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养老保险有两个儿子 大儿子养老(平时的退休工资加上政府每年补贴3000元/年 平时生病吃药都不够 大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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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大人在上
摘 要:怎么说也不应该。我舅非官非党,不应该成为绯闻的主角。可他偏偏被绯闻所击中。最开始是有人在坎镇新闻网的论坛上转发了一篇博客文章,题目是:坎镇中医,善解人衣。文章不长,内容却挺色。说是夏天一个傍晚,我舅坐堂的镇医院博爱诊所来了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女士,让名医朱大庆瞧病。我舅只简单问了几句,就把她领到后屋,让到床上,解开女人衣服,然后开始对她望闻问切。
  李金波
  李金波,生于1964年,黑龙江省佳木斯市人。大专文化。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并有小说发表。曾在国有企业工作十几年,辗转江南后重新拾笔写小说。现居浙江慈溪。
  怎么说也不应该。我舅非官非党,不应该成为绯闻的主角。可他偏偏被绯闻所击中。最开始是有人在坎镇新闻网的论坛上转发了一篇博客文章,题目是:坎镇中医,善解人衣。文章不长,内容却挺色。说是夏天一个傍晚,我舅坐堂的镇医院博爱诊所来了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女士,让名医朱大庆瞧病。我舅只简单问了几句,就把她领到后屋,让到床上,解开女人衣服,然后开始对她望闻问切。我舅那双以开方子见长的手,像蛇一样,在女士起伏的峰谷间蠕动逡巡,最后在水草葳蕤的□□□□□□□。切得女人□□□□。
  文章结尾处的那几个方块□用得颇见匠心。可能是为了绕过安检,顺利上传;也可能是故弄玄虚,刺激人往邪了想。反正十分耐人寻味。
  这篇文章的点击量火箭一样往上蹿时,我舅正和杞芝堂打官司,是时下挺流行的知识产权官司,已进入庭外取证阶段,结果尚不明朗。经过讼事的人都知道,每每这个时候,各种流言和小道消息就会像沸水中的泡泡一样,咕嘟咕嘟地往外冒。当事人大多会被烫一下,有的还会大面积灼伤。这就是舆论的力量。
  本来,作为朱大庆的家人,我看到这篇不着四六的东西应该义愤填膺才对,起码应该对着屏幕问候一两声文章作者的老母;可是不瞒你说,我看后的第一反应,却是闭着眼睛过电影,把我舅诊病的细节在脑中过了一遍,还一个劲给那些方块填字。继而又用排除法进行逻辑推理,去猜文中那个女人是谁。在坎镇,与我舅经常接触的女人中,能称得上女士并戴眼镜的,只有一人:“无知少女”刘芸。
  锁定了刘芸,我越发觉得这事不靠谱。刘芸我熟,那是国家干部,连鲜艳一点的纱巾都不戴,怎么会让人来解衣。即使我舅想利用职业之便吃人家豆腐,刘芸也不会配合,更不会一个劲儿地□□□□。
  文章后面是一大堆跟帖,大多是吠影吠声。一类态度很暧昧:不摸索就不是初级阶段,从悬丝诊脉到善解人衣,坎镇中医得到了跨越式的发展。还有一类则旗帜鲜明:呼吁司法介入,查查他一共解了多少人衣。剩下的纯属瞎起哄: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人,为了增加解衣成本,回家给老婆多穿几件衣服。当时,我以中立者的口吻跟了一帖:不会吧,那个中医三十多岁才找上媳妇,还是外地的,这方面很木讷,哪有能耐去解人衣。没想到,一首歌的工夫就有跟帖对我进行嘲讽和解释:就不允许人家与时俱进?就不允许人家把失去的青春补回来?猫狗再温驯也有发情期,野百合也会有春天。
  显然,在这些乱七八糟的跟帖中出现不同声音,只会刺激更多的帖子来谴责和嘲骂朱大庆,把无中生有的绯闻当既成事实的新闻来传播。只好打住。我知道那些对我舅肆意编排的人,大多是不明真相。要想平息满屏的喧嚣,绝不能感情用事和他们打嘴仗,上策只能是不为亲者讳,把我舅和女人的故事如实讲出来,不粉饰,不加工,沾泥带水地讲出来。是非曲直,一目了然。
  你要是有心情,我就从头说。
  我舅的中医生涯是二十多岁才从杞芝堂开始。那年,杞芝堂的掌柜洪伯招徒,从众多有志悬壶济世的后生中选中了我舅和镇医院的胡杨。
  中医一般是世传,父一辈子一辈。半路出家的,多半是从周易八卦那边过渡来,要么是有气功吐纳的底子。我舅不同,朱大庆到杞芝堂之前是镇小学的代课老师,教五年级的语文。语文老师和中医大夫并没有职业上的联系,所以当他要投笔从医,到杞芝堂跨业发展时,老师和学生都感到突然。他要走那天,校长特意把他叫到办公室,想用行政命令来最后挽留。校长破天荒地让我舅坐在宽大写字台的对面,平时校长找老师谈话,老师都是站着,即使中层干部也是站着听,听完就走。老师是直立动物,在三尺讲台站惯了,坐下来往往变形,我舅坐那儿就显得不够自然,屁股上长了疖子一样,不住地调整坐姿。校长拿出一盒中华烟,示意我舅别客气,忽然又醒悟似地说,对了,你不抽烟,好呀,为人师表,从细节做起。我舅说,以前不抽,前段刚学会,还有点成瘾了。校长抽出一支,点着,自顾吸起。又把中华烟往我舅面前象征性地推了一下。我舅当然不会去拿,除非为他亲自点着,否则就是嗟来之食,有伤自尊。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学校,校长说话却一贯不那么知识,从不着意包装,总是赤裸裸地直接点题。校长说,中医都是童子功,你都奔三的人了,一肚子之乎者也,过那边能有什么大作为?隔行如隔山,中医和教师中间这座山可不低,不是珠穆朗玛也是喀什拉昆仑,你能攀到海拔多少?我看呀,你离开学校是教育界的一大损失,你到杞芝堂那是医学界的一大损失。人生的十字路口充满了假象,桃李,还是杏林,这是个问题。
  也许是就要告别校园,我舅与校长说话的底气比往常足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虚与委蛇,说自己只是代课老师,再怎么干也到不了校长或教导主任的位置,读书人生不能为良相、就应该为良医。人挪活,过到那边,或许能更好地实现自身价值。校长心想,教书育人就没价值?你二十一世纪才想起去尝百草还能成为李时珍?但话到嘴边又被吞进的一口烟压了回去,觉得没必要与我舅就职业与成就展开理论,便直接提醒朱大庆,覆水难收,出去容易,想再杀回来就难,学校不是敌后区,你朱大庆也当不了还乡团。我舅去意已决,心想,不远的将来中医朱大庆一定比你这个校长风光。他紧抿双唇,庄重地点点头。那副神情很容易让人想起荆轲易水别燕丹。临走,我舅把那盒中华烟推回校长面前。校长忍着没露出讪笑,心里却在骂,这个德行,宏观形势都看不明白,还能看微观的病?
