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方游戏叫!魂幽幽!那银魂之我叫神乐什么呢?大家想个情侣名字

遗路食色记 BY:Basilikoi
赤莲。, 积分 143, 距离下一级还需 117 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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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提要:
我们聪明的郑二犬随手弑了一下佛,将狐狸套上船,暗戳戳送进酆都,去查朴有天旧事;金老板以食会友,结果重遇死敌,手无寸铁,深思熟虑,决定先上了再说,大不了家有恶犬救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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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色二十二·玉灌肺
“嗳,我是孟老板的朋友,今儿刚过来探望他的。您是饴露斋的金老板吧?他的确与我说过您会来的,但下午突然病情加重,我便照顾他早早睡下了。”“冒璋”,亦便是归蕴缓缓吐着字儿,一瞬不瞬地从门缝间睇着金在中。而其垂下的左手,牢牢攫挐有一人,竟是其口中称作朋友的孟老板。该身躯双臂双股已折,呈怪诡之姿耷拉着,不得动弹。听见门外传来金在中隐隐的回复声,他仅艰涩地转了转眼珠子。
“……烦请您等会儿收下。”
“好的,好的。那是自然。多谢金老板体贴了。”归蕴意识到脚边之人尚还挣命,对外面上祥和,手上却加剧扼吭,几乎令孟予同抽搐起来。
及金在中去远了,归蕴这才抹了一脸假相,将半死不活的人拖到一旁。他大发慈悲地松开手,方令孟予同缓上气儿来。
“莫作垂死挣扎了,事不过三,今番你定是没法脱逃了。”
孟予同横了他一眼,虽苍白得如一张薄纸,可神色却不见惧怕。他曾两次侥幸解免,日前得知归蕴再度寻来时,便已晓得难以保全了。但他尚有一事遗恨,哪得就此死去。然而归蕴容不得男人多说一个字了,五指虚握成爪,便直直朝孟予同的胸口抓去。咕唧一声,利指就钻破了皮肉,径取心脏。孟予同也眼睁睁瞪着他将整只手挤入自个儿胸腔,说来也怪,那伤口居然不见有半滴血珠涌出。
一阵掏摸后,归蕴忽地神色大变,他努目一瞪,就见孟予同渐渐泛起一个扭曲的笑容。
“哈……哈……你还是断了念想吧,我早便……将自己的心,给卖了!”
归蕴稍作思虑,喃声道:“狐狸……你竟与狐狸作了交易?!”
他勃然揪住了孟予同的伤口,这幅身躯虽没有真正血肉,可痛感却分寸不差的。孟予同只得虚弱地哼了一声,只提着半口气,却颇为得意:“呵……你若再不去追,可赶不及了……”
归蕴迟疑片刻,将人重重甩下了。既其心脏不复,也活不了多久。见男人终于匆忙离去,孟予同总算松了口气,虚顿地趴于地上歇了半晌,再度起来时,心口破洞竟已缓缓粘合。他立在昏暗的房子里,目光有些涣散。良久,开了灯。
万幸的是,归蕴并未大肆扰乱,桌上的几盏小菜依旧精致地摆着,一旁更有金鼎香兽温酒,本都是备好以俟金在中来作客的。孟予同蹙着眉凝望,似是余憾万分,最终费劲朝门口走去,却蓦地听见咔哒一声,随即便见金在中推门进来了。
“你……没事儿?”金在中也是有些讶异,他环视屋子一周,却并不见有何残乱的痕迹。
孟予同抖了抖薄唇,并未答其问话,垂下了眼,絮声状似自言自语:“你怎生……又回来了?”
“你听我讲,方才那人不是什么善茬。他……”
“不错。”孟予同打断他,“他是来取我心脏的。”
“那你……”金在中愕然。不知该问你是谁,还是问归蕴得逞与否是好。
“你坐过来,我慢慢同你讲。”
孟予同回眸,招了招手。他重喘了几下,率先倚着桌子坐下了。金在中端着疑虑,也忙跟上前去。
“其实他已追摄我数月之久。”孟予同微顿一下,摇头道:“没了心脏,我是熬不过今夜了。”
“你并非人,可我也探不到丝毫鬼气。”金在中的目光略带审视。
“因为我并非活物,不过一身泥土罢了。”孟予同说着,抚了抚桌旁一小台木雕玩物,细看来是一栋房子。刻镂手法娴熟,倒是座精舍。
“死物却生心识?!”
金在中的疑异,孟予同自是看在眼里。他从鬲甑中拈出细颈银瓶,款款给对面人斟了一杯。的然,死物生五感倒还可以,长出心识,金在中却闻所未闻。若此亦是那宝物的奇用之处,再联系起之前姜宅和三桑村两件事儿,金在中恍然有了点眉目,正欲细虑下去,但见孟予同又替他布了些菜。
“都道金老板见多识广,您可猜出我的来头吗?”
“曲院街的银瓶酒;龙津桥下麻腐鸡皮,芥辣瓜儿;东角楼的三脆羹和白腰子。”
孟予同欣喜地眨了下眼,切切地又拨了一碗面食递与金在中,指道:“您尝尝这个,都是我自个儿做的。”
搁于金在中面前的,是一碟玉灌肺。虽叫此名,却与荤食无干,实则是拿白面、油饼、芝麻、松子、胡桃和茴香六味拌合而成的素食,再加入红曲粉调色,抓成面糊后蒸制而成的。切做肺片模样,以辣子供食最妙。
金在中浅尝两口,点头道:“入口虽是筋道,鲜辣却不足。若我没记错,实则得伴上州桥曹家的五辣醋,方够味儿。”
“果然,您确确实实都尝过。”孟予同的语气戚忧,“他也是这般说的:再拌上一勺州桥曹家的五辣醋就好了。可惜始终都不得方子,也就再没吃过一碗够味儿的玉灌肺了。”
“他?”金在中心思回转,“是孟予同造的你?”
对面之人缓缓扬眼,终于点了下头。烫酒的暖气回萦在二者之间,金在中淡啄一口,这酒味道不烈,劲头却似有些冲。腹内热乎乎的,脑中也清明地猜出个一二来。其后,便听见孟予同开口:“他本是伶官,可惜后来时运不济,金人南下,朝政不复。其前半生潇洒放浪,也亏空了身子,无妻无子,一人南渡,其后孤景不在话下。他素喜工艺,于病中捏木梗作泥偶,以供消遣。诸般死物中,哪知偏偏我便生了心识呢?”
“你可清楚缘由?”
孟予同摇首:“由是这么些年,我也不曾再遇过其他同类者,便当是缘分罢。”
“那他终得有一人作伴,想必也欣慰甚异了。”金在中慨道,不知不觉已自斟两杯下肚。
依着这话,孟予同似回忆起什么,破颜一笑:“正是这样,他毫不惧怕我,反而教我为人,一颦一笑我都是照着他的模子习来的。他还讲那朱雀门外的繁华给我听,教我做早、夜市上的诸色饮食。所以我虽不曾历经过,却早将其风貌谙熟于心了。”
“他是想还居故里罢。”
“可不是嘛。”孟予同簌抖的唇齿间暗吁了口气。“只可叹,绍兴十七年,他便拖着病身走了。”
金在中支着脑袋,把玩了下酒杯,轻声道:“他终生不乏看官,得一人还比众人难,也不枉此遭了。”
“也是……但惜我立时便要去了。”孟予同的气息着实虚弱,“金老板您呢?”
“我?”闭目哼了半声,金在中洋洋说道:“先时含恨度月,终曰杂思繁绪缠身。百年后身边空无一人,又遥遥不知何时才到尽头,始察觉孤寂滋味,却无人可说。复过去百年,不觉孤独,反嫌烦众生琐事。此后又百年,闻如不闻,见亦不见,心相如止水。此般,凡三百年,方得以解拖了。而如今,却突然有个不识好dǎi的硬凑身旁来,任他靠得近了,或离得远了……都不胜烦扰。”
“您怕是起了念想。”
“念想……似我这般地过日子,能起什么念想?”
“金老板,您喝醉了。”孟予同幽幽劝了一句。
金在中罢了罢手,埋首笑道:“酔不得,酔不得……等会儿,该有人来接我了。若这便盹睡过去,他必又寻得个好理由来贬损我一番,只言道我是离了他便没法了。荒唐!”
“我既与金老板一见如故,予同他应该也会喜欢您的。我不愿他孤零,您心肠好,也不愿的吧……”
“孟予同”勉强俯下身子,他的面孔在光线下凸显出了裂瓷般的纹路,呼吸粗沉而残破。金在中的手腕突然教他一把扼住,下意识缩了缩,却无力抵抗席卷而来的倦意。指间的酒杯也轻松歪倒,半杯醇香便浇落到桌边的木雕上。
“师傅缘何不收我为徒?”
“你自有去处,不囿于我庙宇寸地。”
又梦见那一地秋风金黄。每每月朝,金在中都便会如此作问,并得到如一的答复。他随住持扫叶,方寸后院却似如何都清扫不净。可金在中始终不解,他无父无母,蒙寺庙收留,不知哪处来,又怎知哪处去?直至某年,冯渐的出现,令其明白了归属。那日,冯渐暂寄于寺庙,甫见他,便老成地问了许些问题,毫无孩童模样。然而金在中大都不明其意,只听懂了是否愿随其离开的询问。金在中兴奋应允后,便是山间学艺十年相伴,大江南北十年同行。算来,也不过二十年的光景,比起金在中禹禹独行,穿过宋元明清、踏遍天人地鬼的岁日来说,甚为渺小。
他与冯渐相处,初始并不和睦。金在中爱哭爱笑,至情至性,冯渐却一律视而不见,抑或不通心窍。志学之年,孟冬,他初度承师命离山,须浃月方归。金在中则以风寒外感,不得跟随。孰料出门不及十步,冯渐便听到身后响动,雪地里金在中印着或深或浅的脚印追来,犹言不舍。
“何谓不舍?”
金在中不知他蒙昧到如此地步,又是急又是恼。情性一词旁者如何能教?可面前之人确实认真透着愚惑。
“便是不论喜悲嗔痴都离不得,生老病死都弃不下!”
冯渐凝虑半晌,目光有一刻的松动。他豁然呐呐说道:“原来如此,我方明白何谓不可或缺之人。”
金在中听了,不禁心头一热,喜极应声。冯渐忽而牵他手来,在其掌心掼以雷符,紧握,道:“以我之名,可御邪气侵扰。你莫牵系伤情……须得安生养病。”
不善言辞,也碍不住假以达情之意。金在中垂视着火辣的掌心,那人却已背身在雪地里去远了。良久,他才骤感寒日肃冷。冬风透骨,旋踵间,双手竟冰得发颤,金在中提腕一瞧,诧异发现那雷霆之符上正插着根钻心钉。
“冯渐”两字早给郑允浩剔去了。半醒之间,金在中突然意识到这点。
他撑着脑袋坐起,发觉自己竟就在桌旁酣醉过去了。桌上酒菜俱已抹尽,就连孟老板也不见踪影,整间房子空荡旷敞。金在中呐声唤了几下,无人应答,随后便发现四周温度冷得他牙齿几乎打颤。他哆嗦着起身去推门,门却纹丝不动,似与空气凝住一般。金在中蹒跚两步,复又推窗,结果无二。而兹时,体温持续以可感知的速度骤降,金在中方意识到危险。
不明状况之下,金在中退到墙侧紧蜷住身子,就连眨眼这轻微的动作也变得异常艰难起来。咄嗟之间,眉睫竟垫上一层冰霜。只是随后,金在中便发现寒冷之源并非四周,而是他自己。因其不经意间垂眸见到墙角缝淌有一排潮湿的液体,竟毫无凝冰之状。他颤巍巍地伸手点了点,一尝,辛辣味道熟悉起来。
“银瓶酒……”
昏睡前的最后一幕乍然迸现。金在中心底一沉,始察异状。这屋子并非原物了,只怕是木雕幻化;而他自己,想必已不是肉身。除却基本的制鬼防身之道外,他向冯渐所习之术法实则不多,现下更是毫无头绪,只恨自己枉信了孟予同。
“六壬藏魂。”
郑允浩攒眉低喃了声,一把将手中纸笺攥紧。
“狐狸写什么了?是……是老板出事儿了吗?!”巳儿紧张发问。才然清扫厅堂,却在曾挂烟林图那处拾到了一张信纸,落款竟是“绥绥”。
狐狸所留之言看似持敬,字里行间却滑黠毕现——谛听大人惠鉴:临去前忽忆起一事,孟予同早便先于你同我行过一笔交易,愿以其心识换得一人永伴,我便教与他六壬藏魂之法。近日来金老板与之交往过甚,我却因身负您所托重担而忘记提醒。但愿您察觉及时,莫错时悔极。绥绥敬上。
好一句“忘记提醒”,推得一干二净。郑允浩只道早将狐狸牢牢牵稳了,哪料得这岔子。是时候,街头传来饕餮一声急吼,郑允浩更觉不妙。
待赶到孟氏菜馆,哪还有半片人影。桌上布有残羹,炉里兽炭尚燃有明火。六壬道家之秘法藏魂一术若用于正途,当藏护魂魄而种生基;若用于歧途,则祸害无穷。藏魂得须有物所寄,正因树海山石俱能随取作为介质,郑允浩一时间也无法探出哪里蹊跷。他细细打量了一番空屋,半盏茶的功夫后才将目光逗留在那座小得不起眼的木雕上。细看来,竟与孟氏菜馆的梁架颇有相似。
金在中正觉意识模糊,麻木发僵,就感到身子倏地被谁提拎起来。再回过神时,恍惚见到郑允浩蹲在身旁。
“冷……”金在中战栗着发声,本能地朝热源扎去。
郑允浩顺势一搂,只觉怀中之人冰如铁石。即便离了肉身,也不该失温到如此地步才是。金在中脸色青白,紧闭双目,被郑允浩轻唤良久,才意识到这并非梦境幻象,当真是郑允浩将其魂魄从所困之屋抱出来了。
“是孟予同……不知将我肉身藏哪儿了……”奄奄气息扑撒在郑允浩颈窝处。“但他将死……定然去不远的……”
郑允浩抹了抹他唇上寒霜,一把将人抱起。虽则孟予同走不远,但要毫无头绪地寻出他的去向,也实为难事。况且,金在中的肉身与魂魄业已分隔过久,一旦逾时,就算找回生身,也怕是回不去了。显然,当事者亦明白形况如何。他环于郑允浩颈上的手紧了紧,叹声道:“生死簿也无我姓名,做人抑或游魂……想来本无差别……”
“哼,你自然无差别,我岂不吃亏?”
