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首饰气象暗属性130首饰雾象福泽怎么转换成雾象灭杀

来……给您洗。”
银平忽然胆怯起来。他只用保险刮脸刀修剪过头发,经过澡堂女这么一说,心里嘀咕道:自己好久没有洗头,够臭的。可他还是用双肘支在膝上,向前探出头去。她用肥皂水搓揉他的黑发,他已不畏缩了。
“你的声音真悦耳动听啊?”
“声音?……”
“对,听后久久萦绕在耳边,依依不肯消散,仿佛有一种异常优美愉悦的东西,从耳朵的深处渗到脑髓里来。任何蛮横的人听到这种声音,也会变得和颜悦色……”
“哪儿的话,声音太娇了吧。”
“不是娇,而是无法形容的甜蜜……充满了哀愁,洋溢着爱情,是明朗而清脆的。也不同于歌声。你,是在谈恋爱?”
“不,要是就好罗……”
“等一等……你说话的时候就别那么使劲挠头……害得我也听不见你说什么哩。”
澡堂女停下了手,困惑地说:
“真叫人难为情,我没法说话了。”
“人的声音居然如此像仙女的声音啊。即使只在电话里听两三句,也觉得余韵无穷,惋惜不已。”
银平说罢眼眶噙满了泪水。他感到这位澡堂女的声音里,充满了纯洁的幸福和温暖的同情。也许是一种永恒的女性的声音,慈母般的声音吧。
“你老家在哪儿?……”
澡堂女没有回答。
“是天国吗?”
“唉呀,在新潟。”
“新潟?……二是新潟市?”
“不,是个小镇。”
她的声音变得低沉,还带点颤抖。
“是雪国,身体一定是非常洁净罗。”
“不干净呀。”
“身体就是洁净,可我从未听过这样优美的声音。”
搓洗完毕,她用提桶里的热水给他冲洗了好几遍,然后用大毛巾裹住他的头,擦了擦。又简单地梳了梳头。
接着在银平腰间围上了一块大毛巾,让他进了蒸汽浴箱里。她是打开四方木箱的前板,轻轻地把他推进去的。箱子上方的板上有一道槽,可以把头伸出来。待把头放在箱子正中后,澡堂女就落下盖子,把那道槽也堵住了。
“是断头台嘛。”银平不由得吐出一句。他睁大眼睛,有点害怕,左右转动着露在洞外的脑袋,扫视了一下周围。
“也常有客人这么说。”
她没有发觉银平的恐惧心理。银平望了望入口的门扉,把视线落在窗子上。
“把窗关上吗?”她朝窗那边走去。
由于弥漫了蒸汽浴的暖气才打开窗户的吧。浴室里的亮光洒在室外的榆树绿叶上。榆树粗大挺拔,亮光照射不到繁枝茂叶的深处。银平仿佛听见微弱的钢琴声透过幽暗的树叶传了过来。音不成调,无疑是一种幻听。
“窗外是庭院吗?”
夜间微亮的绿叶笼罩下的窗前,站着一位肌肤白皙的裸体姑娘,这是银平无法置信的世界。姑娘光着脚站在粉红色的瓷砖上。果然是一双年轻人的脚,膝盖后面洼陷的地方却蒙有阴影。
银平心想:如果自己独自在这间浴室里,大概也会像把脖颈露在板洞外被人勒紧一样,感到忐忑不安吧。他坐在椅子似的东西上,从下半身热起来。后面好像也是一块热板,他把背靠在上面。箱子的三面都是热的,也许都在冒出蒸汽吧。
“要呆几分钟呢。”
“各人爱好不同,一般十分钟……习惯了,也有呆上十五分钟的。”
入口处的衣柜上,放着一只小座钟。澡堂女看了看,才过了四五分钟。她拧干了一条毛巾,放在银平的额头上。
“唉哟,热气已经开始蒸腾了。”
银平只有脑袋露在板箱外,是一副正经的面孔。他已有余暇思考:自己大概很滑稽吧。他抚摸着暖乎乎的胸膛和腹部。都是湿漉漉的了。不知是汗珠还是蒸汽。他闭上了眼睛。
客人进入蒸汽浴箱以后,澡堂女就忙不迭了。传来了舀香水浴池热水和洗刷冲澡处的声音。银平听起来恍如海浪拍击着岩石一般。两只海鸥在岩石上大展双翅,彼此用嘴相啄。故乡的海,浮现在他的脑际。
“几分钟了?”
“七分钟了。”
澡堂女又将拧干的毛巾放在银平的额头上。银平泛起一股清凉的快感,冷不防地将脖颈向前伸了伸。
“好痛呀!”他这才苏醒过来。
“怎么啦?”
澡堂女以为银平是被热气蒸晕了,将落地的毛巾捡起来,又贴在银平的额上,用手按住。
“要出来吗?”
“不,没什么。”
银平产生了幻觉。那是一种追随这个嗓音优美的姑娘后头的幻觉。那是东京的某条电车道。人行道两旁的银杏树还残存在他的记忆里。银平汗流泱背。他意识到脑袋露在板洞外。形似套上枷锁,身体动弹不得,也就歪起脸来。
澡堂女离开银平身旁。对银平这副模样,她有点不安。
“就这样只伸出脑袋,你看我有多大岁数?”银平试探了一句。澡堂女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男人的岁数,我可猜不着。”
她没有端详银平的脑袋。银平也没有机会说明自己是三十四岁。他估计澡堂女还不到二十岁。从肩膀、腹部乃至腿脚来看,她都是个处女,这似乎是可以肯定的。她几乎没有擦胭抹粉,脸颊显出稚嫩的粉红色。
“好了,出来啦。”
银平的声调带着几许哀伤。澡堂女把银平咽喉前面的板子打开,抓住绕在他颈上的毛巾的两端,小心翼翼地把银平的脖子拉了出来,就像拖贵重的东西似的,然后给他揩拭全身的汗水。银平在腰间围了一条大毛巾。澡堂女在靠墙的躺椅上铺了白布,她让银平趴在那上面。从肩膀开始,给他按摩了。
按摩不仅是揉捏,还用巴掌打,银平过去是一无所知的。澡堂女的手掌虽是少女的手掌,却格外有力,连续在背上猛烈拍打。银平的呼吸也急促起来,勾起了他的回忆:幼子用圆乎乎的巴掌使劲拍打自己的额头,自己低头看他,他就拼命地打在自己的头上。这是什么时候的幻觉呢。不过现在这个幼子是在墓地的底层用手疯狂地敲打着覆盖在他身上的土墙。监狱那堵黑黢黢的墙壁从四面向银平逼将过来。银平出了一身冷汗。
“是在扑什么粉吗?”银平说。
“是的,您觉得不舒服吗?”
“不。”银平慌忙地说,“又出一身汗啦……如果有人听见你的声音,还觉得不舒服,这瞬间,正是他要犯罪哩。”
她突然停住了手。
“我这号人一听见你的声音,其他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其他一切都消失,也是危险的。声音,像是不断流逝的时间和生命,既抓不住,也追不上的啊。不,不是这样吗。就说你吧,你什么时候都能发出优美的声音。但是,你这样一沉默下来,无论谁也不能勉强让你发出优美的声音呀。即使强迫你发出惊讶声、愤怒声或者哭泣声,你发出的声音也是不会动听的。因为用不用自然的声音说话是你的自由啊。”
澡堂女就是有这种自由而沉默不响。她从银平腰部按摩到大腿。连脚掌心、脚趾都按摩到了。
“请翻过身来,仰卧……”澡堂女低声地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什么?”
“这回请您仰卧……”
“仰?……是仰卧吗?”
银平一边用手按住围在腰间的大毛巾,一边翻过身来。澡堂女刚才略带颤抖的喃喃细语,恍如一阵花香扑进银平的耳朵里,银平动了动身子,花香也随之扑来。芳香般的陶醉,从耳渗入心田。在过去是不曾体会到的。
澡堂女将身体紧紧地靠在窄小的躺椅上,站着摩挲银平的胳膊。她的胸脯仿佛贴在银平的脸上。她发育还不十分丰满。她的长脸蛋略带古典色彩。额头不宽阔,也许是没把头发梳得鼓起,而是往后梳理的缘故,显得颀长,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更加清澄了。从脖子到肩头的线条也还没隆起,胳膊圆乎乎,娇嫩欲滴。澡堂女的肌肤光泽逼得太近,银平不得不闭上眼睛。他眼里看见的,是木匠用的钉箱里装满了细钉,钉子都耀出锐利的光。银平睁开眼睛,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涂的是白色。
“我饱经风霜,身体比年龄显得苍老吧。”银平喃喃自语。但是他还没说出自己的年龄。
“三十四岁啦。”
“是吗?很年轻嘛。”她控制自己的感情,压低声音说。然后轮到按摩银平的头部,按摩靠墙那边的胳膊。躺椅的一侧贴着墙壁。
“脚趾又长又干瘪,有点像猿猴哩。你知道,我很能走路……每次看到这丑陋的脚趾,我总是毛骨悚然。你那只白嫩的手连那儿都按摩到了。你给我脱袜子的时候,你没吓一跳吗?”
