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工区玩树枝和麦杆画有什么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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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美工区材料投放反思
美工区材料投放反思
& &&&琼海市教育幼儿园(芽1班)& &李春娘
最近,我们总在为美工区的投放材料困惑着,对于小班幼儿的动手能力是比较弱的,不知该投放什么好,因此,刚开始时在美工区里我们班投放的材料都是最简单的,但各种手工用具都俱全的。如:橡皮泥,剪刀,画纸,油画棒。记号笔,胶水,固体胶等基本材料。让幼儿玩橡皮泥材料时,我们还投放了最简单的范例步奏图,如:毛毛虫,牛肉串等。让孩子学会捏,揉,搓,压等技巧。有时发现幼儿还会自己想象捏出其它的物品,我觉得我们应该还要投放一些辅助材料,如:火柴根当触角用的等会更好。
投放剪刀让幼儿初步学会使用剪刀,首先我们先在白纸上画直线让幼儿跟着线剪“面条”,在幼儿进区时,我们老师认真的观察幼儿使用剪刀情况,刚开始,幼儿拿剪刀的手势都不对,剪不了,但我在一旁看见有些幼儿还很耐心的摸索着,我也就不参与指导了,慢慢的他们虽然拿的剪刀手势不好看,但能剪纸了,一天天的玩着,他们又有进步了,也能跟着线剪出“面条”了,但对没有耐心的幼儿我们老师就参与进去指导了。然后我又根据幼儿的情况,慢慢又换投放图形让幼儿跟着轮廓剪。我觉得有时候工具的使用老师指导的方法幼儿不一定学的很快或学的很好,有时让幼儿在不断的失败中学会找到方法会更好。
投放的画纸方面,我们在画纸上画有各种简单物品的轮廓,让幼儿学会涂色。还在画纸上画有树枝,让幼儿在树枝上用固体胶把各色碎纸贴在树枝上当叶子。同时让幼儿学会使用胶水,幼儿在涂色和贴纸上,手的动作灵活协调,但我们又发现胶水不适合小班幼儿使用,幼儿在使用的过程中不能把握捏胶水的力度,他们一捏胶水时就是撒一桌子了。由于胶水的口又很大不好用,然后我们老师就及时的更换了固体胶,幼儿在使用固体胶效果很好的,但工具的收放就很乱了,刚开始时,油画棒和固体胶都是找不到盖子的或是断的,由于小班幼儿还没有自觉性和习惯性的养成。发现了这种情况后我们就每次都进行监督和讲评时也说说,经过一各星期,幼儿并养成了习惯和自觉的收拾工具了。
还有指印画方面,我们投放了范例和记号笔,各色印红。用手指印红时,幼儿都使用的很熟练的,但用记号笔添画时大部分幼儿就需要老师指导了。
我们还投放了刮画材料,有些幼儿看着范例画得很好的。
我发现各种手工用具幼儿不管会使用的或不会使用的,本班幼儿都很感兴趣,对这些工具都很好奇,并能主动的参与到活动中来。但幼儿在玩的过程中,各种材料会混在一起,区角结束后总是收不整齐,这个框的材料收到那个框了。在这方面我们老师还要对幼儿进行指导。我发现在材料投放方面还是有些不够满足幼儿的需要。还待我们老师继续根据情况更变材料。
我想,我们小时候没有现在的孩子那样有那么多的材料玩,就只用石头都能玩出很多种玩法,就在地上画线也能玩出很多种玩法,还玩的津津有味的,很开心的。是不是我们现在替孩子想的太复杂了,也许就像吴海虹老师说的那样就在该区投放该基本的材料让幼儿来想玩法呢?这个问题我们还要继续观察,继续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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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主人与客人们共享悠闲时光。气氛很轻松也很平顺。话题繁多。神情温厚。每个人的大概位置基本平行。肩膀贴近墙上白绿色之间的分界线,仿佛正好取代绿漆支撑起那片宽大的空白。脚边掉落了零星的果皮纸屑,如此地面也显得热闹活跃。头上高处还悬挂了椭圆形的石英钟,屏条式书画,特制的古代剑器。但有几个黑沉沉的小洞还残留在屋顶,总令人内心微感不安。毕竟还没什么持久的场面,那些吵闹争端虽然多以类似的方式结束,却不一定再从何时开始。
  面对一时无法恢复的破碎空荡,琛琛常联想起自己那个冷清的家庭。一个人看着妈妈默默地打扫屋子。深夜偶尔醒来,外边的车辆轰隆驶过,墙上的窗形光影缓慢滑去,当年的挂历随之一闪,忽然真切无比,又消隐在长久的怅惘中……
  沙发尚有几片温热。旁边房内的鼾声提醒他此处不同。真是一个难受又舒服的鼻子。为何从不是醉倒在外,而一定要赶回来发作呢。既然大家一直在劝,一定是该劝的,但他又实在无心行动,只怕姥爷闹得殃及无辜,姥姥又从不妥协,在远处越骂越激愤,仿佛以后再也不可能有说话的心情。
  但人们依然热情相聚,很少有什么地方能如这里一般宾客不绝。有时姥姥自己的心事也会成为劝慰妈妈的素材,对大家说:
  “先看我这儿吧。我是真难啊。看你自己这爸什么脾气,你还不知足呢。你爸能有荣青的半分我也感谢天地了。谁不说荣青老实,他能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得了,我和你爸打了一辈子,不也这么过来了吗?其实你爸也没别的,就他这爱喝我受不了。而他喜欢什么样的呢,他喜欢温柔的,日本式的,一回家恨不得给他跪下,我可来不了那个(有人在笑)。‘人无千日好’,这都是在论的,别为小事伤了感情。何况你们还有琛琛呢,多好的孩子,为这么好的孩子你们也得,要是我,他再怎么我也得好好过啊……”
  人们所说似乎也在印证姥姥的正确。琛琛无所忧虑,对各种褒奖一向平淡置之,只感到某些属于自己,却不稳定的东西需要护理。尽管他的才智不断增大父母的信心,但他们久后回忆,也省悟到不论儿子的状况如何,他们都会争取离开,只是早晚的机遇不同而已。谁知有无更大的幸运在后呢,一切听说是为了他?他好奇地往外走。阳光微烫,越过院内婉转的树荫,街门口一片耀眼的白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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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遭遇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自从工厂迁到山村,彭澜初的生存法则就更明显地证明为下贱低落的。这不是一个判定尊卑荣辱的时刻。不知人们的地位是显得高于四周,还是逊于远方。然而人们可能因为淡薄名利,而更加注重轻松的享乐,却又没什么特别的喜悦快乐。孤立阴私者借以自慰的自由傲慢已难为继。大概受人鄙夷冷落并不是一种值得骄傲的独立。有人享乐就得有人牺牲。即便再麻木的人也会感到强烈的讽刺。彭澜初可能就是属于这个山村的种族群落,供人们远远地歧视讥笑而已。野蛮人的坚强壮大只是因为对现世所需甚少。而彭澜初的情况可能还要更糟一些。虽然退休后明确表示瞧不起这个山村,似乎还是向往大城市的温和,然而回到城市,就只能依靠暂住证在郊区租间农舍,靠路边摆摊卖烟为生。贫乏苍白的生活仍然未变,倒也算平淡寂然的生活。彭澜初旧社会时曾有一个煊赫的家世,大概还在走封建贵族的灭亡路线。作为琛琛的另一个家庭,人际交往范围仅只等于家庭成员的数目本身。邰建昌和彭澜初。邰建昌连望族的家谱也不存在,虽自幼参军,立过战功,却未扶摇于权位,解放后听从彭澜初的差遣,退出军事学校,转业进大型工厂,为了多赚一些开销。彭澜初名声恶劣,一幅阴闭的德性,又显得老实巴交,颇通欺软怕硬之道。望着两位老人空寂苍白而又不以为然的走动,时光好像倒退了千万年。质询这种生活为什么存在和质询原始人的生存目的一样艰巨困难。然而邰琛又感到分外的自由。因为假如真的可以回到过去,跨过穿越时光的射线,一步迈过一千年,那么现代文明的许多成果就可以无负担的享用了。这正是彭澜初家使城市显得既充满诱惑又可以放松的特质所在。琛琛恰恰是懵懂于名利,无所谓事业之人。他一再坚持家庭就是名门望族,无需儿女打拼的。不知邰琛父母来到这个家庭作客有没有这种优越感。而琛琛继而来到这里,会不会又对父母产生反讽的效应。    母亲乔烨的户口虽然调回城市,但琛琛和父亲的户口却没着落了。琛琛难以接受彭澜初是家内吵闹的挑拨离间者的传言。因为挑拨者似乎对于自身利益的丧失一无所知。彭澜初羡慕有钱人的有钱,同时自毁着赚大钱的可能。作为需求越来越少的老人,她越来越显示出根本无能培养优秀儿女的本钱。邰建昌倒有一些刚烈的贞节性,这也就是寥寥几人还能打得起来的一些因素。    琛琛父母的社会竞争力立即受到家庭的制约。父亲一反温柔和顺,有时俨然成为一个打手或者农夫。母亲时而不正常的和颜悦色,时而加剧的过激暴躁。是不是就是要分离呢。不就是要分离吗。难道母亲不能走吗。父母毕竟是有经济基础的。    母亲一次次拉着他跑出外乱走,他们既不阻拦也不着慌。那么就分离吧。没有人存在挑动的责任,何不以离散自豪。难道他不是因为鄙视这里而来寻欢游乐的吗?他不再为母亲担心了,甚至期待又一次无情的吵闹,并直接要求回到那里,而不再回这里。至于重点小学,就只有一两个值得怀念的人,算什么奉迎。    母亲竟然笑了。她还打算反复来去?纵然她是有原则的,他可受不了这份烦扰,必须向那个人证明,分开并不如她以为的那么艰难。可惜父亲早已失去值得亲近的感觉。现在父亲如何看待呢。无所谓。    时隔几月,琛琛又回到这个时代。大型工厂似乎对贫富分界做出全新的阐释。大概即便地处偏僻,发展势头渐弱,广大员工也没多少人有意闯荡旧城了。琛琛和大家虽缺少联系,却并不显得疏远。