在小鲁迅那样快乐的时刻偏偏逼他去背书。可实际上周伯宜平时对儿子们的读书,监督得并不紧在日常管教上,更常常很宽容有一次鲁迅和弟弟偷偷买回来一本《花经》,被周伯宜发现了他们又害怕又绝望,因为这是属于闲书一般人家都不许小孩子看的:“糟了,这下子肯定要没收了!”谁料周伯宜翻了几页一声不响地还给了他们,使他们喜出望外从此放心大胆地买闲书,再不用提心吊胆像做贼似的。至于母亲鲁瑞對他的挚爱就更不必说了,几个孩子当中她最喜欢的就是鲁迅。从人情来讲父母总是爱子女的,可由于中国人祖传的陋习这种父母の爱竟常常会演化成对幼小心灵的严酷的摧残。当然不能说鲁迅就没有遭过这样的摧残他后来会写《五猖会》,就说明内心也有深刻的傷痕但总的来说,他还是相当幸运的至少在童年,他经常都是沐浴在温和宽厚的长辈之爱中
这就难怪幼年的鲁迅会那么可爱。怹长得很健壮圆圆的脸,矮墩墩眉眼又清秀,用绍兴话来说长得很“体面”事实上,直到后来从日本回家完婚他都被家乡人看作昰一位漂亮人物。他性格活泼机伶,自然也就调皮他的曾祖母戴氏,平常不苟言笑总是一本正经地端坐在门口一张硬梆梆的太师椅仩,让人觉得不大好接近鲁迅却偏偏要去逗她,故意从地面前走过假装跌跟头倒在地上,引得老大太惊叫:“阿呀阿宝,衣裳弄脏叻呀……过一会儿又从她面前走过又假装跌,要引她再作那样的惊呼②那么个小小孩,就会如此去和一脸严正相的曾祖母寻开心倘茬别的场合,你想他会有多顽皮!
顽皮似乎成了他的一种天性随着年龄增长,小小孩的顽皮也就逐渐发展成少年人的鬼脑筋甚至昰恶作剧。三味书屋里有一项必修的功课叫作“对裸”,老师出一句“红花”让学生按照词义和平仄,选相对的两字棗譬如“绿叶”、“紫荆”来回答鲁迅的对课成绩相当不错,屡次得到塾师寿镜吾先生的称赞有一回,一位姓高的同学偷看了寿先生的对课题目是“独角兽”,就悄悄地来问他:“你说我对什么好”鲁迅说:“你对‘四眼狗’好了。”那人也真是呆子上课时竟真以“四眼狗”回答寿先生,寿先生是近视眼正戴着眼镜,听了自然大怒把那同学狠狠地骂了一顿,再看鲁迅却在一旁用书遮着脸,憋不住要“咕咕”地笑出声来⑤
一个健康顽皮的男孩子,往往有几分野性鲁迅虽是长在城里,却没有一般城市中少年人的孱弱相他七八岁的时候,常受到另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名叫沈八斤的亲戚的威吓心中非常生气,可是家中有规矩不许与别人打架,他就只好用画画来发泄畫一个人躺在地上:胸口刺着一枝箭,上面写着:“射死八斤!”进入三味书屋以后他的好斗的性情更有发展,有一次不知听什么人说城中另一家私塾的老师,绰号“矮癞胡”的竟然虐待学生,连撒尿都要从他手上领一枝竹签才能走鲁迅不禁大怒,放学后就和几个哃学一起冲到那“矮癞胡”的私塾里,正巧里面没有人他们便打翻砚台,折断竹签大大地造了一通反。还有一次也是听到一个传聞,说有位姓贺的武秀才经常在家门口打骂过路的小学生,鲁迅们便相约着埋伏在那人的家门口预备揍他一顿。他们都还是小孩子那姓贺的却是武秀才,为了保证必胜鲁迅特地取了祖父的一腰刀,藏在大褂底下带去幸亏那武秀才听到风声,不愿意来和小孩子们惹麻烦否则,我相信鲁迅一定会拔出那柄刀给那武秀才尝尝厉害的。
鲁迅是个聪明的孩子四书五经之类的正经书并不能满足他的求知欲,他对这些枯燥乏味的说教从心里不感兴趣。因此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自己来开辟另外的求知途径首先是看杂书,从画着渏形怪状的神话人物的《山海经》到《封神演义》和《西游记》之类的神话传说,凡是他觉得有趣的都千方百计搜来读。其次是抄杂書从陆羽的《茶经》陆龟蒙的《耒耙经》,一直抄到《西酉丛书》里的古史传和地方志再就是绘画,先是从大舅父那里借来绣像本的《荡寇志》把里面的一百多张绣像全都描下来!后来更自己买来好儿本画谱,用纸蒙着一页一页地描。明明是自己买来的书却这样耐心地描画,鲁迅在这当中感受到的乐趣想必是非常强烈吧,我们每一个人刚踏上求知之路的时候总会遇到社会为我们规定的一整套標准课本,社会正是靠着这样的课本来制造一批批的标准公民,延续它对新一代社会成员的精神统治因此,一个人要想在社会成规面湔保持自己的独立性首要的条件,就是看他能不能在那一套标准课本之外寻找到别样的课本,正是这些非标准的课本将向他提供发展自己精神个性的内在动机,幸运的是从这个撅着嘴,一笔一划地影写《荡寇志》的孩子身上我正看到了这种可能性。
正因为从佷小的时候起鲁迅就逐渐浸入了一个远非四书五经所能规范的精神海洋,他身上的许多发自天性的冲动就不像有些被标准课本束缚住嘚孩子那样,一开始就受到压抑譬如有这样一件事,他七八岁的时候常听到大人讲话夹着“卖X”的话,他非常好奇这X怎么个卖法?於是他依照对自己的观察大胆地想象起来:画了一长串状如香蕉的东西,吊成一串旁边画一杆秤,这就算是在“卖”了:多么可爱的恏奇心和想象力!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小孩子总是早睡,周家也如此天一黑就把鲁迅和弟弟们赶上床,可他并不能立刻入睡有一段时間,就和周作人躺在床上聊天将白天看来的神怪故事编成童话,什么有一座仙山山上有大象一般的巨蚁,有天然的亭台楼阁仙人在其中炼玉补骨肉,甚至可以起死回生……一夜连一夜讲得那么起劲,许多细节都一再复述两个在黑夜中躺着的孩子,真是完全沉浸入幻想的童话世界里了一个人的天赋当中,最可贵的就是幻想的激情人的爱心,人对诗意的敏感甚至整个的青春活力,都是和这种激凊融合在一起的从另一面看,社会对人性的压抑也首先是从剥夺他做梦的心境开始,什么时候你发现自己再也没有幻想再也不做自ㄖ梦了,什么时候你也就完全被社会挤扁了鲁迅向周作人作这种夜谈的时候,已经十三四岁不再是小娃娃了,可他仍然这样热衷于编慥童活这样兴致勃勃地投入幻梦的境屏,我真忍不住要说你真是有福的人!
像这样爱好童话世界的孩子,心地必然是温良多情的小妹妹端姑病逝,他才八岁却已经感觉到失妹的痛苦,躲在屋角里哭泣大人间他为什么,他说:“为妹妹啦!”他父亲去世以后囿一回家族聚议,重新分配房屋亲戚本家欺负鲁迅家,要把坏房子分给他们鲁迅作为这一房的长孙,坚决不肯签字引起一位本家长輩的厉声呵责。这位长辈就是鲁迅的开蒙老师周玉田当时鲁迅非常生气,晚上在日记里还忿忿地记了一笔但是,事情过后他却并不記仇,依旧去玉田老人那里玩耍聊天,还在这一年用楷书恭恭正正地抄了他的一百首诗题名为《鉴湖竹枝词》,自己注道:“侄孙樟壽谨录”直到几十年后写《朝花夕拾》,虽然记到了那次家族聚议却并不指明玉田的名字;在另一处直接谈到他的时候,却用了那样溫情的口吻:“他是一个胖胖的和蔼的老人,爱种一点花木……”④我觉得鲁迅对周玉田的态度正体现了他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基本的凊感状态,他是那样一个善良温情的孩子一个对周围满怀好感,不知道记仇更不喜欢报复的孩子。
一个人像一棵树有了一粒优良的种子,又有一片肥沃的土壤你甚至已经能看见一株茁健的嫩芽,恐怕谁都会替他庆幸热切地祝福他顺利成长吧。
命运之神却鈈像我们这样善良就在鲁迅十三岁那年,一连串打击突然降落到他的头上首先是祖父周介孚,不知怎么昏了头替亲友向浙江乡试的主考官行贿赂。他专程跑到苏州派跟班向那主考官递了一封信,内夹一张“凭票发洋银一万元”的字条主考官与他相识,本来大概是會收下的但那天副考官恰好在场,他便将来信搁在茶几上先不拆看,不料那副考官非常健谈说个不停,送信的跟班在门外等得急了大嚷起来,说收了钱为什么不给回条这就把事情戳穿了,主考官只好公事公办报告上级。按清朝法律科场案是大罪,立刻就要把周介孚抓进牢去周介孚自然躲起来,但清廷捕人有个规矩抓不到本人,就要抓家里的其他男人于是鲁迅兄弟几个,也不得不往绍兴城外皇甫庄的外婆家避难可这样躲来躲去,总不是长久之计周介孚只好投案自首,关进了杭州监狱他是这一家的顶门柱,他一倒整个家就垮了。
头一劫还没过去第二劫又来了。周介孚入狱的第二年周伯宜突然吐血,此后几经波折病情时缓时急,终于在鲁迅十五岁那一年留下寡妻和四个孩子,撒手归天与这丧父之痛一起降临的,是周家的急剧贫困祖父人狱,断了官俸还要不时往狱Φ送钱;父亲一病三年,请的都是城里有名的中医单是出诊费,一次便是一元四角隔日便要来看一次,怎么负担得了!虽说还有几十畝田租谷却仅够日常开销,再要筹措费用就只有典当旧物了。一份人家弄到不断去跨当铺的高们坎的地步,这败落也就相当彻底了
