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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朱诗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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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侠骨刚肠&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唐朝诗人刘禹锡这首《乌衣巷》写的乃是六朝都会金陵的衰败景致。那朱雀桥原是东晋咸康年间所建,其东北一带即为乌衣巷所在,因当时聚居于此的王导、谢安两大家族子弟喜着乌衣,人呼为“乌衣诸郎”,谢混有诗云“昔日乌衣游,戚戚皆亲姓”,巷因此而得名。&
  其时乃明朝正德十五年,当朝开国皇帝太祖朱元璋便定都于此,虽然成祖年间已经迁都北京,那帝王旧都的富贵气象因了这岁月的涤濯,反而变得厚重、沉稳起来。这一日六月十三,快到大暑节令,正是热得人眼冒金花之时,马太平的马都已浑身淌汗,他罩在灯芯草帽下微微发福的面庞却不见汗星。他爱惜马匹,刚入巷时在一家茶楼讨了半桶凉水饮马,自己手端着一杯凉茶却忘了喝。&
  他年不足五旬,已是北直隶地区最有名的捕头,向有“马神捕”之誉。近两年来,他手下人才济济,一手栽培的七小名捕个个都能独当一面,很多时候,马太平已不必亲力亲为。居家纳福的日子长了,原本剽悍紧实如猎豹的身体便不知不觉变得有些富态。此刻他手端茶盅,眉头微微打皱,漆黑锐利的鹰眼若有所思,待马饮过,他放下两枚小钱,牵马往巷里走去,不多一会儿,到了巷左首一户人家面前。&
  房子有些古旧,可是高门大宅,正是那种古玩字画般的旧和雅。门边墙上挂着一块黑漆木牌,漆已陈旧脱落,刻着“汤宅”二字,便是马太平此行的目的地。&
  这汤家数代前就已定居于此,算得上老南京了,只不过汤家素不与外人往来,既不经商,也不致仕,只靠着祖产度日。汤家人丁不旺,几代都是一脉单传,到今户籍上所载只得一个名叫汤逸臣的公子。这公子年不过二十七八,尚未娶妻,据说生得是谢安一流的人物。他自己喜着黑衣,家中下人等也一律穿黑,偏又住在乌衣巷内,故得了个乌衣郎的雅号。&
  如果汤逸臣只是个读书自娱的公子哥儿,马太平当然也不会到这里来,可是据他所知,这汤公子不仅习文,还学了武,而且武功还有些莫测高深。幸而汤公子秉承祖风,深居简出,倒没给地方惹过事。马太平本来对他也是放心的,然而自五月中旬以来,素来歌舞升平的南京城中接连发生了三起血案,马太平及一众捕快食不知味、睡不安寝地乱了一个月,并没查到半分有关凶手的端倪。知府大人吴错的脸色越来越阴暗,马太平心中也越来越沉重。他必须尽快捉住凶手,将南京城中的恐慌平息下去。“汤逸臣”这三个字是在极度烦闷苦恼时跳进他脑中的,只有这个人是他所不了解的,不管此人与血案有无关联,他都必须前去拜会拜会。他没有带人同行,他不想让汤逸臣对他的来意有任何戒心。&
  他叩门递上名帖,很快便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恭恭敬敬地将他迎了进去——毕竟他是官差,所行之处无不受到礼遇。&
  那管家道:“家主人现在西花园听雨堂中,因脚上旧疾发作,不便出来迎接马大人,就请马大人移驾前往听雨堂如何?”马太平应声“好”,便随那管家往西花园行去。园中假山上清泉涌出,泉水三叠而下,淙淙有声。回廊曲折,石桥凌波,马太平穿行其间,那水风爽爽净净地吹来,一时胸中大感畅意。&
  回廊尽处、听雨堂外有座敞轩,三面悬着黑纱做成的帷帘,帘子随风轻轻晃动,帷帘上的压风细竹撞上栏杆,发出轻微而低沉的“笃笃”之声。一个一身黑袍的青年人坐在轩中凉榻上,一足踏着身前矮几,身畔跪坐着一名女子,正给他敷治脚踝处一个黑色的疮口。管家已经躬身而退,马太平也不打扰,静等汤逸臣敷药。&
  纱帷掀动之间,轩中二人时而清晰时而蒙眬,汤逸臣低垂着视线看那女子,他脸色有些苍白,额宽鼻挺,长相极为俊美,右手垂在凉榻上,白晳细长的指掌中握着一管白玉笛,肤色与玉色几无分别,赤足上的肤色也极白净,那个茶杯大的黑色疮口愈发显得狰狞。他身上黑袍又轻又薄又软,在风里微浪似地轻摆,衣襟上滚着半指宽的银白边子。他家下人衣襟上滚的都是红边,只有那女子没穿乌衣,一身淡绿的纱裙像春天的薄雾,轻盈而曼丽。她纤腰一握,神情专注中透着怜惜,先是细心刮去了疮口腐肉,再将大半碗墨绿色的药泥尽数敷上,以白纱缠裹起来。&
  她敷治完毕,捧了玉碗走进听雨堂,汤逸臣这才抬起脸来微微一笑,道:“马大人,这可怠慢了。”一笑之间露出一口洁白莹润的牙齿。&
  马太平心中赞叹:“好个俊俏郎君。”他自见了汤逸臣脚上疮口,便知他是血案凶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那样的疮口至少历时半月有余,任何人脚踝处有了这样的疮口都很难行动如常。他有些失落,又有些欣喜,抱拳一笑,道:“马某来得鲁莽,打扰了。”&
  二人寒暄客气一番,那绿衣女走了出来,道:“屋里已备下茶点,请进来说话。”她扶住汤逸臣一臂,汤逸臣站起身来一跛一跛地进屋,马太平随之而入,分宾主坐下。汤逸臣面前的茶杯是白瓷的,马太平面前的茶杯却是白银的。马太平心念一转,知道这是主人示以茶中无他之意。他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茶汤淡绿,茶味清香,甜而微酸,极是爽口。&
  绿衣女道:“这是今年春分那日梅花上的露水泡的龙井,再将茶水浸过新鲜荔枝肉,马大人可还喝得惯么?”她杏脸桃腮,姿容秀丽,神态温雅,约摸二十岁左右,瞧上去既不像丫环,也不像侍妾。马太平道:“姑娘此茶甚有新意,马某十分喜欢。”绿衣女嫣然一笑,退到里间去了。&
  汤逸臣含笑道:“春雨是我的表妹,素爱调弄汤水,常常如饮牛马,灌得我腹胀如鼓。”马太平笑了一笑,道:“素闻汤公子乃高人雅士,必定智慧超拔,马某遇到了一桩棘手的案子,今日是特来向汤公子请教的。”汤逸臣道:“请教不敢当,既蒙马大人高看,在下倒愿听听案情。”马太平便将三桩血案择要说来。&
  五月十五,当地镇守太监乔某义子乔大用在秦淮河凝光楼纳妓,却被作陪的妓女俞碧溪以金簪刺入头顶心而死,案情属实,官府判了斩立决。不料在五月十六处斩当日,死囚法场被劫,不仅刽子手,连亲自监斩的乔太监也命丧当场。&
  五月二十七,库钞街一不知姓名的卖唱女被当地豪强秦晋的三名家奴当众凌辱,三人当场被杀,二十三名围观者尽被刺瞎双眼,次日,秦晋在家中被杀。&
  六月初九,金家大少爷将其妾如花送给了指挥使赵弁,进赵府后不久,心不甘情不愿的如花即自缢身亡,赵弁将其尸送还金家。初十夜里,赵弁及金家父子即同时被杀。&
  虽然三桩血案发生时都有人在场目睹,凶手分别为形貌不同之人,但所有遇害人的伤口都是给一刀削断了右颈动脉致命,伤口的大小、深浅、方位无不相同,而凶手每次行凶时,都有耀眼的一线白影夹着一星乌光,用的兵器也是一般,可见凶手实为同一个人,只是经过了化装易容。&
  汤逸臣听罢,沉吟片刻,道:“凶手是一名女子。”马太平一震,道:“此话怎讲?”&
  汤逸臣道:“这三桩案子都是因女子而起,案情牵涉的三名女子既是肇祸之端,亦是受害、受辱之人。只有女子,才会为女子所受的欺辱如此愤恨,仅看库钞街一案,连二十三名围观者都被刺瞎双眼,除了对男人心怀仇恨的女子,别人是万万下不了这等辣手的。”马太平道:“汤公子此言有理,马某这便回去调派人手,必要捉住这丧心病狂的女凶犯!”&
  汤逸臣微微一笑道:“马大人何必大费周章?只需小小布一个局,何愁那女子不自投罗网?”马太平眼睛一亮,拍手道:“一言惊醒梦中人!马某这些日子焦头烂额,脑中一团浆糊。等捉得女凶犯,马某必定前来致谢。”汤逸臣笑道:“马大人言重了,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也是合城百姓的夙愿。”&
  马太平告辞而去,身后笛音清越悠扬,自是汤逸臣以玉笛吹奏。他成竹在胸,那笛声听来愈觉悦耳。无论如何,这一趟没有白来,汤逸臣虽有些莫测高深,毕竟与眼前的三桩血案无关,他甚至有些遗憾,没有早一点与其结交。&
  六月十五,阳光灿烂,乌衣巷口,人来人往。路边,一名衣裙敝旧的年轻女子双膝跪地,怀抱一个堪堪周岁的男婴向路人乞讨。女子黄黄的脸儿,有几分姿色,以河南话哭诉着家乡遭遇旱灾的情形,丈夫与人同来南京谋生,大半年没有音讯,公婆病死,只得抱了幼子前来寻夫,盘缠用尽,求好心人施舍。她跪求良久,也有人丢给她几枚铜钱,不少人只是看看热闹便走过。&
  过了半个时辰,两名敞胸露怀的无赖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那方脸无赖一扭头看见了那女子,左右瞄了几眼,扯住同伴笑道:“这娘们儿生得不赖。”圆脸无赖亦笑道:“倒有些像万花楼小金宝那狐狸精。”&
  二人杵到那女子面前,圆脸无赖笑道:“给大爷唱个风流小调,唱得好,大爷有赏。”那女子拾了地上的铜钱,慌慌张张便要离去,二无赖哪里肯放,一左一右将她挤在中间。女子脱身不得,求道:“小女子出身山村农家,不曾学过唱曲儿,求二位大爷放过小女子去。”圆脸无赖道:“你跟了大爷去,大爷教你唱。”伸手便在女子臀部捏了一把。女子一声尖叫,脸上腾地红了,将婴儿紧紧抱在胸前,挣扎着要冲将出去。&
  方脸无赖劈手去夺婴儿,女子怕伤了孩子,不敢使力抢夺,婴孩便落到了方脸无赖手中。他举起婴儿,喝道:“臭婆娘不听话,信不信老子将这小崽子摔成肉酱!”婴儿悬在半空,手足舞动,惊哭不休,女子脸上渐渐变色,道:“我……我听话,我唱……”她眼泪一滴滴落下,双眼紧盯着婴儿,口唇颤动,却哪里唱得出来。&
  街对面茶楼中正在吃早点的马太平忽觉有些不是滋味。如果那不是他布下的局,大约他也会忍不住一怒出手。五月二十七日,库钞街上卖唱女被三名豪奴凌辱,其悲惨远胜于此时这女子吧,那二十三名围观者,其冷漠麻木的程度自也不下于今日这些看客。只不过今天这事是个局,是诱出那偏激狠辣的女凶犯的一个局。&
  看客之中,混有七小名捕中的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七,而老大高举扮成了方脸无赖,老二韩威扮成了圆脸无赖。马太平冷眼旁观,发现他的下属差不多都有演戏的天赋,两个“无赖”活灵活现,韩威推荐的万花楼妓女小金宝更将那受辱女子扮得入木三分。小金宝是韩威的相好,本就是河南人,河南口音十分地道,绝无破绽,那婴儿也是万花楼某妓女所生,因缺少奶水,长得黑黄瘦弱。他们考虑到了每个细节,整个局天衣无缝,马太平将布局的地点设在乌衣巷口,一是此处人烟稠密,事件易引人注意,众捕快又不易暴露,二是马太平还想试试,汤逸臣跟凶案到底有没有关系。他锐利的目光隐在茶水的热气之后,细细扫过他看得见的一切地方和每个人,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发现可疑之人。&