母亲依然不肯在此安居,人们认为理所应当,反而比较支持她回城市工作。和母亲对调户口的那个女人先前从事于铜管厂。琛琛希望来这里的人还有更具意义的目的,实际听说那个女人只是贴了征求几万元好处费的小广告而已。万元户已属难得了,她欣然来到这个汽车制造厂,和新同事们打成一片。琛琛从未和她说过话,只觉得她很可能找到一个遥远的乐园。    姥爷已在去往市镇的路上买了一块地,开起汽车修理厂,更少在家了。人们虽然没什么欢迎的气息,但琛琛何需太亲近的关系。他确定了一种感觉,为此多么高兴地庆贺自己。他不愿意待在奶奶家,而他们既无能和睦,又无能阻止破裂,这是他的胜利所在。    但是时日长远,他忽然感到那一边没什么悲恸反应,认错的表示,更诧异这边没人建议他见一见过去的小朋友。他开始好奇甚至不安,又感到自己不应抱着占便宜的目的前往老人家去,应该——向苦难和愚昧战斗!    亲戚略多便显得情况严重了。人们为远方的沉寂感到尴尬。这时杨锡龄说道:“嗨,这回看着的吧,不是荣青和他爹妈没完,就是彭澜初没跟荣青说什么好话。”    “哎——”亲戚们满足赞同了。琛琛认为人们还是倾向于挽留他的。    突然就又看见母亲了。令人烦感而又担忧的蓬头垢面,自从奶奶家的分崩,再到姥姥家的奔波分别,琛琛几乎不认识母亲了,竟有些惧怕这是一个不利于母亲的境地,进而不利于母亲对自己的态度。然而母亲乔烨表情随和了很多,洗几把脸,一下子就说到那天的事:    “荣青上厂子找我去了,那么多人在呢,他就真拉得下脸来进去叫我,把我叫到一边儿,还说什么:‘我可带着刀呢啊!’”说得她自己直笑。    “是啊?都这样儿啦?”杨锡龄吃惊地低声说,“也是啊,他能不着急他自己儿子吗,你想把人带走,人家是亲父子,他为了他能和你拼命。”    “荣青是对琛琛不错,这么多年对我也不错,但是他就不理解我,有他奶奶在旁边儿,我根本就没一个安全感。老丫挺的阴阳怪气,不吭不哈,还老怪别人不理她。还有他爷爷,那老王八蛋,平常什么好听说什么,完了转眼就不认人。老太太一说完什么,老头儿马上就能跟你翻脸。要不说他们再好一点儿我也凑合了,都那么困难,又为了孩子。可你就是不行,就是过不下去。其实荣青为难,我也知道。但人家最后还是听他妈的,哎呀!我早恨疯了他们一个个的了。”    “唉。那边儿也是他妈,你对自己儿子什么感情?荣青老实孝顺,那都是出了名儿的。他对你对孩子也都是万里挑一的。我就说,你以后和琛琛,和荣青话多点儿,别光让他奶奶一个人胡说八道。”    “啊?您说的轻巧,那是那么回事儿吗?他再怎么也得听他妈的,那是他妈,他怎么不轰他妈滚蛋啊?”    ……又是说到很晚才渐止息。两位老人决定第二天起程,送他们前去。这些人居然欣幸于那一边的重视,却为什么没出现抢夺抚养权的局面。他不能对人示好吗,究竟能不能对亲人表示感情。    “妈的我带着刀子……”杨锡龄尚存几分怒气,有些诙谐地把水果刀揣进衣兜,半开玩笑地说,“不行跟他们霍了命的。”    在场者本来为事情趋于化解而放松,听到这些就又笑了起来,劝她几句。    但又出乎人们所料,久未逢面的邰建昌专程赶回来了。一阵不轻不重的敲门声,乔烨开门时意外地一晃,勉强笑了笑,暂时没什么可说。    邰建昌的变化不大,脸上有股英锐之气,而又趋于圆滑、迟钝。似乎因为涣散,又似乎出自沉稳。    简略的寒暄后,便差不多是杨锡龄一人在说话了。她的水果刀还未取出,就审时度势,眼袋笑得微微鼓起一些,转而客情说:    “啊,是您啊。您还亲自来了。瞧我们这儿,正要把您孙子送回去呢,您就来了,真是没想到,快您请坐。这些天我一直说,烨子年轻,不懂事,在那儿给您添乱。但我也不是说点儿啊,您那儿确实也有不太合适的地方,从来一方面的绝对打不起来,但凡哪一方能迁就忍让一点儿,一家人日子绝对到不了这个份儿上,您说是不是。”    邰建昌嗯了几声,随声附和。    “唉,所以说啊。现在好了,打架归打架,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说不过去的?他们两口子以后和睦和好,把家完全扛起来,不是咱们做父母的最大心愿吗。还是您想得周到,我们也省得跑腿了,就在这儿跟您说清楚了吧,我们也没别的希望,就是想您那边儿能够一天比一天和谐美满。再一个说,大人这么闹,关键害了孩子,正在身心发展的时候,多重要啊。我们倒想儿女子孙围在身边呢,哪儿有您老两口那么大的福气,您看我们自己的儿子,一年也就回来一两次,有时候都不回来,我们能说什么,您和老彭多幸福啊。”    邰建昌也顺这边随口说:“是。为这我和他奶奶吵过好几回了。小老太太就是爱咧咧。”    杨锡龄忙说:    “不,这可不好。您和他奶奶可别这样,我最知道烨子是什么样的人,她过去和我还老闹殃子呢。她准有她不对的地方,做父母的我们也是管教不严,可是已经这样了,也实在是没办法,怎么说呢,您以后对她多包涵!别跟她一般见识!还有,一定告诉荣青,千万别再动手了,哪儿有那么打人的,那回撩起衣服一看,整片整片的青紫,多让人心疼啊。”      “对。这以后都得注意。”邰建昌低眼说,“荣青就是打小淘气惯了,谁都管不住,他奶奶更管不住,有一回他奶奶进去劝架,还让荣青把眼睛打了,一连肿好几天,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小烨子脾气也怪,我和他奶奶都不知道为什么,她就生气了,也不吃饭,谁叫都不去吃,也不是和荣青闹什么毛病。”    “是她就是这怪脾气,那么多年来我也看惯了,以后咱们都得时常联系着点儿,有什么问题共同解决,就是条件太差了,也没个电话,写信也成啊,反正他们俩有什么事儿您就全告诉我们吧。”    于是又经过一昼夜的车程,途中邰建昌关切地问了乔烨几句,两人逐渐话又多了起来,如过去那样彼此快慰得哈哈大笑。    邰荣青重新看到儿子,感情无所保留地流露了片刻,恢复常态的过程中轻声责问他怎么不懂事,就那么走了。    琛琛不能自已,不知心口夹杂的什么,既有委屈也像失望,含起郁热的泪珠。    “以后别跟她走了,啊。”    琛琛只好应了一声。    “你少废话,该走还是走。”乔烨乐呵地说。    “你走你的!”    乔烨加大力气地笑了笑。    小别的亲热很快消散。邰琛一直费解亲人中的善恶强弱,名利是非。虽不愿计较,但实在难以接受过于显著的差别。奶奶的职责是什么,奶奶的大众形象是什么。邰琛但只给彭澜初一个奶奶的定义而已。假如人类生存的意义还体现于和动物的区别这一点上,那么他实在看不出人类和动物有何区别。甚至动物尚有相似的构造和活动系统,人作为狗是辱没,狗作为人是魔鬼,而彭澜初者之流却好像人退化为兽或兽进化为人的一个魔力性的变化过程中受到打扰而凝固的一种畸形物种。就像寓言中一定要在规定日期内秘密施法变人的小狗不幸中途遭到打扰,只能扛着一个狗头作人。惟有大自然的进化力量可以避免的无端干扰却强加在人身之上。打扰狗怪的人可以是实在忍不住好奇心的国王或者教皇。而彭澜初却似乎就是如此类别的命定复仇者,一再扮演的就是对人类无论进化或者退化的过程做出意料之内,而又情理之外的干扰刺激。这大概又可以归为世界观的问题。分开来看彭澜初实在无足轻重。但谁能亲身遭际于受人耻笑者的原态。生活朝狭隘封闭的方向前进,而几个人又只显得铁面冷硬,没什么挽回的情趣。又然而,不知彭澜初出于逃避责任,还是确乎有意加强团圆,她往往突然扭一下长脸,自以为厉害地狠狠兹出两个略有距离的大牙,尖声说:    “不是,那我整天这么辛苦干活儿不容易,这都为了谁呀?为我自己啊?我还能活几天,将来我和他爷爷一死这些都给谁剩下呀?”    根本没必要反驳这种自己矛盾的言论,但是又难以阻碍它的瓦解性。    烟生意扩大了一些,但还不能说当事者荣青得益于和家庭状况的关系密切。荣青似乎具有某种彻底的牺牲精神,除了上货用的汽车,没为自己买什么奢侈品。可惜牺牲就是别一种自私,其必然更少考虑他人利益得失,并对自己的微末需求顽固强硬。一个烟草店的营业者懒于周旋,又看重往来上货的荣青人品可靠,逐渐将店和执照低价租给他们。邰建昌在三轮车上制作的青色小房子随之弃置。琛琛倒是一向羡慕商人家的儿女,可以比较自由地攫取零售品。他虽害怕抽烟,却可以随便接触冷饮了。乔烨比较着重地说自己站在店内,生意更加兴旺,彭澜初却对此不屑一顾。她的怪异之处就是在旁人得意,高兴时,不肯轻易给以迎合。    最后一晚,琛琛在颠簸的自行车后座上强打精神。    路途比过去都漫长,但仍然没有目的。    车胎也瘪了,乔烨下来再推。她头不回脚不停,愤慨地说道:    “你说我要是没有你多好。他们一家子不是人揍的把我逼到什么地步。我要是没有你,大街上碰见他们我连正眼都不看他们一眼,我自己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多自由。可我就是有了你,又是这么个情况,我实在没法忍受他们,尤其是你奶奶,你瞧她那老狗操性,我再怎么忍耐也得有个限度,让他们左一次轰我右一次轰我,你妈不是下三滥!……”    她说得开始抽泣,隔了一会儿,忽然又坚毅得近乎残酷地说:    “琛琛,你记住我这句话,我非要让他们看看,我没有他们行不行,不靠他们行不行。你听我的,回去告诉你奶奶他们,就说:‘我妈说了,地球没了谁都能转!’所以啊……你也别怪我不管你了,我要是有个地方,也早把你接走了,但是我自己都顾不了,你又上着学,外头又这么乱,你还是先在你奶奶那儿凑合凑合吧。你是他们家的人,那再怎么也是你奶奶,她说你两句就说你两句,那儿有你爸,她也不会不给你饭吃,不给你衣服穿。你说咱们现在还能上哪儿。唉!没办法,还是得把你送回去,然后彻底把话和他们讲清楚了,明天早上我也就走了。你以后听话,多吃饭,多喝水,别老玩儿了,啊——”    她咳了一口痰,痛苦地哽咽。    