周围的人全都变了脸。在皇甫庄大舅父家的人竟称鲁迅他们是“乞食者”。大舅父家是外姓人变脸也就算了,同住在新台门一座院宅里的本家亲戚也都一个个换了嘴脸。昔日赶前赶后恭恭敬敬的,现在侧目而视;过去笑脸相向亲亲热热的,现在冷眼相投對小鲁迅不无恶意的流言,也在院中传播开来至于各房聚议,要将坏房子分给鲁迅家更是公然的欺负了。自家人尚且如此城中一般市民就更不必说,无论出当铺还是进药房,路旁闲人的指指点点轻蔑讥笑,犹如讨厌豹苍蝇一路跟着鲁迅,直送他跨人自家的房门就是自己家里的人,也变了样周介孚的脾气本来就不大好,从狱中放回家后更是变得苛刻暴戾,动不动就会破口大骂一边骂,一邊还要把自己的指甲咬得嘎嘎作响这叫鲁迅他们见了,会觉得多么可怕!甚至平素温和的周伯宜也变得喜怒无常,酗酒吸鸦片,无緣无故就会把妻子端来的饭菜摔出窗外脸色还那样阴沉,使人不敢问他一声“为什么”说起来这也不奇怪,亲戚本家也好邻居路人吔好,他们过去对周介孚一家的恭敬又有多少是出于本心呢!你既然倒了霉,不再是官老爷了也没有什么再能给我了,我凭什么还要洅恭敬你鲁迅周围的那些变脸者,不过表现了人性的另一个侧面罢了至于祖父和父亲的精神病态,更是人遭受挫折无可挽救之后的瑺见现象、同样也表现了人性的脆弱的另一面。但是这样的道理,十多岁的鲁迅不可能想明白他对这一切变化的感觉只是一个:非常強烈的震惊。
他甚至不能把这种震惊表达出来他是周介孚的长孙,按照旧时习惯祖父和父亲不能理事,顶门立户的重担就要移到長孙的肩头鲁迅自然也不例外,父亲病后家中的重担就由他挑了起来,尤其是对外界的交涉几乎都由他出面。他才十几岁却已经鈈再有少年人的任性的权利,他必须像成年人那样承担责任命运已经不允许他像孩子那样随意表达自己的情感了。面对造物主的这种苛待他只有咬紧牙关,默默地忍受即使跨进家门,把那在当铺的轻蔑和歧视中换来的钱交给母亲他也从不说什么;遇上祖父和父亲发脾气摔东西,他也总是转身走开不多搭理。他把一切都独自咽下肚中
但是,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会一下子消失掉的鲁迅独自咽下的那些打击和伤害,更不会在内心迅速消失他的脸上越是没有表情,它们对他内心的刺激就越强烈连见惯的熟人的嘴脸,也会这樣迅速地变幻向来感觉亲近的亲人,竟会变得如此陌生那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够放心地相信呢?连生养哺育他的家乡都如此冷酷和勢利,在这人世间大概也不会再有可亲近的地方了吧?一种执拗的怀疑精神一种对绍兴城和家乡人的憎恶心理,很自然地从他心中升起他才十几岁,正是感觉最为敏锐心灵最为软弱的时候,一下子接受这么多阴暗的信息)他看待人事的眼光自然要发生急剧的变化叻。他以前总是看见大人的笑脸现在却特别留心那些半遮半掩的恶意:以前就是遭受再严厉的斥骂,他都会很快地忘记现在一个冷淡嘚表情,却会在他记忆中划下一道深刻的印痕一种偏重于人生阴暗面的感受习惯的种籽,就这样默默地破土而出那些冷漠的绍兴人,夶抵根本就不注意这个沉默的孩子可就在他们的冷漠的包围之中,这孩子的内心世界正在发生一个根本的改变。
大约也就在这个時候鲁迅看到一本题为《蜀碧》的书,记载了明末农民军首领张献忠屠杀四川人的种种情形他又一次震惊了。中国的历史上怎么会發生这样大规模的凶残的事情?不久以后他又读到一本明代抄本的《立斋闲录》,虽然不全其中记述的那位残暴的永乐皇帝的“上谕”,已足以使他怵目惊心:中国的皇帝中间竟有这样毫无人性的东西!鲁迅早慧,对文字特别敏感事实上他的一生,都在和文字打交噵周此,他的独特的思想意识有很多都是以前人的文字为源头,倘说他以前读到的那些小说和故事正培养了他一种微笑着页对人生嘚做梦的气质、那现在这《蜀碧》和《立斋闲录》一类的“野史”,却大大强化了现实中炎凉人情对他的尖锐刺激向他那般强烈的内心仇恨,注入了深长的后力原来他遭遇到豹病态和卑劣,并非是绍兴一地的特产在其他地方,在许多年以前比这更可怕的事情早已经發生过了,他还有什么理由不能信赖自己的憎恶之心呢。
在三十年后有一次许广平向鲁迅抱怨亲戚的纠缠,他回信说:“尝尝也恏因为更可以知道所谓亲戚本家是怎么一回事,知道世事可以更加真切了倘永是在同一境遇,不忽而穷忽而又有点收入看世事就不能有这么多变化。”①写这信之后一年在广州,青年学生问他为什么憎恶旧社会他更这样回答:“我小的时候,因为家境好人们看峩像王子一样,但是一旦我家庭发生变故后,人们就把我看成叫花子都不如了我感到这不是一个人住的社会,从那时起我就恨这个社会。”②最激烈的憎恨往往产生于盲目的欢喜,最厌世的人正可能原是爱世的人,读着鲁迅这两段文字我不能不感慨命运的残酷,它先是给鲁迅一个宽裕的童年然后在他毫无防备的什么情况下可以拒绝赡养父亲,突然扯掉那一层狰狞人生的伪装布把社会和人性嘚丑陋和卑劣直推到他的鼻子底下,这叫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怎么承受得了?他不因此把人情和世事看得阴暗无趣不因此萌生强烈的愤卋之情,那才真是奇怪呢
有的日本报纸就公然宣称:“西洋人视中国人为动物,实际确乎不得不产生动物、下等动物的感觉因此,他們(指中国人)在生理上已失去人类的资格”⑤因此,鲁迅在这个时候去日本留学便不可避免地受到种种歧视和轻蔑。他走在东京的夶街上就常常遭受少年人的辱骂。你不但是生活在陌生人中间而且是生活在陌生人的鄙视和轻蔑中间,请想一想一个自尊自重的中國人,怎么能忍受这样的处境何况鲁迅又有那样的早年记忆,绍兴街头闲人们的指指点点当铺里高高在上的堂倌的奚落,还有那些从喃京旗营里掷出来的石块和辱骂都一齐会涌上心头,将他推入更深广的屈辱和激愤
鲁迅后来说过一句透彻的话:一个人乏到了自巳打自己的嘴巴,也就难保别人不来打你的嘴巴倘说这句话是凝聚了他一生的许多经验,那他最初在东京见到某些中国留学生恐怕是觸发他产生这个想法的第一批对象吧。日本人蔑视中国人是因为他打败了你,你除了自己振作起来再打败他没有别的话可以说。可鲁迅见到的许多留学生偏偏又那样不争气,非胆不从日本人的轻蔑中汲取自我警策的动力反而以自己的种种乖行,不断地证明那轻蔑的囸当就以与鲁迅同住的留学生来说吧,有整天把地板踏得咚咚作响尘上飞扬地学跳舞的,也有不遵守客店里新老客户循序洗澡的惯例抢先钻迸洗澡间,把水泼得四溅的在这样的日常小事上都如此令人讨厌,其他的方面就更可想而知一面是日本人的轻蔑的跟光,一媔是这些同胞的不成器的丑态难怪鲁迅一拿到修习日语的毕业证书,便立刻跑到偏僻的仙台去除了远远地避开这一切,他实在没有别嘚办法了
仙台又怎样呢,在仙台医学专科学校里只有鲁迅一个中国人,那些讨厌的同胞的嘴脸自然是可以免见了,但是日本囚那股蔑视中国人的风气,在仙台同样很盛仙台报纸上的辱驾中国人的言论,一点都不比其他地方温和鲁迅所在的那个班的学生中,吔同样有对他白眼相加毫不掩饰的人。他考试成绩中等便有同学以为是得了老师的暗中帮助,于是托辞去检查他的笔记甚至写信向怹发出威胁。课间放电影映到日本军人挥刀砍杀中国人,而围观的其他中国人一脸麻木的时候也有同学大声地议论:“只要看中国人嘚样子,就可以断定中国是必然灭亡……”⑥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这样傲慢,鲁迅初到仙台就有教员热心地张罗食住,任课的敎授当中更有藤野严九郎那样满怀善心的人,就是同班同学中也有好几位不满意那些傲慢者的粗暴,特别站出来替鲁迅辩护但是,盡管如此这些事情仍然给鲁迅非常强烈的刺激,只要看看他与同学相处时的神态便可以知道这一点。在大多数场合他都不多说话,給人一种沉静老实的印象他也很少与同学交往,去剧场看歌舞伎也总是独来独往,从不与人同行即便那几位曾经为他辩护的同学,聽说他要离开仙台特地请他吃点心,合影留念他真的走时,却连这几位同学也不通知一个人悄悄离开了,全班没有一个人知道我鈈禁要猜想,他中断在仙台的学业固然有从文的动机,他在仙台过得很不愉快种种刺激使他不愿意继续久居,恐怕也是一个重要的原洇一个他自己也不大愿意承认的潜意识的动机吧?一九0六年初夏鲁迅返回东京,这时候他已经二十六岁了用去了八年的青春,从中國到日本又从仙台回东京,四处寻求生路却总是走不通,兜了一个大圈子还是回到老地方:没有钱,也没有文凭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他此后一生的命运的雏型,在这时候已经显露得相当清晰了
第四章 初皈神灵的狂喜
但鲁迅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虽然不斷地陷入茫然失措的困境他却不以为然,经常还是兴致勃勃对将来充满信心.他还年轻,正是充满幻想的年龄还不能充分领会艰难囚世的含蓄的暗示,但我以为他这时的自信的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于他刚刚获得一种强有力的精神支柱正处在一个信徒初皈神灵时嘚情不自禁的狂喜之中。
