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用吸墨器做发射气体的用纸折大炮会发射子弹打人很疼

  作者:澎湃的溪流  《公社的蝴蝶》这部长篇小说是描述一个小村庄从土改到改革开放的人和事,有农村生活经验的读者会喜欢,对80年代以前不了解的80后和90后们也许会感兴趣,因为这是和当今完全不同的生存状态。  作者自序 ? 仰望月亮  《公社的蝴蝶》这部作品,讲的是人民公社干部和社员的故事。  说起那个时候,已有些年头了,也算是历史了。  一九五0年之后,全国有几亿农民先后参加到农业互助组、农业初级合作社、农业高级合作社和人民公社等农业集体组织之中,到一九八三年人民公社解体时,全中国已有两万六千多个人民公社,约八亿人民公社社员。  中国农民三十多年的集体化道路,时间之长、参加人数之多、集体化程度之高、组织结构之严密,在中国历史上是空前的,在人类历史上也是空前的。它的整个过程,是一个轰轰烈烈的运动过程,可谓既惊天动地又热情浪漫。它把中国几千年的农耕文明推向巅峰,并使之闪现出最后的最灿烂的光芒。几千年受到政治、经济压迫的亿万中国农民聚集一处,载歌载舞,真正狂欢了一把,真正扬眉吐气了。它是华夏远古部落文明的一次回光返照,是中国农耕文明最悲壮最凄婉的一曲挽歌。人民公社的解体,是一次痛苦而伟大的历史性告别,它为中华民族最后的狂欢划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句号。  人民公社期间的一大二公、大呼隆出工、大拥班干活、大跃进、大兵团作战、大炼钢铁、大办食堂、开大会、吹大牛、放卫星、共产风、浮夸风、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大串联、红海洋等等,给当时人们的心灵带来无与伦比的陶醉感与新鲜感。这些昔日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农民真正翻身解放了,他们人人兴奋不已,活蹦乱跳,浑身充满了力量。他们对未来充满了美好憧憬,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儿。他们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敢想敢干,向地球开战,革地球的命。当然,后来的大革命、大批判、大饥饿、政治挂帅、阶级斗争为纲等等,又给人们的心灵甚至生命带来巨大的创伤和痛苦。总之,三十年中国农村集体化道路上,充满着鲜花与歌唱,充满着血泪与苦难。它既令人难以忘怀,又让人不堪回首。  总的说来,这三十年大多数人还是乐观向前的。就是眼前苦一点难一点,但想着将来总会好起来,将来一定会好起来的。因为中华民族是一个善良而伟大的民族,是一个充满了诗性的民族,人们遇上一点点好事儿就高兴的要命,一高兴就要作诗,一作诗立马忘了自个姓什么。很多时候,人们都是高兴的有点儿太早了。刚刚解放那会儿,人们高兴的蹦啊跳啊唱啊,其实打倒了地主富农不等于天上就掉馅饼,往后的日子能不能填饱肚子还两说着呢。可是不行,光斗地主这一桩事儿就能把人高兴死。这就是中国文化。就连琴棋书画、传统戏曲、陶瓷、中医、丝绸等中国文化之精粹,无一不充满了诗性。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农村不识字的老汉老太太都上台吟诗。那个时候,诗人数量绝对超过唐朝。每个人都感到自个儿如果不是李白肯定就是杜甫。  到一九八三年,这一出气势恢宏、波澜壮阔的人间悲喜剧终于落下了帷幕。  这是一段不该忘记的历史。  这是一段值得研究的历史。  一部几十万字的小说就能够反映这段历史的真正面貌?当然不能。作者仅仅切开了一个小小的历史切口,读者可以从这个小小的历史切口里窥视到宏大的历史图像,可以从一滴水中感知大海的澎湃。  著名作家刘震云先生说:“文学可以使生命、青春在时间和空间的坐标上瞬间固定,而这便是文学存在的理由。”  从作者的感情和能力说,他没有能力也不想简单地否定或批判这段历史。当然也不想违心地去粉饰它赞美它。他只想凭着自己的良心去真实地描述它。