琛琛愿相信主要错在奶奶这个长辈,但只要母亲在,日子——心灵就无法安逸。为何不怕奶奶却怕母亲?不论是谁对错,别了!死寂也是一种安宁,要走就走吧,干净干脆!母亲!她能自在,自己失去她也不完全伤痛。只是最好……别再回来了,别再互相见面!不要来回,反复,又打又吵了。他厌烦慌乱无助的处境,少一个吧,静一静!    乔烨也没向他们多说什么,只说没法过到一起,希望他们好好对待琛琛。但毕竟彭澜初这边的几个人,还不认为关系真要断绝。似乎乔烨离去多日仍是暂时。而且纵然不能不破散,他们也不在乎。因为他们放心地想:这个人如果想走,怎么留也留不住,她要是不想走呢,你再怎么轰她她都能回来。知道吗?      结果就逢一日,彭澜初飞速颠荡了一路的三轮车,赶回他们新租来的独门独院,停顿在荒芜的水池旁边,双手连拍双腿,似乎还很兴冲冲地叫喊道:    “哎——哟!你猜我看见谁喽!    “我看见乔烨啦!就在庆元那条街上!一开始我还以为看错啦,仔细一看就是她!我就骑着三轮偷偷跟着,她和一个男的走在一块儿呢!人家俩人就在街里住着呢,哎哟!就离咱们这么近哟,这么长时间愣没碰上嘿!”    “看见了吧!”荣青开车回来时,彭澜初又急转告说,“这是不是外边儿早就有男的了?要不怎么每次说走就能走呢?能没地方去吗?巴不得走呢,巴不得你轰她呢!还相信她呢!这人心早就变了,根本就没打算和你过日子!这不是吗,把孩子往你这儿一扔,自己和男的鬼混去了!一点儿不带错的,告诉你讲。人谁爱跟你啊,你真有多少钱也行,你有吗?这不是给她创造机会了吗,正好一脚把你踢了!”    她抬头抬眼,追着荣青看,又坐到屋里尖声叫骂。荣青沉闷地搬着烟箱子,忽然转身直走了几步,进到房门口叫:“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啊,说这些她就能回来了!”    “不是——”彭澜初更气愤得口水挤压,“你怎么还想让她回来呢!人家都不要你了,抛弃你了,你怎么还想让她回来啊!”    “啊,是啊,让她走就走吧,走了你还说什么!”    “那我说说不行啊,这我憋多大的气啊!你说她是不是丧门星,害人精!有这样的吗?两口子打架轰滚蛋不是气话吗,这就不回来了?杨锡龄和乔远恒天天打,动刀动枪,怎么没离啊?嘁!这准又是她妈出的主意,不用说,肯定是她妈不让她回来啊。她能不听老杨的!乔烨为什么这么多事儿,这么多歪理,还不都是杨锡龄背后教的。杨锡龄还说什么我给你们挑拨,你们原先在那村儿里打过多少回,那也是我给挑的?我在那儿吗?躲到这儿来都没好日子过。    “嘁!瞧你自己,再瞧你儿子,变成这样儿,这一切和乔烨有关系没关系,都是她害的!这么小撇就给你,加重你的负担,她倒躲一边儿享清福去了!”    翌日晚,乔烨和那个人搬出原处之后,彭澜初和邰建昌也一同踩着漆黑的小路回家了。她冷淡中还带一层得意地说:    “她答应了。她说明天回来。我们和她说着,她就坐在她那沙发上,手里缠着她那个,就她那个盖沙发的东西,就那么缠在手上,完了这么低着头,说她明天回来。”    于是一家人不再多说什么,感到几分和暖的慰籍,但惊恐的回忆却再一次将琛琛定住,不知究竟期待什么,才能抑制内心的颤抖。似乎还是应该相信自己的判断?尽管悲观的目的并不在此!      但无论如何推测,最多也只能是日后很小的一个环节。谁也想不到乔烨新居左近的机构竟欣然应允了她的咨询,于是为了办理孩子的户口,这几个人再次觌面相逢,只是距离那次约定已然推迟了两年。从此便若即若离,保持一种细雨介乎天地之间的关联。    邰琛不知户口的重要。但这些人又要有些态度上的转变了。若作为外地人而显得狂妄,身为本地人就又是清高了。邰琛已难分辨教师者的有些举动就是在赋予他实际特权。邰琛对学校失望,既畏惧而又鄙夷,大概让女教师感到隔空强奸似的霜雪威胁。即便邰琛学校成绩名列前茅,女教师却开始揪邰琛中队委的卫生委员职责问题,班上任何人扔的垃圾,不整齐的桌椅,都可以归纳为卫生委员不负责的案件。女教师似乎不好意思而又不得不撤销了中队委的职务,并指定了两位女生继续管理班级卫生。邰琛彻底放松了,后来班上的完全脏乱就是他偷偷祸害的。班主任感到一通尴尬,还是给了邰琛一个到办公室去认错的机会,而且恢复了邰琛的职位。小学之班主任一定是教语文课者。这位语文教师无论学生们犯了什么幼稚错误,还一定要以某种大是大非的排场教训之。写错一个字的罪名可以是“这要是文化大革命时期可以给你打成反革命”。“过去是学生求着老师学,现在是老师求着学生学,还恨不得拿鞭子打着抽着才知道动弹!”不过后来语文教师就和数学教师温和地低声交谈,彼此认可性地,把邰琛调到第一排座位了。邰琛不知来意好歹,甚至以为又是一种反面游行。然而班主任不久就开始说:“你们这班真是染缸,来一个毁一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邰琛刚来时候是什么样子,现在瞧让你们影响的!”女教师终于兴冲冲地发现邰琛板报图画高妙,笑呵呵说:“我刚才和办公室几个老师说了,真是沙子埋不住金子,你们环境再恶劣,钻石终究是钻石,就是要从沙子堆里升起来给你们看看!”    邰琛却认为反复变动的夸奖已不真诚。惟有逆境封闭无望中坚持奇特的孤立,方为确信。无论什么恶劣阻拦,也要在原始野蛮人类面前坚定自我,证明:我永远是我,不论在做什么,处于任何地位,我永远是我。虽然有可能他并不是在坚持个人尊严,而只是在扮演一种看似不变的人物角色。    他不认为受过恶劣影响,但已不愿对班主任诉说自己的欢胜。视野的开阔才是他获得的财富,而班主任却还为他没有升入口碑最好的学校有些抱憾。他要做明星,主动性的表现了一番,多方照顾,细致呵护,真的就在初中学校成为一种具有明星效应的人物,名气远大于荣誉。他的考试成绩遥遥领先,做为班长兼大队委,得到各位老师无保留的称赞。几位新调来的老硕士抱着他的作业本激动地到各班展示。孩子们无需在意自己的苦恼迷茫,世俗贵贱,只需见到这个人物便感到欢欣鼓舞。即便当作场面上的逢迎也显得夸张了。女生们的围绕不引起丝毫嫉妒,反而很多困于感情的男生纷纷向他求助。但他还是逐渐发觉,空虚的名气没有任何意义,无法禁受丁点的挫折。拥有荣誉和破碎清梦竟可以没什么回旋过渡的余地。为什么别人遭到责骂可以当作无事,而自己却日益禁不起悲观的声息呢?不知万事万物在其前后变动的尴尬阴郁之间,存有何其大而无奈的彷徨。    然而祖父者流却还重复了“生病依然穷横”的老律例。汽车制造厂以邰家人长期迁居,发出收回家属房的通知。邰家人就让邰建昌回去居住。邰建昌得以再次出现,房子终于收回厂内,是因邰建昌突然患了重病。邰建昌的就是蛮横不可变更之人,而家里却逐渐产生一种几乎有些喜悦味道的发现:“行了行了,你就是这样了,老实待着吧!”任何家事彭澜初就以“你养你的病”为由排斥出去。老头子一向得意的“吃饭一定要手扶着碗”的言论自也难逃打杀。以残疾摩托挣来的一些钱仍必需交给小老太太。邰琛非常奇怪,彭澜初并未表现尊重老头子,却还得让别人认从她不尊重的人手枪打得多么准,骑马打敌人多么威武。“呵!那家伙可棒了!”彭澜初有一种伤害人而不自知,引起仇恨而自以为安全的特征。老头子过去对她打骂不停,罚站,她可能还以为是一种强大厉害呢。    老老实实耕种你的地,乖乖管教你的媳妇,你就是皇帝,就可以得到村头那些老少妇女彻底软弱的赞美。鳏夫邰荣青的地位俨然高了,跟着彭澜初似还沉浸于一片狗崽子似的热乎亲情。邰琛因为乔烨的离去而成为一种明显的讽刺。他不愿和哪个亲人建立亲密情感,倒有些愿意看到更彻底的破败。自己的存在至少可以见证一方的失败。老头子越发低卑,一瘸一拐地抄起菜刀砍老太太也无济于事。菜刀当然只能是业已锈烂的。老头子已难以团结家人,自暴自弃,铺盖肮脏,床里侧一堆劣质随身听和盗版磁带,搬了楼房一居室,分出内外两间,外间的老头子又失去了躺卧看电视的机会,看电视要端着床边那个“魔桶”来回步行。他逐渐瘫软于床,可怜而无斗志,可悲而没有壮烈的资格。彭澜初说:“他那是真病还是假病啊,怎么瞪人还那么清醒啊。”“吃饭,不好吃的叫就不言语,见了好吃的不撂筷子。”    果然是“老太太老头玩打仗”了,老太太一次次把老头子按倒在地,按得老头子大发污浊混乱的哭腔,只能死死地接受着老太太干巴巴的伺候病人的恩惠。老头子自己在家煮鸡蛋时竟也有窃贼之状。生活必需阴险封闭,必需给出这样一种机会:某个人可以在尽可能小的范围内控制霸占尽可少的人。    邰琛自行请辞班长,但还忘了大队委的头衔。班主任为他保留了这个职务。校方竟然没有悔过之态,邰琛越来越阴森孤独,怕人批评,常为简单的表情惧恨不已,再也无法平淡地看时光飞逝。又假如没有另一个家,自己会不会决心出走。只感到一草一木皆可恐怖,难以置信自己的渺小。大概正是无生命的物体有资格谴责他的失落。当此时刻,他倒似乎感到了某种非存在形式的威严体现。这个阴森无比,强盛之极的虚无形态似乎正是他要成为的目标,现在终因他的中途退却,反过来追究他自己的放任放逐。他得罪了这个只属于他自己的未来意象,意象先行飞出天外。    邰琛一定要回去了。不论姥姥家人对他真心与否,至少表面过意得去,而且当初离别,绝对没有不团结的责任。这时他猛感到低级生物的威胁——植物,动物,对世界的需求更少,  却生存得远比人类茁壮,没有哀愁。自己实在出了个洋相,只能拖拉着几个旧旅行包,狼狈缓行,却又觉得茫茫人世,擦肩而过者,哪怕是路边迤逦的小公共,无论身份尊卑,自己其实就有可能和他们亲同一族。    他打电话给乔烨,声称自己要走。乔烨却当作小事一件,说:“你要去你姥姥那儿啊,可以,过几天我到你们那儿去一趟吧。”邰琛却感到危急,大叫:“我现在就要走,我不愿意在这儿待着了,我再也不回来了!”    “啊行行行,你现在就要走啊,你先到车站等我去吧。”    他躲进车站后侧的灌木丛等待母亲。乔烨迟迟赶到,却显得有些诧异,并不支持他不辞而别的举动,他邰琛具有重大隔绝意义的行动几乎又撞上一个陌生人。    “走吧走吧!没必要和他们说了!”      乔烨却尽力和婉地将两眼转到一角,固执地说:    “不行,那也不行。那也得回去,先告诉告诉他们,你为什么走,不是我要带你走的,别到时候找我打架!”    邰琛根本不愿造成双方的交锋。两方虽然暂时联合,必然只能追究他的过错。其表面的交谈岂能弥补阴深的刺痛,左右各人的生态。到时各位还是各就各位,干着约定俗成的营生,自己的自由活路却反而更为稀微。    这一时期,彭澜初新租下一爿杂货店不久。虽然经常暴晒在晴空丽日之下,店内却总显得阴凉潮湿。她猛见进来的是这两个人,顿时绕出柜台,质问琛琛。乔烨在旁边见了就说道:“这孩子,大中午的给我打电话,非说要走,不在这儿了。我说走是可以,咱们得先把话和你奶奶他们都说清楚了,对吧?别到时候好像我要把他带走的,都找我来——”    彭澜初没和琛琛说几句,听了刚才的话又忙转向乔烨,手背连砸手掌地急叫说:    “哎呀,小烨子!你可不知道呐,最近又出了多少事啊!今天我回去一趟,看见琛琛写的什么……‘再也不回来了’,哎呀,我一看就着急了,我就赶紧到他们学校找他,一问他们班主任,嘿!你猜人家说什么,说他接二连三好几次没去上学了!还问我他都得什么病了,怎么老得病,你让我跟老师怎么说?我哪儿知道这些啊!老师还说要来呢,我说您可别来,等我回去说他。这你们都在了,你问问他吧!他都上哪儿了,逃多少课了吧!”    乔烨震动得很,不过也不是完全出乎所料。她焦急地问:    “什么?你怎么不去上课啊?都去哪儿了!现在都到这份儿上了?啊?唉……以前多好的孩子,怎么变成这样儿了……”    忽而彭澜初又叫断了乔烨的话:“小烨子,这可赖不着家里人,该说的都说了,他不听你的啊,你有什么办法?”    “算了!你已经知道了,是我自己要走,和别人没关系,走吧!”    然而乔烨挣开他的小手,第一次和彭澜初一致地要求他去见荣青。他迟钝了。父亲这个概念一直是他极力回避的。猛然间不得不直面,竟发觉体内平添酸痛。    他眼含泪光地走到公路以北的街上,旧景中只有邰建昌和女帮手。荣青在抑郁地沉睡。琛琛问了爷爷,走进库房。黯淡的光线变得更浅,他不敢多往前看,俯身摇动父亲的脚踝,轻声地叫:“爸,爸……”    荣青朦胧醒来,眼未睁大,就已经看得发直了。他低声问琛琛去了哪里,并从这样一个低平的角度踹了他一脚。    “我……”    “去哪儿了!”又是一脚。    “我想走,走……”    “……你书包呢?”    “在那边儿店里……我妈也来了,她们让您去……”    荣青翻身就走。琛琛远远地跟在后方。杂货店的气息混杂某种追究责任的急迫和无可奈何的僻静。而他邰琛一发觉几个人因这样的事团圆,便忍不住鄙夷地轻笑,抬头斜瞧瞧呆板的荣青——但琛琛刹那间被一道深重的罪恶感击中。荣青狂怒地冲向他乱打。乔烨和彭澜初意外慌张地拦阻,琛琛仍感到一种掩护下逃避罪责的感觉。     “你打他干什么啊,打死他算了!”乔烨搂紧琛琛叫。     “你他妈管不着,该干吗该干吗去!”    乔烨气恨地说:“我管不着?你管出什么好来了!”她已挨了几道老拳,气得和彭澜初一起摆布荣青。荣青的身体狂摆乱挣,似乎空无重量。他不容气氛有丝微的缓解,强拉开片刻,他又突然抄起一件硬物砸向琛琛。琛琛恍然间好像听见远处的爆音,随即意识到耳后的疼痛危及生命。死亡竟然是可以邻近的。他突然感到有什么幻影或者郁积的气节爆碎了,像初生时一样一无所知、无可控制地猛烈哭了起来。乔烨急找硬物,是一根硬塑料棍,和彭澜初一起裂眦叫嚷。荣青眼神灰蒙蒙地呆滞下来。彭澜初把荣青按坐在冰柜边的竹椅上,撮他肩膀一掌说:“行了你!早不打晚不打,现在你要打了,你早把他管好能有这么多事吗!”    琛琛哭来哭去,又发觉哭得空虚,没什么意思。乔烨轻抚着琛琛直到中午,才用哄人高兴的语气对荣青说:    “……那我回来照顾照顾他吧,啊?”    邰琛发觉,当自己旁观两路人的交谈时,可能感到有趣。善人显得愚钝迷蒙,不知阴恶人的暗喜,但现在自己似乎就是那个阴黑刺力的受害者,母亲毫无察觉地和彭澜初讲道理实在是莫大的讽刺耻辱。    “对啊。好。”彭澜初赞同地说,“这些年你不在他身边,你都不知道他变成什么样了。他爸什么事就说一遍,一遍他不听就算了,就不说了,那哪儿行啊,还得你管他,别人谁的话他也不听。”    乔烨先送琛琛回去,半路上略微犹疑地说:“其实你奶奶……就算不错了,比你小时候对你强多了,你看她整天忙这忙那的,也挺不容易的……你也好好争口气,要点儿强,以前多聪明啊……”    邰琛首次发觉家人的重要。大概母亲在时承受了家里过多的艰辛,还要争取给自己制造一个安稳体面的环境。家人态度是要变的,这一点就连父亲也不能免。邰建昌干脆就在杂货店里骂了彭澜初一顿:“你他妈就会呲叨我呲叨我,冲你谁也好不了!”    “谁好不了啊!冲你就好了!”彭澜初尖厉地叫。    “行了——别吵了。人他奶奶也挺不容易的。”乔烨还要劝一劝。    邰建昌却找到个比较体贴的照顾者。偶尔病歪歪卧倒,指使乔烨端茶递水。乔烨非常认可场面上的来往,即便吹嘘也愿意附和。邰建昌大概青春焕发,原来还有好多没怎么穿过的新衣服呢。    恐怕这就是以前邰琛未经留意的幸福了。自己好像得罪了许多人,一旦落魄就会感到人们的抱负情绪。他提高了学校成绩,不再注重表面的喧嚣。    他对家人的作用意识到了一的定程度,认为应该把家人当作人来看待,家人首先是人,而非一个名词可赋予的简单的信任。但是什么开朗,活泼,乐观的孩子已不存在了。或者他就不是那种人。    一向忠孝的荣青突然和彭澜初大吵了一次。琛琛正伏在写字台上,突然见到彭澜初气呼呼地赶了回来,往床上盖被子一躺,只管自言自语地声称不干了,都盼她死呢!    琛琛虽感不到危险,却有些带累别人的罪恶感。这是父辈人的矛盾,只属于那些仍然冲动的、壮烈的一代人的恩怨。自己却难加入这场混斗,对应不着关节要害,无法恰如其分地触动这些人的脆弱神经。    荣青随后回来又吵,琛琛听不清吵的什么乱七八糟,好像是荣青冲撞了老太婆,而老太婆此时尤其受不了儿子的一点冒犯,借故闹了起来。但是琛琛竟听到父亲突然有些笨拙地,甚而有些示弱的申明:“你对琛琛就是不好。”琛琛万不料父亲可以如此直接地说明家庭情况。然而这又不像是要彭澜初认罪改错,而只是对鄙视伤害彭澜初作一个言词上的补偿。为什么不能做一些更实际的,改善自身地位的事情呢。即便彭澜初承认了,于实际上的愚昧顽固阴森狭隘又有什么改善呢,还不是要承认:毕竟邰琛遭受了挫折吗。荣青显得好像是并不看重名誉,而又有些勉强地争取着什么空虚的权利,附会某种不属于他的生存状态的文明规则。    琛琛以为彭澜初是不可能承认虐待儿童的,自己也没觉得老奶奶有什么害处,大概是因为人们容易把气撒在无能者身上吧,自己还可以混个幸福的虚晃。不料这次让彭澜初逃避比承认更难。她发疯似的大叫说:“对了!我他妈就是恶毒了!就是对琛琛不好了!——”她似乎感到自己硬冲强横反而名誉败裂,继而大叫:“——杨锡龄不是还说我给你们挑拨吗,对了!就是给你们挑拨了!就是恨你们了!怎么了?不是还要分开过吗,分开过就分开过!”    荣青又没话可言了。假如邰琛和乔烨尚可以杨锡龄市面开阔之优势苛求彭澜初,荣青就没什么太多的选择。乔烨再一次对荣青提出诀别时冷静了许多。这次没有正面冲突。邰琛已感到分裂的气息,然而他却认为,既然家人可以直接承认恶意对他,这不正是他展现大度,反身争取信任的时刻吗?一当斗争爆发之际,自己一举深入了解双方情形并且化解,这才是他的任务所在。    当他回到杂货店时,彭澜初正一个人站在柜台之后,皱缩在一旁半天不理他,忽然一下就说:    “你那个妈又要走了啊,没待几天又要滚蛋了,还说带你一块儿走呢,你回去问她吧,等着你呢,说了,这回非要把你带走,你爸也同意了,那你就跟她走吧。”    琛琛诧异地发现奶奶仍然全无愧疚,甚至带有某些孩童的得逞和油滑。她胜利了?联合荣青把他们赶走了?不对。老人家对家人的依赖和感情其实更为强烈真挚,一定有什么苦楚内情。他一定可以说服母亲……然后再在家里营造出一种,迫使老人家就范的气势!    “为什么,我去问问她。”他坚定地说。    彭澜初一听立场不明,竟又皮笑地说:“对,你给回去说说吧,看看她怎么回事。”    琛琛很怪异。但仍抱定信心地往回赶路。    ……没有往常迎面掠过的电视机声。他打开家门,又看到久经磨损,挨在窗下的沙发。母亲坐在那里正想问他什么,一阵汽车声插在他们对话之前穿了进来。    “是不是你爸,看他跟你说什么。”    两人都有一点局促。门忽然打开了,琛琛对门和门框的阴影中轻叫一声。荣青一只手还扶在门外的扶手上,身体并未完全进门,垂下眼皮对他低声说:    “你……你就跟她走吧。我对你,也没别的希望,就希望你能考上大学。……就希望你能考上大学,啊。”    乔烨稍微动了动,似乎想去拦住荣青,但她的意思不坚韧,何况荣青必然要走,汽车一直还没有熄火,又重重地抽动了几下,渐渐消失而去。    琛琛怔怔地回头。    乔烨柔媚地看他,表情又一顿地说:    “你看他对你有什么感情,也就到此为止了,你去收拾东西吧。”    琛琛却全然无法做到和母亲默然相通。    “你怎么又要走,你们又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乔烨一提语气就突兀起来,“他们拿着钱想怎么就怎么花,什么时候说过给你点儿!多给你一分都要她的老命了,你就和大街上捡来的似的,这还一块儿过什么?来这儿都多少年了,什么时候就说要买房,你看她现在还提买房的事儿吗?全让她自己糟蹋了那才好呢,给谁攒着啊!”    “……我不是问这些,你到底和我奶奶因为什么?你说因为什么事,具体的事,我一直不明白都是什么事啊?”    “还能为什么事!我说的这些不是事啊?