澡堂女没有搭话。
“我也是在本州西北海边生长的。海岸边的黑色岩石凹凸不平。我常光着脚丫,用长脚趾紧紧抓住岩石似地在上面行走呢。”银平半真半假地说。
银平为了这双难看的脚,在青春期不知编过多少回这种谎言了。这双脚连脚背的皮肤也是又厚又黑,脚掌心皱皱巴巴,长脚趾骨节突出面弯曲,令人望而生畏,这倒是事实。
如今他仰卧着让人按摩,看不见脚丫,手搭凉棚望了望。澡堂女给他从胸部揉到胳膊。正是乳房上方的部位。银平的手长得不像脚那样异常。
“您在本州西北什么地方呢?”澡堂女以自然的声音说。
“本州西北的……”银平支支吾吾,“我不愿意谈自己的出身地。我和你不同,我已经没有故乡了……”
她并不想了解有关银平老家的事,也没有留心去打听的样子。这间浴室的照明不知是怎样装置的,在澡堂女身上竟没投下阴影。她一边按摩银平的胸膛,一边将自己的胸部倾斜过来,银平闭上了眼睛,无所措手足。他想把手伸在腹侧,又担心会不会触到她的侧腹。他总觉得,哪怕只是指尖触到人家,自己也会马上挨一记耳光的。于是,银平一阵冲动,仿佛真的挨揍了。他吓了一跳,想睁开眼睛,可眼皮怎么也睁不开。他用力拍打眼睑,眼泪几乎都要淌出来,痛得如同用烧热的针扎了眼珠子一样。
打在银平脸上的,不是澡堂女的巴掌,而是蓝色的手提包。挨打的时候,他不知道是手提包。挨打之后,才看到手提包落在自己跟前。银平也弄不清楚究竟是人家用手提包揍自己,还是将手提包扔给自己。总之,手提包狠狠地打在自己的脸上却是千真万确。在这当儿,银平苏醒过来……
“啊!”银平喊了一声。
“喂喂……”银平差点把那女子叫住。转眼他想提醒她失落了手提包。可是那女子已经消失在药铺拐角那边了。蓝色的手提包,就在马路当中。它的存在仿佛成了银平犯罪的确凿证据。只见手提包的铜卡口处露出了一叠千圆钞票。银平一开始看到的不是钞票而是作为犯罪证据的蓝色手提包。因为她扔下手提包逃走,银平的行为似乎构成了犯罪。银平就是在这种恐惧中把手提包捡起来的。发现一千圆钞票而大吃一惊,那是捡起手提包以后的事了。
后来银平也曾怀疑过:那家药铺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奇怪的是,屋敷町没有一家商店,却孤零零地存在这家破旧的小药铺。但是,蛔虫药的招牌明明立在店铺入口的玻璃门一旁。更不可思议的是,在进入屋敷町的电车道拐角处,有两家对称的相同的水果店。两家都摆了一排装着樱桃、草莓的小木箱。银平尾随那女子走过来的时候,除了那女子以外,什么也没看见。不知为什么,那时唯独两家相对的水果店突然跳入他的眼帘。也许是他想把通往那女子家的拐角记住的缘故吧。水果盒里的一粒粒摆得整整齐齐的草莓,也都刻印在眼睛里了。那里确实有水果店呀。或许是电车道拐角处,只有一侧有水果店,自己错以为两侧都有吧。那种时候未必不会把一件东西看成是两件。后来,银平的思想反复地在斗争,想去弄清楚是不是有水果店和药铺。事实上,那条街是否存在也不大明确。他只是在脑子里描划着东京的地理,大致估计罢了。对银平来说,那是女子的去向,就是一条路,仅此而已。
“对了,她大概不是打算扔掉的吧。”银平一边接受澡堂女的腹部按摩,一边无意地喃喃自语,忽然睁开了眼睛。没等澡堂女发觉,又把眼帘垂下。他的眼神也许有点像地狱里的怪鸟的眼神。关于女子的手提包的事,幸亏没有走嘴把扔掉的东西的名字和扔东西的人说出来。银平抽紧肚皮,尔后痉挛起来。
“痒得慌呀。”银平说罢,澡堂女放松了手。这回真是痒了。银平美滋滋地放声笑了起来。
不管是那女子用手提包揍银平也好,还是将手提包扔给银平也罢,直到现在,银平仍是这样解释:那女子一定以为自己是冲着手提包里的钱才这样跟踪她的;她的恐惧心理爆发了,才扔下手提包逃跑的。不过,也可能那女子不是打算扔手提包,而是用手里的东西来赶走银平,不料用力过猛,手提包脱手而出呢。无论哪种情况,从女子将手提包一晃横打银平的脸部这点看来,两人的距离是相当的近。许是来到寂无人声的屋敷町之后,银平不由自主地缩短了跟踪的距离吧。许是女子发现银平的来势,冷不防扔下手提包逃走吧。
银平的目标不在于钱财。他没有发现,也不曾想过女子手提包里装了一大笔款子。他本来打算消灭这犯罪的明显证据,拾起手提包才发现里面装着二十万圆大钞。两叠平整无折的十万圆钞票,还有存折。看来女子是刚从银行出来回家的路上,她定会以为自己是从银行开始就给人盯梢的。除了成叠的钞票外,只有一千六百块钱。银平打开存折,只见上面支出二十万圆之后还剩下约莫二万七千圆。这就是说,她把大部分存款都提取了。
银平从存折上了解到,女子名叫水木宫子。如果说他的目标不是图财,而是被女子的魔力牵索,那么,他应该将这笔钱和存折送还给宫子。但是在银平来说,是不会将钱归还原主的。正如银平尾随女子一样,这笔钱财恍如有魂魄的精灵,也紧追着银平。银平偷钱,这还是头一遭。与其说是偷,莫如说是钱财魇住银平,总不愿离去。
拾手提包的时候,哪谈得上是偷钱。捡起一看,手提包就包含着犯罪的证据。银平把手提包挟在西服的腋下,小跑到电车道。偏巧不是穿大衣的季节,银平买了一块包袱皮,急匆匆地出了店铺。用包袱皮把手提包包裹起来。
银平租了二楼一间房子,过着独身的生活。他将水木宫子的存折和手帕一类东西,放在炭炉上燃烧了。没有记下存折上的地址,也就不晓得宫子的住处了。直到此时没有打算把钱归还原主。烧存折、手绢和梳子固然会有气味却还好些,如果烧手提包的皮革,定会更臭,于是他用剪子把手提包剪成碎片,一片一片地往火上添,花了好多时间。手提包的铜卡口、口红和粉盒上的金属不易燃烧,半夜里就扔到阴沟里。即使被人发现也不要紧,这些都是常见的东西。他将用剩的口红挤了出来,不觉打了个寒颤。
很平注意收听广播,仔细阅读报纸,却都没有报道有关抢劫装有二十万圆和存折的手提包的消息。
“唔,那女子还没去报案呢。她一定有什么隐私不能去报案吧。”银平喃喃自语,蓦地觉得有一堆奇怪的火焰照亮了阴暗的内心深处。银平之所以尾随那女子,是因为女子身上有一种吸引人的东西。可以说他们都是同一个魔界里的居民吧。银平凭经验明白这点。想到水木宫子可能和自己是同类,他就心荡神驰了。于是,他后悔没记下宫子的住址。
银平跟踪宫子的时候,宫子肯定害怕。即使她自身没有这种感觉,恐怕也会有剧痛般的喜悦吧。人,哪能只有主动者的快乐而没有被动者的喜悦呢。街上有许多美女,银平却偏偏选中宫子跟踪,难道不就像麻药中毒者找到了同病相怜的人吗。
银平第一次跟踪的女子——玉木久子的情况就是这样明显的。说是女子,久子不过是个少女。她年纪比声音优美的澡堂女还小,是个高中学生,又是银平的学生。银平和久子的事情被发觉以后,他被开除教职了。
银平尾随到久子家的门前,他被那扇门的威严吓得停住了脚步。连接石墙的门扉,在铁柱格子的上方刻有蔓藤的花样。门扉敞开。久子从蔓藤花饰的对面,回过头来朝银平喊了声“老师!”她那苍白的脸上飞起了一片潮红,艳美极了。
银平也脸颊发热,用嘶哑的声音说:“啊,这里是玉木的家吗?”
“老师,有什么事吗?您是到我家来的吧?”
哪有不打招呼就悄悄跟踪来到学生家里的道理呢。
“是啊,太好啦。这样的房子免于战火洗劫,真是奇迹啊。”银平佯装感叹的样子,望了望门扉里首。
“我家全烧掉了。这里是战后才买的。”
“这里是战后……玉木,令尊是干什么的呢?”
“老师,您有什么事吗?”久子越过铁门上方的蔓藤花饰,用愤怒的目光瞪了银平一眼。
“嗯,对了。脚气……噢,令尊知道专治脚气的特效药吧?”“银平边说边哭丧着脸,心想:在这座豪华的大门前谈脚气这等事,成何体统。但是,久子却认真地反问道:
“是脚气吗?”
“唔,是脚气药。玉木,喏,你在学校不是对同学说过治疗脚气的特效药吗?”
久子睁大眼睛,要把事情追忆起来似的。
银平一直目送着久子,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洋房的门口,他才离开逃跑了。银平那双丑陋的脚,仿佛在追逐着银平自己。
银平曾推理:久子大概不至于把自己被跟踪的事告诉家里或学校吧。那天晚上,他苦于头痛的折磨,眼帘忒忒地痉挛,不能成眠。就是睡着,也不时惊醒,睡不长久。每次醒来,他都用手揩去额上渗出的冷冰冰的急汗,凝聚在后脑门的毒素冲上脑顶,然后绕到额头,便觉头痛了。
银平第一次闹头痛,是从久子家的门前逃出来,在附近的繁华街上流连徘徊的时候。在人声杂沓的行人道正中,银平站立不住,按着额头蹲了下来。头痛,同时还感到一阵眼花。像是街上响起叮叮当当的中大彩的铃声。又像是消防车疾驰过来的铃响。
“您怎么啦!”一个女子的膝盖轻轻碰了一下银平的肩膀。银平回头抬眼望了望,她似乎是战后常出现在繁华街上的野鸡。
于是,银平不觉间将身子依靠在花铺的橱窗上,免得妨碍过往的行人。他将额头几乎贴在橱窗的玻璃上。
“你一直跟踪我吧。”银平对女子说。
“还算不上是跟踪。”
“不是我跟踪你吧?”
“敢情。”
女子回答暧昧,不知是肯定还是否定。要是肯定,女子下面应该接着谈些什么呢?女子却停顿了一会儿,银平等得有点焦急。
“既然不是我跟踪你,就是你跟踪我喽。”
“怎么说都行……”
女子的姿态映在橱窗的玻璃上。也像是映在橱窗玻璃对面的花丛之中。
“您在干什么呢?快点站起来吧。过路人都在看呐。哪儿不舒服呢?”
“哦,脚气。”
银平张口就是脚气,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
“脚气痛得走不了路。”
“真没辙。附近有个好人家,歇息去吧。把鞋子袜子都脱掉就好喽。”
“我不愿意让人家瞧见。”
“谁也不看您的脚丫嘛……”
“当心传染。”
“不会传染的。”女子说着,一只手插进了银平的胳肢窝里。
“喂,咱们走吧!”她说着倚靠在银平身上。
银平用左手揪住额头,凝望着映在花丛中的女子的脸。这时,对面花丛中出现了另一张女子的脸。可能是花铺的女主人吧。银平好像要抓住窗对面的一簇洁白的西番莲,用右手撑顶着橱窗的大玻璃,站了起来,花铺老板娘皱起她那双细眉,盯视着银平。银平担心自己的胳膊顶破大窗玻璃流出血来,便把身体的重心倾到女子这边来。女子叉开双脚站得稳稳当当。
“要逃跑可不行呀!”话刚落音,她冷不防地掐了一下银平的胸口。
“唉呀,好痛。”
银平挺痛快的。他不太知道自己从久子的家门前逃走以后,为什么要辗转来到这条繁华街。可那女子掐他的瞬间,他脑门变得轻松多了。恍如站在湖边承受山上迎面拂来的习习凉风,顿时神清气爽。这应是新绿季节的凉风。银平感到,仿佛自己用胳膊肘捅穿了花铺那面湖水般的大窗玻璃,一湾结了冰的湖,涌上了他的心头。那是母亲老家的湖。那湖边虽有城镇,母亲的故乡却是农村。
湖上雾气弥漫,岸边结冰,前头锁在云雾之中,无边无垠。银平邀请母亲家血统的表姐弥生到结了冰的湖面上散步。不,与其说邀请,不如说是引诱出来的。少年银平曾经诅咒、怨恨过弥生。还曾起过这样的邪念:但愿脚下的冰层裂开,让弥生陷进冰层下的湖水中。弥生比银平大两岁,银平的鬼点子比弥生多。银平虚岁十一岁时,银平的父亲莫名其妙地死去了。母亲惴惴不安,要回娘家去。比起在优裕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弥生来,银平确是更需要有些鬼点子。银平初恋所以是他的表姐,原因之一也许是有一个秘密愿望,那就是不希望失去母亲。银平幼年的幸福,是在同弥生漫步在湖边小路上,双双倒影在湖面。银平一边凝望着湖一边行走,思慕着湖面两人的倒影将永不分离,直到天涯海角。然而幸福是短暂的。比他大两岁的少女,约十四、五岁,作为异性,似乎要遗弃银平。再说,银平的父亲亡故,母亲故乡的乡亲们都很忌讳银平家。弥生也疏远了银平,公开瞧不起他。那时候银平虽起过这样的念头:但愿湖面的冰层裂开,弥生沉在湖底里就好了。不久,弥生便同一个海军军官结了婚,现在可能成了寡妇。
如今银平从花铺的窗玻璃,又联想到湖面的冰层。
“你拧得人家好痛啊。”银平一边摩挲胸口一边对野鸡说,“拧出青瘢来啦。”
“回家让太太看看吧。”
“我没太太。”
“你说什么呀。”
“真的,我是独身教员。”银平不在乎地说。
“我也是个独身女学生呐。”女子回答。
银平心想,这女子肯定是信口开河。他也不再看她一眼,可一听到是女学生,又头痛起来。
“是脚气痛吗?所以我说不要走那么多路嘛……”女子说着看了看银平的脚板。
银平思忖:自己跟踪到家门前的玉子久子,这回反过来是玉木久子跟踪自己来了。让她看见同这样的女子散步,她会怎么想呢?银平抽冷子回头望着熙来攘往的人群。银平虽不知道进了门的久子是否还到大门口来,不过他确信:此刻久子的心肯定会追赶自己来的。
第二天,久子那班有银平上的国语课。久子在教室门外伫立。
“老师,药。”她说着敏捷地将一包东西塞进银平的衣兜里。
银平昨晚头痛,没有备课,再加上睡眠不足,疲劳不堪,这堂课就让学生作文。题目自由选择。一个男学生举手问道:
“老师,也可以写生病的事吗?”