  回到家,外公也骂他,说别人都脑袋削成尖往公办学校钻,你怎么逆潮流而动?我舅说人生关键时候只有一两步,一定要把握好,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选择一个自己热爱的职业对一生的发展都至关重要。我念过私塾的外公头一次庭训动了粗口,说,别跟我扯淡,知子莫如父,你一撅尾巴拉几个粪蛋我还不知道?什么热爱中医,是看上了人家杞芝堂的女人。
  外公说的杞芝堂的女人叫洪梅,洪伯的独生女,长得很玲珑很紧凑,脸跟拳头那么大,腰身跟杨柳那么柔。中医家的女儿又懂得保养,春夏益母草,秋冬大红枣,调理得肤如凝脂,唇似朱砂,一看就知维生素ABCDE啥都不缺。这副小桥流水的模样,对一肚子唐诗宋词的我舅产生了磁场,再正常不过。
  我舅并不否认,那又怎样,爱人和爱事业并不矛盾。别说我过那边是学手艺,就是去扛长工也没什么可怕。想当年,唐伯虎为了秋香竟自降身价,卖身为奴,我一介代课老师又有何放不下。男人,就该对自己狠一点。
  我舅发力虽然够狠,但他过到杞芝堂后,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和洪梅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原因并不复杂,和他一起到杞芝堂的还有一个胡杨,一马二鞍,有了竞争。
  胡杨是中医学校毕业后分到镇医院的中专生,镇医院没中医科,便安排他在药房抓药。平时总爱往杞芝堂跑,经常给杞芝堂介绍患者,让一些可治可不治的病人到杞芝堂针灸。和杞芝堂的关系因为有经济基础,发展起来很顺利,一来二去和洪梅弄出了感情。他到杞芝堂时,和洪梅的关系已是五月的西瓜,八成熟,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显然是走在了我舅前头。
  说实话,关于我舅的事,我最不愿讲的就是杞芝堂这段,为我舅感到窝囊,光经历风雨而不见彩虹。再者也俗,怎么讲也是三角关系。说这样低级的几何问题容易让人怀疑我的境界。所以,对这段就简明扼要地说,像压缩饼干那样省去一切水分。
  洪梅和胡杨的关系,就差在人前亲嘴了,长眼睛就能看出其中端倪。有人还推波助澜,公开夸他们是天生一对。换任何人都会有点压力,可我舅似乎没有一点危机感,整天仍然是屁颠颠地往杞芝堂跑,好像别人夸的是他和洪梅。外公不忍心看着儿子输在起跑线上,便提醒我舅,打麻将要能看出听,买股票要能看出势,好中医要从眼睛开始,要能看清谁领跑谁殿后。我舅抿嘴一笑,领跑未必先撞线,君不见墙角积薪,后来居上乎?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外公虽然对朱大庆这份自信充满疑惑,但还是被儿子的临事有静气所感染。想想也是,别的事讲原则讲秩序,独独感情这东西不讲道理,没有先来后到,一年的缘分可能被一天的邂逅所颠覆,这事屡见不鲜。外公不好再给我舅泼冷水,只能提醒他,追女人也要有计划和步骤,要有后续手段,打出一套漂亮的组合拳。
  杞芝堂在坎镇闻名主要是缘于洪家针。洪伯岐黄一生,潜心研究两样,一针一药。关于针,镇志上有记载,说是曾把眼斜嘴歪给扎正了,把说话哇呜哇呜的半语子给扎得唱卡拉OK了,把不毛之地的秃头扎得郁郁葱葱了。关于药,却没有这么大的名声,很少有人知道洪伯还对药石有深入研究。洪伯研究了一辈子偏方,专治妇人不孕,颇有心得,只是没实践过,属于束之高阁的理论成果。我舅入杞芝堂近一年时,洪伯想把两手绝活分别传给我舅和胡杨。一人传针,一人传药。洪伯让朱大庆和胡杨根据自身特点和兴趣,回家仔细想想,是学针还是学药,一个星期后答复。我舅回来征求家人意见,我们不假思索地说,针,当然学针。至于那治生产的药,我们没听说过,不过是一系列偏方而已,照方抓药,没什么技术含量。而且,当时的情况是,咱们国家什么资源都紧缺,只有人过剩,人口增长比国民生产总值还快。当时需要的是如何封住女人的口子,是节流而不是开源。假使洪伯那套理论真的灵验无比,也是屠龙之技,大而无用。所以我舅应该学针,继承洪家针法,把弘扬洪家偏方的任务交给在药房待过的胡杨。我舅也有意学针,说你看胡杨那双手,像熊掌似的,怎么可能悬腕运针。再者针、药的分配,也是谁是师兄的划分,是杞芝堂第一接班人的拟定,十分牵动朱胡两家人的心。
  其实,结果没什么悬念,凭我忠实于生活的叙述态度和你对我舅的初步了解,应该意识到,最后传承洪家针的是胡杨,弘扬洪家药石理论的是朱大庆。我舅回家告诉我们结果时,我觉得十分不解,凭什么让胡杨那双握大锤的手去拈针呀。外公倒显得很平静,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问我舅,洪梅找过你了?我舅默默点点头。洪梅说我舅古文功底厚,学药方有基础。说我舅做事有恒心有钻劲,只有他才能把深不可测的洪家药发扬光大。外公说,你以为只有你认识方块字?人家胡杨可是中医科班出身,在你教孩子“床前明月光”时,人家就完成了“神农尝百草”。我舅说洪梅是为他好,洪梅说了,扎针怎么说也是力气活,是蓝领,研究药石方略才是高智力的科研活动。就像医院扎针的是护士,开方下医嘱的是医生,两个档次。外公说,大庆呀,你到杞芝堂我没拦住你,你学洪家的生孩子药,我也拦不住你,你有自主选择权,但是,你要弄明白,那个让你五迷三道的小师妹,鼓动你学洪家药是为你好吗?我舅说当然。他想起洪梅说这些时的媚劲儿,眼睛像小太阳似地一个劲儿冲他忽闪,目光充满了温柔,把我舅瞅得除了幸福什么都没了。外公怒其不悟地说,公开给的那叫白眼,暗地送的才叫秋波,你呀,还是先把中医放放,找两本艳情小说去补补风花雪月的课。
  我舅听洪梅的话,一头埋进洪伯的著作中,潜心研究起女人的子宫,很快就着了迷,觉得比针灸找穴位有学问,比在学校站讲台有意思。洪伯的书不厚,却有十几本,主要是论述女人生产,是从系统和机制上着笔,只有两本讲生产设备损伤的防治,也就是男女外阴不洁之患,民间俗称花柳病。我舅觉得洪伯的研究虽然剑走偏锋,却十分深邃。他从洪伯书札中悟出了中医起源的哲学基础是阴阳八卦,社会学基础是物种繁衍,政治学基础是历代皇宫的鱼水之乐,从某种意义上讲,对人体传宗接代系统的研究,是中医临床的滥觞和归宿,用现在话说是出发点和落脚点。中医在这方面的积累既厚重又隐晦,值得后来人挖掘、整理、提高。
  就在我舅对洪伯的理论已融会贯通,只差临床实践的那个春天,杞芝堂的草药告罄。洪伯一方面组织进药,一方面让我舅、洪梅和胡杨上山去采。
  关于这次采药,我不能不说,因为这次进山是我舅垂头丧气离开杞芝堂的直接原因。
  那天的太阳特别圆,我舅和洪梅、胡杨来到山脚下时,已是火烧东方云。
  朝阳透过银杏树叶碎金似地洒在三人身上。胡杨和洪梅走在前面,我舅在后。胡杨的虎背熊腰和洪梅的浑圆屁股偶尔被草丛和树枝遮掩,但更多的时候是暴露在朱大庆充满醋意的目光中。我舅似乎第一次发现,胡杨很帅,很男人,与洪梅确实很般配。前方,一条一步宽的山溪横住山径。胡杨一个漂亮的弹跳,跨过小溪,又转回身,向洪梅伸出手。洪梅把手递给胡杨,显出有点没有把握,攒了好大劲才在胡杨的用力一拽下跃了过去。借着惯性,也是胡杨拉得到位,洪梅扑在胡杨的怀中,把朱大庆看得酸眉醋眼。
  晨岚将散,朝雾正快速向山顶升腾,林中的能见度愈来愈高,再往上走是一片林疏而草密的平坦坡地,视野一下开阔,有点像山中小平原。这样的地方最易生长贝母。书上说,贝母生于险山坡缓处,性微寒,味苦。在这座山,除了灵芝,贝母是最贵重的药材。三人便分头寻找。朱大庆在杂草中发现一棵半米高浅白色的草,茎部呈鳞状,定睛一看,正是贝母。我舅深山见玉般地叫道:洪梅,胡杨,快来看。他喊了几声,并没人接茬儿,回头一瞧,沉静的树,微动的草,氤氲的雾气,胡杨和洪梅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我舅有些紧张,目光上下左右游荡,他担心洪梅和胡杨出现意外。山中养百兽,又多溪多涧,保不准就把误入山门的小青年收去。我舅便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边走边像侦察兵一样机警地四处扫描。下山是背对着太阳,我舅清晰地看到自己被阳光拉长的身影,一种莫名的孤独油然升起。这时,朱大庆发现离他不远处,齐腰高的草丛轻轻摆动几下,是与风向无关的异常摆动。我舅顿时兴奋起来,蹑手蹑脚地向草丛摸去。他扒开草丛,往里一瞧,原来是一白一灰两只兔子。可惜它们不叫胡杨和洪梅。但我舅的目光却再也无法从两只兔子身上移开,只见灰兔骑在白兔身上,节奏分明地苟且着。灰兔肥硕的屁股像过电一样一颤一颤,看得我舅直咽唾沫。忽然,一种更大的惊恐袭上心头,他害怕此时此刻在山中某处草坪或树丛中隐蔽着的洪梅和胡杨,也玩兔子的游戏。于是,我舅双手做成喇叭放在嘴边,放声高喊:胡杨,洪梅,出来吧,采药了……他的喊声又惊飞一对不知名的鸟,在半空中比翼盘旋,用浪漫的嬉戏嘲笑了一番朱大庆后,才消逝在林梢。我舅的喊叫几乎是声嘶力竭,山中拢音,喊一声响四五声,石头有耳也能听到,可是两个大活人就是没有动静。
  我舅感到事情不妙,拔腿向山下跑,像被虎撵一样向山脚前的村子跑去。跑到村委会,气喘吁吁地对人家说,有人进山不见了。人家说没事,晴天见日的,一会儿就能转下来。我舅说是一个女孩子被一个男人藏了起来,情况紧急。人家一听,这是大案呀,马上向镇派出所报案,然后广播集合上民兵,拿着锄头绳子和我舅火速进山。
  他们对山很熟,兵分多路,拉网似地向上搜去。刚刚搜到洪梅和胡杨失踪的地方,就听有人嚷,抓到了,抓到了。
  我舅看到村民拥着五花大绑的胡杨和满脸泪痕的洪梅向这边走来。人家问,是不是他俩。我舅说正是。洪梅问我舅这是干什么,我舅说是叫人来保护你。洪梅说山中没狼没虎,我有什么危险呀。我舅说,还不是怕胡杨对你非礼。胡杨对我舅骂道,朱大庆你他妈有病。
  村里的人问,你们认识?洪梅说岂止认识,我们仨都是杞芝堂的,是师兄妹。村里人疑惑地问我舅,认识还一惊一乍的,师兄妹在一起能有什么事。我舅说,认识也不能保证他不犯糊涂做坏事,唐玄宗还认识安禄山呢,武大郎还认识西门庆呢。村里人像看甲骨文一样看我舅半天,一时也难弄清我舅是革命警惕性高还是神经过敏,不过他说得也有道理,向熟人下手的案件屡有发生,所以人不能白抓,绑回去交派出所处理。但好几十号人进山的成本确实太大,毕竟抓的不是持刀绑匪,领头的对我舅说,你可有报假案的嫌疑,要么你把这么多人一上午的工钱给报了,要么把你也一块绑上交派出所。我舅没理会领头的话,把押洪梅和胡杨的那个村民拽到旁边,悄声问,你发现他们时,他俩宽衣否?