就说前几天,我看他们上了不少袜子,我的袜子不是破了一点儿吗,我就拿了他们一双,刚一穿上,嘿!你就想你奶奶那两只贼眼,给我阴阳怪气,没完没了看我这双脚。我他妈在这店帮她帮了这么多月,没要她一分钱,拿她一双袜子就让她这么盯我啊!还有那天中午,我给他们做好了饭,先给那两个老不死的盛上了,你奶奶——就这么干看着我给她盛饭,盛完了还给他们端上,俩人就那么自己吃上了,连让我一句都不让,最后都快吃完了,她才把脸往这边儿一扭,给我来一句:‘你不吃了啊?’——你听听!我他妈不知道吃!这饭是谁做的?就好像我到这儿白吃他们家饭来了!琛琛啊,你说你妈有手有脚,我凭什么到这儿伺候他们来啊?我不就是为了你吗?为了能让他们对你好点儿吗?瞧你奶奶那操行!成天耷拉着脸,好像我占他们家多便大宜似的!她就怕你爸给我花钱,你爸刚给我买一双鞋,她那脸马上都成什么样儿了!当别人是瞎子!你说这家里一个比一个傻吧,还都拿别人当傻子。她知道钱是好东西,别人不知道!是啊,全让她自己花了多好啊,她就看不了你爸对我,对咱们好一点儿!幸亏我没把我的东西拿回来,再让他们把我轰到大街上去啊?做她娘的梦吧,我不像以前一样没处去了,你记住吧,他们就是再拿六万紫金请我我也不来了!刚才我一给那边儿打电话,人家马上就说:‘那就回来吧。’可不是吗?站起脚就走,是个地方就比他们这儿强。”    “你……那你有些话,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也许说出来还能……”    “我啊,我跟他们说不着!”乔烨咳嗽了几声。    “但是你回了那边,不是也和他们父母住在一起吗,他父母呢?”    “嗨——”乔烨升调说,“人家父母根本不管儿女的闲事,哪儿像你奶奶他们这帮不是人揍的。我到了那边儿,心情好就和他爸他妈说两句,心情不好,就在自己屋里一待,饭都不用和他们家里人一块儿吃,你说谁家老人都像你奶奶这么多事儿!成天跟他妈防贼似的。你就说,我也没要求她对我怎么怎么好吧,我就要她,哪怕你能有那么一句话呢?她就连那一句人话都没有!她一句话一个字我都听不了受不了的,她还觉得她自己怪不错的呢——你知道她就想怎么着吗?她就想——嗬!恨不得这一家子全都围着她转,全都哄着逗着她那才好呢!瞧她那操性!她对别人多好啊!我还以为我不错呢,谁他妈哄我逗我啊?得,你对我不好,我也对你不好,这咱不就抵了吗?可我好歹也给你们家生儿育女这么多年,你做为一个奶奶,看这孩子母亲不在了,他爸又那样儿,你怎么就不能对这孩子好点儿,大冬天的一件厚点儿的毛衣都不给孩子买,这也等着孩子他妈呢吧!——你忘了,前两天我刚回来晚一点儿,你奶奶就狠着一个劲儿地说你,一看见我马上不说了,她这儿干吗呢,给我演戏呢,她老丫挺到哪儿缺德不好,非他妈欺负一个孩子,孩子招谁惹谁了?成天就这么呲叨他,他是你什么人?啊?我就问问他是你什么人!我以前以为我不是他们家的人,她得对你好吧?没想到她对她自己儿子孙子都这样,就说她还有一点儿人性没有吧!……我没法儿提他们,一提他们我脑袋就要炸,嘶……”    她竭力平静地掸了掸烟灰。    琛琛又发了一会儿呆。    “那我当时要走,你为什么不带我走?”    乔烨冷笑说:“哼,当时啊,当时是要给他们一个机会,看他们都觉悟不觉悟。”    琛琛努力坚定地说:“可是我现在不想走——快毕业了,怎么走啊?”    乔烨听了,竟又绽出一缕笑意:“你不想走?嘿,我刚才给那边儿打电话,他也说孩子不会跟你走的,他还真说对了。那你也得跟我走,你在这儿哪儿能好得了啊?”    “我……我已经这么大了,也都习惯了,都不算什么,再说还有我爸啊,我觉得他对我确实很好……他太可怜……”    “确实,你别说,你爸是对你不错,这么多年来对我也不错,花多少钱从来不带心疼的。可是有你奶奶在,你爸敢对你好吗?我真恨疯你奶奶了,她就是看不了别人好,好一点儿都不行,就得全让她好才行!啊?天下有这样儿的吗!唉,琛琛啊,什么关系能代替母子关系,我走了有多少年了?从你四年级我就走了,这么长时间咱们没生活在一块儿,你奶奶把咱们全拆散了。你爸原来对你多好,让你奶奶成天叨叨叨,叨叨得他现在理都不爱理你了,弄的家破人亡……”她又抽泣了起来。    “……家破而已,没人死……”    “是啊,我就说这事儿。你说,老狗操的把她自己儿子孙子弄成这样儿,她自己又能有什么好处?她能好死得了吗?该,让她丫自己作去吧,还有你爷爷,你看见她现在怎么对待你爷爷了吧,最后谁都得恨她。我早想好了,我再怎么也得死在她后头吧,你记着我这句话,我就是最后倒着这口气儿,也得看着她老丫挺怎么死的!”    “但是我……真的走不了,我,也没什么……你先走吧,反正他们也同意了,等我什么时候想走,再去找你不就行了吗——”    “不行,那也得走,这就是悲剧,我非让他们人财两空,以后彻底没来往了,气急了我连你的姓都给改了,以后甭认他们这一家子王八蛋!”    “你既然知道是悲剧,为什么不想好?我不相信有绝对,走又能怎么样?那边汽车厂也破产了,村里还有什么人?我再去,只能和他们住市里,他们不就更麻烦了。你自己工作呢,也不是继续和我生活啊,还是……别太冲动了,我实在受不了这些折腾……”    “那有什么的,你姥姥以前对你多好啊,还能嫌弃你什么,有我呢。”    “我……知道,但我自己一定可以,就算不行,想走的时候再去找你……”    “……是吗?”乔烨沉默了一下,“那你自己一个人啊,行吗?”    琛琛忽然悲痛欲绝。为简单的一句关心语所震动。那是怀了他九个月的肚子。但他仍然无法如母亲一样无愧地离开。很多怪力纷纷攫住他。父亲,自己,奶奶似乎也有一些难处?——但还是总想回避她,回避他们。他必需做到让人意外。待会儿那个人就要进门了。她会说些什么?——也许就是他走了,她将对别人说什么?——门已经响开了。    “——嗯?你怎没走哇?”彭澜初惊骇地关上门,解下包脸的纱巾。      “……我不想走,已经快毕业了,成绩也好了很多……”琛琛深信即便彭澜初就是险恶对他,现在也该将他当作这一方的人,和蔼如常了。    然而彭澜初怔了一怔,恼火甚至暴躁地叫唤道:    “是啊!她能把你带到哪儿去,还能带那男的那儿去?哼!你说她是不是有疯病,你爸说了多少回,让她把东西拿回来,这儿又有车,开车给她搬回来多方便,她就是不听,是呀,她跟别人男的过的好好的,凭什么回你这儿来啊?你说你爸傻逼不傻逼,逮谁相信谁,以为谁都跟他一样老实呢,挨他妈多少骗了,外人骗家里人骗,这不又让你妈骗了吗,看见没有?她这就是要滚蛋了,又想那男的了,所以给你没事儿找茬儿,要不怎么走啊?反正不能让你过踏实了!你说你要走就走吧,你好好儿说,哪怕你这么说:‘我那边儿还有一个男的呢,不能老在这儿待着,那边儿不乐意,我得先回去了,以后再来看孩子。’这也是人说的话呀,嘿——!非得先跟你大吵一架,闹得你们一家子生一肚子气,丫挺的再走!多少回了,啊?让她搅和多少回了!原先你爸多老实聪明的人,让她害得木了吧唧,傻逼呵呵!当初给你妈办户口,那是谁拿的钱啊,都是这儿拿的!把她办回来了,这儿没利用价值了,马上找野男的鬼混,把自己丈夫扔下,孩子都不要了,还说什么呀!别的不说,你就说我,她自己的妈是妈,我不是妈,她和你爸结婚这么多年,叫过我一声妈没有?——根本就没想跟你过日子,知道吗,这不又待够了吗?这都是老手段,老把戏了,给你零零碎碎找点儿事儿,一拍屁股走人,完后什么都不管不顾,自己想怎么就怎么,怎么高兴怎么干,这我多少年前早就看出来了,啊!”    琛琛开始发昏。然而彭澜初的脸更近地凑上来,牙也兹得愈发显眼了:    “——不是,你说她怎那么多鬼心眼儿,坏心眼儿呢!你爸说我看她袜子,我看她什么袜子了?我没事儿看她什么袜子!多爱看她呢!她不看我就知道我看她了!爱让谁看找谁去!她这儿干吗呢,把这儿当成什么?也他妈就是我,告诉你,可怜她丫挺的,看她没地方去,又要照顾你,还让她回来住,她乔烨和邰荣青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换了别人谁家,谁还能让她这么来回睡觉啊?你那边儿还没弄清楚,又到这边儿瞎胡涂混来了,你还要什么脸啊!你说你为了孩子,你早把孩子扔下了,你还为什么孩子?他妈两个男的来回玩儿,这个腻了换那个,就她自己痛快了算!这不是吗,又回那边儿挨操去了!”    ——太难听了!琛琛气闷地说道:    “算了。你和我说这些没用了。她已经走了,听不见了,什么时候你再去找她,自己当面跟她说,你们互相吵去吧,都和我无关,我不想听了!”    但已然为时晚矣。    彭澜初一愣:“什么?那我得跟你讲这道理啊!你知不知道?别你自己傻傻呼呼,听你妈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也得听听我的道理!要不然你能知道真相吗。你说你妈,她是什么?她就是自己想在哪儿在哪儿,想干吗干吗,天底下有她这一号儿的吗?要谁都像她那样日子还怎么过?她自己爹妈打架打一辈子,急了动刀动枪,怎么没离啊?嘁!琛琛,你就想去吧,我年轻时候三天两头让你爷爷连打带骂,要不是为了你爸,又怕街坊邻居笑话,我也早和你爷爷离了(发出尖细的哭腔)。你妈怎么不学学老人这些优点啊!净他妈胡搞八搞。她不是自己都说,和那男的打得头破血流吗!怎么也不离啊?她以前和你爸在村儿里这么打那么打,怎么也没离啊?她这就是觉得自己身份高了,看不上这儿了,看不上你爸了,知道吗?她早忘本了,忘恩负义了,就是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你忘了她小时候把你打的,高兴了,嚯!宝贝儿吧,心肝儿吧,搂搂抱抱,一他妈犯疯病,见谁咬谁,我们都该她的!操她个妈的!早晚我得让她气死!呼,我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干呢,天天起早贪黑容易不容易啊,谁体谅过我,就说这么多年了,她给我买过什么?