“噢,写什么都可以。”
“比如说,虽说粗鲁些,写脚气可以吗……”
他的话,引起了哄堂大笑。但是,学生们都望着这男生,没有人将奇异的视线投向银平。他们似乎并不是嘲笑银平,而是在嬉笑那个男生。
“写脚气也可以吧。老师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可供参考。”银平说着望了望久子的座位。学生们还在嬉笑。不过这笑声似乎是袒护银平无罪。久子只顾埋头写着什么,没有抬起脸来。连耳朵也飞红了。
久子把作文交到教师的桌面上。这时,银平看清楚她的作文题目是《老师给我的印象》。银平心想:是写自己无疑了。
“玉木,请课后留一下。”银平对久子说。
久子不愿让人发觉似地微微点了点头,向上翻了翻眼珠,瞟了一下银平。银平感到仿佛挨她瞪了一眼。
久子一度离开窗际凝望着庭院,待到全体同学把作文都交齐以后,她才转过身来,走近了教坛。银平慢悠悠地把作文扎好,站起身来。一直走到廊道上,他什么也没有言语。久子跟在后头同银平相距一米远。
“谢谢你给我带来的药。”银平回过头说,“脚气病的事,你是不是对谁说了?”
“没有啊。”
“对谁都没说吗?”
“嗯。对恩田说过。因为恩田是我的好友……”
“对恩田说了?……”
“只对恩田一人说了。”
“对一人说,就等于对大伙说嘛。”
“不可能吧。我是私下同恩田说的。我和恩田之间彼此没有什么秘密可保的。我们相约过,无论什么事都要说实话。”
“是这种好友关系吗?”
“是啊。就是家父脚气的事吧,我正和恩田谈着,被老师听见了。”
“是这样吗。但是,你对恩田不保守任何秘密吗?这是假话吧。你好好想想看。你说你对恩田是没有什么秘密可保,那么你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同恩田在一起,把心里的事一桩桩地连续谈上二十四个小时吗?那也是谈不完的呀。比如,睡着做的梦,早晨醒来又忘了,你又怎样对恩田说呢。也许那是同恩田关系破裂、企图杀死恩田的梦呢。”
“我不做这样的梦。”
“总之,所谓好友彼此没有什么秘密可保,这是一种病态的空想,是一具女孩子弱点的假面具。所谓没有秘密,只是天堂或地狱的故事,人世间是绝没有这等事的。你说对恩田没有秘密,你就不是做为一个人存在,也不是个活人了。你扪心自问吧。”
久子一下子不理解银平说的这番道理,也无法领会银平为什么要说这番道理。她好不容易才反驳了一句:
“难道友情就不可信吗?”
“没什么秘密的地方是不会有什么友情的啊。岂止没有友情,连一切人的感情也是不会产生的。”
“啊?”少女还是不能理解似的。
“凡是重要的事,我和恩田彼此都交谈的。”
“那,谁知道呢……最重要的事,以及好像海滨最末端的细沙般无关重要的事,你不一定都对恩田说嘛,不是吗?……令尊的事和我的脚气究竟有多重要呢。对你来说,恐怕是无足轻重的吧。”
听了银平这番故意刁难的话,久子仿佛被人把脚拖在空中兜圈,突然又掉落下来似的。她脸色刷白,哭丧着脸。银平用和蔼的口吻继续抚慰说:
“你家里的事,难道你什么都告诉恩田吗?未必吧。令尊工作上的秘密,你没说吧。瞧,今天的作文,你好像是写我的事。就以它来说,你写的事,有些也没有告诉恩田吧。”
久子用噙满泪水的眼睛尖利地瞪了一眼银平,沉默不响了。
“玉木,令尊战后事业成功,真了不起啊。我虽不是恩田,可我也想听你详谈一次啊。”
银平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却显然带着强迫的口气。那样一座宅邸,如果是战后买的话,就难免会让人怀疑多半是靠所谓黑市买卖的不正当手段或犯罪行为弄来的钱。银平向久子町了一句,企图堵住她的嘴,使他自己跟踪久子的行为正当化。
不过,银平想到发生昨天的事情以后,久子今天仍来上自己的课,想到她把脚气药带来,又写了题为《老师给我的印象》的作文……那就不必担忧了。银平再次确认了自己昨夜的推理。另外,银平之所以像神志不清的酩酊醉汉或梦游般的地跟踪久子,是因为被久子的魁力所牵萦。久子已经将自己的魅力倾注在银平的身上。久子昨天被跟踪,说不定她已意识到自己的魅力了吧。毋宁说,她暗自沾沾自喜呢。银平被这不可思议的少女弄得神魂颠倒了。
银平觉得,给久子施加压力应到此适可而止,他便抬起头来,只见恩田信子站在走廊的尽头,盯视着自己。
“你的好友担心,等待着你呐。那么……”银平放开了久子。久子打银平面前走过,向恩田那边跑去,那副样子不像是个少女。她远离银平,垂头丧气,仿佛越走越慢了。
三四天后,银平向久子致谢说:
“那药真灵。多亏你的药,全好了。”
“是吗。”久子十分快活,脸颊染上红潮,浮现出可爱的酒窝。
事情不止于久子可爱,她和银平之间的关系被恩田信子揭发,学校甚至把银平革职了。
此后,又过了几个春秋,银平如今在轻井泽的土耳其澡堂里,一边让澡堂女按摩腹部,一边浮想久子的父亲在那宏伟壮观的洋房里,坐在豪华的安乐椅上,用手揪脚皮的姿态。
“唔,有脚气的人,大概不能洗上土耳其澡吧。被蒸汽一熏,痒得可受不了。”银平说着轻蔑地一笑。
“有脚气的人会来这儿洗澡吗?”
“难说。”澡堂女不打算正面回答。
“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是脚气。那是过着奢侈生活,脚柔嫩的人才长的呢。高贵的脚,却生长着卑贱的病菌。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像我们这双猿猴般的脚,脚皮又硬又厚,即使培植,也是生长不出来的。”银平嘴上说着,心里想,澡堂女白皙的手正在按摩自己那双丑陋的脚心,潮乎乎地黏在上面离不开似的。
“这是连脚气都讨厌的一双脚呐。”
银平皱了皱眉头。此刻格外舒适,为什么要对这漂亮的澡堂女谈及脚气的事呢?难道非说不可吗?那时候,肯定是对久子撒了谎。
在久子家门前,银平说出了自己为长脚气所懊恼,打听了治脚气的药名,这是急中生智,信口撒了个谎。三四天后,他向她致谢说:“脚气全好了”,也是在继续撒谎。银平并没长什么脚气。上作文课时他说了“没有经验”,这倒是真的。久子给他的药,他全给扔掉了。他对野鸡说自己闹脚气弄得筋疲力尽,这依然是心血来潮,接着上次的谎言撒的谎。撒过一次谎,开口就是谎言。如同银平跟踪女子一样,谎言也总跟在银平的后头。罪恶恐怕也是这样的吧。犯过一次罪,罪恶总跟在后头,让你重犯。恶习也是如此。尾随一次女子,这毛病又让银平再次跟踪女子了。就好像脚气病那样顽固。不断传染,决不根绝。今年夏天的脚气,暂时治好了,明年夏天还会长出来。
“我没长脚气吧。我不知道什么是脚气。”银平脱口而出,仿佛是在申诉自己。哪有人会用肮脏的脚气,去比喻跟踪女人的高尚的战栗和恍惚呢。莫非是撒过一次谎,谎言又让银平这样联想吗?  但是,在久子家门前,急中生智,信口撒谎生了脚气,这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脚长得丑陋,有点自卑感呢。眼下银平的头脑里忽地掠过了这一闪念。这么说来,跟踪女子,也是这双脚干出来的,难道还是跟丑陋有关吗?想起来了,银平惊愕不已。莫非是肉体部分的丑陋憧憬美而哀泣?丑陋的脚追逐美女,难道是天国的神意吗?
澡堂女从银平的膝头一直摩拿到小腿。她背向着银平。也就是说,银平的脚当然是完全置于澡堂女的眼皮底下。
“好,行了。”银平有点着慌。他将长长的脚趾关节往里弯曲,收缩起来。
澡堂女用美妙的声音说:
“给您修剪脚趾甲好吗?”
“脚趾甲……啊,脚的趾甲……给我修剪脚趾甲吗?”银平想要掩饰自己的狼狈样子。“长得相当吧。”
澡堂女用手掌贴在银平的脚心上,以她柔软的手把猿猴般弄弯了的脚趾舒直,一边说:
“是长点儿……”
澡堂女修剪趾甲又轻巧又细心。
“你长呆在这儿就好喽。”银平说。他想通了,听任澡堂女摆布他的脚趾了。“想看你的时候,到这儿来就可以了。想让你按摩,只要指定号码就行了吧。”
“我不是陌生的过路人。也不是来历不明的人。更不是过路时不跟踪就会失去第二次见面机会的人。我说得似乎太玄妙了……”
银平想通了,任凭摆布,毋宁说这是脚的丑陋在催人落下幸福的热泪。让澡堂女用一只手支撑着修剪脚趾甲,把自己那双丑陋的脚暴露出来,这是银平从来没有过的。
“我的话虽然有点玄妙,却是真的啊。你有过这种经验吗?对陌生人当做过路人分手后,又感到可惜……这种心情,我是常有的。那是多好的人啊,多美的女子啊。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使我这样倾心。同这样的人萍水相逢,许是在马路上擦肩而过、许是在剧场里比邻而坐,或许从音乐会场前并肩走下台阶,就这样分手,一生中是再不会见到第二次的。尽管如此,又不能把不相识的人叫住,跟她搭话。人生就是这样的吗?这种时候,我简直悲痛欲绝,有时则迷迷糊糊,神志不清。我想一直跟踪到这个世界的尽头,可是办不到啊。因为跟踪到这个世界的尽头,那就只有把她杀掉了。”
银平最后说得过份了,猛然倒抽口气。他掩饰过去似地说:
“刚才所说的,有点言过其实。要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就给你挂个电话,这多好,你不同于客人,你是被动的啊。你喜欢的客人,即使你衷心希望他再来,但是来不来就主听客便,也许不会再来第二次了。你不觉得人生无常吗?所谓人生,就是这么回事。”
银平盯视着澡堂女的脊背,只见她的肩头随着修剪趾甲动作而微微起伏。修剪完毕,她依然背向银平,踌躇了一会。
“您的手呢?……”她回头冲着银平。银平躺着把手举到胸前瞧了瞧。
“手指甲没脚趾甲长得长哩。也没有脚丫脏。”
他不回绝,澡堂女也给他修起手指甲来。
银平明白,澡堂女对银平越发厌烦了。刚才出言不逊,也给自己留下令人作呕的感觉。跟踪极至,真的就是杀人吗?和水木宫子的关系仅仅是捡起她的手提包,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第二次见面。就如同过路分手一样。同玉木久子完全被隔离了,分别后就难以再见。追到绝境,却没杀人。也许久子和宫子都在他手够不着的世界里消失了吧。
久子和弥生的脸,鲜明地浮现在银平的眼前,简直令人吃惊,银平把她们的脸同澡堂女的脸相比较。
“你这样周到,客人不再来才怪啦。”
“哟,我们是做买卖嘛。”
“哟,我们是做买卖嘛,声音这么悦耳动听。”
澡堂女把脸扭向一旁。银平害羞似地闭上眼帘。从合上的眼缝里,朦胧地看到白色的乳罩。
“拿掉它吧。”银平说着揪住久子的乳罩一端。久子摇了摇头。银平用力一拽。手中的松紧带一伸缩,久子立刻满脸飞红。银平直勾勾地望着手中的乳罩。
银平睁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澡堂女在为自己修剪指甲呢。久子比澡堂女小几岁?可能小两三岁吧?如今久子的肌肤大概也像这澡堂女那样变得白皙了吧。银平身上飘溢出久留米产的藏青棉布服的香味。是银平少年时代的穿着。这是由女学生久子身穿的青哗叽裙子的颜色引起的联想。久子把脚伸进那青哗叽色的裙子里。她落泪了。银平的眼眶里也镶着泪珠。
银平的右手手指毫无力气了。澡堂女用左手托住银平的手,右手拿着剪子,利索地修剪着。银平觉得这是在母亲老家的湖边,和弥生手牵手地漫步冰湖上,银平的右手是瘫软无力的。
“你怎么啦?”弥生说着折回岸上。银平心想:那时如果紧握她的手,恐怕自己早把她沉到湖的冰层之下了吧。
弥生和久子并非过路人,银平知道她们在什么地方,并且有联系,随时都可以见到。尽管如此,银平还是跟踪她们。尽管如此,银平还是被迫离开她们了。
“您的耳朵……弄弄吧。”澡堂女说。
“耳朵?耳朵怎么弄。”
“给您弄弄,请坐起来……”
银平支起身子,坐在躺椅上。澡堂女轻柔地揉着银平的耳垂,将手指伸进他的耳朵里,他就觉得手指在里面微妙地转动似的。掏出了耳朵里的浑浊物,耳朵变得舒服了,还有多少蕴蓄着些香味。听见微妙的细碎的声音,随着声响又传来微妙的震动。仿佛澡堂女用另一只手轻轻地继续敲打着伸进银平耳孔的那只手指。银平顿觉奇异,恍恍惚惚了。
“怎么啦?好像是个梦啊。”他说着掉过头去,却看不见自己的耳朵。澡堂女将胳膊稍许偏向银平的脸,重新将手指伸入银平的耳朵里,这回是慢旋转了。
“这是天使的爱的喃喃细语啊。我要把迄今凝结在耳朵里的人间的声音全都拂除,只想听你那悦耳的妙音。好像人间的谎言也从耳朵里消失了。”
澡堂女将赤裸的身躯靠到赤裸的银平身上,对银平演奏出天上的音乐。
“手艺太粗糙了。”
按摩结束了。澡堂女给依然坐在那里的银平穿上袜子,扣上衬衣的钮扣,穿上鞋系好了鞋带。银平自己做的,只剩下系好裤腰带和打上领带了。银平出了浴室,在喝冰橘子汁的时候,澡堂女站立在他身旁。
接着澡堂女一直相送到大门口,一走出夜幕笼罩下的庭院,银平看见了一个巨大的蜘蛛网的幻影。有两三只秀眼乌连同各式各样的虫子一起挂在蜘蛛网上。青色的羽毛和可爱的白色的眼圈,鲜艳夺目,秀眼乌只要扑打翅膀,蜘蛛网丝也就会弄断的吧。可是它紧紧地合起翅膀,挂在网上。看样子蜘蛛若一靠近,它就会啄破蜘蛛的肚皮。蜘蛛在网中央将尾部向着秀眼乌。
银平把眼抬得更高,仰望着黑黝黝的森林。母亲老家的湖岸,夜间失火了,那里正映现着这般情景。银平仿佛被映现在水面上的夜火所吸引。
水木宫子被人抢走了装有二十万圆的手提包,可是她没有去警察局报案。对宫子来说,二十万圆是一笔大钱,与命运相关,但她却有口难言。也许可以这样说,银平大可不必为这件事下行逃到信州,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跟踪银平,可能就是银平手中的钱吧。看来不是银平偷了钱这件事,而像是钱本身追逐着银平不放。
银平无疑是偷了钱。他差点要对宫子说:手提包掉了。可见这不能构成抢劫的罪名吧。宫子并不认为是被银平抢走。也没有明确下结论是银平偷的。宫子在马路当中扔掉手提包回来的时候,在场的只有银平一人,首先怀疑银平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宫子并没有亲眼目睹,也许银平没有捡到,而是其他行人捡去呢?
