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发给苹果手机的人的短消息是绿色的并且没有写送到那个蓝色的苹果6怎么转发短消息息有送到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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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里,我们被火警吵醒。新来的一个病人在抽烟,导致他的氧气瓶轻微爆炸。夜班护工和修女把我们推到外面的颐乐花园里,用毯子给我们盖好,尽管这天挺暖和,空气也出奇柔和。我能闻到山楂树、峨参和最早一批接骨木的质朴芳香。
  “那个白痴险些炸死我们。”一个夜班护工抱怨道。她看起来暴躁又疲倦,接近哭的边缘。
  “对,但他没有,”菲洛米娜修女微笑着说,“没事的,芭芭拉。不用站起来。现在坐好。拉住我的手。”
  逆着娱乐室的灯光,病人们的脸庞都微微发亮。黑暗中,什么都没有实体。人,树木,塔,假山的石头,星芹的银星和金链花的花瀑。沉寂中,它们都很暗淡。
  “那里就像瓦特希普高原,”露西修女说,“一切安宁。”
  “你在开玩笑吗?”亨德森先生厉声喊道。
  露西修女说她没在开玩笑。跳过开头对她无关紧要。她认为那是个可爱的故事。她刚给芭芭拉读完。
  “那些兔子呢?被碾轧,饱受伤害啊!”
  露西修女用手捂住嘴。“兔子?”她重复一次,“哪里有兔子?”
  “它们都是兔子,”亨德森先生说,“那正是重点。”
  “什么?他们都是吗?”露西修女看起来整个人都崩溃了。“但他们说人话啊。我不知道他们是兔子。哦,不。”她沉默地坐着,琢磨这件事,有时脸一垮,又来一句“哦,不”。“那太让人不安了。”她喃喃自语。
  你干吗非要跑去告诉她,说他们都他妈的是兔子啊?芬缇嘘道。亨德森先生说他很抱歉。他以为人人都知道它们是兔子,封面上甚至有一幅兔子的图片。他真希望自己没提过兔子。“哦,不。”露西修女啜泣道。菲洛米娜修女又拿了一床毯子,给年轻的修女裹上。我伸手去拉她的手。
  一小会儿之后,有人说:“看啊,院长嬷嬷。你看月亮。”菲洛米娜修女看到了,她让护工把我们推到花园的一处地方,让我们也能赏月。
  月亮低垂在空中,是小柑橘的颜色。周围,星辰闪烁跃动。亨德森先生指向北斗星和我父亲最爱的星座——名叫“七姊妹”的一小组星星。“你看到了吗,露西修女?”他问,“轩尼斯小姐,你也看到了吗?”
  我想起我的海上花园。在月光里发亮的人像。风铃在风中呼唤。我想象风雪雨日中的恩布尔顿湾,我以各种方式见识的它。我见过冬日的海浪冲上黑板岩的石墙,也见过七月早晨的大海,就像一匹展开的粉色绸缎。现实中,恩布尔顿并不算远,只隔三十英里,但感觉上,我和我的花园相隔着一光年。
  经过了氧气瓶和兔子事件的情绪波动,我不想哭了,不想让自己像个傻瓜。于是我在头脑里说,想点别的东西。想想哈罗德·弗莱。他也站在橘色的月亮和这些星辰下。
  爱的方式
  “人们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去爱,”我告诉戴维,“你可以铆足全力去爱,折腾出许多动静,或者你可以安静地爱,洗碗碟时都可以。你甚至能爱一个人,而不让他知道。”我很小心地别过脸去。
  那是戴维在剑桥的第三年圣诞,事情变得更糟。每每他过来拜访,都坐在我家电暖气旁的椅子里,缩在他的黑外套下,抽着大麻烟卷。如果我质问这个,他就说它有助于放松。貌似他仍在写诗,但他不想再拿给我看。我若问起作业,他就目光呆滞。我打听他的朋友时也是一样。他经常抱怨天冷,我永远都在给他拿毯子。我问他愿不愿意去看医生,但戴维只是嗤之以鼻。我建议他跟你聊聊时也是一样。
  我对自己承诺过,要做你和你儿子之间的桥梁,但我力不从心。
  或许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他又把我引回我们之前对爱的辩论上。洗碗碟时也可以爱,这个想法吓坏他了。我怎么能如此琐碎?
  “有时你就得用寻常的方式思考,戴维,”我说,“有时生活不是如你预期的那样。”
  “我宁可死,也不愿流于寻常,小奎。”他说着抬起头来,凝视我的眼睛,他的脸上有那么多烦恼,我无言以对。
  不过,当戴维说他想要非同寻常时,我理解他的意思。我做学生时,也有同样的感觉。我一次又一次地爱上高大、黝黑的帅气男生。而高大的男生带我去约会,就是为了打听我高挑的女生朋友。我代他们写情书和优美的话语。之后,黝黑的帅气男生和我那些漂亮的金发女友说我输得起,像石头一样可靠,但那和“你人很好”“你的脚蛮好看”没什么差别。只是为了表示支持。我不想要支持。我有连裤袜。我想要爱。
  当我开始找到爱时,它们又都无疾而终。我选择的人都会辜负我。就算我没有选择会辜负我的人,我又会被那些注定被我辜负的人所选择。那些情事不必多说。学习如何去爱,这是件难事。比如说,我知道科比的那个人渣是个错误的选择,于是我不得不去做很多事情,来干扰自己,不去面对真相。当你明知一件事是错的,就得非常用力才能坚持下去。其实,我现在应该不要喊他“人渣”了。他很可能是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好祖父。一个好邻居。诸如此类。
  然后我遇见了你,爱上了你,这一次我终于可以留下。我在银行账户里存够了钱,能买一栋小房子。但随后就是戴维的可怕悲剧,于是又故技重施。我向你妻子传达了我的意思,第二天我就逃走了。我一路向北,掉头向东,直到我遇到大海(这座该死的小岛),又一次不得不停下。
  等我停下后,我发现让爱停下却不那么容易。爱不因你的逃跑而结束。甚至当你决意重新开始时,爱也不会停下。你可以看着北海,眼中却只有英吉利海峡。你可以看着诺森伯兰的沙丘,却忆起南德文郡的那些。你逃不开这一事实:你的爱仍活着,必须妥善处理。
  我开始建花园时并无计划。我对植物没有经验。它是缓慢成形的,就像爱一样。每天我沿着沙丘和海滨散步,观察石缝间和小路上长了什么。我记下笔记。在克莱斯特,我看其他人怎么挖坑种植。我研究面朝渔港的那些石头建的花园。我回到自己的海滩小屋后,就挖坑种树,打造自己的花园。每年它都扩大一点。每一季,它都更稳固一点。
  这些年来,我的花园经受了各方面的考验。有我自己犯的错,这类错误很多。还有天气原因。有海鸥。也有其他人为因素。有时人们帮忙,却无意中添了堵。有时他们质疑我。我怎么能把我的生活都交给花园?怎么能待在一处不去旅行?我一一作答。谈论我的花园给我带来愉悦。一个夏天,我干活时被三个办婚前单身派对的年轻女人打断。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她们其中一人披了一条“待嫁新娘”的肩带,还背着一个巨型塑料充气阳具。这种细节你是不会忘记的。
  三个女人都穿着短裤、比基尼胸衣,戴银色小皇冠。皮肤丰满紧绷,肩膀和胸口上都有阳光和海盐的痕迹。
  好漂亮的花园,一个女人说。
  阳光地段真不错,第二个女人说。
  但太靠近悬崖绝壁了,待嫁新娘说。
  于是我放下园艺叉,像往常一样讲了故事。我的花园是献给一个我不能拥有的男人的。它是我为一个可怕错误的赎罪。我领着年轻女人们观看有海葵和蓝色小鱼的石池,蓝色小鱼是我用贝壳雕出来的。我给她们展示人像、海草旗帜和彩色卵石做的花环,每颗卵石上都有一个大海推挤出的洞。我给她们看百子莲和欧白芷的花塔(我一向喜爱稍高的花),白色的毛地黄,还有我的最爱——蓝罂粟和鸢尾花。季节更替。植物枯死复苏。花园的每一部分都有故事,我说。它让我想起我学过什么,抛下什么。
  “但一座花园怎么能填补一个男人呢?”待嫁新娘问。
  “特丽莎下周就要结婚了。”她的朋友说。
  “今晚我们要去纽卡斯尔泡吧,”另一个朋友说,“庆祝她最后几天自由的日子。”三个年轻女人放声大笑。
  “自由和婚姻,她不能兼得吗?”我问。
  “要是你认识我未婚夫,就知道不行。”待嫁新娘说。
  我告诉年轻女人们,我在花园里学到,有的时候需要我介入,也有的时候,无论我多爱一棵植物,都不能去打扰它。我的花园不归我占有,它也无关我的精神升华。
  “我宁愿要一场婚礼。”待嫁新娘说。
  “你应该看看她的礼服和面纱。”她的朋友说。另一个朋友说:“一个女人就应该有一个属于她的特别日子。她得当一回公主。”
  我考虑了我的人生。没有派对,没有人致辞说我善良,没有特别的裙子,没有五彩纸屑。没有人每晚和我坐在一起,也没有人每个清晨在我身边醒来。尽管我告诉自己,这是我的选择,我拥有一座花园和我的独处,但站在阳光里我还是觉得冷,吃不下东西。
  大概一年以后,待嫁新娘回来了。瘦了不少。她告诉我那段婚姻没能走下去。她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植物适合放在她的窗台花箱里,于是我给了她几根插条。她又遇到别人了,但她这一次会慢慢来。“不办婚礼。”她说。我们看着大海,我想我们俩都笑了。
  我之后没有听说过戴维的诗,除了一次,在他的第三学年末,他提起自己先是被人说很了不起,之后又被抛弃,就好像自己一直以来什么都不是,这件事很难受。他回家来了,可能是在准备期末考试。他说,不抱期望地活着应该更好。
  “但你期望什么呢?”我问,“人们之前告诉你,你是什么?”
  “一个诗人。他们说我会出名。”
  “为什么你需要别人来告诉你你是什么呢?为什么你不能为了写诗而写诗?你并不需要出名才能写诗。”
  他愤怒地摇头,又点着一根烟:“你不懂。”
  “对,”我同意,“但我想弄懂。”
  “如果没人知道你是诗人,那做个他妈的诗人有什么用。我宁愿当个路人,像父亲那样。我宁愿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然后就那么活着。”
  “你不是个路人,戴维,”我说,“你父亲也不是。”
  他烦躁地哼了一声,摇摇晃晃地从我的椅子里起身,就好像我变得难以忍受一样。他把外套搭在肩膀上,离开我的公寓。
  有时我记得戴维想要出名。我记得戴维说,他之所以是个失败者,是因为整个世界没有端坐般注意他。我想到浪费,而且,我告诉你,哈罗德,我想摔东西。如我所说,学习去爱,是一件难事。但我认为,学习接受平凡,是更艰难的事。
  几年以后,我开始在恩布尔顿湾打造我的花园,在找到一根让我想起你的长条浮木后,又找到另一根。当时我正走在海滩上,希望在克拉吉礁瞅见蛎鹬,这时一个硬东西戳到了我光着的脚。我停下来。把沙子清掉。那是一根变黑的浮木,大概有我的手臂长,但弓成了一个打结的V形,两头都磨脆了。它满身悲伤,几乎让我停止呼吸。我只能看到戴维。我小心地把这根浮木搬回花园,花了一整天来决定该把它安放在哪儿。最后我选择了一片石床和一株乳白色的伯内特玫瑰。我在周围种了延龄草,当红色的浆果长出来时,我想起我的羊毛连指手套。
  那一夜,我一直在花园里干活,太阳下山后我仍在忙,月亮升起,在海浪上投下银色的光痕后,我仍在忙。我需要听到海和风的声音,需要手头上一直忙个不停。我无法忍受回屋待着。
  关于未来
  昨晚我梦到自己又重回我的海上花园。
  在梦里,哈罗德,我试图固定木头人像,给种球打好桩,但风一直在抽打大海,把它搅成黑白两色,风掀乱我的头发,猛击我的花园。花草和人像都被拔起,任风吹着,就像一场风中的海难,我努力追赶它们,但追不上,眼看着风暴把它们带走。
  玛丽·安贡努修女过来时,我无法思考我的信,能写的只有一句话:我的海上花园会怎么样?