“是了……你谛听大人受亏不得。若不嫌弃死尸一具……我只管把那色身送与你。你爱如何……便如何!”金在中说着,竟挣扎要起来,却哪敌郑允浩的劲力。
郑允浩好笑他临死还不忘与自己动气,更作揶揄:“可惜我没那癖好。否则也不消留你活到现在,折腾个没完。”
“腆着脸……急来救我的人,有什么底气说这话?”
郑允浩倏忽变了神色,紧搂住金在中转了个身。见他凝重盯视着窗外,金在中不禁也屏息。星月阑干之下,清晰的狼嗥阵阵传出,极为规律。
“狼……”
“是地狼。”郑允浩眼底一沉,“只怪你这生魂养了千年,可口至极。”
《尸子》所谓地中有犬,便是此物了。地狼生于地土,啖食鬼魂,一直以来都被下界视为蟊贼。因其灵智不高,反因兽性无畏无惧,如鬣狗般一旦辈作则敢于狮虎口中夺食。霎眼间,房舍四周已成包围之势,恐怕十数只尚不止。本为平坦的地面也接连鼓起土包,攒动游走。
将金在中放回椅子上,郑允浩四下一打量,提臂便将门侧的花槅长牖给卸了,窗框被断成木棍,恰好称手。金在中正昏沉蜷卧在椅背上,却忽见自己正下方的地砖炸开了一道细罅。惊呼还未脱口,郑允浩的棍梢已缠粘过来,将他连人带椅地勾回其护翼之下。金在中顺着惯性旋了半圈,便瞧清了眼前从方才地底处钻出的地狼,一排十只,黑黄的皮毛溶于夜色,目中凶光熠熠,聚精而来。那犬齿反射出森寒白光,舌头卷着涎水,好一幅馋相。不知是否因暂做了残魂,身心都孤薄起来,金在中面对眼前狩猎者不禁打了个寒战。同是犬类,他这刻终于念起郑允浩的好来。
对峙不过一瞬,郑允浩便翻转手腕,插地一顿,化守为攻。如金龙转尾,旋臂进身,直取饿狼头颅,扣棍捷打。半人多高的地狼顿时迎击而上,群起恶嚎。它们身形极为迅捷,齿爪狠烈,不时云行遁地,试图闯破郑允浩棍锋的护罩,却全被推拦在一线之外。擒贼先擒王,郑允浩知其头目不在此中,未下狠手。果不其然,不多时,便另有按捺不住的数只地狼隐绰绰地从金在中身后冒了出来。
不及金在中发觉,椅腿便遭一狼咬住,其后狼王急速蹿出,朝金在中扑面而去,腥凉的鼻头几欲触上他的下颌。时下,郑允浩却如后脑生目般迅即回身,棍梢似风箭三弹三扫,抽底掀翻了木椅。金在中顿扑空中,几只伺机以动的地狼连忙纵跃而起,数张血盆大口冲他呼啸。说时迟那时快,郑允浩剽疾旋身,横腿一踹,即令八仙桌直冲半空狼群撞去,而金在中则跌落桌心,一滚身便重回了郑允浩怀里。
交锋落败,被撞散的狼群缓缓爬起,分两拨重新聚集。兹时,立于当中的郑金二人俨然呈出被前后夹击的势态。金在中半倚在男人身上,见其眼角不知何时染上一丝划痕。他刹那间有些挪不开视线,哆嗦了一下泛青的嘴唇,轻抬手以指腹将那血珠子给刮掉了。
“怎么?终于知道心疼我了?”郑允浩与狼群凝伫相望,却分神戏言。
金在中默声半刻,似是当真思索起其话来。随后眉目一动,也并未驳口,只淡淡撇开了视线。扫眼见到厅内打斗得狼藉,金在中方突然意识到,郑允浩之所以以此般朴素的法子制敌,实是怕误伤了自己那不知藏于何处的肉身。
“在地下……是冰库……”金在中盯着土砖上因地狼的行动而破出的一条条裂痕,恍然顿悟。
这群地狼有备而来,以土为媒介,不乱阵仗,可活动的痕迹却如凹字形,莫名留白了一处,则说明那处地底是空的,再联系自身寒冻状况,金在中越发确信。
“明白了。”
郑允浩沉声说着,凝眸瞪向虎视眈眈的狼王。当即挑衅地提起棍子,扣地一敲。
食色二十三·青虾卷汆
当孟予同于警署再次见到狐狸时,他便意识到自己已身如穷禽了。审讯他的警官正将其凌逼恐吓了一番,前脚出门缓口茶水,狐狸便后脚出现在了桌上,稳操左券地望着孟予同。
“那道人又寻你来了,小娃娃。这回我可再没工夫保你了。”
孟予同翦眸一颤,狐狸一把便抓住其松动的神色。
“你若将心脏送与我,我尚能还你一愿。若是教那道人夺了去,你可就凭白什么都没了。这买卖,你当真不做?”
一切都是因为这无故诞生的心识。他一身土木,就此成了人。善于模仿,安于人潮,酒绿灯红间更比那些边缘者还似人类些。孟予同自是明白的,狐狸前两次暗里救他逃于归蕴魔爪,无有出于善意的可能,不过都是觊觎他这颗心罢了。
“我答应给你。”垂下眼睑,孟予同终于吐出这话来。“但有一求。”
狐狸竖起耳朵,兴奋地舔着指尖,急声道:“你讲!”
“我既答应免予同孤苦,即便身死之后,也望有人替我永伴他左右。”
“永伴……这肉身冰贮尚可不腐,魂魄何以不被鬼吏所缉?”狐狸思量片刻,黠笑道:“好,我便教你六壬藏魂一法。无论你瞧中哪副灵肉,随你所用。”
“你当真不欺我?”
狐狸倾身凑上前去,拍了拍孟予同的脸颊,不怀好意地五指贼溜溜滑到他心脏那处,沉吟道:“但凡做生意,我狐狸最讲信用。自不受亏,也不欠情。”
孟予同眼底的不安与绝望缓缓淡去,对视着近在咫尺的人,眉尖一蹙,那狐狸的指尖就已奋亢地直插而入其胸膛。孟予同痛吟低喘了两声,好在狐狸并未故意折磨,只将手掌黏糊糊地在其体内转了一圈,便托着一颗蓬勃的心脏抽出手。
“的是奇物啊!”狐狸喃喃自语道。他满心满眼地俱是手心里这颗金属光泽的玩意儿,惊喜欲狂地收纳入怀了。死物之心,他怕是第一个见识到这宝贝的人。
“上哪儿去?”
转神来,见孟予同蹒跚起身,仅留了副障眼躯壳在椅子上,狐狸不禁提眼瞧了瞧他极不稳当的背影。五官五感虽能支持这人再熬些时候,却所剩无几。
“既已将死,料些后事。”孟予同虚渺的声音杳茫地飘来。
而其后事,唯一人而已。
摔在冰窟旁并难以爬起之时,孟予同仍因此一念未断而挣扎着。他仅将金在中的肉身拖下来就耗尽了残存的气力,但其魂魄尚留在外头。迷离之中似听见有轰斗的响动传来,孟予同已感到视听嗅味触等知觉悉数弥散而去,而冰库大门那处的光芒他亦无论如何也够不着了。他扑爬到尸体身上,却再也无能偶尔与“他”上到地面看那不变不移的故里月色。紧随着哐当一声,寒丝袅袅的地库内不再有半点儿人气,徒剩两具尸身,及滚落在地的瓷偶。
与此同时,半间屋地都随着郑允浩的一击恶劈而炸裂开来,将钻土而下的狼王径直挑出。他仍一手揽护着金在中,另一手如灵蛇之动,横棍扫开蜂拥的队伍。那尚未稳住脚的狼王即便遭遇了顿密集的迎扎,随后郑允浩扬手便是一怒夺气的劲儿,夹着捅天穿地的狠厉。狼王的喉咙应声而裂,棍锋势如破竹直戳至底,插入地下半尺有余。热血刹那间喷溅而出,其标志性雪白的领鬃顿时浸染。眼见着狼王无以瞑目便断了气儿,如一面血帜立在地中央,其余地狼都踌躇着止住了动作。郑允浩收了手,静静扫望着这群乌合之众。果不然,地狼闷吼了几声,立谈之间,便遁于土下,鸟兽散而去。
金在中紧绷的神经方才松下,恍惚于外,被郑允浩抱至那处疑地,确然发现窖盖。该冰库下深数米,甫一踏进便冷飕飕地寒峭迎面。四方尽头,筑有冰窟一座,内里安然仰卧着两具肉身。除去冰霜覆体外,与活人无异,纯然如蛰眠一般。
“他竟将孟予同的尸体藏护至今。”
郑允浩咂嘴摇了摇头,另又迅速将金在中的魂魄放还其身,重将那具已冰透沁心的躯体抱起。待金在中瑟瑟转醒,又是去了半刻功夫。身体的机感一瞬间纷涌而袭,金在中倒抽一口凉气睁开眉眼,竟觉越发尖冷。他团于郑允浩胸前缓了缓,低语道:“他留那副空壳有何用,孟予同定早便转轮数回了,也不知真正孤零的是哪一个。”其后,金在中又勉强以指点了点那地上的瓷偶,郑允浩会意地替他拾起。
这偶人瓷肌丰腴,绛唇半张如吟哦,眉眼生动栩栩,足以见其主人之用心。金在中握着这物,紧蜷了下手指,轻呢咬字道:“错信于人,我毕生恨极。”言后,施劲残力,振腕一摔,这瓷偶便应声碎地,四分五裂再无原来面貌。
其利落举动,略出郑允浩之意料,不想他竟会在自己面前这般毕露性情。男人笑笑,转身外走,以金在中目前的状况万不能再多呆。
回到厅前时,发现一直蹲在门外俟着分羹的饕餮竟已偷嘴将地狼的尸首吞吃了大半。郑允浩目不斜视地拍了拍其额顶,为奖励它报信及时,道:“吃干净些。”
稍稍一回温,金在中全身的冰渣便都开始融流淌水,潮潮的湿了一身。饴露斋那盏灯依然久明不灭,巳儿骇游鬼,因而只将脑袋探出门缝,阒夜里一直切切望着路口,直至瞧见那处腾起一个人影,愈来愈近,方喜极窜出迎接。其后,他又应郑允浩吩咐去熬些祛寒姜药,而后者径直将金在中抱去了浴室。
温流沐身的瞬间,金在中打了个激灵。腿虽踮稳了,环于郑允浩脖颈的双臂却没撤开,舒适地嘘叹了半声。
“你今天……”格外随顺。郑允浩掖着这后半句话在眼目笑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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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在中全然不知自己如何出的门,喝的药,上的床,只一觉黑甜无梦,至天明方转醒。他莫名觉得有些潮热,舒展筋骨翻了个身,便见巨犬一只伏卧在侧,皮毛如被,搭卷在自己身上。金在中再低头一瞧,自身也是不着寸缕。想来,郑允浩是怕他夜里觉冷。
除却上次在姜宅粗略瞧过,金在中还不曾细细打量过这身兽躯。眼前的皮毛黝黑发紫,光亮得确如一席上好的毛毯,腹部半露,正贴裹着自己,极为温热。金在中不由得上手捋了捋,那双即便睡着也支楞着的兽耳便扑了两下,鼻头一耸。金在中不禁发笑,频伸转枕,欲起床穿衣。谁料刚动了动身子,勾卷着自己大腿的长尾便扬了扬,冲他屁股不轻不重抽了一下,直抽得金在中一愣,回过神来,哽着半口气朝憨犬宽厚的额门上招呼了一巴掌。一巴掌下去,郑允浩眯着眼瞟了金在中一下,调个头,继续胡噜去了。金在中再要起,那韧劲儿实足的尾巴却缚得他起不得身,直被缠得又困了一觉。
至午后,赖于床上骂俏绰趣的两人才被打扰,是巳儿前来敲门,说要去酆都的御史台看热闹。
“什么热闹?”
