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中 芥川龙之介 师傅

372被浏览151,078分享邀请回答872 条评论分享收藏感谢收起41339 条评论分享收藏感谢收起天天读好书
回复: 2 | 浏览:1496
| 字体: tT
阅读权限70&主题2343&UID&帖子23828&积分39737&
91UID &精华0&帖子23828&财富143238 &积分39737 &在线时间222小时&注册时间&最后登录&
| 字体大小: tT
《罗生门》以风雨不透的布局将人推向生死抉择的极限,从而展示了“恶”的无可回避,第一次传递出作者对人的理解,对人的无奈与绝望。《地狱变》以血淋淋的惨厉的笔墨,写出了奴隶主骄奢淫侈,和奴隶们所遭受的悲惨的命运,更使人有惊心动魄的感受……
附件: 你需要才可以下载或查看附件。没有帐号?
我不想我不想不想学习
阅读权限70&主题2343&UID&帖子23828&积分39737&
91UID &精华0&帖子23828&财富143238 &积分39737 &在线时间222小时&注册时间&最后登录&
薄暮时分。罗生门卞。一个仆XI在等待雨的过去。 空旷的门楼下,除了他别无旁人。只有一只蟋蟀伏在红漆斑驳 的粗圆的桂木
门柱上。其实这罗生门位于朱雀大路,按理,除他以 外,也该有两三个头戴高斗笠或三角软帽的避雨男女。然而唯他 -人。
这是因为’近两三年来京都连连遭灾:地震、龙卷风、大火、 饥荒,不一而足。整个京城因此衰败不堪。据旧**载,佛像和祭
祀用具也已被毁,涂着红漆或饰有金箔银箔的木料被人堆在路旁当 柴出售。都城既是如此光景,罗生门维修之类自然更是无从提
起。 于是,乐得狐狸来栖,盗贼人住,最后竟将无人认领的死尸也搬了 进来,且日久成俗。这么着,每到日落天黑,人们便觉
心怵然,再
没人―到此门的附近。
取而代之的,便是乌鸦。很多乌鸦不知从何处飞来。白天看 去’无数乌鸦一边叫着一边绕着两端的脊瓦往来盘旋。尤其晚霞照
亮城门上方天空之时,乌鸦浑如播撒的芝麻历历在目。无须说,它 们是来隊食门楼上的死人肉的。不过,今天或许时间已晚,竟
无一 只飞临。目中所见,尽是已开始塌裂且从裂缝中长出长长杂草的石 阶上点点泛白的乌鸦粪。仆人身穿洗得发白的青布褂,
在七级石阶 的最上一级弓身坐下,百无聊赖地望着雨丝。而右脸颊那颗大大的 粉刺又给他增添了几分烦躁。
作者刚才写道“仆人正在等待雨的过去”。其实,雨过去仆人 也并没有什么事可做。若是往日,他自可返回雇主家里。但四五天
前便被主人打发出门。前面已经说了,京都城当时已衰败不堪。眼 下这仆人被多年的雇主打发出门无非这衰败景象的一小片落叶
而 已。所以,与其说仆人在等待雨停,莫如说雨中的仆人无处可去无 计可施更为合适。而且,今天的天气也加剧了不少这^5年
间仆人 的^!!!皿!!础矶气从未时下起的雨,直至申时仍无止息迹象。这 样,仆人当务之急便是设法筹揹明日的生计。也就
是说要为根本无 法可想之事而想方设法。他一边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里’ 一边似 听非醜听着朱雀絲持续已久的雨声。
①拽时期’日本古鄉彳^:一,从794年迁^^安京(鹏都)开始,麟400年。
②戴雜找。
雨包垅着罗生门,雨声从远处飒然而至。暮色逐渐压低天空。 抬头看去,门楼斜向翘起的脊瓦正支撑着沉沉乌云。
既然为无法可想之事想方设法,就无睱选择手段。如要选择, 便只有饿死土板墙下或抛尸路旁,进而被人像拖狗一样拖来扔在这
门楼上。而若不选择一~1卜人的思路兜了几圈之后,终于到了这一 关口。可是这“而若”终究是“而若”。仆人固然对不择手段
这点 给予了肯定,但要想使这“而若”有个结局,.随之而来的必然是 “除非当?―”。问题是仆人又没有勇㈣此给予积极的认
同。 仆人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很是艰难地站起身来。日暮生凉,京 都城已冷得该生火炉子。门柱之间,风同暮色一起冷飕飕地
穿过。 那只伏在红漆柱上的蟋蟀’早已不知去向。
仆人缩下脖颈,高高耸起黄汗衫青布褂下的双肩打量门楼四 周,以便找一处好歹可以过夜的地方,一个没有风雨之患又避人眼
目的宏然存身之处。也巧,一架同样涂着红漆的通往门楼顶端的宽 ;^闪入眼帘。楼顶即使有人,也全都是死人。仆人于是小心
不让 腰间木柄腰刀滑出刀鞘。将穿着草鞋的脚踏最下一级。
此后过了几^“。通往罗生门顶端的宽梯中间,一个汉子像猫 一样弓身屏息,窥看上面的动静。上面射下的火光,隐隐约约舔着
他右侧的脸颊,映出短短的胡须和红肿的酒刺。仆人起始满以为上 面清一色是死人。不料爬上两三级,上头竟似乎有人点火,且
四处动来动去。那浑浊的黄色光亮在挂满蛛网的顶楼摇摇晃晃,一 看便知上面有人。雨夜里居然敢在这罗生门上点火,笃定不是
等闲 之辈。
仆人如壁虎一目手蹑脚爬着楼梯,终于爬上顶头。而后身体 尽可能放平,脖颈尽可能伸长,战战棘纖扫视楼内光景。
一看,果如传闻所言,几具死尸随便扔在里面。但火光照到的 范围却意外狭小,看不清尸体的数量,仅可模模糊糊地辨出有的赤
裸,有的着衣,当然男女混杂,而且全部泥塑木雕似的张着嘴巴伸 着胳膊,狼藉地倒在楼板上,甚至很难相信他们曾是活人。肩
、胸 等隆起部^受着昏黄的灯光,低凹部位则愈发阴影沉沉,无不哑 巴”^久地赚了。
死尸腐烂的臭气使得仆人不由得捂起鼻子。但下一瞬间却令他 忘了捂鼻:一股汹涌袭来的情感几乎―的嗅觉劫掠一空。
仆人的眼时看清死尸中间蹲有一个人,―身穿—库色衣 服的白发老太婆,又瘦又矮,浑如猴子。老太婆右手举着燃烧的私、 明
,正棚细审视一的面孔。妒头发很长,舰是女尸。
在六分恐怖四分好奇之心的驱使下,仆人竟一0才忘了呼吸。那 感觉,若借用一句旧书上的话语,正可谓“毛发悚然”。这时间
里,只见老太婆把松明插在楼板缝上,旋即双手掐住眼下死尸的脖
子,恰如老猴子给小猴子抓虱,一根根拔起那长长的发丝。头发丝
顺手脱落。
随着头发丝的一根根拔下,恐怖从仆人心中一点点减却。与此 同时,对老太婆强烈的僧恶则一点点增加。不,说对老太婆或许不
够准确,应该是对所有恶的反感正在一分一秒地加剧。此时如果有 人向这个仆人重新提起他刚才还在考虑的是饿死还是,盗的问
题, 想必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饿死。也就是说,仆人对恶的憎恨之心已 如老太婆插挪社的松明势不可挡地燃烧起来。
自然,仆人并不明白老太婆何以要拔死人的头发。因而他也不 知道应将她归为善恶的哪一类才箅合理。只是在仆人眼里,在这雨
夜罗生门上拔取死人头发一事本身即足以构成不可饶恕的恶。当 然,刚才自己本身还宁肯为盗的念头早已忘到九霄云外。
于是,仆人往两腿运了运力,从梯子一跃而上。他手按木柄腰 刀,大跡走到老太婆跟前。X彷的惊恐自不必说。 老太婆看了一眼
仆人,一如脱弦之箭III跪身来。 “混账,哪里去! ”仆人骂着,挡住被死尸绊得踉踉跄跄企图 仓皇逃命的老太婆的去路。老
太婆推开仆人仍要前逃,仆人再次挡 住推回。两人在死尸**中默默推搡了一会儿。但胜负一开始就已见 分晓。仆人终于抓住老
太婆的手腕,用力将她扳倒。那手腕瘦得皮 包骨,同鸡爪无异。‘
“你在干什么?说!不说,瞧这个!“仆人丢开老太婆,霍地
抽出腰刀,将白亮亮的钢刀举到老太婆眼前,但老太婆仍不做声, 双手簌簌发抖,肩头连连起伏,两眼睁得险些将眼珠儿挤出眶
外, 像舰巴一样固执地缄口不语。见此光景’仆人这才实实在在意识到 老太婆的生死完全取决于自己的意志。这使得那股剧烈
燃烧的憎恶 之情不觉冷却下来。剩下的,只有大功告成的心安理得的愉悦与满 足。仆人稍微缓和一下语气,向下看着老太婆道
“我不是‘检非违使厅’衙役,是从这门下过路的人,不会把 你捆上绳子送去发落的。只是想知道这种时候你在这门上干什么’
你说出来就算了事。”
^老太婆随即愈发圆瞪双眼,定定注视仆人的面孔,目光如眼眶 发红的食肉鸟一样咄咄逼人。继而,像咀嚼什么东西似的动了动
因 皱纹而几乎同鼻子混在一起的嘴唇,尖尖细细的喉结也蠕动起来, 鸟啼般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地传到仆人耳畔:
&艇头发、瓶头发,我是想用来做个发髻。“ 仆老太婆意外平庸的回答很感失望。与此同时,刚才的憎 恶和冷冷的轻蔑又一并涌
上心头。或许是这情感波动传导给了对 方’老太婆一只手仍攥着从死尸头上拔下的长发,用癞蛤蟆低鸣般 的语声嗫嚼^!!出这
样一—来:
“不错,拔死人的头发这事不知有多么糟糕。可话又说回来, 这些死人个个都是罪有应得的。我现在拔头发的这个女人,就曾把
蛇一段段切成四寸来长说是鱼干拿到禁军营地去卖。若不是得瘟疫
死了,怕现在也还在干那种营生。听说禁军们都夸她卖的鱼干味道 鲜美,竟顿顿买来做菜。我不觉得这女人做的是缺德事。她也
是出 于无奈,不然就只有饿死。同样,我也不认为我正在千的有什么不 妥,也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不这样就只能坐着等死。
所以,这个 深知事出无奈的女人想必也会原谅我这种做法的。” 以上就是老太婆说的大致意思。
仆人把刀收回刀鞘,左手按着刀柄,冷静地把话听完。当然, 听的过觀为右手摸着的脸颊上那个红肿的大酒剌感到心烦。但听
着听着,仆人心中生出了某种勇气,而这正是他刚才在门下所缺少 的。但其趋向则同爬上门楼抓老太婆时的勇气截然相反。仆人
巳不 再为饿死或为盗的选择而犹豫不决。不仅如此,作为他此时的心 情,早已把什么饿死之念逐出意识之夕^~~这点几乎连考虑
的余地 都无从佩
“真是这样的? ”老太婆话音刚落’仆人便以不无嘲讽的语调 问道。问罢跨前一步,从酒剌上移开右手,出其不意地抓住老太
婆 的上衣襟,咬牙切齿地说:“那好,我录!!掉你的衣服丨你可不要恨 我’不然我輙饿死! ”
仆人三下两下扯掉老太婆的衣衫,一脚把抱住自己腿不放的老 太婆踢倒在死尸上。到梯口只有五步远。仆人把剥下的桧树皮色衣
服夹在腋下,转眼跑下陡梯,消失在夜色深处。
过了好一会儿,死一样倒着的老太婆才从死尸中撑起裸体,发 出不知是呓语还是呻吟的声响,借着仍在燃烧的火光爬到楼梯.口
, 垂下短短的白发朝门下张望。外面,唯有黑洞洞的夜。 仆人的去向,自然无人知晓。
(大正四年九月)
^^禅智内供①的鼻子,池尾无人不晓。鼻长五六寸,从上唇直 垂至颔下。±下一般粗细。就是说,一段细细长长的灌肠样物 件
从面部正中晃晃地垂将下来。
内供已年过半百,从当小沙弥的昔日直到升任宫内道场御用高 僧的今天,内心始终为鼻所苦。当然,表面看去,至今仍一副若无
其事的样子。这也不仅仅由于他身为一心向往来世净土的僧侣自知 不该对鼻子耿耿于怀,更是因为他不愿意被人看出自己苦于鼻
子一 事本身。日常闲谈,内供最怕遭遇鼻子一词。 ‘ 他所以为鼻子皆脑,原因有二。一是鼻子长带来的实际不便。 首[条是吃
饭时,一个人招荦不住。独自用餐,鼻端必然掉人铁 碗。故而吃饭时只好让一弟子坐于对面’用一块长二尺宽一寸的木 板托起
鼻子。但是这种就餐状态,不论对托鼻的弟子还是对被托的
内供,都绝非轻松之举。一次’ 一个替代那个弟子的童僧打了个喷 嚏,结果手一抖,鼻子掉进了粥碗一当.时传得满城风雨,一
直传 到了京都。不过,对内供来说,这点绝不是为鼻子折磨的最大原 因。内供的苦恼其实是来自被鼻子刺伤的自尊心。
池尾一带的人都说,生出如此鼻子的内供幸好木是在俗之人, 否则那副尊容断然找不到老婆。甚至有人议论他是因那鼻子才出家
为僧的。但内供自己并不觉得因是僧人而多少减轻了鼻子带来的烦 恼。他的自尊心委实太敏感了,忍受不住没有妻室这种结果性
事 实。于是,内供试图从积极和消极两方面恢复灘毁的自尊心。、 他首先想到的力准,是如何使长鼻显得短些。趁没人时,他
脸 对着镜子从各个角度照来照去,百照不厌,费尽心机。有时候,光 是变换面部角度难以使他尽兴,便手拄脸颊或指按下巴,
不屈不挠 ⑽于镜观摩不止。然而,鼻子看上去短得至少令自己满足却是一回 也不曾有过。有时甚至觉得越是煞费苦心越是显得
长了。每当此 时,他就把镜子收进盒内,仿佛新发现似的喟叹一声,怏怏返回经 房桌旁继续看《观音经》。
同时,内供还总是关注别人的鼻子。池尾寺院常有讲经说法等 活动举行,且寺内僧房栉比鳞次,净身房里天天有人烧水。因此出
①‘‘内供奉僧” 朝@十名髙—职于宫内道场,诵经祈祷天皇㈱无恙。
⑩里的僧俗十分频仍。内供坚持不懈地打量这些人的面孔,只为 找出一个长有类似鼻子的人来,也好聊以**。故内供眼里自然
进 不来什么青衫、白幔。至于柑色帽子浅黑法衣之类,亦是由于司空 见惯,更是有而若无。内供目中无人,唯有鼻子。问题是
,鹰钩鼻 倒是有的,而自己这样的鼻子却是绝无仅有。如此一来二去,内供 心里渐渐又生不快。同人交谈时不由抓起摇摇欲坠
的鼻头而羞红老 脸也完全越不麵致。
后来,他竟至心生一计,企图从佛家经典和其他古籍中觅出长 有同样鼻子之人,以多少求得几分宽慰。然而,任何一部经书都未
提及目连和舍利弗的鼻子如何之长。当然,龙树和马鸣也是鼻子与 常人无异的菩萨。从震且的故事中倒是听说过蜀汉刘玄德的耳
朵 大。当时他想,如若长的是鼻子,自己不知会感到何等心怀释然。
无须说’内供在苦心孤诣进行如此消极探索的同时,也曾通过 积极的尝试促使鼻子变短。这方面他也堪称无所不用其极。熬过土
瓜汤喝,往鼻头抹过老鼠屎。但无论怎样施展伎俩,鼻子都依然故 我,依然以五六寸的长度&唇赫然下垂!