  这事后,胡杨和洪梅的关系更上一层楼,故意当着我舅的面亲热,一会搂脖抱腰,一会嘴对嘴地香一个,把我舅对洪梅的热情彻底浇灭,大梦迟觉,知道除了武力和霸权主义,没办法把胡杨和洪梅分开。他终于尝到了在擂台上被击倒的滋味,虽然满腹的懊丧,但却像肾虚临事不举一样,不能对外人倾吐。为了不使自己崩溃,我舅本能地选择了逃离,也可以叫战略转移,离开杞芝堂,离开把自己当成坎镇梁祝的洪梅和胡杨。当时,坎镇男人都在往外走,天南海北地去淘金,我舅也想走出去,走出去才有发展,像湘潭师范学子走出韶山冲那样,混出个样来,让坎镇人惊羡,让洪梅懊悔。
  洪伯并没有挽留我舅,看出他和胡杨在一起只会内耗,不利于彼此的成长。临行洪伯又送我舅一本书,比别的书更薄,上面画满了女人生产系统的内外零件图,标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洪伯说这是他一生研究的心得中的心得,精华中的精华,嘱咐朱大庆一定要继续研究,付诸实践,让杞芝堂这项技术转化为生产力,服务社会。
  我舅离开坎镇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像失群的雁一样四处乱窜。等到他随着浩浩荡荡的民工流一头扎到省城时,已是三十大几的人了。按老标准,已届中年。现在的人长得少性,再加上他还没成婚,社会上习惯称他这样的人为大龄青年。有杞芝堂短暂的训练和教师的经历,我舅很快就在省城完成了再就业。在一家规模挺大的药房当小工,给顾客抓药。抓药不仅要识药,还有小技术。草药在制成饮片时都会有药末,好的小工能巧妙地把碎药渣和整块的饮片混在一起卖出去。我舅给人抓药却专拣块和片,甚至有几次是用细箩筛过再抓给顾客,抓到最后每个抽屉里都是锯末一样的药渣,药店利润一下降了两个百分点。再有,我舅总爱显摆自己,经常越位,做一些小工以外的事。药房请了三个坐堂先生,都是省药大附院和中医院退休专家。很多患者慕名而来,让专家诊脉后拿着方子直接在药房抓药。我舅每方必审,问人家啥病,然后指着方中多达几十味药说,这方上只有十几味适合你的病灶。有的人信专家不信小工,说你别废话,按方抓得了。有的怀疑,转回身又问专家。专家说,他是下面镇里来的,三年试用期还没到,药都认不全,怎么懂配伍。更多的人听了我舅的话,若有所思地拿着方子走人,到大医院去咨询。药房经理不干了,你懂什么呀,你有什么资格对专家的方子指手画脚,你以为你是谁呀。我舅说,他下的方子虽然没违十八反,可绝对是大药方,属于过度医疗,人家患者得病本来就不幸了,怎么能再宰人一刀。经理看出朱大庆不是奖金和思想工作所能调整过来的,长此下去药房效益和声誉肯定受影响,不愿多话,让朱大庆滚,脱下白大褂立即滚。我舅说,你在辱骂一个未上岗的中医,知道吗?经理说,骂你是我素质高,以人为本,换个人非扇你。
  丢掉饭碗的那晚,我舅漫无目的地在大街闲逛。大街上灯火璀璨,令人炫目的霓虹广告和刺得人睁不开眼的来往车灯让朱大庆很迷茫,为什么德艺双馨的乡间郎中,在纸醉金迷的都市里没有用武之地呢?他便往灯火阑珊处走,似乎往那个方向多迈一步,就离坎镇近一步。他拐进一条不算很宽的二类街道,行人稀少,但灯火依旧。没走多远,见前方马路沿上站着一个挺高大的女人,身高年龄都和我舅仿佛,直径却明显比我舅要粗,特别是胸围。我舅走到她身边时,她悄悄地叫道:大哥。
  我舅不由自主地站住。这声音挺耳熟,药房有个女勤杂工,是河南人,平时就这么亲热地叫朱大庆,一股浓郁的乡土气息。我舅问,是叫我吗?女人说,是呀,大哥,黄碟要吗?说着变戏法似地从怀中掏出一沓光碟。我舅借着路灯打量着她,大眼大嘴,脸部开阔,典型的平原轮廓。我舅问,河南的?女人说,是呀,大哥,拿两盘回去吧,都是新版,香港的韩国的日本的都有。
  我舅还过神,急忙摇着头快步走开。没走几步我舅觉得这条街阴气颇重,弥漫着一种撩拨人欲望的气息。他这才发现,道两旁的店铺是清一色的理容店和洗头房。门脸装潢得醒目又招摇,千姿百态,橱窗上画的都是光屁股女人。说来这也是城里一道亮丽的风景,这类店的广告中,女人都是比着脱,你露胸我露腿,露得越大,顾客越多,效益越好。后来画中女人越脱越光,只剩下比基尼。行人从此经过,感觉就像进了澡堂子。后来工商局广告科的领导坐不住了,召集洗头房老板开会,下了死令:不能再露了,“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一定要守住。我舅用眼睛余光扫了两下,果然,除了“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还在坚持,其余领地全部失守。这些近乎全裸的女人旁边写着韩国松骨,港式踩背,土耳其鸳鸯浴等服务项目。门前站着或门里坐着的迎宾小姐,对过往车辆和每个男人都寄予厚望地盯着。我舅低下头匆匆往前赶,像自己做了错事一样,不敢左顾右盼。我舅边走边念叨着电影台词,一直往前走,不要往两边看。
  我舅像竞走运动员似地终于走出满目皆是女人大腿和屁股的路段。他正想缓口气,可紧接着的店铺又让他紧张起来,是一家挨一家的小药店,橱窗的广告画由女人变成了男人,全是大卫式的肌肉块猛男。经营范围也写得明白,印度神油,美国伟哥。我舅一下醒悟,从河南女卖黄碟到理容店洗头房再到这些性药店,明显是一条产业链,是提供一条龙服务的无烟产业。他暗叹城里市场经济发达,配套能力强。我舅的脚步放慢,他刚丢了饭碗,正为生计忧虑,当他踩着这条产业链从首端走到尾端时,很自然会联系自己的职业进行一番功利性的思考:中医在这个产业链中能发挥作用吗?那些发廊小姐,阅人无数,时间久了肯定得职业病,她们得了病不会自己留着,也留不住,顾客来一个就送一个。那么,一个中医,一个以研究被窝事见长的从医者,不正可以在这个产业链中大有作为吗?自己有这方面的积累,一肚子洪伯所传的秘方。整个晚上都闷闷不乐的朱大庆咧开嘴嘿嘿笑了,仰头望着城里的万家灯火,仿佛群星闪烁,照得他心里亮堂堂。
  第二天,我舅用五元钱买来墨汁和毛笔,在这条街四周的厕所楼道临街墙壁上隆重地介绍自己:传统秘方,外敷根治“梅、淋、尖”,每贴百元,两贴见效,痊愈付款,乡医朱大庆。然后写上自己的住址。如果用经济学的眼光审视,这是一则挺朴素也挺成功的广告,治疗手段上的外敷胜过打针吃药,减轻了患者对药性副作用的担忧;每贴一百元的经济实惠;两贴见效、痊愈付款的服务承诺,都会让病急乱投医的人如蚁趋膻般找来。事实也是,很快就有人找上门。头一个上门的是个二十多岁的愣小子,说话妈妈的,一看就知道是刚出来混社会,兜里没钱,正在找老大的感觉。他问,两贴去不掉咋办?我舅说,一分钱不收。愣小子说,那不行,不见效把你的割下来给我。我舅说,鲁莽后生,我的给你你也不会要,我的是君子,非礼不起。愣小子说,你不是中医吗,怎么不让它变成小人,见色就起?我舅说,正因为我是中医,才知道刀头之蜜不可品,这是合格中医的功夫。