  戏还在进行,韩威扮演的圆脸无赖淫笑着将手伸进了小金宝怀中乱抓乱捏,突然,“受辱不过”的小金宝双手拉住他手臂,低头狠狠咬落。韩威一声怪叫,暗骂:“小娼妇倒是卖力!”另一只手抓住她发髻往后猛拽,同时膝盖一挺,重重撞在她腹间,只痛得她叫也叫不出声,冷汗涔涔滚落。他大骂道:“臭婆娘不识抬举,老大,弄死那小崽子,看看臭婆娘还狂不狂!”高举叫声“好”,双臂将那婴儿举过头顶,狠狠掼向石板地面。&
  这一刹那,马太平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端住茶杯的左手背上青筋迸起,右手摸到了腰间。他看起来大腹便便,其实是因他长衫底下缠着他的成名兵器——长达丈余的软鞭“狂蟒”。他不出手已久,可是他的狂蟒鞭法并未搁下,且大有精进,这许多年来,他就是以“狂蟒”捆住了数不清的案犯。当此之际,那女凶犯若在场必定会出手,若不在场,这起鲜血淋漓的事件还会纠缠下去愈演愈烈——他同高举、韩威事先已决定,哪怕牺牲那“母子”二人的性命,这个局也一定要成功!&
  婴儿离地原本不过七八尺,这般疾速跌下,一眨眼的工夫就会到达地面。就在这人人心跳加速的刹那,一道灰影快捷无伦地滚将过来接住了婴儿。马太平等人没有动手,因为他们都认得这人!&
  灰影站了起来,那是个中等身量的弱冠少年,轩眉秀目,清秀的脸孔上满是怒气腾腾的火焰。他怀抱那哇哇啼哭的婴儿,逼视二无赖怒喝道:“你们疯了么?”高举和韩威面面相觑,突然扭身狂奔而去。灰衣少年并不追赶,将婴儿递入小金宝怀中,道:“快走吧,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小金宝惊疑错愕地抱过孩子踉跄离去。她没想到韩威安排的戏文会这样收场,她也不知道自己险些命丧戏文之中,犹自恨恨地想:“那死东西一腿子撞得老娘好痛,老娘决不轻饶他!”&
  人群渐渐散开,灰衣少年转过头来看向茶楼中的马太平,神色微有些歉然。马太平的脸比锅底还黑,闷哼一声,将茶盅在桌上重重一顿,起身离去。他径自穿了半个城回到衙门,那灰衣少年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也进了衙门,原来,他正是马太平最喜爱的、七小名捕中的老七——江浪。&
  捕快班房中,七小名捕吵得犹如一锅沸粥。韩威特别生气,用巨雷般的嗓门怒斥江浪妇人之仁坏了大事,其余弟兄纷纷附和,认为一个婴儿的性命比起抓获要犯来毕竟轻得多。江浪排名最末,年纪最轻,但这并不表示他会在群相攻击面前示弱,他拔高了嗓子连连冷笑,讥刺韩威如果肯为那婴儿偿命,他就承认自己错了。他也没有放过众人,连连质问有没有人肯把自己的儿子拿出来当诱饵牺牲掉。&
  吵着吵着,七小名捕开始跑题。他们平时是配合默契的搭档、弟兄,可是驴有驴性,马有马性,难免没有相互不满、相看生厌的地方,这一月来人人心里都憋闷了一肚子气,既吵开了头,索性夹七杂八吵个痛快,只苦了捕头马太平,满耳里驴嘶马叫,差点气得发疯。他全身颤抖着忍了一阵,终于震天价一掌拍在身前几案上,咆哮道:“通通给我闭嘴!”几案哗啦啦坍塌,房梁扑簌簌发颤,七小名捕尽皆住口,班房中一时鸦雀无声。便在此时,一名差役踱了进来,道:“马捕头,吴大人有请。”马太平恨恨丢下一句:“等我回来再说!”垂头丧气跟那差役去了。&
  知府大人吴错正在临水的花厅回廊下喝茶打扇,对面又细又软的丝竹声借着水音送来,婉媚的音韵里平添了丝丝清凉,半塘荷花遇风生香,吸进肺里,马太平的心稍稍平静下来,眼见上司闭了眼摇头晃脑地陶醉,便在一旁垂手肃立。&
  丝竹声告一段落,吴错睁开眼来,笑道:“马捕头缉拿凶犯辛苦了,快快请坐。”马太平哪里敢坐,讷讷道:“今日布局未成,那凶犯尚未捉得。”&
  吴错脸色一变,道:“马捕头昨日不是拍胸担保,一定能捉住女凶犯么?”马太平惶然道:“卑职夸下海口,事既未成,请大人重重责罚。”&
  吴错盯着他哼了一声,道:“乌衣巷口的事我已尽知,你就是护短!若依着我的性儿,即刻便将江老七几百大板活活打死!罢了,你手下之人我也不想直接干预,我只告诉你一件事,最迟七月中旬,大将军便会来我城中,若不速速将女凶犯捉拿归案,倘教她冒犯了天威,那时候,合城大小官员都等着掉脑袋吧。”&
  马太平道:“卑职请问,是哪位大将军?”吴错冷笑道:“你当真教那女凶犯弄糊涂了,除了威武大将军,还有哪个大将军?”&
  马太平一惊,通身冷汗。原来当朝正德皇帝朱厚照素爱自封威武大将军,历年来南北巡游,乐而忘归。这南京城是本朝故都,钟山南麓尚有太祖孝陵,皇帝南巡至南京,自是理所当然。听闻这正德帝喜好女色,巡游之中,往往掳获无数女子行乐,吓得民间连未成年的女孩子都急急嫁人,若是这般来到南京,那胆大妄为的女凶犯定会愤然而起,若竟教她近了君侧,后果实是不堪设想。&
  马太平又回到捕快班房时,一屁股瘫在椅子里闷不作声,七小名捕见他神色有异,一时不敢作声,闷了半天,高举试探道:“马大人,有事便请吩咐我等。”马太平这才想起众人还在跟前,不胜其烦地挥挥手,道:“走吧,都走吧,天大的事明儿再说。”&
  七人吐一口气,鱼贯而出。江浪走在最后,回看一眼,光线渐已昏暗的班房中,马太平歪在椅中的身形颓丧之至,料想是挨了吴知府训斥。无论如何是自己坏了今日之事,才累得他如此烦闷,忍不住停下脚步,道:“马大人,今日之事,当真对不住了。”马太平怒火骤燃,恶狠狠道:“你终于知道自己错了!”&
  江浪道:“我只是觉得有些抱歉,并没认为是我错了,若是再来一次,我还会做出同样的举动。”马太平怒不可遏,抡起一张椅子劈面给他掷来。椅子声势猛恶,江浪一跳闪开去,椅子撞碎在门板上。&
  江浪笑道:“马大人,我请你去玄妙观吃素面——”一语未毕,马太平跳起来大喝一声:“滚!”江浪吐吐舌头,一溜烟出去了。&
  玄妙观建在西城外清凉山上,道观不大,却有一绝远近驰名,便是素面。一碗素面端上来,汤清面白,也不见有特别的佐料,但面汤极鲜,面条除了柔韧筋道外,竟是越嚼越鲜美。江浪吃过两回,总忘不了那美味,可惜离衙门太远,便是快马而往,也须个把时辰,这一回他勾起了肚中馋虫,见日头尚高,不顾天热,乘兴打马而往。&
  玄妙观背崖而建,危崖下江水滔滔,观前满山竹树郁郁葱葱,紫阁凌宇掩藏其中,一派蓊蔚洇润之气。进得山门,东首树阴下摆着七八张桌子,旁边两间耳房,便是玄妙观道士设在此处的面馆。吃面本不收钱,但每张桌子上都有一个功德箱,既吃了这等美味,又有哪个好意思不布施几文?若遇得心念虔诚的香客,布施的银子连几百碗面也够买了,因此上,玄妙观不收面钱非但没亏,反而大有盈利。&
  江浪三下五下,将一大海碗素面连汤带汁地吃个干净。依着他少年时的作派,自然是拍拍屁股走人,这时年纪既长,面皮却反薄了,从衣兜里摸出一把铜钱,数了十文出来丢进了功德箱。捕快本是清水苦差,一月俸银不过几两银子,江浪手又散,往往月不过半,俸银就花得精光。好在他有六个弟兄可以借债,捕头马太平那里更是蹭饭没商量,一个月的日子总能混得下去。他将剩下的最后七文铜钱放回衣兜,打着饱嗝便要站起,蓦地,一声“道士,你过来!”的喝叱声响起,声音又冷又脆,吓得他刚离椅子的屁股重又落了下去。&
  他转眼瞧去,边上桌旁不知何时坐了一个白衣少女,面前摆了一碗素面,热腾腾地冒着香气,少女冷着脸儿,不知为何掷了筷子。一见之下,江浪胸口就如给铁锤重击了一记,一时连眼前都有些模糊了,忍不住低低道:“姐姐,姐姐。”原来这少女像极了当年的林霜红,只不过林霜红神情温婉柔和,这少女则年轻许多,气质也如玄冰利剑,冷漠而犀利。&
  一名小道士应声走了过来,道:“女施主有何吩咐?”少女冷冷道:“你这素面果真是素的么?”小道士微微一惊,道:“玄妙观素面远近皆知,女施主何出此言?”少女冷笑不已,目光如电,打量他道:“你敢谎言相欺!”素手电光般一探,小道士已给她当胸揪住,手臂一振,小道士哇哇大叫着直冲上天,高高挂在了树枝上不断晃荡。&
  除了江浪,其他几个吃面的客人都变了颜色一径跑出山门。“站住!”少女喝斥的却是那意欲溜上山去的另一个道士。那道士慌了神,跑得更快,突然腿弯里一麻,一跤跌倒爬不起身,却是给少女投出的筷子打中了穴道。&
  少女并不过去,只盯着他道:“你说不说实话?”她眉目间一股森冷之气,大热天里却如寒气扑面,那道士叫道:“面粉里和了鸡肉干粉,汤是野雀子煨的,咱们这面原是素面荤做!”&
  少女冷冷一笑,江浪也扁了扁嘴,怪不得这素面滋味这等鲜美,却有如此文章在其中,自己枉为捕快,哪里及得这少女精明。“姑娘心似明镜,口中那个自有乾坤,玄妙观素面之名,自今日起更是声名远播了。”他笑着搭讪,少女转过脸来横了他一眼,这一眼令他霎时觉得,自己丑陋腌臜如阴沟里爬出的老鼠。&
  少女素裙飘飘,沿阶直上山去,江浪怔了片刻,到底还是厚着脸皮跟在其后。行得一阵,便到玄妙观大殿门口,已有两名腰间佩剑的道士过来将少女拦住,说天色已晚,道门不便接待女香客,请回云云。&
  少女目中冷光闪动,道:“不便接待女香客,就方便藏匿女香客了?”两名道士神色骤变,一人怒道:“姑娘休要胡言乱语,坏我道门清誉——”一语未毕,少女出手如电,一掌重重掴在他半边脸上,打得他连转数圈昏晕在地,口鼻中流出血来。另一名道士拔剑大叫:“快来人啊!”剑只拔出一半,少女飞起一脚踹在他的胸口,便见他喷着血倒飞出去,扑拉拉撞倒了大殿一隅的香烛架,衣袍顿时着火。&
  少女提足跨进门,殿中涌出十二名道士,个个扬剑出鞘,排列如半月,将少女截住。为首一人喝道:“姑娘何方神圣,如何到我玄妙观来生事?”少女喝道:“去叫云抱朴那无耻妖道出来!”众道大怒,齐声怒喝,右首两名性急的道士跃出队列,剑光闪动,便向少女身上招呼。&
  江浪隐在殿门外静观。少女几次出手,虽未露招式,却都是既快且重,显见武功甚是了得。这当口只见她右手在腰间一抹,原本系在腰上的一条细细银链便如长蛇般活了起来。那银链极长,少女并不放完,只挥出七八尺,一端连着三寸多长银白色月牙状一物,江浪原只道是姑娘家的饰物,此时见她银链挥动之间,那月牙状银白色的外壳倏地脱出飞落,露出里面三寸许黑亮亮的一弯利刃来。他内力深湛,目力过人,这才于瞬息之间看清了少女如何取出兵刃,如何挥刃迎击。众道却只觉眼前一花,似有一星黑光闪过,那挥剑攻上的二道手上长剑齐柄而断,断剑落地并无先后,听来便是“当”的一响。&
  众道呆若木鸡,江浪亦是呆了,一颗心怦怦乱跳。这般快到不可思议的身手,那样一线凌厉绝伦的银光乌影,想必就是一月来在南京城中连犯血案的女凶犯!他自见这少女容貌酷肖林霜红后,一颗心便在温柔缱绻中飘飘荡荡,少女这么挥刃一击,便连他心中那点绮念也一起击碎。&
  但见她冷冷扫视众道,冷冷道:“谁先告诉我山下王老实家三个女儿在哪里,我便饶他性命。”她的声色并不如何狠厉,但那一股子冷到心腑的寒气却令人毛骨悚然。&
  一名道士神色迟疑,似想言语,瞧瞧众同伴,又没有开口。少女眼光犀利,已经瞧见,腕际一抖,银链倏地伸得笔直,黑刃刃尖闪烁着一星阴森寒光,指在他喉头寸许处。那道士喉头肌肤冒起一片寒栗,惊恐得几欲晕去,却不敢就晕,吃吃道:“抱……抱朴真人要修……修那采阴补阳之法,正好……不,不,刚巧那三个姑娘来拈香,真人说,那对三个姑娘也是大……大有好处的……”&