  玛丽·安贡努修女坐在窗前,红彤彤的手指举在嘴边,两手掌心相对。她的身后,一丛丛的树叶也像圆鼓鼓的指头,花骨朵从枝上凸起。她正陷入沉思。“这是你头一次想到这件事吗?”她最后说。
  不是。这个问题在我脑海里有一段时间了,但它一直潜伏在阴影里,我一直不想去看它,所以总在专注于其他事。
  等待玛丽·安贡努修女的回答时,我小心地注视她。我太害怕她要说出口的话,但又必须得到真相,结果,除了她,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树消失了。我甚至忘了我是我自己。我只看到玛丽·安贡努修女和她绿色的眼睛。
  “你立遗嘱了没有?”
  没有。我感到喉咙一紧。
  “你得立一份遗嘱,奎妮。你知道的,不是吗?”
  我开始哭,她握住我的手,但这种情绪不再是恐惧,也不是悲痛。我哭是因为她是对的,而且我知道她是对的。我只是在等有人说出这些话。
  “宝贝儿,立遗嘱没那么可怕。就像你去度假前要清理屋子一样。只是为了让事情井井有条。你需要问问菲洛米娜修女。你需要说,你想立遗嘱了。”
  一小会儿之后,露西修女给我洗头。她把护发素揉进我的头皮里,我感觉我的脚趾和手都融化了。我又一次在脑中描绘我的海上花园,但这一次,混乱已经过去,唯一的动态是橙色的尖翅粉蝶飞掠水面。下方的海湾里,大海是一片平整的蓝,海浪是蕾丝花边。没有风。露西修女用温毛巾裹住我的头。她吹干我的头发,然后给我涂指甲。
  “你今天看起来开心些了,”凯瑟琳修女说,“想去花园里待一段时间吗?”
  我捏捏她的手说谢谢。
  “好,”她笑了,“我也是。我去拿我的羊毛衫。”
  西班牙宗教法庭
  “莫琳说我需要一件夹克。”你告诉我。你记得那一天吗?哪种夹克?我问。“就是那种父亲会穿去参加儿子毕业典礼的夹克。”
  我们正开着车回啤酒厂。德文郡的小巷都被花草包围了,就像开车穿过茂盛的绿色林冠。开了几英里后,你清清喉咙,说:“你有什么想法吗,奎妮,那会是哪种夹克?”
  “你是在请我帮忙吗,哈罗德?”
  “我是啊,确实。”戴维式的回答,如果我听过的话。
  我们停在金斯布里奇的男式服装店。你把我介绍给售货员——他儿子和戴维以前读一个学校。
  “这位是轩尼斯小姐。讲件好笑的事。我们遇见是在——”
  “食堂。”我说。
  “文具柜。”你哈哈大笑。
  我记得售货员打听戴维的消息,你说他已经考完期末考试。售货员告诉我们,他儿子找了一份开垃圾车的工作。没有人明说,这是当然的,但那两个缺席的男孩若并排站,显然戴维是优秀的那个。售货员去取各种夹克给我们挑选时,仍在用恭敬的词语讲起戴维的才智。他比老师都聪明。他有一个周末用图书馆借来的书自学古希腊语,还有如何拆卸一辆自行车。我记得自己注意你的脸。你满面红光的样子。
  “你还记得那天吗?”售货员大笑道,“他们在科学大楼的天台发现那小子?他在干什么?背诗吗?”
  红光不见了。你瞥向我这边,目光低垂,看向自己的脚,就像你在担心我会怎么想。就你而言,我还没见过戴维。“啊,对,”你讷讷地说,“我忘了那事。”
  “瞧我这张嘴。”售货员对我说。
  “我喜欢这件上衣。”我说着,指向一件圆点哈里斯毛料夹克。我没有真的在看;我只是在转移话题,因为你看起来被戴维站在天台上的记忆弄得痛苦无比。那件夹克有个大翻领、三颗扣子和一个胸袋,而且它是哈罗德式的棕色系。售货员说它是秋季新品,适合九月份穿,又用了一条梅红色的领带和它搭配。哦,不,你马上说,并用一条浅棕色的领带换了它。这让我想到,你如此拼命避免关注的原因或许与你的童年有关,尽管你只提过母亲两次。或许因为你挣扎着要把袖子从胳膊上甩开,我在你身上看到一个迷失的男孩,我冲过去帮忙。
  “谢谢你,奎妮。你介意帮我拿好夹克吗?”
  “不客气。”我照顾了你三年多,要记得。我小心地把你的夹克搭在手臂上叠好。
  现在回顾起来,那件哈里斯毛料外套太正式,也太厚了。我再也没见你穿过它。但当你把它披上肩膀时,售货员又被另一件陈年旧事给逗乐了,他开始大笑:“警察发现戴维在福尔大街上玩捉迷藏的那一晚又是怎么回事?他差点害死他自己,那个臭小子。”
  你现在看起来不太舒服。
  “瞧我这张嘴。”售货员又加了一句。
  你硬是挤出一个微笑,说夹克穿起来应该不错,谢谢,领带也是。我们飞快地离开,你开车回啤酒厂的一路都心不在焉,一直用手刮头发,甩着头,就像受到了小型电击。
  “去参加儿子的毕业典礼一定很兴奋。”我说。我的意思是,会没事的,哈罗德。你长大了,能够面对这件事。戴维需要你。
  当我问戴维,他的期末考试有没有一个题目关于柏拉图的《理想国》时,他在电话那头大笑。“这是在干什么?”他说,“该死的西班牙宗教法庭吗?”至少我觉得他说的是那个。他的原话是:“啧四干什?该-的西部总家法提吗?”
  他没有掩饰自己喝酒喝得更凶了。他回家后来拜访我时,身上的酒味那么重,我生怕点一根火柴,我俩都得烧起来。我会给他烤吐司,让吐司吸掉酒精,还为他倒一杯牛奶,但他已经不在我面前吃东西了。我会把盘子和牛奶留在他的脚边,然后走开去做其他事情。他就像一头焦头烂额的动物。干瘦、惊恐,无法参与最基本的日常事务。我有一次提议,如果他想,我们可以去跳舞,他瞥了我一眼,就好像我刚骂了他。去看医生怎么样?“我没毛病,”他打断我。“我很累。不过如此。我很疲惫。”
  其他时候他会抱怨天冷,我就从卧室给他拿来毯子,回来时却发现他已经在扶手椅里睡着了。睡眠中的戴维那般单薄,这让我很惊讶,就好像如果突然刮起一股风,他就会腾空,被吹出窗外。我想在他身上压一床厚厚的羊毛毯,只是为了让他显得更坚实。我得找个方式跟你讲。
  戴维的毕业典礼过后,机会来了。我们坐在车里,我问你典礼怎么样。哈里斯毛料夹克还合适吗?我问。你回答的是老一套:“对,对。”还说它有一点扎人。弯曲手臂都很困难。一会儿之后,你承认戴维一直很忙。你都没怎么见到他,因为他有朋友要见。什么朋友?我心想。他没有朋友。我记得自己的毕业典礼。我的母亲,她两腿大开地坐在草地上,跷着小拇指吃三明治。我的父亲,他仍托着母亲的草帽,只不过用它来当盘子接面包屑。他们都露怯了。他们是负担,我等不及要逃跑。但我还是没有扔下他们。
  我深吸一口气:“戴维还好吗?”
  你脸色一白。我猜我也脸色一白。我们之间,有种不安的气氛。
  “还好?”你重复一句。
  “有时候学生们发现生活艰辛。在他们毕业之后。我知道我当时有一点迷失。我找不到工作。”我在尽力谨慎用词。
  你一连叹了好几口气,还把方向盘转得猛了些,我们一反常态,转弯飞快,但我穷追不舍:“他需不需要——”我没有继续说“帮助”这个词,因为发现这件事太难以启齿,就打住了。还没等我再说下去,你就直接贸然回答。
  “他要去徒步旅行了。去湖区。只是作为过渡。直到他找到工作。”
  这倒是件新鲜事,让我对戴维抱有希望。这意味着他在考虑未来。你把两人之间的沉默都填满了,就好像要阻止我聊得更深。“至少他有个学位证书。至少戴维这辈子做成了一件事。”
  你的口气听起来不像你,而像某个在生你气的人。
  我以为放个假对戴维有好处。我也松了一口气。你儿子在家的时候,哈罗德,你看起来很疲累,而且你处置的不再是啤酒罐了。都是空瓶子。
  所以当戴维告诉我他的想法时,我也鼓励他。那是几个月来他第一次看起来兴奋。锻炼、空气、景色的变换。我希望这些东西都有帮助。他向我要钱买一双徒步靴,因为莫琳给的钱不够,我给了。我记得自己话中有话地说,期望能看到那双靴子,他大笑着说:“行,好吧。”至少他要得很得体。
  你相信他去了湖区吗?我有时甚至怀疑他有没有参加期末考试。他对自己的事隐瞒太多。在戴维身上,我回过头看,太多东西都说不通。
  但现在戴维显然很快乐,你似乎也快乐一些。我们又玩了无花果球,我记得。我问起戴维的假期,你说他给莫琳打过几次电话。我为我们的驾车之行准备野餐。又一个下午,我提议去伯尔博瑞高原看鸟,我那时还不知道,那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几天之后,戴维提前结束假期回来了。
  他似乎已经进入另一个空间。他说话时,都在支支吾吾,就好像不太能把自己头脑里的想法和语言对上。他不能保持眼神交流,他的面颊就是脸上的两块凹陷。皮肤没有颜色,甚至连眼睛、嘴巴、头发都蒙上了少许灰色。有些日子他过来拜访,几乎就是跌进房间的。不然他就在深更半夜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在码头下面。他一直用对方付费方式,很难弄懂他说的一大堆话是什么意思,但如果我挂掉,他就又打回来。他指责我不听他讲话,指责我避开他。他会连续痛骂上几个小时。好几次我走下码头,发现他晕倒在长凳上。我把他扶回福斯桥路,但是,为了不让你难堪,我从来没走到你家的前门。我帮他打开花园大门,指向小路。我总是确保有灯亮着。一次我甚至看到你从楼上窗户往外张望。你看起来那么劳累,哈罗德。
  我试着再给你敲一次警钟。那是午餐时间,我看到你匆匆离开食堂时追上你。我想让你知道我有多担心。我想让你知道戴维需要帮助。“哈罗德?”我喊了一声。“能不能说句话?”
  你转过身说:“啊,你好。老天爷。”你在哭。你试图用手帕掩饰。
  销售代表们从我们身边挤过,你不得不一直别过脸去,这样他们就看不到你的眼睛。要是我一开始没有犯下那个愚蠢的错误,要是我告诉了你,我和戴维跳舞了,那该多好。或许我应该干脆说出口,说我爱你。一切都变得太纠结,太复杂。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你说:“对不起啊,奎妮。我有点东西,你知道,有东西进眼睛了。能不能等下次再说?”