“他们说,酆都帝要罚神荼郁垒俩将军守城不力,当众受刑一百鞭呢!”
金在中闻言一怔,允道:“那便去看吧。”
巳儿方欢天喜地跑出去了。
“朴有天这般作怒,定是抓不着狐狸又无可奈何。”郑允浩说着笑吟吟扭头,问身旁人:“一百鞭,解气吗?我送你这份大礼,不去看看?”
“无聊。”金在中憋出这两字来,语气却分明很是受用。“那我还你一礼。”
郑允浩应声点头,当即搂着金在中欺上身去,脑袋拱进他才将穿好的衣服里。金在中连连推开,笑骂他犯痴。
“整日没三没四的!”金在中重新扣好衣纽。“我是讲,经孟予同一事儿,我貌似对那串宝物的来头有了点儿眉目。”
郑允浩这才支起身子,细听起来。
“那偶人恰巧因用裹了宝物的泥土幻化成身,所以死物才依五官生心根,心识是因‘识蕴’所致。在三桑村,众人色体逃脱轮回,眼耳鼻舌身久存不亡,是‘色蕴’所致。而姜宅里一家上下,造作诸业,是‘行蕴’所致。其间必然有些联系。”
郑允浩教他一点拨,豁然沉吟道:“看来,依那些宝物碎片所涉及的事儿,不是偶然,而是法身。”
“法身?”
“你该晓得,自开天地以来,帝释天与阿修罗便混战不息。当年最后一役中,帝释天的金刚杵被一击砸碎,两败俱伤。而这金刚杵并非一般神物,它一面是金刚界,一面是胎藏界,含五智五佛。其掉落后婆娑方能开启‘现世’,所以才说——现世如来,为五智所成。这五智分别是法界体性智,对应识蕴;大圆镜智,对应色蕴;成所作智,对应行蕴;平等性智,对应受蕴;妙观察智,对应想蕴。恰与你所提事情对上号了,所以,应分别为五蕴法身所现。”
金在中讶然:“如你所讲,这一系列物什,岂非金刚杵的碎片?如今……还剩两枚尚未露面。”
“不……”郑允浩顿了顿,“若我没猜错,仅剩一枚未浮出水面了。”
“你早便怀疑朴有天那儿存有一枚?”
郑允浩颔首默认。金在中不禁凝眉,切切道:“我看沾事儿的均不曾有什么欢喜结局,还望猫儿莫步了后尘才好……对了,帝释天与阿修罗自那以后又如何了呢?”
郑允浩耸肩:“无人清楚。据说阿修罗是自行闭关于他化天的,而帝释天离去无踪,二者自当永不再见。”
于这迷局,总算有了些进展,只待狐狸那头的回应如何了。而饴露斋的气氛也进入到前所未有的温煖时期,就连不谙人事的巳儿也已察觉到了不同往日的氛氲。好似热起来的日头,终于使金老板破冰。不仅近来处事态度软款,还叹说饴露斋的摆设过于幽素了些,临将立夏,该讨买几盆花叶来装饰装饰,可没把巳儿唬得一跳。
凌旦出的门,一路步行向南。巳儿就闹不明白了,为何两个主子就近的集市不去,偏偏绕远呢?想是若有俊啾在,定是什么都晓得的,可惜猫崽子不在了,也不知还回不回来。巳儿跟在两人后头挪着步子,虑及此,不禁觉得嘴里啃着的糖薄脆,都不那么甜了。金老板昨日还做了好些零嘴给他:鹅油桃酥,马蹄卷,芋仔饼,还有素馅的粉花香瓜,似乎就是为了够他吃一天的。巳儿吮了吮手指头,望着前头两个悠闲踱步的男人,貌似终于明白了点什么,而自己莫名有些想转回屋去。
下晌时分,两人才在逛完花展后,随性买了五盆花。出来在马路坡上一瞧,恰见南山远黛好景致,翠雾浓淡相宜,群峰绵邈。
“那处好似我幼时所居山庙。”金在中忽而遥遥一指。
郑允浩眼神一转,便提议前去瞧瞧,当即令巳儿捧花先自行回饴露斋。巳儿应了一声,便将足有他脸盘儿大的花盆一个迭一个往嘴里塞,如栗鼠般鼓了鼓腮帮子,便全装带进去了,乐于挥手道别。
郑金二人则迎着山阶走去,只是曲径交杂,加之金在中记忆模糊,自然有些迷道,一时觑不见庙宇何处。后不出半个时辰,一场留客雨骤然降至。两人急寻避雨之处,反觅得一间荒僻破庙,正疾跑到门口,郑允浩却突然将金在中一拦,目光直直盯向内里。
“怎么了?”
金在中的问话声尚未落下,便眼睁睁瞧着身旁的男人隐没在半空,随后脚边有什么东西扒了扒他的裤管。金在中低头一看,大诧。他将那不过两巴掌大的犬崽拎起,压低声音:“你……你这是作什么?!”
“郑允浩”往他怀里一拱,说话声音倒还自然:“先进去。”只是无论如何都怪异得好笑。金在中僵了半刻,极不适应胸前这柔软的一团。正这时候,侧肩遭人推撞了一下,一对男女擦过他迅疾跑进了庙里。
古怪地又瞪了怀中这软乎乎的家伙一眼,金在中才半信半疑地往庙里走。这破庙空间迫窄,单映入眼帘的神像便占去了半壁。里面已经坐着好几人,除却才然跑进来的一对男女,还有一领着孩子的妇人,以及……沈昌珉。
金在中讶异唤了他一声,沈昌珉方才抬头,亦觉惊喜。他搁下正戳着火堆的木棍,凑到金在中身旁来,一眼便瞧见其怀中之狗,分明是隐了头角的谛听模样,咬舌道:“你……几时养‘狗’了?!”
金在中扬眉摇了摇头,以眼神示意其自己也不知是如何状况。沈昌珉更不晓得郑允浩揣的什么心思了,不好多作声,其后便听金在中反问他为何出现在这处。
“别提了。”沈昌珉挠挠脑袋,悄声道:“教一小精怪偷了东西,追到这处来的,才将打了一场,谁知疏忽让他逃了。”
“你那又是要做什么?”
见金在中指着他那刚用砖块砌起简灶发问,沈昌珉不好意思拍了拍自个儿五脏庙,笑说:“肚子饿……正好那大娘买了一大堆菜食米面,而她小儿也喊着想吃饭,我便想讨些东西来煮。
似是要应证沈昌珉的话,那小儿连连拍着巴掌,咕哝着:“吃!吃!饭饭!啊……狗狗!唔汪……汪汪汪!”
这番举动不禁惹旁人斜目,因那男儿看样貌已是十来岁年纪,却露出这等憨笑稚语,想必智识并不如常。那妇人也是一脸枯槁无奈,目光死灰一般,只紧拉着孩儿在身侧。
暴雨连绵,眼见一时半刻是停不下了。而沈昌珉已着手焖煮起米饭来,正对着生食材发愁,讨好地瞅了眼金在中。将表示抗议嗷嗷蹬了几下腿的郑允浩放在一旁,金在中起身上前,大略一翻弄,便觉奇怪。这大堆粮食里,鸡鸭鱼虾肉骨米面竟一概不差,就买菜一趟来说十足过甚了。可那妇人避开了金在中探寻的视线,仅一言不发地盯视着虚空。
“其余大菜不便处理,就弄道虾吧,可拌饭吃。”金在中说着,将那一大袋青虾捞了出来,令沈昌珉去洗净。随后,问向角落处的男人:“请问有小刀吗?”
那对情侣貌若正闹着别扭,女方挪了几次位置,偏生不许男人坐于她旁侧,只闹得那唯唯诺诺的西装男不知如何是好。此刻听见金在中的问话,反应半晌才回过神,解下腰间钥匙扣上的万用刀,礼貌递了过去。
金在中谢过,接手沈昌珉递来的两大碗虾,复又睇了眼焖饭的小锅,疑问:“哪处来的炊具?”
沈昌珉扬手一指那塑像正下方摞着的一碟锅碗,答说:“估摸着是哪个流丐的,暂先借来救救急呗。”
金在中回眼便开始处理起虾肉来,将生虾全部去掉头壳后,虾肉摆于掌心,以刀从大头至小尾,连批成薄片,且首尾竟不断连。沈昌珉一边钦赞其刀功,一边从怀里摸出个红黑色的罐子来。随手掏摸,竟摸出一瓶瓶料物来。
“这不是……善恶罐吗?”金在中好整以暇地瞅着。
沈昌珉弯着唇角掩笑:“偶尔偷偷装点别的,还是行得通的。”
本指望着鲜虾清汤也可够味,不想还有作料可用。金在中当即以椒、盐、酒、水腌渍好虾肉,并将方才切下的头壳擂碎在碗中,开始熬汁,滤过渣滓。元汁的香鲜已然惹人垂涎,又加些清汤烧开,入虾肉汆熟。一及肉色红白浮起,卷曲成瓣,芙蓉色暖,金在中便浇汁于米饭上,盛了两碗,即令昌珉率先递与那妇人。
再低头,发觉郑允浩不知几时也跑到他脚边来了,此刻却是一推就倒的娇小模样。金在中忍俊不禁,添了一碗汤饭搁于他面前。郑允浩也不顾他指笑,毫不讲究,埋头便呼噜噜吃起来。金在中蓦地夹了夹他的短耳朵,低声道:“你就这般别变回来了,我养着你倒更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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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色二十四·瓤杏
庙里六人竟就着虾与米饭饱餐了一顿。霖雨涟涟,依旧没有要停的意思。大家彼此生疏,各安一隅,便静默下来了。唯有那对伴侣仍不相中,任男方如何赔脸子,女人都不作搭理,调头补妆,尽与他憋性制气儿。后来又不知男人解释了些什么,女人越发动怒:“……成天到晚捣鼓那些没用的!一点儿破家底都败光了!东西呢?我这回非把它砸了!”说着提臂就要与他抢包。这骂声不小,矮个儿男人顿时羞窘,急急呛了句话,两人眼见着便要吵嚷起来,外头却又突然窜进个姑娘,学生打扮,顶着湿透的背包,显然也是来避雨的。女人这将才回了理智,怕教外人看去笑话,生生忍气,吞下谇骂。
见庙里人多,小姑娘推了推厚重的眼镜,似有些怕生,目不斜视地垂首走到靠近神像的空地坐下了。她躬身缩着,兴许是察觉到气氛古怪,不自禁打量了打量周围人。最后,无意对上金在中的视线,盯着那幅好皮囊瞬间红了脸。别开头片刻,这妮儿复又好奇瞟了几眼金在中怀里揣着的幼犬。
郑允浩正躺在金老板臂弯里抖着后腿打盹,被目光一洗礼,霎时睁开提溜秃噜的俩眼睛,恶呲了下白牙,却迎面被金在中一巴掌盖了脑袋。而那姑娘则得了金老板的一个赔笑,自然愉心。
看天气模样,免不得要在庙里过上一夜了。因着郑允浩前头这番怪异举止,金在中始终谨备,对庙里这帮人亦是关注非常。啰唣够了的情侣冷静下来,男人内急,绕到神像后头行方便。孰料他前脚刚背过身,金在中便瞅见女方掏摸起他的拎包来,蹑着手脚翻出了个物什,不待金在中瞧清明就匿于身后了。待男人转头回来,自是什么也未察觉。
火食香味儿徐徐散尽,几人正昏昏欲睡,门口却乍然闯进个邋遢的汉子。举止野调,污水甩了一地。他隅目扫视,被鸠占鹊巢的怒气在瞧见自个儿的锅碗均遭取用后升到了极点。男人正欲大动肝气,却瞅见沈昌珉与他对峙立着,揎拳捋袖,不是好惹的模样。衔持半晌,沈昌珉倒给了他个台阶下,好声道:“一时情急,借您餐具使使。我们这就给收拾好了。”
带小儿的妇人闻言也起身来,与昌珉一道收拾碗具。流浪汉便不好作怒,粗夯地进到最里头,将那刺蹙不安的小姑娘轰起到对面去。然后一屁股坐下,瞥了眼不远处锅碗里的残羹,粗哼一声,倒头酣呼。
妇媪麻利儿地洗净了碗具,重搁还神台上。金在中这才留心到那神像,瞩目一瞧,竟是一尊铁筑的钟馗像。高近两丈,苍髯如戟,张目狞视,手持一柄铁椎,自是不怒而威。这钟馗与冯渐当属同业,然及彼时冯渐成名,钟馗早已作了鬼官,二者交情不过数回。只是作为鬼道之首,他对后生冯渐的态度可谓是恭慎持敬,一度令金在中不解。更况当初投石无门之时,亦是钟馗默示他去寻地藏菩萨的。眼前这雕塑业已锈蚀斑斑,金在中不禁唏嘘,复又打量了几眼,腕子便蓦地遭了郑允浩一记龁咬。金在中吃痛,嫌他心眼儿如针尖小,却不好出声教训。见四下里都睡了,便也和衣而眠。
二天清晨,庙内骤然炸起一声铿响,将困眠中的众人吓得惊醒。随后便响彻惶遽的尖叫,带小儿的妇人战巍巍地指向神台下方,哆嗦道:“死……死了!”就见那位昨日还与男友拿乔得恁般鲜活的女人,这刻竟俯面躺倒在钟馗像底下,眦着无以瞑目的眼珠子,死了。钟馗手里的铁椎连着半个拳头一起断落,几乎砸碎了她的脑袋,血糊淋剌的。
“什……什么?!我的眼镜呢?”众人都围上前去,而那学生妮子则眯缝着眼儿,蹲在地上扒捞。这混乱中瞧不清事况的她,最是无助。
金在中也忙起身来张望,发现郑允浩竟早醒了,事不关己地在其脚边捋毛。他只得与沈昌珉使了个眼色,后者点点头,进前去稍将女尸检查了一番。时下,霪雨已经歇了,那流浪汉大骂了声晦气,气咧咧地调头便要出去,却教沈昌珉亮声喝住了:“慢着!这外头才将晴的天,地也未干,庙内却一个湿脚印都没有。即便是说——凶手,就在我们几人当中了。”
沈昌珉此话一出,又有人倒吸一口凉气,随后惊疑地彼此顾看。
“臭娘儿们!你瞄老子的那是什么眼神?”流浪汉对着离他极近的妇人举了举拳头,“我他妈又不认识那女的!”