作者的追求只有一个:真实。作品如果有些荒诞或浪漫的文字,追求的将是更高一级“神似”。当然,文学作品最难就是真实。作者追求的只能是“我的真实”。如果让所有人都感到真实的作品,那一定是“瞒和骗”的文艺。贾宝玉和焦大眼中的林妹妹,一定是两个不同的姑娘。贾母和刘姥姥眼中的林妹妹,又变成另外两个不同的人。因此,作家写的只能是他眼里的林妹妹。  有趣的是作者曾是一名人民公社的社员。他出生于鲁南某山村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家庭成员和亲戚也都是人民公社社员,他的所有社会关系在方圆十公里的几十个村庄之内。出身草根阶层,生活在草根里。从七八岁就参加生产队劳动,一九五八年吃大锅饭的时候差点饿死,虽然在本村读过几年书,也是半耕半读。拾柴、割草、喂猪、喂牛、推磨、轧碾、下种、锄地、翻地、开荒、挖沟、修路、推车子、挑担子、拉耩子、拉犁子、砍高粱、掰棒子、刨地瓜、割麦子、掐谷子、刨树、起猪圈、挖大粪、推水车、摇辘轳、掏地道、出河工、拔萝卜、脱坯、打墙、和泥、盖屋……样样活儿都干过。就连斗地主、斗老师、演戏、唱歌、跳舞这些革命行动也都参加了。  他写的这部作品,全是亲历亲闻,每一个情节,每一个人物,都能在生活中找到原型。他的这些生活,不是专门“深入”或“体验”来的,他就是生活在人民公社里的一个社员。那些与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的蹲点干部,下放农村安家落户的“右派”,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他们形式上在农村里,实际依然生活在人民公社之外,其社会地位远在社员之上。他们所体验、所了解到的农村生活,在作者看来还不是真正的农村生活,或者说仅是农村生活的表面。因为他们看到的仅是物质层面的,是衣食住行之类。精神层面的东西,文化层面的东西,一个外乡人一辈子都不一定能够摸到。一个土生土长的人就行,他从出生那天起身上就带着这块土地的魂儿。单说穿的,是表面吧?就很不一样。那些“蹲点”的、“下放”的人大都是从城里来的,穿的衣服虽也有补丁,虽也洗的发白,布却是机器织的、印染厂染的、缝纫机缝的细布制服,脚上大都是胶底鞋,浑身上下洋溢着现代工业文明的气息,很洋乎。再说作者吧,浑身穿的是家纺、家织、家染的老粗布,再由母亲一针一线缝起来的中式服装,阔袖、大叠腰、大裤裆、肥裤腿,颇具秦汉走卒之遗风。春夏秋三季脚上不穿鞋,冬天穿鞋也是母亲做的布底圆口布鞋,那针脚与样式,依然透着农耕文明的古韵。这两种人放在一块儿,土洋分明。作者之类的土著人,吃的、穿的、用的都要从脚下这块土地里刨出来。全家人生活在村子里,谁死了就埋在村外边的祖茔里。生也这块土地,死也这块土地。很难有别的想法或者可能性。那些“蹲点”的、“下放”的、“下乡”的外乡人就不同了,单从“蹲”和“下”两个字上来看就没有把农村当成一回事儿,更未把农村当成他们的久留之地,他们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他的生活目的根本不在这儿。他们代表着文明进步的方向,他们的眼睛永远张望着村庄以外的天空。他们在农村里虽说是“同吃、同住、同劳动”,但心是沉不下的,只能是象征性的磨两手泡、出几身汗、体验一下社员们吃什么,这时候往往顺便把社员唯一的几只鸡也给吃掉了。然后抹一把刚吃完鸡的嘴,再开会研究如何教育农民问题。然后看看他们穿的怎样,看看如何领导社员们走出困境。他们始终认为,社员们是需要他们领导或教育的,是需要他们来救助的。他们的身份像病房里巡诊的医生,他们体验病人的痛苦很有限,至于能不能治病救人,更是说不准的事儿。  还有一个词,作者始终不明白,就是“锻炼”二字,很多城里人把下乡说成“下乡锻炼”,说:社员同志们,我是来锻炼的。猛一听挺谦虚,实际上还是居高临下的。农村人就不知道他们锻炼什么,或者为什么锻炼。如果说像农民一样天天干体力活儿,吃也吃不好,穿也穿不好,讲卫生也没有条件,过这种艰苦的生活就算锻炼,那么农民本身算不算锻炼呢?城里人有的锻炼几个月,有的三年两载,说锻炼好了就走了。农民为什么一辈子都锻炼不好?