“幸子,幸子!”
那时宫子一跨进大门,就呼唤女佣。
“我把手提包弄丢了。你给我去找找好吗?就在那家药铺前。赶紧跑去吧。”
“慢吞吞的,就被别人捡走啦。”
宫子喘着粗气,登上了二楼。女佣阿辰紧跟宫子上了二楼。
“小姐,听说您丢了手提包……”
阿辰是幸子的母亲。阿辰先到这家,然后再把女儿叫来。宫子过着独身生活,这个小小的家庭本来不必雇用两个女佣,可是阿辰抓住这家的弱点为所欲为,她的存在超过了女佣的身份。阿辰有时把宫子称作“太太”,有时又叫做“小姐”,有田老人到这家来的时候,她一定把宫子称作“太太”的。
有一回,宫子受她诱导,无意中向她说:
“京都的旅馆里,侍候我的女佣,在我独身一人的时候,就叫我‘小姐’呢。有田在场的时候,尽管我们的年龄相差很大,她还是唤我‘太太’……‘小姐’的称呼也许是把人看作是小傻瓜吧。不过,听着倒有几分令人可怜。我很是悲伤啊。”
阿底回答说:“那么以后我也这样称呼您吧。”从此以后,她就这样沿袭下来了。
“但是,小姐,走路丢掉手提包,不是有点蹊跷吗?手上又没有拿其他东西,只拎着一个手提包嘛。”
阿辰瞪圆了小小的眼睛,直勾勾地仰视着宫子。
阿辰的眼睛不睁大也是滚圆的。活像镶嵌着一对小钢铃。和阿辰长得一模一样的幸子,她的小眼睛一睁圆,着实可爱。阿辰也许是眼尾短细的关系,看上去眼睛过分突出,显得很不自然,令人望而生畏,不免要提高几分警惕。事实上,同阿辰的眼睛碰在一起,从她的眼神来看,她的眼睛的深处不知隐藏着什么东西。那双淡茶色的明眸,反而给人以一种冰冷的感觉。
她那张白皙的脸也是又圆又小。脖颈粗大,胸部丰腴,越往下越肥胖。双脚却很细小。女儿幸子的小脚之可爱,简直令人瞠目。但是,母亲的脚脖子很细,小脚也显得有点丑陋。母亲和女儿都是小个子。
阿辰的脖颈肉乎乎的。虽然是仰视宫子,脑袋并没有抬起多少,只是向上翻了翻眼珠子。宫子站立在那儿,阿辰仿佛看透了宫子的心。
“掉了就掉了嘛。”宫子用责备女仆的口吻说,“证据就是手提包没有了嘛,不是吗?”
“小姐,您不是说就掉在那家药铺前吗?可是哪有这种道理呢,那样一个手提包,连丢掉的地点,甚至是在附近丢掉您都知道,竟也能丢掉了……”
“掉了就是掉了嘛。”
“往往有这种情况,如同容易把伞忘了一样。可是明明手里拿着的东西怎么会掉呢,这比猿猴从树上掉下来还不可思议哩。”阿辰又端出了奇妙的比喻来。
“一发觉掉了,您拾起来不就好了吗?”
“那还用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是掉了当场就发觉,还能丢得了吗!”
这时宫子才发觉自己依然穿着外出的西服裙,她上了二楼,直挺挺地立着一动不动。不过,宫子的西服衣橱、和服衣柜都在二楼四铺席半的房间里。有田老人来时,是用贴邻的八铺席的双人房间,更衣倒是很方便。这也说明:阿辰的势力已从楼下扩张起来。
“请你到楼下柠条手巾来,要用凉水的。我出了点汗啦。”
宫子以为自己这么一说,阿辰就会下楼;再加上自己光身擦汗,阿辰不会再呆在二楼的了。
“好,我把冰箱里的冰块加在洗脸盆的水里,让您擦吧。”阿辰回答。
“你就不用管了。”宫子皱了皱眉头。
阿辰下楼梯,与正门的门扉开启是同一时刻。
“妈妈,我从药铺前一直找到电车道,都没找到太太的手提包。”门口传来了幸子的话声。
“我也估计到了……你上二楼告诉太太吧。那你是不是去报告派出所了呢?”
“哦?还要去报告派出所吗?”
“真粗心,没法子,去报告吧。”
“幸子,幸子。”宫子从二楼呼唤。“不用去报告了,里面又没放什么贵重的东西……”
幸子没有回答。阿辰将洗脸盆放在木盘上,端到二楼来。宫子连西服裙也脱掉,只剩下一件衬衣裙了。
“给您擦擦背好吗?”阿辰使用了非常恭敬的话。
“不用了。”宫子接过阿辰给她拧好的手巾,伸出双腿,从腿脚擦起,连脚趾缝都擦到了。阿辰将宫子揉成一团的袜子,展平叠好。
“行了,那是要洗的。”宫子将手巾扔到阿辰的手边。
幸子一上二楼,在贴邻的四铺席半房间的门槛处,双手着地施礼说:
她的举止带几分滑稽,可爱极了。
阿辰对宫子有时分外殷勤,有时粗心大意,有时又粘粘糊糊、亲亲呢呢,一时一变,反复无常。但她对女儿却严格进行这种礼法的教育。有田老人回去时,她指教幸子给老人系鞋带。有一回,患神经痛病的有田老人将手搭在蹲在他跟前的幸子的肩膀上要站起来。宫子早就看透阿辰是有意让幸子从宫子手里将老人夺过来。但是,宫子不知道阿辰是不是已经把她的企图详细地告诉了十七岁的幸子。阿辰还让幸子抹上了香水。宫子提及这件事时,阿辰便回答说:
“因为这孩子体臭太厉害了。”
“让幸子去报告警察局怎么样?”阿辰追逼似地说。
“你真罗嗦。”
“多可惜呀。里面有多少钱呢?”
“没装钱。”宫子说着闭上眼睛,把冰凉的毛巾敷在上面,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儿。心脏跳动又加快了。
宫子有两个银行存折。一个是用阿辰的名义,存折也放在阿辰手里。这笔钱是不让有田老人知道的,这是阿辰给出的主意。
二十万圆,是从宫子名下的存折里提取的。不过,取钱这件事,即使对阿辰也是保密的。她担心,一旦有田老人发觉,会问起二十万圆的用途,她也就不能粗心大意,去报告警察局了。
在某种意义上,对宫子来说,二十万圆是出卖青春的代价,是宫子的血汗钱。宫子为了它,只得将自己年轻的身躯任凭半死的白发老人摆布,浪费了自己短暂的黄金年华。这笔钱掉落的一瞬间就被人捡去,没给宫子留下什么。这是无法令人相信的。再有,如果说把这笔钱花了,花完之后,也是可以回忆起来的。如果说把这笔钱积蓄起来,又白白地丢失了,那么回想起来会令人心痛的。
丢失二十万圆的时候,宫子并不是没有一瞬间的战栗。那是快乐的战栗。宫子觉得与其说她惧怕跟踪自己的男子而逃路,不如说她对突然涌现的快乐感到震惊才转过身来的。
当然,宫子不认为是自己把手提包丢了。正如银平不明确她是用手提包打自己还是将手提包扔给自己一样,宫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打他还是扔给他。但是,手是有强烈感觉的。手心热乎乎,有点麻木了,传到胳膊,传到胸部,全身剧痛,恍恍惚惚,麻木不仁了。在男子跟踪过程中,她浑身热血沸腾,蕴蓄在体内的东西瞬间仿佛全部燃烧起来。埋藏在有田老人背后的青春,一时复活了,像是一种复仇了的战栗。如此看来,对宫子来说,花了漫长岁月积蓄二十万圆的自卑感,这一瞬间像是得到全部补偿了。因此,钱不是白白失去,而是付出多大代价就获得多大补偿。
事实上却又好像与二十万圆毫无关系。在用手提包打男子还是将手提包扔给男子的时候,宫子简直把钱的事忘得一千二净。连手提包从自己手中脱落也没有发觉。不,在她转过身来就逃跑的时候,她也没有想起来。从这个意义上说,宫子弄丢手提包是正确的。另外朝男子扔去之前,宫子实际上已忘却手提包,也忘却手提包里还有二十万圆现金。那时宫子心里只涌起被男子跟踪的波澜思绪。当这波澜猛然撞击的一刹那,手提包丢失了。
宫子跨入了自家的大门,那种快乐的麻木依然残留着。她为了掩饰过去,就径直登上了二楼。
“我想脱光,请你到楼下去吧。”宫子从颈项揩到胳膊,对阿辰说了这么一句。
“到洗澡间去洗洗怎么样?”阿辰用怀疑的目光望了望宫子。
“我不想动了。”
“是吗。但是,在药铺前——从电车道来到这里才丢的,这是确实的吧。我还是到派出所去问问……”
“我不知道是在哪儿丢的。”
“为什么呢。”
“因为我被人跟踪……
宫子只想早点独自拭去战栗的痕迹,不留神地说走了嘴,阿辰闪动着滚圆的眼睛。
“又给跟踪了?”