  少女寒冰似的脸上突然飞起一抹怒红,神色分明怒极,却自竭力忍耐,冷冷道:“听说这两年来,山下人家陆续失踪了几名女子,说,跟你们有没有关系?”她此言一出,立刻又有两名道士挥剑砍来,少女身手奇快,银链如有灵性般盘曲飞舞,乌光掠动,二道颈中鲜血旗花火箭般喷射,兀自冲了两步,这才倒地,而那粒乌光森然湛然,早停在先前那道人喉前。那道人在群道中最是胆小,惊惧之下,颤声叫道:“那几名女子也是给采阴补阳了去!师父修习过了,又给众位师兄修习,我并没参与,我天生……天生不能……”江浪气得满脸通红,万想不到这清净之地,竟是淫辱妇女的罪恶渊薮!&
  少女目中杀气腾腾,厉声道:“她们人呢?”那道士叫道:“怕她们泄露出去,都给埋在——”一语未毕,突然“啊”地惨叫,前胸穿出一段剑锋,却是他的同门恨他口若悬河,自后将他一剑杀却。群道这时个个杀机毕露,一起挥剑杀来。少女愤恨已极,怒喝“该死”,银链飞舞,黑刃掠动,那薄似轻烟的黑气电光般掠过,便见群道颈中鲜血齐飙,一转眼尸横遍地。&
  江浪惊得脸都白了,尽管他深恨群道奸恶,见了少女这般杀人如麻的手段,仍是不禁倒抽凉气。他怔怔凝视那少女,见她周围污血横流,身上一袭轻衣犹是皎洁如雪,那原本熟悉的面容看在眼里,也有一些陌生起来——在他印象里,那张面容上只有温柔亲切的微笑,不曾出现过这般愤激狠厉的神色。&
 “你下手也太狠了!朗朗乾坤,清平盛世,纵有作奸为恶之事,也当由衙门按律法惩办,怎由得你擅杀人命?”他突然大喝。少女漆黑冰冷的眸子转过来射在他脸上,冷笑道:“朗朗乾坤,清平盛世?当真好笑!想必你是闭着两眼来看这人间!作奸为恶之事都叫你衙门管尽了,为何天下还有这许多女子受尽蹂躏?我只知道,恶人多死一个,天下女子便少受一分欺辱,你若当真觉得我错了,今日乌衣巷口又何必自破其局救那孩子性命?”&
  她白衣如雪,神色清寒,肃杀之中自有一股堂堂正气。他微微沉吟,道:“原来日间乌衣巷口姑娘也曾在场,若非我出手,你会救那孩子性命么?”少女冷冷一笑,道:“我怎么料得到你们会假戏真作?今日那孩子倘若当真死了——”她眼中冷漠的光芒陡然炽热,微微一顿,厉声道,“我便拿合城捕快的狗头给他偿命!”拾起地上那银白色的小小刀鞘插在腰上,也不待江浪言语,弹身掠入殿去。她这般声色俱厉,江浪也自恼了,强抑心头猛蹿的怒火,随后穿殿而出。&
  殿后又是一层台矶,台矶之后右首斜坡上一所院落,便是云抱朴的道房。少女也不耐烦拾级而上,身形拔起,越过台矶,行动如风,眨眼便到院前,一脚踹飞院门,直冲进院子。&
  当中一间正屋烛光摇晃,屋门关闭,少女似有所避忌,止步喝道:“妖道出来受死!”房中阒无声息,江浪劈空一掌,便将那门震倒,屋中情形一入眼中,二人便都是脸上失色。房中衾枕凌乱,三名全身赤裸的女子尸横就地,每个人都是头部挨了一掌致命,脑浆流出,满脸血污。&
  江浪震倒房门时已知门乃自内上闩,四壁萧然不似嵌有暗门,正对房门的墙上开有两扇窗,窗门半敞,犹在微微晃动。他箭步蹿到窗前,提掌当胸,向外望出。原来窗外正是一壁悬崖,隐隐听得江流湍急之声,窗下不远处,树枝勾住了一件道袍,显是云抱朴正行采阴补阳之事,见情势紧急,慌急中杀人越窗跳崖而走。&
  少女亦至窗前,盯着那件道袍,目中神色恨怒欲狂,突然挥链投刃,将那道袍连同周遭树枝割得粉碎。她收回银链,纤手捉住了那弯细巧锋锐的刀刃,低声道:“总有一天,我这斩月刀要将妖道碎尸万段。”她回过头来,眼光掠过那三具女尸,满脸恨怒转为伤心哀怜,虽然咬住了嘴唇竭力忍耐,那眼泪仍是扑簌簌地直落下来。&
  江浪本道她杀人如麻,必定心肠刚硬,这时看了她的眼泪,才知这少女下手虽狠,心却善感。他心中一阵恍惚,少女这般伤心欲绝的神色,不正像当年洞庭夜舟上林霜红临死前的模样么?“姐姐,姐姐。”他忍不住再次低唤出声。&
  灯影摇曳,血腥迷漫,少女垂泪片刻,走将过去,伸手扯下床上棉布被单,腕际微抖,被单“噗”地展开,云一样覆盖向三个无辜惨死的女子。便在此际,变故突起,扬起的被单后,一柄利剑破空而出,速度奇快,来势猛恶,直刺少女娇躯。少女脱口惊呼,全力侧避,然而这一剑既极突然,出剑者功力亦是不凡,虽然她应变很快,这一剑仍是刺入了左腰。紧接着砰然大响,突袭者在被单笼盖下横飞而出,却是被江浪发出的掌力击中。&
  江浪正值心神恍惚之际,出手不免慢了刹那,便是这毫厘之差,少女即身罹重伤。他情切关心,出手极重,突袭者撞破墙壁直堕下崖,虽未见其面目,料来便是妖道云抱朴。他布下越窗跳崖而逃的假象,一时江浪也被瞒过,孰料他藏于床底伺机突袭。他中了江浪重力一掌,也不知是死是活,江浪也无暇理会,只见那少女腰际鲜血泉涌,一张脸苍白痛楚得宛如风中霜菊,往事蓦然兜上心头,胸口一紧,含泪叫道:“姐姐,你不要死!”抢步上前,便要去扶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突然胸前微微一痛,却是那少女手执斩月刀抵住了他。&
  少女一手按住了腰间创口,那血从她指间不绝渗出,她并不理会,因为脸色苍白而愈显漆黑的眸子满含恼怒和惊奇:“谁是你姐姐?”她的语气仍是冰冷的,可是气息低弱,听来但觉可怜。&
  江浪定了定神,道:“你从幽冥谷来,姓林,名烟翠,因是九月初九的生日,小名就叫九九。”少女神色大变,厉声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姓名来历?我杀了你!”激动之下血流更急,她也不顾,手臂一伸,斩月刀刀尖立时刺入了江浪胸口肌肤。&
  江浪微微向后一让,道:“多年前我就知道世上有你林烟翠了,此事说来话长,你先让我给你止血治伤!”他提步欲前,林烟翠挥动斩月刀又将他阻住。她满脸狐疑,怒声道:“我不用你假惺惺!今日我不慎中了暗算,要么你放我走,要么就杀了我,想让我跟你去衙门受辱,那是休想!”她手执斩月刀,慢慢移向门边,鲜血随着她的脚步一路蜿蜒。&
  她身受重伤,江浪轻易就能将她制住,可是她那一股不管不顾的决绝之气却令他一时下不了决心。片刻之间,她已移到门口,身形一掠,人已不见。江浪眼里看去,仿佛是她身后那无边的黑夜伸出了无数触须,顷刻将她一个雪花似的身子摄去了一般。他追到门口,夜风扑面吹来,风中一股血腥之气,黑夜顿时变得阴森起来。&
  二、美人仇重&
  江浪回去后,连夜到马太平那里具了案,只不过他亲眼目睹的玄妙观惨案变成了事后为他发现的凶案现场。玄妙观其余道士怕担干系,早就逃得干干净净,他也不虞谎话露馅。马太平听完了,自又派人勘察现场、取证收尸不提。&
  这一夜,一向沾枕即睡的江浪辗转难眠。他手上握着一枚精巧的红玉雕成的枫叶,那是当年他取自林霜红颈中的遗物,此后从未离身,玉叶的那一点温润就像林霜红的灵魂,温柔而怜惜地观照着他。&
  他十三岁那年于决斗中除去了道貌岸然、恶行多为的武林盟主孟不凡,“江浪”二字就响彻了整个江湖。他身负林霜红、卓凌风两大高手的毕生内力,功力之高,在江湖中已难逢对手,可是他年纪既小,又兼天性放达,却也没将这武功声名放在心上。林霜红经历之惨曾令他抑郁伤感了一阵,可是年少的心向往的是海阔天空、欢声笑语,它天生就能抵抗那些有害情绪的侵蚀。时光如清风流泉掠过,留在心里的,只有那样温柔的笑容,那样真挚的关怀。&
  他隐姓埋名地四处浪迹,只当自己是个普通少年,有时向人乞讨,有时替人帮工,十四岁时在一家有名的书院充当仆役,大半年下来不免多认得许多字,一时他听厌了书生们的叨叨聒语,又堵着耳朵狂奔而去。其后不久,在一个无名的荒山谷里,他却一过就是三年。&
  那三年的山居生活起因于一条奇异的小红蛇。那日午间,他在那山谷里刚烤熟了一只山鸡,还没来得及咬一口,突然一条三尺余的红蛇自脚边飞快滑过,一下射入了丈余外一块巨岩下的缝隙里。他并没看出那小红蛇是受到追击而觅地藏身,好奇之下,便去搬动巨岩。他使足了劲儿,那巨岩虽然山丘似的半陷在地里,仍给他“轧轧”推了开去。小红蛇暴露出来后,急得团团乱转,突然飞起身来,哧溜一声钻进了一只长长的竹筒。江浪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个灰衣老者。&
  竹筒上系着草绳,灰衣人塞住竹筒后,将其背在了肩上,好奇地打量着江浪,自是惊讶于这少年一身罕见的功力。江浪发了性,说小红蛇是他搬开石头找到的,必要灰衣人还来。灰衣人也很执拗,坚称小红蛇是他所豢养,适才只是不慎给它溜了出来。一老一少嘴上争论不清,很快就订下“比武夺蛇”之约。江浪内力虽然极深,武功却粗陋,三两个回合就败在了灰衣人手下。他横了心大放厥词,三言两语就将灰衣人说成卑鄙无耻、强取豪夺之徒。灰衣人武功虽高,却颇有些呆性,竟被江浪言语僵住,无可奈何之下想出了一个法子,由他传给江浪武功,二人再公平交手。&
  灰衣人拙于口舌,所授的武功又很精深,江浪又爱打岔胡闹,是以三个月后,江浪从灰衣人那里只学全了一套掌法。江浪迫不及待,二人再次交手,第十一招上,江浪又败了,可是灰衣人取胜的那招偏生是没传过他的,他仍然不服。接下来,时间一晃就过了三年,这三年当中自然又有多次争斗,虽然每次仍是灰衣人取胜,不过胜得一次比一次艰难,他没传过江浪的武功也越来越少。&
  就在江浪十八岁那年的秋天,他学完了灰衣人的所有武功,比武日期定在了九月初六,但这天他们没有交成手,因为机灵无比的红蛇小火龙又溜了,这一次它溜得很远,藏得很隐秘,江浪陪着灰衣人找了七八天,仍没有找到。他丧失了耐性,但小红蛇对于灰衣人却似有极为特别、重大的意义,灰衣人说什么也不愿放弃。江浪看着他焦头烂额的模样,突然心软了,宣称他不再来争夺小火龙了,灰衣人找到了就归其所有。&
  他自行甩手出山,精神焕发地、迫不及待地投入了火热的生活。他闲荡了一阵,适逢南京府衙招募人手,当时他的肚子正饿得咕咕响,就报了名。捕头马太平亲自挑中了他,于是他有了生平第一份正式职业——捕快。他十分力气只使了三分,便很快自众捕快中冒出头来,马太平点拨了几回,他就跻身七小名捕之列。他已经长大成人,用的虽是本名,却没人将他与当年那个江浪联系在一起,何况事隔多年,那些旧事沾满尘埃,已经湮没在了潮起浪涌永无休止的江湖中。&
  江浪其实颇有些喜欢这个职业,不仅能挣钱吃饭,而且很刺激,很精彩,也受人尊敬,当然最重要的是有马太平这样的直属上司。马太平脾气不错,对属下很宽容,若有人捅了娄子,他能背的都背到了自己身上,所以七小名捕对他都很服气。以江浪身负的内外功夫,只要稍有野心,一举成名不成问题,然而两年多来,他都一直很满足于现状。&
  老二韩威曾经带他到万花楼,说要让他变成真正的男子汉。款待他的是一个风情万种的美貌妓女,女人腻笑着脱掉他的上衣,一眼看到了他颈中青绦上缀着的红玉枫叶,她撒着娇要他送给她,这句话却将半身麻木的他惊醒过来,刹那间,他好像看到了林霜红那双澄澈温柔的眼睛,忽然推开女子穿好衣服大步离去。他的纯情自不免在众捕快口中受到善意的嘲笑,可却因此得到了马太平的青睐,成为他心中的东床人选。马太平对他的关照也多了起来,七小名捕中的其余诸人都渐渐领会了马捕头的用心,只有江浪本人懵懵懂懂。&