他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农村,难道祖祖辈辈都在“锻狗日的炼”?一个农村人从生下来就算锻炼?到死的时候他到底锻炼好了没有啊?再说如此锻炼能让人变好吗?能让人的素质提高吗?难道说是想把城里人、把文化人锻炼的更像农民吗?还是另有目的呢?  这些外乡人优于社员的地方不光是物质的。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作者村中间有一个公社供销社的代销店,一个供销社下派的营业员,三间临街的草房,里面卖烟、酒、糖、茶、煤油、盐、布等日用杂货,这些东西不是随便买的,是凭票供应的。社员们有煤油票、盐票和布票,其余的票就没有了。外乡人好像什么票都有,也比社员有钱。社员们除了点灯用的煤油和必须食用的盐要用鸡蛋去换以外,其余的东西都免了。上边发的那几尺布票要拿到黑市上去换几斤粮食吃。当时,社员们仿佛只顾肚子,对穿的不在乎。他们说:穿的不露就行。不露什么?就是不露不能露的地方。那个三间草房的代销店,是村里最吸引人的地方。当时作者和他的几个同学不论是去上学,还是放学回家都要路过这个代销店,总要到店里去流连那么一会儿,当然不是去买东西。是店里的一种气味吸引他们去的。去用鼻子吸那一种味儿。烟酒糖茶的味儿、煤油味儿、新布味儿都好闻,闻着不仅解馋,还能缓解饥饿感。盐的味儿、水果糖的味儿就更不用说多好闻了。他们一边用鼻子哧哧的吸着好味儿,一边用眼睛望柜台后边货架上并不丰富的商品。古语说秀色可餐,说的就是眼睛是可以吃东西的。他们眼睛看着,鼻子吸着,常常处于一种陶醉的忘我状态,那种幸福感,简直无法言说。常常在代销店流连的人很多,不光几个学生,来称盐打油的社员买完东西也不走,也要待上一会儿。因为谁都知道,在代销店里待着是一种难得的享受。营业员姓郝,大家都尊称他老郝。老郝其实不到三十岁,因为是公家人,所以大家尊称老郝。有时候店里人多了,老郝就往外轰大家,他说:不买东西的小孩子都滚,行了行了,闻闻就行了。因为老郝骂的是小孩子,大人们就感到自个的尊严还在,就笑着和老郝开玩笑:老郝真小气,闻闻还能少了什么?这时老郝就有些烦:那也不行,一会儿把屋给挤破了,再说汗腥味儿也能熏死人。这时社员们感到无趣了,就陆陆续续的散了。因为社员们知道自己身上是有汗腥味的,老郝同志八成是闻到了。如果是驻队干部或别的什么公家人到代销店来,老郝就是另一副面孔了,常常亲热地打招呼:来来来!里边坐坐。所谓里边就是柜台里面。代销店的柜台是用砖头垒的,柜台头上留一个缺口,算一个门儿,门外面用一块竖着的木板挡着,上面用一块方形木板盖着。这两块木板是可以活动的。掀开它柜台外面的人可以到柜台里面去,柜台里面的人也可到柜台外面来。可是木板上写着:“商品重地 闲人免进”八个大字。可见能到柜台里的人不是闲人,是要有一定身份的。那些到柜台里面去的人,一般要由老郝给掀开木板。那些人自然大方地走进去,如果买香烟,就自己到货架上去拿,钱也是自己交到抽屉里去。老郝呢,装着忙别的,不看,其实他用眼睛瞅着呢。那些人买什么,都有票证,一块油印的白纸,上面盖着公家的大印。那种票,社员们感到与自己是遥远的。即便有了那种票儿,也没有钱去买。那些人,进到柜台里,看看这样东西,摸摸那样东西,问问老郝又进什么新鲜货物了没有啊。老郝便一一作答。这一问一答,平平常常,表面看没有任何意义,实际上是一种仪式,向社员们炫耀个人地位的仪式,具有一定的表演性。柜台外面的人,只有与柜台里面的人相比较才显出自己地位卑下。所以表演那种仪式,往往是柜台外面闲人较多的时候,譬如中午下午生产队放工或学校放学的时候。那种时候,柜台外面总是鸦雀无声的,众人的眼睛一起望着走进柜台的人,看那人如何抬腿,如何投足,手摸了什么,碰了什么。感到那人如果不是神仙下凡,也是小鬼附体,总不是凡人。因为凡人总是老实心诚,没有那种唬人的花胡哨。它让很多人看了那种举动,仿佛更看清了自己,感到自己原来如此之渺小,如此之狗屁不如。  那时候作者还是一个少年,对于代销店里的屈辱,并不当一回事儿,不知道什么心灵创伤之类,只觉得有趣好玩。甚至还认为自己是生活在一个幸福而伟大的时代。