“是啊。”
宫子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然而,话既说出,快乐的依恋也就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是不寒而栗,浑身汗毛都直竖了。
“今天是直接回家的吗?又领着男子到处走才把手提包失落的吧。”
阿辰回头看了看坐在那里的幸子,说:
“幸子,发什么愣呀。”
幸子眨了眨眼睛,刚站立起来,突然打了个趔趄,满脸鲜红了。
宫子经常被男人跟踪的事,幸子是知道的,有田老人也知道了。有一回,在银座的马路当中,宫子悄悄地对老人说:
“有人跟踪我呐。”
“什么?”老人刚要掉过头去,宫子制止说:
“不能看!”
“不能吗?你怎么知道有人跟踪呢?”
“当然知道罗。刚才从前边来的那个大高个嘛,他头戴绿色帽子呢。”
“我没注意,刚才错过去的时候,是不是给暗号了呢。”
“真糊涂,难道您要我问他,你是过路人还是闯入我生活中的人?”
“你高兴了吗?”
“那么我试试……唔,打赌吧。看他跟到哪儿……我真想打个赌呐。跟一个拄着手杖的老人一起走是不行的,您就进去那家布店瞧着好罗。我走到那头再折回来,这段路有人跟踪,您就得输给我一套夏天的白色西服。不是麻布料的哟。”
“如果宫子你输了呢?……”
“什么?那您就通宵枕在我的胳膊上好罗。”
“可不许耍赖,回头或者跟他搭话呀。”
“当然罗。”
有田老人预料这次打赌定会输的。老人心想即使输了,宫子还是让自己通宵枕着她的胳膊的。可是,自己入梦了,谁知道还是不是枕在她的胳膊上呢。老人苦笑着走进了卖男服布料的布店里。目送着宫子和跟踪她的男人,老人心中不可思议地激荡着青春的活力。这不是忌妒。忌妒是不容许的。
老人家里有个美人,那是以女管家的名目雇来的。她比宫子大上十几岁,是个三十开外的人。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分别枕着这两个年轻人的胳膊。对老人来说,惟有母亲才能使他忘却这个世界的恐怖。老人告诉女管家和宫子,她们彼此的存在。老人吓唬宫子:假使她们两个相互嫉妒,老人在恐怖之余,也许会变得狂暴,从而加害于她们,或是引起心脏麻痹,猝然暴死。这么说是信口开河,老人还是有一种妄想被害的恐怖症,至于心脏衰弱的事,宫子早已知道,在老人必要时,用柔软的掌心安详地给他摩挲胸口,或把美丽的脸颊悄悄地贴在他的胸间。这个叫梅子的女管家不见得不忌妒。宫子凭经验不由地觉察到有田老人刚进宫子的家,讨好宫子的日子,就是被梅子嫉妒之时了。年轻的梅子对这样的老人还会有忌妒心吗?宫子觉得无聊,产生了一种厌世的情绪。
有田老人常在宫子面前夸奖梅子是“家庭式”的,所以宫子有时也感到老人是想从自己身上寻求一种娼妇式的东西。不过,对宫子也好,对梅子也罢,很明显老人渴望的是母性的温存,有田两岁时,生母就和父亲离婚了,接着来了继母。这个情况,老人对宫子反复说了好几遍。
“就说继母吧,如果也能像宫子或梅子那样,到我们家来,我该有多幸福啊。”老人对宫子娇声娇气地说。
“这谁知道呢。我嘛,您要是继子我就虐待您。您一定是个可恨的孩子吧。”
“是个可爱的孩子呐。”
“为了弥补继子受虐待,您这把岁数,还招来两位好母亲,您不是很幸福吗?”宫子带着几分讥讽的口吻说。
老人却答道:“的确是啊。我很感谢哩。”
有什么可感谢的!宫子似乎动怒了。但对于这年近七旬的劳动者这般情形,她不禁又觉得可以从中悟到一点人生的哲理。
有田老人是个劳动者,他对宫子慵懒的生活万分焦灼。宫子一个人呆着无所事事。每天过得似等非等老人的生活,青春的活力也逐渐消失了。女仆阿辰干嘛这般精神百倍呢?宫子有点不可思议。老人出外旅行,总是由宫子陪伴。阿辰给她出主意,让她虚报房费。就是说,在帐单上多开帐目,将多收部分退回宫子。即使有旅馆给办这种事,宫子也觉得自己委实太凄惨了。
“要不就抽点茶钱和小费,请太太到隔壁房间去算帐吧。老爷是讲究体面的,让他多给点茶钱和小费,他一定会给的。去隔壁房间之前,从中抽头,比如给三千圆就抽一千,藏在腰带里或者罩衫胸间,人家是不会知道的。”
“唉呀,真叫人吃惊,这太小气,太琐碎了……”
然而,算算阿辰的工资,恐怕就不是琐碎了。
“可不是琐碎呀。要攒钱嘛,得积少成多。像我们这种女人……要积蓄点钱,就得日积月累啊。”阿辰极力地说,“我是同情太太的,怎能忍心眼看老头子白白地吸吮太太的青春血液呢。”
有田老人一来,阿辰连声调都变了,简直好像烟花女一样。对宫子来说,刚才阿辰那番话实在有点令人毛骨悚然。宫子不禁寒心。但是,比起阿辰的声调或话语更使宫子寒心的是,有如日积月累的贮钱或与其相反,时光的迅速流逝,宫子的青春年华也就消逝了。
宫子和阿辰所受的教养不同。战败以前,宫子是在所谓蝶花丛中抚养成长的孩子,她的确没想到连付旅馆费都要从中捞取油水。她觉得似乎可以证实出谋划策的阿辰,在厨房里零零星星地小偷小摸过了。就拿一剂感冒药来说,阿辰去买同差使幸子去买,价钱就相差五圆十圆的。阿辰就是这样积少成多的。她究竟积攒了多少钱呢?宫子出于好奇,也曾起过一个念头:从阿辰的女儿幸子那儿探听探听吧。看样子阿辰没有给她女儿零花钱,大概连存折也没给她女儿看过。反正数目有限,不屑一顾。然而对阿辰积少成多,犹如蚂蚁般的秉性又不能等闲视之。总之,阿辰的生活是一种健康的,而宫子则无疑是一种病态的。宫子年轻美貌,似乎是一种消耗品;相形之下,阿辰活着却不需消耗自己的什么东西。宫子听说阿辰曾被阵亡的丈夫弄得吃尽了苦头,油然生起一种轻松的感觉。
“逼得你哭了?”
“当然是哭了……几乎没有一天不把眼睛哭得红肿的。他甩过来的火筷子,扎在幸子的脖颈上,如今还留着一块小伤疤呢。在脖颈后头呢。您瞧瞧就明白。那伤疤是再好不过的证据啦。”
“什么证据……”
“还问什么呢,小姐。不明白的,要说也说不出来啊。”
“可是,像你阿辰也会受人欺侮,可见男人还是了不起的啊。”宫子佯装不知道的样子。
“是啊。不过,唉,要瞧你怎样看罗。那时候,我迷上了我的丈夫,简直就像被狐狸精迷住了,对他是真心实意的啊……如今狐狸精已不附身,太好啦。”
听阿辰这么说,宫子不禁又回忆起自己的少女形象来,那时由于战争,自己失去了初恋的情人。
宫子是在富裕家境中成长的缘故吧,在某些地方,她对金钱是恬淡无欲的。二十万圆,对如今的宫子来说,虽是一笔巨款,但已经失去的东西,与最近失去的二十万圆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当然,宫子是无法赚到二十万圆的。由于需要才从银行提取这笔钱,因此宫子对此一时大惑不解。二十万圆巨款,如果捡钱人把钱送回来,也许是会见报的。银行存折也放在里面,失主的姓名和住址都写得清清楚楚。是会由捡钱人直接送到失主家里,或是由警察前来通知的。宫子三四天来都很留意看报纸。她觉得跟踪她的男人也是会知道她的姓名和住址的。还是那男人偷走的吧。要不然那男子捡到了手提包,或者即使没有捡到,他不是应该紧紧跟踪上来才是吗?还是挨了人家用手提包打,吓得逃跑了呢?”
宫子弄丢了手提包,是在银座让有田老人买夏天白色衣料以后刚过一星期的事。在这一周内,老人没到过宫子家中。老人是在发生手提包事件之后翌日晚才露面的。
“唉呀,您回家啦。”阿辰兴冲冲地相迎,把被打湿了的伞接过来,又说:“您是走路来的吗?”
“啊,真是倒霉的天气。可能是梅雨天哩。”
“您感觉痛吗?幸子、幸子……”阿辰呼喊幸子。“对,对,我让幸子洗澡去了。”
阿辰说着就赤着脚,迈下去给老人脱鞋。
“如果已经烧好洗澡水,我想洗个澡暖和暖和。阴森森的,像今天这样气候骤冷,就……”
“有点不舒服了吧。”阿辰说着皱了皱那双小眼睛的短眉毛。
“哎呀,我干了一件不合适的事了。不知道您回来,我让幸子先洗澡去了,可怎么办呢?”
“不要紧的。”
“幸子,幸子,赶紧出来吧。你把澡盆表面那层轻轻舀出来,弄干净点……那边也好好冲冲……”阿辰急匆匆地走了,她把水壶坐在煤气炉上,点燃了澡盆的煤气,又折了回来。
有田老人依然穿着雨衣,他伸出双腿自己摩挲。
“您洗澡时让幸子给您按摩一下吧?……”
“宫子呢?”
“噢,太太说她去看新闻片就来……她是到新闻影院去,很快就会回来的。”
“请你给我叫个按摩师来。”
“嗯。是往常那个……”阿辰说着站起来把老人的衣服拿过来。“洗澡之后更衣吧。幸子!”
阿辰又唤了一声幸子。
“我去把她叫来。”
“她已经洗好了吗?”
“嗯。已经……幸子!”
约莫一小时后,宫子回来时,有田老人已经躺在二楼的床铺上,让女按摩师给按摩了。
“很痛啊。”他小声地说。
“阴沉的雨天你还出门呐。再洗一个澡,可能会清爽些。”
“是啊。”
宫子不由地依靠着西服柜橱坐了下来。宫子大概有一周没看见有田老人了。只见他脸色发白,心力交瘁,脸上和手上的淡茶色老人斑更加显眼了。
“我去看新闻片来着。看了新闻片,就觉得生气勃勃。本是想去洗洗头,不是要去看新闻片的,可是美容院已停止营业,所以……”宫子说罢,看了看刚刚洗过的老人的头。
“润发剂真香啊。”
“幸子拼命酒香水,香喷喷的。”
“据说她体臭得厉害。”
宫子进入了洗澡间。洗了头。把幸子唤来,让幸子给她用毛巾擦干头发。
“幸子,你的脚多可爱呀。”
宫子原先将两只胳膊肘支在膝上,这会儿伸出一只手去触摸眼皮底下的幸子的脚背。幸子忒忒地颤抖,直传到宫子袒露的肩膀上。幸子也许是继承了阿辰的秉性吧,手脚似乎也有些不干净。她只拿了宫子诸如扔在纸篓里的用旧了的口红、断了齿的梳子、掉落的发夹子一类的小玩艺儿。宫子也知道幸子憧憬和羡慕自己的美貌。
浴后,宫子在白地蓟草花纹的单衣上披了一件短外褂,然后给老人按摩腿脚。她思忖着:倘若自己住进老人家里,恐怕就得每天给老人按摩腿脚了吧。
“那个按摩师,手法很高明吧。”
“拙劣得很。还是来我家那个高明哩。她一来娴熟干练,二来按得认真。”
“也是个女子吗?”
宫子想起老人家里那个所谓女管家梅子,也是每天都给老人按摩的,就由不得厌烦起来,手劲也没有了。有田老人攥住宫子的手指,让她按摩坐骨神经末稍的穴位。宫子的手指紧贴了上去。
“像我这样细长的指头恐怕不带劲吧。”
“是啊……未必吧。年轻女子的手指充满了爱情的力量,好极了。”
一股凉意爬上了宫子的背脊。她的手指一离开穴位,又被老人攥住了。
“像幸子那样,手指短短不是很好吗。您让幸子学习按摩怎么样?”