  “哈罗德,这很重要。等不了——”
  “我得走了,”你说,匆促走开时,你又说了一句,“下次吧,奎妮。下次。”
  没有下次了。戴维消失了一周。回顾当初,我看到即便已然那样,我们一定仍在相信,你和我,以我们的方式,相信我们救他仍不算太晚。相信你的一部分,你的一块血肉,不会无可救药,单纯地就因为他曾是你的一部分。
  但五天之后,戴维死了。
  可怜的芭芭拉
  “娱乐室里为什么有一棵圣诞树?”亨德森先生问,“现在是五月二十号。”
  “而且那是什么怪味?”芬缇边说边深吸一口气。
  我们坐在轮椅里,等在门口,呼吸着松脂味。娱乐室的窗帘都被拉开了,房间昏暗,日光是窗沿上的一涓细流。唯一真正的光源是一株缀着银色灯泡和红色装饰球的小冷杉。它在黑暗中闪烁。似乎有一个身影独自坐在椅子上,尽管很难看清。
  “把病人带进来,”菲洛米娜修女对其他修女说,“我去把芭芭拉带过来。”
  露西修女特别开心,她一直在大笑,同时推着我的轮椅撞上家具。我扬起脸来看她,做出困惑的表情。她头一次看起来没有惊慌失措。她说:“等着看吧。”
  我不认识的那个人仍然隔着距离。由于我的眼睛已经适应黑暗,我能看到她很矮小,大概和我差不多高。她坐着,穿一件轻薄的夏季外套,脚边放着一个手提包。从她的坐姿来看,穿的是出门的衣服,但同时又坐得那么僵直,看起来不像个病人,也不像是常来的访客。我想起几个星期前的自己,不想让任何人对我说话,或者看我。我尝试对陌生人微笑,表达友好,但她打了个颤。我忘了那些日子。我忘了我是什么样子。
  菲洛米娜修女终于把芭芭拉抱进房间。她小得像个孩子。“发生什么事了?”她喃喃地说。话说得很慢,但那可能是药物的作用。“我能看出来有事发生。我是死了吗?我没死吧,是不是?”她的脸萎缩得很厉害,以至于脖子上的皮肤一层层耷拉着,像一件宽松衬衣。
  “没有,没有,”菲洛米娜修女笑着说,“你没死,芭芭拉。”
  我们全都大笑了。可能是欣慰。“没死,小芭,”芬缇咯咯地笑着说,“想也别想,没门儿。”
  一看到芭芭拉,陌生人马上坐直了,差点从椅子里弹出去。她僵住了,靠在座位边沿,双手高举着,把衣领抓到耳边。
  菲洛米娜修女把芭芭拉放在紧挨陌生人的一张躺椅里。陌生人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嘴。菲洛米娜叫一个义工去拿一床毯子来,还有几个枕头。他们在芭芭拉四周又裹又掖,问她舒不舒服,够不够暖和,但芭芭拉没有回答。
  菲洛米娜修女轻柔地说:“芭芭拉,有人来看你了。”
  陌生人啜泣了一声,就像打了一个小嗝。她从盒子里抽出一张纸巾,一把捂到嘴上。
  “你听得到我说话吗,芭芭拉?”菲洛米娜修女说。
  芭芭拉点点头。她的右手稍稍向躺椅扶手的方向摸索了几下,穿过空气,指向陌生人。突然间,陌生人紧紧抓住芭芭拉的手,我看到了,当然,她不是一个陌生人。她是那位邻居。芭芭拉的邻居。她来拜访了。
  “哦,对不起,对不起,”邻居急匆匆地说,“我一直太忙了。”
  她箭一般的目光一个接一个地移向我们,就好像她是个被定罪的犯人,在为自己的性命辩护。
  “至少你出现了,亲爱的。”珠母纽王说。那个女人看起来又受到了惊吓。或许她错把他的声音当成了一台重型机械。
  “聊胜于无。”芬缇说。
  菲洛米娜修女站起来,伸手从树上拿下一个装饰球。她把它放进芭芭拉的手里。“你能感觉到它有多闪亮吗?”她问,话语听起来就像一首催眠曲。芭芭拉点头示意她有感觉。她仍紧握着邻居的手。看起来好像永远不会放手了。
  菲洛米娜修女把树顶的纸天使也摘下来,递给芭芭拉。她问芭芭拉能不能闻到松香,然后牵起她的手指,引导它们指向树枝。
  菲洛米娜修女拉着芭芭拉的左手,低声说着她的名字,告诉她是圣诞节,是圣诞节啊,她的邻居在这儿。现在一切都会好。
  我在夜里听到芭芭拉短暂地唱了一会儿歌。《马槽圣婴》,我觉得是这首歌。歌声来了又去,很微弱,我不得不安定地躺着才能听到。这周头一次,我没听到芭芭拉起身。没有听到她在走廊里漫步。
  灵车在早上来了。
  娱乐室里,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喝营养饮料。沉重的寂静压在我们身上,把所有的生命都挤走了。就像你第一封信寄来的那天,哈罗德,只不过这次更难,因为那时我们没有期待,而现在我们已经渐渐习惯了什么,但它再次不见了。无论我们尝试如何看待生命,一切都结束了。除了终结,很难看到别的东西。
  “我刚想到——”芬缇说。她放弃了。
  “拼字游戏?”露西修女问。
  “还是不了,你要是不介意的话,”珠母纽王说,“或许以后都别玩儿了。”
  他的身后,“哈罗德·弗莱之角”看起来疲倦又过时。一颗图钉一定是从其中一张明信片上松脱的,它斜悬着,马上就要掉下来。
  我们闭上眼睛。睡了。
  吗啡疯狂症
  吸溜。吸溜。
  “我担心眼睛。”有个人说。我分辨不出是谁。他们都在俯身看我。我只能闻到他们身上的清洁气息。
  “我觉得她熬不过去了。”顶着葡萄柚的女士说。
  沙阿医生:消毒敷药?
  护士:是,医生。
  沙阿医生:眼药水?
  咕嘟咕嘟。
  我听到有人说“感染”,还有人说“温度”。
  护士:别担心,奎妮。会没事的。(但明明就有事。她的嘴里有蜘蛛。)
  菲洛米娜修女:奎妮在等一个名叫哈罗德·弗莱的朋友。
  哈哈哈,马儿在笑。
  沙阿医生:我听说这事儿了。
  护士:真是相当了不起的故事,对吧?
  护士微微一笑。(更多的蜘蛛。)
  沙阿医生:你觉得他希望尽快赶到这儿吗?
  尽快?顶着葡萄柚的女士大笑。
  尽快?马儿大笑。
  你在哪儿,哈罗德·弗莱?
  六块白手帕
  我两天没写字。一直感觉不太好。看到的事、记起的事,没有一件让我感动到想要动笔。玛丽·安贡努修女来探望过我,但我只是睡觉和服药。或许有人昨晚忘记拉窗帘了,要不就是夜班护士趁我没留意,早早拉开了窗帘,反正我今天早上醒来时,窗口的光是银色的。
  一直有几颗零落的星星。树上的暗色叶子一动不动地挂着。没有一丝风。就是这个时段,在太阳升起前,你只能看到一小抹灰色正把黑暗擦淡,但仅此而已,没有蓝。这是我最爱在花园里干活的时段。我会看着迷蒙的沉静升离植物和木头人像。我会看着颜色浮现在拍打的大海里。就像在看着一天苏醒。
  这一时段的名字似乎很有意义。我怀疑是“黎明前”这个词,但要是用那个词来描述我窗前这场神奇的光之洗礼,听起来很是不够火候。
  夜班护士过来给我换止痛贴时,我在笔记本上写给她看。这种光叫什么?
  夜班护士说,很可能叫“夜晚”,不过也可能是“黎明”,她很抱歉,在换班前她还有好多事情要顾及。我点头,表示我当然能理解。稍后,凯瑟琳修女拿着一杯水来敲我的门。
  “我听说你想了解一下‘黎明’?我在电脑上查了一下,”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我做了一点小研究。”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黎明之前的时段不叫“黎明前”。它就叫“夜晚”。但黎明有三个阶段,它们被称作“天文上的黎明”(看起来就像夜晚)“航海上的黎明”(光亮只够从黑暗里辨析物体)以及“世俗上的黎明”(这个时候,光亮足够让头脑清醒的人起床而不撞上东西)。
  “但有人称它为‘银色时段’,”凯瑟琳修女说,“我最喜欢那个说法。”凯瑟琳修女移到窗边,向外眺望天空。她摸着玻璃,就好像在伸手去触碰外面的空气。“听听那些鸟鸣。在这样的早晨里走路,一定非常美好。如果我有朝一日能走路去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就会那么做。我会在黎明中走路。我猜我也会交到朋友。甚至和我不认识的人。”
  六只白鸽飞过,它们看起来像落向大地的白色手帕。
  凯瑟琳修女转过身来:“你在做什么,奎妮?”她大笑起来,“你已经开始写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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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儿子死后,哈罗德,世界就变了。对纳比尔来说,世界没有变。对我的女房东、你的邻居或在街上擦肩而过的人,世界也没有变。就算世界对他们有所转变,那也很短暂,只是打了个嗝,或是踩漏一步。突然清除一个人这种方式,是在提醒我们自身的脆弱,之后又会继续习以为常地过活,继续以为自己无坚不摧。但从我的角度来看,天崩地裂的转变发生了。就像大多数天崩地裂的转变那样,它剖开一切,扯裂一切。每个早晨我醒过来,或许有那么个片刻,只有一个片刻,生活如常,然后,安静的恐惧潜入,我会回忆起发生了什么。记起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我不得不起床。我得忙碌起来,才能不去思考。我不知道你怎能承受丧子之痛,还能否恢复过来。无论我多么努力尝试,都看不到前方的路。
  我记得自己感觉非常愤怒。这让我震惊,因为在所有与痛苦联系的情绪中,愤怒最不被谈及。寂寞,有。悔恨,有。但一触即发的狂怒?它刹那间袭来,我甚至始料不及。一天在福尔大街上,一个女人提着购物袋挤到我前面。她勾到了我的脚踝,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追上了她。我想让她知道她错得有多严重,想让她一心只觉羞愧,因为那就是我当时的感觉。怒气在我的腹部抽动,就好像在呼吸。“你有什么毛病?”我要求道歉时,她说,“找点有用的事情做。”
  于是我试图让事情恢复到戴维死前的样子。早晨我穿上衣服,搭巴士去上班。我在回家的路上买牛奶。我给自己烤吐司当晚餐。我在夜里读书。但无论把这些事情做上千遍万遍,都没有实质意义。它们就是我手头上做的事情,但都不作数。
  与此同时,你在安葬你的儿子。你开始喝酒。其他事件也发生了。其他可怕的事件,我在后面会提到。我很清楚地知道,这都怪我。我没有尽力拯救戴维,而且我对你造成的痛苦不可原谅。是时候继续上路,但我还是做不到。我不能忍受离开你和金斯布里奇。
  等最后上路的时候,我走得很仓促。我把东西丢进行李箱。我没有收进舞鞋,也没有收进舞裙。棕色的羊毛套装呢?对,我把那套衣服也丢下了。留声机。没地方放。整个过程就像在蜕皮。除了衣服,我只容许自己带了几本心爱的书、绿色茶杯和茶碟。我把它们裹在我的短袜和连裤袜里。黎明升起时,我搭乘第一班车去埃克赛特。我一直在扫视马路,在寻找你,但那时尚早。你甚至都还没到厂里。