“我……我也不认识。”
“我也是!”
唯剩的两个女人全慌张地摆了摆手,其后,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到了被害者的情人身上。这男的呆愣地杵着,然而确是看不出哪里有什么悲心的模样,愈发惹人作疑。他忙急火火地辩解:“我两个相处不过才个把月,我……我是什么也不知道啊!神像……神像本来就生锈了,这难道……不是意外吗?!”
“意外?”沈昌珉嗤笑哼道:“我先才也以为是意外,直至发现了这个。”他自许不疑,从女尸周围摔坏的碗片中拾出一片精光忽闪的物什来。
“这半枚碎眼镜片,何以掉到尸身旁边来的?”
一听到说镜片,该轮到那小姑娘怔神儿了。她几欲行哭,不成声地诉道:“我……我睡觉前摘下眼镜,就放在一边的,也是刚刚醒来才……才发现自个儿眼镜没了,其他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啊!”姑娘说着,指了指脚旁碎成渣的玻璃,那尸身旁的半枚便是由这里头来的。
沈昌珉审视了一圈众人,两指夹着镜片笃定道:“不管是不是你,都说明在我们醒来之前就有人行动过了,并将很可能为辅助杀人器物的镜片遗漏在此。换言之,这便是一场伪装成意外事故的谋杀!”
听到此处的金在中揉了揉额角,拿鞋帮耸了下“犬崽”的尾巴,疑问:“到底怎么回事儿?”郑允浩竟不理他,直勾勾盯着庙门旁侧的地面。
“照这么说,最可疑的当属这位大婶了……大家刚醒来还搞不清楚事况时,这位大婶便率先发现尸体了。”小姑娘畏缩缩地指了指。
“话可别乱说!”妇人紧搂怀中幼儿,高声反驳,“我睡的地儿离神像最近,最先瞧见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确实,神像正对着门口,右边这头睡的是流浪汉、昌珉及在中他们三个,而另一头由里至外则睡着这位妇女跟孩子、学生姑娘、那对情侣。此番一看,又有一处不解了,死者睡在最远处,为何大清早的要走到神像跟前来呢?沈昌珉挠挠头,忽而拊髀道:“我明白了!凶手定然以什么理由将死者引致佛像跟前,而这断椎亦是他早便设计好的机关。”
“如何设计?”众人显然对他的话将信将疑。
沈昌珉摩挲了片刻镜片,煞有介事地打量了一下断臂的钟馗像,才道:“如果我没猜错,这铁椎早便是断的了,凶手却靠肉眼不易发觉的丝线将其固定。你们想想,只要在断口处缠上几圈,并将余绳斜拉起,经神像顶部绕到背后,用地上的残砖碎石压住,可不就人不知鬼不觉了么?而这镜片,亦是杀人的关键器物。只消在上头覆些雨水,便能迅速将外头的阳光折射聚焦进来,细线一旦因高温烧断,断椎即可将正底下的人砸个正着!而最后,凶手仅需在我们醒来的那一时混乱之中迅速将绳线扯回怀中就够了。”
“所以凶手是……”
“正如你们所想,凶手显而易见,便是昨日唯一去过神像后头的人!”
男人惊恐:“我……我不过小便了一下而已啊!根本不曾瞧见你说的那什么机关……”
“我昨日也仔细着端详过神像,未见有线绳的痕迹。”连金老板也开口来拆台了,沈昌珉一时撇下了嘴角,便又听见金在中朝那男人发话:“您若不介意,容我问问。您那拎包里是有什么物什吗?死者曾悄悄翻掏过。”
男人一怔,连忙扑到他的黑色拎包上,打开一瞅,蓦地嚎嚷起来:“我的刻花青瓷碗呢?不见了!”
“刻花青瓷碗?”金在中忆起女人与他动口角时的骂语,会悟:“你是个藏家,亦是因为这个才与对象起了争执。”
男人急得抓瞎,道:“我那南宋的青瓷碗,不同一般藏物那样长相精致,看起来就似个破旧玩意儿,可那是响当当龙泉窑的产物!浙料煅过,碗沿一圈胭脂宣红,如今制法失传,无价之宝啊!你们快给我找找,谁寻着了随口开价都成!”
“莫寻了,这不是嘛。”沈昌珉拿脚尖踹开一片碎碗,混在那堆磁瓦中间的恰便是男人口中的胭脂宣红青瓷碗,仅剩残片了。“你情儿一心想砸了它。这下岂不越发明了,你就是以这碗诱哄女人寻到神像跟前来的。”
男人无心争辩,跪坐着捧起那碎瓷片,一脸肉痛。先前死了女友时,都没瞧见他这番模样哩。
金在中叹口气:“昌珉,借使你说的那机关成立。可醒来时大家的位置都没曾变换过,这人睡在最外头,若要于几秒钟内到神像前头来收回线绳再及时卧回去,实在难以不叫人注意到。”
沈昌珉似是料定金在中会如此说话,他满怀信心哼了一记,亮声道:“不错!所以他是需要帮手的。因而这其实是一场——群体谋杀案!”
霎时鸦雀无声,金在中挑眉,好整以暇地瞅着沈昌珉,看他还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这一场精心的谋杀,其实是你们四人……”沈昌珉眯着眼,将流浪汉、妇人、学生姑娘及死者男友一一指点个遍。“共同策划并反复演习过的!想来在我入庙之前,机关便已由作为‘流浪汉’的你布置完毕了;而以男友身份在死者那儿潜伏数月的你,任务则是将女人诱进圈套;将杀人器物背人眼目地带进来靠的是小姑娘你;至于婶子您呀,离神像最近,当是收走余绳物证的不二人选。哼,我且问您,一趟买了这么多吃食作何用?岂非……是因你们几人打算兹事儿过后共同庆功一番?”
这妇人顿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吃讷片刻,竟然阁泪道:“我……我作什么干那伤天害理的事儿!我自知身体熬不过多少时日,也没地儿托付这讨命鬼,便本就打算跟孩子自寻了黄泉,一了百了的!”
那痴儿不懂得自寻黄泉是何意思,还在娘母怀里开心踊跃。沈昌珉却是震诧,解释不出话来。而半天苦蹲着听沈昌珉念叨的粗莽汉子终于忍耐不住,开口道:“啐!若真要杀人,你讲的这些娘们唧唧的步骤有个屁用?荒郊野岭的,直接杀人埋了分明也没别个晓得,何必故做意外?难不成谁还能算到你跟你朋友的出现?你怀疑了老子这么久,老子还没怀疑你哩!”
流浪汉一番话,顿时激愤起其余几人来。沈昌珉随即眼珠微转,赔笑着欲安抚两句,一声颇不耐烦的狗吠却骤然响起。调头望去,就见“郑允浩”徘徊在昨日盛虾汁的土锉跟前。金在中当即随去查看了一番,揭开盖子,问那妇人:“昨日这锅没洗涮?”
妇人回忆道:“当时先收拾了碗筷,恐怕是忘了。”
金在中又转眸望向正揉着饥腹的粗汉,问:“若我没记错,这里头该还剩些能遮底儿的汤渣的,现下却空得干干净净。难道您夜里……”
“老子半夜饿醒了!摸过来填点儿肚子怎么了?!”男吼着话,脸红脖子粗。
金在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瞄了眼地上的眼镜碎片,复又走到尸体那处瞧了瞧。静默之中,一直被忽略了的孩子一屁股坐到地上,嘀咕起来:“……亮亮……晶晶……”他竟旁若无人拾起了玻璃片耍玩。其母亲正要上前呵斥,金在中却扬手轻拦住,随后蹲身与这孩儿说起话:“这个好玩儿吗?”
“玩儿……要闪闪的……”小儿气苦苦地将碎片撒开。金在中灵光一现,从沈昌珉手中拿过那片大的,递与孩子。这男童用粘着涎水的指头摆弄没两下,庙外雨过天晴的阳光竟透过这窄玻璃明晃晃印出一个斑点到了神像上。
“你早晨有见到这位姐姐,站在那儿吗?”金在中目不转睛地指了指身后。
“姐姐……姐姐,嗙噹!”孩子猛然歪了一下脑袋,倏地甩开玻璃片并捂住了耳朵。
金在中盯着那地上骨碌打转的镜片,啼笑皆非地起身来,喟声道:“别折腾了,确实是一场意外。”
沈昌珉丈二摸不着头脑,不依不饶地作问:“这话怎么说?我觉得方才自己推理得很有一番道理啊,只是尚还欠缺些细节罢了。”
金在中摇头瞄他一眼,娓娓解释起来:“事情的经过合该是这样的:昨夜死者与男友因收藏古董一事闹作一团,女人便升起毁了这青瓷碗的心思,偷偷从拎包里将碗给翻出来了,暂先藏于一旁。谁料后来这位太太在洗涮碗筷时,误把那古董当炊具给拾掇了,一齐放到了神台上。女人自然没做声,想着第二日起个早拿回来便是。而夜里,这位兄弟肚饿难耐,便摸黑蹑步到对面想吃喝余下的汤水,只是他也未注意,踩碎了这位小姑娘的眼镜。今日天明时,不仅死者醒得早,这娃儿也醒了,对身边晶光闪亮的碎镜片起了兴致,一直玩弄。方才各位也瞧见了,扬起的光斑很是刺眼。我料该女人定是蓦地被晃到了视线,不小心没站住脚,崴到了神像上。这简简单单一撞,却成了压断生锈铁椎的最后一根稻草。而这孩子,因被响动吓了一跳,失手便将镜片扔了出去,恰落到女尸身旁。想来,这一环环的意外叠加起来,才导致了一场身亡。”
听完金在中的细说,几人方才恍然大悟。
“大家早些散去吧,也好给死者安排后事。”金在中语毕,却终究挂心,对着收拾东西的妇女补说了一句:“前世共业的债是需你俩个共同分担着偿还的,你该受的,必得受着。这是因缘。”妇人教他阴冷低沉的声音唬住了,很是着慌,古怪瞅他一眼,便半拖半拉地将孩子带远了。
沈昌珉兀自踱步,心有不甘,气道:“这……这女人得多倒霉啊!?一连串事情,除了我以外,你们竟不知不觉全掺和进来了。”
金在中伫思在铁椎前,忽而驳声:“谁说就你没掺和?我记得你先前说与人在这处打过一架,来瞧瞧。”沈昌珉惑闷着探眼一看,顿时咋舌,只见铁棒断缘处正显露着小半截鞋印。沈昌珉回想半时,复又掰着自个儿鞋底子一瞅,不可置信:“合着是我踹的?”