  也许林霜红在他心中的烙印过于深刻了,她不仅是他少年时的偶像,她为救护他而不惜一死的的情谊更令他常怀一瓣感念的心香。林烟翠是她至死仍牵挂的亲妹妹,他本当竭尽所能去照护她,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她就是一月来令整个南京城惶恐不安的要犯!&
  他是捕快,本来应该将她捉拿归案的,可是,当他接触到她那刀剑般锋利、冷锐的光芒,他就不自觉地迷糊了,“恶人多死一个,天下女子便少受一分欺辱”,他甚至觉得,她说的也不算错。她受伤不轻,失血又多,他真后悔就那样放她离去。&
  江浪迷迷糊糊睡去后醒来,已过了辰牌初刻衙门点卯时间。他就在衙门附近的皂角巷租住了一对王姓夫妇的一间空屋子,他嘴甜手散,老王夫妇年老无子,倒把他像亲子侄那样来照顾。王大婶扯住江浪,逼着他喝下一碗豆浆,这才放他去了。&
  他狂奔到衙门,大门倒是开着,只没有半个人影,问值夜的老姜,也说卯辰之交开门后,江浪是第一个到的。那时衙门里并无休息日之说,所以江浪奇怪之至。他独自等了大半个时辰,仍无人来,百无聊赖之下,决定亲到马捕头府上问个明白。&
  马家的千金马惜香正在院子里练功,她学的是家传武功,使的也是软鞭,只不过她的软鞭长不过七八尺,使动开来,俏生生的也不像狂蟒,而像灵蛇。她虽不确定父亲的心思,与江浪却是极熟的,见他跨进门来,娇喝道:“来得好!”小蛮腰一拧,那鞭子就嘶嘶卷向江浪。江浪逗她高兴,故意大呼小叫、张皇失措地东奔西逃,马惜香兴致勃勃地挥鞭猛追,看来好像随时都能卷住他了,偏偏就差那么一分一厘。没过多久,她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翻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撅起了嘴。&
  江浪嘻嬉笑道:“爹呢?”马惜香怒道:“你说谁的爹?”江浪“啊”了一声,笑道:“自然是我们的——马捕头、你的爹呀。”马惜香使劲板脸,到底忍俊不禁笑了出来,自知失了姑娘家的矜持,扭头进屋去了。&
  她一阵风般消失,忽又从门边探出头来,眨眼道:“你扮两声狗叫,我就告诉你我爹他们哪去了。”她的眼睛水汪汪的,脸儿红扑扑的,江浪心中一动,也不觉得丢脸,当真“汪汪”叫了两声。&
  马惜香忽有些害羞地低了低头,糯米细牙咬了咬唇,道:“昨天深夜,我爹带人搜城去了,他跟我说,你若来问,就让我告诉你,准你休养半个月,俸银他也会照发给你——不如你陪我去莫愁湖划船吧,反正你也不用上衙门。”她说话间早又蹦到了江浪面前,两眼里满是企盼。江浪笑道:“你扮两声狗叫,我就陪你去。”马惜香竖起眉毛呸的一声,一冲走了。&
  江浪离了马府,在街边吃了一碗鸭血粉丝。他心里怪怪的不是滋味,马太平撇开他去搜城,又让他休养半月,显然是对乌衣巷口之事耿耿于怀。合城捕快倾巢而出,林烟翠重伤在身,她能不能躲过罗网?他跳起身来,边跑边反手掷出几枚铜钱。&
  他奔回衙门时,老六顾西正在门外,见了江浪奔至,反迎上来拽他到一边低声道:“马大人让你在家养伤,你又跑来作甚?”江浪哼道:“我正要去问他,我到底伤在哪里。”顾西道:“吴知府在里面升堂,他正不待见你,你这般进去,又让马大人为难了不是?”江浪道:“他倒费心替我遮盖。”顾西窃笑道:“你是马家的准女婿,他不遮盖你遮盖谁?”&
  江浪伸手截他一指,道:“吴大人升堂作什么?抓住那女凶犯了?”顾西道:“昨夜马大人亲自去了玄妙观,细细看过现场,断定那女凶犯受了伤,于是连夜召了我们以玄妙观为中心向八方搜索,我跟老五一组倒没发现什么,马大人亲领的那一组却发现了时隐时现的血迹。血迹在秦淮河下浮桥处不见了,虽没捕到那女凶犯,但在桥南金粟庵却抓到了一个女子。”&
  江浪暗暗松了口气,道:“什么女子?跟那女凶犯有关么?”顾西点头道:“可不是,就是杀了乔大用那小子的凝光楼妓女俞碧溪,她为那女凶犯所救,自然脱不了干系,咱们忙了这一月,总算案情有了突破。”&
  二人距衙门有数十步之遥,此时清晰听得门中传出来女子的惨叫,显然正在刑讯追问女凶犯的行踪下落。顾西又道:“俞碧溪娇怯怯的,未必熬得住刑,缉凶破案应当就在这两日了。马捕头悄悄让我等在门外,叫我跟你说,玄妙观的事他心里有数,这件事你就别再插手了,回家好好养息。”&
  江浪心中一凛,马太平此言显然是已经看破了玄妙观之事另有隐情,他没来追逼真相,反而帮他圆场,这份情意当真不薄。江浪无话可说,自回住处。挨到下午,终是放心不下,遮遮掩掩地又溜进了衙门,笑嘻嘻地跟值班的老三、老四打个招呼,便直奔衙门后暂时收押人犯的牢房。&
  韩威正同几名衙役在外间掷骰子赌钱,瞥他一眼,摇着骰子哼道:“你来干什么?那女子受了重刑,没得又引你大发善心。”江浪赔笑道:“我闲不住,来瞧瞧热闹。她招了么?”韩威道:“这娘们儿骨头贼硬,拶子断了两副,还是一问三不知。”他一把下去掷了个豹子,忙着收钱,也不理会轻轻走进牢房去的江浪。&
  牢房中间是条走道,两边用铁条分别隔出了四间监牢,其余的都空着,左首最里一间的地板上倒卧着一个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的女子。受过刑的人犯江浪见得多了,原本不放在心上,可是这女子拶断了两副拶子也不招供,却叫他心生敬佩。十指连心,许多江洋大盗受得住棍棒板子,却受不了一副小小的拶子。俞碧溪刺死乔大用在衙门受过审,江浪自是认得,她姿容原很秀美,只是受过酷刑之后,面无人色,容颜憔悴,昏然不醒,一双手红肿破烂直至见骨。&
  江浪心中微微一酸,开门进去,摸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给她敷上。药粉沾肉生疼,俞碧溪醒了过来。她黯然无神的眸子瞧着江浪,忽道:“你们来硬的也好,软的也好,总之,我什么也不会说的。”她气息极弱,说完这两句,又闭上了眼。&
  江浪凑嘴到她耳边,以极轻极细的声音说道:“那姑娘姓林,二十岁年纪,爱穿白衣,相貌生得极美。她用的兵器很特别,名叫斩月刀。”俞碧溪霍然睁开眼来,满脸骇异。江浪微微一笑,低声道:“你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已。”摸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两粒茶褐色的小丸子,道:“这是两粒固本培元的药丸,你若信得过,就张嘴吃了。”&
  俞碧溪微一沉吟,依言张嘴吞下了丹丸,药一入腹,须臾自腹中升起一股热气,暖洋洋地涌向四肢百骸,一时手上疼痛大减,脑中亦渐觉清明。她低声道:“你这么做,就不怕担干系么?明早又会提我上堂,左右不过一死罢了。”江浪道:“那日你刺死乔大用,到底为了什么?”&
  当日俞碧溪杀人后,只是供认了杀人属实,却缄口不提缘由,江浪一直感到好奇。然而不管她有什么缘由,官府也只是判个斩立决。俞碧溪道:“妓女杀死嫖客,只为了不甘受辱,试问天下有谁能接受这样的理由?”她微微冷笑,虽在自嘲,却有一股不折不屈的傲气流露出来,神情气质之间倒颇有些林烟翠的影子。&
  江浪心中微凛,郑重道:“你告诉我,我能接受。”俞碧溪眼中忽然湿润,轻轻道:“我原本生在官宦人家,十五岁那年,我爹犯了事被处斩,家被抄了,男的罚为奴,女的卖为娼。我一心寻死,老鸨用尽家法也无法,没奈何答应了我做清倌人。我会弹琵琶,也作得几首歪诗,五六年来,也给凝光楼挣了不少银子。那一日,姓乔的来到楼上,说要听我弹琵琶,他仗着乔太监的势力横行惯了,老鸨得罪不起,非要我接。我铁了心洁身自好,倒也不惧,可是没等我弹上半曲,姓乔的就扑上来扔了我的琵琶扯破我的衣裳。他不管我据理相斥、挣扎反抗,说女人进了这窑子就得千人骑万人跨,什么清倌人红倌人,通通是母狗。我抓破了他的脸,他几拳将我打倒在地,说先破了我,再让整个凝光楼的男人免费来乐一乐。他爬在我身上,我感到身上压的是毒蛇,是野兽!我已经是掉进深渊、落进泥坑的人了,这恶魔还要剥去我最后一分尊严!我抓起散落在手边的金簪,狠狠一下刺进他的头顶心……”&
  她苍白的脸爬上了激动的红晕,眼里的火苗又亮又热,那双白骨嶙峋、满是血污的手痉挛着、抽搐着。江浪但觉喉头哽住,哑声道:“杀得好!换作是我,也必先杀这恶贼!”俞碧溪闭上双眼深深呼吸。她服下丹丸后精神好了许多,但这番言语又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韩威在外吆喝几句催江浪快走,他没有理会,韩威倒也没进来。&
  俞碧溪睁开双眼,慢慢道:“我明知一旦堕身娼门,这一生从此就算毁了,世人不将妓女当人,可是,我却不能让自己沾上泥污,死也不能!”顿了一顿,凄然一笑,道:“本来我只道自己遭遇甚惨,跟小凤妹妹一比,却也不算什么。你知道库钞街上那个卖唱的小凤吧,那时候她哀求,呼救,哭喊,惨叫,二十几个人眼睁睁看她被三个恶徒强暴,却没有一个上去阻止!她救了小凤回来,小凤已经疯了,可是即使她疯了,也承受不起这样的人世。第二天夜里,她跳了井,我们把她葬在庵后,我看见她在坟前握着斩月刀,发誓杀尽天下欺凌妇孺之人——她握住的是刀锋,鲜血从她手心里一串串滴下来……”&
  江浪明白她口中的后一个“她”是指林烟翠。他突然想起了玄妙观前她站在群道血泊中的样子,想起她对着那三具女尸掉下的眼泪,一股酸痛自心灵深处冒涌上来——那女子,她是如此锋利,又是如此脆弱!他掉过头,不叫俞碧溪看见他眼中的泪光,低声道:“今晚别睡着,我来救你。”&
  他立起身,大步出了监牢,经过韩威时,突然飞起一脚踹翻了赌钱的桌子。&
  江浪大步走在下午的阳光下,心头竟微微有一点寒意。很多年前,促使他去挑战武林盟主孟不凡的那股气又重重压在了他的腹间,压得他好生难受。林烟翠曾嘲讽他是闭着双眼来看人间,其实他只是年纪太轻不够仔细,他追捕凶犯时心里体验的是行侠仗义的快乐,他满心希望能让这人间真的变成朗朗乾坤!依着他内心的冲动,便要当场打破牢笼救走俞碧溪,谁敢阻拦,他就一脚将其踢到三山五岳外,但是,毕竟他是一个捕快,毕竟他还是很在意马太平的感受。&
  他径直回到住处,正在门口翻晒干辣椒的王大婶笑道:“快进去,有个漂亮小姑娘等你呢。”他心头一跳,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林烟翠。&
  他的房门是虚掩的,他有些慌张地轻叩两下推开门,一个一身嫩黄纱衫的少女侧身向里睡着,细细的腰肢深深凹陷,体态轮廓十分动人。他没想到马惜香会来这里找他,瞧她模样,应已等了一阵子,竟在他床上睡着了。&
  江浪的房间王大婶天天都会清洁整理,所以他的屋子干净整洁,充满健康新鲜的气息。屋里桌上有一盘晒干的生花生,一杯喝了一半的凉茶。江浪拈起一粒花生投到马惜香头上,直投到第三粒,她才搓着眼醒来,略有些腼腆地爬起身坐在床边。&
  江浪故意扇着鼻子,怪声道:“好臭好臭,谁在我屋里放屁了?”马惜香脸一红,骂道:“胡说八道,你才放屁了!”冲上来便去揪他耳朵。江浪伸手扣住她手腕往旁边一扭,她“啊哟”尖叫,眼眶顿时红了。&