老人沉默不语。宫子倏然想起雷蒙?拉迪盖①的《肉体的恶魔》里的一句话来。虽是看过电影才读原作,玛尔特说:“我不希望你的一生遭到不幸。我哭了。可不是吗,对你来说,我实在是老了。”“这个爱的语言,就像孩子般地使人珍惜。从今以后,即使我感到怎样的热情,一个十九岁的姑娘也决不会说老了而哭泣,再没有比这种纯洁的爱情更能扣动人们的心弦。”玛尔特的情人是十六岁。十九岁的玛尔特比二十五岁的宫子年轻多了。委身老人、虚度年华的宫子,读到这里受到异常的刺激。
①雷蒙?拉迪盖()法国作家,诗人。
有田老人总是说宫子长得比实际年龄还年轻。这不仅是老人的偏袒,无论谁也都是觉得宫子年轻。宫子自己也感到有田老人之所以说自己年轻,是因为老人喜欢并思慕自己风华正茂。老人害怕井伤心的是:宫子的容颜失去姑娘的本色,或者身体肌肉变得松弛,一加思索:年近七旬的老人,对一个二十五岁的情妇,尚且盼望她年轻,不免令人感到奇怪的肮脏。但是,宫子终于忘却责备老人,毋宁说有时被老人牵诱,似乎也盼望自己年轻。年近七旬的老人,一方面切望宫子年轻,另一方面又对二十五岁的宫子渴望着一种母性的爱。宫子并不打算满足老人的这种欲望,但有时候她也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就像母亲一般。
宫子一边用拇指按住趴着的老人的腰部,一边用胳膊支住,要骑上去似的。
“你就骑在腰部上吧。”老人说,“轻轻地踩在上面吧。”
“我不愿意……让幸子来弄好吗?幸子个子小,脚丫也小,更合适吧。”
“那家伙是个孩子,还害羞呐。”
“我也觉得言臊嘛。”宫子边说边想:幸子比玛尔特小两岁,比玛尔特的情人大一岁。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您打赌输了,就不来了吗?”
“那次打赌吗?”老人好像甲鱼转动着脖子,“不是的,是神经痛呐。”
“是因为到您家来的按摩师手法高明吗?……”
“嗯,噢,也可能是吧。再说我打赌输了,又不能枕你的胳膊……”
“好吧,就给您弄。”
宫子很了解,有田老人已经让她按摩了腰腿,剩下的就是把脸埋在宫子的怀里,享受符合年龄的快乐。繁忙的老人,把自己在宫子家里过的时间,称作“奴隶解放”的时间。这句话,让宫子想起:这才是自己的奴隶时间呢。
“澡后穿单衣要着凉的,行了。”老人说着翻过身来。一如所料,这回老人想享受枕胳膊。宫子对按摩也腻烦了。
“可是,你被那个戴绿帽子的男人跟踪,是什么滋味呢?”
“心情痛快呗。同帽子的颜色没关系嘛。”宫子故意绘声绘色地说。
“如果只是跟踪,戴什么颜色的帽子倒无所谓,不过……”
“前天,有个奇怪的男子一直跟踪我到那家药铺,我丢了个手提包。太可怕了。”
“什么?一周之内竟有两个男子跟踪你?”
宫子让有田老人枕着胳膊,一边点点头。老人同阿辰不一样,他觉得走路丢了手提包,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也许他对宫子被男子跟踪一事惊愕不已,无暇顾及怀疑别的了。对老人的震惊,宫子多少感到愉快,为此也就放松了身体。老人把脸埋在她的怀里,并从温乎乎的胸怀里掏出双手按在太阳穴上。
“我的东西。”
“是啊。”
宫子像孩子般地回答过后就一声不响了。眼泪籁籁地掉落在白发苍苍的老人的头上。灯熄灭了。也许那男子已经捡到手提包了吧。那男子下定决心跟踪宫子的瞬间,欲哭未哭的神情,浮现在昏暗之中。
像是男子“啊!”的一声呼唤,事实上听不见,宫子却听见了。
男子擦肩而过,驻步回首的当儿,宫子头发的光泽、耳朵和脖颈的肤色,顿时渗出一股刺骨的悲伤来。
他“啊!”地喊了一声,头晕目眩,眼看就要倒下去。这般情形,实事上看不见,可宫子却看见了。这声呼唤,事实上听不见,宫子却听见了。宫子回首瞥见男子欲哭未哭这一瞬间,那男子便决定跟踪她了。这男子似乎意识到悲伤,但他已经失去了自主。宫子当然不会失去自主。却感到从男子躯壳摆脱出来的影子,仿佛悄悄地钻进了自己的心窝里。
宫子起初只回头一瞥,后来再没有掉头看后面了。她对男子的相貌已了无印象。如今只是那张朦胧欲哭的歪扭的面孔,在黑暗中浮现在她的脑际。
“真有魅力啊。”过了一阵子,有回老人才喃喃自语了一句。宫子忍不住眼泪直流,没有作答。
“你是个有魁力的女人啊。有这么多各式各样的男子跟踪,你自己不害怕吗?给肉眼看不见的恶魔魇住啦。”
“好痛啊!”宫子缩瑟一团。
宫子想起含苞待放的妙龄来。当时自己那洁净的赤身形象又如在眼前。如今虽说显得比年龄年轻,可已经完全是个妇女体型了。
“净说些用心不良的话,难怪神经痛了。”
对他荒唐的说法,宫子随便回敬了一句。随着体型的变化,宫子心想:一个纯朴的姑娘如今也变成了用心不良的女人了。
“有什么用心不良?”有田老人认真地说,“让男子跟踪,有意思吗?”
“没有意思。”
“你不是说心情痛快吗。陪着我这样的老头子,你大概有积郁要报复吧。”
“报复什么呢。”
“这个嘛,也许是对你的人生,也许是对不幸吧。”
“说心情痛快也好,说没有意思也罢,事情都不是那么简单啊。”
“是不简单啊。所谓对人生报复,不是简单的事。”
“那么说,您陪着我这样年轻的女人,是要对人生报复喽?”
“啊?”老人支吾了一声,却又说:“不是什么报复。要说报复,我是属于遭报复的一方,也许是正遭报复的一方呐。”
宫子没有留心听他的话。她心里在想:自己既已说出手提包丢了,是否坦白里头装有一笔巨款,让有田老人补偿呢?尽管如此,二十万圆这数字太大了,金额该说多少呢?虽说是向老头子要的钱,却是自己的存款,随便自己支配,假使说,这是供弟弟上大学用的钱,向老头子请求时会容易些的。
小时候,有人说如果宫子同弟弟启助调个个,是男性就好了。然而自从被有田老人蓄为小妾之后,她可能是丧失了希望的缘故,养成了慷慨的毛病,性情变得懦弱了。“妾者爱计较容貌,正室者则不讲究,这是理所当然的。”宫子在一本什么书上读过古人这样一段话,她感到眼前是一片漆黑,很是悲伤。连弓!以自豪的美貌也失去了。她被男子跟踪的时候,这种自豪感也许又涌了上来。宫子本人也明白,男子跟踪自己,不只是因为自己貌美。也许正如有田老人所说的,自己洋溢着一股魔力吧。
“不过,这是令人担心啊。”老人说:“有种捉迷藏游戏吧。常被男子跟踪,不就是像捉恶魔游戏吗?”
“也许是那样吧。”宫子奇妙地回答,“人当中有一种迥异的魔族的存在,也许真有另一种魔界的东西呢。”
“你感觉到它了吗?你这个人真可怕啊。小心犯过错哟,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的兄弟姐妹中,可能有这种情况,就以我那个像女孩子般的弟弟来说吧,他也写了遗书呢。”
“为什么……”
“这是很无聊的。弟弟本想同他要好的朋友一起升大学,可是自己又去不了,如此而已……这是今年春上的事了。这位朋友姓水野,他家境好,人也聪明。他对我弟弟说:‘入学考试时,如果可能,我教你,就是写两份答案也可以。’弟弟的成绩也不坏,可是他胆小,临场怯阵,担心在考场上犯脑贫血,结果真的犯了脑贫血。即使考试通过,也没指望能入学,所以更胆怯了。”
“这个情况,你以前没说过嘛。”
“就是告诉您,又有什么用呢。”
宫子顿了顿,接着又说:
“这个叫水野的孩子,成绩很好,没有问题。母亲为了让弟弟入学,花了好多钱呢。为了祝贺弟弟入学,我也在上野请他们吃晚饭,然后到动物园去观赏夜樱。有弟弟、水野、水野的情人……”
“虽说是情人,只有十五岁呐,是满周岁……就在动物园观赏夜樱的时候,我被一个男人跟上了。他带着太太和孩子,却竟把她们扔在一边,跟踪起我来了。”
有田老人显得十分惊讶的样子。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要这样做……我羡慕水野和他的情人,只感到哀伤。决不是因为我的关系呀。”
“不,还是因为你的关系。你不是挺愉快的吗?”
“你真残酷!我哪儿愉快过啦?就说丢手提包的时候,我非常害怕,就用手提包打了他。也许是扔给了他。当时不顾一切,现在什么也记不清了。手提包还装了我的一大笔款呢。母亲要向父亲朋友借一笔款子供给弟弟上大学,正在伤脑筋的时候,我想给母亲点钱,就从银行把钱支出来,回家路上……”
“里面装了多少钱?”
“十万圆。”宫子不由自主地说了半数。老人倒抽了口气。
“嗯,确是一笔巨款啊。就是被那男子抢走了?……”
宫子在幽暗中点了点头。宫子的肩膀突突地颤抖,心也扑通扑通地跳动。老人也感触到了。宫子对把金额说了半数,更加感到屈辱了。那是掺杂着某种恐怖的屈辱。老人用手慈祥地爱抚了宫子。她想那半数大概会得到补偿吧,眼泪又夺眶而出了。
“不要哭了。这种事如果重复多遍,将来就要犯大过错呀。被男子跟踪的事,你所说的,前后矛盾百出嘛,不是吗!”有田老人平静地责备了一句。
老人枕着宫子的胳膊入睡了。但是宫子却未能成眠。梅雨连绵不断。只听呼呼的鼾声,仿佛不知道有田老人的年龄了。宫子将胳膊抽了出来。这时她用另一只手将老人的头悄悄地抬了抬,却没把老人弄醒。这老人讨厌女人,可竟在女人身旁,毋宁说是依靠女人安稳睡着。这事如同刚才老人所说,宫子也感到是一件矛盾百出的事,而且矛盾越多就越觉得自己可憎了。有田老人之所以讨厌女人,默默中宫子也完全明白。老人还三十来岁,妻子出于嫉妒自杀身亡了。也许是女人可怕的嫉妒心,渗进他的骨髓,他一看见女人有点嫉妒的神态,就马上拒之千里。宫子出于自尊自重,也出于自暴自弃,她本来不嫉妒有田老人什么,不过她毕竟是个女人,一时失言,终于脱口说出了带有嫉妒性的话。老人露出了厌恶的神色,使宫子的嫉妒完全冻结了。她不觉落寞惆怅。然而,老人讨厌女人,好像不仅是因为女人的嫉妒。也不是由于自己者迈。对于生来讨厌女人的人,宫子嘲笑他们说:女人有什么可嫉妒的。可是一想到有田老人和自己的年龄问题,又觉得说什么老人讨厌女人或喜欢女人之类的话,未免太可笑了。
宫子忆起自己曾羡慕过弟弟的朋友及其情人。宫子也是从启助那里听说,水野有个叫作町枝的情人。宫子在祝贺弟弟他们入学那天,第一次见到了町枝。
“简直没有看见过那样纯洁的少女啊。”启助以前曾经这样讲过町枝。
“十五岁就有情人,不是早熟吗。不过,是啊,虽说是十五岁,虚岁就十七啦。现在的孩子,十五岁有情人,还是有好处的呀。”宫子又改口说:“不过,阿启,女人真正的纯洁性你懂吗?光凭萍水相逢,恐怕很难了解吧。”
“当然了解。”
“你说,什么是女人的纯洁性呢?”