  生意稍淡,我舅知道是那些毛笔字经风吹雨淋已模糊,要重新再写。电视上的广告都是滚动播出,街头的灯箱广告也是每天都亮,广告要有连续性。那天午饭前,我舅正在厕所写书法,刚写完“乡医朱大庆”,进来一个人,穿制服戴大盖帽。我舅辨不出是哪个部门的,他只认识公检法的制服。大盖帽一拍我舅的肩膀,嗬,正找你呢,真是众里寻你千百度,欲要解手,你却仍在,厕所深深处。我舅感到挺有意思,看出大盖帽不一般,有诗词修养,就半讨好半显摆地说,有缘茅房来相会,无缘洞房不相识。那人微笑着点点头,解开裤子撒尿,尿毕,抖净,才对我舅说,走吧。我舅问,哪儿去?大盖帽说,找地方对诗去。说着推着朱大庆出了厕所。外面,停着一辆大面包车,大盖帽很客气地把我舅推上车。车上已有六七个人,副驾驶位上也穿制服的人问大盖帽朱大庆是咋回事。大盖帽说,野广告。我舅想解释,可觉得不是地方,再者或许思维还没从厕所出来,仍沉浸在刚才的诗词歌赋中。正懵懂地在车上晃荡,忽然听到一声:大哥,你也来了。我舅才注意到,身旁坐着一个女的,卖黄碟的河南女人。一个中医和一个卖黄碟的并肩坐在一起,被政府拉往共同的地方进行处理,我舅感到很别扭,他机械地点头说,幸会,幸会。
  车开好长时间才在近市郊的一座青铜色楼房前停下,从门前的牌匾上我舅知道,是城市联合执法大队,公安工商城管凑起来的新衙门。其他人坐在大厅,我舅却被带到大盖帽的办公室。让我舅进去后,大盖帽把门一锁,走了。我舅不知他是吃午饭还是背诗去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大盖帽才回来,进屋摘了帽子,说,轮到你了。我舅看到,他的鬓角已经染霜,脸上褶皱纵横交错。男人的皱纹大多集中在额头和眼角,但他却是全脸分配。中医管这样的面孔叫核桃脸。注重解剖学的西医则称为睾丸脸。大盖帽坐在我舅对面问,厕所的字是你写的?我舅说是。大盖帽说,你字写得还可以,挺有笔锋。我舅说,要是在宣纸上写会更好,我是教师出身。大盖帽问我舅姓名。我舅报出坎镇朱大庆。大盖帽问身份证带没带。我舅掏出身份证给大盖帽看。大盖帽皱着眉头看半天,说,假的吧?我舅说人民政府发的,怎么会假。大盖帽说,不假,你怎么会用真名干这事?我舅说,我是正儿八经的中医,必须用真名,赢口碑创声誉还能用假名?大盖帽说,你真是中医?你要真是就给我瞧瞧。说着伸出左手,让朱大庆诊脉,并说,千万别说我肾虚,我看了四五个中医了,都说我肾虚,人参鹿茸天天吃,半夜都淌鼻血。我舅双指搭腕,眼瞅天棚,用心听脉,又简单问过睡眠二便,然后用手捋了一把下巴。大盖帽一看,像,像中医。这是中医的职业动作,大概是古代中医在述诊时都习惯地一捋胡须。我舅说,你看过的都是庸医,不过你还真是肾虚。大盖帽问怎么讲。我舅说,你是肾阴虚,阳盛伤阴。大盖帽说,那你开个方子吧。在他看来会切脉说明不了问题,会相面的算卦先生也能说出个八九不离十。但开方子不一样,特别是复方,没有基本功不敢下笔。我舅说,你不用吃药,把人参鹿茸停下,少喝酒就行了。大盖帽说,别,你怎么也给个方子,这是你创口碑的好机会。我舅说,你要特别想吃就吃点成药,六味地黄丸,买最便宜的那种,几盒就见效。大盖帽站起身,拍拍我舅肩膀,朱大庆,你是不是中医我不敢妄下结论,但你绝对具备一个好中医的素质,不留你了,交点罚款就走吧。我舅问交多少,大盖帽说五十,这是最低了。什么,五十?我舅惊讶。大盖帽说嫌少还是嫌多,你再一惊一乍的我可翻番了。我舅说,你们从城东用那么好的车把我拉到这儿,五十块钱连车费都不够。大盖帽说,你的野广告不是油漆,不是不干胶,墨汁易风化,下场雨就没了,没有清洗成本,五十块也算合理。我舅庆幸碰上了公正执法者,感觉大盖帽满脸的褶皱中不但藏着古诗词,还有近乎父亲的慈祥。我舅说,你是个好同志,如果过段日子还阴虚你再找我,我一定给你优惠。大盖帽说凭你这乌鸦嘴就能看出你不是跑江湖的,如果真要谢我,就给我写封表扬信,现在正搞行风评比。说这话,大盖帽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并没有什么难为情。我舅没犹豫,说太可以了,请相信一名教师的文笔,回去我就买参考书。大盖帽说,还用参考书?买什么书?我舅说,孔繁森的牛玉儒的,都是正面典型。大盖帽失望地说,算了,不用你写了,这么写非把我写死不可。
  往出走时,在执法大队办公楼的大厅,我舅又看见了河南女人,其他人都没了,只有她一人孤单地坐在大厅的长条椅子上。我舅走到她身边时,她忽然站起身,跑过来拉住我舅,大哥。
  我舅问她咋还不走。她说,人家不让,不交罚款不让走,要罚我五百元,今天一下午再加一晚上,天亮还交不上罚款就办收容或交公安办拘留。我舅说你拉我也没用,我也没钱,也没买你的光碟。河南女央求说,大哥,你出去帮俺挂个电话,给俺对象,就说张二妹摊事儿了,他会送钱来的。说着把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塞到我舅手中,想想,又把腕上的玉镯摘下递给朱大庆。我舅天性古典,识得古货,知道这是地摊上的工艺品,就还回去说,这个你留好,十多块钱的东西别轻易送人。河南女脸一红,却笑了,然后又带着哭腔说,大哥,俺就指望你了。
  我舅走出办公楼大门好远了,还听到河南女在喊,大哥,俺求你了……我舅心一酸,觉得她是比自己还可怜的在省城孤舟漂荡的异乡人,那一刻,就像有道德感的企业家看到老区的辍学儿童一样,我舅下了决心要帮她。一个电话,举手之劳,见死不救非君子。
  十字路口的报亭有部公用电话,在嘈杂的市井喧嚣中,我舅很顺利地拨通纸条上的手机号码。一个标准的嵩山少林寺口音问,谁呀。我舅说,中医朱大庆。那人说,中医?想卖大力丸呀还是王麻子膏药?我舅说与职业无关,是受人之托当通信员,你对象张二妹出事了,叫城市联合执法大队给抓了,要交五百元罚款,明天日出之前若不交上,就办收容或拘留,事挺急,你马上过去一趟。
  那人问,你谁呀,和张二妹啥关系?我舅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就说,我只是一个中医,偶然遇上你对象的困境,都是外乡人,一人有难大家帮嘛。那人说,操,那你就帮呀,还打电话找我干啥。我舅说,无礼,张二妹不是你对象吗?