  江浪松了劲儿将她一推,哼道:“没出息的丫头,又没伤筋动骨,叫成这样!”马惜香揉着手腕,大眼睛一眨,泪珠儿纷纷坠落。若在以往,江浪自会哄她,这时他心中郁闷,反而恶狠狠道:“别人拶断了两副拶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偏你生得娇贵,什么臭德性!”他这一骂,马惜香反而不哭了,道:“你见过那个姓俞的女子了?她生得美不美?”江浪冷笑道:“十根手指头只剩下白骨,披头散发的,只得一口气在,你说美不美?”&
  马惜香道:“中午爹回来心情就很不好,他说捉住了那个法场被劫的女犯,吴知府一味用刑,那姑娘竟比男人还硬气,生生拶断了两副拶子,也没有招出同伙来。爹说,风尘之中有这样的奇女子,当真叫人敬重。明日吴知府还要亲自升堂,那姑娘未必再熬得住,只怕便要丧命在大堂上。江浪,你帮我个忙,好吗?”江浪道:“说来看看。”&
  马惜香道:“我想救出那姑娘,你帮我劫狱吧。”她两眼亮晶晶地瞧着江浪,十分热切。江浪心中一动,道:“好大胆子!你爹知道了,连我也要打死。”马惜香道:“我看爹也很同情那个姑娘,只不过他是捕头,却是无法可想。我们今晚悄悄地救了她出来,旁人只道是她同伙救的,绝对怀疑不到咱们身上。”&
  江浪道:“你为什么想救她?你跟她非亲非故,连面也没见过。”马惜香瞪他一眼,道:“我知道你们都当我是没心没肺的小丫头,就算我心血来潮吧,总之我听了爹的话,心里就没安宁过,那姑娘也不过大我几岁,命却真是好苦,我非救她出来不可!就算你不帮忙,今晚我也要去,不准你告诉我爹!”&
  她跳起身就要冲出去,江浪伸手拉住了。他有些感动,没想到这个大大咧咧、爱玩爱闹的娇小姐也有这样的心肠。“香香,”他忽然柔声唤道,“你是个好姑娘,我很高兴。”&
  马惜香娇脸一红,道:“今晚三更,我到这儿来跟你碰头,等着我啊。”她两眼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兴奋光芒,在她这样的年纪,或许确实需要做些破格的事情来证明些什么。&
  马惜香走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轻轻蹦跳。“香香,你是个好姑娘,我很高兴”,他说这话时,声音多温柔啊,眼睛多明亮啊,她只要想一想,忍不住就会微笑出来。她回到家,父亲已经在书房里等着她了。&
  “爹,我们约好了,今晚三更,我去他那儿跟他碰头。”她有些得意地笑道。马太平道:“救出那姓俞的女犯之后,你要一直跟他们一起,我会安排人手同你保持联络。这些事别跟江浪提一个字,知道的人多了,戏演来就不像了,那杀人不眨眼的女凶犯就不会露面。记住,自己要小心,千万别让人起疑。”&
  马惜香撇撇小嘴,道:“我多聪明,爹放心好了。爹,捉到那女凶犯之后,到底是算我的功劳呢,还是算江浪的功劳呢?”马太平道:“姑娘家要这功劳有什么用?自然算作是江浪的功劳。他立了这大功,过两年我退了,这金陵捕头的位子就不会落到旁人家了。”&
  马惜香如何听不懂父亲的打趣?脸又红了。马太平看着女儿半羞半喜地出去后,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当初他看中江浪,也因为发觉了女儿喜欢这少年。他觉得这少年人聪明,品性好,武功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却是员福将,连独行大盗李铁花这样的硬角色流窜到南京作案时,都叫他稀奇古怪地捉了回来。虽有些桀骜不驯的脾性,年轻人嘛,毕竟无伤大雅。他内心里已把江浪当作了自家人,江浪每到家里来蹭饭,听着他同女儿说笑斗嘴,心里就觉得特别愉快满足。乌衣巷口,江浪不顾事先“不见正主、不动声色”的令谕,出手救下那婴儿,以致一场精心所布之局功败垂成,那时马太平就感到,这少年身上有些不可控制的东西,只怕会大大影响他自个儿的前程。&
  玄妙观中,他从现场看出江浪所言不尽属实。他不知道江浪隐瞒了什么、为什么要隐瞒,但推断得出,二人之间必定有甚干连。起初他是真心想保全江浪,让他置身事外。其后,俞碧溪身受酷刑而坚不吐实,吴知府破案心切一味用刑,势必会置其于死地,当时大堂上他就决定,不如在俞碧溪这条线索切断之前,瞒过吴知府,兵行险着,利用江浪劫狱引出那女凶犯来。其实他隐隐料到江浪会去劫狱,反而让女儿去求他帮忙劫狱,当真不失为一条将计就计的妙计。女儿到底年轻识浅,一听自己让她去帮江浪立功,便就信之不疑踊跃而前了。马太平沉吟一阵,又是一声低叹,喃喃道:“江浪啊,引出那女凶犯后,是立功受赏,还是自毁前程,可都看你自己的了。”&
  刚交子时,江浪就溜出去了。他担心那一惊一乍的小姑娘会帮倒忙,决心独自前去劫狱。他穿了一身王老爹的灰蓝色粗布衫裤,从街后摸近衙门,取出事先备好的半截枕套蒙头罩下,枕套上剪了两个窟窿,刚好露出眼睛来。他从灰衣人那里学来的武功十分博杂,尤其一套“无量神掌”最为得心应手,至今未在人前显露过,他有把握不教人识破。出乎意料的是,他刚潜至衙门外,忽见前方明净天幕下升起一个轻飘飘的黑影,宽袍大袖猎猎而舞,身姿潇洒,泠泠然如御风而行。&
  其人面目狰狞死板,红光隐隐,却是戴着个判官面具,双臂间横抱着一人,江浪眼光敏锐,一眼认出正是俞碧溪。他又惊又奇,料不到会有人先他劫狱,眼见那人身形修长,臂长肩宽,显是个高大男子。他立身低处阴影中看见了那人,那人却没见到他,眨眼间飞出衙门高墙掠向远处屋脊。&
  江浪提一口气,弹身缀在那人身后。他内力既极浑厚,灰衣人所授“逍遥游”轻功又是绝妙,奔行之际竟无声息。那人并没察觉有人跟踪,直向西南方而去。&
  行得一阵,已是秦淮河畔,正是金陵所谓的风花雪月之所、金粉荟萃之地。两岸绿窗朱户,画栋雕梁,若在白天或晚灯初上之时,河上画舫往来,莺歌燕乐,热闹旖旎。此时夜已深,唯见河水沉沉,泊在悬桩柘架处的画船在夜风里轻微晃动,风里脂粉香气粘上鼻腔,令人醺醺然若有醉意。&
  桥畔泊着一只画舫,前舱下挂着的两盏彩灯虽也是黑的,窗里却有一团烟霭似的黄黄的微光,显然舱中有人。黑衣人的去向正是这只画船。&
  江浪隐在数丈外岸边一棵大树后,但见黑衣人立在水边并不上船,只是轻轻咳了一声。舱门随即拉开,一个年轻女子倚在门边轻声道:“救得俞姑娘了?表哥上船吧。”黑衣人一只右脚刚提起,“且慢”,却听一个冷淡的声音在门中响起。那声音和着水风钻进江浪耳朵,他心中猛地一跳,情不自禁地默念出“九九”二字。&
  黑衣人缓缓放下脚来,道:“俞姑娘受伤虽重,性命却是无碍。为免她多受痛苦,我已封了她的睡穴。表妹,你接俞姑娘上船吧。”他语声压得虽低,嗓音却极具魅力,虽不悖逆舱中人的言语,语气却是不卑不亢。&
  那被唤作表妹的女子出舱抱过俞碧溪,返身进去,很快便又出来,下船站在了黑衣人身侧。黑衣人叹息一声,道:“你有伤在身,就让春雨送你们一程不好么?”他言语里大有情意,舱中人却冷而干脆地道:“汤公子救了我二人,这份恩德我自会想法回报。彼此萍水相逢,就不必相烦太甚了。”&
  黑衣人道:“我救你不过是凑巧,又岂是希图回报?你若当真要回报,就请你移驾出来,让我再看你一眼。”他伸手摘下了面具,江浪只看见他一个衣袂飘飘的背影,虽未见其面目,感觉其人必是个英俊潇洒的青年公子。他心中猛地泛一阵酸,暗道:“你奶奶的好臭美,你道别人再看你一眼就记你一辈子了?”&
  他远远地大呷干醋,一个白衣人影当真从舱中蒙蒙的光雾里走了出来。月光下,那罹伤之后弱质纤纤的少女更见冷秀清丽,正是林烟翠。她苍白的脸上微有怒意,凝视黑衣人,道:“你到底有何图谋?”这句质问带着冷漠和不耐烦,便是江浪也大感意外。救命之恩也罢,风度翩翩也罢,柔情款款也罢,竟似没有什么能打动这花为肌骨雪为肠的少女的心。&
  “图谋?”黑衣人大感讶异,苦笑不已,涩然道:“姑娘认为我有何图谋?难道在姑娘眼里,汤逸臣竟是心怀叵测之辈?”&
  树后的江浪大大一震。他当然知道乌衣汤家,也听马太平说起过汤逸臣,没想到劫狱者竟是此人!他看不到汤逸臣的表情,想来必是一脸无辜的自嘲和失落。一旁的表妹春雨忽道:“我表哥为了救俞姑娘,不顾自己脚上有好大毒疮,他奔波这一趟,也不知伤口毒性有没有扩散,姑娘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叫人寒心!”&
  “谁要你多嘴?”汤逸臣含怒低斥,向林烟翠拱拱手,道:“姑娘快走吧,总须到天明,衙门才会发觉俞姑娘越狱,姑娘此时开船,不久便能出河而入长江,一路多加小心。”顿了一顿,又道,“来日若有用得着汤某处,姑娘尽管吩咐,乌衣巷汤家……”话未说完,声音突然哑住,江浪相隔虽有些距离,也发现他衣衫抖动,很快便抖得像是狂风中的树叶。春雨低呼一声,伸臂将他扶住。林烟翠冷漠的脸上忽也有了关切,微微沉吟后,毅然道:“你们上船来,先回乌衣巷。”&
  乌衣巷便在此处的下游,坐船不多久便能抵达。江浪没有现身,直到那画船在河道弯处不见,他才取下头上枕套走了出来,直走到刚才泊船的水边。他虽然没有意识到,但他的整个人分明都充满了黯然失落。适才林烟翠对着汤逸臣满怀关切的表情在他脑子里不断重现,他心里就像嵌了颗橄榄般不断发酸发涩。怔怔站了许久,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转过身,踢踢踏踏地回去了。&
  三、千刑之苦&
  他慢腾腾地穿行于街巷,直到天色渐明,才磨到了皂角巷。皂角巷是条弯弯长长的巷子,老王夫妇的家就在巷子的半中间,每天清早,老王便推着小推车到巷口卖些米面吃食,江浪上衙门还来得及时,便会在那儿吃上一碗面。这天早上,当江浪伸手拍嘴打着哈欠经过巷口时,并没看到老王的小推车。他没有在意,老人家有时难免起晚了。&
  走进巷来,远远地,一个少女坐在老王家半开的屋门口的石阶上。江浪一眼看见,顿时头痛了起来。少女自然是马惜香,看那架势似乎从昨晚的三更等到了现在。他苦笑着走过去,准备好马惜香扑上来把他撕成碎片。&
  马惜香没有动。他在她面前蹲了下来,眼睛对着她的眼睛,笑道:“生气了,香香?今儿中午我请你吃盐水鸭。”马惜香脸色很白,大眼睛里的神气有些古怪,好在她并没大发雷霆,只道:“俞姑娘呢?”&
  江浪自然不能说出夜里所见之事,柔声道:“你放心,她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他有愧在心,亲热地挽住她胳膊,道,“起来,我让王大婶给咱们煮豆浆,我可是饿了。”&
  马惜香听话地站了起来,道:“我喝过了。王大叔王大婶一大早去乡下亲戚家,才走一会子,桌上还给你留了一碗豆浆。”桌上那碗豆浆还是温的,江浪确实又渴又饿了,端起来“咕嘟咕嘟”喝了个碗底朝天。他放下碗时,马惜香忽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江浪奇道:“怪了,我为什么要杀你?”马惜香眼光在他脸上滚来滚去,乌溜溜的眼珠里有迷惑,也有伤心和愤怒。她审视他一阵,大声道:“杀了我,就没人知道是你去劫了狱啊!”