“这人的是太背运了,可谁让她一进庙便坐了不该坐的地方呢。”金在中掸掸褂子,破笑说:“你该知道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不要在太岁头上动土。”
金在中的话音刚落,门口那寸尺地方便砰地裂开,弹出个光圆的肉球来,眼见就要逃。而低伏在地注目许久的郑允浩终于有所行动,迅扑而上,绒偶般的幼躯在半空中即抻长为一道矫健的身影,犬齿一记猛龁便撕了那肉灵芝的半层皮。恢复身形的郑允浩一手扼着这觳觫的太岁,一手捋了捋翻皱了的衣襟,嘴中嚼吞几下,哼道:“再蹿一个试试?”
“肉球”万不敢动作了,委屈告饶。金在中则暗觉好笑,方才在知晓是太岁作乱后,他便明白郑允浩意欲何在了。男人定是在门口便闻着了太岁的味道,欲想捉来问问山庙的事儿,却苦于不知具体藏在哪儿,只得匿了谛听的刚性,怕吓跑这玩意儿。
“何苦要作了恁般大的牺牲?”金在中将男人肩上的草絮拍下,语气佯作无谓,却笑意不减。
郑允浩嘴上抹油:“你方才说的,这是‘因缘’。”随后相视莫逆。
沈昌珉眉心一跳,瞥了这二者几眼,搓搓臂膀,想着今儿真算他瞎多事了,还不如往饴露斋去找巳儿为伴哩。可他这一出想法,确实跟整夜未眠的巳儿撞了个正着。
事情还要从巳儿携着花回到饴露斋说起。他正将五盆花株在大堂里置好了,就闻见鬼差敲门,说是送给金老板的一筐真君杏到了,巳儿忙迎上前去收了。这一大筐个头饱满的黄杏,肥嫩水溜,硬是还残留着枝头的清香味儿,巳儿当时就迫不及待尝了一个。
每年这个时候,那在庐山作隐仙的董真君,都会遣人给饴露斋送一筐金杏来,而该惯例还得追溯到十几年前。昔日,金老板正在庐山闲散,偶遇董真君,在其杏林内逗留了几日。真君在知晓金在中的身份后,笑说虽早有耳闻金老板厨艺精湛,但在他这荒山,青黄不接,就连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金在中却笑言他这荒山里恰恰是青黄可接,并打了个赌,就赌董先生那宝贝老虎。仙君自是不信他能做出什么令人拍手称好的吃食,便随口应下了。哪料到金在中当真给他盛了一碟“青黄相接”的盘中餐——瓤杏。
这瓤杏的主食材仅为杏子与梅子,夏雨过后山上随手可取。熟杏挖核,拿水焯过,对切备用。用青梅半斤配紫苏二两,炒盐水煎成滚珠膏状。再拿这青梅膏配合研磨成粒的杏仁,填满黄杏,直接蒸熟即食。入口比果品少了青涩,可谓酸甜生津,连绵香糯。所以说世上无有“没得吃”,只有“不会吃”。即便是吃遍这么多年杏子的董真君,也不腻口了,吃足一碟,爱不舍释,却终究吝惜其虎伴,不肯践言。金在中将玩笑开到底,称真君软懦,该给这菜改名为“瓤真君”才是。后讨价还价,董仙便应了金老板的要求,每年到了时节,都得给饴露斋送上一筐上品仙杏。
巳儿已咕噜吞下两颗杏子,汁水丰沛,满口充盈。忽便忆起后院里的青梅该打些下来了,堪及立夏的梅子齿齼酸牙,不便于生食,却是做梅卤及梅卤茶的好材料,待过些时日天气热躁起来了,消暑更美。他将将侧过身,余光却瞅着了一抹鲜红,回眼细看,那杏筐里当真摊着半截赤色衣布。巳儿不解,徐徐伸手去摸,还没触着,框内竟哗啦一下蹦出个人来,洒得满地杏黄。巳儿诧然,跌坐到地上。可那弱冠苍白着脸,二话不说便扑到竹筐边上先呕起来。瞧他吐了一地,巳儿忙竖眉捂鼻。
“对……对不住啊。杏子……吃多了……”这弱岁少年勉强出声,紧随着又是一波干呕。良久,他才稳住自个儿,翻爬出来,好奇观望周围,睁着眼儿问:“这地是……饴露斋吗?”
巳儿还未缓过神,下意识顺着他的问话点了点头。少年突然就变得忸怩些许,支吾踌躇半晌,才道:“我是……我就是想来拜金老板为师,学做菜的!”他紧张非常,但语气坚执不已。末了却不闻巳儿答话,纳闷瞧去,就见这娃儿仍坐在地上,仰头望来,一脸古怪,问他:“你是什么精怪,为何有两个脑袋?”
红衣弱冠迷茫地摇首,答道:“我叫赤苋,只生有一个脑袋呀。”
大堂里没亮灯,巳儿使劲儿揉了揉眼睛,以为自个儿看错了,可‘幻觉’并未消失。对面的少年只好顺着他的手指转过目光,昏暗中,视线径直对上了个光秃秃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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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色二十五·莲房鱼包
却说那太岁被郑允浩提溜在手里,百般挣扎不得,乖乖受郑允浩的诘问:“这山头是否有一处千年古刹?”
“名叫本愿寺。”金在中接口道,“只供有一个住持和为数不多的几位僧人。当然……那都是千年前的状况了,也不知现今如何。”
太岁肉滚滚地一震,吊在郑允浩手上,巧媚又急声道:“我知道的!知道的!谛听大人,宁给您一口吞了都成,千万莫把我丢给这位厨户了,他只怕还要片我的肉哩。”想来是昨日金老板处理虾肉时,把它看怕了。然而郑允浩低心歹意不在话下,谑笑着佯将它往金在中身上推,自是唬得太岁瑟瑟抖抖。金在中也觉好笑,竟还有人惧起他来,便顺势言道:“你这斤两,确实能造一坛上好肉酱出来。若落我手里,该把你筋膜一条条撕干净,精肉切细碎,再加上茴香末、川椒末、砂仁末、陈皮末各五钱,葱白一碗,面甜酱和麦麸酱各用半斤,入盐四两,用腊酒酿伴作一团稠酱,封你入坛内,搁烈日下暴晒十日。待开了坛,若干了淡了,就又要加酒或加盐,复晒几日……”
未及金在中说完,这几千年的太岁就奄奄垂绝地抽着气儿,几欲翻过白眼去。郑允浩哼声打他一个栗爆,道:“你既然知委,便带我们去罢。”
“这……这……二位尊者还是自己去罢。”未料该太岁瞬霎摆出为难的态度来,“那宝刹与此相去不过一里地了。前方入了乱石林,行两百步,顺决竭的溪道再上行百余步,就可瞧见了。”
“你怎生不愿随去?”
“谛听大人,莫说我了,整座山头都没有谁敢去呢。”太岁来了劲儿,竹筒倒豆子一般坦言道:“本来那座弃庙也没什么古怪,可数月前,里头竟住进了个双面魔,可怖人了!”
“双面魔?”闻所未闻,金在中不禁诧异。
太岁应道:“我也是听四方精妖灵怪们传言说的。他们那些前去窥墙的,有的说那魔三头六臂,有人又说那魔好像身披佛光,虽然众口纷纭,但都言道那天魔一个脑袋上生有两张面孔,一左一右,凶神恶煞,魔气泼天,无人胆敢打扰。”
既如此,郑金两人也不再凌逼了。桎梏一松,太岁忙千恩万谢地遁土而去。
“你们……是不是把我忘了?”瞧着前头两个即将踏出庙门的身影,沈昌珉笼着袖子,幽杳地叹道。
的然,郑允浩这才回过头,恍然状一哂,笑微微地招呼沈昌珉上前去。他挨肩搭背地将人勾到一旁,道:“沈昌珉,我信你,所以现下有件事得告知你。”
沈昌珉见他神色渐渐端凝,也静穆起来。
“过去佛突兀现世了。”
“过去佛?”沈昌珉愕疑,“那整个娑婆岂非面临消亡之危?地藏菩萨那如何说?”
“不错,若过去佛掌世,则现世不再,一切将归于无。菩萨日前曾点拨我,说佛不起妄心,换言之,是妄心招致过去佛诞生。而能有这般执念业力的,除了欲界之首,再没他人。”
“所以你怀疑……要么是天人之首,要么是阿修罗道之首的那位。”沈昌珉未敢直呼其名。
郑允浩瞥了瞥金在中,见他不曾投以注意,才压低声音,继续道:“如今看来,从他二者带领两族争斗不休的那刻起,就已给三千世界孕育这场危机了。地藏与娑婆有大因缘,是主佛,他自当司其责,却不教我知他是如何谋算的,似乎全凭我意一般。因而当下,你得帮我了一事。”
“如何?”
“你回天界去,就说欲界之首心魔既起,给娑婆招引来了恶果,其罪可诛。给我探探口风,看他六欲天里可有谁愿为迭位者打开门户。”
沈昌珉面露难色,道:“对于穷兵黩武的修罗道来说,你或能一呼百诺,可对于天人,除了我师傅和月老两个与地藏菩萨过从甚密,恐怕其他愿协应的就少之又少了……”言及这处,沈昌珉忽意识到郑允浩他醉翁之意并非在于此。那番“欲界之首”的说辞太过含糊,不出意外则会再行挑起两族间消匿暨今的纷争。疑心一旦种下,萌孽骚乱便是时间问题了。沈昌珉还欲问些什么,却顿遭郑允浩抢了白,嘱道:“莫要太聪明了。”
沈昌珉眯眼赸笑,乖乖转身了去,可没几步调头来,惑惑然道:“你真的信我?”终归他的身份也是天人。
“我信你只想混吃混玩儿的性子。”郑允浩横了一眼,摆手回身。这话简而言之,就是不信他有胆子祸事儿。沈昌珉立时气过一轮,但转念思虑,他确实只盼着娑婆世界,不,仅脚下这颗阎浮提能安安分分转着,供他吃喝玩乐无忧便足矣。至于欲界大权旁落于谁人,一概无妨。当即乐嬉嬉而去。
金在中远见他两个哝咶半晌,终于耐不住,径自朝石林走去。当间路梗,怪石荦确。不知何时郑允浩赶及上来,金在中的身子骨被他托了一托,省得些气力,将将回眼来,手又教男人牵起,携着前走。
“你与昌珉谈了些什么?”
“不过是打发他回去看顾饴露斋,免扰了我俩个幽约。”
金在中气笑:“既没花前,也没月下。哪个与你幽约了?”