  那人说,女人跟谁就是谁对象,谁知你们咋回事,十个中医八个骚,没他妈好鸟,你俩就别设套让我钻了。说完把电话挂断。我舅马上重拨,那人说,你他妈有完没完?我舅尽量心平气和地说,这位兄弟,你不能对祖国医学口出不逊,怎么能说中医都不是好鸟呢,从华佗到孙思邈再到张仲景,无数中医前辈放到今天都是道德典范,就跟你雷锋叔叔一样,怎么不是好鸟了?那人说,精神病。说完又挂了电话。朱大庆愣了一会,对着响着嘟嘟蜂鸣音的话筒嘟囔,你才不是好鸟,没心没肺的狗鸟。
  回到住处,我舅没吃没洗,一头扎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张二妹那双哀求的大眼睛,一直在前后左右地盯着他,那声无助的“大哥”也像夏夜的蝉鸣一样在耳侧环绕。他相信那个混蛋决不是张二妹的对象,有这么萎缩的对象吗?有让对象卖黄碟的吗?正稀里糊涂昏昏欲睡的时候,有人敲门。敲得不轻不重,不急不缓。这是我舅自打住到这里第一次听到这么从容又礼貌的敲门声。我舅马上从床上坐起来,揉揉惺忪的睡眼,正襟危坐后才喊道,请进。
  一个很儒雅的中年男人推门进来,随手又把门关上。都说中医是半仙,会相面,能透过现象看本质,但我舅却猜不透中年男人的职业。这人一看就知是被知识熏陶过,但没有酸腐气,显然不是老师;衣着讲究得体,但不拘谨,不像金融业的职员;眉眼端正,但没有谄媚的纹理,不是机关干部;嘴角平和,目光柔和,不像公检法。什么职业能造就这副既富贵又不染铜臭的文化面孔呢?那人说话和他敲门一样的平稳,请问,哪位是朱大庆医生?我舅心说,这屋喘气的就我一个。但他还是用和来人同样的语调说,在下就是。来人点点头,打扰了,无病不登医生的门。我舅问他哪儿不舒服,来人又摇摇头,惭愧,就是你广告上说的那种病。我舅第一反应,他是联合执法大队的人,来侦察他是否重操旧业。我舅说,可惜呀,让你白跑一趟,我已经不干了。那人问为何。我舅直言是无照行医,非法。那人说,难道你是,“骗子”二字没出口,斟酌再三才说,难道你广告上说的都是假的?我舅立即一挥手,认真地更正,都是真的,没半句谎言。来人点点头,敢承诺见效付款,想必不会有假,那就继续看,证书不重要,中医行业特殊,本来就是民间发展起来,好中医都是自学成才。
  我舅感觉生活真是公平,刚刚遇到一个电话无赖,马上就搭配来一个正人君子。我舅问,怎么染上的?来人连连叹道,生活不慎生活不慎。我舅说,花红柳绿处还是少去为佳。来人说,那地方我从不涉足。我舅目光充满温文尔雅的问号:那种病是接力棒,一棒传一棒,你没参赛怎么会“中间开花”?来人说,说了你可能不信,是我老婆传给我的。牵扯到女人,而且是老婆,情况复杂了许多,我舅有职业道德,便不再深问。但他没有放松警惕,进一步试探,说你这么体面个人,有病应该到大医院去,那里的条件好,收费也合理。来人说,我就是从那儿跑出来的。来人先到省医大附院,那儿的医生让他住院,说他病很重,如延误医治可能烂掉。他马上办理了入院手续,当天就打上吊针。第二天早晨医生查房,来的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主治医生领着一帮实习生,男女都有,呼啦啦进了病房。他躺在床上,医生让他露出患部,他以为要查看病情,就咬牙褪下裤子。那帮实习生戴着口罩围在他床边,伏身低头,像灯罩一样罩在他裆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东西。戴着橡胶手套的主治医生指着他那块像长了痤疮似的下身,对学生们说:看,这是典型的衣原体感染,溃疡面已向根部扩散,我们第一疗程是静脉注射抗生素……
  来人说,我是人,在单位人人尊敬,我要是狗我肯定要汪汪两声,我要是马肯定要尥蹶子踢两下,可我是人,器官受伤的人,查房的一走,我收拾收拾就跑了,即使烂掉也不能受这份侮辱。
  我舅完全理解来人在众目睽睽下的那种尴尬,但正是这种匪夷所思的境遇,才把这个体面的人赶到一介乡医面前。我舅说,本来,我刚从政府机关回来,向人家庄严承诺了不再接患者,但你的遭遇让我无法拒绝,救死扶伤也是我的神圣职责,就下不为例吧。来人并未雀跃,只是很有诚意地点头致谢,然后问到实质问题,怎么收费?我舅沉默无语。那人说,说吧,你千里迢迢到省城不会是来学白求恩的,该多少就多少。我舅说,白求恩要学,但不是现在,今天咱们按市场规律办事,给别人治每贴一百,给你是每贴五百。来人显出外交官的风度,语气仍然平稳地说,我知道你不是乘人之危,但我想知道为什么。我舅说,你是我省城的收山之作,应该留点特别印象。
  离下班还有十分钟,我舅一头汗水地跑到联合执法大队,把一封感谢信和五百元现金交到领导手中。执法大队的领导把张二妹交给我舅,警告他们不要再在这儿见面,省城正在创卫,他们是阶段性严打对象,二进宫可不是五百就能摆平。
  张二妹跟着我舅出了办公楼大门就四处张望,我舅以为她要打的,就说坐公共汽车很方便。张二妹问人呢?我舅问谁呀?张二妹说,我对象呀。我舅说,那家伙是个十足的无赖,不是什么好鸟。
  在联合执法大队不远处的一个快餐店,张二妹和朱大庆坐在了小包厢中。我舅点了好多菜,还要了几瓶啤酒。边吃我舅边论证那家伙为何是无赖不是好鸟,条理清晰,证据确凿。张二妹没阻拦没反驳,而是提供了另一手材料,佐证那家伙历史上就是无赖。那人是她的老乡,一起进城的,一直没找到工作,抽烟喝酒的零用钱都是她供。那人长工命却少爷脾气,花钱比老板还牛B,一遇财政赤字,就暗示张二妹换工作,去接客,向这条产业链的高端过渡。张二妹说,她们一起来的十多个姐妹,基本都去做了小姐,就她一人在外徘徊。她说,活着真累,钱像跟自己有仇,怎么使劲也不往自己口袋里钻。她说每月都要按时往家里寄钱,弟弟妹妹上学的学费全靠她在外挣。
  透过泛着泡沫的棕色啤酒,我舅打量着张二妹那张丰润的大嘴,心想,如果真像她自诩的那样,别的姐妹都纷纷沦落风尘,只有她只身在圈外苦苦挣扎,河边久站而履不沾水,那她确实算得上是个好姑娘。
  从快餐店出来已是灯火辉煌,朱大庆第一次认识张二妹就是这个时间。当时朱大庆躲她就像躲麻风病人,现在却戏剧性地和她并肩漫步。说漫步一点不夸张,他们慢悠悠的劲儿,是心无纤毫挂碍的人才有的速度。张二妹说,大哥,咱到那边走走。
  那边,是江边,一条五里多路的长堤。堤上禁行机动车,白天行人都稀少,晚上更是看不到人影。走上长堤两人靠得很近,一脚深一脚浅的行进中,张二妹充满弹性的乳房不时撞上朱大庆的胳臂,因为夜色朦胧,也看不出朱大庆脸红了几次。在长堤中段,两人在堤坝的斜坡上坐下。张二妹脱下衬衫,借着对岸辉煌的灯火和溶溶月色,朱大庆看到她犹如泛着粼粼波光的肌体,和乳罩包藏不住,喷薄欲出的双乳。我舅眼睛发直。张二妹又麻利地脱下裤子,催促朱大庆快点。
  我舅问什么快点?张二妹说抓紧时间办事呀。我舅问啥事呀?张二妹说,你可别装了,你想干啥事?我舅看着光赤溜的张二妹,忽然想起那条街上橱窗上的女人,连忙制止她不要再脱,再脱就超过了广告上的女人。但他的目光却不停地在张二妹的一个中心和两个基本点来回游移。我舅说我没想呀。张二妹有点意外和失望,说,你不想做?朱大庆说不想,根本就没想。张二妹疑惑地说,不想做你花五百元捞我?领我下馆子?又和我到这儿?朱大庆说,你真是小农意识,要知道生活中还是好人多,祖国处处有亲人,要想做那事,我五十块钱就做了,还至于费这么大的周折?张二妹说,五十块钱的是啥档次,哪有干净的,你敢?又说,大哥你说你是好人,好人还看这个?说着她拿出一本书,是我舅在面包车上丢的,洪伯赠给朱大庆的手记。那上面画的都是女人内外部的器官,张二妹把它当成黄色手抄本了。我舅一把夺过书,像找回失而复得的珠宝,对张二妹说,你懂什么,这是学术著作,是几辈中医的心血。
  显然朱大庆的举动完全超出了张二妹的经验和预测,她多少有点不知所措,但并没穿衣服,而是喃喃地说,像你这么说,世上还真有不沾荤腥的男人?朱大庆说,男人和男人不一样,自古就有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千里送嫂的关云长。张二妹说,大哥,我不认识老柳老关,反正我也想谢你,那五百块钱我一时半会儿还不上,这样吧,你可以摸我,也可以这么坐着,只要你那东西不起来,你就是老柳老关似的祖国亲人。我舅忙把眼睛从她身上移到皎洁的月亮上,不住地咽着口水。为了分散注意力,他问张二妹会唱豫剧吗。张二妹说那是俺老家的东西,是个人就会。说着小声但底气十足地唱起来,刘大哥讲呀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唱着唱着,她忽然指着我舅那东西说,看,大哥,它起来了。我舅赶紧往下压压,用双腿夹住,暗恨自己革命觉悟低,没有管住那东西。我舅绝非圣贤,他不可能心静如水。要知道,男人的下身是最具活力的特区,善于自主创新,中央宏观政策有时难以调控。我舅说,你唱的怎么像黄色歌曲,把人唱激动了。张二妹说,激动不激动你都是我的恩人,大哥,我是真心谢你,做不做随你,反正我心意到了。朱大庆咬咬牙说,做谁不想做,不过你要答应我。张二妹问答应什么,这事讲条件的一般是女人。我舅说,我帮你并不是想占你便宜,做也是刚刚有的想法,大势所迫不得不做,好了,现在就做,你再唱一段。