这事情还要从他在南京时的看闲书说起他看得相当杂,既读小说从《茶花女遗事》开始,凡是林纾翻译嘚西洋小说有一本就买一本;也看报纸,梁启超主笔的《时务报》几乎是每期必读;他更用心读理论书严复翻译的《天演论》和《法意》,他是读了又读还郑重其事地向别人推荐。后来到日本阅读的面就更宽,一九0三年七月他特地写信给周作人向他推荐约翰·穆勒的《名学部甲》【即《逻辑体系》】,可见兴趣有多大。他当然并不能都读懂这些书,但靠着严复对赫脊黎的学说的中国式的简化,①更甴于梁启超们对社会进步的前景的动人的鼓吹那种物竞天择的进化观念,那种后人必胜于前人将来必优于现在的历史不断进步的观念,却深深地嵌进了他的头脑可以这么说,他这几年间阅读的主要收获便是知道了严复式的进化论。
今天的中国人恐怕是很难体会┅百年前鲁迅初次知道进化论时的兴奋心情了从我们这一代懂事的时候起,进化论就已经是一个"常识"从小学课本起,我们接受的全部囸规教育的哲学基础实际上就是进化论,我们在课堂上学来的有关时何和历史的全部知识都被牢牢地框限在历史进步论的范围之内,鉯至到我们成年的时候几乎每一个人都会认定"历史不断进步"的观念,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天经地义不证自朋。可是鲁迅时代的情形却完全不同。西方思想才刚刚传入影响极为有限,中国的绝大多数土地依然是传统思想的天下。说来也怪中国的历史著作那样丰富,中国人的历史观念却颇为单一从先秦时期开始,无论老于对"小国寡民"的赞扬还是孔子对"大同"世界的向往,更不必说墨子对"上古"和"當今"的种种比较了基本的思路都是一个:今不如昔。正是这种对历史进程的悲观主义描述激发出了形形色色的复古理想,而正是这些鈈断想要返回过去的执拗的信念共同孕育出了"五德轮回"式的循环论观念。从秦汉到明清两千年中国社会的历史事实,似乎又不断在证實那历史沉沦的悲观主义描述证实那一治一乱的循环论思想。你当可想象到鲁迅开始认字的时候,历史悲观主义的精神传统会对读書人有多大的权威。事实上鲁迅在读到《天演论》之前,脑子里原有的历史观念就正是复古和循环的那一套,他别无选择他看到的呮有这一种观念,就只能接受它
不用说,他愈是厌恶四周的现实这种历史悲观主义就愈对他造成精神的重压。一个人不满现状,总是因为他另有一个理想既然现实已经是一个坏的世界,那他理想中的好的世界就只能存在于将来,也就是说不满现状者的唯一嘚精神寄托,就是将来可是,传统的历史观念却告诉你你憧憬的将来并非真正的将来,它实际上是过去你改变现状的唯一出路,就昰复活过去但是,你和统治着现实的既存的势力相比谁和过去更加接近呢?当然是它不是你,因此传统的历史信仰实际上是把反忼现实者诱到了气馁的边缘,你是在和一个比你更有资格代表理想的对手作战你稍微缺乏一点毅力,就会一下子跌进绝望的深渊更何況,还有那个历史不断沉沦的悲观描述在旁边捣乱你就更难摆脱绝望的诱惑。中国历史上有那么多对现实深恶痛绝的人却少有坚决行動,来彻底改变现实的人即使真的动手了,许多人也最终都陷进绝望、颓唐、甚至精神崩溃的境地这传统历史观念的无形的窒息,正昰主要的凶手之一绍兴城里那一位比鲁迅早生三百年的徐文长,便是一个例子
难怪从清代中叶开始,一代一代的改革者都竭力来咑破这种传统历史观念的桎桔从龚自珍、魏源,到康有为、谭嗣同他们鼓吹社会改革,常常都是以倡导新的历史观念作为第一阵开場锣鼓。但是龚自珍也好,魏源也好最后都程度不同地落入了循环论的窠臼,即使强调历史不可重复也不过是重申韩非式的主张。康有为那个"进化有渐"的历史观念更是直接套用了公羊三世说和孔子的"大同""小康"论,不论他的本意多么新颖披上那么多传统辞句的外衣,内蕴的锋芒必然会被掩去许多倘是头脑不大灵活的人,还不容易领会其中的真意因此,这些人探索新的历史观念的努力最终都聚鈈成真正强有力的风暴,荡除传统历史观念的空气许许多多像鲁迅这样的年轻人,还是只能呼吸着陈腐污浊的空气不自觉地走近那无數内心充满怨忿,行动上却并不反抗的失败者的行列就说鲁迅吧,如果没有新的历史观念来激发他的反抗的勇气他会不会也加入这个荇列呢?从那个默默忍受着奚落和冷眼的少年人的身上我分明看出了这一种可能性。
这就是为什么鲁迅读到进化论的时候会那样震動二十多年之后,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兴奋心情:"哦!原来世界上竟还有一个赫脊黎坐在书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鲜?一口气讀下去'物竞''天择'也出来了,苏格拉底、柏拉图包出来了斯多噶也出来了……"③原来历史并不是一路倒退,越来越糟的从猿到人,从低级动物到高级动物分明是一个不断进步的过程,我有什么理由要对将来丧失信心原来人类进化的规律,早已决定了新物必将代替旧粅年轻人必将胜过老头子,我又有什么理由不振作精神为自己争取一个健康的发展呢?原来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不可能永久不变,那些腐朽没落的东西早晚都会被淘汰,我又为什么不奋身而出也来充当一个扫荡黑暗,驱旧布新的斗士呢在鲁迅此时的心口中,进囮论哪里只是一种学说它分明是通向新世界的人口,是黑暗中的第一抹阳光是他对社会和人生的新认识的起点,是他对自己生存价值嘚新判断的基石;他怎么可能不欣喜若狂呢看着鲁迅这兴奋的神情,我真要深深地感激严复正是他描画出来的那个进化论,和传人中國的其他西方思想一起耙一批敏感的中国人拉出了那条已经婉蜒数千年的忍受和绝望者的长队,赋予他们对历史趋势和个人价值的乐观主义的新认识最终将他们造就成一代奋起反抗旧制度创造新社会的先觉者。
鲁迅的心情大变了先前那份受轻蔑、受压迫的痛苦依嘫存在,但另一种俯视现实俯视黑暗的气魄与日俱增;那份走投无路的煌惑并没有消失,但另一种踏上卞坦途的欣喜明显压过了它;对勢利和愚昧的人们的厌恶依然强烈但就在这旁边,又生出了一种分析、探究和拯救他们的理想主义的热情虽不能说那默默忍受的态度僦完全改变了,但一种奋起反抗的冲动显然是更为强烈。他毕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旦信奉了一种乐观主义的理想就自然要付诸行动了。
于是他一到东京就剪掉了辫子,除去那奴隶的可耻的标志接着更沉人"如何求国的庄严的思考,多次和朋友们讨论么""它的病根又在哪里叶他得出结论说:"我们民族最缺乏的东西是诚和爱,换句话说便是深中了诈伪无耻和猜疑相贼的毛病/这毛病是怎麼沾来的?"两次奴于异族……是最大最深的病根。做奴隶的人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说诚说爱呢"那该怎么办/唯一的救治方法是革命!"③這些看法并不特别,无论提问的角度还是回答的思路,都明显受了当时报刊和留学生中的流行思潮的影响但是,鲁迅的启蒙主义的心蕗历程却正是由这样的思考开始故。他吟出"寄意寒星垄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那样宣誓般的诗句毫不掩饰地以救国者自居,又发表《斯巴达之魂》那样慷慨激昂的文字力倡一种与奴隶心态绝然相反的奋勇牺牲的精神。他还和朋友一起利用课余时间去讲道馆练习柔噵,摔跤还自己备了一把刀,声称要回国复仇⑤俨然要做一名斯巴达式的战士了。
难怪他在仙台碰了那么多壁回到东京却依旧意气昂扬,那在去仙台之前就已经萌生的以血荐轩辕的大志似乎稳稳地撑住了他。他很快就重返三年前的生活轨道依旧是学外语,读悝论也依旧是写文章,谈救国他开始长篇大论地抒发去仙台之前就已经形成的那些思想,譬如《人之历史》是宣传进化论,《摩罗詩力说》是崇扬文学中的"斯巴达之魂",《文化偏至论》是鼓吹改造人心,再造精神与四年前写下的《弁言》的题旨,几乎一模一样尤其他这些文章的语言和文风,也像四年前那样慷慨激昂一点都不比《斯巴达之魂》有什么逊色。我觉得与文章题旨相比,语气和攵风更能够表现写作者的情感状态正是从《斯巴达之魂》到《摩罗诗力说》的慷慨激昂的文风,表现了鲁迅在日本期间的基本心态至尐在大部分时间里,他是自居为一个救国救民的启蒙者对自己和民族的前途满怀信心,因此他毫不吝啬自己的嗓门和精力一任那慷慨蕜歌的英雄主义情绪激越飞扬,一九0三年他寄给朋友的照片上眉字间流溢出那样一股勃勃英气,就再清楚不过地证实了这一点
一個人的实际境遇和他对这境遇的理解,竟能有如此大的差异鲁迅明明是处处碰壁,走投无路却自以为踏上了救国救民的希望之道。也許黑暗时代里的最初的启蒙者对自己的处境都会发生类似这样的错觉?但鲁迅的这种情形还是会使人特别担心。命运是无情的不管伱怎样理解它,它总要将自己的真实面日暴露给你夕逼迫你看清楚它鲁迅又是那样敏感的人,他的少年经历早已经在心中灌满了对于冷酷人生的厌借一旦现实打破了他现在的乐观信念,他心理上会发生怎样剧烈的反应呢我似乎又隐约觉出了命运之神对他的恶意,就像茬安排他的童年和少年生活一样莫非它又要重演故伎,先用种种乐观的信念哄住他然后一下子撕破它们,将他再一次推人震惊和绝望嘚深渊我真是不敢再想下去。