郑允浩脱口便款款深深地言道:“那便算我欠着你一次,来日还你。”
金在中随即扬眼觑他,竟将郑允浩瞧得肝怀发虚。他们俩,本是一个心系饴露斋方寸地,不出;一个踏遍软红尘三千里,不进。哪里合耦得来?金在中似把郑允浩所想摸得分明,及时道:“如今我迈出了饴露斋的门,而你该如何,当好好思量一下。”
摸着一只野兽的耳朵谈豢养。外人瞧来,实在是危行。岂非蜻蜓撼石柱?可金在中似乎确有底气能说这话。他能为上段情感恨上百年,俟上千年,熬过百数名地狱,闯天道抒其愤恚。这等私衷的力量,可见一斑,连郑允浩也未曾遇过第二人。若只是信手招惹,那真是惹错人了。
“我看那修罗王的位置合该由你来坐,毕竟嗔爱心比我也不差分毫。”郑允浩谐谑道。
“你本就一早便看透了的。”金在中不紧不慢地回他。换言之,投怀者毋须怪责他人。
那晚新年伊始,郑允浩吃到腊月里的第一餐——水晶芙蓉肉。冰层下那份烫得汹涌的炽热,给舌尖造成的刺激似乎仍停留于其上。委实,他起初便参破金在中是何等真性,仍一门心思地冒进。现下想来,倒仿佛是他活该受了猎人陷阱的诱惑。郑允浩只觉脖后一凉,忆起自己在情深一往的角儿里扮得太入戏,虚实相因。
驯驭者露出了鞭子,被食物蒙哄的野兽却已脱不开口。
郑允浩默默思忖着,到底是否确要将自己置于这等若涉渊水的地步。但转念便觉徒劳,因为直到此刻,他仍认为,这人露出爪牙的模样也优雅得可爱。
路途果与太岁的说辞无甚出入,只是落于金在中面前的残垣不复半点他印象中的样子。山寺颓坯,屋瓦穿漏,更无任何生气。“本愿寺”三字的宝匾也是坏决,半截掩埋土中。金在中上前支开腐门,鞫为茂草,索寞非常。他摇头道:“未曾料到会这般颓败。除了在送还给酆都帝的那画轴里还能回味一番,怕是再见不着其原貌了。”
“那副烟林图里的庙堂正是旧日的‘本愿寺’?”
金在中颔首。想起巳儿说那幻境图是拜礼,郑允浩不禁犯嘀咕,道:“朴有仟他倒是为给足面子,下了番功夫的。”
金在中尚沉浸于自己的心思中,绕过身侧蛛网遍布的韦驮金刚,道:“与冯渐一起离开时,师傅叮咛说,路可回头看,不可回头走。我便知道这庙门不会再为我而开了。”
不知是否因梅润缘故,整个佛殿埃雾披罩。两人推门踏进,晨光泱漭,顿时奔洒而入,满室青灰翻涌。奇怪的是,竟有两盏佛前灯明照在台上,铜莲花幽幽彻亮,而佛像却无。什么“双面魔”的身影,更不用论。金在中遥遥朝唯一的窗寮处一指,讶然道:“那荷塘竟开得正盛。”
殿侧不知何人辟出一片瑶池,其间芙蕖出水,红衣吹浪,青扇团团,入目满眼姝色。如今方才初立夏,走近细瞧时,竟见莲房都颗粒饱满,好不奇怪。郑允浩立于殿前,静视那佛前灯半刻,便也随金在中去到横塘边了。遥见那人笑目久视,神色清怡,觉似远山芙蓉,郑允浩不禁就心痒难揉,噗通跳下银池,水露溅起,荷苞轻荡,惊得金在中避水失笑。两人互视,又是神摇意夺。
“一身脏泥,快些上来。”金在中好意伸手。
郑允浩扬臂回握住,却在他手心重重一揉,就着将人拖拉下水。两人撞到一处,不及金在中落稳,郑允浩便嗅上去,咬着他的耳珠喊饿。这声音像是压在喉咙眼里的低嗥,一嘴下去也没个分寸,金在中顿时感到耳唇火辣火烧的,似被齿磨出血了。他搭在郑允浩后脑勺的手舒缓地摩了摩,侧颈迎吻,已是百般纵容。然而郑允浩是馋心,啃肉吃血扒皮摸骨也不够的,只是他那话倒让金在中真的腹空肚饿起来。好声好气,又哄又抚,才让谛听大人罢休。
“荒郊野岭,哪有可吃的?”郑允浩悠悠然走到塘岸边,撑肘坐下。
金在中挽好裤脚,泥行几步,边从怀中摸出一精巧的物什掷给郑允浩,边答他:“满池都是吃的。你好生坐着,只别闹。”
郑允浩将那东西迎空接住,摊手一瞧,竟是沈昌珉的那宝贝善恶罐,不知金老板是几时讨到手的。他洋洋一笑,眯眼看金在中在荷杆间动作。这煦煦日光正暖,郑允浩百无聊赖便于泽水中探了探手,摸出一条小虾,几乎透明颜色,挥着滴水的软钳在他指尖挣扎,下一刻就教男人张嘴生吞了去。囫囵嚼下后,郑允浩随手又摸了一只,复要再吃,却给金在中倏地拦住了。他将虾苗拿过,欣怡,嘱郑允浩道:“你去寻根铁丝来。”
寺内地里遍处是弃物垃圾,寻跟铁线倒不难。一忽儿,郑允浩就找着半截废伞,从架骨上扯来几根。再回头,见金在中已采了几朵莲蓬,花灯儿似的在凌波上闲闲荡漾。郑允浩不明所以地将铁线递与他,就见金在中指头翻花,将铁丝一头弯成钩,串好虾饵,这分明是要钓黄鳝。
郑允浩四下一瞧,果见金在中已在泥池里寻着几个黄鳝洞了。他细细往鸡蛋大小的鳝洞内送入诱饵,右手浮水拨了几个响指,抖钩,里头顿起动静,竟不一会儿就有物咬上了活饵。金在中立时把细钩斜下一摁,慢慢拖拉,待黄鳝整个露出头来,伸手就捉。中指蜷起一扣,左右两指一卡,黄鳝就动弹不得分毫了。粗滑一条甩尾,只打一眼就晓得会有多鲜嫩肥美。
这番下来,半刻功夫就捕住了一堆。金在中又将其中较小的秧鱼挑出,放生回去。那边郑允浩已清好炉灶,拾柴生火。藕、莲、菱这三鲜,塘子里一概不差,兼有小虾活鳝,一套“玉井餐”就此可以出炉。
木柴烧红大锅,热气蒸腾。金在中先将莲子去皮心,入滚水,加糖小火慢煨。剩下的莲房外壳截去底座备作器用,把鳝鱼先煮半熟,方便去骨划丝,后把鳝丝裹上酒酱及盐料,入莲房孔内填实,最后重新垫底并入甑锅蒸熟。这菜谓名莲房鱼包,如同青房镶玉珠,颗颗动人,再以芙蓉瓣码盘托出,别有意境。另拣两截白胖藕根,捣小虾成泥肉,灌入藕孔中,煮熟切片以供。而最尖嫩的莫过于藕丝菜了,滚刀过,伙同水红菱切象眼片,拿糖醋凉拌,酸甜爽脆,开胃适口。此时莲米也煨透了,金在中将磁盖一掀,滚珠扑腾,一勺尝过,香糯饱满得正沁心脾。
“这藕,该是忌用铁器的。但锅仅一口,只好将就。虽然颜色黯淡了些,倒也不碍味道。”金在中试吃了片灌藕,若有所思说了一句,身周却无应答声。回眼瞧了瞧,发觉郑允浩竟在他忙活时不见了踪影。
郑允浩实是在金在中处理藕节时,悄声退了出去的。他骤然了悟,那池里并非什么普通荷塘。当年阿修罗王与天人交战中,被天人以般若心咒击退,避于藕孔中得以保全,实是以禅照息定了其根底的妄气,而绽莲乃是阿修罗的正觉所现。如今兹荷塘不弊不败,亦定是因阿修罗的缘故。再度忆起佛殿中那两盏长明灯,郑允浩忙速速回身而去。
食指借以佛前灯之火,燃明堂前左右两排烛架,整个佛殿蓦地敞亮起来。最后一盏蜡灯方才扑出火苗,空荡荡的佛像那处果不其然凸显出一个庞然幽影。
“波旬。”郑允浩轻喃,紧紧谛视。魔与佛,他一眼便明了。
那暗影靠光照聚拢,终于成了实像,并开了口,声如禅钟空响:“许久不曾听人唤过这名字了。”该阿修罗王毗摩质多罗自闭于他化天以来,再无露相过。即便那次冯渐一事,天道众起,十方世界佛均开目,也不见阿修罗王有任何动静,只是沉亡一般。他在沉亡中入了魔,已有波旬之相。为何天人要将冯渐带去他化天,郑允浩已隐约有了猜测。
“你只是残像?”郑允浩问着。眼前身影有数丈之高,面孔却徒有右侧一部分,不禁令人联想起“半面魔”之说。
“确切说来,我是过去的残像。借过去佛燃灯之力暂存,候你良久了。”
过去佛有光慧,故号燃灯古佛。既已现世,确可倚其普光。当初,姜卯元死前遗给金在中之意,亦便是想提点他燃灯佛这一点。
修罗王此般沉沉嗡嗡地叙道,他的脑袋缓缓转动,终于对向郑允浩。空瘪的地方匿于脑后,而容样也逐渐具象清晰起来。这张脸,待郑允浩看个清明,竟分明与自己,一模一样。
郑允浩双瞳微聚,眼底短暂滑过讶异,道:“我本以为仅金在中与帝释天是息息相通。”
“金……在中,金在中。呵呵,这名字……地藏啊地藏,委是一番苦心呐。”他的精力似颇有些颓弱,“若我没记错,他在此劫中最近一次现象,便是新罗王子,金姓……”
“金乔觉。”郑允浩接口肯首。而须弥山三十三天宫敢居‘中央之位’的唯有那人,不是帝释还能是谁?郑允浩转瞬一虑,有一点修罗王可能不知,地藏的最后一次现象恐怕不是金乔觉,而是那位救金在中的小沙弥——藏识。只可惜彼时金在中仍未参破其隐意。另还有抚育他的住持,教习冯渐的烟客,都有可能是地藏化像,亦或闵公与道明二位应菩萨旨意而为的。
“你非修罗王毗摩质多罗本身,乃是‘藏识’所化。”郑允浩已然敢笃定。所谓藏识,为八识之根基,其藏者有三,能藏、所藏与执藏,因而如同巨大容器,藏纳所有的业力活动,为万般种子。
修罗王长吁了口气,言道:“我与因陀罗,冰炭不能相投,可笑的却是我二者生来藏识便是一体。争个不休,谁也无以吞噬谁。只是这次第,是他入魔起妄,业力过盛,唤起波旬,几乎令我不得再现,我因才迫不得已,强留下过去残像,俟时候你。而如今吾心八识早已由他独霸掌控了。这颗‘种子’已成波旬魔的玩物,无怪你唤我波旬。”
“过去佛诞世,三千大世界无可幸免,他自己亦是殉死。所以这庞然业心到底如何而起的?”
闻得郑允浩的问话,修罗王静默了片刻。不知是否与其有所感应,郑允浩只觉这份凝远一时间压上心头。半晌才又闻其声音:“那一末战,他金刚杵竟残我身命,两败俱伤。我怒极悲极,想着万世苦斗不休也终该有个了结罢,便趁其失意,干脆禁锢他在欲界之顶——他化天。我俩残躯落一处,就死了罢了。走到这一步,我百般嗔恨,他仍是不屑一顾。噫,我该知是徒然的,他本又何曾屑顾过什么呢?恐在他眼里,我生性贪恶憎嫉,必然丑陋不堪。我阿修罗敢争雄八方,于他心里依是芥草不如。然而,他若想走,自是不惜代价也要脱身的。”
“帝释肉身虽受你所困,其识却脱出?”
“不错。” 毗摩质多罗迟疑,终究道:“彼时他立誓言说:自堕天道,转为人道,斩尽恶鬼与畜生,历遍地狱业力,却永生不见阿修罗。”
“笑话!”郑允浩哼道:“我修罗一族,非人非神非鬼,本就遍布其余五道。”
冯渐,显然是其人道载体。如今已被重带回返,归了位。郑允浩默然,记得地藏那日曾道:冯渐为识,金在中为惑,而识、惑本是一心。
“所以我与金在中,分别是你二者的第七识,‘我执’的根本所现。”这话说出口,郑允浩并未有荒诞之感。帝释遭波旬吞噬,业心连过去佛亦可招致,更况其识能自成一体呢?