  我在埃克赛特圣大卫火车站对面的咖啡馆里等着,遇到了那个寂寞的绅士,他其实根本不寂寞。之后我逃去买了一张火车票。于是我上路了。在去纽卡斯尔的路上。
  我真希望自己走到火车站台时,一头栽下去。那也是一种形式的逃避。但实情是,我摇摇晃晃地跌倒在地,磕青了膝盖,引起了一小阵无谓的注意。那天下午晚些时候,我在一个廉价旅馆里要了一个房间。是环岛旁边的一处新址,那里的墙壁那么单薄,说是睡在巴士站的一张床上也无妨。一个清洁工正推着一车干净床单、毛巾和小件浴室用品。她见我独自一人,就给我演示怎样开门,这里面有个小窍门,她说。我承认我没在看。我只想知道走进房间后要如何自处。房间内部似乎没有噪声,只有下面大街上的车声和喊叫声。
  外面仍然相当暖和,但我的房间很冷。我都记得。即使站在门口,我也能感觉到冷冻的气流。我盯着白色的单人床,空荡荡的橱柜,光秃秃的墙壁,没法再往里走。我告诉清洁工,我需要走一走。没等她回答。我把行李箱留在大门口,就跑掉了。
  我快步疾走,很饿,但感觉自己永远不会放慢脚步,不会坐在桌边,不会再吃东西。一度,我只能看到母亲和婴儿。现在是母亲和成年的儿子。到处都是他们。不同版本的你的妻儿。为了停止回忆,我愿意交出一切,但莫琳的话语在我耳边新鲜如初,甚至在纽卡斯尔,在我沿着泰恩河踱步时仍听得到,不管我走得多快多远,都摆脱不了它们。等回到旅馆时,天色已晚,我因为缺乏食物而感觉体虚。前台的灯是亮的,但没有人。
  直到站在房门外,才想起我没拿钥匙。行李箱无影无踪,我试着推门,但门是锁上的。我一直对回到那个房间发怵,而既然我站在了门口,既然决定上床睡觉了,别的什么我都不想要了。我极度渴望那个空荡荡房间的冷白色,极度渴望睡下。
  “没人在这儿上班吗?”我再三把手压在前台的按铃上。没人钻出来。最后,我爬到桌子后面,自行取回了钥匙。
  你以为开门这件事,应该再简单不过。它本来就应该很简单。是那些你不过脑子就能做的一件事,同时你可以想些其他更有趣的事情。不管我转动多少次钥匙,也感觉到锁簧打开,门就是岿然不动。我又推又拉。咣当咣当地晃它。甚至踢了它。没用。在一波波的绝望间,我尝试镇定下来,仔细思考,但无论怎么做,都没有差别。这一道蠢门就是打不开。最后我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尝试在走廊上打瞌睡。
  是清洁工发现了我。“但我演示给你看了,亲,”她边说边扶我起来,“我解释过怎么开门。”她从我手里拿过钥匙,轻轻地在锁眼里拧转。她握住门把手,用最小的力气把门移向左边。当然。这是一道滑动门。“你现在可以吗?”她问。我真希望能告诉你,那一晚我睡着了,因为我已经几个星期没有合眼,但生活不是那样的,我还是没睡着。
  次日早晨,我搭乘早班车去安尼克。换了一辆车。我在脑子里想好了,我必须一直北上。巴士一直开到一个名叫恩布尔顿的村庄,在特威德河畔贝里克以南三十英里,然后它抛锚了。再换一辆车?行,但它明天才开来。全部人请换车。似乎,每一件事,都在逼近终结。我试图移动,却处处受阻。
  村落里几乎没人。我本可以在本地旅馆或商店里叫一辆出租车,但我不想见任何人。没有求助的意愿,因为帮助隐含着一场对话,一次交换,而我只想独自一人,继续前进。我拖着行李箱,沿着一条标示通往高尔夫球场的道路走下去。这条道路像一个邀请,引人走向大海。我现在知道它的每根树篱,每道大门,每一朵花。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跟着它走,因为像那样一条宽阔笔直的大路,有一种引力。在我和远处的一条蓝线之间,浅色的沙丘和大团的滨草隆起。我不知道自己走路时想的就是戴维,但各种结局的确占据了我的脑海。
  我走过高尔夫球场那块修剪的绿地,沿着松软的小径上坡下坡。到达入海口时,我闻到了藻床的咸味,同时风开始拉扯我的衣服和头发。
  海湾在我的周围广阔延伸,一道完美的白色弧线。在海湾的另一侧,邓斯坦伯格城堡衰败的轮廓刺向天空。潮退了,沙子亮得像玻璃。远处,海浪接上陆地,又被截断。那是班森姆海滩,我心想。我走了六百英里,又回到开始的地方。下一步去哪儿?还剩下什么?
  我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前走,经过了藻床,经过了黑石,直到海水拍打到我的脚指头。这一次,我会继续走下去。让水漫过我的脚。轻拍我的腰、胸部、下巴。克服一下,这次做个了结吧。海浪层层拍向我的鞋子,海水很冽,刺痛了脚踝,我几乎大喊出声。我继续往前推进。
  当海浪下方某些灰白闪烁的小东西吸引我的目光时,海水几乎已经没到我的膝盖了。我头一次往下细看。成串的绿色海藻在脚踝边缠绕。贝壳和石头在沙沟里组成图案。每一波海浪过去,图像就变形一点,散失不见,然后又回来。大海里的一座花园,我轻易就会错过它。
  我想起旅馆的门,它不能拉也不能推,却只能从右向左滑动。有时,哈罗德,前路出其不意。你试图把一件事向熟悉的方向硬拗,却发现它需要向不同的维度移动。前方的路不在前方,却在掉头一侧,在一处你以前没有留意的地方。
  我离开大海,把行李箱拖向沙丘。
  “真是戏水的好日子啊。”我对一家裹着外套的年轻人说。他们瞠目结舌。
  我回到滨海小路。
  朝圣者们
  凯瑟琳修女把我推进娱乐室时,芬缇没在她的躺椅里。我的胃一沉。别是芬缇。求你了,别是她。我无法自控。感觉被掏空了。
  “你怎么样啊?”我不知道她的声音从哪儿传来。或许她已经化成鬼来纠缠我了。这种事芬缇能干得出来。
  我环视房间。其他所有座位都被占了,连以前芭芭拉的那张也是。膝上放着一个包裹的珠母纽王在打盹。亨德森先生盯着报纸,却没有翻页。露西修女坐在桌边,俯身对着她的拼图,一块也没捏。新的病人和家人朋友们拉着手,没有人说话,只是在等。窗边还有一个戴黄色防水帽的渔民,举着一副双筒望远镜瞄准北海。但没有芬缇的身影。没有她的踪迹。芬缇没了。
  “在这儿,小妞儿!”
  渔民转过身来,摘下防水帽。他是光头。他是——
  “芬缇?”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的怪叫就脱口而出。
  “我在等哈罗德·弗莱!”她举起双筒望远镜,再次把它对准地平线。
  没人说话。每个人都继续无所事事,就好像那顶黄帽子不存在。我打开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但铅笔刮划纸面的声音在寂静里太响,足以让我再次停笔。
  “你在哪儿,哈罗德·弗莱?”芬缇喃喃自语。
  亨德森先生放下报纸:“你看的是北海,女人。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哈罗德·弗莱不是坐船来的。而且就算是,我也不信他会取道奥克尼群岛27。”
  芬缇觉得这很好笑,但没有打消她的想法。(“取道?哈哈哈。”)亨德森先生和我交换了一个无望的表情。
  芬缇说:“我一直在想啊,自从小芭走后,这个地方就一点都不好玩了。现在我或许是个要死的人没错,但我他妈的还没死啊。如果哈罗德·弗莱走路是认真的,他或许也可以为我做这件事。我要做的只是等待。那很简单。”
  我的嗓子眼堵上了,就好像要哭出来,尽管我不知道伴随而来的那种感情是一种喜悦还是悲伤。
  “你在等他吗,芬缇?”凯瑟琳修女慢慢地说,“在等哈罗德·弗莱?”
  “太对了,我就是在等,修女。”
  芬缇提议再来一轮营养饮料,之后是小睡和一些午后祷告。她以前还没参加过教堂活动。从现在开始,她说,她必须保存体力,扩大她的选项范围。“因为那个男人一天没到这里,我就不能死。就这么说定了。”她回到她在窗边的岗位,又全副武装好双筒望远镜和防水帽。
  珠母纽王开始发出一阵奇怪的嘎嘎声,让露西修女拿起一杯水就冲过去救他。“托你的福。我是在笑。”他哼着。她问他需不需要什么东西,他说想要加入芬缇,也到窗边去。“我支持她,”他在露西修女身旁缓慢挪动时说,“我也在等,如果你问我,是因为哈罗德·弗莱听起来像是个钻石级的怪老头。”于是,有个戴黄帽子的单薄渔民,还有一个魁梧的有着海盗气息的独臂珠母纽王在守望着你。我往椅子里陷了一点。
  “亨尼?”芬缇说,“你等不等?”
  每个人都转向亨德森先生。他则瞥了我一眼,仗义地点了一下头。
  “如果哈罗德·弗莱是轩尼斯小姐的朋友,那他就是我的朋友。”
  “太好啦!”芬缇尖叫一声,“亨尼也加入了。来吧,你们这些人。还有谁在等哈罗德·弗莱的?”
  我不敢看。我想,不会有其他人答应的。甚至没有人会回答。我知道他们是对的,因为我这是在干什么?死亡无处不在时(我指的不只是在疗养院里),我却在等着你。
  默默地,一个又一个病人举起了手。凹陷的脸。骨瘦如柴的手腕。绷带和导管。阳光从窗外泼洒进来,空气里闪着微尘,像镀银的雪片一般翻扬。病人的亲友们也开始举手,义工和修女们也是。最后,娱乐室里的每个人都举起了一只手。高的、矮的、年轻的、年老的、胖的、瘦的、健康的、垂死的。他们带着领悟的惊叹面面相觑。新的东西在发生。我感觉得到。
  “那么,就定了,”芬缇说,“全体一致赞成。从现在开始,不许有人死。我们都等哈罗德·弗莱。”
  发生什么事了?
  过去几天里起了变化。有那么多人关注我,我很难找到安静的时间给你写信。
  周二:亨德森先生拿出他的钢笔,说要试试报纸上的填字游戏。我成功地帮他解决了几条神秘线索。凯瑟琳修女的邮包里装了三张祝福者的贺卡,分别来自圣博斯韦尔斯村、厄姆斯顿和彼得伯勒。露西修女把它们钉在“哈罗德·弗莱之角”上。我把剩下的一天都花在回复康复卡上了。
  周三:亨德森先生在空中挥舞着报纸说:“天哪,哈罗德·弗莱今天甚至登上了本地新闻。”他什么意思?一个义工问。露西修女一脸困惑地宣读了一篇短文,关于哈罗德·弗莱以及传奇一代的勇气。之后凯瑟琳修女让我看颐乐花园的一朵芍药。我承认我掉泪了。
  周四:一个来看望新病人的女人转向我,我发誓她笑了。一个来看望父亲的文身男人向我竖起大拇指,说:“上帝保佑你,夫人。”我们还收到一份礼品递送,是一篮玛芬蛋糕、布朗尼和纸杯蛋糕。(“天杀的,”芬缇说,“你们就不能把那些东西变成液体吗?”)露西修女问,有没有人愿意帮她拼图,三个病人说愿意。他们拼完了威尔士和英格兰南部,现在正加速往中西部地区迈进。
  周五:一个女人试图用她的手机拍凯瑟琳修女给我搅奶昔的照片,菲洛米娜修女大喊着冲进来:“不行,不行,这里不能拍照。拜托。”之后,一个拿着长焦相机的男人不得不被护送出颐乐花园。我又收到六张祝福者寄来的贺卡、威尔士一家癌症单位送来的花、本地妇女协会捐赠的自制果酱,还有橄榄油、身体乳、一个头部按摩器和三个热水瓶。亨德森先生对我说:“接下来就会是梨树上的一只鹧鸪28了。对吧,轩尼斯小姐?”