因为学校老师不止一次地告诉他们:你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泡在蜜罐里。是温室里的花朵。孩子们听着这些话,心里自然高兴,还老觉着自己欠了谁的大情份似的。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凭什么放在蜜罐里温室里呀。只是不明白自己现在已经被放进蜜罐温室了呢,还是将来才进蜜罐温室呢?有一年夏天的一天,老师用教杆敲着桌子,说:同学们同学们,你们自己看看自己,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布丝儿,全是光腚猴儿,还不洗脸,不洗脚,不洗澡,浑身铁腥铁腥的,不文明呀!学生哪有不穿衣服的,起码得有一件裤头儿呀。有一位同学说:我们在温室里,不用穿。老师又说:同学们,关于裤子问题,我讲好多次了。这不是温室不温室的问题,因为你们是革命的接班人呀。又有一位同学站起来说:老师,我爹说啦,他说你是小资产阶级假斯文,我们贫下中农的孩子,光着腚照样接好革命的班。老师严厉地说:我坚决不同意这种说法。接班的时候光腚是绝对不行的。有了老师的这句话,那些快活的光腚猴子陆陆续续都穿裤头儿了。因为家长们知道这不仅是裤头问题,实际上是孩子的前程问题,确实马虎不得。  孩子们穿上了衣服,浑身上下的野性给遮盖住了,首先觉的裤裆里有些憋闷,空气不通畅,仿佛那玩艺儿失去了自由,仿佛被阉割了一般,无拘无束的兽性没有了。相互之间也感到陌生了。顿时一个个变得拘谨了,庄重了,成人了。  一件裤头儿使他们由动物的人变成了社会的人。一旦遮盖住丑陋之处,他们突然知道了什么叫尊严和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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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物质就是这样变精神?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也是一条不归路吗?  穿上了裤头儿,不但永远脱不下来了,还必须继续往前走,接着也洗脸了,也梳头了,戴学校徽章了,戴红领巾了,戴红小兵袖标了,戴领袖像章了……。不拘谨下去端庄下去绝对不行了。另外,“少年先锋队队员”,“共产主义红色接班人”,“毛主席的红小兵”几顶光芒四射的桂冠照耀着他们,使他们硬是有了身份了,任重道远了,自觉不自觉地在红旗下茁壮成长了。那种幸福感与自豪感,不是待在什么蜜罐里或温室里能比的。一想到明天,一想到未来,就感到自己眼下正朝着一个光辉的目标前进。眼前任何的困难都是暂时的,都会过去的。那个时候,一天到晚无论唱歌跳舞,游行呼口号,开大会斗人,都是激情满怀,总是沉浸在崇高而神圣的梦幻之中。渐渐,一个个山里农民的孩子,慢慢膨胀起来,走路如在云端里一般飘飘然。“站在家门口,看到全世界,解放全人类”的雄心大志在每个孩子心中渐成雏形。它象一枚枚鲲鹏之卵,已种在每个孩子心中,一旦温度够了,便会破壳而出,“鲲鹏展翅,扶摇直上九万里”了。  恰逢此时,作者因家庭生活困难辍学了,回生产队当了一名人民公社社员。繁重的体力劳动让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不堪重负。他的美梦破灭了,心中那枚鲲鹏之卵也化作一通芋头屁悄悄地放了。他从梦幻中回到结结实实的土地。六年时间,风里雨里,泥里水里,生产队把他塑造成了一个脚后跟能碾碎蒺藜,两手老茧,沉默寡言,实际上已无话可说,每天只是吃饭干活,干活吃饭。身板越来越壮,食量越来越大,睡觉越来越香的憨憨实实的庄稼汉。  就是这样一个人民公社社员,后来创作了这部长篇小说。在作者身上,有一个古怪现象,该读书的年龄没有读书,却到生产队里去干活,当时农村也没有书。到了该干重活,出大汗的年龄,他却因写了几篇广播稿而进了县城,还当了县政府机关干部,并且见了许多书。原来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多书。