买过一块糖没有!啊?都甭说啦,她有什么理?全是歪理!现在买卖刚好一点儿,让她这么一捣蛋,又完了,全完蛋。你说她怎这么丧尽天良啊!看着的吧,不信就往后看,就她这样她在哪儿也长不了,她跟谁她也过不到一块儿去,啊!”    “啊。行了……”    “不是,你说她是不是就为她自己想啊,就为她自己想的多啊!”    “是啊,是啊,行了……”    “她……”    “行了!你说完没有?你们都说完了,我不想听了,我现在要写作业!”    “啊?那你怎么回来不写啊?快写吧。”    “都几点了,闹成这样,还怎么写啊?”    “那怎么办,就跟你老师说……哎呀,也不好,要不然让你爸写个假条吧。”    父亲该有一些温存了?琛琛的情绪还是有所缓解的。为解脱慌烦草草答应。这时倒不必刻意让彭澜初写假条了。她甚至基本的遣词造句也极困难。通常只能他写假条彭澜初照抄。这就比较容易装病。假如第二天可以不到校,那么不仅前一天的作业不必交,当天的作业也无需知道了。    为了放松躺在床上,反而越加苍白无力。他感到确实需要父亲承担某种义务,并且要将自己留下的事情及时通告父亲,于是清早不嫌麻烦地和彭澜初去了一趟烟草店。荣青一向要对乔烨表现的某种志气,似乎应验在邰琛身上。荣青几乎是受彭澜初带动的,一起对邰琛流露慈祥的微笑。这是现实考验过的忠诚。荣青恭敬地写了一个“邰琛拉肚子”的纸条,然而邰琛很快又陷入孤立阴郁,并不断地以迟到的方式逃避收作业者和教师的斥责,渐而几乎没有一个星期不逃课。只因临近休息日或节假日,以及昔日“好学生”的口碑,而得到学校人众的放任和冷待。考试成绩只保持在中下等。不久校服书包逛街的模式更变为直接躲在自家那片到处拆旧盖新,广大荒芜的小区一隅。广播体操的可怕号角,教室后门正对的楼道厕所,开向窄小街道的厕所窗台,学校附近伫立天使雕塑的公园,打家劫舍的散兵游勇:“哥们儿,借我五毛钱行吗?”中午校外卖盒饭的三轮车,被赶走。据说学校食堂的大锅饭是用扫帚代替铁锹炒的。远处女生的温黁觉察。指向酣睡老人的时针。凌晨似梦非梦,似是而非。  
      3.又一个人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他当然够了。时光却仍麻木地推进,不管空间内发生了什么。日子越过越紧绷,似乎每一天都套在前一天里。人只能从结果评价过程,从表面推导本质。这就是他初中时期人生观的总结。好在人也目光短浅,以为别人都是定论,自己却还求生追变。偏见只局限于出产之处,无法牵缠某一个人一生。在全新的环境改变自己,又能达到没有改变的痕迹,真像重为自己选择一种本来面目。他毕竟考上一所普通高中,尽管是私立的,但仍然认为应该成为勤奋专心,与众相依的高中生,之所以有很多苦闷压抑,大概因为自己爱出头,如能虚怀若谷,何来繁冗的麻烦呢。为什么总感到无法坦然面对他人,总感到体内有很多阴深的联想。    然而从那座城镇边界的高中往返一圈,彭澜初下了荣青的汽车,又发出一阵火急火了的牢骚唠叨。既然录取通知书标明的学费超高,设施却如老太太说的那样惨淡吗?即便是真,但由老人家来说却必走调变味,使幻灭的梦想总显得那么旖旎美好,纠缠在心。    望向那条街。报刊上似曾有过不乐观的报道。自从庆元荒颓的区域盖了楼群,唯一的街市终于人满为患了。此乃繁荣的代表,不幸的代替。故而方方面面无暇可指,至少居民的团结一致证明了这一点。有这街里两层高的百货大楼,扩成超市的副食品商店,铁片包裹的砖瓦服装店,盗版充斥的音像店,五元书店,伪造鞋店,各种性价比的发廊和洗浴中心,阴暗邋遢的五金建材店,深远的邮局,不成形状的饭铺,加上无数羊肉串、眼镜、头花、记事本、钥匙链、月票夹、弹簧刀的地摊,特别是那所占据街北三分之一长度的庆元中学,已经过分满足了大家的好奇心和想象力,何况还能进城呢。    每当琛琛置身于此,从未想到所谓的高中生涯就是从此开始。他虽恨彭澜初孤陋寡闻,  狭隘无能,但又感到激情升腾。美术设计学校。仅仅两年制,理科只有数学,毕业各科及格即可升进直属的大专院校。就算不能成为漫画家,如此轻松两年,再升本科也尚大有时间,何必拼命加负受累呢。好学生的压力太大,又总无法保持某种优势,被迫中途倒退,所以他忽然很想在此制定奇妙的计划,保证自己乐于取得最后一刻的胜利。    ——既然坏学生稍有进步就是难得的好,所以他决定低调出现,无需注意什么,受制于旁人期待的压力,松散到最后,再突然振臂而起,按照理想的样子塑造自己,一尘不染地潇洒别去,让这些人惊讶发愣,留下他们难忘的回忆甚至教训。哈!这才是真正的人生艺术,戏剧精华。可以尽情放纵,只为了能收敛自如!    凄清(甚至是凄惨)的味道笼罩——毋宁说孕育在外表吵闹的校园根底。门口传达室的老翁异常警戒。近侧白乎乎的校长办公室内空无一人。偶遇的领导一脸阴森。土孩子脏孩子们迟钝又粗鲁。男女学生无差别地互踢互踹。听说取得庆元中学合作许可的美校还在深处,不知包藏在哪一个烂屋中。不出几步穿过一道月亮门,视角忽而跳进大块土气弥漫的操场。一堆初中生正在墙边的几个水龙头前抢水,还纷纷乱骂道——      “干什么,推什么推!”    “快他妈喝!”    “我有尿,你要吗?”    “你丫卖淫吧,嘬管儿嘬没完!”    尽管琛琛热情微冷,但仍压制不住强烈的笑欲,面部的线条越发柔和。    对就是这样。就用这种言词融洽消失在他们之间。听过的脏话无有穷尽,希望不只可以在心底模拟。    全校最深处是一溜冒炊烟的标准民房。他小心翼翼地抵达临界点。其中两个房子未被围墙遮住,都挂锈铁牌和麦杆帘子。旁边两个二年级的大男孩用烂袖口帮他指明门径,露出一种自卫性的认可。琛琛掀起一年级那道遮羞帘,登时激动又失落。这是哪里?阴黑的水池挨着讲台,破黑板还没挂上,老师无影,几十个人命齐聚一堂,大概就差他一位了。    原来操场旁边那个道具般的简易楼就是画室和宿舍(还有教师办公室)。集体打扫未来的学习园地时,人丛中忽然盛传一个外号,揭示外貌惹人发笑的“农民起义家”。    琛琛看那边一眼,急忙访问这位明星:    “咦?他们为什么管你叫农民起义家?”    期待有趣的自我评论。然而这个壮丁态度一下端正地说:    “嗨,他们随便叫叫的,就那么一说。”    远处甲乙两个男生抓住单杠比耐力。甲支撑不住,踢向乙,甲乙空战起来,甲又败阵,脱手落地。乙在高处放纵地大声傻笑,然而甲凑上来,抱紧乙腿往下拽,乙险些比自己的裤子后掉下来,大踏步地追打甲。其余男生无不大笑,还有人更兴奋地提议说:“哎!一会儿他们过来,就管他们叫吊死鬼儿!”自然又起一阵轰动风靡。    上午已经在会上确立了地位的班主任姓柯。正当大家兴高采烈,柯老师倏地突击到场,依次审问几个体态瘦弱,眼神懦弱的男生干活儿没有。    问到琛琛,琛琛当然说干了,柯老却哇哇大叫道:    “你干什么了!拿着笤帚晃来晃去,我早就看着你呢!”    这一来琛琛又呆了。农村不是应该质朴欢快吗?再说自己确实扫了,不能一概抹杀吧?幸好农民起义家帮衬他说了几句,另外几个人也上前帮腔,柯老才不作进一步的追究。    “以后注意点儿,这老师眼尖,起码装装样子,让他逮着跟你没完。”起义家私下语重心长地劝邰琛。    但琛琛想,又是国际玩笑了,让他——逮到?    过于年轻的美术老师也来有事。他需要一些人将教室的柜子抬到画室。大家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同学,现在轻松相处,跟他回了那个洞穴似的地方。    琛琛又自我欣赏地想,只要手贴柜子上,步态放乱就是了。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想象,表面单薄的柜子极其沉重,黄老师自己提走几块玻璃,剩下的男生死力托抬,却不小心整个柜子完全横倒,镶嵌的玻璃碎为齑粉,众人一哄四散,却仍有一个人来不及放手,还抓着一个柜角悬在半空,他龇牙咧嘴地,望着他们大叫大骂,奇怪而后竟能独自连拉带扯地将柜子弄向目的地。    大家认出这个力士正是吊死鬼之一。琛琛觉得吊死鬼似乎故意遭弃,以便可以在非常不情愿的情况下卖弄体质、引人关注,于不经意间崭露头角。    于是他微笑着说:“好了,一会儿老师问,就说玻璃是他[卒瓦] 的就行了。”    这个妙计众人哄然赞同,纷至沓来禀报美术老师,叫嚷吊死鬼[卒瓦]玻璃。但小黄只是令人失望地笑笑而已。    距离班门稍远处的墙角堆砌了一些用烂的体育器材。下午大家苦等柯老的最后检查时,琛琛和两个人待在这边。他临风静坐,姿势优雅,沉浸在自我欣赏的柔情里。一个胖男生从他旁边一个结构打乱的铁架上跳下来,肥厚的大腿尚未停止颠动,便捅了捅他,指向教室门口嘻笑说:    “快看那边儿,哈哈哈……”    “那儿……没什么啊?”    “你看那人……”四眼胖子又笑。    “啊?那不是[卒瓦]玻璃的吊死鬼吗?”    ——“呀嗨!”    “哈!”    “喝!”    吊死鬼正在遭受多人的围攻。而他原地不动,四肢幅度极大地反击。    “看我的!”一个体型瘦长的男生干脆勒住吊死鬼的头,大声疾呼道,“没仇没冤的占便宜了!”    琛琛起身,走去,拍拍吊死鬼,力争亲和地督导凡人说:    “是你先惹他们的吧?你真残。”    “你……别管了。”吊死鬼有点尴尬的谢意。    “那么……”琛琛玩笑不完,已然身陷战阵。他挨了那位瘦高挑的老拳,又来灵感,前去抓住这根高棍的衣服说:“你——?太放肆,欺软怕硬。”——尔后准备戏剧性地走开。然而瘦高男孩随手揪来农民起义家,叫嚣说:    “——这可是你说的,我敢打他怎么办?”    “那当然……证明你勇猛超群,天下无双?再见。”琛琛终于成功地走到一边了。高棍却在他背后诧异地说:“嗯?这丫是不是有病啊?”    ——当然是了,你呢?    