  今天早晨,值班护士给我换敷药之类的东西时,她说:“这世界真疯狂。”
  我写道,发生什么事了?
  “没人告诉你吗?”
  我摇摇头。
  “你听说过推特吗?”
  我了解一点,当然,因为西蒙——那个以前常来海滩小屋帮我的义工——聊起过它。有时我坐在花园里一个由毯子搭起的帐篷里时,他就在玩手机。我写过那些有花木盆栽和玫瑰花架的日子,人们过来参观我的花园,带来礼物,有时他说:“哦,好可爱。”有时他只是对着手机点头。在花园里,我和西蒙坐在一起度过了很多时光。
  值班护士给我敷脸。她贴着我的耳朵说话,声音都有点让人发痒。她说:“星号,哈罗德·弗莱。星号,奎妮·轩尼斯。星号,不可能的朝圣。星号,疗养院。星号,尊重。星号,永生。我不知道啦。你们的名字似乎铺天盖地。”
  芬缇整个下午都在和一个义工学习如何发推文。她现在有三百个关注者了。
  关于一栋海滩小屋
  今天早晨我静静地躺着,想到我的海上花园。我没准备好去娱乐室。我只想着风铃,越是想它们,就记起越多。当外面吹起一阵微风时,树上的绿叶都飒飒作响,我笑了,因为我发誓,我能听到贝壳和铁钥匙的叮当声。
  玛丽·安贡努修女坐在椅子里,边吃着一个用特百惠保鲜盒塞得满满的午饭,边读她的新杂志《打开梵蒂冈之门》(我无法想象那里面有很多笑话,但她似乎觉得很幽默。)。
  “或许你应该写一写你的海上花园。”她最后说,并用一张餐巾纸抹嘴。
  我想告诉你,哈罗德,我是怎么在诺森伯兰安家的。
  天空是一片松石蓝,只有飘渺的几片云;阳光落在我的脖子和手臂上;极远处,平整的大海闪着微光,像一匹蓝布。除了拍打海岸的潮汐在不停地更替、翻转和慢慢移动,其他什么也没有。
  二十年前的那一天,我走出大海,走回陆地时,没有想过建造花园。我没有想过找一栋房子。我把行李箱猛地拽上恩布尔顿湾的沙丘,不知道自己要再往哪儿去,只知道我在寻找,虽然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往大海去的一小段路上,一块石头岩层给鸟儿提供了栖息地,海浪碰到它时,白色的鸟儿就打着转儿振翅飞起。我只能听到海鸥的叫声和海浪声。
  海滩别墅群和我不期而遇。那就像你以为自己独自一人时,却撞上了一场派对。它们大体上都被木板围住,尽管有几栋仍开放,有折叠式躺椅摆在外面的草地上。没有哪两栋小屋是相似的。有些只不过是木棚。其他的刷了油漆,有阳台、楼梯和圆形窗户。它们彼此隔开,没有任何形式感或秩序,之间也没有真正的小路相连,就好像有人抓了一把海滩别墅,然后任它们落在多沙的峭壁上一样。我的那栋是最后发现的。一块手写的指示牌,上面是“待售”。
  房屋外围被碎板条压着,房顶尽管不怎么样,也是铁皮做的。窗框都腐烂了,没有镶玻璃,每当有风吹来,面海的窗户上破烂的红窗帘就像舌头一样伸出来。百叶窗摇摇欲坠。一根石头烟囱从海滩小屋的这一侧伸出来,一棵老树从另一侧长出来。这片地方被灌木包围了。
  我把行李箱留在向阳处,一路踢踏来到门廊。门廊就是由两根油漆剥落的木头柱子撑起的一片层压板。我推推前门,被挡了回来。不过,它不是一道滑动门。我检查过了。门是靠鞋带绑在门框上支撑的。我得把鞋带解开,然后把门提到一侧。
  还没等我进去,湿气和腐朽植被的气味就扑鼻而来。有雨水打进来的地方,楼板梁都烂掉了,在空隙里生出了成团的粉花海石竹。油漆从木墙上脱落。我得非常小心地落脚。走错一步,脚就会把地板踩穿。我试了试一个石制盥洗池上方悬着的水龙头,那东西啪嗒一声直接断在我手里了。
  这栋海滩小屋被分隔成四个同样大小的房间,每个房间都有一扇窗户。前部的两个房间面朝大海。后部的两个房间——其中一个变成了我的浴室——俯瞰绿崖。我从每扇破窗向外凝视,但看不到其他海滩别墅。只有荨麻的苗床,止于悬崖边缘。下方,就是大海,黑色尖端的参差海岸线缀有白色的流苏状泡沫,还有破败城堡的遥远剪影。海滩小屋给人的印象是,它既不扎根在陆上,也不在海里。我把行李箱留在小屋旁边,返回滨海小路。
  我在下面的高尔夫球场打听,但没人对那栋海滩小屋有所了解。他们建议我去商店问问。往村庄去的中途,我意识到自己已不在走路,而在奔跑。那儿没人,村庄小店里的人告诉我。没人在那儿住。它已经挂牌出售很久了,包括那栋房子和它下面的地皮(半英亩土地)。屋主很多年没在海湾避暑了。谁能怪他们呢?那栋房子要塌了。它很可能挺不过下一个冬天。我要了屋主的电话号码,还买了一条面包和一瓶水。
  我回到海滩小屋,带着行李箱坐在太阳底下,吃着面包喝着水,同时眺望下方的海湾。日头正高,在海上洒下星光点点。空气因为热气闪烁着,就像一层水纱。更远处,我依稀辨出海平面上有一艘游轮,它那么静止,就好像被贴在那里一样,直到我看得更真切些,发现它确实动了。棕头鸥在海岸线上盘旋,像石块一样猛地俯冲下去捕鱼。人们沿着滨海小路行走,都是人头小点,在往邓斯坦伯城堡去的途中。我们所有人,一辈子都在到处走动。游轮上的乘客。周末的步行者。海鸥。鱼。带着一个行李箱的我。荨麻摇曳了。
  诺森伯兰的海岸完全不像德文郡,就算说它像,也只是个精简的版本。南部褶皱交叠的地貌在这里变得平坦。德文郡的窄巷两边悬垂有高大的灌木篱墙,于是我无法知道转角那边有什么,而在恩布尔顿,土地宽广开阔。我俯瞰海湾、高尔夫球场、峭壁和杂乱无章的城堡,感觉就像在重新呼吸。我能看到每样东西了。
  我会在这里住下,我想。我需要在这里住下。我已经对那个颓败的地方泛起一股柔情。
  我当晚就给屋主打了电话,提出买下他们的海滩小屋。
  进一步的疯狂
  亲爱的奎妮,形势有了意外的转折。太多人问候你。祝好,哈罗德·弗莱。
  附:邮局一个好心的女人没有收我邮票钱。她也祝福你。
  你最新的明信片到了。这次娱乐室里人满为患——太多义工、护士、病人、家属和朋友都聚集一堂听你的消息——结果芬缇让露西修女站在一把餐椅上大声读出来。之后是房间里各式各样的人对邮局那位女士的善举、邮政服务的拖沓以及慈善事业的一场热烈讨论。举个例子,一个女人,她是一个病人的姐妹,告诉我们她每年跑三次马拉松,用以支持本地福利院。芬缇说,既然这位女士心肠这么好,能不能把手机借来用用,因为她需要查看自己的推特账户。露西修女把你的明信片钉在了“哈罗德·弗莱之角”里。我不想小题大做,就没问图片是什么。
  “我们得向他传递一条消息,”芬缇宣布,“那样他就能知道这里的进展。”
  “具体是什么进展?”亨德森先生问。他坐着没动,值班护士在更换他的注射泵。
  “他需要知道我们都在等,”芬缇边说边指向娱乐室里的一大群人,“如果他知道我们有多少人在等,或许能快点到达。”
  “如果哈罗德·弗莱发现我们有多少人在等,”亨德森先生说,“他或许直接就回家了。而且你到底打算怎么给一个正在徒步穿越全英的人传达消息?”
  芬缇忽略了这个问题。她转而对着义工那桌人致辞:“我们需要开始拟订计划。哈罗德·弗莱随时都可能到达这里。我们必须准备好。”说到这儿,她不得不停顿,往纸巾里咳了些东西。
  菲洛米娜修女和值班护士分发营养饮料和止痛药时,芬缇开始列出计划纲要。它们出人意料地具体。
  “首先,我们需要制作一条‘欢迎你,哈罗德·弗莱’的横幅。有人想做这个吗?”