不料,某年秋天,一个顺便进京为内供办事的弟子带回一个整 治长鼻的秘方。秘方是一位知已医生所授。那医生来自震且,卒长
乐寺为僧。
内供一如平日,做出一副对彝子不屑一顾的神气,故意不提赶
快试用那个秘方。但另一方面,吃饭时每每以若无其事的语气说起 不忍总给弟子添麻烦云云。内心自然期待弟子劝说自己一试该
法。 弟子也并非不明白内供的用心。较之反感,弟子莫如对内供的如此 煞费心机深为同情,于是迎合内供心理,百般劝说内供
何妨一试。 这对内供可谓正中下怀,终归言听计从。
秘方其实十分简单,只消将鼻子泡人热水,之后让人践踏 即可。
净身房每天都烧热水。弟子当即用提锅提了热得几乎伸不进手 指的沸水回来。但若直接将鼻子投人提锅,热气势必灼伤面部。于
是,便用方木盘开了个孔作提锅盖,从孔中将鼻子探人提锅内一 只将鼻子浸入沸水,却是一点也不热的。片刻,弟子道:
“煮得可以了吧? ”& & & & 、
内供沁出苦笑:光听这句话’任凭谁都觉察不出说的是鼻子。 那鼻子被热水泡得阵阵发痒,一如跳蚤叮咬。
等内供将鼻子从孔内提出,弟子马上两脚使足力气践踏依然热 气蒸腾的鼻柱。内供侧身躺着’,把鼻子抛在地板上,看着弟子双
脚 在眼前上]^跳。弟子时而露出不忍的神情,向下看着内供的秃脑 袋说:
“疼不疼?医生叫狠命踩来着。可还是疼吧? ” 内供想要摇头表示不痛。无奈鼻子在人脚下,摇头不得,只好
向上翻动眼珠,盯着弟子满带红裂纹的脚,俨然气呼呼地答道: “不疼! ”
由于被採的是发痒部位,较之痛感’心里反倒有些舒服。 踩了一会儿,谷粒样的颗粒开始从鼻体排出,形状活像整个烤 焦的脱
毛小鸟。弟子见了,停住脚,自言自语地说: “医生说要用镊子夹出。”
内供意犹未尽地鼓着腮,默不作声,任由弟子处置。他当然不 是不领会弟子的好意,只是不情愿自家鼻子被当成什么物件弄来弄
去。那神态活像接受技术可疑的医生做手术的患者,老大不高兴地 注视弟子用镊子从鼻体毛细孔中剔除脂粉颗粒。颗粒四分多长
,状 如鸟的羽根。
如此告一段落,弟子舒了口气: “再来一繊可以了。”
内—然楚起八字眉,满脸不听从弟子的安排。 ‘ 第二次拿出泡过的鼻子一看,果然短得今非昔比,竟同普通的 鹰钩鼻大体无异
。内供摸着变短的鼻子,对着弟子递过的镜子,难 为情似的怯法往里窥看。
鼻子~^来一直垂到颔下的鼻子,居然魔术般收敛起来,勉 丨强得以在I部位沮丧地苟延残喘。那斑斑点点的红痕,想必是践 踏留
下的遗迹。如此状态,定然再无人嘲笑了一一镜中内供的脸着
㈱外内供的脸,满—眨着眼睛。
蓦地,他又担心鼻子某日故态复萌。因此,不论诵经还是吃饭 的时候,一有时间就伸手轻触一下鼻尖。好在鼻子好端踹地趴在上
唇上,并无蠢蜜下垂之势。一夜睡过,翌日大早醒来,第一动作便 是摸鼻。鼻依然短小无恙。内供于是大为畅快,有如抄罢《法
华 经》而功德圆满之时。如此心境可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 & & & ‘
岂料两三天后,内供发现了一件意外的事:一个来池尾一座寺 院办事的武士,说起话来语无伦次,却一味盯住内供的鼻子不放,
神情比以前显得更加莫名其妙。不仅如此,一度把内供鼻子抖进粥 碗的那个童僧在禅堂外走碰头时,起始还低头强忍不笑,随后
终于, 忍俊不禁,噗時笑出声来。那些前来请示的下层僧众,面对面时尚 能乖乖倾听,而内供刚一转身,便马上吃吃窃笑,且
不止一次。
一开始内供还以为是自己面部发生变化之故。但这种解释总好 像不够充分。诚然,童僧和下层僧众发笑的原因无疑是在这里。问
题是尽管同样发笑,笑法却与鼻长的往日多少有别。如果说尚未看 惯的短鼻子比早已看惯的长鼻子显得滑稽,事情倒很简单。可
其中 原因似乎不仅如此。
以前的笑不曾如此怪模怪样呀!
内供放下刚刚念的经文,歪着秃脑袋不时自言自语。每当此 时,亲爱的内供必然望着旁边挂着的普贤画像发怔,回想四五天前
鼻子长时的光景,心情十分沉重,“恰如今朝破^錄卿 华时。”赚的是,内供不躲解答这一疑问的聪明。& & & & ‘
人的内心存在两种相互矛盾的情感。无疑,没有人不同情他人 的不幸。可是,一目方好歹从不幸中挣脱出来,却又因此产生若
有所失的怅惘。说得夸张一点,甚至出现一种想使之重新陷人不幸 的心理。于是,不觉之间开始对其怀有某种敌意,尽管是消极
的敌 意。不知个中缘由的内供之所以怏怏不快,无非是因为他从池尾僧 俗的态度中,隐隐觉察出了这些旁观者的利己主义。
因此,内供的情绪每况愈下。不管对谁,开口说不上两句便恶‘ 狠狠地横加训斥。以致后来就连为他治过鼻子的弟子也开始暗地
里 ―的坏话:“内供那么恶语伤人,可是要遭报应的哟! ”尤其使 内供气愤的,是那个淘气鬼童僧。一天,听得狗叫得厉害,
不由出 门察看。只见那童僧挥舞二尺多长的木片,芷追赶一只长毛狗。光 是追赶倒也罢了,还边追边喊什么“看我打你的鼻子
,喏,看我打 你的鼻子! ”内供从童僧手中一把夺过木片,狠狠朝他脸上打去。 原来竟是原先用来托鼻子的木片。
一来二去,内供反倒对鼻子的勉强变短有些悔展起来。 事情食生在一天夜里。日暮时分,晚风骤起’塔上铃声令人心 烦地传来
枕畔,加之寒气袭身,年老的内供实难入睡。辗转反侧之 间,忽觉鼻子有奇异的痒感。伸手一摸,潮乎乎膨胀起来,似乎惟
独那里正在发烧。
毕竞是强行弄短的,很可能出了毛病:^内供用给佛烧香般谦 恭的手势按住鼻头喃喃低语。
翌日,内供一如往常早早醒来。寺内银杏树和七叶树一&落叶 飘零,院落一片金黄,灿然生辉。塔顶大约挂了层银霜,九轮在迷
蒙的晨光中闪闪耀眼。禅智内供站在挂起吊窗的檐廊,深深吸了 口气。& & & & ’
正当此刻,某种几乎忘却了的感觉重新回到身上。 ‘内供慌忙摸鼻。摸到的并非昨晚的短鼻,而是以前的长鼻:长 皿六寸,从
上唇一直垂至颔下。他明白,鼻子一夜之间恢复如 初。与此同时,一种如释重负的心绪也仿佛失而复得,就像鼻子变 短时那样
这样一来,肯定再无人发笑了一内供在心中自语。 长长的鼻子,摇晃在秋日的晨风中。
东京帝国法科大学教授长谷川谨造先生坐在阳台藤椅上看斯特 林堡①的《编剧法》、’
先生的专业是殖民政策研究。所以看戏剧创作法这点可能多少 会给读者以唐突之感。但先生不仅仅是学者,还是个有声望的教育
家,每有时间,大凡在某种意义上与现代学生的思想感情有关的 ^~~即使无助于专业研究一也必然浏览一番。这不,近来只因 其
兼任校长的某高等专科学校的学生爱不释手这一条理由,甚至对 王尔德的《惨痛的呼声》和《意图集》之类都不辞一读之劳。既
是 如此先生,因而纵然现在所读之书谈论的是欧洲当代戏曲及演员, 也没什么匪夷所思。这是因为,接受先生熏陶的学生之中
,不仅有 人写易卜生、斯特林堡乃至梅特林克的评论,甚至有人兴致倍增, 决心追随这些当代剧作家的足迹,创作为毕生事业
員每读毕惊世骇俗的一章,便把黄色布皮书置于膝头,往阳 台上悬挂的岐阜灯笼②漫不经心瞥上一眼。奇痊的是,每当这时先生
的思绪便倏然离开斯特林堡,而一起去买这岐阜灯笼的太太随即浮 上心头。先生是留学期间在美国结婚的,,太太当然是美国人
,但对 日本和日本人的爱丝毫不在先生之下。日本精致的工艺美术品尤其 ㈣太太的心意。把岐阜灯笼挂在阳台上也是如此与其
说是先 生的喜好所使然,莫如视之为太太的日本情趣些许体现更为合适。
―每次放下书时,都要想太太和岐阜灯笼,以及由这灯笼代 表的日本文明。依先生之见,日本文明近五十年间在物质方面展示
了相当显著的进步,而在精神上则几乎看不出有什么进展。岂止如 此,在某种意义上毋宁说是在堕落。那么,作为现代思想家的
当务 之急,应该怎样做才能消除这种堕落昵?先生断定:除却日本固有 的武士道别无他法。武士道这东西,决不应以岛国之民
偏执的道德 而视之。相反,其中甚至有同欧美各国基督教精神相一致的东西。 倘若能够通过武士道为现代日本思潮找出依归,
那么不仅对日本一 国的精神文明有所贡献,而且有助于欧美各国民众同日本国民的相 互理解。国际间的和平进而得到促进亦未
可知。在这个意义上’先 生早就想充当架在东西方之间的桥梁。对这样的先生来说,太太和
①奥古斯特“斯特林堡“849—1912〉,瑞典剧作家、小说家。其象征主义、表现主义创作倾向身 后影响颇大。《编剧法》写于
1907年至1910年。
②呈椭圆形,栩以薄纸,常绘有秋草图案。
^±糖〉’日本名演员。 内容主要表现日本武将丰臣秀吉(丨^^巧谢)的生平。 小―于日本北;^I,当时所产布料适合做
岐阜灯笼以及由灯笼代表的日本文明以某种谐调性涌上脑海绝非不 快之事。
然而几次回味这种惬意时间里,先生渐渐察觉即使阅读当中思 绪也同斯特林堡远离开来。于是他不无厌恶地摇了下头,又开始把
眼睛盯在小小的铅字上。也巧,正看的地方这样写道:
―当演员发现了对于最为普通感情的恰如其分的表现方法并 因此获得成功时,无论是否合于时宜,他都会为之欣喜;同时又因
其成功而往往驾纖熟。而这便是臓脚—(表现手法)……
先生一向同艺术、尤其戏剧风马牛不相及。即便日本的戏剧迄 今为趙看次数也屈指可数。生写的小说中曾出现梅幸①这一 名字
。而以博学强记自负的先生唯独对这个名字到底莫名其妙。于 是一―机把那#生叫来询问: ―喂,梅幸指的什么?