第五章 犹豫不定的灵魂
鲁迅毕竟不是小孩子了他对命运之神的恶意,不会再像童年时候那样懵然無知他在理智上确实有错觉,但在下意识里他的实际人生体验还是会深深地影响他。倘说他这时正信奉一种启蒙主义的乐观的信念這乐观的信念本身,却又分明受到他另一些情绪的持续的侵蚀
比方说,他在弘文学院探究中国人的国民性这当然是表现了强烈的啟蒙热情,可你看看他这种探究的具体角度“诈伪无耻和猜疑相贼”,“口号只管很好听标语和宣传只管很好看,……但按之实际卻全不是这回事”,①中国人的毛病不只在愚更是在诈;不只在麻木,更是在虚伪——看到他从这样的角度去理解中国人恐怕谁都会認定,是有一种对人的深刻的不信任在影响他吧也就在这时候,他迷上了俄国作家安特列也夫同时翻译他两篇小说,一篇译名为《谩》[即欺诈]表现人世间的无真诚,另一篇译作《默》描写一家人互不相通,只会默然相对他又那样喜欢尼采,桌子上经常放一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个是对人间阴冷的犀利的洞察,一个是对卑劣人种的整个的唾弃它们居然能引起他的强烈的共鸣。那理想主义嘚启蒙热情显然还不能占满他的身心。在鲁迅这时期的论文中一到驳斥那些他认为乖谬的主张,发动的第一步攻击往往是挑剔主张鍺的实际动机,揭发他们的心口不一这不正是他那个探究国民性的角度的延伸吗?我不禁想起绍兴城中那个在当铺和药铺间匆匆奔走的尐年人想起他十多年来对周围卑劣人心的敏感和憎恶,在上面举出的现象当中这敏感和憎恶是太明显了。
再比方说他写那么多攵字来鼓吹进化沦,《人之历史》是不用说了像《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和《破恶声沦》,只要讲到欧洲和人类的历史他都┅概描述成不断进步的图景。可是一涉及中国的事情,他的立场就不同了对中国的现状,他是彻底否定的什么“本根剥丧,神气旁瑝”什么“**华土,凄如荒原”②说得一无是处。可对中国的过去他有时候却相当推崇,譬如《文化偏至论》一开头他历数从軒辕氏到元明时代中国与外国的种种比较,非常明确地断言中国人以往的“益自尊大”是“人情所宜然,亦非甚背于理极者矣!”③过詓好现在糟,这不等于是说历史倒退吗在另一处地方,他还这样描述中国文化的变迁:“顾吾中国则夙以普崇万物为文化本根,……其所崇爱之溥博世未见有其匹也。顾民生多艰是性日薄,洎夫今乃仅能见诸古人之记录,与气禀未失之农人;求之于士大夫戛戛乎难得矣”,④这不正是一幅历史沉沦的标准图景吗就在西方的理论使他相信历史必然进步的同时,对中国的现实感受却使他不能不承认中国的社会文化是在一路倒退。进化论讲自然淘汰本来包含对退化的关注,可鲁迅对进化论的兴趣却主要不在这一方面,在情感上他对弱肉强食那一套理论,根本就非常反感他更不是一个世界主义者一他最看重的是中国的将来。因此一旦他在中国的历史当Φ找不到一个历史必然进步的证据,这会对他对将来的乐观期望造成多大的威胁呢?还有比这更大的矛盾他这时候正以启蒙者自居,鈳他写下的几乎所有文章都明显表现出对于民众的轻蔑,像“是非不可公于众公之则果不诚,政事不可公于众公之则治不郅”,⑤潒“人人之心无不泐二大字曰实利,不获则劳既获便睡,纵有激响何能撄之?”⑥简直比尼采还要严厉对民众是否接受启蒙,他哽是没有什么信心他甚至有一种相反的看法,以为民众多半要迫害启蒙者从“一苏格拉第也,而众希腊人鸩之一耶稣基督也,而众猶太人磔之”⑦到拜伦的“世辄谓之恶人”,雪莱的“人不容彼而彼亦不容人”,⑧每当赞颂这些天才他总不忘记特别去指出,他們是怎样地为世人所不容他还由此引申出一条规律,说大凡先知和启蒙者都难免要被人视为恶魔:“正如中国所谓叛道,人群共弃艱于置身。”如此蔑视大众、把他们对启蒙的态度设想得这么坏我实在要怀疑,他又怎么能维持住向大众启蒙的热情大概也就是这种對大众的深刻的不信任,使他自我激励的誓词“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显露出那样双重的意味既是发誓献身,却又倍感孤寂他甚至把承受孤独判定为启蒙者的一项必备的条件:“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毁之而不加沮”⑩我总以为,启蒙者是不能对多數失去信心的因为他的希望,他个人的价值就正系在那个多数身上;他也不能把孤独视为当然,更不能把它看成自己的永久伴侣因為在某种意义上,孤独正意味着他的无能和失败当然也可以说,鲁迅这样强调孤独是一种愤激之辞,他的本意还是在给自己打气,唏望能借此更牢固地站稳启蒙者的立场可是,就在他用这样的方法来增强自己的启蒙毅力的同时这方法也会不知不觉地将他引离开启蒙的立场:“有从者则任其来,假其投以笑*使之孤立于世,亦无慑也”11⑩。对大众的是否觉醒都无所谓了哪里还是一个启蒙鍺呢?
再来看他对科学和物质作用的认识一九0三年他写道:“工业繁兴,机械为用文明之影,日印于脑尘尘相续,遂孕良果……”12似乎只要物质进步了社会的精神自然就能进步。他后来写《说铂》写《科学史教篇》,去仙台学习医学也都是表现了这种確信。可是他对中国人的劣根性有那样透彻的认识,实际生活又随处可见种种远非物质进步所能改变的病态现象他对自己的确信,又禁不住要发生怀疑尤其从仙台返回东京以后,更公开发表相反的意见:“纵今物质文明即现实生活之大本,而崇奉逾度倾向偏趋,……必将缘偏颇之恶因失文明之神旨,先以消耗终以灭亡。”13顺着这条“搞物质而张灵明”的思路他一直走到了替中国传统文囮大声辩护的地步:“今世冥通神*之士之所归也,而中国已于四千载前有之矣!”14他甚至替佛教辩护反对占用寺庙来开办新学校:“事理神秘文化,决不为理科入门一册之所范围”15从《科学史教篇》的对于科学局限的承认,到《破恶声论》的对中国传统宗教信仰的赞扬他走得如此之远,现实中病态人心对他的刺激实在太强烈了。
当鲁迅坐在榻榻米上一支连一支地吸烟伏案疾书的时侯,他大概没有想到他写下的这些长篇大论当中,竟有这许多矛盾的地方历史究竟是进步的,还是不进步甚至倒退的个人的价值究竟是在自己身上,还是在社会和别人身上对一个性会的拯救来说,究竟是推动物质进步最重要还是重建精神信仰最重要?他在东京的那几位朋友倘若有谁向他追索过些问题的答案,他多半要回答不出的吧就在那启蒙主义的乐观信仰催促他拿出斩钉截铁的回答的同时,另一种深藏的怀疑却会伸出手来在半道上截住它们。在那个意气风发的启蒙者的姿态背后实际上是一颗被各种矛盾纠缠住的犹豫不萣的灵魂。
灵魂的矛盾必然会在行为上表现出来当时的东京,正是中国流亡者云集的地方许多反抗清朝的政治和军事组织,都以這里作为基地其中有一个光复会,主干都是浙江人全神贯注于组织暗杀和会党起义,在反清组织中态度特别坚决。以鲁迅当时的救國热情他很快就成为这些团体活动的积极参加者,演讲会也好讨论会也好,常常都能看到他那双专注的眼睛他和光复会的关系尤其密切,光复会的实际领袖陶焕卿就是他的熟朋友。到后来他更加入这个组织,他的住所也一度成为陶焕卿存放会旗、标识和其他重偠物件的秘密地点。在同伴中间他的情绪往往特别激烈。光复会会员徐锡麟刺杀安徽巡抚恩铭结果被恩铭的亲兵剖腹挖心,消息传来他在东京的一次集会上慷慨陈辞,忽然听到有人在一旁冷言冷语更大光其火,从此对那人产生反感久久不能释怀。
可是这仅僅是他的一面,他还有完全不同的另一面既然参加了光复会,就要接受领导人的指派有一次,一个任务落到他头上让他也像徐锡麟那样,回国去刺杀清廷的某位大员他当时接受了。可临动身前他又去找那布置任务的人:“如果我被抓住,被砍头剩下我的母亲,誰负责赡养她呢”这很令人扫兴,一个刺客怎么能这样顾虑重重呢?于是光复会收回成命不要他去了。鲁迅很爱母亲他对她将来嘚生活的顾虑,自然是真实的但我想,他所以又回去问却恐怕不止是出于这一份顾虑。要做徐锡麟那样的刺客需要具备特别的心理素质,其中关键的一条就是要能信赖集体,将自己完全交出去鲁迅虽有报国的热情,却不是一个愿意将自己完全交给别人的人原因佷简单,他不能无条件地相信别人即便一时冲动,时间稍长他对卑劣人心的体验,对一切冠冕堂皇的东西的习惯性怀疑势必会一点┅点瓦解他的冲动,使他重新犹豫起来有一次在东京,他目睹一个反清团体的领导人就在手下人进行军事袭击,随时可能遭难的时刻坐在那里谈笑风生,仿佛毫不在意不禁“惊佩不至”,直到许多年以后还一再对人谈起。16我够想象他当时的震惊处在他那样嘚心境里,恐怕任何人都会和他一样要从那可能已经丧命的手下人的立场,来重新审视所谓“牺牲”的意义和价值吧我相信,正是类姒这样的重新审视使他会对朋友这样说:“假如焕卿一旦造反成功,做了皇帝我们这班老朋友恐怕都不能幸免!””他对陶焕卿都如此看,怎么可能义无反顾跑回国内去当杀手呢?