  在绿茵如毯的长堤斜坡上,在银色的月光下,在断断续续的豫剧声中,我舅做了张二妹。而且一锤定音把张二妹变成了我舅妈。
  叫舅妈是大以后的事,当时,他们俩还没拿到政府的批文,只是既成事实地住到一起。我舅你知道,不会做完就拜拜,他没那么缺德。当晚他就很君子地把张二妹领回他那间曾经是特殊病诊所的租房。人挺有意思,有了感情对了脾气,钱再少也不着急,单人床再小睡着也不嫌挤。张二妹烧菜拾掇家务都挺内行,业务胜过安徽保姆。只是她不卖黄碟,一时没找到适合自身发展的正经事,两人靠我舅东家药店西家诊所的打短工,靠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同心境,靠夜晚豫剧声中的甜蜜,维持着像模像样的夫妻生活。这样的日子很清苦,充满未知数,所以两人不敢想孩子的事。好在我舅是中医,主攻的就是妇人生产,有足够的知识保证他们只耕耘不收获。这样的日子过了若干春秋,有一天,张二妹忽然倒在我舅怀中小泪涟涟地哭了,说想家了。我舅让她不妨回趟河南,看看爹娘。张二妹说是想坎镇的家,想未谋过面的公爹公婆。张二妹的泪让我舅心中暖洋洋,酸溜溜,勾起了他游子思乡情怀。我舅早有返乡计划,他是中医,心里时刻想着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坐堂出诊。但省城开诊所太难,没有足够的启动资金,临街的卧牛之地的房租比坎镇二星级宾馆还贵。再者审批太严,要盖十几个公章,按要求,凭我舅的条件最多能盖上两枚。坎镇则不同,守家待地,乡里乡亲都知道我舅是中医,是杞芝堂学出来的,是真功夫。这种回家去成就一番事业的想法,就像绦虫附肛,时不时地让我舅发痒,只是我舅不好对张二妹说,怕她舍弃不掉省城的繁华。人家是从乡镇来的,怎么好再带人家返回乡镇?现在张二妹有了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意愿,我舅当然欣然答应。
  文雅一点说,朱大庆是偕夫人归来。虽然腰包未鼓,不能说是衣锦还乡,但领着一个风格迥异的媳妇杀回来,也算荣归故里。四邻八舍都过来看新娘,说大庆行,有能耐,坎镇一贯是往出嫁闺女,往回娶媳妇的朱大庆是第一人。乡亲们看新娘大半是瞟一眼脸蛋,然后就看张二妹身体突出的部分,怎么看怎么跟坎镇女人不同,说吃面和吃米就是不一样,啧啧。许多人因此而怀疑朱大庆娶这个河南女人的动机,一定很原始很动物,物质大于精神。外公外婆对我舅先斩后奏的做法也不是心思,但考虑到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就顺势做了开明的老人,认了这门亲事。
  坎镇是千年古镇,有一种看不见的地气在屏障着城市化的西风内侵,所有现代化的东西,像酒廊歌厅,都集中在镇边的工业园周围。所以,我舅回来看到的坎镇并无大变,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道水。惟一出乎我舅意料的是洪伯离家出走,在我舅回来的头一年,洪伯去了湖北的一座什么什么山,那里有他一个师兄,据说是个得道的高人。洪伯对人说是去走亲戚,归期不定,其实是去闭关。中医干到一定程度难免神神道道。杞芝堂便交给了洪梅和胡杨。胡杨是没长性的人,耐不住寂寞给人扎针。凭着在医院药房待过,在杞芝堂又常接触药贩,看到倒药比扎针来钱快得多,一个是一张一张收钱、一个是一捆一捆拾钱,便毅然决然地弃针倒药。胡杨有魄力,出手就狠,直接倒冬虫夏草。几进几出,大半年的收益竟超过了杞芝堂十年的赢利总和。胡杨长得帅气,有了钱又舍得投资包装自己,穿戴都是名牌,是大商场和地摊上都能见到的那种一线品牌。他第一次来看我舅时,穿的就是一身黑色的意大利品牌的西服。
  我舅把外公家临街的东厢房腾出来当成诊室,成立了坎镇“博爱诊所”。挂牌开业那天来了不少乡邻,送匾志贺。洪梅和胡杨就是最后一拨来的。当时是傍晚时分,我和我舅还有舅妈站在诊所门口送客,见暗淡的弄堂深处,迎着将逝的残阳走来两个仪表不俗的男女。胡杨穿着坎镇人很少上身的西服,系着领带,皮鞋锃亮,一手插兜,一手插在西服第二个纽扣间。虽然天色已暗,但还是戴着墨镜。我舅知道胡杨是在装酷,自我表现的臭毛病还没改。洪梅见我舅和舅妈在门口目迎他们,连忙挎住胡杨的胳臂,尽量亲昵地向博爱诊所款款走来。
  洪梅和胡杨并没进屋,只是站在门口表示恭贺。胡杨说,大庆,这就对了,在家门口找点事做适合你,别总想到外面淘金,外面的世界不是你混的,乡里种子在城里的水泥地发不了芽。别和人比,牛就是拉犁的命,狗就是看门的命,别比,资金周转有困难尽管吱声,啊,好好干,干出个样来给人看看。
  透过胡杨春风得意的面孔和黑幽幽的墨镜,我轻而易举地看到他内心深处龌龊内容,足够写两大篇不道德的文章。我舅却对胡杨的居高临下姿态不以为然,双手抱拳作揖,连声说谢谢。张二妹在我舅身边小声嘀咕,你谢他什么,谢他在你面前装牛B?
  博爱诊所主治不孕症,也兼治别的病,因为所有人都预计不孕症患者少,搞专科肯定赔钱,还是综合诊所稳妥。我舅不愿丢掉洪伯独传的手艺,只能以副养主。但出乎他的意料,上门的却是很多经过千辛万苦而肚子大不起来的女人。我舅纳闷,怎么小康了生活富裕了而女人的肚子却平静了。我舅记得小时候,镇里人家为了控制生产,女人上环男人戴套,但还是常出现意外,打小一起玩的伙伴不少都是父母采取措施后的意外结果。今天是怎么了,女人的子宫成批成批地出毛病。这个课题太宏观,属于公共医学的范畴,不是一介乡医所能解释的,但我舅却觉得这个问题蕴含着不孕症的社会根源,找到根源自然可以普惠天下。于是他就特哲学地进行形而上的思考,最后得出的结论,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是中医的理论出了差错,有明显的疏漏,错误的理论指导了错误的实践。他没敢声张,担心影响中医的社会地位,只跟我们家人随便提了提。我舅所谓中医疏漏论的根据是几本古书,一本是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胎产书》,那上面说,“月朔(指女人月经)已去汗口,三日中从之,有子。”另一本是《素女经》,说“以妇人月经后三日,夜半之后,鸡鸣之前,嬉戏令女感动,乃从之……有子贤良而老寿也”。古人认为最佳受孕日是月经后三五日,而现代科学却证实这段日子是避孕安全期。如是,女人,特别是尊崇中医的妇人,岂能顺利怀孕?其实,你也看出来了,我舅把两千年古籍中的瑕疵人为放大,当成了医学错误的理论渊源,这是以偏概全,不是辩证唯物主义观点,不可外传。但这个至今也没有定论的公共医学问题,却实实在在地成全了坎镇博爱诊所,让诊所的效益和朱大庆的医名像纳斯达克指数一样噌噌飙升,应了胡杨那句话,乡种在乡土发了芽。
  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但幸福感却没多大提高。首先是我舅对张二妹举止言谈有了心理抵触,发现她说话不分时间场合,嗓门总是那么大,腿那么粗还穿牛仔裤,特别是她唱歌尤其让我舅受不了。张二妹爱唱民歌,把嗓子憋得细细地唱,总爱唱《小背篓》。我舅说,你把嗓子放开唱,就像你唱豫剧那样,你音域宽,丹田气足,适合唱大歌,像《中国大舞台》像《长江之歌》。但我舅妈不听,认为《小背篓》好听,有女人味,小背篓,晃悠悠,笑声中妈妈把我背下了吊脚楼……我舅感到反胃,她怎么能唱小背篓,她怎么敢唱小背篓。她一唱小背篓,我舅首先想到那个甜妹子歌星,继而想到洪梅,心里委实不舒服,可也不好拿歌说事,只能生个闷气。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在坎镇飘忽,朱大庆和张二妹的内心介蒂时重时轻,好在有诊所稳定的不紧不慢的进账缓解着两人的磕磕碰碰,没让疖子鼓出来。这样的日子让我舅的生活既平庸又有规律。我舅白天坐堂,用张二妹的话说,就是看女人的肚子;晚间看书,张二妹说是看女人下身的黄色图画;早晨到镇中心广场打太极拳,张二妹定义为画圈,画类似女人双乳的圆圈。我舅打太极拳再正常不过,他就应该打太极拳,正儿八经的中医对国术都会产生正儿八经的兴趣,就像对诗词字画偏爱一样。拳是洪伯所授,后来我舅在省城又到公园请教过教练,所以我舅的拳打得挺漂亮,起码在坎镇拿得出手。我舅曾劝过张二妹跟他一起打,我舅妈说,一个大男人,想打拳也应该打俺老家的少林拳,嘁里喀嚓三拳两脚就完事;你可好,整天画圈,能把人画睡着了,跟你学,没累死得先急死。她不学并没有干涉我舅,信仰都自由,何况运动。画太极圈总比信邪教好,总比搂着人家小媳妇跳交谊舞好。可是并不是女人都对这种运动抱有偏见,我舅每天打拳时就有一双女性的眼睛在注视他。是戴着眼镜的很文静的女性。开始是躲在三十多米的地方边压腿边看,后来是在二十多米的地方边踢腿边看,再后来是在十多米的地方边敲腿边看。终于有一天,我舅结束一套纯正的杨氏四十八式拳后,戴眼镜女人走上前娓娓地说,朱大夫,我可以跟你学拳吗?