―梅幸么?梅幸是当时丸之内帝国剧场专职演员,时下正臶 演《太阁记》②第十幕里的操。
穿/彳沧的学生如此毕恭毕敬地回答。所以,对于赚林堡 以简洁有力的笔触加以评论的各种演出法,先生也全然壞有自己的 见解
,只是在能联想起留洋期间所看戏剧某幕场景的范围内产生几
分兴致。不妨说,同中学英语老师为找习惯用语而读萧伯纳的剧本 没多大区别。但兴趣毕竟是兴趣。
阳台天花板悬着尚未点亮的岐阜灯笼。下面的藤椅上,长谷川 谨造先生仍在阅读斯特林堡的《编剧法》。我只写到这里,想必读
者就不难想象这是个何等悠长的初夏午后。不过,这决不意味先生 百无聊赖。如果有人想这样解释,无非对我写作的心情故意冷
嘲热 讽罢了。而现在,就连斯特林堡,先生也不得不中断下来。这是因 为,禀报有客人来访的女仆妨碍了先生的雅兴。看来,
就算夏日再 长,世人也非要忙煞先生不可。& & & & ‘
先生放下书,瞥了一眼女仆刚刚递上来的小名片。象牙色纸片 上小小写道西山笃子。不像是以前见过的人。出于慎重,交游广的
先生还是离开藤椅,将脑海中的人名簿大致翻阅一遍。记忆中还是 浮现不出类似的脸庞。于是,他把名片代替书签夹在书里放在
藤椅 上,以心神不定的样子理好绢丝单衣的前襟,目光再次不经意地落 在鼻端前的岐阜灯笼上。在这种情况下,较之等待主人
的来客,让 来客等待的主人往往更为焦急,这恐怕也是人之常情。当然,先生 一向严谨,即使来人不是今天这样的女客,他也
是这个样子,这点 就无须特意交代了。
一会儿,先生算好时刻打开客厅的门。他走进门内,手刚刚离 ; 开门拉手,椅子上坐着的四十岁模样的妇人当即起身一二者几
同时。来客超出先生的估计,身穿高雅的铁灰色单层和服,披一件 黑色罗纱外套,唯有胸口细细留出的部位鼓出翡翠衣带扣。衣
带扣 呈清秀的菱形。头发挽成椭圆形发髻。这点即使对这类细节漠不关 心的先生也一目了然。一张日本.人特有的圆脸,琥珀色
皮肤,俨然 贤妻良母。一瞥之下,先生觉得来客棚似乎在哪里见过。 ―我是长谷川。
先生热情点头。他想,若是见过,自己这么一说,对方自然 鶴。
―我是西山宪一郎的母亲。 妇人以清晰的语声说罢,客气地回了一礼。 说起西山宪一郎,先生倒也记得。亦是写易卜生和斯特
林堡评 论的学生之一,专业贿是德国法律。上大学以后也经常提出思想 问题出入先生家门。今年春天患了腹膜炎,由于住在大
学附属医 院,他也顿便看望过一两次。依稀记得见过这妇人也并非偶然。那 力充沛的浓眉子和这个妇人长相惊人的相似,正如
那句日 本銜吾臓一个瓜分两半。 ^啊,是西山君的……? ―一边独自点头’ 一边手指4碟几的对面。 ——“请那边坐。
妇人在大体对突然来访道歉之后,再次鞠了一躬,在那把椅子
上落座。坐下时从袖口掏出的,想必是手帕。先生见了,马上递过 茶几上的朝鲜圆扇,―面椅子坐下。 ―好气派的房子! 妇人
不无造作地环视房间。 ―哪里’光是宽敞,没什么气派的。 早已习惯这#寒暄的先生把女仆刚端来的冷茶摆在客人面前。 随即
把话题转向对方。
西山君如何?病隨什么变化吧? ^啊。
妇人把双手恭谨地叠放在據部,略略停顿一下,然后静静继续 下文。语调仍那么镇定和顺畅。
^^实,今天也是为儿子的事来的。他到底不行了。生前给 先生添了不少麻烦……
以为妇人出于客气而不拿茶杯的先生这时正要把红茶杯端去嘴 边。他想,与其一再勉强相劝,莫如自己喝给对方看。不料,茶杯
尚未接触柔软的八字胡,妇人细话突然惊动先生的耳朵。喝茶还是 不喝紐一念头完全从青年的死独立开来,刹那间扰乱先生的心
。 然而毕竟不能把端起的茶杯原样放回。于是先生咕嘟一声断然喝了 一口,略略楚起眉头以仿佛哈住的声“那可真是”。
~~住院期间他也常提起您来’所以,尽管知道您忙,但还是
想通知一声’同时穌感谢。 “&啊,没什么的。
先生放下茶杯,拿起蓝&1!|染团扇’怅然胃: ―到底没挺过来?正是大有发展的年龄……我也好久没去医 院了,本以为差不多
康复了。那么,去世多少天了? ―昨天正是头七。 ~^是在医院里……
^的。 ^实在没想到啊!
―不管怎么说,能想的办法都已想了,只能顺其自然。毕竟 做到那个程度’动不动就怨天尤人也是使不得的。
如此交谈时间里,先生注意到一个意外的事实:这位妇人无论 态度还是举止,根本不像讲述自己儿子的死。眼睛里没有泪花’声
音也平静如常,嘴角甚至漾出微笑。假如不听内容而只看外观,任 何人听来都只能认为妇人谈的是家常话。先顿此感到不可思议
那还是往日先生留学桕林的事。当今德皇的父亲威廉一世驾 崩。先生是在常去的咖啡馆里听到这则讣告的,但只有一般性感 慨
。因此他仍像平时那样喜气洋洋夹着手杖返回寄宿的地方。岂料 刚一开门,寄宿处的两个小孩当即从两边搂住他的脖子“哇”
一声 同时大哭起来。一个是穿褐色夹克的十二岁女孩儿,一个是穿深蓝
色短裤的九岁男孩。喜欢小孩的先生不明所以,抚摸着两个小孩光 ’亮的头发不断安慰道“怎么了怎么了? ”但小孩儿仍哭个
不停,一 边抹鼻涕一边说出这样的话来: ‘ ―陛下爷爷去世了! ’
先生感到费解:一国元首之死,连小孩都这般悲痛!这不仅仅 让他考虑皇室和人民的关系这个问题。自到西方以来屡屡打动先生
视听的西方人冲动性感情表露再次使得身为日本人和武士道信徒的 先生感到惊姥:当时那惊祐与同情交织在一起的心情至今也无
法忘 记,想忘也忘不掉。现在恰恰相反,他为这位妇人的不哭而觉得不 可思议。
但,有了第一发现之后,第二个发现也接踵而来。 正当主客的话题由追思去世的青年转到日常生活琐事上来、继 而再次回到原
来的追思上面的时候,朝鲜团扇因为什么从先生手中 滑下,“啪” 一声落在马赛克地板上。交谈当然没有紧迫到间不容 发的地
步,于是先生从椅上往前探出上半身,手伸向地板。团扇落 在小茶几@~~^在拖面的妇人白袜的旁边。
这时,先生的眼睛偶然看见妇人的膝部。膝部有^双拿手帕的 手。当然,单单这点谈不上什么发现。但他同时觉察到妇人的手正
剧烈颤抖。也许极力克制激动情绪的关系,颤抖的手紧紧攥住膝上 的手帕,几乎把手帕撕裂。最后他又察觉’变得皱皱巴巴的丝
帕在柔嫩的手指间宛如被微风吹拂一般抖动着刺绣花边一妇人脸 上固然带着笑容,但实际上一直用全身哭泣。
拾起团扇抬脸的时候,先生的脸上有了刚才没有的表情。那是 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既有目睹不该目睹场景的敬畏,又有敬畏带
来的满足,二者以多少有些做作和夸张的表情呈现出来。
―啊,您的悲痛,即使我这样没有孩子的人也完全感受 得到。
先生仿佛看鄉眼物体,一边约略夸张地向后仰头’ 一边以饱 含膽的低沉语声腿。
―漏。不管怎么说,事情已无法挽回了…… 妇人微微低下头去。晴朗的脸上依然满是微笑。
两小时后。先生洗过澡,吃罢晚饭,捏了一个饭后樱桃,又悠 闲腿在阳耸麟上。
夏日的傍晚过得很慢。玻璃窗太敞四开的宽大阳台上总是笼 罩李若明若暗的夕晖下,夜幕很难降临。在这隐约的天光中,先 生
一直把左腿架在右腿上,头靠在椅背,怅然注视着岐阜灯笼的 红穗。那本斯特林堡的书拿倒是拿在手里,但似乎一页也没看。
这也难怪,毕竟先生的脑袋仍然满满装着西山笃子夫人那令人敬 ‘佩的表现。
吃饭时’先生对太太一五一十讲了一遍’称赞说这就是日本女 武士道。热爱日本和日本人的太太听了不可能不同情。先生为发现
太太这个热心的听者感到满足。太太、刚才那位妇人以及岐阜灯 笼’三者赌种伦理法背景浮现在先生的脑海。
先生不知道自己在这幸福的回想中沉溺了多长时间,后来忽然 想起一家杂志约稿的事。那家杂志以“致现代青年书”为题,向四
方名流征求一―德上的意见。就以今天发生的事为题材马上写一 篇感想寄过去好了&~先生这么想着,搔了搔头。
搔头的手就是拿书的手。随即先生意识到被冷落的书,翻开刚 才把名片当书签夹的那页。正在这时,女仆走来点亮头上的岐阜灯
笼,细小的铅字看起来也不那么吃力了。先生也没什么心思看’只 把视线随便落在书页上。斯特林堡—:
―我年轻的时候,有人讲起海伯格夫人一大概出自巴 黎^的手帕的故事。说她虽然面带笑容,而手却将手帕斯成两 半。即卿双重
演技。我们现在称之为“做派&^…&
先生把书放在膝上。书就那样打开着,西山笃子的名片仍在书 的正中。但先生心中出现的已不再是那个妇人,却又不是太太,也
不是日本文明,而是企图打破这种平稳和谐的某种莫名其妙的东 西。它当然不同于斯特林堡指责的演出法以及实践道德上的问题
。 可是从现在所看之处得到的暗示中,仍有什么扰乱了先生浴后悠然
自得的心绪。武诚,及其‘&
触不'麵摇了两三下头,又抬起眼睛,开始定定注视绘有秋 草图案的岐阜灯笼的光亮……
’(大正五年九月)
堀川老殿下3辭的人,往昔自不必说,日后恐也没有第二人。 据传,老殿下出世前夕,其母梦见大威德明王②大驾光临。总之,
一 降生便似乎与常人不同。故而,老殿下所作所为,无一不出乎我辈 意料。远的不提,就说堀川府第的规模吧,说壮观也罢,
说雄伟也 罢,反正独具一格,远非我等庸人之见所及。也有人强调老殿下诸 多行状,而比之为秦始皇和隋炀帝。这恐怕出于谚
语所说的盲人摸 ^:见。老殿下所思所想,决非如此只图自己一人富贵荣华,而是 以黎民百姓为念。也就是说,乃是与万民同乐
的宽宏大度之人。
惟其如此,在二条大官舰百鬼夜行之时才得以平安无事。甚 至囱摹写陆奥盐釜景致而闻名的东三条河原院内据说夜夜出现的融
左大臣的幽灵,也肯定是在受到老殿下斥责之后才销声匿迹的。其
威光若此,京城内所有男女老少才在提起老殿下时无不肃然起敬, 以为菩萨转世。一次进宫参加梅花宴回府路上车牛“时脱缰,
撞伤 一舰老者。老者竟双手合十’感鹏为殿下之牛所伤。
由此之故,老殿下一代留下了许许多多足以传之后世的奇闻逸 事。诸如宫廷大宴上曾蒙皇上赏赐白马三十匹;‘曾将最宠爱的书
童 为长良桥舍身奠基;又曾让震旦一偉得华佗真传的医僧割疮。凡此 种种,不止一端。不过,诸多逸事之中,最可恐怖的,莫
过于至今 仍视为传粒宝的纖变屏风的由来。就连平素一向处变不惊的老 殿下当时也不禁为之愕然。何况一旁侍候的我辈,自然
更是魂飞魄 散。就我来说,虽已倖候老殿下长达二十年之久,而碰上如此凄绝 场面亦是头一遭。