修罗王颔首,又道:“若非地藏菩萨点醒,其实我二人,均不知你们的存在。于是他归来那日,更起反心,在他化天休定半日后,便入了魔。酿出如今祸端,他哪只是要与我相忘啊。过去佛咒轮开启,则万世归无,他是连存在过的一切,都想要抹杀。”
冯渐被带回天道的那刻,当知晓金在中的意义时,无论如何也无法面对这不在所料之中的存在。然而,就算一剑能殒了金在中性命又如何,无非自欺欺人。执心本由他自己而起,若不灭,“金在中”亦会再生。
郑允浩一声轻笑,摇首,道:“你俩个,心执何处,自己却都蒙蔽了自己。”目光与肢体凶恶交战,不共戴天,潜意中却不约而同保留下一块属对方的净土。郑允浩已然晓得自己的存在是因何种执着而诞生了。
修罗王不再言语,他的时间不多了,摇摇欲消逝。在绰影弥散前,飘出邈邈几个字:“地藏菩萨好意……”其后,佛烛灭却,万籁寂静。
偌大的殿堂中央,霾暗卷席而来。郑允浩孑孑伫立片时,空然幽声道:“是啊,地藏本愿之大,何人及得上?他要压上三千现世,渡你们。”
黯暧险些要将郑允浩噬没,可旋即,屋门被推开来了。金在中挈着暖阳贸然入室,将食盘费力搁下,好整以暇地歪了下头,嗔得郑允浩一眼,分明怪他偷闲贪懒。郑允浩动了动唇,却未能对他言语什么出来,只得勾唇深笑。
他终究能答上地藏菩萨那句问话了——你听了这么久的岁月,可知自己究竟在“听”什么吗?
谛听万物,只寻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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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色二十六·百果冻蹄膏
郑金两人又懒慢半日,夜头里才堪堪回到黄垆,就见饴露斋门口的柱墩上抵头歪着两道身影,正在那处打瞌铳。
“巳儿。”
这睡得正六神不安的小郎刚被唤了一声,便就醒觉了。在红苋的袂子上蹭了下口涎,看清来人,忙迫道:“老板您可算回了!屋里头进了个头颅怪呢……怕人得很!”
“头颅怪?”金在中只觉打着闷葫芦,而身旁郑允浩业已进了屋察看。
巳儿也没管顾还在酣呼的红苋,因主子回来寻着些底气,径直跼蹐地跟进门。原来昨日夜里,他俩个一对上那脑袋就尽底唬杀了。红苋不过一介草植,惊怕了是自然,缩头缩颈地躲到巳儿身后。他本见巳儿笔挺着胸脯,直眉瞪眼毫无退缩的模样,还心安了几分。哪料得把他肩膀一拍,这小僮就硬邦邦地栽地上去了。合着方才是“假死”了。红苋罔知所措,拖着巳儿的襟口就跑。去开半条街,见那头颅并未追赶出来,才让巳儿偃伏下,又是拊心,又是掐人中。好一番折腾,巳儿方溜回口活气儿。
“你……你一条蛇胆儿也忒小了!”红苋好气又好笑。
巳儿哆嗦着抱屈:“我不咬人的……”。
结果俩人你推我耸的,隔了一夜都没谁敢再度进门详究,便凑活着趴在门墩上醒睡。现下,金在中瞧着了心底不免嗐声,想这偌大一间饴露斋连个能防得住人的都没有。
郑允浩掌烛亮灯,光线通彻,霎时照清了一地零落的真君杏,而果见柜台上有个模糊头脸。可再细致一瞧,那“脑袋”死巴巴地凝默着,动也不动。半晌,后头金在中也算看明白了,大抵是虚惊一场。
“桃雕?”金在中揣测。可又有哪地长得出这般硕果?
郑允浩未出声答话,只将那有两个拳头大小的桃核攥在手中,凝坐下了。巳儿这时定下心神,才知那“头颅怪”仅为桃雕的人脸而已,却的是栩栩欲活。也不知是谁人故意地搁这儿了,无怪他惊走。巳儿探头琢磨了片刻,不觉说道:“好似狐狸大仙呀……”
他话音方脱口,郑允浩便蜷指一捏,那桃雕倏瞬就化为碎末,如埃尘粉沸。巳儿吓得抖瑟,恐自己是说错什么话了。
“你自个儿心绪不快,突然下性子作什么?”金在中盯着他动作,低声咄叱。
郑允浩拍净手,怏怏起身,毫不待做任何解释的模样。金在中顿然颦眉一呵:“回来!”
闻言,男人裹足片刻,回眸来摆出笑面,转帆哄道:“管饭的,比起我来,你合该先问问这不速之客的来头。”
忽被指点到头上,红苋哑然。金在中好整以暇地嗤了郑允浩一声,意识到尚有外人在,便遂其意,顾他几分薄面,未继续深究,反而打量起红苋,问道:“您又是哪位?”
红苋捋了捋袖子,二话不说竟就麻溜儿地跪叩了个响头,仰脸来,恳声道:“金老板,我叫红苋,家就住庐山岩麓。求您收我作徒,教我些个烹炮手艺罢。”
“庐山?”金在中瞥了眼地上的肥杏,忆起那山趺确有一两畦菜地种着“苋菜”。不禁问:“是董真君杏林脚下那处菜圃?”
“正是了!您初拜杏林时,我就曾得幸远远会过金老板一面。您声名藉甚,我……我早便想来拜叩了。此回趁董真君赍送礼物,就自告奋勇随了来。”
金在中见他前些个话倒还恺切,后头越说越油滑,便知是有所欺隐。正欲开口喝令他道出实情来,熟料就闻见郑允浩那大爷插话:“竟日来些不三不四的,当饴露斋成什么地儿了?还不快滚。”
金在中顿时哼儿哈儿地转了主意,扭头言道:“几时轮到你做主了?”他跐了下地上的杏子,“这拜师礼就当我收了,留下罢。”
红苋大喜,极有眼力见儿地看了杯茶。金在中掸掸褂子坐下,接过手来喝了。二者一来一往,红苋就当拜了门。见饴露斋又多了一人,巳儿瞧着也甚为可乐。霎时间,倒唯有对面的郑允浩,艴然沉着脸。日头旸燥,他本就烦恹非常,现下的表情愈发凛栗,咬肌一绷,凝凝瞪着金在中的举动。
金老板不为所扰,隐笑着问面前的人:“你这么渴切,红案白案要先学哪个?”
红苋懵里懵懂地选道:“红……红案吧。”
“好,红案首要便是刀功,切、片、剁、斩、拍、剞,各有运刀之法。资性高的,苦练个三年五载,不说能绝理而化韧,普通原料许不在话下。”
“三年五载?!”红苋傻了眼,磕巴着言道:“可我晓得自己钝得慌,那还是学……学白案罢。”
“也行。面点又分京式广式和苏式,原料各具特点,关键在于面团类别,不论馅心儿也有十数种——冷水、热水、温水、油酥、米粉、生粉……”
“等……等等,这可为难死我了!”红苋急得踹足,顿时焦眉苦脸地长哀一声,不知想到什么,哽咽道:“看来我真是没用得很,如他所说,只能用来被包饺儿,还是素的……呜……“
正在旁边抹桌子的巳儿噗嗤一声发起笑来,其后对上红苋泪雾茫茫的眼儿,赶紧收敛了嘴角,愧赧地慰藉道:“那人……那人说得不对!苋菜……烧、蒸、脍、拌、炒,还有做汤饼……都很好吃的。”
“是吗……”红苋打了个哭嗝,若有所思地点头:“那我下回可得告诉他……”
这是打哪儿来的傻厮?金在中不禁摇首,他原也料到了,寻常人何苦自找这厨头灶脑的麻烦呢,于是戏道:“看来你并非是要学手艺,而是不知瞧上谁了,要巫神自荐哩。那你莫拜我,问他学去。”说罢,颐指郑允浩。却不料,后者半头身影已经隐在护梯角了。金在中怔神一瞬,想自己方才举动未免骄稚了些。本就有冗多的事情待办,何苦又添个外人进来?只好踏踏撒撒地叮嘱巳儿照料红苋一番,也随之上了楼去。
屋内,郑允浩一溜兽形伏卧睡着,满满当当压得床板吃力作响。摆出这般姿态,就是决意不愿搭话了。金在中背手阖上门,见他耳尖灵动了一下,无奈何挪到床沿坐下,好声道:“说吧,你是教朴有仟捉着什么把柄了?我后来想想,除了酆都度朔山,哪处也没有那般桃果。”
金在中已尽量把语气伏低了少许,实属难得。又问:“狐狸那头是动不得了,是么?”郑允浩不应声,就作他默认了。金在中将目光横扫过去,却发现他的视线是定在窗旁的楠木条案上的。乌漆的兽眸压住严凝。而那上头,除了本摊开的黄历,就什么也无了。
厥四月,哉生明。
“日前……我做了个打算。”金在中迟疑了下,还是说道:“我为探一个真相,的是自缚过久了。既一念发蒙,从此四海天下,皆可安身立命。”
话音方落,金在中就觉着一遭天旋地转。郑允浩愎狠如蛇虺,以人躯死死扼得他陷入被垫里,低声问:“你打算去哪儿?”
“是我们——打算去哪儿。”金在中坚执,“过去佛如何肇事,我佛如何法灭,横竖与我两个无干。”
“我竟不知你怯恇到这个地步。”郑允浩轻轻一哂,话锋犀锐。他身下这人尚被蒙在鼓中,还以为自个儿是事外者。
“哼,我何曾怕过什么?”金在中咬牙反问,“届时你引火焚身,拉我陪葬,我也是认了。但我绝没理由替地藏他身先士卒!”郑允浩曾威慑过,若哪天再也管顾不着他,必亲自动手,绝不独留他在世。这份占有与邪曲,金在中深信不疑。
“我佛是道。”
“不是我的!”金在中怒极,攫着郑允浩的衣领很拽一把。
郑允浩倏然摇头笑了,语气深重:“人都只道我恣狂过甚,却不知你才是真的有一颗‘慢心’。”凡事将自个儿的心意摆在前头,从无他事挂心,毫不顾看时局,又何尝不是一种傲世。千年前如此,现下亦如此。
“我傲慢?他十方佛开目的双眼里也不曾照映过我!”金在中嗤鼻,“你听着。我的人,我失过一次,定不会有第二次。”
分明是句体己的话,何必硬是赌狠?郑允浩的眉目徐徐柔和下来,嘘口气儿垂下头,啄吻金在中的唇角,含住那气势凌人的唇珠抚慰,咕哝道:“你啊且把心放肚子里,我尚没败给过谁呢。更況现如今我分明乘利无忧,你倒未雨绸缪得没个边儿了。”
金在中本也没存闹架的心思,便教他三两句暖语哄得去了脾气。一番绵情揉弄,言归于好。翌日,金在中醒来时但觉一室凉爽,炎雰消释,然身边无人。莨纱半披着下了床,他就被窗外景象惊了一惊。只瞧见有一帘悬流从屋顶倾泻,如赤练缕缕。珠缨飞溅,却不闻有丝毫雷赴滚滚之声。金老板疾步下楼,推开门才发觉那飞流四面八方源源不绝地从饴露斋檐头滚落,没入土中,复回环腾起,周而复始。而阶檐上,搭着两张四仙桌,琳琅摆好了瓜果茶水,一溜排三人,懒洋洋坐着纳凉。
“哪儿来的活水?”
巳儿见老板问询,忙乖顺答道:“是苦竹浮桥那头的黄泉水哩,谛听大人引过来的,厉害得紧!”
这倒是有别趣,金在中打量着也感心悦神怡。后接连数日,来往鬼吏都巴巴地往饴露斋门首经过,观他们两人敲棋散诞,小娃投壶玩乐,歆羡不已。于是金老板慷慨,拿盐渍的酸梅和上姜末、紫苏、芸香晒干,点了梅卤茶随来者取用,亦停了白日里的生意,只在冥地卖几时夜宵。画檐的青铜铃铛上别着竹节草,迎来凉风作响,伴盆栽暗香,日子过得不甚逍遥。那青天下道经的行人,有心细者总觉此地少了些什么,却无可深究,一如这食斋不曾于旦昼中存在过一般。
郑允浩本还吝啬那白施舍人的凉饮,待将金老板新调的冰糖桂浆抢来独专,才心满意足。这桂浆固泥冰浸三日才得,内掺曲末,有天然酒蜜香,单单闻着就生津止渴,巳儿却只能巴望着舔舌头,赖在棋盘边挪不动脚,瞅着郑允浩品饮咂嘴。而红苋则勤苦地在一旁拎刀对付滚熟了的猪蹄肉。他瞧着金老板示范时统共三刀就将骨头整个给剔了出来,轮到自己了,揣摩半时,也没个进展,吃力得紧。他甩甩腕子,苦兮兮地朝争棋的郑金二人观望,打岔道:“哎呀师傅,他黑子要趁势打劫,您要输了!”
金在中支着脑袋,轻瞥了他一眼,道:“一会子有没得夜宵吃,可全指望你了。”
红苋顿然蔫头耷脑地缩回眼神。
“我那儿星位挂角,你大飞一个,我再镇,你也冲不出去。”郑允浩悠徐地敲着棋奁。
金在中不忙不暴,道:“那让你做劫也无妨,左右是僵局,就看谁先忍不住兑棋。”
郑允浩闻见他这话意有所指,不禁认真抬眼一觑:“我与朴有仟僵局,还是与你僵局?”