真如饿牛进了百草园,他越读书知道的书越多,多了就有了一种想表达的愿望,于是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就不知天高地厚的写起小说来。那个时代,搞文学创作是个时尚,到八十年代,已经满街都是作家了。几十年虽是业余创作,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近百万字,也勉强算一个末流作家了。进城四十年,家里除了几千册书,几乎无一长物。俗话说心无二用,平时光顾读书写作,本职工作就干的稀松平常了。平时不是积极工作而是一种被动应付。现在回想起来,在县机关几十年,每天上班下班,开会学习,讨论座谈,上传下达,检查落实,评比验收,汇报总结等等,不仅平庸平淡,形式大于内容 ,许多俗不可耐,虚假扯淡,敷衍塞责之事,如过眼云烟,给人留下印象深刻的东西少之又少。倒是前二十年农村集体生活常常浮现于眼前。虽然那个集体中的许多人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他们在作者心中却鲜活如初,有血有肉,难以忘怀。因为与他们曾经一起劳动,一起吃饭,一起经受苦难,一起享受快乐。  作者的心愿是,在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把自己在农村集体生活中的亲历亲闻,所思所想,用虚构小说的形式写下来,把几十年前社员们在生产队真实的劳动场景和生活场景描写下来。那个时候,不仅社会形态,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与今天的人们不一样。今天的人们,每个人腰包里或多或少都有钱,但都很痛苦甚至愤怒,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吃了大亏的人。过去就不同,几亿人民公社社员,每个人都是一头脖子上挂着胡萝卜的驴子,并且步调一致的在朝霞万丈的金光大道上奋力前行。他们很少有怨言。因为脖子上挂着大胡萝卜,眼前金光铺路,朝霞如火,大伙歌声如潮,好日子就在前面。眼前无论是吃苦或牺牲,都是高尚而光荣的。社员们虽然也是奴隶,却是光荣而高尚的奴隶。至少在精神上是幸福的;幸福的奴隶。可根本没人想自己发财,因为那是最可耻的事。今天,人们羡慕、嫉妒、仇视富豪和贪官,不发财就要发疯,在过去的人们看来,绝对是不可想像的。  如果今天的青年人看了这部小说,感到新鲜有趣,想了解一下那个远去了的时代;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出生的人看了,如能唤醒某些沉睡的记忆,发一些人生感叹,对于作者,将是最大的成功,也是最大的鼓励。作者只想把一个想法告诉读者,过去,我们的梦如此之美丽,几亿人为之奋斗牺牲三十年,不可谓不悲壮,为什么越搞越穷,为什么这个梦不能实现反而破灭了。今天,人们物质生活比过去提高了几十倍甚至几百倍,人们一切为了钱。为钱可以不要脸,不要命,不要信义,不要人格,不要友情,不要亲情,只要钱。并且仍然没有多少幸福感,有很多人甚至很痛苦很愤怒。人与人的关系变成了赤裸裸的物质关系。这又是为什么?我们究竟要到哪里去?难道我们除了吃墙上画的大饼和钻钱眼之外,我们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么?美丽的梦想和钱都是好东西,难道它们又是水火不相容的?中华民族文化的再生能力不是很强吗?作者不是思想家,更不是哲人。他身居荒僻小县,又是社员出身,所言浮浅狭隘,在所难免,只当他胡言乱语,还是请读者朋友们想一想吧。  中国农村集体化道路,到了一九五八年,达到了高潮。这年十二月份,中国共产党第八届中央委员会第六次全体会议通过的《关于人民公社若干问题的决议》中说:“一九五八年,一种新的社会组织像初升的太阳一样,在亚洲东部的广阔地平线上出现了,这就是我国农村中的大规模的、工农商学兵相结合的、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  ……  公社适应广大人民群众的迫切要求,创办了大量的公共食堂、托儿所、幼儿园、敬老院等集体福利事业,这就特别使得几千年来屈服在锅灶旁边的妇女得到了彻底的解放而笑逐颜开;很多公社在农业丰收的基础上,实行了工资制和供给制相结合的分配制度,广大的男女农民领得自己的工资,而过去经常愁吃愁喝、愁柴米油盐酱醋菜的家庭,从此可以‘吃饭不要钱’,也就是说,得到了最重要和最可靠的社会保险。