“这个问题哪能谈得清楚哟。”
“阿启你那样看,可能也是那样的吧。”
“就说姐姐吧,一看见那个人就能了解嘛。”
“女人的用心不简单哟,并不像阿启你那样天真……”
也许启助还记得宫子的这番话,宫子在母亲家中第一次同町枝相见时,启助比水野更涨红着脸,有点慌了神。宫子不好让弟弟的朋友上自己家里来,便决定在母亲家中聚会。”“阿启,姐姐也赏识那个孩子。”宫子在里间一边给启助穿上新的大学制服,一边说。
“是吗。唉哟,竟后穿袜子了。”启助说罢,落坐下来。
宫子掀了掀蓝色百褶裙,也在他前面坐了下来。
“姐姐也为水野祝福吧。所以我才叫町枝一起来的。”
“是啊,我祝福他。”
莫非启助也喜欢町枝?宫子很同情意志薄弱的弟弟。
启助神采飞扬地说:“据说水野是极力反对的,于是就给町枝家写了信……信中措词很不礼貌,气得町枝家也火冒三丈。就说今天吧,町枝是偷偷来的。”
町枝一身女学生的水兵式服装。她带来了一小束蝴蝶花,说是祝贺启助入学的。她把花插到放在启助书桌上的玻璃花瓶里。
宫子准备去观赏上野公园的夜樱,邀他们到了上野的中国饭馆。公园人山人海,简直无立锥之地。樱树凋残,花枝也不展翠。可是借助灯光,花色仍浓,呈粉红的颜色。不知町枝是少言寡语,还是顾忌宫子,不怎么说话,却谈起了自家的庭院里,樱花花瓣落满了刚修剪过的枝头,清晨起来,映入眼帘,实在太美了。她还说,来启助家路上,看到像半生不熟的蛋黄似的夕阳,辉映在护城河畔的街树樱花丛中。
这清水堂旁边过往的行人稀稀疏疏。走下昏暗的石阶时,宫子对町枝说:
“记得我三四岁的时候……曾叠了纸鹤,同母亲一起到清水堂,把它吊起来,祈愿父亲的病早日康复。”
町枝没有言语,她同宫子一起在石阶途中,驻步不前,回首望了望清水堂。
那条正面直通博物馆的路,人潮汹涌,挤得水泄不通。我们拐往动物园的方向。东照宫的两道两旁,点燃着篝火。我们登上了石板道,排列在雨道上的石灯笼,在篝火的相映下形成一个个黑影,它的上面漫掩着簇簇樱花。赏花客东一团西一簇地围坐在石灯笼后面的空地上,中央分别点着蜡烛,在设筵摆宴。
醉汉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时,水野充当了盾牌,在后面护卫着町枝。启助距他们两人稍远,站定在醉汉和他们两人之间,仿佛在保护着他们两人。宫子抓住启助的肩膀,闪躲着醉汉,心想:启助这么有勇气呵!
町枝的脸承受篝火的亮光,显得更加艳美了。她那面颊的颜色,宛似一本正经地紧闭着嘴的圣女。
“姐姐。”町枝说罢,冷不防地躲藏在宫子的背后,几乎贴了上去。
“你怎么啦!”
“学校的同学……和家父一起呐。是我家的近邻。”
“町枝也要躲藏吗?”宫子边说边和町枝一起回过头去,无意中抓住了町枝的手不放,就这么样继续往前行走。接触町枝的手的瞬间,宫子几乎喊出声来。虽同是女性,却带来了无尽的凉爽与快意。不仅是她柔滑腻润的手,还有她那少女的美,渗进了宫子的心。
“町枝,你很幸福啊。”宫子只说这样一句。
町枝摇了摇头。
“町枝,为什么呢?”
宫子吃惊地盯视着町枝的脸。町枝的眼睛在篝火的映照下熠熠生光。
“你也有不幸的事吗?”
町枝沉默不语,把手松开。宫子已经好几年没有同女朋友手牵着手走路了。
富于和水野经常见面。这天晚上她的视线几乎被町枝吸引过去。她一见町枝,就勾起绵长的忧愁,仿佛想要独自走向遥远的地方。即使在马路上和町枝擦肩而过,恐怕也会回头久久地凝望着她的背影吧。男人跟踪宫子也是出于这种奔放的感情吗?
厨房里传来了掉落或倒下陶瓷器的声音,宫子才苏醒过来。今晚老鼠又出来了。是不是起来到厨房去看看呢?宫子犹豫不定。好像不止一只老鼠。也许有三只。她觉得老鼠好像也被梅雨淋湿了,伸手去摸了摸自己洗后披散的头发,悄悄地抑制住那股冰凉的感触。
有田老人心胸郁闷,激烈地扭动着身子。宫子蹙起眉头,心想:又来劲了。远远地躲开了他的身子。老人经常被恶梦魇住。宫子已经习惯了。老人像行将被勒死的人,肩膀上下大起大伏,胳膊好像要拂掉什么,重重地打了一下宫子的脖颈。呻吟声一阵紧似一阵。把他摇醒就好了。可是宫子将身子绷紧,纹丝不动。她心头涌上了一缕残忍的思绪。
“啊!啊!”老人一边喊叫一边挥舞着手,他是在梦中寻觅宫子。有时候,只要他紧紧搂住宫子,无须睁眼,也会平静下来。但是,今晚他自己的悲呜,把自己惊醒了。
“啊!”老人摇了摇头,少气无力地贴近了宫子。宫子安详地把身体放柔和了。每次都如此。
“您被恶梦魇住了。是做了可怕的恶梦了吧?”宫子连这样的话也没说。”然而,老人不安似地说:
“有没有说什么梦话?”
“没说什么,只是被恶梦魇住了。”
“是吗。你一直没睡着吗?”
“睡不着。”
“是吗。谢谢。”
老人把宫子的胳膊拉到了自己的颈项底下。
“梅雨天更不行啦。你睡不着,大概是梅雨的关系哩。”老人羞惭地说:“我还以为我的喊声太大,把你吵醒了呢。”
“就算睡着,还不是要经常起来吗?”
有田老人的喊声,把睡在楼下的幸子也吵醒了。
“妈妈、妈妈,我害怕。”车子胆怯,紧紧搂住阿辰:阿辰抓住女儿的肩膀,一边把她推开一边说:
“怕什么呢,不是老爷吗。老爷才害怕呢。老爷有那个毛病,一个人睡不好党啊。就是游行,也要带太太去,非常宠爱太太呢。要是没有那个毛病,按他的年龄是不需要女人的啦。他只不过是在做恶梦罢了。没有什么可怕的嘛。”
六七个孩子在坡道上游玩戏要。中间也杂有女孩子。大概是学龄前儿童,从幼稚园回家的吧。他们中的两三个人,手持短木棒;没拿短木棒的孩子也装作拿了,大家弓着腰,佯装拄手杖的样子。
“爷爷,奶奶,直不起腰来……爷爷、奶奶,直不起腰来……”他们边唱边打拍子,跌跌撞撞地走着。歌词就这么几句,翻来覆去地唱个不停,不知有什么意思,与其说是在疯吵戏滤,莫如说他们有一股认真的劲头,潜心于自己的举动。他们的姿势越来越夸张,越发激烈了。一个女孩子踉踉跄跄地倒下去了。
“喂,痛啊,痛啊。”女孩子模仿老太婆动作抚摩了腰部,又站起来,加入了合唱。
“爷爷、奶奶,直不起腰来……”
坡道尽头就是高高的土堤。土堤上缀满新草,松树不规则地散布各处。虽然松树并不粗大,但它的丰姿呈现在春日黄昏的天空之下,宛如昔日画在纸隔扇上或屏风上的棵棵青松。
孩子们从坡道正中,蹒蹒跚跚地朝映着夕阳余辉的方向爬上去。尽管他们东摇西晃,但这条坡道,威胁孩子们的汽车已经很少过往,人影也稀稀疏疏了。东京的屋敷町何尝没有这种地方。
这时候,一个少女牵着一只日本种小狗①,从坡道下面登了上来。不,还有一个人,是桃井银平跟在这个少女的后面。但是,银平已沉溺于少女而丧失了自己。他还能算是一个人吗?这是个疑问。
①原文作柴犬,短毛竖耳卷尾的小狗。
少女在坡道一侧的银杏街树枝荫下悠游漫步。只有一侧林立街村。只有街村一侧才有人行道。另一侧紧挨柏油马路,徒然屹立着一道石头墙。这是一家大宅邸的石头墙,沿着坡道绵延而上。战前街树一侧是贵族的宅邸,内宅深广。人行道旁挖了一条深沟,垒着石崖。也许是有点模仿护城河的形式。沟对面是平缓的斜坡,种植着小松树。松树也残留着前人精心修剪过的痕迹。松林上方可以看见一堵白色的围墙。围墙低矮,耸着瓦顶。银杏树高耸,芽叶稀疏,不足以把枝头掩盖,其高度和方向迥异,在斜阳的辉映下,浓淡有致,娇嫩得如少女的肌肤一般。
少女上身穿着白色毛线衣,下身是粗布裤子。卷起了灰色的蹭旧了的裤边,露出红色的格子,鲜艳夺目。叠短的裤子和帆布运动鞋之间,可以窥见少女白皙的脚。浓密波滑的黑发披垂在双肩上,从耳朵到脖颈白净得出奇,实在美极了。她牵着狗链,肩膀稍微倾斜。这位少女奇迹般的魅力牵掣着银平。光是红色格子的叠边和白帆布运动鞋之间看到的少女的洁白肌肤,就足以使银平的内心充满了哀伤,以致想死,或想把少女杀死。
银平回忆起从前故乡的表姐弥生,回忆起他从前的学生玉木久子,如今他已经感受到这少女的脚跟也是不能靠近的。弥生肌肤白皙,却暗淡无光。久子肌肤微黑,却色泽凝滞。没有这少女那种天仙般的风韵。再说,同弥生游玩时的少年银平,和接近久子时的主任教师的银平相比较,现在的银平落魄潦倒,心力已交瘁了。虽是在春日的黄昏,银平仿佛置身在刺骨的寒风之中,衰萎的眼眶里镶满了泪珠,登上了一小段上坡道,他便气喘吁吁了。膝盖以下麻木无力,已。追不上少女。银平还没有看见少女的脸。他想,至少要同少女并肩走到斜坡上,哪怕是谈谈狗也好。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而且眼下就有此良机,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银平张开右掌挥了挥手。这是他边走边激励自己时的习惯。此刻唤起这样的感触:手捏着还有体温的死老鼠,睁大眼睛、嘴流鲜血的老鼠的死尸。那是湖畔弥生家的那只日本硬①在厨房里逮到的老鼠。弥生的母亲对它说了些什么,然后拍了拍它的头,它就乖乖地放开了。老鼠落在地板上,狗又要跃跳过去,弥生却把狗抱了起来。
①供玩赏和猎获小动物用的一种小犬。
“好了,好了。你真棒,真棒呀。”弥生抚慰着狗说。然后她命令银平:“银平,你把老鼠拿走吧。”
银平连忙把老鼠捡起,老鼠嘴里流出的血,滴了一滴在地板上。老鼠的身体还温乎乎的,实在令人毛骨悚然。虽说瞪大眼睛,却是老鼠的可爱的眼睛。
“快点扔掉吧。”
“扔在哪儿?……”
“扔到湖里去好罗。”
银平在湖边,手抓住老鼠的尾巴,使劲往远处扔去。在黑黢黢的夜里,只听见“扑通”响起了孤寂的水声。银平一溜烟地逃回家去。弥生不就是大舅舅的女儿吗?银平悔恨不已。那是银平十二三岁的往事了。银平做了一个被老鼠吓呆了的梦。
小狗逮过一次老鼠,就老记住这件事,每天都盯着厨房。人同狗说些什么,狗就如同听到老鼠声,飞跳到厨房去。一见它的踪影,它肯定已经蹲在厨房角里。可是,它又不能像猫那样子。它抬头望见老鼠从搁板顺着柱子往上爬,就歇斯底里地吠叫起来。活像被老鼠附身,变得神经衰弱了。他从弥生的针线盒里偷了一根带着红线的缝针,伺机扎穿狗的薄耳朵。离开这个家的时候,是最好的时机吧。事后大家吵吵嚷嚷,如果缝针带着红线穿过狗耳朵,人们就会怀疑这是弥生干的。银平在狗耳朵上一落针,狗发出悲鸣逃之夭夭,没有扎成。银平将缝针藏在口袋里,折回自己的家中。他在纸上画了弥生和狗的像,用那根红线缝了好几针,然后放进了书桌的抽屉里。
银平想同牵狗的少女哪怕谈谈狗,也就不由联想起那只逮老鼠的狗。银平讨厌狗,谈狗也不会有什么好话。他觉得要是接近少女牵着的那只小狗,小狗定会咬他的。但是,银平没有追上少女,当然不是狗的缘故。
少女边走边弯下腰,解开了小狗脖圈上的链条。小狗获得了解放,跑在少女前面,又跑回少女后边,越过少女,飞跑到银平的眼前。它嗅了嗅银平的鞋。
“哇。”银平呼喊一声,跳了起来。
“阿福,阿福。”少女呼喊着小狗。
“喂,请帮个忙。”
“阿福,阿福。”
银平失去了血色。小狗回到了少女身边。
“啊,太可怕了。”银平打了个趔趄,蹲了下来。这个动作有点夸张,虽是为着引起少女的注意,可银平确是头晕目眩,闭上了眼睛,心房激烈地跳动,稍稍想吐,又吐不出来。他按着额头,半睁眼睛,只见少女又将链条挂在小狗脖子上,连头也不回便爬上了斜坡。银平义愤填膺,感到无比屈辱。银平猜测那只小狗唤他的鞋,一定嗅出自己的脚的丑陋吧。
“畜牲,我要缝缝那只狗的耳朵。”银平嘟囔了一句,跑步登上了坡道。在追上少女时,怒气消失了。
“小姐。”银平用嘶哑的声音呼喊。
少女只扭过头去,垂发飘拂,那脖颈之美,使银平苍白的脸也燃烧了起来。
“小姐,这只狗真可爱呀。是什么种呢?”