  凯瑟琳修女被指派去负责横幅制作小组。她取来了黏胶图形,还有毛毡、剪刀、胶水和一长段帆布。
  芬缇还提议在音乐疗程时写一首歌来欢迎你:“或许本地报纸能来给我们拍照。还有一件事,我们得考虑一下发起筹款。”
  “请问我现在能不能把手机拿回来?”马拉松女士小声地嘀咕。
  “你不介意吧?”芬缇抢白她,“我现在正发推特呢。我在一心多用。”
  “为什么我们要考虑发起筹款?”一个新病人问道。
  “为了资助一场派对啊。他到的时候会需要一场派对。他不会只想走到这里,然后,比如,就……坐下。”
  我扫了一眼满屋的椅子。除了坐下,我想象不出你还要做什么。我瞧了瞧亨德森先生,他皱了一下眉头。
  “搞个抽奖怎么样?”珠母纽王咆哮道。
  “很赞的主意。”芬缇说。她叫人来夺走我手里的铅笔和笔记本。她需要列个清单。
  一个义工提出制作礼品卡来筹集资金。另一个建议做纸杯蛋糕。
  “我不确定我们要办派对,”菲洛米娜修女默默地说,“这里是疗养院。如果你们想为哈罗德·弗莱的到来做准备,我们可以说服露西修女拿出她的吹风筒。”
  “你们要是喜欢的话,”露西修女说,她的话让这个议题更起劲,“我甚至可以理发。”
  有人窃窃私语表示赞同。芬缇短暂地消停了一会儿,拽拽她的帽子。(一顶亮色的拉斯塔法里羊毛帽。但我们现在不用深究那个。)几个病人的朋友们说,如果露西修女提供理发的话,他们也想要理理。他们赞同说,近期每天都往医院跑之类的,都没什么时间来考虑美发这种事。
  “你能把我的头发剪到多短,露西修女?”一个义工问。她的头发往外爆,像一圈静态的光环。
  “哦,能剪到很短,”露西修女明快地说,“你要是喜欢的话,可以来个巴西式的。”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各种活动继续进行。凯瑟琳修女监督横幅的事。因为吹风机热风的关系,露西修女的脸变得粉红。芬缇安排自己负责媒体关系。珠母纽王说,他可以联系几个他认识的人来捐助摸彩奖品。我握着笔记本坐在窗边。
  “我估摸芬缇有一千个关注者了。”身旁有个轻柔的声音说。我很惊讶地发现是亨德森先生。我太专注于自己的书写,都没注意到他靠近我。“要一千个关注者干吗?”他在我旁边的椅子里坐定,“我有一个妻子和一个最好的朋友。那就是我需要的一切。”
  他俯视颐乐花园。雨燕正在树间俯冲,木塔在草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亨德森先生和我观看着。我没有写字。花园的叶片都变成了同一种雅绿。
  芬缇从房间另一头发出一声嗷叫。“哈哈!”她粗声大喊,“我他妈的发起热门话题了!”欢呼和呼哨声响起。
  亨德森先生对着雨燕微笑。“何其多哉,”他喃喃自语,“人之将死,其心愉悦!29”
  我安家栽花之处
  我走出我的海滩新屋,一脚踩进一个水果蛋糕里。
  荨麻地里还放有一锅炖菜、一品脱牛奶、一包克莱斯特牌烟熏鱼和一个酒瓶。
  我买下这栋海滩小屋和几乎寸草不生的地皮时,本地人带着好奇旁观,就好像我脑筋不太正常,因此或许需要人照顾一样。刚开始谣言四起,说我买下地皮是为了开发它,尽管没人愿意住在这栋海滩小屋里,人们也不想看到它被拆毁重建。一场抗议大会在城堡酒店召开。除去抗议人和他的两个朋友(一个水管工和他的妻子),我就是唯一露面的人。我们喝了苹果酒,水管工和他的妻子最后提出帮我翻新海滩小屋。作为交换,我同意看看他们的账簿。尽管这件事让我痛心,这个活儿,它把我带回金斯布里奇和你与戴维的岁月,我承认有时你无法彻底清除过去。你必须带着悲伤生活下去。
  抗议人借给我一顶帐篷和一块防水布,供我在屋顶修好前使用。他帮我在海滩小屋里把它支了起来。他说,也没有什么要我酬谢的,要不就帮忙改改他那篇呼吁保护臭氧层活动的讲稿吧。
  我的睡榻,一块铺着旧垫子的木托板,一个睡袋,都是水管工和他妻子的一个邻居给我的。作为交换,邻居请我辅导她儿子的普通级拉丁语。于是现在我有三份工作——会计、教书还有抗议。我和衣而眠。
  送饭送菜仍在继续。有时他们在荨麻地里弄出一条美食小径。用饼模、特百惠包装盒还有包在锡纸里的耐热碗来保温。如果我很馋,就走到下面的高尔夫球场,在俱乐部会所里叫一份热菜。与厨房伙计讲话时,话题都是天气,于是它适时地变成了我们的语言,就像你和我在你的车里有一种语言一样。好天气。坏天气。我们用天气术语来描述我们的情绪。有时,他们当中的一个会问:“你在那上面还好吗,宝贝儿?待够了吗?”
  水管工和他妻子还有我给屋顶做了支承结构,防止它坍塌。我们不得不用独轮车把东西推上去。我们清掉了屋顶上的苔藓和碎片,那样雨水就不会再在铁皮屋顶上积成死水潭,渗进屋里。水管工的另一个朋友安装了水槽,并换掉了腐朽的窗框。以前只有碎玻璃的地方都粘上了有机玻璃板。作为报酬,我同意也接下这个朋友的账簿,还有每个星期帮他辅导一次自信技巧。他觉得羞怯在生活中拖了后腿,尽管我也从未觉得自己是个特别直率的人,我发现和纳比尔的周旋技能派上了用场。
  木地板被我在高尔夫球场碰到的三个建筑工人换掉了。作为交换,我在他们的家庭烧烤聚餐上烤鱼和香肠,还有从酒吧里搬苹果酒的瓶子。门重新挂上了新的铰链。我付了钱,用我母亲的话来说,那是“现钱”。刚好在海滩小屋的第一个圣诞节之前,我在邮局碰到的一对夫妇送给我一个二手木火炉。我了解到他们的婚姻岌岌可危。作为答谢,我提出每个周日下午,在他们家的厨房给他们上舞蹈课。慢,慢,快快慢,慢。我想起母亲剥着豆子,我的鞋踩在父亲的靴子上。我不知道是因为跳舞还是欢乐的节日季,不管怎样,那对夫妇继续过下去了。后来的几年,他们都会到我的花园来,在鹅卵石小径上跳狐步舞。我们会在窗户旁摆上他们的卡带播放机,如果当中有谁问起,你呢,奎妮?你的舞伴怎么了?我可能就在花园里点上一盏灯,然后想起你来。
  第一个冬天,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想办法让木火炉一直烧着。夜里,我躺在床上打着寒战,尽管我全副武装了渔夫袜、针织毛衣还有一顶羊毛帽(全部都是旅馆的一个女人捐献的;作为交换,我每周帮她给在澳洲的女儿写一封信)。海滩小屋在风中摇摆,木板嘎吱作响。大海掀起墙壁般的海浪。但我很安全。我已经做成了没人说我能做成的事。我独自一人在恩布尔顿湾过了一冬。
  春天来了。管鼻藿在岩石上做了窝,三趾鸥也是。天气开始变得明朗后,我买回了沥青油漆——迄今为止最贵的采购——重新装饰了整个外观。那是欢庆的一天。其他海滩别墅的屋主都开始开放他们的夏季民宅了。我邀请他们过来,还有所有帮过我的人。我的客人们带来了吉他和野餐食物,我们在沙地上跳舞直至夜深。后来我把窗框漆成了蓝色,还有木质百叶窗。我把内墙刷成浅灰色。窗帘被换成了丝绸幕帘,是我在一次杂货义卖上顺手买的。
  所以你看,现在,我有了一个家,而且我爱它,我的海滩小屋,因为我把它从一无所有中拯救回来,让它重获新生。我每周还有至少十个与当地人的约定,教他们我一路以来学到的技能。有时我暂住在他们家里,分享同一盘食物,有时我们沿着滨海小路走去城堡废墟。有时我和他们一起喝酒,在牛顿池边看鸟,或者在克莱斯特海港坐下吃螃蟹。但我从没说起我从哪儿来,也没聊到那件我认为自己做过的可怕的事。而且永远的永远,是你的缺席。
  随着夏天到来,我以为能感到平静。但我又开始梦到戴维。夜里我让窗户开着,希望让大海抚慰我,但没有用,我常常哭着醒来。正是那时,我决定清理荨麻,并发现自己无意间开始堆出一座假山。
  我在海滩那边发现一块黑巨石,大得足以坐人。我和几个高尔夫球手花了一整个早上,把这东西推上滨海小路。我把它放在屋前几尺的一个中央位置上。它标志着这一空间的核心,就像车轮的轮毂。我喜欢从窗里看它,看它在太阳雨露中变幻色彩,看它的影子拉长,然后随着时间推移又缩回去。一个高尔夫球手建议,说我应该刻出一条沙阶,从我的花园直通下面的海滩。如果你沿着恩布尔顿湾的沙路往克莱吉暗礁走,仍能看到通往我家花园的小路轮廓,尽管最近我让大海接管了它,沙阶不再那么容易找了。
  不久以后,我挖了个洞,填满堆肥,种了一棵犬蔷薇。它是个娇弱的东西,我担心贫瘠的土壤加上大风会让它受不了。一个早晨,我正走在海滩上时,捡到了一根浮木,大概有手杖长。我把它拧进了玫瑰旁边的土壤里,充当桩子。于是现在那里有了一座假山,一块黑巨石和一棵玫瑰。我的花园展露雏形。
  我的灵感来自于所见。我研究其他人的花园、人行道,正如告诉过你的那样,还研究沙里的图案:细沟,辐条,沙脊,一行行椎骨般的压痕。我可以浪费一整个早晨,尝试辨认石池里的颜色和形状:有黑色长触手的海葵,锈绿色的花,银白的藤壶,蹦跳的黑蟹和粉斑的海星。涨潮时,我看着海雾席卷陆地,要么我就坐在黑色的岩石群上,它们看起来像格雷梅尔岩下方一堆搁浅的海豹。我收集海藻,把它们挂在木头门廊上晾干,所以当风暴来袭时,它们舞动得就像塑料缎带。
  后来,我开始注意到,以前我说我的花园寸草不生是不对的。大量植物生长在这片不毛之地。我当时只是不懂得珍惜。我挖出了海甘蓝和耧斗菜,罂粟花和金雀花,海石竹和野老鹳。我给它们每一个都安排了位置。
  在海滩小屋的第二年,我建造了石池。它的直径大概有四英尺,是由玄武岩燧石筑成的。为了保持水位,我小心地把石头排好。在海滩上闲逛时,我发现了很小的煤粉石,有珠子大小,我用它们给石池堆了个外沿。后来我又堆了两座石池,用的是黑色花岗岩平板和灰色鹅卵石。摆放石头时,有时第一次就放得刚刚好,其他的时候,我得花上好几天摆了又摆,看了又看。我只能通过犯错来找出正确之道。石池完工后就是石径,它从花园的一个区通向下一区。我对栽培更加雄心勃勃了。
  人们开始驻足,赞美我的作品。他们带着朋友们回来。他们会从海滩或高尔夫球场散步上来,要么就会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开车过来。有一个夏天,我利用坏掉的工具和报废的铁器做了风铃。我立起一根晾衣绳替代围墙,把风铃挂了上去,于是,即使你人在海滩也能听到它们当啷作响。人们给我带来东西——他们不需要的一块块废品。我把每个物件都放在花园里。每一季,它都扩张得更大。
  游客们说起我的花园时像说起一件美的作品,一个魔法。我得跟你实话实说,这让我感觉良好。有时我跪在花园中心,调整着石头,或许把它白色的一面掉转朝向太阳,但我不是真的在忙碌什么,只是在等有人停下。我用贝壳做出蓝色的小鱼,把它们放进石池里,在翡翠绿的帽贝旁遨游。
  木头人像在花园最鼎盛的时期来到。当然,我做的第一根就是你。我把你放在巨石旁,就在正中心。然后是戴维,我用多刺的伯内特玫瑰给他做了一张床。其他人陆续来到。毕竟,我有无穷无尽的时间。我边在沙滩上闲逛边仔细挑选,如果没找到需要的,就停下,改日再继续搜寻。最后,纳比尔是一小根有光泽的尖利打火石,它让我发笑。莫琳是一根脆弱的浮木,她的心脏位置有一个洞。我给席拉找了两块圆鼓鼓的岩石。我父亲是一把高铁锹,倒向一根结实的树枝——那是我的母亲(我给了她一顶美丽的红藻帽。)。苏荷区的女艺术家们是七片总被吹走的羽毛。连那个人渣都有他自己的一个潮湿小角落。我给每个人都留了位置,因为他们曾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即使他们都不在了,我也不会把他们留在身后。它们在月光下闪烁,那些人像,似乎活了过来。
  但我最爱的,是花园正中那个高大的人像。
  婚礼钟声
  一个年轻的男病人被他的男友搀扶着走进娱乐室。病人穿着慢跑裤,一件T恤从肩膀上耷拉下来。他的男友穿一套利落的蓝色西服。“大家好,”男友喊道,“介意和你们坐在一起吗?”
  “请便。”芬缇说。她移开自己剪出的图形,小心地折起“欢迎你,哈罗德·弗莱”的横幅。
  “哈罗德·弗莱?”男友说,“我觉得听说过他。”
  “对啊,他在为我们走路,”芬缇边说边示意房间里的每一个人,“哪天都有可能抵达。”
  男友扶着伴侣坐下,问他需不需要什么,比如水啊,或者一张毛毯。伴侣抬起手说不用,我还好。他把头靠在男友的肩上。男友抚摸着伴侣的脸颊,对着他的耳朵低语。只是微小的、静态的话语,比如得了,得了。好的。我爱你。我在这里。
  “你们是男同吗,还是什么?”芬缇插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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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说:“你想让我们坐到别的地方去吗?”