此话须―创作这幅地,风的那个叫良秀的画师―。
㈣良秀,或许如今仍有人记述其人其事。此人是当时著名画 师,拿起画笔,几乎无人可出其右。事情发生时,大约年届五 十&一
^I己不确切了。看上去不过是个瘦得皮包骨的样子不无狡黠的 小老头。去殿下府时,总是穿一件绛黄色长袍戴一顶三角软帽。至
于为人更是猥琐不堪。不知何故,偌大年纪了,嘴唇却红得醒目,
①赫“16^相图”。据日,]用“舰变”权,始自我国唐代的鄉子。
②五大明过一’三头六使,以白牛为骑。
红得悚然’足以使人觉得如睹怪兽。也有人说是舔画笔所致’实情 不得而知。自不待言,从那以后一些嘴上无德之人便说良秀举
止活 像猴子,竟给他取了倾秀的诨名。
^^猴秀,还有一段插曲。其时良秀有一年方十五的独生女进 府当了/彳、侍女。女儿生得不似其父,甚是惹人喜爱。而且,也许
因 为过早失去母亲,小小年纪却有大人做派,懂得体贴别人,加之天 生聪颖,因而受到老夫人和其他所有侍女的怜爱。
这时间,丹波国①有人縣一只不怕人的小猴。正当淘气年龄的 小殿下为它取名良秀。小猴的样子本来就滑稽可笑’加上这么一个
名字,致使府中上下无人不笑。光笑倒也罢了,还每每一口一个良 秀,或叫它爬院里的松树,或骂它弄脏了房间的榻榻米,总之
变着 法子捉弄。
一天,刚才说过的良秀女儿手拿系有诗简的红梅枝通过长廊 时,那只良秀小猴正从远处拉门那边一瘸一拐地跑来。它已没了平
日爬柱的力气,只顾拖着瘸腿拼命逃窜。后头,举着一根细长的树 枝的小殿下一路追来,边追边喊:“好个偷橘贼!还不站住,
还不 站住! ”良秀女儿见此情景,略微踌躇之间,小猴已跑到身边,贴 着裙角发出哀鸣。大概再也按捺不住恻隐之心吧,少女
一只手仍拿
①日本旧诸侯国之一,位于今京都府中部和兵库县东I带。
着梅枝’另一只手飘然撩开淡紫色长袖,轻轻抱起小猴’对着小殿 下弓下身去,以脆生生的声㈣:
“恕我冒犯。到底是个畜生,请您饶了它吧! ” 无奈小殿下正追得睐沉下脸’跺了两三下脚道: “为什么护着它?那猴子是編
子的贼! ” “终究是个畜生……”少女又重复一遍。稍顷,凄然一笑, “再说叫起良秀来,总觉得是父亲挨打受骂,不忍心看
着不管。” 听少―得如此不比寻常,身为小殿下的也只好让步: “也罢,既然为父求情,就饶了它这回吧! ”小殿下老大不高
兴地说罢,扔下树枝,回身向拉门那边去了。
自此以后,良秀女儿便同小猴要好起来。她把**赐给的金铃 用漂亮的红绳挂在小猴脑门上。小猴也乖’无论何时何地都极少离
开少女。一次少女感冒卧床,小猴规规矩矩地坐在枕旁,也许神经 过敏的关系,看上去忧心忡忡,不断咬着爪子。
这样一来,事情也真是奇妙,再也没人像以前那样欺负小猴 了。不仅如此,反而怜爱有加。后来就连小殿下也不时投以柿子栗
子,有侍从踢猴时他还大发脾气。据说一次老殿下特意叫良秀女儿 抱猴参见。大概也是因为顺便听到少女喜爱小猴的缘由了吧。
“有孝心’该赏该赏! ”& & & & ^
于是少女作为赏赐得到了一件红色内衫。加之猴又像模像样地 把红衫恭恭敬敬顶在头上,老殿下更是满心欢喜。因此,老殿下偏
爱良秀的女儿,完全出于对她怜爱小猴的孝行的欣赏,绝不是世人 风传的什么好色云云。固然,这类风言风语也并非纯属无中生
有。 此话且容稍后细表。这里只想交代一句:老殿下断不至于对一画师 之女想入非非,哪怕―天姿国色。
这么着,少女从老殿下那里体面地退了下来。原本就是乖巧女 子,并未因此招致其他无聊侍女的嫉妒。反而从此同小猴一起受到
多方疼爱,尤其为**所宠,几乎从不离**左右,乘车外出游览 时也屡屡陪侍。
少女暂且说到这里,再回过头来说她的父亲良秀。猴子良秀诚 然受到众人喜欢,而真正的良秀依然落得人见人厌,背地里同样口
口声声叫他猴秀,并且已不限于府内,甚至横川的和尚们每逢提起 良秀也都像撞见什么魔障一般,脸色为之一变〖当然,据说这
是因 为良秀把和尚们的行状画得滑稽可笑之故,但终属繊巷议,未必 确实)。总而言之,此人的名声不佳,不论去哪里打听都
大同小 异。如果还有不说他坏话的人,也无非是两三个画家同行,或只知 其画不识其人的人。
其实良秀不仅外形猥琐,还有更令人讨厌的古怪脾性’终归只 售@是自作自受。
3陆働卑性便是:吝啬、鏃规、懒惰、自私,而特别无可 救药的,恐咱还是纖自大和刚愎自用,无时无刻不以本朝第一画师 自吹
自擂。如果仅限于绘画倒也罢了,但他的狂妄远远不止于此~ 大凡世间习俗质例,他务必赆得一文不值而后快。此话是从多年跟
良秀的1 弟子口里听来的:一日,某朝官府上一有名的人雜垣 的巫觀申灵附体,正现身说法,场面十分了得。良秀则全然置若罔
闻,拿起随身麟的笔墨’把巫婆的挣疗嘴脸毫厘不麵涂画下来。 在他目III,神灵^^说也不夕呼棚、孩的玩意儿而已。
因是如此人物,画起吉祥天来,笔下自是令人作呕的傀儡面 孔;画不动明王时,出现的竟是^迹江湖的捕快形象,举止全都不 堪
人目。而若责问其本人,则若无其事地答曰:“我良秀画出的神 佛难道会降罪于我?天大的笑话! ”如此一来二去,弟子们也
到底 惶恐起来,好几人因之匆匆告假。一言以蔽之:言行狂妄至极。. 总之,此人认定当时天下舍我其谁也!
由此,良秀画技如何超乎其类已不待言。当然,纵使其笔下画 作,用笔设色也与一般画师截然不同。同伸‘系不好的画师,骂他
是骗子者亦不在少数。按那些人的说法,川成、金冈①等古之名家,
①均为日本乎期画家。
笔下或是疏影横窗暗香浮动,或是屏风宫女笛声可闻,俱是优雅题 材。及至良秀之作,无一不令人毛骨悚然,莫名其妙。就以他
为龙 盖寺画的五趣生死图为例,据说夜半更深从门下通过,每每听得天 人叹息噪泣之声。甚至有人说嗅到了死人腐烂的气味。
至于老殿下 吩咐画的侍女肖像,大凡给他画过的,听说不出两三年,便失魂落 魄,尽皆罹病而死。按那些讲良秀坏话的人的说
法,这乃是其创作 趴邪门歪道的有力证据。然而,正如前面所说,由于良秀原本就 是个天马行空之人,如此说法反倒使他更加
目空一切。一次老殿下 跟他开玩笑说:“总之你是喜欢丑陋的啰! ”他居然咧开老来红的 嘴唇怪里怪气地笑着,大言不惭地回
答:“诚哉斯言。平庸画师安 知丑陋之美乎! ”纵使果真本朝首屈一指,也是不该在老殿下面前 如此口出狂言的。上边提及的
那个弟子,背后给师父取了个诨名 “智罗永寿”,以饥讽他的不可一世。这也是情理中的事。诸位想 必知道,“智罗永寿”乃
昔日来自震旦的天狗之名。
不过,良秀^个狂妄得无以复加的良秀也有一处富有人情 味的地方。
那就是对女儿的疼琴。他发疯似的疼爱当小侍女的独生女。上 面也巳说过,女儿非常懂得体贴人,极有孝心。而良秀对女儿的关
爱也决不相形见绌。女儿身上穿的头上戴的,从未向寺院施舍分文
的良秀对此可谓不惜血本,无微不至,委实难以置信。
不过,良秀对女儿的疼爱也仅限于疼爱而已,至于来日为其择 一良婿的打箅却是僻梦都没出现的。不仅如此,看那架势,要是有
谁胆敢向女儿花言巧语,说不定会纠集一伙小巷里的年轻人偷偷将 其打个半死。故而,女儿遵从老殿下旨意进府当侍女时,老头
子也 大为不满,一段时间里进府谒见也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其所以 有人议论老殿下因贪图少女美色而不顾老头子的不满招
女进府,恐 怕也是看到这―景推测出来的。
此类传闻固然可能子虚乌有,但良秀思女心切而始终祈望女儿 得以放归却是千真万确的。一次奉老殿下之命画稚子文殊,由于受
宠女童的面庞画得惟妙惟肖,老殿下甚感满意,传话说准备加赏, 随便他要什么都可以。岂料良秀竟斗胆请求将女儿放回。若在
别的 府第倒也罢了,而今侍奉于堀河老殿下左右,纵使再思女心切也是 断断不能贸然乞归的。这么着,宽宏大度的老殿下也到
底微露不悦 之色,纖注视良秀。良久,冷雜出“不行”’ 二字,拂袖而去。 估计这等事前后不下四五次之多。如今想来,老殿
下着良秀的眼神 便是因此而一次比一次冷淡下来。与此同时,女儿对父亲的担忧也 日甚一日,回到房间往往衔着衣袖嚶嘤啜泣
。于是,老殿下对良秀 女儿心存异想的说法愈发满城风雨。有人竟说地狱变屏风的由来, 即在于少女未让老殿下随心所欲。事
当然不缴口此。
依我辈之见,老殿下所以未将良秀女儿放归,完全出于对少女 的怜悯,认为将她放在府中自由自在地生活远比守在那冥顽不化的
老子身边要好,实属难能可贵的想法。对心地善良的少女有所偏爱 自是毋庸置疑,但好色云云恐是牵强附会。不,应该说纯属无
这个姑且不提。现在要说的事情发生在老殿下因少女之事而对 良秀大为不快之时。不知何故,老殿下突然召良秀进府,命他画一
幅地狱变屏风。& & & & 、
一提起地狱变屏风,那惨绝人寰的图景便历历浮现在我的 眼前。
虽说同是胃变,但首先从构图来看良秀就与其他画师不同。 他在一帖屏风的一角小小地画出十大魔王及手下小鬼,此外便是足
可烧毁刀山铁树的“红莲大红莲的”烈火漩涡,铺天盖地,势不可 挡。判官们中国样式的衣服除斑斑点点的黄蓝之外,便清一色
是熊 熊燃烧的火焰之色,浓烟和火粉如卍字一般在火海中拼命厮打;狂 扭乱舞,浓烟溅墨,火粉扬金。
仅如此笔势,便足以令人怵目惊心,而良秀又加上了火海中 痛苦翻滚的罪人,那罪人又几乎从未在“般地狱画中出现过。这 是
因为,良秀笔下的众多罪人,上至三公九卿下至乞丐贱民,网
罗了各色人等。有峨冠博带的庙堂高官,有花枝招展的年轻官 女,有颈挂麻纸的诵经僧,有高底木屐的书童,有长裙飘飘的豆
蔻侍女,有手持供钱的阴阳先生,无暇一一列举。总之,如此形 形色色的诸多男女,无不惨遭牛头马面的摧残,在上下翻腾的浓
烟烈火中如风吹败叶般四下狼狈逃窜。那被钢叉挑发、四肢比蜘 蛛还蜷缩得紧的女人大概属巫婆一类;那被长矛穿胸、如蝙蝠大
头朝下的汉子必是无功国司之流。此外众人,或被钢鞭抽打,或 受盘石挤压,或遭怪鸟啄食,或入毒龙之口一惩罚方式亦因罪
人数量而各各不同。
其中最渗不忍睹的,是掠过恰如巨兽獠牙的剑树(剑树梢头巳 经尸体累累,俱㈣^35:脏六腑〗从半空中落下的一辆牛车。车帘
—狱风吹起,里面一个浑似偏官或贵妃样的盛装侍女在火海中长 ㈣拂、玉颈反转,痛苦不堪。侍女的形象也罢,即将烧尽的牛车