鲁迅虽然有种种充足的内心理由但在当时那样慷慨悲歌的气氛里,他又早作过“峩以我血荐轩辕”的宣誓结果却中途变卦,推卸使命对人对己,总有点不大好交代因此,这件事一直成为他的一块心病将近二十姩后,他还不断地为自己解释他多次对许广平说:“革命者叫你去做,你只得遵命不许问的,我却要问要估量这事的价值,所以我鈈能做革命者”“我看事情太仔细,一仔细即多疑虑,不易勇往直前”甚至坦率承认:“这其实还是革命以前的种种刺激的结果。”18这都是直接的解释有一次许广平问他对暗杀的看法,他回答说:“一这不是少数人所能做,而这类人现在很不多即或有之,哽不该轻易用去;还有是纵使有一两回类似的事件,实不足以震动国民他们还很麻木,……第二我的脾气是如此的,自己没有做的倳就不大赞成。”19这就是间接的辩护了类似这样的反对牺牲的活,他后来更一再说起到三十年代还没有停止。说实话我并不楿信他拒绝当刺客时,就已经想到了这么多它们多半都是他事后持续思考的结果。但也惟其如此更显出了他当时那份犹豫的强烈程度,荣誉感和使命感的压力那么大到几十年后还使他感到沉重,要竭力解脱他最终依然拒绝当刺客,他内心的矛盾有多深也就无须再說了。
当然最能够表现他这时候的行为矛盾的,还是他对婚姻的态度他到日本不久,就接到母亲来信说已为他订了亲,女方名叫朱安是按旧式规矩教养大的,不识字也没有见过他,但母亲见了喜欢便托人说媒,订了这份亲这是典型的包办婚姻,鲁迅的第┅个反应自然是反对,要求退婚母亲的第二封信很快就来了,说不能退婚鲁迅只好后退一步,提出两个条件一要朱安放足,不再纏小脚二要她进学校念书,学认字显然,他这时对自己的婚姻还抱着希望即使不能自己选择,也想尽量将它改造得符合理想可是,母亲的第三封信又来了传达了朱安的意见,一脚已经缠了多年,放不大了;二不愿意进学校念书。事情到这一步已经非常明白,从肉体到灵魂朱安都是一个旧式女人,接不接受她就看你的选择了。鲁迅没有立刻回信似乎是想推迟选择。可没过多久一九0六姩夏天,母亲的信又来了说自己病重,要他速归他匆匆赶了回去,可一跨进家门却看见母亲好好的,她没病诳他回来,是要他完婚:无论时间上还是地理上,他都没法拖延必须立刻决定,你究竟接不接受这个荒唐的婚姻
鲁迅接受了,他如期出席婚礼头仩还装了一根假辫子;婚后第二天,也按着习俗随朱安去娘家“回门”似乎是愿意尽量地符合礼数,但是这并不表明他真愿意屈服,婚后第三天他就搬到母亲房中去睡;再过一天,更干脆离家远行回日本去了。这就很奇怪了如此无情地弃妻而去,说明他井没有放棄对理想婚姻的渴求正因为这种渴求非常强烈,却又遭到残酷的打击他才会产生这样决绝的报复冲动,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又要接受这个婚姻呢?他自己作过多次解释一是说不愿意违背母亲的愿望,为了尽孝道他甘愿放弃个人的幸福。二是说不忍让朱安作牺牲茬绍兴,订了婚又被退口娘家的女人一辈子要受耻辱。三是说他当时有个错觉以为在酷烈的反清斗争,中他大概活不长久和谁结婚嘟无所谓了。
我相信他说的都是实活当他作出选择的时候,他脑子里正有两个世界一个是绍兴家乡的世界,它用多年积累起来的傳统伦理和习惯意识在他内心造就一种甘于忍受的心境,以至他一旦返口家乡面对亲人,心理上便很自然地倾向于担任牺牲者的角色另一个则是东京留学生活的世界,它刺激起他的血性又灌输给他那么多理想和抱负,以至他一旦冲动起来便情不自禁地粑自己想象荿救国救民的志士。有意思的是在他面对婚姻的时候,这两个世界并非简单地站在两边一个诱使他接受,一个力主他拒绝而是相反,它们彼此融合互相渗透,一起把他推向朱安的怀抱他决意为了尽孝而牺牲自己,当然是表现了传统伦理对他的深刻束缚但是,这鈈同时也表现出一种自信一种有能力承担牺牲的重负的自信。甚至是对这重负的不自觉的轻视吗你从这自信和轻视背后。是否又能看見那意气风发的启蒙心态的影响呢他对朱安的怜悯,自然是表现了对弱小和无辜者的人道主义的同情但是、他这样将朱安娶来,又弃她而去不同样是造成她的不幸吗?他所以想不到这一点也正反映了以男性为中心的传统伦理思路的影响吧。同样他预料自己活不长玖而同意接受朱安,自然是表现了东京的激昂气氛的刺激但是,这同时又表现了一种深广的悲观一种对个人幸福的不自觉的放弃。而茬这些背后那绍兴的世界强加给他的阴郁心绪,不也相当明显吗他为这场婚姻举出的三个理由,真是把他的内心矛盾的复杂性表现嘚再清楚也没有了。
鲁迅因到东京一定有一种轻松感,他可以抛开家里那些烦心的事专心从事启蒙了。可他没有想到就在东京,也有一连串烦心的事情等着他呢
他早有一个办杂志的计划,到这一年返回东京的时候已经聚集了几位愿意撰稿的同志,经费也囿人答应提供于是他兴致勃勃,设计封面选择插图,最后连刊物的名字也决定了叫做“新生”,一个标准的启蒙主义刊名可是,倳情很快又变了先是,一位撰稿人去了英国音讯全无,原先答应的稿件一个字也不见寄来;接着是那位答应出钱的朋友,支支吾吾哋食了言剩下鲁迅和其他两位不名一文的人,对着那些插画和封面草图发怔当初办杂志的消息传出去时,留学生中间便有人连声讥笑、一位冒失鬼甚至当面来问:你们办这杂志有什么用现在是连杂志也流产,什么都不用回答了
但鲁迅并不泄气。他一面在其他留學生办的杂志上接连发表文章抒发那些他原想借《新生》来抒发的意见,一面又与也到日本来留学的周作人一起筹借资金,寻找出版商要将他们翻译的那批俄国和巴尔干作家的小说结集出版。经过一年多努力书终于问世了,就是分成两册的《域外小说集》、这在某種意义上是另一种形式的《新生》,倘能够有影响多少也可以弥补《新生》流产带给他的失望。可惜的是书的销路很差,上册印了┅千本下册印了五百本,可上下册加在一起卖出去的还不到一百本。那堆积在寄售处库房里的剩余的书足以将鲁迅内心又一次燃起嘚希望之火,彻底熄灭
《新生》的流产和《域外小说集》的滞销,向他清楚地展示了留学生活的暗淡前景他在日本已经住了七年,最初的狂热日渐消减思想上的矛盾开始显露出来,他也越来越容易怀疑和犹豫了倘若在这时,能有实际的成绩做出来那还可以坚萣原先的启蒙信念,偏偏又接二连三地遭受挫折就不能不使他为以后感到担忧:接下去做什么好?就这样坐在公寓里读书、学德语也僦在这时,绍兴老家又一次向他撒出网来:因为家中添了朱安生计日艰:周作人又在东京读书,还要和那位自本姑娘羽太信子结婚急需接济,母亲希望鲁迅能回国谋生以养全家——前面已经路途茫茫,背后又生出这么多牵制两方面一旦合了围,留给鲁迅的回旋余地也就没有什么了。一九0九年八月他离开东京回国,结束了十年的求学生涯十年前他怀着寻找国家和个人出路的热情离家远行,可现茬他却为承担他其实并不愿意承担的责任而返回故乡,当他站在轮船甲板上回顾那离得越来越远的日本海岸线的时候他的心情会是怎樣呢?我想他一定清楚地感到了命运之神的严酷和无情吧。
鲁迅回到国内先是在杭州的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担任生理和化学教员。峩见过他此时的照片:短发西装,雪白的衬衫系着领带,唇上留着短短的胡髦很神气。这似乎正表现出他的心态虽说是口园挣钱養亲,毕竟还挟着一股东京生活的豪气你看儿个月以后,全校教员奋起抵制蛮横守旧的新学监他会那样坚决地冲在前面,以至被人称為“拼命三郎”就可以知道他的锐气还有多么旺盛。
但是这时候的清廷已经摇摇欲坠,社会各界一片黑暗即使身在新式学堂,涳气也一样浊重难堪且不说官僚的压制,小人的倾轧就是那似乎应该真心未汇的学生,有时候也会使鲁迅大吃一惊有一次上化学课,在教室里试验氢气的燃烧他在讲台上放好一个氢气瓶,却发现忘了带火柴只好对学生们说:“我去取火柴,你们别去碰这个瓶子┅旦空气进去了,再点火就要爆炸的!”可是等到他拿了火柴回来,一点火那氢气瓶“嘭”地就炸开了,他手上的鲜血溅满了雪自的覀装硬袖也溅满了讲台上的点名簿。到这时候他才发现,原先坐在前面两排的学生部早已移坐到安全的后排去了他们是知道氢气瓶偠爆炸的!我真无法想象他当时看着这群学生的心情,说他们年幼无知罢他们中有些人的年龄,早已超过了三十岁那么是存心捉弄教員?倘真如此他还有什么心情继续给他们授课?直到多年以后他在北京还屡次提起这件事,可见刺激是如何深那火柴引爆的岂止是┅只氢气瓶?它分明引爆了埋藏在鲁迅心中的全部怀疑和不信任
在杭州仅仅当了一年教员,他便离开回到绍兴的府中学堂去当学監。大河都那样污糟小沟里怎么会干净,他在府中学堂教了不到半年就已经想辞职了,实在是找不到其他的地方才又勉强干了一学期。到第二年夏天他无论如何不想再干了。他向上海的一家书店申请当编辑还译了一点德文书去应考,结果被拒绝了他又托朋友往其他地方找饭碗:“越中学事,惟纵横家乃大得法不才如仆,例当沙汰……而家食既难,它处又无可设法京华人才多如鲫鱼,自不鈳入仆颇愿在他处得一地位,虽远无害……”①一面是“家食”的逼迫一面是“纵横家”的排挤,他夹在这样的缝隙之中心情自不免消沉起来。他此时只有一个好朋友许寿裳可以发发牢骚:“仆荒落殓尽,手不能书惟搜采植物,不殊向日又翻类书,苔集古逸书數种此非求学,以代醇酒妇人也,③语气间竟流露出一种凄苦贫困和闭塞,向来是套在中国文人脖子上的两根绳索你有再大的志姠,一旦饭碗被砸就立刻会访惶无措;纵有满腹经纶,一旦溶入宵小狠集的角落也就毫无办法,徒然受气古往今来,多少有才气有菢负的文人被这两根绳索勒得奄奄一息。你看鲁迅回国才两年,心情思路都已经和作“拼命三郎”的时候大不相同他自己也知道,囿一次对许寿裳讲述催周作人回国的事:“起孟来书谓尚欲略习法文,仆拟即速之返缘法文不能变米肉也,使三年前而作此语当自擊,然今兹思想转变实已如是颇自悯叹也”,③很明白自己的精神活力已经被艰难琐碎的生计之碾磨损得伤痕道道,就像十年前一样倘若不能挣脱出去,他多半又要被他深恶的绍兴城吞噬了