  “靠,才不是,”芬缇用颤音说,“你是我几周来看到的第一个有真头发的人。你就坐在那儿别动。”
  “彼得和我今天要结婚了,”男友说,“你们愿意的话可以都来。”
  “我觉得我们走不到教堂,哥们儿。”珠母纽王咆哮着说。他指向膝上的蓝色钩织袋,里面装着他的注射泵。
  “我们也走不到,”男友说,“菲洛米娜修女和全体员工开了个会。他们同意我们在娱乐室里举办仪式。”
  “那上帝呢?”亨德森先生问。
  “菲洛米娜修女的观点是,上帝的眼界更广。”
  “婚礼?”芬缇喊叫一声,“那意味着我得去借顶新帽子?”
  事实上,没时间去借帽子。没时间准备五彩纸屑。一个小时后,我们围坐成一圈,新病人和他的男友坐在中间。护士们加入了我们,几个修女也是。那些对在天主教疗养院里举办同性恋婚礼持怀疑态度的人,得到机会去其他地方做事了。男友把一枚戒指套上彼得骨瘦如柴的手指,然后撑着他的手,让彼得也把一枚戒指戴在自己的手指上。一个穿紫红色裤装的女人主持了一个简短的婚礼仪式。她说,有我们在那里见证彼得的婚礼对他有多重要。“我错过全世界也不能错过这个,”芬缇啜泣着,“你们俩看起来太他妈的幸福了。”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彼得?”男友低声说,“你能听到吗?现在我是你的丈夫了。”
  彼得笑了,合上了眼睛。
  芬缇用光了一整盒家庭装的纸巾。她说他们不准备开派对实在是遗憾,彼得的新婚丈夫轻松地耸了耸肩。“但等哈罗德·弗莱抵达时,我们会给他举办派对的,”她说,“你们可以来参加那一场。你们知道那个同性恋家伙吗?他叫什么来着?那个歌手?或许他能过来。”
  丈夫亲吻了彼得的额头,大笑着说,不,他不认识什么歌手,不管他是弯、直的,还是双性向。
  “啊,好吧,”芬缇说,“无所谓啦。你们愿意的话,可以来加入我们。你们两个臭小子也可以等哈罗德·弗莱。”
  彼得的丈夫弯起右手,带着一种心醉的神情凝望他的婚戒,就好像他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东西。
  今天早晨彼得没在他的椅子里。
  我都看到了,颐乐花园里,菲洛米娜修女把他的丈夫搂在怀里。后来她带他去看花丛。她挑起一枝山梅花,他俯身去嗅它的甜橙味。
  送葬人停好了灵车,走下车来迎他们。
  大震惊
  “见鬼了!快到这儿来!”
  当时玛丽·安贡努修女在我的房间里,我没在笔记本上写字,甚至也没记起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在盯着一只大鸽子看,它试图在一根尤其繁茂的树枝上保持平衡,就在那时,我们被娱乐室传来的一阵叫春似的声音惊扰。
  “哈罗德·弗莱上电视了!快啊,大家!快来!”
  玛丽·安贡努修女疲倦地摇了摇头,此时露西修女夺门而入。年轻的修女把我从床上抱起,绑进轮椅里。她推着我冲过走廊时,其他门也突然打开,病人们由家属或义工扶着出现。
  我到达娱乐室时,人们转身,给我在前面腾出空间。菲洛米娜修女拿起**,调大音量。
  电视上像是在开一场派对。我们看到一群人走下一条乡间小路,有人装备着专业的拐杖和靴子之类的,其他人摇着铃铛打着鼓。队伍的最前面,一个高大的男人大步流星,他皮肤被晒得黝黑,头发稀疏,留着大胡子。
  是你。
  我的内脏翻江倒海,好像刚踩漏了一步,就要跌倒。
  “电视上的男人说,哈罗德·弗莱现在有一些新人和他一起走了。”芬缇说。她站起身来,用她的红指甲敲打电视机屏幕。几个人抱怨说她挡住视线了,他们不滚下轮椅都看不到,但她无视他们,继续指着集结的步行者们。“那是一只大猩猩,对,还有一个戴帽子的娘们儿。然后是这个男孩儿,似乎是个搅屎棍,另外有个女人,看上去像在吮柠檬一样。他们刚刚经过哈罗盖特镇。他们都在走路救我们。”
  我的心又是一沉。是你身边的那个男孩让我不安。有那么一刻,我敢发誓,你在和戴维一起走路。
  嗯哼。没人提起(戴维·弗莱)
  我听到消息时,哈罗德,不知道要怎么办。销售代表们在走廊里议论你。“你们听说弗莱出什么事了吗?”他们似乎急于告诉彼此,因为这是一个故事,一个悲剧,但没有触动他们的任何神经。我听得僵住了。我的第一冲动是直接去你家找你,想坦白一切。但我却走进了洗手间,几乎昏厥。那太震惊了。我感觉就像世界刚被捅出一个大窟窿,没有其他人知道,但我负有直接责任。我几乎无法走直线。
  “你的气色很差。”席拉说。她把手背举到我的额头上,搁在那里。“我的天啊,”她低声说道,“你都沸腾了。”这一姿势让我想起母亲,而想到她让我不堪重负。这么多年来,我头一次想她想得要命,就像在她过世后我想念她那样。我想让她和父亲把我带离这件事。我想让他握着我的手。“你应该回家。”席拉说。
  我不记得那天下午的大巴行程。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付车费,或者有没有跟人说话。我记得那股炎热,我记得那个。我渴望独处的愿望超过一切。但当我走进公寓后,感觉更糟。
  是寂静。我看到戴维以前爱坐的那张椅子,忍受着去目睹那张缺了他的扶手椅就像直接看他消逝。外面有车,有海鸥,有傍晚沿着河口散步的人们。每样东西都理所应当。除了戴维·弗莱没了。我想到你,还有他,我哭了几个小时。
  那一夜在床上,我和衣躺下,手臂紧抱双膝,脚蜷缩得很高。不管我加盖多少层,都止不住地发抖。我一闭上眼睛,就只能看到戴维的画面,黑暗里的一具蓝色身影,悬挂在你家花园棚屋的大梁上。要是没听到销售代表们说起那个就好了。我的脑海里出现了更多他的画面,绑套索,找站的地方,把绳索绕在脖子上。他想死的吗?连窒息时也想吗?他有没有希望被人救下?我多渴望他来踹我家的门,透过邮筒喊叫我的名字。每当我入睡,总是睡不实。
  我在凌晨某个时刻醒来,太热了,动弹不得。我觉得自己被吞进了混凝土中。我还是起来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别闲下来。厨房,浴室,客厅,门口。几乎没停下过。我匆忙穿衣。无法忍受独自多待一秒了。我必须回到啤酒厂。
  我无意中听到销售代表们说,你要离开至少两周。葬礼之前会有一次尸检。这连想都没法想,席拉说。这件事似乎连谈都没法谈,因为它再也没被提起过。
  我不知道以后还怎么直视你。我知道如果我坦白真相,你一定会恨我。同样地,我也知道,在街上、巴士上、食堂里擦肩而过的所有人中,我最需要找到的,就是你。
  那是一个酷热的下午。戴维离世已有一周。如果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我感觉更糟了。失眠。没有食欲。我没法不想他。从他去世之前开始,我就没见过你。
  我乘巴士去了殡仪馆。我必须以某种方式标志他的离世,因为像这样假装一副样子,而明明知道自己是另一副样子的感觉,太难受了。太阳灼伤了我的眼睛。每一样东西——天空、人行道、过往的车辆——都太白,太猛烈。我推开殡仪馆的门。这地方有一种冷却的甜味,我知道和尸体保存有关。然而感觉仍像走进了一个不同的宇宙。我的鞋子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回响。真希望有件外套。
  一个穿西服的男人向我问好。问能不能帮上忙。他打了一条黑色领带,戴了袖扣;身上有种职业的哀悼气氛,没有我们这种外行的聒噪。我推测他是殡仪员。
  我请求见戴维·弗莱。听到戴维的名字,那男人对着我的脸变温和了,头一次,看起来有人可能理解我在承受的悲痛。它在这里有了位置。
  “你预约了吗?”他问。
  我解释说我并没有具体预约,但我是这家人的朋友。我重复说想见见戴维。我需要见他,我补充说。
  我的回答不是正确答案。殡仪员变得不安。他后退几步,伸手去拿记事本和钢笔之类的。我口干舌燥。他需要致电给客户,殡仪员说。除非我有预约,否则不能瞻仰死者。
  “但他哪儿也不会去啊。”我回答道,提高了声音。话还没说完我就开始哭了。常态与悲痛欲绝之间仿佛不再有界限。
  殡仪员的脸变得冷酷。或许他怀疑我是记者。我不知道。“我不能允许你留下,女士。”他说着已经往门的方向走,要为我开门了,热气和光亮从外面闯进来,太强烈,以至于像噪声。我想留在里面。我无法忍受被赶出去,尤其是我花了那么大力气才敢面对,现在我人在这里,却一无所获。
  或许殡仪员察觉到了我的痛苦,因为他问我有没有东西要放进棺材里。他可以把它转交给客户;他可以为我做那个。我猜测他是在要钱,就像他们在教堂里传递银盘子那样,我的愧疚、痛苦有那么多,如果这能给你带来某种安慰的话,我愿意掏出我存下来的每一分钱。我打开手提包,这时另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从接待处另一头的一个房间里冒出来。我几乎没看到那个房间里的东西;在抛光的木质棺材后面,或许有一道蓝色的软墙,黄铜把手。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戴维的棺材,但感觉就像被打了一拳。
  我全身都疼。连我的肺里都在疼。
  我请殡仪员把戴维的红手套带给他。它们在我的手提包里。从我发现他把它们丢下的那天起,就一直在那里。手套属于死者吗?是的,它们属于死者。殡仪员会咨询他的客户。不必麻烦了,我说。你就把东西收下,行不行?就让我把它们拿出手提包吧。因为我在这里饱受煎熬。一切都太痛苦了。我把手套放进他手里,趁他交还给我前就离开了。
  我在巴士站等车时,看到你的车慢慢停靠在殡仪馆外面。我看到你出来,走向乘客门,但还没等你走到那里,门就猛地开了,差点打到你,一个瘦小、单薄的女人,比我高一点,冲了出来。莫琳穿一条黑色的夏季连衣裙,戴黑墨镜,夹着一个枕头和一个泰迪熊。当然,是带来入棺的东西。她的步子快而细碎。她等不及要走进殡仪馆。而你则相反,移动得很缓慢。你走在她的后面,手里什么也没拿,而且你似乎无法抬起头来。在门口,莫琳停下了,对你说了些什么,因为你点点头,让到了一旁。等你独自一人后,你拿出一根香烟,向一个路人借了火。我听到一声尖叫,一种可怕的女人的哭声,在殡仪馆里回荡。我想象殡仪员已经领她走进那间不准我进的房间了。你冲到角落里,对着一个垃圾桶呕吐。
  在街的对面,我看到了一切。但你没看到我。
  几天后我们遇上了。这次我没有回避你。我当时在药店里,正在满柜架地找能帮我睡眠的东西,然后你推开了门。你安静地问柜台后面的伙计,要给妻子买处方药。你试图审慎些,但你的到来还是让整个药店变得十分拘谨和庄严,就好像你是店里唯一的活物。看到你让我的心搅了一圈又一圈。
  药剂师忙着找莫琳的药片。把袋子递给你时,他说:“请接受我的哀悼,弗莱先生。”店里的另一个女人,就是离你最近的顾客,也用不自然的方式重复一句说,她也“对你失去亲人”深表遗憾。似乎没有人嘴边有合适的词语可供使用,还是保持沉默或者至少坚持老生常谈的措辞更安全。你转而倦怠地点点头,就好像你希望每个人都能停下这件事,让你走就好。
  你是个不一样的人了,哈罗德。
  你曾经挺得那么直的肩膀,现在驼了。你的夹克上沾有油污,头发看起来没梳过。你刮过胡子,但一撮胡楂从你凹陷的左颊上长了出来。或许你没注意到。要不或许就算你刮胡子时,想的也是戴维,然后问,又有什么所谓呢?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还是留起络腮胡又有什么分别呢?但还是你肩膀的佝偻让我最揪心。那个,还有高尔夫球俱乐部的领带。
  人们有时说起另一个人,说他变成一具空壳,或者他从前本人的一个影子,但这两样东西你都不占。你全化成液体了。无法想象你大笑或跳舞或做任何癫狂的事情,比如玩无花果球。那部分的你都没了。你显得更小、更慢、也更老了,而且近乎天真。你被剥光了,回到你最原始的样子。你收好了处方药,拖着脚步朝门走去。
  “哦,你好。”你说。我一定动弹了,甚至可能弄出了噪声。
  你隔着药店给我一个微笑。一边是我,一个愧疚的女人,一个辜负了你和你儿子的人,搅和你的人生并且说谎又说谎的朋友,一边是穿着棕色夹克打着领带的你,对我微笑。
  你问我愿不愿意走到大街上。至少我认为你想走。我注意到我们往门口走时,人们如何给我们让路。没有说话。我记得那个。你的眼睛盯着地面,在寻找从你生命中消失的东西,而另一个顾客冲去开门,放我们走。
  “莫琳怎么样?”我在外面问。
  “你说什么?”