也罢,无不使人痛感炼狱的大苦大难。不妨说画面的所有惨厉尽皆 聚于此人一身。笔法出神人化,趴耳畔如闻凄绝的呼喊。
哦,对了,正是为了画此图景才发生那桩悲惨的故事。否则, 良秀纵使再身怀绝技也无法把地狱苦难画得如此活灵活现。他为完
成这幅屏风付出了丧身殒命的凄惨代价。可以说,画幅上的地狱即 是棚第一画师良秀自行狄的地狱。
或许我因急胃奇特的地狱变屏风而颠倒了故事的顺序。
下面就回过头来’接着说这彳^^殿下之命而画地狱图的良秀。
自此五六个月时间里,良秀从未进府,一头扎进屏风画的创作 之中。说来也真是不可思议,那般视子如命之人一旦拿起画笔,竟
也断了儿女心肠。据上面提及的弟子的说法,此人每当挥笔作画, 便仿佛有狐仙附身。实际上时人也风传良秀所以成为丹青高手
,乃 是由于曾向福德大神发誓许愿之故。甚至有人作证,说一次从隐蔽 处偷看正在作画的良秀,但见数只灵狐影影绰绰,围前
围后。故其 一且提笔作画,心中便只有画幅,其他一概置之度外。并且日以继 —居一室,极少出门露面。而创作地狱变屏风更
是有过之而无 不及。
这里所说的闭门创作,.并非指他白天也落下木板套窗,在高脚 油灯下摆好秘制画具,令弟子穿上朝服或皂衣等各式服装,逐一
细 细摹画一如此的别出心裁,即使在没画地狱变屏风的平时他也随 时做得出来。就以他为龙盖寺画五趣生死图那次为例,他悠
然自得 ―在常人避而不视的路旁死尸跟前,毫发毕现地将几近腐烂的面 子I手足临I番。那股走火入魔的劲头,一般人怕是很难
想象是怎 样一种光景。这航睱:&一细说’仅把主要情节说与诸位知道。
—日,良秀的一个弟子(仍是前面提及的那位)正在溶颜料, 师父突然来找:
&我想睡会儿午觉,可近来总腿梦。“ 这亦无足为奇’弟子并未#,随口应了一句: &是吗? ”
岂知良秀一反常态,现出凄寂的神情,颇为客气地求道: “所以,想求你在我午睡时坐在猶,好么? ” ^弟子很感蹊晓,师父
竟破天荒地计较起梦境来了!好在并非什 么难事,一口应承下来: “好的。”
:那,就马上到里边来吧。只是,要是再有弟子来,别放进我 睡觉的地方。”师父仍显放心不下,迟疑不决地吩咐道。
这也难怪。因为此人作画的房间,大白天也一如夜晚关门闭 户,点着一盏若明若暗的油灯,四周围着仅用炭笔勾勒出大致轮廓
的屏风。到得这里,良秀以肘为枕,活像一个劳累过度的人安然睡 了过去。不出半个时辰,枕旁的弟子耳畔传来无法形容的恐怖
击立 戸曰0
起始仅仅是声音。未几,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语声,仿佛即将 溺水之人的呻吟:
“什么,叫我下去? ^去娜里,一叫我去哪里?下地狱 来!下地狱来! ~&是谁?谁在这么说话? ~~你是谁?一我以
为是谁昵……”
弟子不由止住溶颜料的手,偷窥似的战战歳兢看着师父的脸。 皱纹纵横的脸上一片苍白’且渗出大粒汗珠’嘴唇干裂,牙齿疏落
的口腔透不过气似的大大张开。口中还有一个物件像被什么细绳牵 引着动得令人眼花缭乱原来竟是他的舌头!断断续续的语声是
由这舌头鼓弄出来的。
“以为是谁呢?一唔,是你!我就猜出是你。什么?接我来 了?下来!下地狱来!一女儿在纖、地狱等着呢! ”
此刻,弟子眼前像有奇形怪状的阴影掠过屏风蜂拥而来,一时 心惊胆战。无须说,弟子立即拼出全身力气摇晃良秀。但师父兀自
梦呓不止,全无醒意。弟子于是咬了咬牙,举起身旁洗笔水“哗” 的-声朝师父社泼去。
“正籠呢,乘车下来’快総车下到地狱来……” 说到此处,转而发出喉咙被扼般的呻吟,总算睁幵眼睛,如卧 针植似的慌忙一
跃而起。然而梦中的妖魔鬼怪好像尚未撤离眼帘,
会儿仍张大嘴巴,目不转睛,惊魂未定。乃至看样子清醒过 来,这回却冷冰—抛下话道: “好了,走吧走吧! ”
弟子明白此时若是顶撞,必遭斥责无疑,匆匆逃离师父房间。 出门见得明晃晃的阳光,这才舒了口气,恰如噩梦初醒。
事情若到此为止倒还没有什么。但大约过了一个月光景\另一
弟子又被专门唤了进去。良秀仍在幽暗的油灯光下口衔画笔。忽 然、朝弟子转身下令:
“辛^下,再把身子脱光! ”
以前师父便动辄有此吩咐,弟子便迅速脱去衣服,一丝不挂。 良秀奇妙她皱起眉头:
“我想见识一下被铁链捆绑的人,对不起,就委屈一会儿任我 艘好了’嗯? ”他语气甚是冷淡’全无歉疚之意。
那弟子原本就是耍大刀较之拿画笔更适合的壮小伙子,不过此 时到底露出惊愕。事后提起,每每重复说:“我还以为师父发疯了
要弄死我咧! ”良秀见弟子磨磨蹭蹭’大概有些急了’不知从何处 晔啦啦抽出一条细铁链,以饿虎扑食之势^住弟子后背,不由
分说 地反梓双臂,来了个五花大绑,且拉起链决狠狠拽动,一弟子叫苦不 迭。而后顺[把将弟子“嗵”的一声推倒在地。
弟子当时的狼狈相,不妨说恰似一只翻倒的酒坛。由于手脚扭 曲得一塌糊涂,能活动的只有脑袋。加之大块头身体中的血液循环
因铁链而受阻,无论面部还是胴体全都渗出紫红色。良秀则似乎不 以为然,围着这酒坛状身体走来走去看个不止,勾勒了好几张
同样 的素描。而这时间雜^&何等苦不堪言,自然无须特意交代。
若无其他变故,这苦难恐怕还将持续下去。所幸(或许应称为 不幸)为时不久,房间角落一把壶的阴影里淌出一道液状物,细细
弯弯,浑如黑色的油。起始淌得很慢,似乎黏性极大。继而爬行开 来,越爬越快,后来竟光闪闪地爬至鼻端。弟子见了,不由倒
吸一 口凉气,叫道:
“蛇!蛇! ” ’ 刹那间,周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这也难怪:冰凉的蛇信差一 点儿就要舔到被铁链勒得隆起的脖颈。毕竟事出
意外,再蛮横的良 秀也心里一琼,慌忙丢下画笔,一闪弯下腰去,飞手提起蛇尾,长 拖拖地倒提起来。蛇虽受倒悬之苦,仍抬
头向上,一道道往上缠 着’却无论如何也够不到良秀的手。
“你这家伙,害得我画糟了一笔!“
良秀气恨恨地嘟嚷着,把蛇依旧塞进屋角的壶中,而后老大不 情愿地解开弟子身上的铁链。也仅仅解开而已,连一句安慰话也没
赏给这宝贝弟子。大概较之弟子险遭蛇咬,自己画糟的那一笔更令 他苦脑。事后―,那蛇也是他为了写生而特意饲养的。
只听此一两件事,诸位想必即可知晓良秀这近乎发疯的可怕执 著。最后还要补充一桩。这回倒霉的是年方十三四岁的弟子,为这
胃变屏风几乎丢了性命。此弟子天生白皮嫩肉,女子模样。-天 夜里,被师父随口叫进屋去。见良秀在高脚油灯下正用手心托住
块有腥味的生肉喂一只陌生的鸟。鸟的大小差不多如世所常见的 猫。对了,无论耳朵一般竖起的两侧的羽毛,还是琥珀样的颜色
抑 或圆圆的大眼睛,看上去都颇像一只猫。
良秀这个人原本就最讨厌别人对自己所为多嘴多舌。也不单单 面所说的蛇,自己房间的任何东西都不曾说与弟子知道。桌面 上
或放着酣髅,或摆着银碗和带泥金画的高脚木盘,每次都因绘画 需要而不断花样翻新。至于东西放在何处从来无人知晓。所以有
人 议论说他受到福德大神的暗中帮助,恐怕也是由此而来的。
故而,弟子猜想桌上这只怪鸟也必是用来画地狱变屏风的。想 着,到得师父跟前毕恭毕敬地询问有何吩咐。良秀则完全一副充耳
不闻的样子,舔舔红嘴唇’用下巴颏指着怪鸟道:
“如何? 一点也不怕人吧? ”
“这鸟叫什么鸟呢?我还从来都没见过。”弟子边说边惶惑地 打量这长耳朵的猫一样的鸟。
良秀一如平日的冷嘲热讽的语气道:
“什么,没见过?城里人就是不中甩。这叫猫头鹰,是两三天 前鞍马一个猎手送给我的。不过,这么不怕人的倒可能少见。”
说着,良秀缓缓抬手,从下往上轻轻抚摸刚吃完食的鸟的背 上羽毛。就在这一摸之间,鸟突然一声短促的尖叫,霍地从桌面
起,张开两爪猛然朝弟子脸上抓来。如果此时弟子不慌忙以袖掩 面,肯定留下一两处疤痕。弟子惊叫着挥袖驱赶。猫头鹰乘势攻
击嘴里叫着又是一啄,弟子也忘了是在师父面前,或站起抵挡, 或蹲下扑打,只管在这狭小的房间抱头鼠窜。怪鸟亦随之忽高忽
低,一有空当便直朝眼睛啄来。而每次都可怕地啪啪扇动翅膀, 或如落叶纷飞或似瀑布飞溅或发出酒糟气味,总之诱发出一种莫
可言喻的怪诞氛围,令人悚然-骇然。这么着,那昏暗的油灯光亮 都仿佛朦胧的月光,师父房间成了深山老林中妖气弥漫的峡谷
, 令人心惊肉跳。
但使弟子害怕的并不仅仅是插头鹰的袭击,更使其汗毛倒立 的,是师父冷冷面对騷乱而徐徐展纸舔笔描绘这文静少年惨遭怪鸟
隊食的恐沛场面的光景。弟子瞥了一眼,当即感到大难临头。实际 上他当时也真以为可能死于师父之手。
其实,死于师父之手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那天晚上良秀故意 把弟子叫去,就大概没安好心。所以才唆使猫头鹰发动袭击,而将
弟子狼狈逃窜的情形摹画下来。因此之故,弟子只觑了师父一眼便 不由得双袖护头,发出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哀鸣,就势蹲在屋角
拉门 下再不敢动。这当儿,良秀也好像发出一声惊叫立起身来,猫头鹰 旋即变本加厉地扇动翅膀,四下传来物体翻倒破裂般的
剌耳声响。
弟子再次大惊失色,禁不住抬起低俯的头看去:房间里不知何时已 漆黑一团,师^火燎地呼叫其他弟子。
稍顷,一个弟子腿处应了一声,拿灯急急赶来。借着昏暗的 灯光一看,原来高脚灯早已倒了’地板上榻榻米上洒满灯油5而刚 才
那只猫头鹰正痛鄉扑棱着一只翅膀在地上翻滚。良秀在桌子对 面半立半坐,毕竟也惊得呆了,嘴里不知所云地叽叽咕咕。这也是
画当然;原来那猫头鹰身上居然缠着一条漆黑的蛇,从脖子一直 缠到一只翅膀,缠得结结实实。大约是弟子蹲下时碰翻了那里的
坛 子,蛇;^面爬出,猫头鹰攻击失手,以致闹出了一场大乱。两个 弟子对视一眼,茫然看了一会这哭笑不得的光景,而后对师
父默然 —礼,悄然抽身退下。至于猫头應后来如何,谁也无从得知了。
这类事之外还有几桩。前面忘说了一句’受命画地狱变屏风时 是初秋,其后至冬末期间’良秀的弟子们始终受到师父怪异举止的
威胁。时届冬末,良秀大概因为屏风画的创作未能得心应手,精神 比以前更加抑郁,言谈也明显粗暴起来。屏风画的底图此时也
只是 完^^成,再无任何进展。看情形,就连已经完成的部分都好像不 惜一笔勾销。