就在他一封连一封向许寿裳写信求援的时候,辛亥革命爆发了几乎一夜之间,中国就变了颜色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取代了宣统皇帝,千千万万中国人也由清廷的奴隶变为民国的公民武昌起义后一個月,革命党人王金发带着军队乘坐一队大木船抵达绍兴,当上了绍兴军政府的都督以共和代替专制,本是鲁迅在东京奋斗的目标;浙江会党出身的王金发曾经陶焕卿的介绍,参加过光复会更算得上他的同志。因此无论全国还是绍兴,形势的发展似乎都符合鲁迅原先的期待王金发到绍兴不久,便委任他为绍兴师范学堂的校长更容易使他产生希望,似乎天地果然翻了个身新的时代开始了。
鲁迅又变成了“拼命三郎”他奔走迎接绍兴的光复,还自己挟着指挥刀带领学生上街游行,维持秩序接手绍兴师范学堂的校长之後,更是尽心尽力从学生的睡眠一直管到他们的伙食,查夜诊病,代教员批改作业向王金发索讨经费,几乎到了事必躬亲的地步怹还支持几个学生办了一张《越锋日报》,替他们拟发刊辞辟杂文栏,换着笔名写短文针砭绍兴的种种时弊,甚至抨击军政府昔日茬东京筹办《新生》,撰写政论的热情再度焕发出来。
但是就像中国的其他地方一样,绍兴是这样一个绍兴不作根本的改变,呮换几个当官的人那就用不了多久,一切都会恢复原样王金发很快就被原先的绅士们围住,得意洋洋地摆起都督的威风连他手下的隨员,穿布衣来绍兴的不上十天,也纷纷换上了皮袍子腐败的速度一点都不比旧官僚慢。鲁迅的日子很炔又难过起来种种排挤且不詓说,单是学校的经费就要催了又催,最后干脆答复说:“没有了!”他这校长还怎么当回到家里,他忿忿地对母亲说:“绍兴地方鈈好住!在在绍兴非要走衙门捧官场不可。这种事我都搞不来!”④王金发不给学校经费却送了五百块大洋去收买《越锋日报》,那幾位年轻人居然也收下鲁迅跑去劝阻,竟碰了一鼻子灰上面是这样的军政府,下面是这样的反对派辛亥革命前那种视绍兴为“棘地”的念头,自然会重新浮上他的心头中国的老话说,危邦不入既然绍兴不可居留,那就还是走吧不到一个月,《越锋日报》馆果然被王金发的士兵捣毁就更证实了他的判断:从少年时代起,绍兴就一直使他蒙受压抑即使辛亥革命,也不能改变这种状况他再也不鼡抱什么希望,他韧绍兴这座城市的缘分已经尽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由于许寿裳的推荐,南京临时政府的教育部长蔡元培邀请鲁迅去当部员这不啻是向他开启了一扇逃脱绍兴的门户,他当然要夺门而出一九一二年二月到南京;三个月后教育部北迁,他又被任命為北京政府教育部的金事;兼社会司第一科科长于是在五月底抵达北京,住进宣武门外的绍兴会馆
从一九一二年到一九二五年,魯迅在教育部做了十三年的佥事他对工作相当负责。为筹办历史博物馆他曾经捐出个人收藏的文物;有一次,办公室里堆着一批送往德国参加万国博览会的文物他甚至通宵守卫,不眠至晓那一,套通行几十年的汉语注音字母(6、夕、门、E……)就是他和许寿裳等囚在一次教育部的“读音统一会”上建议通过的。由于协助筹办一个展览会他还获得教育部的一枚奖章。甚至到西安讲学他也不忘记指名看西安“易俗社”的秦腔演出、还捐款给这个剧社,因为它受过教育部的褒奖正在他工作的范围之内。他是个认真的人既然拿着官俸,做事自然不会马虎但是,他初到北京时的格外尽力是否也因为这是一种新的生活,他愿意自己的命运有个转折所以特别殷勤呢?希望自己的生命能有一个值得的意义这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欲望,虽然鲁迅经历过那么多挫折和失望现在这远离绍兴,依时办公嘚生活毕竟和以前有很大的不同,倘他固此产生某种隐约的希望不也是非常自然的吗?
可是北京的生活很快又变得难捱起来。魯迅一个人住在绍兴会馆西侧的一排僻静的小屋中除了去教育部办公,便是一人向壁寂寞和无聊与日俱增J匕京官场的气氛一天比一天緊张,随着袁世凯当皇帝的欲望日益强烈他手下的鹰犬也日益猖狱。他们特别警惕政府内部的文官不断地捕人,以此威吓那些可能反袁的官员鲁迅偏偏又是随蔡元培北上的官员,属于南方的革命党就格外容易引起特务的注意。在教育部内蔡元培已经辞职,新任总長视鲁迅为蔡党也正在寻找机会,要将他赶出教育部怎么办?看看教育部的同僚都纷纷学古人的样,或嫖或赌或古玩或书画,公開表现自己沉湎于某一种嗜好来逃避袁党的猜疑的目光。连那位蔡锷将军也是躲在名妓小凤仙的房中,才保下一条命鲁迅除了学大镓的样,没有别的路可走但是,他生性简朴不爱赌,也不喜嫖买古玩书画吧,又没有那么多钱只好选择一种较为省钱的事情一丛石刻拓本抄古碑,作为自己的“嗜好”于是,他每天上午九十点钟起床梳洗后直接去部里办公,到黄昏时返回会馆吃过晚饭,八点鍾开始抄碑看佛经,读墓志常常要到半衣一两点钟。买来的汉碑拓片大多残缺模糊抄起来极费心思,有时候抄清一张要好多天既能远祸,又能消磨长夜鲁迅渐渐还生出校勘的兴趣来。一夜连一夜的孤灯枯坐时间也飞快地流逝,一眨眼竟抄了五六年。
当然在绍兴也罢,在北京也罢饺鲁迅真正难捱的,都不仅仅是政局的无望和官场的压迫当他劳累了一天,在绍兴师范学堂的校长室里独唑抽烟的时候当他在绍兴会馆的静夜中辗转难眠,静听窗外老槐树叶的簌簌声响的时候他会不会后悔自己过去的天真呢?当初在日本以为天地广大得很,也就不怎么在意与朱安的婚姻甚至对人说,那是母亲娶媳妇可他现在回来了,发现天地原来那样低窄自己也並无振翅高飞的能力,其实是只能在一块极小的地面上兜圈子而在这个圈子里,正有朱安与他朝夕相对:到这时候他才真正尝到那场婚姻的苦味,才明自过来是自己娶了媳妇。倘说朱安是个包袱它可并不是压在别人身上,而是压在他的身上
他的天性毕竟温厚,一直勉强自己对朱安以礼相待。有一次朱安娘家经济拈据他还寄钱去资助过。我甚至相信他曾经作过努力,要和朱安建立某种情感的交流她毕竟是他的妻子,越是在社会上遭遇种种的不如意那种想在家庭中寻求安慰的冲动,也自然会越加强烈我更相信,朱安┅定也竭其所能尽量来迎合鲁迅,她知道鲁迅不喜欢她但她既然嫁到了周家,就甘愿一辈子陪伴他能获得他的接纳,是她后半生的朂大目的可是,他们之间的智力和文化差距实在太大鲁迅对她又没有感情,稍一接触便会发现她的种种缺陷,那点原来就很微弱的茭流的热情很容易就消退下去。他对母亲抱怨说:“和她谈不来……谈话没味道,有时还要自作聪明……有一次我告诉她,日本有┅种东西很好吃她说是的,她也吃过的其实这种东西,不但绍兴没有就是全中国也没有,她怎么能吃到这样,话就谈不下去了談话不是对手,没趣味不如不谈……”⑤连活都不想谈,从鲁迅这一面说已经是将朱安视同路人了,可是他们又必须住在一起,你想想从早到晚,都要和一个其实连话都不愿对她说的女人在一起这种处境,真可以算是上帝施加给人类心灵的最难捱的苦刑了
怹当然要逃避,可是倘不离婚,这逃避的余地也就很有根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家独住所以鲁迅回国之后,先是住在杭州后来回绍興,也多半住在师范学堂的宿舍里很少回家过夜。他在托许寿裳给他介绍工作的信中特别写上“虽远无害”,就正是出于这种离家避居的愿望后来去南京,去北京他都是独自一人,情愿忍受种种独居的困苦也不肯将朱安接来同住。在绍兴会馆的七年间他都是一囚独居,倘不是
母亲几次来信要他接她们去北京,他恐怕还会一直这样逃避下去吧
但是,这仅仅是一种形式上的逃避朱安昰不在身边了,婚姻的束缚依然紧跟着他至少在初到北京的几年里,他几乎没有一个女性的朋友他才三十几岁,每个体格健全的男人嘟有的那些欲望和渴求他同样也有。它们得不到宣泄和满足时的痛苦更会对他造成精神和生理上的双重折磨。一个正当盛年的男人茬至少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一直过着禁欲的生活我真难以想象,他是怎样经历这一切又是用什么方法来缓解那些折磨的。郁达夫曾经引他一位学生的话说鲁迅“虽在冬天,也不穿棉裤是压抑性欲的意思。”⑥我不想说事实就一定如此但可以肯定,为了长时期地克淛自己的孤独感和性欲他一定用过各种艰难的手段,在心理和生理上也难免要付出代价鲁迅学过医,很知道这样的禁欲生活对人会有什么伤害他后来写道:“因为不得已而过着独身生活者,则无论男女精神上常不免发生变化,……生活既不合自然心状也就大变,覺得世事都无味人物都可憎”,⑦这些话虽有特定的指向他对鸦身者的心理变态能有这样透彻的把握,显然是掺人了自己的切身体验明知道这是一种折磨,却还要挑选来担着因为倘不如此,就必须担任另一种更苦的罚役请想一想。他是在用什么样的心情过日子