所有这些,对于农民都是开天辟地的新闻。农民的生活已经得到了改善,而且根据实际的经验和公社发展的远景,他们知道,他们的生活在今后还将大大改善。……  ……  人民公社的生产组织是建立了没有地主富农剥削、也脱离了小生产状态的社会主义的民主集中制的‘农业产业军’”。  中共中央农村工作部一九五八年九月三十日《人民公社化运动简报》第四期上说:“很多公社,今年已不分现粮,实行以人定粮,把粮食统一拨给食堂,给社员发就餐证,吃饭不要钱。少数社已实行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学、育、婚、乐、理发、洗澡都有公社包干供给。群众反映是‘一有盼头’(共产主义),‘五不操心’(吃、穿、零花、孩子、工分),更加鼓舞了人们的干劲,增强了人们的集体主义思想,促进了生产的发展”。  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二日,中共河南省委向中央《关于建立人民公社情况的报告》中说:“社员纷纷反映:总路线是灯塔,共产主义开了花。水利化、工业化、机械化、电气化、自流泉哗啦啦,拖拉机,圆盘耙,播种机种棉花,安电灯,装电话,麦克风前来讲话……”  摘抄这几段公文是想透露一点当时的官方消息。当然,当年官方的政治宣传攻势是铺天盖地的,是凌厉而强大的,这只是冰山一角。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天下为公”、“世界大同”、“王道”等普世观念,洪秀全、孙中山的梦想,那时都实现了。
  有人说,理想这东西,只能去想,不能去实践。西方宗教里有人升天堂的理想,中国道教里有修炼成仙的理想,但都不好真去实践。想想可以,想想也很美,这没有什么不好,如果谁认真的去实践它,就荒唐了。我们当年就是这样,搞不下去了,就吹,就做白日梦,打肿自己的脸充胖子,来个浮夸风。一九五八年六月八日,《人民日报》报道河南省遂平县卫星农业社放出小麦高产卫星,亩产达到二千一百零五斤。七月二十三日,《人民日报》报道河南省西平县和平农业社小麦亩产达到七千三百二十斤。八月十三日,《人民日报》报道湖北省麻城县麻溪河乡和福建省南安县胜利乡“发射”早稻和花生高产卫星,亩产分别达到了三点六九万斤和一万多斤。广西壮族自治区环江县红旗农业社“发射”的最大一颗水稻高产“卫星”,竟然宣称亩产高达十三万多斤。  太过分了!  那时候,人人都象吸足了精神的鸦片,人人都象活神仙,真是快活极了。真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呀。在文化方面,要求人人能读书,人人能写会算,人人看电影,人人能唱歌,人人能绘画,人人能舞蹈 ,人人能表演,人人能创作……  难道这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什么不妥,再好不过。它触着了每个人的兴奋点,挠到了每个人的痒痒处。祖祖辈辈吃不饱肚子的农民,哪个不想多打粮食?深受几千年封建礼教压迫的亿万农民哪个不想唱歌跳舞?那时候在人们的想像里,没有什么做不到,只怕你想不到。  后来,连毛主席也说:二万五千里长征,土地革命,解放战争,不是靠发薪水取得胜利的,而是靠政治挂帅,靠供给制取得胜利的。进城以后由供给制改为工资制,是受了资产阶级思想的影响,是一个倒退。  毛主席说的不错,想法很好。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想“均贫富”。“打土豪,分田地”就是均贫富。  陕西省作家韩起先生二0一一年七月在《炎黄春秋》杂志撰文说:“一九五八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至十二月十日,中共八届六中全会期间,毛泽东批示印发《三国志》中的《张鲁传》,让中央委员认真学习。