江浪笑道:“咱们俩谁跟谁啊,我怎么舍得杀你?”他一心想安慰受伤的姑娘,居然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蛋。&
  马惜香的脸倏然通红,又倏然苍白,在她脸色变幻之际,她的人退到了大门口,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她擦了擦泪水,吸了吸鼻子,道:“既然你这么信得过我,那你说,你把俞姑娘安置在哪儿了?有没有见着那个曾经劫过法场的女子?”&
  江浪眨了眨眼,忽道:“这些事是你想知道,还是你爹想知道?”马惜香的脸又倏然通红,江浪这句话已经直接指穿了她父女二人的用心。可是,她脸上的红并非羞愧,而是愤怒的颜色,她的怒不再是平时小儿女的娇嗔,而是隐含着厌恶和戒惧,“我当真看错了你,没想到你这般心狠手辣!”&
  她红着脸怒喝,江浪忽然发觉有些不对了,皱眉道:“我怎么心狠手辣了?你给我说清楚。”马惜香大声冷笑,叫道:“你要救那姓俞的女子也就罢了,为什么要将老三老四和在场的衙役通通杀死?连看门的老姜、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也不放过!”&
  江浪大大一惊,难怪跟踪汤逸臣时,曾闻得浓浓的血腥气,想是他劫狱杀人时沾上了血,只是他身着黑衣,夜色里根本看不出血迹,江浪也只道那血腥气是受了酷刑的俞碧溪所发。他跟七小名捕中的老三老四原本最是投合,顿觉胸口大痛,冲口道:“我没有杀人!没有劫狱!是……”&
  他突然又住了嘴。他发现实在不能说出什么来,汤逸臣还可以不在乎,但此时此刻,林烟翠和俞碧溪必定还在汤家,牵连出二人,只怕连过堂审问这一节也免了,直接当场杀死。虽然林烟翠、汤逸臣俱是武功高强,但一个伤重,一个毒发,未必挡得住马捕头的狂蟒之鞭,何况高举的八卦棍,韩威的补天刀,顾东、顾西两兄弟的凤鹤双剑,都有独到之绝,不容小觑。&
  他头脑中微微发晕,苦笑道:“香香,你要相信我,我连一个婴儿的性命都不忍伤害,又怎么对那些弟兄下得了手?”马惜香冷笑道:“安知你不是假借婴儿存心破坏乌衣巷之局?安知你跟那女凶犯不是早有干连?”&
  江浪吸一口冷气,沉声道:“马捕头也是这样想的么?”“我本来不想这样想,本来是希望你立功的。”马太平的声音和人一起从里间出来,高举、韩威、顾东、顾西则忽然出现在了门口,他们手里都拿着各自的兵刃,眼里都燃烧着怒火。&
  江浪头脑中更晕了,眼前也有些模糊了。他使劲眨了眨眼,努力想看清马太平的表情,可是总看不清,只感到对方模糊的脸上射出两道痛心的、冰冷的眼光。他身子晃了一晃,忙伸手按到桌上,正好按在了豆浆碗的边沿,一声脆响,碗滑落在地摔得粉碎。&
  江浪神志完全清醒时,发现自己被关在衙门监牢中,身上倒没有镣铐枷锁,只是全身软若无骨,懒洋洋地提不起半分力道。他看清了自己的处境的同时,也看到一个人跟他坐在同一个监牢内,这人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上唇的一字胡修剪得整整齐齐,正是捕头马太平。&
  马太平手提一只青花陶瓮,正往二人中间一张矮几上的两个海碗中斟酒,斟满了,他放下陶瓮,一手端起一碗,一手将另一碗朝江浪面前推了推。“喝。”他说。江浪慢慢端起酒碗,没有喝。马太平道:“豆浆里下了我特制的迷药,五天之内你不会有半分气力。这碗里只有酒——我希望酒能让你的血热起来。”江浪胸口一酸,举碗就口,将酒喝得涓滴不剩。&
  马太平也将酒饮尽,边往碗里斟酒,边道:“十名衙役尽数毙命,老三的肚肠拖了一地,老四的尸身在门口,脑袋在屋顶上。衙门里到处死尸鲜血,当真前所未有的好看,可惜天气太热,现场已经打扫过了,否则真该让你亲眼瞧瞧。”&
  江浪凝视马太平,道:“我没有杀人劫狱。”马太平笑了笑,道:“你喝下豆浆倒下后,我就突然清醒过来,杀人劫狱的一定不是你,不过,你一定知道很多事情,你把看到的说出来,别让老三老四白跟你兄弟一场。”&
  他再次让酒,江浪端住酒碗的手不住发抖,抖了半天,放下碗来,涩然道:“马大人,老三老四的仇我会亲手去报,其余的请恕江浪无可奉告。”&
  马太平泛起酒红的脸倏然转青,眼里痛心疾首,怒道:“你这糊涂小子!你本来会有大好前程,为什么不加珍惜?难道你不想有朝一日坐上金陵捕头、甚至天下总捕头的位子?”&
  江浪道:“我干这行只图个惩凶除恶的快活,倒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何况我已想通了,当真要惩凶除恶,连这捕快也是做不得的,吃了皇家粮,变了皇家狗,没准儿就做出些欺善害民的事来,你说是不是,马大人?”&
  他是有感而发,马太平听来便是火辣辣的讽刺,神色一变,冷冷道:“我磨破了嘴皮,吴大人才同意让我先来劝劝你,此刻他已在堂上,他发下话来,哪怕你是块石头,今日也要叫你开口。”江浪竟然笑了笑,道:“我不是一块石头。”&
  马太平叹了口气,起身出去了。两名衙役随即进来,将江浪拖上了堂。吴错问了几句碰壁后,发下了第一支签,令当堂杖责人犯江浪二百。两百大板打过,江浪的背、臀、腿部肿胀破烂,昏了过去。他被冷水泼醒后,高举、韩威亲自给他十指套上拶子,吴错一声令下,二人别开头去狠命一拉,江浪惨叫,年轻健壮的身体挂在一副细细的拶子间,抖得簌簌作响。&
  大堂门口的马惜香掩住嘴,转身大步逃开。奔出数十步后,这才哇地哭了出来。她不明白江浪为什么要护着那些凶犯,难道他不想立功受赏,不想做上捕头,不想娶她为妻?&
  “嘣”的一声,崩紧的拶子终于在良久的剧烈张弛后散裂开来,江浪失去控制,朽木般栽倒在地。那无色无臭的迷药令他失去了力量,既不能运功抵御,他所受的痛苦便与常人无异。吴错再次下令拶人,这次异想天开拶的却是江浪的脚趾。动手的仍然是高举和韩威。在几乎冲破屋顶的惨叫声中,江浪痉挛着再次昏迷。愤怒的吴错走下堂来,扯过一条杀威棒,朝着江浪夹头夹脑击下,江浪头脸顿时鲜血四溅。&
  眼见知府大人如此烦恼,七小名捕中的老六顾西献上一计,将人犯脱尽衣衫装入麻袋,只露出头脸,再以蛇、蜈蚣、蝎子、蜘蛛、蟾蜍五样毒物放入袋中,扎紧袋口,这叫“五宝朝圣”,口紧似铁浇的大盗李铁花在五宝还没入袋朝圣时,就吓破胆招供了。顾西津津有味地献计时,马太平的脸颊忍不住微微抽搐。他知道江浪已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必须放弃了。&
  吴错采纳了顾西的五宝朝圣计,只是一时间凑不齐“五宝”,更扫兴的是,泼了几盆冷水,江浪都没有醒来。这一招的功效全在一个“吓”字,人犯既然昏死不醒,又哪里理会得怕与不怕?&
  吴错又热又累又饿,吩咐等江浪醒转时升堂再审,叫过马太平,附耳道:“本府得到最新密报,大将军半月前便离了大部队,只带了小队亲信快马轻骑而来,说不准已近金陵,马捕头啊,咱二人的身家性命可全在江浪这厮身上了。”&
  他摇头唏嘘离去,剩下马太平半身发冷,满脸黑气。&
  当天夜里,昏迷多时的江浪终于醒了过来,吴错接报后,放下刚喝了两口的冰糖银耳汤,立刻摆轿进衙,这早晚也不用升堂了,便在监牢外院子里摆张太师椅坐下,乘着凉风,继续审问。&
  江浪被拖出来时,一股又腥又臭的浓浓浊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熏得吴错掩住了鼻子,皱起了眉头。此时的江浪手脚肿大、肢体僵硬,全身破烂,身上哪里挨着碰着,都痛得嘴里咝咝吸气。他头上被杀威棒打破很多处,黑血沾得乱发像个破草窝,口鼻脸面肿胀破损得像个烂柿子,一只眼睛被血封得不能看了,另一只眼睛翻起来看着夜空的繁星。无数绿头苍蝇钻在他头发里,叮在他伤口上,他也没有力气伸手赶一赶。&
  吴错捏着鼻子喝道:“江浪,你招是不招?”江浪理也不理。吴错连喝三遍没有回应,神情变得十分狰狞,冲顾西一摆手。&
  顾西提着麻袋过去,放下袋子,先动手去撕江浪上身衣服。衣服被血沾在伤口上已经干了,这么一撕,顿时痛得江浪连眼泪都流了出来。他独眼瞧瞧空的大麻袋和那只蠕蠕而动的小麻袋,心下明白,嗄嗄笑道:“五宝朝圣,顾老六的好手段!”&
  顾西撕扯衣服之际,装着毒物的麻袋口松了开来,里面的毒物闻得浓烈的血腥气,纷纷爬出来游向江浪,顷刻间,二三十只蛇虫叮在了他身上。五宝提前朝圣,顾西一时乱了手脚,不知是顺其自然,还是捉它们回去按正常顺序进行。江浪倒帮他解了疑难,只听他一声怪叫,也不知哪来的狠劲蛮劲,伸手扯下一条小青蛇便往嘴里送。那小蛇被他咬去半截,剩下的半截摔在地上血淋淋地不住扭动。江浪发了性,一伸手,又是一条长毛茸茸的大蜘蛛,跟着又是一条须足支棱的红头蜈蚣。一时间,但见他口边污血横溢,浆汁四溅。&
  蛇虫遭到反噬,忙松了口四下逃窜。吴错见一蛇一蜈蚣直奔他来,吓得嗷嗷怪叫着爬上椅子,慌张之下失了重心,连人带椅摔倒在地。马太平冲上前伸足踏死蛇虫,顾西等人忙也跟着将其余蛇虫踩死。吴错脸色雪白,心口突突乱跳,眼见那疯狂的人犯张着大嘴呵呵而笑,黑绿的汁液和着白花花的口沫直往外冒,胃里一抽一紧,撑不住扭过头哇哇呕吐起来。&