  这个女人叫刘芸。就是有关我舅绯闻中的那个“无知少女”。
  刘芸的年龄和我舅相仿,却已经是镇医院的副院长。她最开始是检验科的医生,检验科你知道,整天跟大小便和各种细菌打交道,那些大肠杆菌螺旋杆菌链球菌,分布在大大小小的瓶瓶管管里和显微镜下,出于本能,医生都躲,能躲十米不躲一米。而且,作为一个医生不出门诊和临床就等于上不了前线,失去了创收机会。所以检验科没人愿意来,来了也是干上一年半载就调走。可刘芸一干就是十多年,兢兢业业,在屎尿痰中做出了优异成绩。境界自现。无论凭年头还是凭业务都到了上位的时候,水到渠成地成为检验科主任。后来又到医政科当科长。再后来,由于“无知少女”的身份,被镇里选派到省社会主义学院学习,回来后顺理成章为副院长。
  说到这儿,我有必要对“无知少女”进行一番名词解释:无党派,知识分子,少数民族,女干部。符合这样条件的干部不多,基本集中在文卫行业。机关中,把她这样政途有希望的文化人称为“有机知识分子”。在别的大夫争先恐后地亲密接触患者和暧昧接触药贩子的时候,刘芸凭借超脱、敬业和“无知少女”的特殊身份,像踏着小步舞曲一样轻松加愉快地成了镇医院的主要领导。
  和多数有了行政级别的女人一样,她也把头发剪短,侧不遮耳,后不盖颈。不一样的是没有烫成各种弯,只是施了定型发胶。医院的女人都讲究,很注重自己的形体,抽时间到健身房花钱出汗。镇医院有许多医生护士在练瑜伽,也有练器械和扶杆练芭蕾的,刘芸不愿和比她年轻许多的女人一起做这些运动,凤入鸡群必定流俗。再者进健身馆也会让人指点,在领导岗位历练多年的她,十分了解人嘴这两扇皮,上下嘴唇一碰什么不着边的话都会说出来:别人去那里是休闲是健身是时尚生活,她去就可能是不务正业是超前消费是生活腐化,甚至是准备腐败,为腐败打基础。但作为女人,她又必须为自己的形体负责,于是她煞费苦心寻找着一种适合自己的运动方式,就像在显微镜下寻找病毒那样,耐心又认真。于是在镇中心广场她看到了一个儒雅的中年男人,一个既融于广场又游离于广场之外的男人,每天准时出现在广场花坛旁,轻舒猿臂,不疾不徐,恰如水面漂舟。她一下就被吸引住,怎么这样典雅,这样气定神闲,这样内敛安逸,大汗涔涔仍呼吸平稳。她当然知道这叫太极拳,也从侧面知道打拳的叫朱大庆,博爱诊所的中医,和自己勉强算是同行。她想,能把动作繁复的太极拳打得这么出神入化,想必其他事也会做得顺遂流畅,像他的相貌一样,不猥琐也不张扬,充满中庸之道。
  我舅不会拒绝她,连矜持一下都没有就一口应承,收了刘芸为徒。那份爽快让自信的刘芸也有些意外。我舅说,好呀,咱们共同学习,一起切磋。
  从那天起,在广场花坛旁行云流水的变成了两人,一阴一阳,倒也和谐。以前我舅早晨醒来先如厕,然后去打拳,回来洗去汗水。自从刘芸加入后,我舅早晨的程序略有调整,如厕、洗脸、擦润肤膏、去广场。那套浅黄色的纽襻扣的太极服,以前是一周洗一次,赶上舅妈洗衣服要顺便给他洗,我舅都不让,怕常洗纽襻会变形。收了刘芸后,他三天两头就让舅妈洗,说是有汗味。这些微妙的变化舅妈并未捕捉到,她关注更多的是诊所每天的客流量。
  太极拳讲究内三合和外三合,是花功夫的事,没有一年磨炼做不到位。我舅不急着出成果,说太极拳是慢功夫,一年形意(拳)二年(摔)跤,十年太极才见分晓。初学者共有的毛病一是耸肩二是凸臀,刘芸在行拳时,我舅会上前拍拍她的肩膀说,注意沉肩坠肘,放松;见她后凸的臀部,我舅用手指指说,看又凸出来了,注意圆裆敛臀。指指而已,从没拍过。我舅是从简化太极拳教起,每周教一式,大概教到第二十式——海底针的时候,两人似乎有了点故事。
  那天,下着毛毛细雨,广场上几乎没人。我舅以为刘芸不会来,往广场去时心里有点惘然若失,和天气一样的阴沉。到了广场,见刘芸正在压腿,心里忽地就晴空万里。那天他讲得特卖力,像在学校时有人听公开课一样。可刘芸却很反常,动作总是走形。海底针,右手是向斜下方插,而刘芸总是右手掌垂直向下地插去。我舅纠正,让她注意出手方向。刘芸不解地问,你不是说太极拳的动作多是象形吗,如白鹤亮翅,要像鹤一样舒展双翅;海底针,不就应该像定海神针一样往下插吗。我舅从拳理上解释,说海底针并不是往海里扎定海神针,此语源于技击,是用手掌做针击对方的海底穴。刘芸问海底穴在什么地方。我舅说,海底穴是武术用语,中医叫会阴穴,在二阴之间。刘芸虽然是西医出身,但二阴之间这个常识她还是清楚的,于是脸倏地一红,不再深问。我舅也没再深入解释。果然,刘芸的动作线路有了改观,很准确地向斜下方走,可刚要完成就噗地笑起来。按习惯,她以意念贯穿动作,一想到是击打人家的二阴之间,她就忍不住笑。说古人真不文明,往人家那地方打。我舅说,以最简捷的动作击打对方最要害的部位是武术招式设计的宗旨,应该算是文明的产物。刘芸说,我弄不明白,他怎么能打着人家的海底穴,你看,人无论站还是蹲,海底穴永远藏在双腿之间,怎么打?除了人家躺在地上还得劈开腿,如果那样就不是打仗,是……她又笑起来。我舅说,你别笑,祖宗研究几百年的东西自有它的道理,在特殊情况下是可以用上的。刘芸问是什么特殊情况。我舅说,比如敌我双方侧面相对,我处下势,而敌双腿撑开的瞬间。说着他让刘芸做假想敌,两人屈腿蹲成侧马步,我舅说,注意,当你双腿错开的时候,对方的手掌就会如针袭来。说着我舅右手五指并拢,做成剑尖,飞快向刘芸裆下扎去。我舅的手已经触到刘芸柔软的缎面太极服,往前一点点就能触到要害,但却戛然停住。他不明白自己怎么真向人家的那地方伸手。刘芸低下头,吃惊的目光透过水雾蒙蒙的眼镜看着朱大庆僵住在自己裆下的手,不知所措。发梢的雨水无声地滴在我舅的手腕上。两人像雕塑一样凝固了近十秒钟,才惶然又茫然地站起身。
  我舅打量着刘芸,在空旷的广场上她显得过于苗条,我舅心中暗叹,一个儿子已经上大一的母亲,怎么还有这副身材,像没结过婚的少女一样清秀。她的缎面太极服比纯棉的要抗水,但还是被细雨洇湿,平日朦胧一片的胸部显出两座山的轮廓,小巧玲珑的很别致。
  还是刘芸先打破尴尬,并没说话,只是冲我舅莞尔一笑。这一笑看上去很妩媚很随意,内容既含混又丰富,像是对刚才险些海底藏针的解嘲,也像是下不为例的劝戒,又像是对继续演练的应允,就看你怎么理解。我舅也回了一笑,但笑得很单纯,完全是对刘芸莞尔一笑的即时反应,鲜花盛开,蝴蝶飞来一样本能。
  这时雨稍稍大了些,两人便到广场中央一个蘑菇状亭子里躲雨。亭中的座位是围在“蘑菇”根的一圈石凳,两人并肩坐下,为了说话方便又把身体转向对方,所以每人只有半个屁股搭在石凳上。刘芸从大布袋中拿出毛巾擦干头发上的雨水,又用橡皮筋把头发扎上。她的头发太短,扎上只一小撮,像我舅习字时用的大号毛笔饱蘸浓墨后的样子。后面看挺年轻,跟中学生似的。刘芸又从装有太极剑、毛巾、水瓶的大袋中拿出一个小兜,递给我舅说,给你的。我舅问什么东西偏偏在阴雨绵绵的时候给。刘芸说是一件衬衫,马上到教师节了,略表心意。这是她头天到市卫生局开会时,特意给我舅买的,×牌,就是唱“一把火”那个做的广告。她暗中观察,发现我舅的脸型适合系梯形结的领带,就挑了件大领的。我舅说,你这钱花得真叫我又心疼又心热,我从来不穿西服。刘芸说现在男人有几个不穿西服的,你到城里看看,这个季节不管什么职业都穿西服系领带。我舅说,城里烧锅炉的有穿西服的,乡下种地的也有穿的,但我不能穿,我是中医。我舅这么说绝非矫情,自从我舅干上中医,我就留意这个行当,发现那些造诣高深的老中医确实不穿西服,即使进京开“两会”也是一身中式打扮。在这一点上杏林中人很倔,不知是什么理念支撑着他们这份操守。所以,如果你碰到自称是中医的人穿西服系领带给你把脉,你抬屁股就走,假的,肯定假的。