关于屏风画的创作何以受阻’谁都不晓得而且也不想晓得。遭 &种种折磨的弟子们恰如与虎狼同穴,无不想方设法从师父身 旁躲
因此,这段时间里没有什么可以交代的事。勉强说来,就是那 个刚愎自用的老头子竟不知何故变得多愁善感,时常在无人处独自
落泪。尤其是某日一个弟子因事来到庭前时,发现站在走廊里怔怔 仰望春日将至的天空的师父两眼充满泪水。弟子见状,反而自
觉有 些难为情,一声不响地悄悄退回。为画五趣生死图连路旁死尸都写 生不误的我行我素之人,居然为屏风画进展不顺这区区
小事而孩子 似的哭泣’实乃天下奇闻。
另一方面,就在良秀为这屏风画而如醉如痴魂不守舍之时,他 女儿也不知为何而日趋闷闷不乐,后来甚至在我等面前都眼噙泪
花。她原本就生得眉宇含愁,肤色白晳,举止娴静,这样一来,睫 毛似也变得沉沉下垂。眼圈阴翳隐约,更使人觉得楚楚可怜。
起始 猜测虽多,但多以为是思父‘隨或春心萌动之故。不久,开始有人 议论是因为老殿下企图使其就范。从此人们便像忘个精
光,再不对 少;四。
事情发生在这个时候。一天夜半更深,我一个人通过走廊时, 315只叫良秀的小猴不知从哪里突然窜出,一下又一下地拖我的裤
脚。记得是个梅細香月色朦胧的暖夜。借月光看去,小猴龇出白 晶晶的牙,鼻头堆起皱纹,发疯似的没好声叫个不停。我心里三
分 发慌,加上新裤被拖的七分气恼,本想踢开小猴径自离去。但一来
回想起上次一个侍从因打猴惹得小殿下不快,二来小猴的动作有一 些㈱,便―主意,似走非走地往被拖方向走了一两丈远。
当我拐过一段回廊,走到月色下亦能整个看到树影婆娑的松树 对面的登白色湖面时,事情发生了。附近一个房间里仿、佛有人厮
扭,声音急促而又分外压抑地敲打我的耳鼓。周围万籁俱寂,月色 如雾如笛,除了鱼跃的声响再不闻任何动静。如此时刻发生厮
扭 一声,使我不由止住脚步,暗想若有人为非作歹,定要给他点厉害 看。瓶&敛气,蹑手蹑脚藏在拉门外面。
可是,或许小猴嫌我的做法不够果断,这良秀猴急不可耐似的 围着我脚下跑了两三圈,旋即发出喉咙被扼般的叫声,一下子跳上
我的肩头。我不禁扭过头去。小猴怕爪子被抓,又咬住我的衣袖, 以防从我身上掉下。于是我不由自主地顺势踉跄了两三步,拉
门随 之重重地撞在我的后背。事既至此,巳不容我贿片刻犹豫。我立 即拉开拉门,刚要跳进月光照不到的深处,一个物体遮住
了我的眼 睛。不,应该说是被同时从房间里飞奔而出的一个女子吓了一跳。 女子险些和我撞个满怀,乘势往外闪出。却又不知
何故跪下身去’ 像看什么可怕东西似的战战棘棘向上看着我的脸,气喘吁吁。
不消说,这便是良秀女儿。只是这天夜晚少女看上去甚是容光 焕发,与平时判若两人。眼睛睁得很大’闪闪生辉。脸颊也烧得通
红。而且衣裙凌乱不堪,平添了几分一反常态的冶艳。难道这就是 那般娴静属弱、遇事只知忍让的良秀女儿?我靠着拉门,望着
月光 下妩媚动人的少女,像指什么东西似的手指仓皇遁去的一个人的足 音方向,用眼神静静询问是谁。
少女咬住嘴唇,默然摇头,显得十分委屈。 我弯下腰,贴在少女耳边低声问:“谁?“少女仍然只是摇头 不答。长长的眼睫毛
下满是泪水,嘴唇咬得更紧了。& & & & ^
我生来愚钝,除了显而易见的事以外一概浑然不觉,便再也不. 知如何搭话,良久伫立不动,惟觉像在倾听少女的胸悸。当然,
也 是因为这^^含有我不便也不好意思继续追问的情由。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后来我合上打开的拉门,囬头看着略显镇 静的少女,尽可能以柔和的声音叫她回房休息。而我自己也好像碰
见了不该目睹的东西,忐忑不安而又无端歉然地悄悄折回原路。走 不到十步,又有谁从后面颤颤扯我的裤脚。我愕然回头。诸位
以为 是何人何物?
原来是那个小猴良秀在我脚下像人一样双手拄地,晃着小金铃 恭—敬地向我磕头昵!
此后大约过了半个月,良秀一天突然来府请求直接谒见老殿 下。他虽然身份卑微,但也许平日老殿下即对其青眼有加,任何人
都难得一见的老殿下这天竟一口应允’传令速速进见。良秀照旧穿 一件浅黄色长袍戴一顶三角软帽,神情到底比往日更加愁眉不
展。 肃然跪拜之后,稍顷便以澌哑的声音幵口道:
“很久以前受命画的那幅地狱变屏风,由于我日夜尽心竭力, 终于劳而有成,―构图业已完毕。” “可喜可贺,我爐放心了。
不过,如此应答的老殿下语气里,不知为何,总好像有点儿颓 唐和失意。
“不,根本谈不上可喜可贺。”良秀不无愠怒地俯下眼睛, “构图固然完成了,但现今有一处我无论如何也画不出来。” “有
一处画不出来? ”
“是的。说起来,我这人大凡没见过的便画不出来。即使画也 不能得心应手,—等于画不出来。”
听得此语,老殿下脸上浮现出嘲讽的微笑: “如此说,要画地狱―风,就非得―狱不可喽? ! ” “正是。不过,前年发生大
火时我亲眼看过那场恰如炼狱猛火 的火势。‘烈火金刚’的火焰,其实也是在遇到那场火灾之后才画 出的。那幅画想必您也是
知道的。“
“可是罪人怎么办?地狱里的小鬼莫带你也看过? ”老殿下仿 佛根本没听良秀所言,兀自继续发问。
“我看过铁链捆绑的人,遭怪鸟攻击的形象也已一一摹画下 ^罪人受苦受难的情景也不能说我不知道。至于小鬼……”良 秀泌出
一丝可怖的苦笑,“小鬼也好多次在我似睡非睡当中出现在 眼前。或牛头,或马面,或三头六臂,全都拍着不发音的手,张着
不出声的嘴,可以说几乎日日夜夜前来折磨我一我画不出来的, 并不碰些。”
对此,虽老殿下怕也为之惊愕。老殿下焦急地瞪着良秀的脸。 俄顷,眉毛急剧抖动,厉声抛下话来: “你说不能画的是什么?
“我是想在屏风正中画一辆正从半空中落下的摈榔车①。”说到 这里,良秀才目光炯炯地盯视老殿下的脸。据说此人一说到绘画
便 如走此刻那眼神便果然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光束。
“车上一个衣着华丽的贵妃在烈火中披散着满头黑发痛苦挣 扎。面部大约被烟呛得眉头紧皱,仰脸对着车篷。手里拽着车帘,
大概是想抵挡雨点一样落下的火花。四周一二十只怪模怪样的老 鹰,啼叫着上下翻飞。就这个,就是这牛车上的贵妃,我死活也
画 不出来! ”
①日本古微)^^的—种牛车,上画以剪叶。
“那,你想怎么着? ”不知为什么,老殿下竟奇异地现出喜悦 神色,催促良秀。
良秀发高烧似的颤抖着嘴唇,以近乎梦呓的语调再次重复 一句:.
“我就是画不出来! ”随即扑咬似的叫道:“请在我面前点燃 二辆模榔车!要是可以的话……”
老殿下始而沉下脸来,继而一阵放声大笑,盍笑得上气不接 下气:& & & & ‘
“噢,一切都按你说的办好了!没什么可以不可以的。” 听得老殿下口出此语,我总觉得一大概出于预感^情凶 多吉少。实际上
老殿下的样子也非同小可,活像传染上了良秀的疯 癫,嘴角堆起白沫,眉端闪电似的抽搐不已。而且话音甫落,又以 天崩麵之
势扯开喉咙大笑不止。边^I:
“好,就给你点燃一辆滨鄉车,就让一个漂亮女子穿上贵妃衣 —在车内,就叫她在浓烟烈火中痛苦死去一不愧天下第一画 师,
竟想到这种场面!应该奖赏,嗯,应该奖赏啊! ”
口;^殿下如此说罢,良秀陡然失去血色,只是哮喘似的哆嗦着 嘴唇。未几,一下子—在榻榻米上’以低得难以听清的声音恭敬
“多谢殿下恩典! ”
想必是自己设想中的骇人光景因老殿下的话语而活生生地浮现 在他的眼前。一生中我唯独这一次的此时此刻觉得良秀很有些 可
两三天后的夜晚。老殿下如约宣良秀来到烧车的地方,令他靠 近观看。当然不是在堀川府第’是在老殿下妹妹以前住过的京城郊
外一座名叫雪融御所的山庄。
这雪融御所是个久无人居的所在,宽敞的庭院杂草丛生,一片 荒宪。大概也是见此凄凉光景之人旳凭空杜撰吧’就连在此逝去的
老殿下妹妹身上也出现了不三不四的传闻。还有人挺即使现在月黑 之夜也每每有粉红色长裙脚不沾地在走廊移动。这也并不奇怪
,毕 竟每届日暮时分,白天都阒无人息的御所愈发阴森可怕,园中人口 溪流的声响格外抑郁’星光下翩然飞舞的五位鹭也―什
偏巧,这仍是一个黑漆漆的无月之夜。借大殿油灯光亮望去, 靠近檐廊坐定的老殿下身穿浅黄色宽袍深紫色挑花裙裤,昂然坐在
镶着白锻边的圆草势上。前后左右有五六名侍从小心侍候,这无须 赞述。要提的只是其中一位眼神都煞有介事的大力士。此人自
前几 年陆奥之战中饿食人肉以来,力气大得足以折断活鹿角。此时正身 披铠甲,反挎一口大刀,威风凛凛,端坐廊下,凡此种
种,在夜风 摇曳的灯光之中,或明或暗,如梦如幻,森森然而凄凄然。
停在脘内的那辆棋梅车,华盖凌空,翼然遮暗。牛则并未套 人,黑色车辕斜架榻上,铜钉等物宛若星辰,闪闪烁烁。目睹此情
此景,虽在春日亦觉身上阵阵生寒。当然,车厢由于被镶边蓝帘封 得严严实实,里面有什么自是无从知晓。四周围着手执火把的
家 丁,目视往檐廊飘去的青烟,‘个个小心翼翼,心照不宣。
良秀稍稍离开,正对檐廊跪坐,身上仍是平素那件深黄色长 袍,头戴萎缩的三角软帽。形容枯槁寒伧,身形矮小猥琐’竟像给
星空压瘦了一般。身后坐着一个同样装束的、大约是他带来的弟 子。两人偏巧都坐在远处昏暗之中,从我所在的檐廊甚至分辨不
出 服装的颜色。& & & & 一
时间约近子夜时分。㈣庭园的黑暗仿佛正屏息敛气地窥伺众人 的动静‘。四下輔夜风幡的声音,松明随风送来燃烧的烟味儿。老
殿下雜盯猶奇异的紙队向前移了移驗’ “良秀! ”
良秀若有所应。但在我的耳朵里只像一声呻吟。 “良秀,今,满足你的愿望,把一辆车烧给你看! ” 说罢,老殿下朝左右众人
飞扫一眼。这当儿,我觉得一也可 能是我神经过敏一老殿下同身旁侍从之间交换了别有意味的微 笑。良秀此时战战棘親抬头向
檐廊上看了看,话仍未出口。
“看離些!另阿是我平时坐的车丨你也该有印象。我马上把车
点燃,火出现在你面前! ”老殿下再次止住话头,朝身旁侍
―了个眼色。随即@极为难受似的语调:“里面五花大绑一个犯
罪的彳@。车起火后,侍女肯定烧得皮焦肉烂,痛苦万状地死去。对
你完—胃来说,这可是再好不过的典型。冰肌雪肤一团焦煳,满
头秀发^^点火星~^要狰湖艮,不得看漏! ”老殿下三麟
口。却不知麵了什么,晃着双肩无声笑道:“亘古未有的奇观啊!