  上官出丑,马太平只有装没看见,眼见江浪独眼上翻,身体一跳一跳,嘴里只有白沫没了笑声,便知他咬嚼蛇虫已经中毒。这个时候江浪自是不能死的,忙摸出几粒家传解毒丹丸喂入他口中。过得一会,江浪的眼珠又能转了。&
  马太平盯着他,眼里光芒烁烁,道:“为了旁人这般受苦,值得么?”江浪心道:“她不是旁人,她是九九啊。”一时间,仿佛林烟翠就在这院里看着他,看到他这么受苦,兴许也会为他掉下眼泪吧。他心中升起一股暖意,眨着独眼嬉笑道:“我是为了一口气,没人能逼老子说出不想说的话。”&
  他口舌兀自僵硬,说话含混不清,马太平却也听得明白,心头暗怒:“当真冥顽不灵!”他脸色仍是沉沉郁郁的,淡淡道:“你年轻骨头硬,咱们瞧瞧老年人骨头硬不硬。”回身朝韩威道:“带两名从犯来!”&
  不一会儿,从犯带到,江浪一见,一股寒气直冒上来,原来从犯便是老王夫妇。两人跪在地上不住发抖,王大婶认出了江浪,低着头不敢多看,嘴里喃喃念叨“不是人”,也不知是说江浪不是人,还是说折磨他的不是人。&
  马太平道:“念你二人一把年纪,收监以来未曾动刑,现今主犯江浪不肯招供,你二人若不招来,立刻便各打五十大板。”他心里自知老王夫妇与此事并无关系,拷打二人,也不过是威吓江浪就犯。&
  老王夫妇哭喊叫冤,早有如狼似虎的衙役过来将二人按翻在地,一板一板结结实实打将起来。二老的惨叫从江浪耳朵利箭般直往脑心里钻,血嗖嗖地往头顶上冲。他仰天狂叫,声音如飓风在衙门上空呼啸。他挣扎着爬起来,被拶过的双足使他东倒西歪像个不倒翁。他还没有摇晃出半步,几名衙役挥起愤怒的杀威棒将他打倒。一阵砰砰乱响,江浪独眼上翻,死过去般一动不动了。&
  马太平一直瞧着江浪的动静,此时不禁悬心,难道这条唯一的线索也断了?他正要过去看个究竟,奇迹出现了!血人似的江浪爬了起来,冲了出去,伸手抬臂,震飞了四名施刑的衙役,跟着两臂一圈,将老王夫妇一左一右挟住,纵身跳上房顶,嗖地一声射入黑夜,不见了。马太平眨了眨眼睛,以为是幻觉,瞧向吴错,后者正抬手揉眼,好像也在眼花,然而,当他看到院里散落的四名衙役的尸身时,终于确信,适才电光石火的一幕是真的。&
  江浪也不知道那股力量是如何生出的,他体内迷药并没消解,也许是他所中蛇虫之毒以毒攻毒,也许是马太平的解毒药误打误撞,也许是他贯天彻地的愤怒使然,也许这些原因都有,令他突然获得了一些力量和生机。这时他没法分辨方向,也不能动脑思考,只往最黑最深的夜色里冲去。奔行之际,全身每一寸都如燃烧般烈痛,每一步都像踩在了刀尖上,如果只为了自己,他宁愿放弃脱逃而就此躺下!&
  他竭尽全力向前奔行,不多久已出得城去,越过一片乡村,穿入山岭之中。老王夫妇各挨了二十多板,又惊又痛之下早就昏厥,在江浪臂抱里越来越重。他正自焦灼,转过一处山岭,忽见一座小小寺庙便在那半山腰上。他是身罹重伤的要犯,老王夫妇跟他一起只会受到牵连,狠了狠心,爬上山腰,将二老放在庙门口,忍痛拍门,听得里面和尚出声,这才下山离去。&
  他的功力原本恢复了不到三成,这番伤后狂奔又将那点内力消耗得干干净净,勉强又支撑了几里地,终于倒下。他一日一夜饱受酷刑,内外皆伤,此时伤势大发,神志渐渐模糊,只觉喉中热漉漉的不断往外涌,独眼里的星星越来越多,越来越蒙眬。&
  他醒来时,天色已大亮了,山地里空气新鲜,鸟雀声清脆,一时间竟忘了身在何处。不过片刻,周身的麻痒随着意识的清醒而渐渐强烈起来,抬手想到身上抓挠,忽见肿烂的手上爬满细小的黑粒,跟着发现身上也多是这样的黑粒。&
  原来他身上伤处开始化脓,引来了大批的山蚁,他被蛇虫噬咬过,许多伤口留下了蛇虫毒液,不少山蚁被毒死,难以计数的山蚁仍在他身上流连不去。他曾将蛇虫生吞活吃,可那是在无法可想之下激出的无可理喻的悍勇,这时见了群蚁密密麻麻蠕蠕而动的情形,心里便是一阵悚然发毛。他头脸上也是麻麻痒痒的,想来也爬满了山蚁。耳中隐隐听得水声,当下咬紧牙关强忍烦恶支起身来,朝着水声处连滚带爬而去。&
  出得山坳,一条大江便在山崖之下。夏季多雨,江面极是宽阔,水平面较往常高出许多,距江浪立处也不过数尺。浑黄急速的江流令江浪一阵晕眩。他趴下来,双手攀着山崖,慢慢将身体滑入水中,试着脚下踩住了礁石,便将全身都浸了下去。山蚁顷刻被流水冲刷掉,痒痛火烫的身体被清凉的江水环绕摩挲,只觉十分舒适。他心念忽动,脚下微松,身体便被江流带走,须臾冲入一处回水沱,一下被卷到江心。他修习过龟息功,不惧水,便放松了肢体仰躺在水波上,这般顺流而下,快而省力,远胜陆路。&
  他眼上凝结的血块已经化掉,双眼看去,不是无涯的蓝天,便是浩荡的江水,天水之间,便只得他江浪一人。隐隐约约中,听得一个温婉而凄凉的声音说道:“你将姐姐沉入水中,水里鱼儿吃了姐姐,或许下辈子姐姐就能托生成鱼。”&
  他心一凛。原来他在水波间载浮载沉时,依稀觉得自己化身成鱼了,不知不觉便想起了当年林霜红临死前说过的话来。那时他年纪幼小,不明白姐姐为什么甘愿托生成鱼,这时体会到,人活在这世间上,多苦多忧,多难多痛,原本不如鱼悠游快活。马捕头的翻脸无情,众弟兄的辣手相摧,这实在是他第一次亲身经历的背叛,他活了二十一岁,感情上仍然不过是个大孩子,在暂时忘记肉体疼痛时,内心便开始剧痛起来。&
  他隐隐有自暴自弃之念,干脆运上龟息功,绝了呼吸和心智,死尸般顺流漂行,如此再不知时日。第一次功消醒转时是夜里,第二次醒转时则是日光夕暮,第三次醒来却是上午。&
  他身上疮口被水泡得发白腐烂,这时也没了痛觉,龟息之中也不知肚饿。他不再运功,瞧了一阵天空,渐渐眼花,闭上了眼。忽觉身上有什么在碰触,一惊睁眼,眼前一暗,却是一艘艨艟大船挡住了半边天。他还没看清那船是官船还是商船,腿上又被重重戳了一下。&
  戳他的是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从船头探下来,另一端握在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手上。“不想淹死就抓住竿子!”男子喝道,竹竿又在江浪胸口重重一捅。江浪恨他粗鲁,怒叫道:“老子甘愿水上漂,关你屁事!”伸手抓住竿头猛地一拖。男子不提防他使横,竹竿虽没脱手,却一个趔趄。他旁边站着个手摇折扇的青年公子,见状哈哈大笑道:“好玩好玩,这小子不想上来,看你有什么法子!”&
  那船是逆流而上,江浪是顺流漂行,说话间两下一错,江浪漂过船头接近船尾,竹竿已经够不着他。那男子也不知是不是因受了那公子嘲笑,一声大喝,竹竿打横掷出,竿身裹挟凄厉劲风在江浪脚前半尺处着水,原本轻飘飘的竹竿竟击起两丈余的水墙,江浪也被掀得浪花般飞起。那男子便在这当口飞身而出,一手揪住他乱发反手一掷,江浪便如死鱼般飞上船头落上甲板,余势不歇,直从一侧船舷滑到了另一侧。那男子也在掷出江浪时凌空翻身后纵,倏地落回船头。青年公子击掌大赞:“江统领好功夫!”&
  江浪伤重力竭,极是虚弱,才给这男子玩弄于股掌之间,不过此人一身武功确实出类拔萃,不在马太平之下。那公子称其为“统领”,显然是官府中人,不料自己一番夺命奔逃,到头来却是自投罗网。他想想有趣,忍不住怪笑起来。&
  船头甲板上除却江统领和那青年公子,还有十数人,其中三人与那江统领服色相似,武功当在伯仲之间,其余诸人手中都牵了一物,那物乍见江浪飞上船时俱都呜呜低鸣,却是十来头虎豹猛兽。野兽也知识人衣冠,见江浪狼狈不堪,一个个龇牙咧嘴,猛力前扑,颈中链条崩得溜直。一头雄豹挣得尤其凶猛,链条竟从皮套环扣上崩开,但见一道斑斓光电急射江浪,顷刻之间,江浪便被豹子口中喷出的烈臭熏得头昏眼花。&
  那豹子血盆大口正要往他脸上咬落,千钧一发之际,江浪血糊糊的双手掰住了它上下牙巴。豹子怒吼着摇头摆脑,只是挣扎不脱。江浪突然怪叫发力,咔嚓一声,那豹子颈骨折断下巴断裂,霎时毙命。&
  船上诸人俱各意外,本道江浪遍身伤患,气息奄奄,纵然舍命相搏,最终必会葬身豹吻,哪想到才刚照面,凶豹反而命丧他手。青年公子初时一惊,随即眉飞色舞叫道:“好家伙!好力气!”&
  他彩声方落,两头吊睛白额大虎风一样扑向江浪。江浪大怒,刚才那头豹子还是自行挣脱了链条,这两只大虎明明便是有意纵来。他不知道,这船上人伸竿救他,本就不是心存善念,只不过想看他这块活肉如何垂死挣扎,如何葬身兽腹而已。&
  虎不如豹矫健,却多了霸气和猛劲,这时杀气腾腾猛扑上来,风声凛冽,势若雷霆,一虎往他头顶扑落,一虎双爪按上他左腿低头便咬。江浪上身滚动,避开了虎扑,双手插入虎颈中拽住了皮套,大喝力奋处,猛虎竟被他挥了起来,狠狠砸向堪堪咬住他小腿的那虎。一砸之下,二虎内脏被齐齐震破,口中鲜血泉水般流过森森白牙,不住滚动哀嚎。&
  若在往日,江浪搏杀一豹二虎不费吹灰之力,这时力用得猛了,便觉身上酸软难支,喉间亦有腥甜涌动,双手双足更是痛得没了知觉。他天生是越挫越强的性格,这时便攀着船舷爬起身来,一双眼睛在乱发间光焰灼灼,怒啸道:“狗畜生,过来!老子杀光你们!”&
  那青年公子微微一怔,随即道:“好,咱们就较量较量。”此人身份想是还在那统领之上,这话甫出口,手牵虎豹之人便都指着江浪呼喝发令,手中链条一松,群兽咆哮着一步步围向江浪。虎豹这等猛兽都极有灵性,见江浪打死同类,本有些胆寒,既受了号令,仗着势众,便自鼓勇而上。&