  那天,他们的故事也就这些,再挖掘也是这些。两人或许真来了电,但没产生明火,有角无戏。不过那天我舅收获的不仅是有许多寄托的衬衫,而且还有事业发展的新契机。刘芸向我舅透露了一条重要信息,镇医院为了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增加固定资产利用率,决定把门诊大楼以科室承包形式外租。班子刚开完会,就有不少散兵游勇的医疗机构和个私诊所表示出强烈兴趣,纷纷找关系表达要进驻镇医院的意向。行医者不单对人体小宇宙的运行规律了如指掌,对经济社会的运行规律也认识得十分到位,知道进了镇医院便可以近水楼台地低价利用医院的检测设备,大大降低医疗成本。知道镇医院这块金字招牌是巨大的无形资产,打上这杆大旗就土八路变正规军,就会提高公信力,就会患者络绎不绝财源滚滚而来。
  刘芸分工负责三产,主管对外发包。一段时间里,她被众多乡医包围着,早市摆地摊拔牙的要进镇医院开牙科诊所,一个有名的批八字的先生也要进镇医院开心理专科,刘芸都一一回绝,她只想着朱大庆,想着博爱诊所。博爱诊所口碑好,服务有特色,医疗项目与镇医院不冲突,兼容性较强,即使不考虑师徒关系,也是优先选择的对象。如果博爱诊所迁往镇医院,那效益肯定会翻番。
  我舅当然知道店大压客的道理,每天进镇医院多少人进博爱诊所多少人,这个简单的算数朱大庆心算就能得出答案。而且,这次医院外包的政策十分优惠,准备集中在镇有线电视台做广告,前半年是医院和承包诊所各半,以后诊所自负。
  我舅问能进去吗,刘芸说别人有困难,博爱诊所没问题。她让我舅准备准备,不日即可到镇医院出诊。
  我知道,说我舅和刘芸,只说“手到裆前止”有避重就轻之嫌,难道坎镇巷陌传得沸沸扬扬的荤段子是空穴来风?难道整天在一起画太极圈的刘芸和朱大庆当真没有过亲密接触?我当然不能肯定回答没有,那样在理论上站不住脚,好像坎镇人冤枉了我舅和刘芸,坎镇人民错了;如果我说有,也不符合事实,再怎么着我也不能为了迁就视听而随帮唱影地对家人下口。所以我只能遵循现实主义原则,忠实于生活原貌,就像狗忠诚于主人一样,不管喂它火腿肠还是方便面,它都忠贞不二。实际情况是这样的,在博爱诊所进驻镇医院后的一天黄昏,就是绯闻中说的傍晚,诊所已下班,我舅正整理医案,刘芸来了。
  虽然过了下班时间,她还穿着白大褂,双手插兜地慢慢踱进来。进来后眼睛一会儿瞅瞅天花板,一会儿瞅瞅窗外,就是不瞅朱大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她问我舅诊所怎么样。我舅说好,一派大好,有史以来最好,并说了吃水不忘挖井人、挣钱多亏刘院长的亦真亦谑的话。刘芸对我舅的话似听非听,仍然在屋里转圈。我舅请她坐下,她机械地坐在我舅旁边,坐下便没了话,掏出手机,头也没抬,对我舅说要给儿子发个短信。刘芸的儿子叫斌斌,在省城读大学。刘芸手很熟练地按出几个字:斌斌,最近怎么样?就像问我舅一样,问得很笼统,斌斌的回答也和我舅雷同:一切都好,请妈妈放心。刘芸马上发了第二条:今天晚餐吃什么,晚自习是几点?斌斌的回答像按字付费一样节约:米饭。番茄炒蛋。7。刘芸紧接着发了第三条:夏天蚊子多,蚊帐准备好了吗?这回斌斌像按字取酬一样地慷慨,回了一大段:妈,1cc血能喂饱一百只蚊子,就算为生态平衡尽力了,同学们都说蚊子专叮有人味的人,我们每天都查谁身上的包多,看谁最有人味。
  刘芸没心情跟儿子贫嘴,她又快速发过去一条:斌斌,妈妈真想面对面和你聊聊,想在烛光下和音乐声中和你聊。
  斌斌有些不耐烦,说他正在上网,好几个MM在等他,如果没事就到此为止,不再回信息。最后打出“祝老妈人也年轻心也年轻”几个字。
  关掉手机,刘芸面有颓色,双肩耷拉着,非常无助的样,像找不到家的猫,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舅还是头次看到。她是院长,早已养成了挺胸抬头的习惯,再加上有太极修养,平日总是雍容大方,今天是怎么了?我舅不知她遇到了什么令她如此沮丧的事,默默地看着她,不敢问,害怕他的话像瓜蒂催吐一样,引起刘芸的反胃。好一会儿,刘芸忽然抽搭上,两行清泪从眼镜下流了出来。她低着头,用一种近乎恳求的口吻对我舅说,大庆,能抱抱我吗?
  我舅有些慌乱,但还是快速反应,斜过身略显笨拙地把她拥在怀中。刘芸在我舅怀中长长吁了一口气,用充满委屈的微弱声音告诉朱大庆,她已经近十年没被人抱过。
  这之前,我舅已猜到刘芸的感情生活未必和谐,事业有成的女人大多此消彼长地存在事业以外的遗憾。但没料到她是在承受着冷宫的寂寥。我舅感到她的身体很柔软,似乎还停留在初为人母时的灿烂时段。这么美妙的身躯被闲置,简直是资源巨大的浪费。我舅稍稍把她抱紧些,说,这不是有人抱了么,这个忙我愿意帮,如果你同意,咱们订个合同,每月一抱。刘芸撒娇地往我舅怀中钻了钻说,不,每周一抱。
  一抹残阳从窗口射进来,使两个已不年轻的人脸上染上了难得的酡红。
  稍许,刘芸才迟到地难为情,对我舅说,别笑话我大庆,知道吗,今天是我的生日。她说已记不清有多少年没郑重其事地过过生日,大概和失去拥抱的时间相当。她满脑子塞满了别人的生日,父母的公公婆婆的,丈夫的儿子的,甚至同事患者的,可没人记着她的生日。每年一到这个日子她就心慌,不知是过于寄予希望还是恐惧这种希望的落空。她刚才三番五次地给儿子发短信,就是想唤起儿子的注意,提醒他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但这个老大不小的儿子在没心没肺上和父亲一脉相承,对她的短信漠然无知。一种凄凉和作为女人的失败感像夏夜的蚊子一样一阵阵向她扑来,一口口叮她。
  我舅轻轻地把她拥到椅子上,然后飞身跑出诊所。楼口就有小卖部,我舅想买蛋糕,但小卖部的蛋糕是成斤卖的,可以充饥,可以祭祀,就是不能当生日蛋糕。我舅传统,按旧俗生日吃面条,我舅便买了一碗康师傅方便面和一瓶红酒,拿到诊所给刘芸过生日。
  那晚,在月亮升起的当口,刘芸吃着方便面,喝着红酒,听我舅哼哼祝你生日快乐,脸红得如瓶中酒,说这是此生最幸福的一次生日晚餐。
  博爱诊所进驻镇医院后的经营状况远远超出了事先的预期,我舅没想到镇医院这么红火,人来人往的赶上高峰时的农贸市场。以前在外公家那间小屋,患者星星点点,都是鬼头鬼脑地来。镇医院则不同,门脸大,再加上广告效应,患者呼啦啦地来,还需要在诊室外排队。不算药费和治疗费,每天光挂号费和检查费就相当可观。诊所的效益令人惊讶地高位增长,就像通货膨胀前的经济曲线。患者多了,我舅的身价见涨,医名迅速传开,先前那种我舅坐堂舅妈做后勤的原始经营方式明显跟不上形势,我舅便从医院方面借调四名护士,舅妈也从勤杂工一跃变成白领,专职与医院方面核对往来账目,负责诊所的资金支出。
  一天快下班时来个女人,一个很特别的中年女人。她也没挂号,直接找到我舅,坐在我舅对面。从进屋的碎步,到双手放于腹前的七十度深鞠躬,我舅便猜她八成是外籍女人。果然,她一开口便是生硬的汉语:你的,就是广告上说的那位送子名医朱大庆君?
  “名医”一词是广告公司给安的,开始叫“送子观世音”,因涉嫌迷信,工商局没批。后来又改成“被千万名患者称为送子神医的朱大庆”,我舅没同意,说宣传疗效和介绍医技应该,但不能搞个人崇拜。最后就勉强剩下了这个“送子名医”。我舅对女人点点头:谢谢光临,愿意为你服务。女人直截了当地说,朱大夫,你的,能让我怀孕吗?为了让我舅听明白,她用手在自己的肚前画了个圈。我舅做过教师,对语言敏感,马上对她的话进行逻辑上的纠正:尊敬的女士,即使我有能力也不可以,中国党和政府不准,法律规定,使你怀孕的只能是你先生。我舅说完有些后悔,不知对一个外籍女人开这样玩笑是否过火,会不会闹出涉外事件。没想女人只是轻微笑笑,没有一点尴尬和不快。她说,如果你能让我,让我先生让我怀孕,看见没——她手指窗外一辆红色丰田轿车——它就归你了。我舅心跳怦怦加速,但表面上仍很超然,只顺着女人手指向窗外瞟了一眼就把目光收回来,以一个专家的口吻道,说说,你的问题出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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