难怪在绍兴的时候,甚至还在杭州的时候他就逐渐养成了一种不修边幅的习惯。我们都还记得他刚结婚的时候是如何被乡人看成漂亮的人物,也记得他归国初期留在照片上的那副西装革履,英气勃勃的神情可是,才一两年的时间到辛亥革命之后,他竟是以这樣的模样出现在绍兴师范学堂:神色苍白面容削瘦,头发长到一二寸不修剪,根根直坚简直像四五十岁的人:一件黑色棉布袍,从秋天直穿到冬天;黑色的西装裤再加上黑色的袜子与皮鞋;不多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笑容——这变化真是太大了!一个人的衣着习惯正反映出他内心深处对自己的态度。中国向来有故意穿得破破烂烂显示洒脱不拘的名士风度,但鲁迅不是这种人他并不愿意自己囚艏垢面,譬如对自己的胡子就经常拿着剪刀修剪。但他事实上仍然养成了随意马虎的衣着习惯而且不仅在穿衣上,其他诸如被褥的软硬薄厚家具的舒适与否,他都颇为随便他甚至嘲笑别人使用生发油之类的化妆品,这是否正表现他对自己的一种深藏着的不在乎呢侽人久不与女人交往,往往不惮于邋边但你从鲁迅身上看到的,却不只是这一点自成年以来,他辗转奔波苦苦追求,却不断受挫處处碰壁,现在又蛰居在这寂寞萧索的北京城中的一角国家社会的前途也罢,个人的功名事业也罢他都不能不看淡,不能不放弃而既然如他后来所形容的,在婚姻大事上饮用了“慈母……误进的毒药”⑧对自己的个人幸福,他也不能再抱什么希望了他刻了一方石嶂,曰“堂”;又给自己选了一个号叫做“俟堂”。笔划虽不同意思是一个,就是“待死堂”他竟会取这样的名号,刻这样的印章就是再粗心的人,也不难想见他的心情一种对于社会和个人的深刻的悲观,一种对于历史和将来的凄苦的绝望正文织成他这时候的基本心态。我所说的那种深藏在他内心的对自己的不在乎就正是指的这一点。
鲁迅思想历程的一个重要的阶段已经结束了。仗着童年时代养成的天性也因为青年人的乐观和天真,他一直都没有认真去正视自己的命运也一直不愿意放弃乐观进取的理想。可是现在他不但被迫回国谋生,更满饮了回国之后的十年的人生苦酒就是再不情愿,他也只能承认自己是已经被赶进了一个深坑,环顾四周似乎都没有爬出去的可能,那就干脆坐在里面等待任凭你什么东西,包括死亡都请来吧!一种极度的愤激,使他对自己的命运的理解第一次和那命运本身吻合了。
第七章 戴着面具的呐喊
但是就在鲁迅自以为无望,只能“待死”的时候从那深坑的上面,却叒悄悄地垂下了一根绳梯它就是陈独秀在一九一五年夏天创办的《新青年》①。这位因参加“二次革命”而被迫流亡日本的安徽人年齡与鲁迅相仿,性情却远比他开朗刚刚回到上海,就一心要和袁世凯们再战一场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指望政治和军事斗争,而是转向思想启蒙他的目的也不再是推翻一个袁世凯,而是要铲除滋生军阀专制的整个文化和思想传统他在心里恨恨他说:别看在政治和军事仩斗不过你们,我现在用新思想和新文化唤醒年轻人看你们还能站得稳身!正是在这种激烈的战斗情绪的催促下,陈独秀将《新青年》辦得生气勃勃很快就引起了北京、四川甚至远在美国的志同道合者的响应,胡适李大钊,高一涵钱玄同等人先后参加了编辑部。正巧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学校长决心将这所官气极重的京师最高学府改造成新思想的大本营,便将陈独秀和胡适们请去当教授《新青年》吔随之迁往北京,声势更为壮大到一九一七年和一九一八年,北京已经形成了一个以《新青年》和北京大学文科为中心的新文化运动咜激动了几乎每一个敏感的读书人的心。
鲁迅住在北京又在教育部任职,对这场越刮越猛的新文化运动当然是知道的。但是他開始却并不重视,也不以为它会对社会有多大的作用他从一位朋友那里听说了《新青年》,便特地买来看着完之后,却没有多大兴趣就丢开了。对蔡元培改革以后的北京大学他的印象也不好:“大学学生二千,大抵暮气甚深蔡先生来,略与改革似亦无大效。”③甚至到一九二0年“五四”学潮发生一年多了,他还这样说:“比年以来国内不靖,影响及于学界纷扰已经一年。世之守旧者鉯为此事实为乱源;而维新者则又赞扬甚至。全国学生或被称为祸萌,或被誉为志士;然由仆观之则于中国实无何种影响,仅是一时の现象而已;谓之志士固过誉谓之乱萌,亦甚冤也”3一个准备“待死”的人,对世事的理智判断自然容易悲观
但是,就在他嘚理智如此消极地看待新文化运动的同时他的生命本能却作出了热烈的反应。他毕竟还不到四十岁就是理智上再绝望,生命的本能冲動也不会甘心它总要时时冒上来,想拽他离开那单人禁闭式的生活因此,一旦听见绍兴会馆外面的新文化运动的声浪它自然就要抓住不放,以此来刺激鲁迅内心的怀疑意识将它引向与原来相反的方向,不是怀疑乐观和理想而是怀疑悲观和绝望:我的命运就真是这樣地不可改变了么?难道就只能这样消磨余生了么就算不能摆脱母亲给自己设下的婚姻桎梏,在对社会的改革上面我也一点都不能出仂了么?社会给了我那么多伤害为什么我就不能用呐喊来报复它呢?即便于实际并无多大的帮助至少可以使自己振作一些?……在人嘚各种意识当中怀疑意识常常是最有力的,它本身不需要提出证据也就很难用什么证据彻底地驳倒它。越是内心矛盾的人越容易接受怀疑意识的影响,因此鲁迅的生命本能一旦获得这怀疑意识的帮助,悲观主义的理智就不大能再长久地压制住它到一九一八年,他終于接受钱玄同和陈独秀的怂恿开始向《新青年》投稿。先是小说再是诗,再是杂文和长论:以投身新文化运动为绳梯他决意要爬絀那个“待死”的深坑了。
要爬出去却不容易他先得克服一个很大的心理障碍。他这样描述钱玄同动员他投稿时他的心理活动:
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说: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
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偠闷死了然而是从
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嚷起来,
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
無可挽回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绝没有毁坏这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箌希望,却
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
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④他说得很坦率虽嘫是决意呐喊了,心境却和在东京策划《新生》的时候大不相同也和绍兴光复后率领学生上街游行的时候大不相同,当年那种真理在手理想必胜的信念,那种慷慨激昂志在天下的雄心,已经所剩不多他现在的“确信”是在另一面,那就是铁屋子的“万难破毁”倘若层层追究他提笔作文的最终动力,那大概只有一个“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就只有这样的命运不甘心社会就这样保持对自己的胜利。泹是他又要投身一场宣传新思想的运动,尤其是这样一场中国式的意在改造社会救国救民的文化运动③,他必须像陈独秀们那样扮演┅个演说家和鼓动者的角色必须向公众不断地发表意见。而且在“五四”新文化运动这样为着特定的社会政治目的发动起来的运动当Φ,发动者并不能自由选择自己想说的话他们最初设定的目标,早已为他们划定了说话的范围你不是想唤醒民众去铲除专制吗?你就呮能在你的思想武库当中选那些最能迅速地打动人心,最能激发人反抗冲动的兵器来挥舞在二十世纪一十年代,陈独秀们手中的新思想全都是从西方搬来的,人道主义进化论,科学和民主诸如此类,大家都相信它们是最有效的思想武器几乎每一个投身新文化运動的人,都情不自禁会拉开嗓子热烈地鼓吹它们。不用说鲁迅倘要给《新青年》写稿,也就只能讲这些东西
这就是他的心理障礙:一方面,他必须加入陈独秀们的思想合唱必须装得和他们一样满怀信心,以为用这些外来的思想就一定能改造中国可另一方面,怹心里又并没有这样的信心他相信的东西甚至正和它相反,这怎么办
从他那段有关“铁屋子”的自我描述,可以看出他是通过这樣两步克服自己的障碍的第一步,还是靠那个怀疑意识虽然自己拥有“必无的证明”,钱玄同的希望却是指向将来只要前面还有一個将来,你就不能说它一定不能实现在这里,他运用的正是那种“即使太阳已经从东边升起了一万次也不能说它明天就一定不会从西邊升起”的推论。第二步既然钱玄同式的希望也能成立、那就不必在它和自己的“确信”之间弃一择一,而是两者都不妨接受心里保留“确信”,手上却开始“做文章”说得明白一点,就是干脆戴一副面具从严格的启蒙主义标准来看,这自然是一种信仰上的不彻底一种对待内心矛盾的灵活性,但是鲁迅恰恰是靠着这种不彻底和灵活性,才跨过了那个心理障碍发出启蒙的呐喊。他早已过了信仰純一的年龄思想上只会越来越复杂,现在却在扮演一个信仰坚定的角色除了戴面具,他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在整个二十年代,他甚至嘟不否认这一点一九二五年他对许广平说:“我所说的话,常与所想的不同至于何以如此,则我已在《呐喊》的序上说过:不愿将自巳的思想传染给别人。何以不愿则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而自己终不能确知是否正确之故”③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他更在公开的文嶂中写道:“几年以来有人希望我动动笔的,只要意见不很相反我的力量能够支撑,就总要勉力写几句东西……人生多苦辛,而人們有时候极容易得到安慰又何必借一点笔墨,给多尝些孤独的悲哀呢”这已经是和盘托出了。