我也1眼福!来啊,帘,让良秀糖馳的女人!“
话音刚落,一个家丁一手高举松明,大步流星走到车前,另一
只手一下子掠起车&。燃烧的松明发出刺耳的毕剥声,高高地蹿起
红通通的火舌,把车厢照得亮同白昼。那被残忍的铁链绑在车板上
的侍女一一啊,任何人都不会看错一身穿五彩缤纷的绣有樱花的
唐式盛装,油黑的头发光滑滑地从脑后披下,斜插的金钗璀璨夺
目。虽衣着不同,但那小巧玲珑的身段,那被堵住的小嘴和脖颈,
那透出几分凄寂的侧脸,显然是良秀女儿无疑。我几乎失声惊叫。
就在这时,我对面的武士慌忙起身,手按刀柄,目光炯炯瞪住
良秀。我愕然看去,良秀多半为眼前光景失去了自控力,飞@似的
珣随身,两手依然向前伸着,不由自主地朝车奔去。不巧的是~‘
前面已经说过一由于他在远处阴影之中’面部看不清楚。但这不
过是一瞬之间,良秀失去血色的脸,不,良秀那仿佛被无形的魔力
吊往空中的身体倏然穿过黑暗真真切切浮现在我的眼前。刹那间,
瞻老殿下一声“点火”令下,家丁们投出火把,载有少女的槟榔 车于是在纷飞的松、明中熊熊燃烧―。
大火转眼间包扰了车篷。篷檐的流苏随风飒然掠起。里面,只 见夜幕下亦显得白豫豫的烟雾蒸腾翻卷,火星如雨珠乱溅,仿佛车
帘、衣袖和车顶构件一并四散开来,场面之凄绝可谓前所未有。 不,更为凄绝的桌火焰的颜色一一那张牙舞爪挟裹着两扇格木车
门 冲天而起的熊熊火光,恰如日轮坠地天火腾空。刚才险些惊叫的我 此时魂飞魄散,只能瞠目结舌地茫然对着渗烈的场景。 作
为父亲的良秀又如何昵?
良秀当时的表情我现在也不能忘记。不由自主朝车前奔去的良 秀,在火焰腾起之际立即止住脚步,双手依然前伸,以忘乎所以的
眼神如醉如痴地注视着吞没篷车的大火。他浑身浴沐火光’皱纹纵 横的丑脸连胡须末梢都历历可见。然而’无论那极度睁大的眼
睛, 还是扭曲变形的嘴唇,抑或频频抽搐的脸颊,都分明传递出良秀心 中交织的惊恐和悲痛。纵使砍头在即的强盗,或被押到
十王厅的恶I 贯满盈的凶犯,恐怕也不至于有如此痛苦的表情。就连那力可拔山 的大力士也不禁为之动容,惴惴不安地仰望老殿
老殿下则紧咬双唇,不时露出阴森森的微笑,目不转睛地朝车
那边看着。3卩么车里昵?啊,我实在没有勇气详细述说车上的少女 是怎样一种光景。劳敞烟呛得白惨惨的面庞,那随火乱舞的
长飘飘 的秀发,那转瞬化为火焰的美艳艳的樱花盛装一一所有这些是何等 惨不忍睹啊!尤其每当夜风向下盘旋而烟随风披靡之
时,金星乱坠 的红通通的火焰中便闪现出少女咬着堵嘴物而始终拼命挣脱铁链时 那痛苦扭动的情形,令人觉得地狱的大苦大难
活生生展现于眼前。 不光我,就连那大力士也不麵栗。
当夜胃度“飒”的一声~我想任何人都听得见^过庭 院树梢驰往远处漆黑的夜空时’忽然有一黑乎乎的物体不贴地亦不 腾空^!:
齒认火势正猛的车中,在木格车门噼里啪啦塌落当中抱住 向后仰倒的少女的肩头,撕绢裂帛般尖利的叫声透过漫卷的浓烟传 出
,声音,至极,无可形容。继而又叫了两三声。我们也下意识 地一同“啊”的叫出声来。原来,那背对幔帐一般的火焰抱着少女
肩头的,竟是堀川府上那只名叫良秀的小猴丨至于小猴是从何处如 何悄然赶到这里的,当然无从知骁。但,恐怕正因为平时得到
少女 的疼爱’」、猴才一^]^认火中。
但小猴的闪现仅在一瞬之间,旋即金粉画般的火星猛地腾空而 起,无论小猴还是少女,碰浓烟吞没,庭院正中唯独一辆火焰车
发着澌心裂肺的声响’疯狂燃烧不止。不,说它是火焰车’不如说
是火柱更为合适一那惊心动魄的火焰恰如一根直冲星空的火柱,
我不想我不想不想学习
阅读权限70&主题2343&UID&帖子23828&积分39737&
91UID &精华0&帖子23828&财富143238 &积分39737 &在线时间222小时&注册时间&最后登录&
势不可挡。
而良秀便面对这火柱凝固似的站着。这是何等不可思议!刚才 还在为地狱的惨烈场面惊恐困惑的良秀,此刻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浮
现出无可名状的光辉-&种近乎恍惚状态的由衷喜悦之情。大概
忘了是在老殿下面前,他紧紧抱拢双臂,定定地伫立不动。似乎女 儿临死挣扎的状态并未映人他的眼帘,他所看到的唯有火焰的
美不 胜收和女人的瘅苦万状,从而感到无限心日申怡。
但奇怪的并不仅仅是良秀面对女儿的最后痛苦而流露的欣喜, 还有他表现出来的俨然梦中狮王的雷霆震怒,远非凡人可及。就—
意外火光原起而哗然盘旋的无数夜鸟也不敢飞近良秀三角软帽的四 周。恐怕连无心的麟的眼睛傭出他头找轮”^奇异的朗。
鸟尚如此,何况我等及家丁之辈,更是屏息敛气,五内俱裂, 就像瞻仰开光佛像一般满怀极度的激情’目不转睛地看着良秀。然
而唯独一人——唯独檐廊下的老殿下判若两人,脸色铁青,嘴角泛 沬,双手狠狠抓住紫色—的膝部,宛如饥渴的野兽喘息木止。
老殿下这天夜里在雪融御所焚车一事’不知经何人之口传到世 间,一时街谈巷议沸沸扬扬。首先猜测的是老殿下何以烧死良秀之
女,而大多认为是出于泄欲未果导致的恼羞成怒。不过我想,老殿
下所以如此,用心定然是为惩戒这个为画一幅屏风而不惜烧车焚人 的画师的劣根性。实际上我也听老殿下如此说过。
其次往往的便是良秀的铁石心^一即使目睹女儿被烧也 要画那个什么屏风!还有人骂他人面兽心,竟为一幅画而置父女之
不顾。横川的僧官们也赞同此种说法。其中一位这样说道: ’“无论一技之长如何出类拔萃,大凡为人也该懂得人伦五常’否则
只能坠^狱! ”
此后大约过了一个月,良秀终于画好屏风,当即带进府来,毕 恭毕敬地献给老殿下过目。其时正好僧官们也都在场’看罢一眼屏
风,到底在这幅铺缝地的凶焰烈火面前大为震惊,一改刚才还苦 着脸冷冷审视良秀的神色,情不自禁地双膝着地,.连连口称“
杰 作”。听得此言,老殿下苦笑了一下&~那样子我至今仍记得。
自那以后,至少府内几乎再无人说良秀的坏话。在这幅屏风面 前,无论平时多么憎恶良秀的人都会奇异地肃然起敬,痛切感受到
地狱的深重苦难。
不过此时良秀已不在这个人世了。画完屏风的第二天夜里,他 在自己房间梁上挂了条绳,自缢死了。大概在失去独生女儿之后,
他已无法再11、安理彳导地活下去了。尸体至今仍埋在他家的旧址。当 然,那块小小的墓碑经过几十年风吹雨打,想必早已长满
青苔,无 法辨认是往昔何人之墓了。
一日,释逝佛祖围事极乐莲池独自踱步。池中开的莲花无不洁 白如玉,正中间金色的花蓝不断向四周漾溢无可言喻的芳香。大约
正是极乐世界的清晨。 ‘
少顷,馳佛祖在麵立定,从遮蔽水面的莲叶间蓦然俯视下 面的情景。这极乐莲池的下面正是地狱的底层,透过水晶般的水,
可以清楚看见三途河①和刀山景象,恰如窥看透视镜1。
但见一个叫犍陀多的汉子正和其他罪人一起蠕动。犍陀多这个 人又是杀人又是烧房子干了许许多多坏事,是个大盗。但佛祖记得
他又―一仅仅一#~善事:一―深山密林中穿行时, 看见一只小蜘蛛在路旁爬动。犍陀多当即抬脚姜把它踩死,又转而 想—慢,
虽说小,却是一条性命。随便剥夺它的性命,无论
如何都够可‘冷的。于是他]^了这只蜘蛛。
释迹佛祖俯视地狱时间里,记起了犍陀多放生蜘蛛这件事,并 且心想:他毕竟做了一件善事,如果可能,还是把他从地狱中救出
来吧。幸好往旁边一看,翡翠色的莲叶上有一只极乐蜘蛛正在较美 丽的银丝。佛祖轻―起那条蛛丝’从玉一般晶莹的白莲之间笔
直 麵遥垂向下面的^^层。
这里是地狱底层的血池,犍陀多和其他罪人一起忽而浮起忽而 沉下。无论往哪边看都漆黑一片,偶尔从黑暗中隐约浮上来的,只
是刀山的刀尖光闪,就别提多么令人胆寒了。而且四下如坟墓一样 阒无声息,偶尔听到的,唯独罪人微弱的叹息。落到这里来的
人 们,早已被各种各样的地狱苦难折磨得筋疲力尽,大概连发出哭声 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即便大盗犍陀多也同样被血池的
血呛得透 不过气,就膽垂死的青蛙,徒然挣扎而已。
事情发生在某一时刻。犍陀多无意间抬起头,仰望血池上方的’ 天空,发现静消悄的黑暗中有一条银色蛛丝从遥远的天上迅速朝
自 己头上垂来,犍陀多不由得拍手欢喜。只要抓住蛛丝一直攀援上 去,肯定能脱离地狱。不,如果幸运,进入极乐世界甚至都
①兑中罪人矹必涉乏河。
能。3|5#—来,既不会被赶到刀山上去,又可避免!池中。
想到这里,犍陀多急忙用双手紧紧抓住那条蛛丝,开始拼命攀 援,不断向上、向上。本来就是大盗’这种舞已得心应手。
但是,地狱同极乐世界之间相距不知几方里,无论怎么焦急, 都无法轻易爬上去。爬了一阵子,犍陀多也终于筋疲力尽,一把也
爬不动了。别无他法,只好稍事歇息,悬在蛛丝中间远远往下面 看去。
这才得知,拼命攀援没有白费,刚才自己所在的血池不知何时 巳隐没在黑暗的底端。微光闪烁的恐怖的刀山也已位于脚下。如此
趴去,脱离地狱也可能意外容易。犍陀多双手握住蛛丝,以来此 之后好几年都没发出的声音笑道:“太好了,太好了! ”不料
忽然 之间,他发觉妹丝下端有无数罪人简直像一队蚂蚁跟在自己后面同 样攀援不止,一心向上、向上。犍陀多见了,又惊又怕
,只智像傻 瓜一样久久张大嘴巴’唯独眼珠转动。自己一个人爬都险些断掉的 这条细蛛丝如何能承受那么多人的重量?万一中
断’好歹爬到这里 的关键的自已本身也必然大头朝下落回原来的地狱。果真那样,就 非同小可。而就在这时间里,几百几千之
多的罪人们仍从漆黑漆黑 的血池中缓缓螺动着向上爬一在闪着细微光亮的蛛丝上列为一队 一个劲儿攀援。若不当机立断,蛛丝
肯定从正中间断开,自己随之 掉下。
于是,犍陀多大声喊道:“喂,罪人们,这条蛛丝是我的!你 们到底问过谁爬找的?下去,快下去!“
这时,原本好端端的蛛丝突然从犍陀多悬浮的地方“噗” 一声断开。因此,犍陀多也措手不及,转瞬之间像陀螺一样滴溜溜 迎
风瓶眼看着大头朝下默黑暗的底层。
剩下的,唯有极乐蛛丝闪烁着纤细的光在星月皆无的空中短短 地鰱着。
―佛祖站在极乐莲池的岸边,将这一切从头至尾看在眼里。 不久,犍陀多如一块石头沉人血池之中。佛祖随即现出悲戚的神 情