他还写了批示,一次是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七日,一次是同年十二月十日。《三国志·张鲁传》五百七十三字,毛泽东两次批示,字数是它的三倍。在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上,在党的全会上,把一个没有多大名气的古人传记,当做会议材料,唯有《张鲁传》。不能说绝后,绝对是空前。  毛泽东的批示,关键的核心,只有一句话:‘现在人民公社运动,是有我国的历史来源的’。而且,他在十二月七日还有一个讲话。他说:‘三国时候,汉中有个张鲁,曹操把他灭了。他也搞过吃饭不要钱。凡是过路的人,在饭铺里吃饭、吃肉都不要钱,尽肚子吃。这不是吃饭不要钱吗?他不是在整个社会上都搞,而是在饭铺里搞。他统治三十年,人们都高兴那个制度。道路上饭铺吃饭不要钱,最有意思,开了我们人民公社公共食堂的先河。大约有一千六百年的时间了,贫农、下中农的生产、消费和人们的心情还是大体相同的,都是一穷二白。不同的是生产力于今进步许多了。解放以后,在共产党的领导之下,人们掌握了自己这块天地;但一穷二白古今是接近的。所以这个《张鲁传》值得一看。……现在的人民公社运动,是有我国的历史来源的’。  张鲁的创造,让毛泽东心仪不已,因为在毛泽东看来,这和他的理想社会模式差不多。而当时,为了政治和宣传的需要,‘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革命笔杆子’故意回避了八届六中全会上,毛泽东大肆宣扬张鲁的言论,却从马克思和列宁的言论中,拐弯抹角地寻找理论依据,好证明毛泽东吃饭不要钱的发明,是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是实现共产主义的伟大实践”。  其实,那些“革命笔杆子”们也太小心眼儿了,张鲁哪儿不好?吃饭不要钱,吃肉不要钱,哪儿不好啦?还是毛主席大气。马克思当然伟大,张鲁也挺厉害,也有两下子。当然张鲁信教。信道教也不坏,有信仰总比什么都不信,什么都不怕要好的多。吃饭不要钱,吃肉不要钱,一百个人会有九十九个人赞成这个制度,如果有一个反对,那个人大约正为钱多而发愁。  后来毛主席又提出“大公无私”、“兴无灭资”、“狠斗私心一闪念”。这些都不错,钱都不要了,还要私心干吗。私心私欲不能说是万恶之源,也是人之丑恶和痛苦之源。  问题是,那些好的不能再好的想法,只能是一厢情愿的美梦。我们搞吃饭不要钱虽然也实现了,仅几个月时间,还没来得及吃肉,饭就不够吃了,就“瓜菜代”了,就“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了。再接着就吃烂地瓜、吃糠、吃野菜、吃草、吃树叶啃树皮了。人们的脸和四肢都肿了。当然,开始以为是胖了,因为凡事往好处想已经习惯了。可是那些胖了的社员们一个个慢慢倒下了,闭眼了,不喘气了,死了。这才知道问题严重了。据非正式统计,三年困难时期,全中国饿死了几千万人。究竟饿死多少人?多年也没有一个正式的权威的说法。直到二0一0年十二月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编著的《中国共产党历史》第二卷出版,在五百六十三页有这样一段表述:“粮、油和蔬菜、副食品等的极度缺乏,严重危害了人民群众的健康和生命。许多地方城乡居民出现了浮肿病,患肝炎和妇女病的人数也在增加。由于出生率大幅度大面积降低,死亡率显著增高。据正式统计,一九六0年全国总人口比上年减少一千万。突出的如河南信阳地区,一九六0年有九个县死亡率超过百分百,为正常年份的好几倍。”  这应算是最权威的发布。可惜说的仅是一九六0年的情况。五八年、五九年、六一年、六二年呢?这几年都饿死不少人,为什么没有统计呢?没有人知道。  一九八五年八月二十八日,邓小平同志在一次会议上,对那段令人难忘的时光做了这样的总结,他说:“我们都是搞革命的,搞革命的人最容易犯急性病。我们的用心是好的,想早一点进入共产主义。