于是他摆出了慷慨陈辞大声疾呼嘚神态。他抨击现实中种种鼓吹迷信乱诌“鬼话”的怪事,更驳斥社会上种种捍卫“国粹”诋毁新学的谬论;他号召觉醒者“大叫”,一直要“叫到旧账勾消的时候”③更希望青年人“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他极力鼓励:“新的应该欢天喜地的向前走去,这便是壮旧的也应该欢天喜地的向前走去,这便是死:各各如此走去便是进化的路”,10更斩钉截铁地宣布:“生命的路是进步的……什么都阻挡他不得。”11他还多次拿欧洲的事情来作将来的证明由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欧洲人的自我反省,引出一多有不自满的囚的种族永远前进,永远有希望”的结论12;由俄国“十月革命”的成功他更一往情深地咏叹:“在刀光火色衰微中,看出一种薄奣的天色便是新世纪的曙光!”13简直和十年前向《河南》杂志投稿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了。…但这只是一种表相他心里并不真这样噭昂。就在写这些随感录的同时他给一位东京的朋友写信说:“中国人无感染性,他国思潮甚难移殖;将来之乱,亦仍是中国式之乱非俄国式之乱也”,甚至断定中国的转变“但有一塌糊涂而已!”14比起那些随感录,这封信中的话当然深刻得多我今天阅读它,仍然感觉到沉甸甸的分量一个人对社会的未来已经有了这样透彻的认识,他怎么可能激昂得起来面具终归是面具。不可能遮没真人嘚全身时间一长,写的文字一多鲁迅内心那些悲观的“确信”,难免要从面具的四边溢露出来一九二三年他去北京一所女子师范学校演讲,本意当然是鼓励年轻人切实争取人生的幸福可他讲不多久,却说出了这样的话:“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囚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警醒他”②这不又是那个“铁屋子”的比喻吗?在这篇不长的演讲中他几次三番重复这样的意思,还引了俄国作家阿尔志跋绥夫的话说是“万不可作将来的梦”,几乎要将面具掀开来了到了一九二五年,他更在雜文中接连表示对于历史进步论的怀疑和否定:“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③┿年前他只是把中国过去的历史看成是一种倒退的历史,现在他干脆把这倒退的历史一直延续到了现在。于是他要人们到历史上去寻找“将来的命运”:“试将记五代、南宋明末的事情的,和现今的状况一比较就当惊心动魄于何其相似之甚,仿佛时间的流逝独与峩们中国无关”;他更悲愤地仰天长叹:“‘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用了这许多材料,难道竟不过老是演一出轮回把戏而已么”17
一般说来,人总不愿意说话自相矛盾鲁迅所以要戴面具,就是想避免这一点既然是呐喊助阵,更不应该泼冷水何况他也并不真能肯定,这仗一定就非输不可固此,只要还没有气昏了头他就总要勉强自己,尽管多说些乐观的话可是,就是他的这些勉力呐喊的活你听到后来,也常常会不自觉地收紧心胸因为那呐喊当中,分明显出一种勉强一种愤檄,你甚至会觉得它非常刺耳就像是一种反话。
比方说还在一九一八年冬天,他就对《新青年》式的启蒙发表过这样的看法:“倘若有人偏向别处走再劝一番,固无不可但若仍;日不信,便不必拼命去拉各走自己的路”,接着还引耶稣和尼采的话:“耶稣说见车要翻了,扶他一下Nielzsche说,见车要翻了推他一下。我自然是赞成那稣的话;但以为倘若不愿你扶便不必硬扶,听他罢了……倘若终于翻倒,然后再来切切实实地帮他抬”18这些话的整个的意思,当然是积极的“各走自己的路”也好,“切切实实地帮他抬”也好都是主张有为的。但是你再仔细体菋,就会发现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放弃——倘若他们不肯听劝,那就随他们去吧这就和《新青年》的基本立场不一样了。既是想改造社会那就不能讲放弃,倘若这个“他”不止是代表一群遗老遗少它更意味着形形色色的愚昧的人群,意味着从赵太爷到阿Q的社会的哆数呢“他”将使整个民族都坠人灭亡,你还能放弃吗可是,从鲁迅这话的逻辑来看他的回答应该是:“不错,也一样放弃”事實上,在一年以前他早已在私下作出过这样的回答:“盖国之观念,其愚亦与省界相类若以人类为着眼点,则中国若改良固足为人類进步之验……;若其灭亡,亦是人类向上之验缘如此国人竟不能生存,正是人类进步之故也”③一九二一年,他更在公开的文章中說:一个人死了,在死者自身和他的眷属是悲惨的事但在一村一镇的人看来不算什么,就是一省一国一种……”20活虽故意只说了半句但那个“听他罢了”的范围有多大,却是标示得明明白自了我当然理解他的苦心,这“实在不行就算了”的说法其实是一剂预防针,是用来稳定启蒙者的情绪使他不至于为了收不到效果而失去信心,目的还是在打气的但是,恰恰是他这种先找一条心理退路的咑气方式使人禁不住要心里发凉,那对启蒙的无效的透彻的预感实在凸现得太触目了。
在谈及思想启蒙的时候他还有一种特殊嘚说法,就是强调它的长期性一九二五年他说:“现在的办法,首先还得用那儿年以前《新青年》上已经说过的‘思想革命’人……而苴还是准备‘思想革命’的战士和目下的社会无关。待到战士养成了于是再决胜负。”21在另一处地方他说得更具体:“现在役奈何,也只好从智识阶级一其实中国并没有俄国之所谓智识阶级此事说起来话太长,姑且从众这样说——一面先行设法民众俟将来再談。”22这其实还是那个“各走自己的路”的意思是预防久攻不克的焦躁而先作的一种心理准备,并不是启蒙没有效果而是它本来僦来得慢,社会一定会有改变民众也一定能够醒悟,只不过这一切都在遥远的将来你现在还不能够看见--差不多七年之后了,他却還是在重复“听他罢了”的诸你说这是呐喊呢,还是叹气
当然,鲁迅在“五四”前后发表的最重要的文字还是小说。从《狂人ㄖ记》到《白光》他四年间一气写下了十多篇。他自己说他写这些小说是意在“呐喊”23,你顺着这个角度去读也果然会从中听絀启蒙的呼叫。《狂人日记》是揭发中国历史的“吃人”的本质《孔乙己》则是表现冷酷人世的另一种“吃人”的真实。《药》凸现了咾百姓的深入骨髓的愚昧《风波》则强调了中华民国的徒有其名的脆弱。《白光》描绘出旧式文人的无可挽回的悲剧控诉和讽刺都远仳《孔乙己》犀利;《阿Q正传》对病态的国民灵魂的透彻的揭发,对辛亥革命前后中国社会情形的深刻的表现更是汇聚成宏大雄壮的啟蒙的呐喊,显示出“五四”那一代人的社会批判的最高水平不用说,与随感录相比这些小说更能够表现鲁迅的呐喊的激情。
但昰就像他那些独特的打气的话一样,你细读他这些小说到最后也会在呐喊的声响之外,又觉出另外的意味譬如《狂人日记》,那“誑人”对“吃人”的历史的批判是那样彻底在吃人者的包围中间又那样不屈,最后还要高喊“救救孩子”你多半会将他奉为一名清醒嘚先觉者吧,可是鲁迅在小说的引言当中,却引用“狂人”的哥哥的话说他“早已愈,赴某地候补矣”24一旦把这引言和正文部汾联系起来,你会产生什么样的感觉呢再譬如《药》,以“愚昧的乡民拿启蒙者的鲜血当药吃作为基本情节,通篇的描写又是那样冷峻阴郁尽管作者在结尾添了一个花圈,放在启蒙者的坟头整篇作品的压抑的氛围,还是会使你喘不过气来尤其是《阿Q正传》,从苐一章 的有意的挪榆和戏谚到最后一章 描写阿Q临刑时的不自觉的紧张,作者的叙述态度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先前那居高临下的气勢逐渐消失,你最后看到的竟是一种与阿Q感同身受式的绝望的悲哀,到这时候一种无以名状的消沉和沮丧情绪,会不会早已悄悄地潛入你的心头还有那篇《头发的故事》,主人公N竟说出这样一长篇话:“你们这些理想家又在那里嚷什么女子剪发了,又要造出许哆毫无所得而痛苦的人!现在不是已经有剪掉头发的女人因此考不进学校去,或者被学校除了名么……仍然留起,嫁给人家做媳妇去忘却了一切还是幸福,倘使伊记着些平等自由的话便要苦痛一生世!……你们的嘴里既然并无毒牙,何以偏要在额上贴起‘腹蛇'两个夶字引乞丐来打杀?”25简直是重申那个“铁屋子”的比喻那“假使寻不着出路,我们所要的倒是梦”的愤辞了
鲁迅写《狂囚日记》和《阿Q正传》这类小说,本意当然是在以启蒙的眼光去刻画昏睡着的“他们”,他甚至还担心“我虽然竭力想摸索人们的魂灵,但时时总自憾有些隔膜”26可是,文学创作毕竟有自己的法则无论作家抱着怎样的动机。一旦进入创作总难免要受这法则嘚约束,而它的头一条就是:以白你目己!因此,鲁迅就是心再诚再想遵从启蒙主义的“将令”,他内心的那些与启蒙态度并不相符嘚情
一些所谓的社会“公德”不过就是制约穷人的工具 富人会有赡养老人的问题吗?根本不會 世界上99%的国家都没有“赡养老人”的法律。 为什么这个中国老人没有退休金.养老金.医疗保险 如果他有退休金.养老金.医疗保险,他需偠别人“赡养”吗
这样的人禽兽不如。一定要教训不要调解,直接到法院起诉他 让他在亲戚邻里面前抬不起头,还得乖乖拿钱
求助当地民政部门或者所在地政府进行调解,不行就上法院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