“是日本种。”
“哪里的呢?”
“甲州。”
“是小姐的狗吗?每天都固定时间出来遛狗吗?”
“散步总走这条路吗?”
少女没有作答,但看样子她也不觉得银平特别可疑。银平回头望了望坡道下面。哪儿是少女的家呢?在新叶丛中像有一户和平幸福的家庭。
“这只狗会捉老鼠吗?”
少女没有一丝笑容。
“捉老鼠的是猫,狗不捉老鼠啊。不过,倒是有的狗捉老鼠,从前我家里那只狗可会抓老鼠哩。”
少女连看也不看银平一眼。
“狗和猫不同,即使捉到老鼠也不吃的。我孩提时,最讨厌的就是去扔死老鼠。”
银平说了些连自己都觉得厌烦的话,那只从嘴角流出鲜血的死老鼠又浮现在眼前。他窥见了老鼠咬紧的白牙齿。
“那是日本叫硬的一个种类吧。那家伙颤动着弯曲的细腿奔跑,我很讨厌。狗和人,都是有各式各样的啊。狗能这样地同小姐出来散步,真幸福啊。”银平说。
银平大概忘却了方才的恐惧了吧,他弯下腰身想去抚摸狗的脊背。少女忽然将链条从右手倒到左手,让狗躲开了银平的手。银平的眼里映现了狗在移动。他想去紧紧搂住少女的脚,好容易才按捺住涌上心头的这种冲动。每天傍晚少女必定牵着狗,登上这条坡道,在银杏树荫下散步。躲在土堤上偷看这位少女吧!银平脑际倏地掠过这一杂念,很快也就打消了刚才那个坏念头。银平心怀释然。他有一种骄傲的感觉,恍如赤裸着身子躺在嫩草上一样。少女将永远地朝着上堤上的银平所在方向,登上这坡道上来。这是多么幸福啊。
“对不起。这只小狗很可爱,我也是喜欢狗的……只是,我讨厌捉老鼠的狗。”
少女没有任何反应。坡道尽头就是土堤。少女和狗踏着土堤的嫩草走去了。一个男学生在土堤对面站起身子,走了过去。少女先伸出手去握住学生的手,银平一阵目眩,惊讶不已,原来少女是借口遛狗到这儿来幽会的?
银平发现少女那双黑眼睛是被爱情滋润才闪闪发光的啊。这一突然的震惊使他头脑有点发麻了,感到少女的眼睛,恍如一泓黑色的湖水。他多么想在这清亮纯净的眼中游泳,在那泓黑色的湖水中赤身游泳啊。银平的心情交集着奇妙的憧憬和绝望。他无精打采地走着,很快便登上了土堤。仰身躺在嫩草上,凝望着苍穹。
原来学生是宫子弟弟的同学水野,少女是町枝。宫子是为了祝贺弟弟和水野入学,把町枝也叫来观赏上野的夜樱的,这是约莫十天前的事了。
在水野看来,町枝那一双几乎占满整个眼眶的黑眼珠水灵灵的,闪烁着亮光,美极了。水野被吸引过去,看她看得入迷了。
“早晨,我真想看看町枝醒来时那双眨巴着的眼睛啊。”
“那时的眼睛该多好看啊。”
“一定是睡眼惺忪吧。”
“不会的。”水野不相信。
“我一睁眼就想见町枝呐。”
町枝点点头。
“至今我是醒来两个小时以内才能在学校见到町枝呀。”
“醒来两个小时以内,你是曾说过的。打那以后,清晨一起来我也就想到两小时以内……”
“那么怎么会是睡眼惺忪呢?”
“怎么会,谁知道呢。”
“有人有这样一双黑眼睛,日本是个好国家啊。”
这双墨黑的眼睛把眉毛和嘴唇陪衬得更美了。黑发和眼色相互辉映实在艳丽到了极点。
“你是借口遛狗从家里出来的吧?”水野探问道。
“我没说,可我牵着狗,一看我这副模样就明白了嘛。”
“在你家附近会面,是很冒险的啊。”
“我不忍心欺骗家里人。如果没有狗,我就出不来了。就是能出来,也是会挂着一副羞涩的脸回去的,家里人一看就会明白的呀。水野,你们家比我们家更不同意我们的事吧!”
“不谈这个啦。反正我们俩都是从家里出来,又要回到家去的,如今想家中的事,太没意思了。既然是出来久遛狗,就不能呆太长时间了吧。”
町枝点点头。两人在嫩草地上坐了下来。水野把町枝的狗抱起放在膝上。
“阿福也认得水野哩。”
“假使狗也会说话,它说出去,咱们从明天起就不能再会面啦。”
“即使不能见面,我也要等着你,这行了吧。我无论如何也要去你那所大学。这样一来,醒来之后又要在两小时以内吧?……”
“两小时以内吗?……”水野喃喃地说。
“非变成不等两个小时也行的。”
“我母亲说太早了,她不信任我。但我觉得早了倒是幸福。我想更小更小的时候就能见到水野你呢。无论年纪多小,初中时代也好,小学时代也好,只要见到你,我就一定会喜欢你的。我还是个婴儿时,就被人背着走这条坡道,在这土堤上游玩呢。水野,你小时候没走过这坡道吗?”
“好像没走过。”
“是吗?我经常想,我还是婴儿时候,不是也在这坡道上见过水野吗。所以,我才这样喜欢你的……”
“我小时候要是走过这斜坡就好了。”
“小时候,人家总说我可爱。在这坡道上,我经常被一些不相识的人抱起来呐。那时我的眼睛比现在更大更圆哩。”町枝把炯炯的目光投向水野,“前些时候,各家中学都在举行毕业典礼呢。下了坡道,往右拐就是护城河,那里有出租小船吧。牵着狗穿过去,就可能看见一些今年刚初中毕业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把毕业证书卷成圆筒,拿在手里,乘着小船呢。我想他们大概是为了纪念别离才来划船的吧,真令人羡慕啊。有的女孩子手拿毕业证书,依靠在桥栏上望着同学们划船。我中学毕业时,还没认识水野呢。水野,你曾同别的女孩子游玩过吧?”
“我才不跟女孩子们玩呢。”
“是吗?”……町枝歪了歪脑袋。
“天气转暖,小船下水之前,护城河有的地方还结冰,那里有很多野鸭呐。我记得,那时我还想:踏在冰上的鸭子和漂在水里的鸭子哪个冷呢?据说因为有人打野鸭,它们白天逃到这里来,一到傍晚,要么回到乡村的山坳,要么回到湖里……”
“是吗?”
“我还看见庆祝五一节举着红旗的队伍从对面的电车道通过呐。当时银杏街树刚刚吐出嫩叶,一面面红旗通过其间,我只觉得美极了。”
他们两人所在坡下的护城河被填平了,从傍晚到夜间变成高尔夫球的练习场。那对面的电车道上,屹立着银杏街树,黑色的树干在一簇簇嫩叶的下面显得特别醒目。黄昏的天空在树梢顶端笼罩上桃红色的雾霭。町枝用手抚摩着水野膝上的狗脑袋。水野双手紧紧握住町枝的这只手。
“我在这里等你的时候,仿佛听到了低沉的手风琴声。我闭上眼睛就躺下来了。”
“什么曲子?……”
“是啊,好像是《君之代》……”
“《君之代》?”町枝吓了一跳,她靠近了水野。
“什么《君之代》,水野你不是没当过兵吗?”
“每天晚上很晚,也许是我收听广播《君之代》的缘故吧?”
“每天晚上我都静静地说声:水野,晚安!”
町枝没有把银平的事告诉水野。町枝没有感到自己曾被一个奇怪的男人缠住搭话。而且早就忘记了。银平正躺在嫩草坪上,要看还是能够看见的。她岂止没有看他,即使看见他,也没有注意到他就是刚才那个男子吧。银平则不能不注意他们两人。一阵泥土的凉气爬上了银平的脊背上。可能这是处在穿冬大衣和暖的大衣之间的季节吧,银平却没有穿大衣。银平翻过身来,面向町枝他们两人。他不是羡慕他们两人的幸福,而是诅咒他们两人。他闭上眼睛不久,就浮现出一幕幻影:仿佛看到他们两人乘着熊熊的烈焰从水上漂荡而来。他觉得,这般情景证明了他们两人是不会永远幸福的。
“阿银,姑妈真漂亮啊。”
银平仿佛听见了弥生的声音。银平曾和弥生双双坐在湖边的盛开的山樱树下。樱花倒映在水中。不时传来小鸟的啁啾声。
“姑妈说话时露出牙齿,这是我最喜欢的。”
说不定弥生会感到遗憾:那样一个美人为什么嫁给像银平父亲这样的一个丑男子呢?
“父亲和姑妈是唯一的亲兄妹。我父亲说,阿银的父亲既已过世,让姑妈带着阿银回到我们家住好了。”
“我不干!”银平说罢,涨红了脸。
他仿佛要失去母亲而觉得厌烦,还是能和弥生住在一起而感到腼腆呢?也许两者兼而有之。
那时节,银平家中除母亲外,还有祖父母以及大姑妈。她是离婚回到娘家的。银平虚岁十一那年父亲死于湖里,他头部带有伤痕。有人说,他是被人杀死扔在湖里的。他喝了湖水,也像是溺死的。也有人怀疑,可能是在岸边和什么人争吵被推下水中。令人可恨的是,弥生家里有人指桑骂槐,说银平的父亲大可不必特地到妻子老家来自杀嘛。十一岁的银平痛下决心:假使父亲是被人下毒手,就非要找到这个仇人不可。银平到了母亲老家,就来到了浮上父亲尸体的附近,躲在胡枝子的繁枝茂叶之中,观察过往的行人。他想绝不让杀死父亲的人平安无事地通过这里。有一回,一个牵着牛的男人走过来,牛发起脾气。银平吓晕了。有时还绽开了白胡枝子花。银平折了一朵花,带回家里,夹在书本里做标本,他发誓要报仇。
“就说我母亲吧,她也不愿意回家呀。”银平对弥生愤愤地说。
“因为我父亲在这村上被人杀了。”
弥生看见银平刷白的脸,吓了一大跳。
弥生还没有告诉银平,村里人传说银平父亲的幽魂会在湖边出现呐。据说只要经过银平父亲死亡的那湖岸边,就会听见脚步声尾随而来。回首顾盼却不见人影。拔腿就逃跑,幽魂的脚步不能走动;人跑远了幽魂的脚步声也就听不见了。
连小鸟的啁啾声从山樱梢顶转到下面的枝头,弥生也都联想到幽魂的脚步声。
“阿银,回家吧。花倒映在湖面上,不知怎的,真叫人生怕哩。”
“不用怕。”
“阿银,你没有好好看呀。”
“不是很漂亮的吗。”
银平使劲拽住了站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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