      4.友谊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他又故作不经意地,仔细观察了每个女生。这也是全国招生的地方,班上的外地女生多过外地男生。难以置信山村的女孩真的带有一股呛人的俗气羞怯,再经两年俨然就是农妇,然后就是老娘们了,何不在家乡狠命生孩子呢。也许因为她们的身材并不符合那样的标准?只有一个比较像样子,似乎只要揪住她的肩头摇动几下,即可看到她全身酥软得乱颤。然而她表面俗得可爱,容易激起旁人冒犯的冲动,实际却以极冷静的笔法,在信中对家乡的姐姐倾诉心事。原来她从小就自知是身旁男人关注的焦点,暗恋的对象,引起太多嫉妒和敌视。在和她的那一位相处的七年里,她对很多事都已感到厌倦,所以分手之时还是松快多于伤怀。真的不想再提感情了。让咱爸妈……先把那些登门说亲的人往后推推吧。她现在日益明白了求知的重要,敢于追求个人的独立,以后的路毕竟还很长……    琛琛忙将凌乱的草稿塞回她的座位,环视空空的教室失望不已。这真是复杂的女人心,如何对照她表面的扭捏含蓄呢。琛琛更大胆地招惹她,没想到她的气儿还真大,讨厌地皱起小细眉毛轰赶他,感受实在奇乐刺激。    另一个值得玩味的女生,气质的确不俗。尽管面容不够美,却可谓温柔恬静。只是她的谈吐太俚俗了——倒也反证出一种坦诚?教室旁边的围墙经常跑出一个两三岁的小孩。每次曹漓见到了,定会充满怜爱地跑过去抱起她,温柔地问她“妈妈呢?在哪儿呢?”    琛琛一经目睹,登时震动于她深隐的善性,潜存的母性,可托付的感情需要。可惜曹漓平时对人又是满嘴的“找他妈死呢,你妈了逼啊”等等,尽管骂声总是很轻快吧。而她喜好接近的又正是那种烟酒不离的痞子。那批人借在校住宿的契机,很快混成一伙势力。宿舍之杂乱脏气并不例外,实在难得有一个不被感染的老实人。    但梅汀正是这样洁身自爱的人。他的外表综合了英气和谦逊两大特色,床铺流露出整洁雅致的气息。听说他还是家在三环附近的,然则……和他过从密切的樊如新却是全班最神秘叵测的人。他们客套紧绷的贵族关系似乎太突出了?何必这么早就急于学会尊重呢。    ——当然樊如新并非绝对忌口,只不过有其特别的技巧,容易为人所好,故而似乎也比保守的梅汀更坦率——或者更可疑一些?为何目标只锁定于廖年一人之身上呢?经常在跑步的时候,大家可以听到樊如新在队伍后边带笑地大喊说:    “廖年!你妈天上飞呢!”    出自下意识,廖年禁不住仰头一望,整个队形就都笑得松软无力。仓促中的廖年猛意识到自己分明在怀疑一种根本不存在的可能,于是急转他的头壳大嚷说:    “你滚吧!混蛋樊如新!”    “没骗你,真没骗你!就在天上飞呢,你看啊!”樊如新仍在大笑。    廖年不再抬头,而叫起“你滚”,飞跃到樊如新的脸畔,张开长臂巨手摆动,可惜落在樊如新身上时却点小力轻。樊如新不停地笑,体育委员把廖年骂得蹦回原位。    前边的琛琛回头含笑说:“怎么啦你,难道……?”    廖年低声气道:“没事儿,甭听他的,妈的,烦死人了。”    琛琛又记起廖年是电子游戏的资深级玩家,似乎仅次于骨灰级。于是解散后忍笑和他热烈讨论起游戏。琛琛忽然想不如把廖年培养成一个跟班,可以任自己随意取乐,随意剥削搜刮的……?    廖年初中亦在庆元毕业。他的成绩排在一流,故而逃课也不挨罚。但因为考上的学校要交借读费,才又转到这里。他的父亲是民工,母亲是清洁工,三个都是外地人,并且一如所有粗俗而又事故的外地人,谨慎谦卑,与世无争。    “廖年——?阿廖?哈哈哈……”樊如新在远处打趣地叫,见廖年不作回应,便抬高嗓门取笑他当初的外号说,“嘿!吊死鬼儿!说他妈你呢![卒瓦]玻璃那个!”    尽管廖年当即腾空而去,仍是动作大威力小的反击。    樊如新也笑得更响了:“别这样,动什么手嘛,我说吊死鬼呢,又不是你,承认了吗?哈哈!梅汀,他承认了!”    “哼。”梅汀对樊如新轻笑一声,“刚才你叫他廖年他不理你,你一叫吊死鬼儿[卒瓦]玻璃他马上蹦来了。”    两个人的笑声缝合在一起。    “还有你!”廖年又轻敲梅汀。    “去你的吧!”梅汀立刻还以拳击,“是我说你的吗!”    “那你也说了!”    梅汀恼火加大地嚷:“我说你什么了!”    ……是啊,这倒成为难题了,廖年一呆,无可再多开口。    “没话了吧!说啊你——?”    “就那个!”    “那个?那个是哪个?说出来呀?”    樊如新帮梅汀解释道:“嗨,那个嘛,那个,就那个。”    又大笑。    “你滚——!”    梅汀悲喜交织地质问道:    “打什么!我到底说你什么了!——是吊死鬼吗,是吗?快自己答应一个,哈哈哈!”    廖年费力地推梅汀一把,梅汀反拳劈中廖年,廖年夸张地飞,樊如新看着说:    “傻。”    为了场面更加松弛活跃,琛琛询问廖年说:    “没事吧,你要挺住,我还等你请客呢。”    梅汀却训廖年道:“算了吧,别装了,你不就是想装得很疼,然后加倍还我吗?”    廖年有点笑地撞撞梅汀:“谁说的,我是那种人吗!”    “说着你还打!”梅汀又叫。    一直纠缠到铃声鸣叫。琛琛的活动重心转向课堂。文化课是用初中程度的强化版教材,无需理会。专业课提供统一的木画板,从静物素描开始练习,尤其允许同学之间走动观摩,故而琛琛经常得意洋洋地逛来逛去,对其他人(以女生为主)的画面评点指正,未经允许就帮她们认真地改几笔。有时还直接拿起她们的手腕看时间,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两眼因为含笑太多而变形,颠动着脚尖离开,云游一会儿又回来了。    包括他自己,谁也很难说清他又受了何物驱使。似乎正是想展示一种人们不可能见过的奇妙生命,让她们接受更开阔的人生?尽管尚且无人对他报以感激,甚至欢迎的热情也乌有,而只有略羞涩难堪的笑意,但他仍十分愉悦地享受这些面容,以为是良好的开端,虽然也不清楚针对何种结局。    总之若论风雅魅力之最,定然非他莫属了。看见说笑的女生,便以为谈资同他息息相关,而他无需靠近细听,就已经故作不知地微笑了。    刺破这份幸福的是那些声音较大,可以传进耳内的主角。他立即怀疑起早就该否认的事。原来那些言语也和他偷看见的书信一样,不舍得提他一字,和他所期望的全然相反!他不是有过宏伟计划吗,他颇感觉有妒火烧,决定就把这种也许讨人厌的风格再夸大几倍,以求达到完全相反的效果。    最让他失望的当然是曹漓。他之所以从未让她领教,正因为把她当作简单美好的目标,越不出击反而越自觉得保存了甜蜜的实力。    这下他即悄悄来到曹漓的身后,等她发现了。    曹漓向左转,琛琛就假装要从右边说什么,曹漓向右转,琛琛又左探。终于对上脸,琛琛暧昧地笑说:“嗯,是我啊。”    曹漓客气简短地笑了一声。    “我觉得你画的……”    随意间竟说出几分有见地的道理。曹漓发现自己观察力有偏差,两条线过于倾斜,也就认同地修改了。    但这可是远远不够的。他转了几圈,又回到她旁边,企图作进一步的纠正。    ——下侧忽然有人拍他的腿,带些威胁的腔调说:    “嗨,别转了,赶紧的,该回哪儿回哪儿。”    琛琛异常气愤。最近总感到群众一刻比一刻猖獗,终于上来了这么一个低劣的挑衅。他刚发作说:“我怎么了?”同一瞬间又有人敲他:“你——小点儿声儿。”    ——他们天下无敌,随时能去征服世界吧!    老师也督促他回坐位,他只好愤然归座。    然而另一面的变化却不像在支持他。女生们不约而同产生了一致的印象,暗笑暗骂这个小孩贫嘴烂舌。曹漓又是受此折磨最多的,是以终于忍不住亲口对他提出。    “别说了,好吗?”    他窘迫得一手按住下巴,头向后绷,全力忽视自己的慌乱,叹气说:    “唉!真是这样啊……但我只是想,给大家造成一种,比较开朗的形象,所以才装得爱说话一点,其实我一直都很内向的,真的。”    “你……?”曹漓呆了一下,“你行了吧,我以前……有个同学,和你说话一摸一样,别以为我……啊,知道吗?”    他再一次无厘头式的叹气说:“唉,那么你……”    “我说你能不能闭上嘴啊!”曹漓再也不能平静。    琛琛吓得连说几个好,眼看曹漓特别不耐烦地缓缓转头,重新对正素描纸,摆好刚才那个了不起的涂鸦姿势……    “我说你别老在这儿站着行吗?”曹漓又别扭地停下画笔。    琛琛失落地转体。步态突然加重。她们讲求,追寻的都是什么?一个贤惠的小媳妇……欣慰地跟随单调乏味的老太太在简陋的厨房内融洽地干活?    ——没有没有没有!那个临时租来的房子!塞满破烂旧货,却又因为几件稍有档次的器具反而显得格调低俗,结构混乱不纯。每天和老太太躺在铜床的花床单上,文静的写字台紧挨他们喜闻乐见的大彩电,音响放在十几年备受沉淀物侵蚀的木茶几上,还由老人家郑重其事地盖上一块白不呲咧的网格状山村针织品。电脑陪伴几堆暗黄的毛边的箱子,被一同安置在最狭窄的无窗贮藏室,启动要靠头顶的白炽灯泡的接口处装上的一个可以引下插线的民间秘方似的小黑盒子!谁无意中即可在关灯的同时切断电脑电源,真是何等亲密的裙带关系,高级的连锁效应。特殊事故记录器!    还有更高贵的疑问等他呢!他哪儿有什么真丝绫的睡衣。唯一他不爱接近的邻座女生反而成为他的拥趸,时刻追问他各种金光闪闪的问题。而他只能说太麻烦了,没必要。    “还有还有!”次日拥趸的废话格外多,“听我说这句:‘嗯——其实,我只是想给大家造成一种开朗的形象,其实我一直都很内向的!’哈哈哈!要笑死我了,哎哟……”    生活的丑陋突然如此真切。“我……哈哈,我是说着玩的。”    但琛琛又想,难不成自己真的很受欢迎?似乎还是被取笑了吧。    “你以前……有过女朋友吗?”拥趸传来纸条。    “无。不过只是结果上的无,追我的以前太多了。”    ——“啊?看不出来啊,奇怪,那你还想再交吗?”    “没有‘再’啊,我太怀旧了,所以……”    ——“那你当时有没有过喜欢的?”    “当然,但只是一种黑色的交流,明白?彼此默认,但不靠近。”    ——“是吗?那你当时真能肯定,那个人也喜欢你吗?”    琛琛有些憋闷,对方表白过……而他也竭尽全力使人感动地写:“当然。”     “哦,呵呵。”拥趸有点鄙夷。琛琛气得暗骂几句。但也想,随她们去吧,又能如何呢。为何是这样,为何不是?而自己正是这样,下午继续招摇过市……    曹漓心揪紧了,如果邰琛再敢……但他果然又来了。    “我……”    曹漓的高音吓静全班:“你他妈滚远点儿!”     琛琛慌忙闪避到一个角落,羞窘之间无颜面对任何人。    曾给予琛琛美校第一拳的高棍闻声赶来,众人目光又集中在这个企图打抱不平的身形上。    “怎么了,谁招你了?”    “他,就是他,他太烦人了。”    高棍两眼直瞪过去:“这个,就这个!放心!三天之内搞定!”    ……还是别傻了吧。琛琛想。    但这个三天之约终于又使他成为备受瞩目的人物了。大家(尤其是姑娘家)开始学会处处留心,对自己是否受到足以引起狂怒的骚扰敏感之极。琛琛慌忙收敛,又产生奇怪的格局:每当人们看到邰琛,由于大家马上就能猜到这个人正在隐含什么样的举动,因此都以满含笑讽的目光默默瞧着他。    他急忙低头缩手,她们也笑得更凶了。    