  你试图再次微笑,但笑不出来。你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我的儿子死了。”你说。你又告诉我一次:“戴维死了。”那就是你生命中唯一的话语。
  我说我知道。听说了。我很遗憾,我说。非常抱歉——
  “是,”你盯着地面,“是。”
  “有没有我能做的?”
  “做?”你重复这个词,就好像临时会错了它的意思,对此非常抱歉。
  “能帮上什么忙?”
  你闭上眼睛,又缓慢地睁开。然后你轻柔地说:“真好,奎妮,但我觉得没有。现在没有。”
  你问我近况怎样,我说不过马马虎虎。马马虎虎?你重复说。对,我说。你的脸皱成一团,慢慢地说,对不起,我记不起我们刚才在聊什么了。你转身离去。
  因为我觉得你马上要走了,我才敢大喊出来:“你还好吗,哈罗德?”
  你在哭泣,但不想让我看到,于是我瞟一眼自己的脚来让你好受些,但我真希望做了别的事情,我希望我有勇气抱住你让你哭。“当然,莫琳更难接受,”你说,“做母亲的总是更难接受。”你致歉后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就好像你每走一步都很疼。为了避开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女人,你迈到一侧,闪了个趔趄。酒瓶状的一个东西从你的外套口袋里晃出来。你现在喝酒了。
  几天后我在地方报纸上读到,戴维的葬礼将是私人事件。仅限家属。我意识到,这指的是你和莫琳。你没有其他家属。啤酒厂里没有人再提起戴维。你的儿子死了,世界吞下那条消息后继续运转。第一周之后,我再没听过任何人提到他。
  于是你埋葬了你的儿子。唯一一次见你没穿浅棕色就是你回来上班的那个下午,你穿了一套黑色西服。
  “哈罗德?”我温柔地问,“你在这儿能行吗?”销售代表们纷纷给你让路。
  你退缩的样子像个刚被揍了一顿的男人,预料到还会被揍却试图保持勇敢。
  “行。”你说。
  就那么完了。
  谢谢,谢谢,谢谢
  哈罗德,三天来一直很难找到时间给你写信,也没时间考虑我的海上花园。连和玛丽·安贡努修女静静坐在一起,看看窗外的云都很难。有太多其他事情需要处理。娱乐室的墙上钉满了祝福者寄来的贺卡。有太多的花送到,弄得几个义工都得了花粉热。今天早上我已经编出十张致谢函,因为看字费劲,两眼酸疼。手也累。还有,我晚上没睡觉。没人睡觉。
  “晚上会有一场通宵祈祷。”芬缇说。(这是星期二说的,我想。她在忙着做她的横幅。)
  “一场什么?”珠母纽王说。他尝试帮忙,但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
  “一个新病人告诉我的。广播上说了。人们要带来蜡烛和一些东西,在外面为我们祈祷。”
  事实证明,所谓的通宵祈祷更像是一场派对。无论工作人员何时来查房,看起来都怒气冲冲的,而且疲劳。好像嫌我们要烦心的事情还不够似的,我无意中听到一个人抱怨着。芬缇整夜没睡,从她的窗口跟着一起哼唱也无济于事。守夜者们打算一直待到你来。
  “他们不用回家吗?”值班护士说。
  兴奋劲儿过去后,芬缇上床睡觉去了。
  失去一座花园
  不是说我后悔来到恩布尔顿湾,安家落户,甚至打造出一座海上花园。但事情变得愈发不可收拾了。所有的人。所有的纷扰。有时我觉得自己不得不改变花园,只是为了展示新东西。它不再是为爱存在的一座花园。它是一处游览胜地。而且跟我无关了。它关乎其他人,以及我觉得别人期望见到的东西。
  鉴于我的花园现在如此珍贵,或者至少它承载了如此沉重的期许,我必须考虑保护它了。毕竟,克莱斯特也有一座小港湾来保护渔船安全。我开始为围墙收集石头,大的放在底下,小点的火石放在中间,贝壳放在最顶上。我又花了一个夏天建造围墙,因为人们开始帮忙了。他们利用周末的时间顶着太阳在沙滩上找石头,还帮忙堆砌围墙。但问题就出在这儿:我解释说大石头要放在最底下,贝壳要放在最顶上时,他们不听我讲。有时我要花上一整夜的时间扒掉旁人堆的墙,把所有压碎的贝壳扔出去,那是有人塞进中层的。你明白我说的意思了吧。我的花园已经不是我最初开创的样子。
  有一晚我躺在床上,在给花园想新点子,然后我意识到,尽管有石墙和我的努力在保护它,它依然很脆弱。假如大风侵袭它呢,或者海鸥来滋扰它呢?第二天一早,我就搭巴士去了特威德河畔贝里克,从五金店买了好几块防水帆布。我用石头压住防水帆布,固定位置,又刷了一块木头标志,请求人们在花园里走动时要多加小心。即使我人不在,即使在本该睡觉的时候,我的思绪也一直陷入如何确保花园安全的各种方法中,不能自拔。不过,我对大风或海鸥的威胁判断错误了。五年前,别的东西伤害了它。
  一群绵羊。
  它们显然是从本地一处农场逃出来的,不遗余力地啃光了高尔夫球场,然后列成一路纵队走上滨海小道。它们跳过围墙,吃掉花园里的一切。
  我接受了这场浩劫,散乱的石头、撞毁的石池、折断的木棍、遍地海藻,还有碎裂的贝壳,太痛苦了,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我那起保护作用的防水帆布也没了踪影。在从前花园的位置上,现在只有三十只昏昏欲睡的绵羊。
  我哭了好久。我待在海滩小屋里,那里没人可以打扰我,或者试图帮忙。很多天都无法直视我的花园。每次我离开海滩小屋,都得抬头盯着天空,因为看到那片废墟让我太心疼——做了那么多,最后落得一场空。我甚至考虑过,要不要出售房产然后继续上路,尽管不知怎的,我已经没有旅行的意愿了。就在这个时候,我感觉到有个肿块,在我的下巴底下。邻居们听说我要去医院,都很体贴。但过了一小段时间,状况转坏,我还是关门避世更容易些。
  大约一年多以后,我在海滩上闲逛时,捡到了一根浮木。我用它充当手杖,帮我爬上小路。我回到海滩小屋后,把它插进地里,就没再管。
  早上我打开百叶窗,出乎意料的是,它立在那里,像一根金色的船桅闪闪发光。我的花园又启动了。但这次不用维护什么,让我轻松很多,因为再也没有理由害怕失去它了。我不再需要向其他人展示我爱情的美好。我病了,只剩精力把它留存于心。
  亨德森先生给我惊喜
  “《贝里克小报》上有一张你的照片。”亨德森先生说。
  “让我们看看!让我们看看!”芬缇大声喧哗。报纸被病人一一传阅,直到最终传到我手里。是一个年轻女子在二十岁左右时的肖像,一头浓密的棕发。一定是在牛津拍的。
  我无法相信那个年轻女子就是我。
  亨德森先生指向另一张照片。一个穿“朝圣者”T恤的高个子男人,炫耀着一脸的大胡子。我过了一小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你,等我意识到时,我的脉搏突突狂跳。“还有,你看到了吗?”亨德森先生说,“你看到那个人脚上穿的是什么吗?”
  不是——我开始微笑。不是——
  “帆船鞋!”他捂住肚子轰然大笑。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亨德森先生这么开心。
  所以我要为此谢谢你。
  列举鞋子
  哈罗德,今天,我一直在想着脚穿帆船鞋的你。你大概应该买双步行靴,但若如我猜想,你一直都穿着帆船鞋,从来没穿过步行靴,大概还是不该买不适合你的东西吧。
  我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和玛丽·安贡努修女一起回忆我拥有过的每双鞋子。这是个让人脸红的练习。你应该不记得,但我的脚又小又宽。我想要的鞋子都是我穿不进去的款式。
  我已经提过我在金斯布里奇买的鞋子——我的会计鞋。那双鞋圆头、矮跟,脚踩在混凝土路面上时,发出结实的响声。记得吗?
  除了那双鞋,我还数出了三双我在学生时代穿的黑色系带鞋、我母亲最恨的软木楔跟鞋、平底人字拖、懒人鞋、红色漆皮高跟鞋(几乎没穿过)、我丢下的天鹅绒舞鞋、布洛克鞋、惠灵顿长筒靴、园艺鞋、网球鞋、两双蓝色的低跟浅口鞋(为什么?)和过去五年里我走到哪儿都穿着的一双白色运动鞋。我最喜欢的还是那双舞鞋。毋庸置疑。
  我用女鞋度量了我的一生。
  一次我在海上花园旁边遇到一个女人。这是在绵羊事件以后。我已经开始重建花园,但它现在完全是一处更加素净低调的地方。你会步行经过而注意不到,或者只看到几块石头、几根棍子。人们已经忘记了参观,我也放弃了沙阶。
  那个女人当时正靠在我的墙边抖鞋子。我没看到她脚上穿的是什么,只看到她整洁的白夹克,有垫肩和金纽扣。我问她需不需要帮忙时,她跳了起来。没看到我,她笑着大声惊呼。更确切地说,她把我错当成花园里的众多石头之一了。女人告诉我,她正在高尔夫球俱乐部参加一场婚宴,是逃出来偷偷抽支烟的。
  “这些该死的高跟鞋。”她说。她告诉我,情绪低落时,总是更换鞋子。是你在世界上造成的噪声大小决定了你的幸福程度,她说。她当时脚蹬一双六英寸的虎纹高跟鞋,离去时,脚踩在石头上发出“砰砰砰”的声音。
  过了没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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