,又开始慢慢踱步。犍陀多只想自己脱离地狱那缺乏慈悲的心受 到相应的惩罚,跌回原来的地狱一~^释遊佛祖眼里,大概显得猥
琐而又可‘險。
然而,―莲池的莲花毫不理会这等事。洁白如玉的花朵在释 逝佛祖的脚边缓缓摇来晃去,正中间金色的花蕊不断向四周漾溢无
可言喻的芳香。极乐世界已时近中午了。
冬天一个阴沉沉的黄昏。我坐在横须贺驶发的二等列车的角落 里,呆呆等待发车的笛^。稀奇的是,早已亮起电灯的车厢除了我
别无乘客。途看外面,昏暗的月台上今天也少见地连个送行的人也 没有。只有关在笼子里一只小狗不时伤心地叫一声。而这些同
我那 时的心绪竟那般吻合,吻合得不可思议。我脑海中难以言喻的疲劳 和倦怠投下宛如雪云密布的天空那样沉沉的阴影。我双
手插进外套 口袋一动不动,甚至掏出口袋里的晚报的精神都提不起来。
不久,发车笛响了。我心里生出一丝宽慰,头靠后面的窗框, 似等非等地等待眼前的车站陆续后退。不料,在此之前忽一阵刺耳
的短齿木屐声从剪票口那边传来。稍顷,我乘坐的二等车的门连同 列车员的呵斥声,“咣啷” 一声开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
娘慌慌 张张闯了进来。与此同时,列车沉重地晃了一下,徐徐开动了。一
根根切开视野的月台立柱、仿佛被遗忘的运水车,以及向车厢里某 @谢的红帽子搬运工一所有这些都在扑打车窗的煤烟中恋恋不
舍地向后面倒去。我终于舒了口气,点燃一支烟,这才抬起懒洋洋 的眼睑,瞥了一眼坐挪面席位的小姑娘。
没有光泽的头发向后梳成两个圆圈,满是横向皲裂的两颊通红 通红的,甚至红得令人不悦,一个典型的乡下女孩儿。而且,垂着
污痕斑斑的淡绿色围巾的膝部放一个很大的包袱。搂着包袱的长了 冻疮的手不胜珍惜地紧紧攥着三等红色车票。我不大中意女孩
儿俗 气的脸形。此外她衣着的不洁同样让人不快。最后,就连二等和三 等的区别也分不清的愚钝也令我气恼。所以,也是因为
心情上想忘 掉这个小姑娘的存在’点燃香烟的我这回把衣袋里的报纸漫然摊开 在膝头上。这时,落在晚报版面上的夭光突然变
成了电灯光,几栏 印得不清楚的铅字意外鲜明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不用说,列车进入 了有很多瞧的横须贺线的第一条献
'但是,看遍给电灯光照亮的晚报所有版面,也还是排遣不掉我 的烦闷,世间发生的清一色是再平凡不过的琐事。媾和问题、新
辩 新郎、渎职割牛、讣^~在列车进入隧道的一瞬间,我一面产生 二种列车仿佛往相反方向行驶的错觉,一面几乎机械地一则则
浏览 这些枯燥无味的报道。这时间里我也对小姑娘以俨然世间鄙俗的化 身坐在我面前这点照样耿耿于怀。隊道中的火车、这个
乡下的小姑
娘,以及连篇累牍全是琐事的晚报一这不是象征又是什么昵?不 是费解的、低等的、无聊的人生象征又是什么呢? 一切都让我
感到 心烦。我把刚看的报纸扔开,又把头靠在窗框上,闭起死一般的眼 睛,縦糊糊打起盹来。
又有几分钟过去了。他蓦然觉得被什么惊了一下,不由四下环 视。原来那个小姑娘不知何时坐来我身边,再三再四地开启车窗。
但玻璃窗看样子很重,难以如愿。那满是皲裂的脸颊愈发红了,不 时抽鼻涕的声音同低微的喘息声一起急切切传入我耳里。不用
说, 颇我也是能多少唤起恻隐之心的。但是,火车即将进人近隧道口 这点,即使从暮色中全是枯草的明晃晃的两侧中坡逼近窗
口看来也 是显而易见的。尽管如此,这小姑娘却要把特意关好的窗扇落下 去~我不明白她何以如此。在我眼里,只能看成不过是
这小姑娘 心血来潮罢了。所以,我心底依然积蓄险恶的感情,以冷酷的眼神 望着那双长冻疮的手千方百计想抬起玻璃窗的情形
,但愿她永不成 功。很快,火车发出凄厉的声音闯入隧道,而小姑娘想打开的窗也 随之“啪嗒” 一声落了下去。旋即,夹杂着
煤烟的黑色气浪从这方 孔中扑进,刹那间化作令人室息的烟,滚滚涌满车厢。本来嗓子就 不舒服的我还没等用手帕捂脸,就被
烟扑了一脸,咳—几乎透不 过气。而小姑娘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脑袋伸出窗外,任凭黑暗 中吹来的风摇颤着两个圆圈发型
下面的鬓毛,一动不动地注视火车
前进的方向。那身姿在煤烟和电灯光中显现出来的时候,窗外眼看
着明亮起来。假如没有泥土味儿、枯草味儿和水味儿凉瓦瓦涌进 来,好歹止住咳嗽的我肯定把这不相识的小姑娘劈头盖脑骂一顿
’ 让她把车窗按原样关好。
―车这时候已顺利滑出隧道,驶上夹在枯草山坡之间的景象 萧条的城郊一^I 口。铁道口附近一座接一座密密麻麻挤着茅草 房和
瓦房,无一不显得穷困潦倒。其间只一面大约是铁道口值班员 挥动的白旗有气无力地在暮色中摇晃。那时一大约是驶出隧道的
时候——我发现冷冷清清的道口栅栏的对面紧挨紧靠地站着三个红 脸蛋男孩儿。个子都矮矮的’就好像给阴暗的天空挤压的。身
上衣 服的颜色也同这城郊凄凉的风物一个样。他们一面仰看行驶中的火 车,一面一齐举起小手,鼓鼓地翘起楚楚可的喉结,拼
命发出听 不出什么意思的喊声。事情发生在这一瞬间:从窗口探出上半身的 那个小姑娘,一下子伸出长冻疮的手一个劲儿左右
挥舞,五六个被 太阳染成暖色的令人动心的橘子随即从天空朝给火车送行的孩子们 头上“啪啪啦啦”落下。我不由屏住呼吸。
刹那间恍然大悟,小姑 娘~大概外出做工的小姑锒为了慰劳特意来铁道口送行的弟弟们 而把怀里的几个橘子从窗口扔了出去。
染有暮色的娜瓶口、像小鸟一样喊叫的三个孩子,以及往 他们头上落去的橘子鲜艳的颜色一这一切都一瞬间在车窗外掠
过,鍵光景在我的心头留下了分外清晰的烙印。我意识到,一种 不明所以的豁然开朗的心情涌了上来。我昂然抬起头,就像着另
一 个人一样看着那个小姑娘。不觉之间小姑娘已返回我对面的坐席, 依然把满是皲皱的脸颊掩在淡绿色毛围巾里,搂着大包袱
的手里紧 紧攥张三等车罾“….& & & & ‘
这时我才得以暂时忘却难以言喻的疲劳和倦怠,忘却费解的、 低等的、无聊的矶。
事情发生在明治十九年①十一月三日晚间。当时十七岁的X X ^!、姐明子和已经秀头的父亲一起登上鹿鸣馆楼梯,准备参加今晚
―里举行的舞会。明亮的瓦斯灯光照射下的宽敞的楼梯两侧,近 似人工制作的大朵菊花结成三层围篱:最里面的淡红色、中间的
深 黄色、最前面的雪白雪白,三色花瓣如流苏一般开得眼花缭乱。菊 篱的尽头,欢快的管弦乐从楼梯上面的舞厅里如难以抑制
的幸福喘 息不停顿地流溢出来。
明子早就受过法语和舞蹈教育。但正式参加舞会则今晚是有生 以来第一次。因此,即使在马车上她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回答不时搭
'话的父亲。她的心中便是这样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不安-种应该
称为愉快的不安的紧张。一路上她不知有多少次抬起焦虑的眼睛凝
视窗外流动的东京城稀疏的灯火。
鸣馆之后,她很快遇上一件能使她忘掉不安的事。当 她来到楼梯正中间时,两人追上一位先二步上去的中国高官。不 料,这位
高官一面侧起肥胖的身体让两人通过,一面把惊愕的视线 投在明子身上。7农灵灵的玫瑰色舞服、得体地垂在脖颈的淡蓝色蝴 蝶
结、浓密的秀发上那朵开得正艳的玫瑰一实际上这天晚上明子 的打扮也将开化时期日本少女的娇美发挥得淋漓尽致,足以让那位
拖着长軒的中国髙官瞠目结舌。随即,一个快步下楼的穿燕尾服 的年轻日本人也在同两人擦肩而过时条件反射似的回了下头,同
样 向明子的背影投以惊愕的一瞥。然后突然想起似的摸了摸白领带, 又在菊花丛中匆匆往门口那边走去。
两人上罢楼梯,只见蓄着半白鬓须胸前佩戴数枚勋章的伯爵主 人站在二楼舞厅门口,同們然路易十五式装束的年长的伯爵夫人一
起姿态高雅地迎接客人。明子没有看漏,就连这位伯爵看见她时那 綠于世故的脸上一瞬间都好像掠过纯粹的惊叹之色。老实厚道
的 明子父亲兴冲冲面带微笑,将女儿简单介绍给伯爵夫妇。她交替咀 嚼着羞徑和得意。即―时候她也沉着得足以感觉出髙傲的
伯爵夫 人脸上那一点庸俗之气0
① 1886年。
舞厅里到处有菊花盛开怒放,美不胜收。而且到处有等待舞伴 的女性的裙据花边、鲜花和象牙扇等在清爽怡人的香水气味中如无
声的波涛摇来荡去。明子马上同父亲分开,同一伙绚丽耀眼的女性 合为一处。她们全都是身着同样浅蓝色或玫瑰色舞服的年龄相
仿的 少女。一见明子过来,她们就像小鸟一阵喧晔,异口同声称赞明子 今晚的美丽。
明子刚一进人她们里边,一位素不相识的法兰西海军军官当即 从哪里静静走近,垂直双臂恭敬地行以日本礼。明子隐约意识到血
色涌上自己脸颊。无须问,她晓得这一礼的含义。于是她歪头觑了 一眼旁边站着的一位穿淡蓝色舞服的**,请其代为保管自己
手中 的扇子。与此同时,法兰西海军军官面颊漾出一丝笑意,意外地用 有怪味」I的日语清楚嫩!^样鍵: &请和我一趣麵么?“
稍顷,明子同这位法兰西海军军官跳起了《蓝色多瑙河》。军 官五官端正,蓄着浓黑八字胡,脸颊给太阳晒黑了。明子因个子太
矮,胃把戴着长手套的手搭在对芳左肩上。但久经舞场的海军军 ㈣妙她带着她在人**中翩翩起舞。甚至不时在她耳畔用法语说出
甜蜜的奉承话。
明^~面对军官的甜言蜜语报以羞赧的微笑,一面把视线投向
两人跳舞的舞厅四周。在印有皇室徽记的紫色绉绸帷幕和苍龙张牙
舞爪的中国国旗①下,无数花湘里的菊花或将较决的银色或将沉稳的 金色闪烁在人浪之间。并且这人浪在犹如香槟酒一般涌起的
德国管 弦乐那华丽旋律的,动下一刻也不停止,摇摆得天旋地转。.明子和 同样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竹林中 芥川龙之介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