第四天仍未发生热闹,琛琛也希望就此作罢,可惜凑巧在他下午进校时,女生们正聚坐在领操台的台阶上看男生们玩球。    “来,过来。”一个女生给了他几个膨化食品。    “多拿点儿。吃饭了吗?”    “我……吃了,吧……”    “哈哈哈哈……”    “……”她们在逗小狗?琛琛有些心酸,却又舍不得走开。        “好了好了,你先回班去吧。”    ——这又是什么话?琛琛觉得恍如乡下人哄劝老大爷。    好了好了,老邰,先回你自己屋去吧。    他没迈出几个苍老的脚印,高棍就从操场那边迎上来了。    “你——跟我过来,有人找你。”高棍尖狠的眼神。    “谁,谁……啊?”琛琛的肠胃猛然凉透。    “不知道,反正有人找,跟我来。”    操场中心陆续围起人堆,为首当先者是一个圆形嘴的胖墩。一身初中脏校服,眉毛扭得高低不平,一脸轻蔑不屑,凶相毕露在轻描淡写的低沉语气中。    “你丫刚才干吗来着——”他的嘴向外努了。    “我?没什么啊……”    “——你丫再给我装糊涂。”圆嘴动手推了他一把。    “别别别,你别打他。”又来几个人,农民起义家杂在其中劝说。    “别拽我——”圆嘴扯回有些发霉的袖口。    “哟,可以啊——”圆嘴的同学说。    “滚蛋,少跟我来劲。”圆嘴得意地皱眉笑。    琛琛也想笑笑了事,但圆嘴的凶相又迸射了。    “笑他妈什么,你丫知道我是谁吗?”    “我……不知道啊?”    “少跟我蛋逼!知道我以前在哪儿混的吗?”    “你……”    “上这街里边儿打听打听去,就你们庆元这帮小逼都算什么?”      “那我……到底怎么了?”    “装什么大丫挺的!刚才你丫干吗来着?”    琛琛回望了一眼:“她们刚才,叫我。”    “叫你你就过去啊!你丫知道那是什么人吗——?”    “那是……”琛琛随便说了一个名字。    ……圆嘴的笑。他转脸问高棍:“那是谁啊?不是曹漓吗?”    “弄错人啦!”陌生的初中生起哄地叫。    然而圆嘴认为还是很有必要警告眼前的仇敌:    “你丫留神点儿,上庆元里边儿打听打听去,信吗,我随便找几个就能把你卸了。”    “嗯嗯……”    “赶紧滚蛋,记着我是谁!”    回班后琛琛慌张地问高棍,但也比较窘。    高棍脸部冷漠的肌肉快速抽搐,尴尬地说:“不知道,你自己心里明白。”    农民起义家打帘子进来,大声叫:“这回知道了吧!”    “那个人是……”    “那人喜欢曹漓!你还老惹她,没打你算你走运!”    这更出乎琛琛的意料。那种黑狗熊?保护母老虎?大概经常对镜练习表情,却又总是忽视胡子渣和牙缝里的韭菜吧。本以为只有高棍深深暗恋曹漓,想不到曹漓的魅力还不足以让那个圆嘴自惭形秽。    “我确实没对她怎么样啊?”琛琛尽力避免风险地说。    “你再说!你没跟她贫?以后注意着点儿,知道吗!”    琛琛更无聊了。这一丁点举动竟引发如此大的恶果。他虽感到曹漓是不高兴的,再加上嫉恨的高棍从中作梗——但也未免夸张了则个!      果然不能轻易了结。放学时高棍又拦住邰琛,且还是那句:“有人找你。”    一大群三天洗一次脸的初中生已经守候在厕所内外了。望见囚犯顺利押到,一个职位卑微的人(他们称为催辈儿的)就去通报了。    琛琛沮丧了。根本不存在单挑的胜率。    “你今儿跟我说什么来着?”圆嘴狠命走进人丛。    “我……没说什么啊……?”琛琛心口又颤得厉害一些。    “你不告儿我没招曹漓吗,找他妈死呢!”    “我确实没有……!是她们叫我……”    “谁们谁们啊——?你没吃曹漓的东西?惹急了我看见没有,这些人打不死你!”    琛琛越来越惊奇:“她什么东西,我根本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知道我是谁吗——后边儿别他妈挤了!”    他的名字后来还是出现了在一份虽然是由校方公开的,却又不那么体面的名单上。    回答迟了一拍,圆嘴又抢白地问:“啊?知道我是谁吗?”    琛琛忽然烦了:“那你到底是谁啊?”    “——少跟我蛋逼!”圆嘴如法炮制地骂,扬手向对方脸上扇去。    琛琛下意识地急转身体,发觉那只手不是横抡而来,而是在原有的招法上增入了向下拍打的意识,故而便于及时躲避。    “别打别打!”围观者齐声哄叫。圆嘴眼珠红黄混羼,大骂不绝。    “别打,别打。”农民起义家和高棍等人也挤进来劝。    “你们别管,我还没动手呢!”    “算了,你先让他到我们宿舍去,让我们跟他说。”高棍绷着脸说。    琛琛后悔不加节制,陷入这些无聊的恐慌。在简易楼二层里侧的下铺,接受这些住宿生采访般的要挟。      忽然他又奇怪地想,梅汀呢?有意回避了吗?那张与众不同的床铺使他感到几分温馨。最好局外人都别看到……    ——“怎么着你!”趿拉子弟兵牌球鞋的人。    ——“别那么贱啊!”歪戴皮帽的人。    ——“这我们现在脾气都改了,要是换在前两年,早把你打残废了。”说完挠起小腿上的鱼鳞皮的人。    ——“那天我刚有点儿不痛快。他们就赶紧问我,我都不想多说什么,你看谁敢说我,你还这样儿。我就烦你什么呀,那天我管你借钱,你还给我来句‘有也不借’。得亏是我刚送完我媳妇回来,她直劝我别打人别打人,开学不到一个月别惹事。哄了我半天,我才一想,哪怕为了她呢,也就算了。”坐在炕头抽烟的人。    ——“你不是说你以前育哲路的吗?以前有人打你吗?挨过劫吧!”农民起义家问。    “没有。”琛琛落魄时当然有被犬欺的经历,但也随口敷衍了。     “没有?那片儿那么乱,没人打过你?”高棍又问。    胆怯的琛琛却继续说:“我以前很普通,和谁都不怎么说话。”    高棍凝视他片刻,才说:“操,你是没挨过打,我们挨过打的都知道,别得罪人,今天是你还出没事儿,下次只不定把你打成什么样儿呢。咱们是同学,打你也怪没意思的,反正你以后就记住今天的事儿,知道怎么回事了吗?”    “嗯……当然。”虽然琛琛并不明白,但既然自己的举动开罪了他们,也就仿照他们的模式,让他们感到烟消云散吧。    “哼。那就好。”    炕头那个总结性地说:    “今天这事儿,要是让老师知道了,你就趁早儿转学。——转也没用,别让我们知道转到哪儿了,我们哪儿都有人,随时都能把你打个半死,明白这话吗?”    “告老师?这有什么可告的。”琛琛又想表现好汉式的义气。    “哼,算你聪明。那你保证以后再也不惹咱们班女生了?”高棍问。    为了追求平等的对话感觉,琛琛主动问:“她们真的讨厌我?”      “多废话啊!你以为就一个人想打你呢!”    “好,很好,我以后谁也不理,行了吗?”    “这可是你说的,如果你再敢和咱们班女生说话,我就当众扇给你一嘴巴,行吗?”     就这么简单?琛琛问:“如果她们主动呢……”    “那你也别管!”    “我实在……你们放心。”琛琛几乎想笑。    “哼!反正以后你就自己估摸着办!”    “行行行,就这样吧。”     ……    “嘿!把我这帽子给他戴一个,看什么模样。”    “哈哈哈!整个一个山贼!”    琛琛在帽檐下强笑了笑。    外边突然传来一声:    “邰琛还在吗——”    高棍走出宿舍门,扶住所谓外侧走廊的铁护栏,看到下边高声要人的竟是廖年。    高棍恨得俯视说:“别等他了!你先回家!”     “没事儿我等会儿,他是还在里边儿吗?”    “是在!怎么了?你先走吧!他还得在这儿待半天呢!”    “噢,那也没事儿,我再等会儿。”    “你丫傻逼吧,等你妈啊等。”    “哎呀没事儿没事儿。”廖年急切地安慰对方和自己。    高棍乱骂地走回宿舍,问琛琛:“你喜欢她吧?”    “谁?”    “又装糊涂。”高棍表情变狠一点。    “哦,不是,真的不。”    “那你干吗还老跟她套辞?”    “套……辞?”又一个陌生关键词,“没有啊,我好像……对谁都那样吧。”    “嗯?什么?不,反正你也都清楚了,以后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廖年见琛琛有些狼狈地下楼,踌躇地问道:“哎……什么事儿啊?”    
“没什么……”琛琛随便慌称,“就是为了……那些女生的事,他们根本不允许其他人和那些女生说话,提到很多人,好像还说到你呢……”    “啊?”廖年噗哧了一声,“我?我都根本不理那些,太恶心了!”    “恶心?也不是啊,不过,嗐,没什么……”    两个人先到学校附近的百货大楼前取廖年那辆二八的自行车,再往外去烟草店前取琛琛的廉价山地车。当琛琛和家人打招呼时,廖年一向谦诚地低头看斜下方。他感谢邰琛给他这样一个搭档的机会,然而今天突然感到些微的别扭和疑惑,于是在每天两人分道扬镳的地方,他忽然转而试探性地,甚至挑战性地向邰琛说:    “对了,我再跟你骑一段儿吧。”    “啊?”琛琛又有点慌,茫然间只希望化复杂为简单,“好啊,你不麻烦吧。”    “没事儿,我从那边儿正好也能绕出去。”    “那也好,你可以先认认路,以后就能自己来找我了。”    “嗯!”    他们拐进这个小区,停在一个不太归整的单元门前。    “看,就是这儿,你以后就来吧。”琛琛尽力从容地说。    廖年眼随邰琛搬车进一层左侧的门,然后表情冷漠地蹬车开路。琛琛不敢想象廖年期待的惠顾是什么。自己本想营造一种氛围:找个爱玩的游戏知音,有电脑就更好,不过他一开口问那几个人,就发觉自己有炫耀的趋势,而他们也是羡慕和示弱交汇的沉默。尽管琛琛总觉得,在这个四平方米不到的无窗贮藏室内,电脑似乎营造了一个理想世界。一个优雅的,时刻等待他去操作运行的空间,吸引他迫不及待地浸入人机互动的快乐,但其余的……琛琛虽想尽可能地敞露,但现在又更希望自己只是对廖年说了些客气话,玩笑话,希望廖年顾忌到他家经常有大人在,不太方便的……    而电脑尚在维修,情况又难急。那几名寄宿生刻意留心了邰琛几天,琛琛又奇怪,反而不再试图取悦女同胞们,几个寄宿生倒都松了一口大气,渐渐又对他刮目相看,乃至还有一些感佩之意了,当初都怒个什么?    
      5.经典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您的烟别抽了,焦油对电脑有害。”    那时他看到父亲想把新宠放在外侧的房间。    
“先别抽了——”父亲也认同地劝说。    但老头子突然爆发地嚷:“你再买什么我连饭也别吃了!”    似乎充满了惧怕和憎恨。他们不知道的就与他们无关。也许廖年更像他们培养的后代,只是兴趣的范围扩大了一点。    昨天,廖年的穿戴一定经过了一番细心的推敲,但他还是看见了那个一居室。他自己的情形和他见闻的对比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他发现了属于另一人的奇特反差。他向来不敢直视烟草店,而如今却要强行镇定地面对那种长辈,恭候同学。    他的表情异常滞涩尴尬,心底正在极力重构对邰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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