  当第一头豹子挣脱链条扑向江浪时,江统领及那三名服色相近之人便围在了青年公子身周,防他为人兽所伤,这时群兽尽出,各自更是凝神蓄劲而待。那青年公子自顾观看,一时大声叫好,一时指点发令,神情专注振奋,竟似恨不得是他身入群兽当中。&
  顿饭工夫后,这场人与兽的精彩搏杀终于结束,群兽有的死于甲板上,有的落入了江中,江浪匍匐在地,浑身是血,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青年公子张嘴等了片刻,伸手指了指,道:“看看他死没死。”江统领走上前,伸足踢了踢江浪腰际,忽地踝间一紧,却被他一手握住,只是这手上已无半分力道,江统领轻轻挣脱,道:“这小子当真命长,还有一口气在。”&
  青年公子大喜道:“好好好,这等勇将当真可遇不可求,朕要大大封赏!”边说边走近江浪,在他身旁蹲下,道:“朕要封赏你,快快报上名来。”江浪三魂七魄已在飘飘荡荡,也不明白他口中称朕是何意思,只隐约听得问己姓名,遂拼力说道:“老子江浪,狗畜生还没死绝!”他虽然说得断断续续,声音低弱如蚊呐,但人人都听到了,个个脸上变色。&
  青年公子却不以为忤,站起身大声道:“江浪听封!朕封你为左武将军,与右威将军江彬同为朕之左右臂,官阶俸禄与右威将军相等。有了你左右二将,朕这威武大将军可就如虎添翼、无往不胜了!哈哈,哈哈!”&
  原来,此人便是当今皇帝朱厚照。他年不满十四继位,少年人贪图玩乐的脾性在十数年皇帝生涯中愈演愈烈。他看腻了宫女歌舞、倡优杂剧,玩厌了擎鹰搏兔、跑马击球,又将皇宫禁地变为战场,身披铠甲,自领中军,驰马舞剑,指挥演练,史载“鼓钲震于远迩,火炮声彻昼夜”。朱厚照喜爱武将,也喜欢猛兽,近年来大兴土木兴建“豹房”,令各边地进献活虎活豹充实其中。他喜欢观看勇士与猛兽搏斗,也喜欢亲身与虎豹嬉玩,曾为虎所伤,幸被统领江彬所救,江彬也是因此而被封为右威将军。&
  朱厚照厌恶上朝听政,经年巡游,乐此不疲。每次出游,兵士随从多达数万,沿途扰民甚深。此番南巡,路途迢迢,行得极慢,他心仪南方风物已久,不堪忍耐大队慢行,竟于半道弃队快马而走,随身只带了江彬、钱宁、许泰、神周四将,四名贴身太监,十二虎豹和驯兽师,两名御医及一百军士。人兽一行赶至扬州,江彬向当地官府出示了“威武大将军朱寿”的令旨,征调了一艘大船,沿运河而入长江,再逆流驶往南京。&
  船行了一日,朱厚照正有些拘闷,不意遇上江浪,当真如获至宝,大是振奋。他虽然荒唐,却有一个好处,没甚皇帝架子,又极爱勇武之士,所以江浪虽然恶语辱骂,他也不放在心上,封赏完毕,便令御医给江浪治伤,下令“毫发无损地救转左武将军”。&
  两御医得了圣旨,自然竭其所能,清洗伤口,内服外敷,亲调汤水,照顾起居。虽见江浪身上伤势多为刑伤,只怕是个极要紧的逃犯,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臣,既有皇帝金口玉言,逃犯已经变成将军,自然不必再哓哓多口了。&
  四、共君此夜&
  江浪得御医精心医治,又加饮食调补得法,伤势好得极快,两日后他功力渐复,内息充沛,精神愈旺。朱厚照对新得勇将十分关切,时时亲至榻前慰问,甚至亲执羹匙喂汤喂药,见江浪好得很快,渐渐露出清朗俊秀的面貌,更觉欢喜,一时连江彬等也冷落在了一边。江浪早已由御医口中知悉一切,自己已是今上御封的左武将军。将军不将军的他本不放在心上,也听说皇帝是个荒唐皇帝,但他年轻性热,既得朱厚照圣眷隆恩,心中自不免感激。&
  朱厚照一时停船观景,一时上岸游览,江流既急,又是逆行,这般走走歇歇,行得极慢,到得南京,已是多日之后,江浪内外伤势均已大愈。他经历了这番大磨难,精灵跳脱之气一时大减,神情冷淡沉着,若有所思,看来便如忽然长大了几岁。他随朱厚照同行,虽非贪图富贵,可是人心向利,一时也难将尊荣弃如敝屣,何况他也很想瞧瞧,吴错、马太平一干人见了自己会是怎样一副面孔。&
  朱厚照不欲一到南京便给官府拘住不得恣意逍遥,到内、外秦淮交接处,便携江浪、江彬二将悄悄下了官船,令船在外秦淮河上继续慢行,引开官府眼目。那秦淮河向有内外之分,外秦淮环绕城外,河道宽阔,原为官商大船航道,内秦淮横穿城南繁华处,在西水关流入外秦淮,河道狭窄得多,可是秦淮河的大名全在这十里羊肠河道上,小巧轻倩的七板子,雕镂挂彩的大画舫,载的便是金陵的脂粉风月、香艳奢靡。&
  朱厚照甫一下船,便翻身上马,挥着扇子笑道:“饿了,饿了,吃肉去!”江浪只道他当真饿了,顺着十里秦淮的繁华大街走过了一家家大小饭馆,朱厚照并不多瞧,忽见一所煌煌大屋悬着“万花楼”的牌匾,笑道:“这里好,只看这‘万花’二字,便知道有好饭菜。”跳下马来,缰绳一扔,扬长进门。&
  江浪曾随韩威来过,自然知道这“万花楼”是秦淮河数一数二的大妓院,心里便有些不自在。江彬将马交给迎上来的下人,若无其事地也进去了,江浪只得跟了进去。朱厚照老练地报了个假姓,门口迎来送往的门房便喊起堂来。刹那间,莺莺燕燕飞出房来挤成一片,个个穿扮得艳丽,描抹得精致,手拿团扇,顾盼妖娆,瞧来都颇有风姿。&
  朱厚照大乐,挨个儿摸脸捏手的细瞧,一边江彬早拿出一张银票来。老鸨是见过大世面的,接过银票,一时惊得张口结舌,继而满面媚笑道:“照规矩,没到夜里,姑娘们只能陪着打茶围、摆花酒,可是今儿几位大爷手面这等阔绰,再谈什么规矩,老身就是猪头。女儿们,跟几位爷好好亲香亲香。”眉开眼笑地去了。&
  一时摆上几桌上等酒菜,众妓将三人分别拉入席中,挟菜劝酒,热闹非常。朱厚照笑道:“别乱,别乱,哪一个会唱的,拣个体己曲儿唱来下酒。”便有一妓以箸击碗,唱道:“欢寝方浓,恨鸡声断爱,思怜未洽,叹马足无情。使我劳心,因君减食,再期后会,以结齐眉。”歌声婉转妩媚,朱厚照大喜,亲自端了酒喂入那妓女口中。&
  江浪看得呆了,转眼见到江彬神色不惊,花丛中左拥右抱,怡然自得,才知自己少见多怪,这君臣同嫖共乐原是平常事。他一颗心突突乱跳,僵坐如桩一动不动,众妓久历欢场,越发缠上身来咬耳捏腮地调弄。江浪又羞又恼,有心推开众妓,只是没这勇气。&
  老鸨早令关了院门,龟奴下人一概屏退,大堂中只得朱厚照三人同一众妓女。朱厚照在臣下面前放浪惯了,左手喂那妓女吃酒,右手便伸到她怀中揉搓,突然反手一拉,那妓女半边胸膛刷地裸了出来。她一声尖叫,离座跑开,朱厚照又去撕旁边妓女的衣衫,他身手敏捷,顷刻又将两名妓女的上衣扯散。一时众妓惊呼散开,朱厚照一边追赶,一边笑道:“左右将军,随本将军冲锋陷阵万花丛去也!”&
  江彬自然凑趣,三下两下便将一名妓女剥得精光。朱厚照笑骂道:“他妈的,你倒赶在本将军前头了!”嗖地扑倒一名妓女,几把将她衣衫扯下。君臣二人比赛似的剥着妓女们的衣裙,不多久,众妓大多已经赤条条的,一个个羞得满脸飞红,无处藏身。虽然妓院本是色欲欢场,可是公然这般无耻宣淫,众妓都是见所未见。&
  二人忙得不亦乐乎之际,这边江浪早把脸红得发黑。这荒淫无耻的情形初时令他身上阵阵燥热,继而便是阵阵发冷。他虽非忧国忧民之士,这时也深刻体会到把江山、百姓交在这饿狼般扑向妓女之人手中的荒唐、可悲,一团怒气在他胸中扩散得越来越大,连眼光都已开始变绿。&
  纷乱之中,朱厚照忽然叫道:“左武将军,你敢违抗军令么?还不快快动手!”江浪冷冷一笑,便待一怒冲出,突然间,大门被拍得山响,嘭嘭嘭嘭中夹着“开门、开门”的喊叫声。&
  朱厚照正在得趣,有心充耳不闻,无奈那两扇朱漆大门突受重击,扑拉拉向里便倒。此时他下体裸露,情状不堪,江彬飞身而上,双掌齐出,按住了大门,只觉一道巨力自外汹涌而来,忙大喝一声,全力相抗,里外之人尚未照面,便隔着门板狠拼起来。&
  朱厚照趁机收整好衣裤,怒喝道:“且放这批狗贼进来!”江彬收手后纵,退到朱厚照身侧,两扇大门倒下地来,撞得烟尘纷纷,吓得众妓惊呼尖叫着奔逃躲藏。&
  门口阴沉沉、怒冲冲站着一彪人马,当中一人腰缠长鞭,正是捕头马太平,高举、韩威、顾氏兄弟分立左右,另有多名衙役簇拥周围。马太平眼光掠过朱厚照时停也不停,掠过江彬时心道:“此人功力深厚,是个劲敌。”他修为甚深,一观二人精气神,便分出谁是与他交过手的高手。他两道冷电似的眼光最后定在江浪脸上,厉声道:“江浪,你定要跟我动手么?”&
  江浪冷笑道:“马捕头敢到这里拿人,好大胆子。”马太平气极反笑,道:“这里便是龙潭虎穴、有天王老子在座,本捕也要将你拿下!”朱厚照被他败了兴,正自恼恨,听了这话,立刻叫道:“小小一个捕头就敢如此猖狂,吴错呢,给我叫来!”&
  马太平一生谨慎,只是想不到这大白天聚众嫖娼之人会是皇帝,凝视他森然道:“江浪乃朝廷要犯,你二人与他勾结不清,来呀,给我一并拿下!”他想自己有高举掠阵,擒住此二人不成问题,江浪也不会是韩威等人对手,因此这两句话说来官威十足,气势逼人。&
  朱厚照手指江浪,大笑道:“你敢说朕御封的左武将军是罪犯?”马太平一震,本已掣住长鞭软柄的右手一颤,道:“你……你……”江彬踏前一步,凛然喝道:“你什么!本朝威武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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