金在中不答。三路几乎被抱吃,若拐得太涩,教黑子虎扑住就麻烦了。但胜在黑子看似厚势,断点却难续。双方在中腹已是近百手交锋,各占领地。
“一气死,两眼活。”金在中盯着公气那块腹地,忽松下肩膀,投子入奁,轻道:“下次再对罢。”
郑允浩伸眉抻腰,缓缓一口冰浆入喉,默默视着金在中转到红苋身边的背影。
“鹿角菜洗净了么?”金老板边将猪蹄肉验查挑捡一番,边朝巳儿问话。熟料却不见小儿应
答,高声又唤得一遍。
巳儿方才省觉,一拍脑袋,喁喁道:“忘……忘了!马上便洗来。”
金在中纳闷锁眉,不知为何,这孩子比日来都心神惝恍,似欲言又止。他下意识与郑允浩寻了个对视,后者亦有所察。
待鹿角菜端来,猪蹄已入了炖锅,调上花雕酒香沁脾。于是混石花进汤同煮,并嘱咐红苋捣碾胡桃和松仁。约莫一个时辰,筋肉将近软烂了,蟹眼作滚,便放入泡发好的金钩一起熬成浓汁。最后粘稠结冻,悬入井中。只消个刻把钟,取出切片,衬着鱼肠酱和喇虎酱,便是一顿上味不在话下。那鱼肠酱是上个月刚拿石首和鯋鰡新制的,还未开封,金老板便吩咐巳儿去盛来。
“金老板这夜里做什么好吃啊?”廊下蓦地冒出两个脑袋,一黑一白,“喷喷香的咱在路头就闻到味儿了哩!”
“白果冻蹄和炸菊苗,下酒吃。”金老板欣然告知。
“什么酒?”
“三花酒。”
白无常顿时乐滋滋地殷勤道:“可是金老板数年前送咱的那种?玫瑰、茉莉、金银花,那醇味儿可厚着呢。想要再尝却没得口福,不知是怎么个制法?”
金老板但笑不语,自是不得告诉的。而一旁传来郑允浩的声响:“你两个怎么有钱没钱就来趁饭,还是说虚闲得慌?”
死有分连忙告饶:“您这就错怪咱了。最近也不晓得是如何运劫的,那枉死罗城都近乎填不下人了。卞城王烦累,咱不也连着受苦么!”
“正是了,嗳……这枉死城是地藏菩萨亲立的,可据说千年不见其前去那处超拨救度了,真不晓得菩萨是哪番深意。”白无常话音正落,就惊战着瞧向郑允浩的眼色,万幸那声抱怨没触怒他。
郑允浩缓缓支起身子,忽幽然问了句:“今天什么日子了?”
“四月初七。明天便是佛诞日了,好不忙乱。天界啊还有传闻道……”
白无常一胳膊肘打断小黑,两人紧忙闭了嘴,又讨着杯桂浆茶吃,消消暑,才继续劳务去了。俟二者离后,金在中才问:“有什么紧要的事儿?”
郑允浩颔首,道:“明日有些杂事儿要忙,兴许不回了。”
金在中没有续问,该说的他已是说尽了。其后回屋不多时便端了夜宵出来,斟过酒,一杯斩截下肚,就闻见有声音遥遥吭呼,转瞬面前就蹦出了沈昌珉的身形。
“忒不是个意思了,吃食忘谁也不能忘我啊!”说着,举箸一夹,三五片玲珑的冻蹄膏滚着红彤彤的酱料就入口了,润腻非常,舌头都要化了。沈昌珉不绝口地称道:“我就说这四方土地下,宜人独是饴露斋!”
郑允浩大方给他挪了个位置,算赏他办事儿利落,沈昌珉会意点头。见金老板请酒,蘧然接过。他坐最末端,婪尾三杯,一口尽了。
暮风袭袭,月夜花朝,不差酒肉,争着好时候。只惜那花易谢,雾易失,梦易逝,云易散。沈昌珉一时感慨于心,诗意浓情还待寄怀一番,尚未备好就见饴露斋内走出个红衣身影,煞是眼熟。待瞧清楚了,摆忙的一口温酒哽在了喉头:“这……这家伙怎的在这儿?!”
红苋讪讪笼了笼衣袖,是又喜又臊、又畏又慌。郑允浩挑眉闷笑,他一早便摸清红苋底细了,才留人歇落。而金在中瞧看两人反应,也顿然明白了,问沈昌珉道:“那日庙里,你说遭精怪偷了东西,便是红苋?”
沈昌珉吁气默认,势汹汹摊开手:“东西!还来!”
“弄不明白你说些什么……”红苋半嘀咕,半扭转身子,趴在窗台儿后头探眼。
沈昌珉骂也不是,凶也不是,只得指着人诉理:“你们听听,这是个什么话!趁月老和我师傅答话时候,他偷将月老的幽冥箓拿走了,还搁这儿死皮赖脸……”
“谁先从月老那儿‘拿’的?要知……我可是从你手里借来瞧瞧的,现下不过是还没瞧完哩。”红苋驳嘴道。
“我的祖宗,你就快让我还回去罢。待些时候教人发觉了,可不是推我挨骂么?”
“……你看你跟我这儿一狠二狠的,真不如小时可爱。你……你还说话不作数!”
金在中摇摇头,任他俩人窗里窗外地吵翻。
“那只小长虫呢?”同样弗顾那二者,郑允浩蓦地问到巳儿。
金在中回头瞄了一瞄,低声道:“先时在厨房里,巳儿忽问我那副烟林图几时能送回来,我答说不再了,他竟悲闷起来,确有些古怪。”
郑允浩思虑片刻,啜酒言道:“无妨。明日你唬他一唬,断不敢有所隐瞒的。”
金在中恳首。两人数杯软饱,不多言语,妙趣自在其中。想那一日快活敌千年,便是这个理了。
食色二十七·白云黄龙
孟夏之气正调适,初八下昼,金老板正在灶间往白面里对绿豆粉擀皮儿,就闻见外头争闹声一阵响过一阵。原来是沈昌珉又来了,赶早的就与红苋拧扯作一团。金在中也不着恼,倒觉他们竹马之好仰着福荫。红苋显然是刚中寝醒来,惺忪模样,呵欠不止,嘟囔道:“你抢不着,倒寻我梦里做偷贼来了。”气得沈昌珉直打他几个栗爆,呵他清醒。
红苋顾左右而言他,眉花眼笑地说:“我等会子要学做水明饺儿,你想吃什么馅的?”
“剁了你,吃菜馅儿!”沈昌珉气冲冲呷了口茶,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红苋凑他对面点头,不惧他生嗔,托腮言道:“好的呀。”
巳儿正拖着扫帚打理,这刻忽插嘴道:“就如谛听大人也日日老说要吃了金老板的话。”
沈昌珉赶忙呸了几个嘴,百口莫辩。对面那人却揪着袖口心下暗喜。红苋他怎不晓得要璧还天书,不过是变着法儿去招惹罢了。
“你几时娶我呀?届时我就还你。”
“哪个要娶你了?!”沈昌珉避之若浼,“你又不是女子。”
“你又佯作忘却了!”红苋哼道,“可我本也没个雌雄,都是你小时说喜欢男儿的,你那时不的真还说要娶我的么?怎的我现下找你来兑话,就不作数了……分明是欺我没个物件做把凭!”
沈昌珉叫苦不迭,从来都是他无赖讨乖的,不想总是落红苋这儿吃瘪。认识红苋还是他数百年前为人之时,家住山麓,他常上庐山拾樵,便注意着有个不会言语的红衣小娃总跟随自己。日久,两人总角之交,自是天真把话。后来直至沈昌珉被灶王爷收作徒儿,都也并不知对方是精怪所化。倒是苦累了无法离山的红苋,数百年专修才在近日里寻来。
红苋自认没别的脑筋,就是记性好。他破土而得灵识是在穷林,人迹罕至,以其眼界看够了周身世界后,便巴望着有活物路经。偶能遇着行人,就喜得好几日,将他们的呕哑之音记熟于心,聊以自娱。
“我记错不了,你就是说过。真如戏文里唱的……你这害天灾的负心汉!”红苋惟妙惟肖地起身指着沈昌珉,真如同被怎么着了似的。
“小儿说话……不作数的。”
“不可不可。”红苋摆手,“难道你以前说喜欢吃水鸡肉也不作数么?”
沈昌珉眼珠儿轱辘转,点头道:“这个……要作数的。”
“那我们还同去捉田鸡!”红苋撒拗地搂住他胳膊,“等我学着好多菜,日日做给你吃。”
沈昌珉定力不足,给他说动了。这边哄服帖了人,红苋撒欢跑回厨房里,匆匆掏出本东西就往金老板怀里塞。原来他将这姻缘簿子贴肉收好,沈昌珉怎着都不会搜他身去。红苋煞有其事地拜托道:“师傅您先替我藏着,他定想不到问你来寻。”不及金在中接应,红苋又风风火火地奔出,扬声道要与沈昌珉于田郊捉水鸡去。
金在中摩玩这本宝箓片刻,只觉同普通正书一式一样,并无二致。巳儿吸溜着汤馄饨,鲜汤漂葱花,好不可口。他抽空举首,瞄了老板一眼,就见金老板拈着书角似要翻开的模样,巳儿顿然也好奇定住了眼神。可惜最终金老板但轻笑了下,收回手来,把书搁到架顶上头去了。
至半宵,金在中才望见有二身影出现,细看却发觉沈昌珉身旁的并非红苋,而是位赪颜妇人。她倦妆姽婳,乌云散挽,一身素纱罩胸雪。那赤膊上挂着提篮,而沈昌珉傍在另一侧,款曲以待。尾在两人后头的,则是垂头丧气的红苋,拖着半篓田鸡,幽懑碎念。
巳儿方给食客切好枇杷凉糕,捡漏着两块,好心要递与红苋以慰藉,却夺手教沈昌珉顺了去,借花献佛。妇人谢过,檀口浅尝,笑言确是好味道。
“就是这儿了,姐姐,你以后将鱼卖到这家食斋来准没错。”
金在中方才注意到那小妇的提篮里兜着两条肥腴的红鲤。他正欲上前,却被沈昌珉拽了拽袖子,拉倒一旁,悄声言道:“金老板,且帮我个忙。你只管说买,钱钞我出……”
“这痴虫教美色熏了心!”红苋咬牙顿足。原来正当他俩个满载而归时,遥遥走来这么个风姿详雅的妇人。沈昌珉立时心迷,喊作一声姐姐,搭讪把话。知晓她是在寻地处好盘卖新鲜鲤鱼,沈昌珉灵机一动,便将人挈到饴露斋来了。
常言道:春鲶、夏鲤、秋鳜、冬鳊。金在中一转念,觉着渔妇只怕来得正是时候,便应了沈昌珉的话,将那两尾活鲤收下。这赤鲤殷妍极了,滑溜可爱。金在中心中满意,问妇人要多少银钱,却闻见她笑说:“我不收分文,但要偏劳这位小哥一事。”对上媛女眼波,沈昌珉自是热心询问。
“我数天前借着本正书,可不日要还与人家。因此望小哥能帮我誊抄下来,供我细致阅看。”
沈昌珉毫不思虑,想那抄书不过是个简易的事儿,脱口便允了。妇人于是欣忭拿出本泛黄的册子,沈昌珉接过手一瞧,封页上章楷四字:成唯识论。他顿时挠腮,暗里叫苦。这释家论书,他只怕缮写个三五行,便能困睡了。
金在中瞟见书名,怔了怔,不自禁投以那美妇探究的眼神,却哑然发现这女人也正寻望过来,冲金在中颔首。其后,买卖就此定下了,妇人隔日来一趟,沈昌珉便抄一卷,直至十卷修毕。对此抗诉最大的,当属红苋。想他好不易才重逢着沈昌珉,却要眼睁睁待他替别个研墨抄书,心头更是拈酸,却仍强撑着怕失了面目。
及夜里沈昌珉一走,红苋便寻着金老板诉屈来了,哭天抹泪的,直喊那姻缘簿子是个赝品。
“我瞧着也是,这本子定有哪里录差错了,才将你两个放一块儿。”金在中好笑。
红苋霎时止了泪,忙变了立场,道:“错不了错不了!我与他就该是天授地设。不若然……我来查查师傅您的。”
红苋二话不说,翻阅起来。金在中忆起早时自己也存了一闪而过的念头,便没拦他,无论查出个什么来,想自己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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