这往往使我们不能冷静地分析主客观方面的情况,从而违反客观世界发展的规律。”  小平同志是伟大的,他说了真心话,说了实话。  我们的共产主义还不如张鲁搞的成功,除了小平同志说的“急性病”之外,还有更重要或者更根本的原因,就是财产“私有”还是“公有”的问题。韩起先生说:“一个社会,欲天下太平,办法只有两句话:权力必须是公共的,财产必须是私有的;反之,则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中国农民三十年集体化道路,实际上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领导中国人民进行的一场猴子捞月亮的宏大游戏。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童话。作者当时算一只小猴子,欢蹦乱跳,没出多少力,只是在历史的现场而已。月亮上有嫦娥、有桂树、有玉兔,实在太诱人了,实在太美了。谁不想到月亮一游呀,谁不想把月亮搂在怀里呀,……所以,人们连想都不用想,就义无反顾地参加了猴子捞月亮的队伍。就是在饿死很多很多人的艰苦岁月里,猴子捞月亮的队伍都没有散,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信仰就连他们的敌人都感到害怕。如此荒诞不经,居然还无敌于天下,堪称历史奇迹。  后来发现,月亮还在天上,于是改革开放,“摸着石头过河”,历史开始向另一个方向前进。无论月亮在哪儿,那些为水中捞月付出自己的青春,流尽浑身血汗的一代人民公社的社员们,上世纪五十年代他们才十几岁、二十几岁,改革开放时他们已经四十几岁、五十几岁了。显然,新的时代已不属于他们。他们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书写了一部猴子捞月亮的悲壮历史。他们无论如何都难忘月亮。他们老了,他们基本上一无所有,只有仰望月亮,只有望月兴叹了。  二0一0年十二月,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的史学家们,在编写出版《中国共产党历史》第二卷时,在七百零五页说了这样一段耐人寻味的话:“中国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前半期有着自己独特的历史风采:帝国主义越是封锁,国民经济越是困难,人民却越是团结在党的周围。这是因为,人民群众坚信,党所代表的是中国人民的根本利益。在党的领导下,全国人民万众一心,发展工农业生产,改变贫穷落后面貌,建设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这是一个艰苦奋斗的年代,一个乐于奉献的年代,一个理想闪光的年代和一个意气风发的年代。这种时代性的社会风尚和思想氛围,给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历史烙下了深刻的印记。”  这种说法,基本上是实话。那种“自己独特的历史风采”是令人深思的,也是十分宝贵的,它可能是华夏民族的“魂灵”。中国文明没有中断,华夏民族没有绝种,因为它往往能够在历史的苦难中获得新生,如凤凰在烈火中涅槃一样。  我们如此谈论一部小说,是不是太理性太形而下了?是的,作者承认,他是一个彻底的现实主义者,一个俗人,一直生活在红尘之中,关注的就是普通人的生活。这部作品其史料价值可能大于文学价值。其文学价值可能正在于它的史料价值。它肯定比那些宏观描述、高度概括的史书更接近历史真相。它描写了鲁南的一个村,一个农业合作社,一个生产队的某些生活片断。那些活在作者脑中的场景,生活片断和一些人物,作者拣一些活泼有趣的,从脑中搬到纸上来,让它们存活在世上,让那些对人民公社有兴趣的人们去把玩去回味。  从技术方面说,作者也没有遵照小说作法去写。通篇没有完整的故事,有什么写什么,想到什么写什么,是完全自由的写作。如果说有什么借鉴或模仿,那就是生活。作者对生活,是心存敬畏的,最恨的就是“瞒和骗”。当然,人的一生,总是兼着“骗人和被骗”双重身份,对真实的追求,只能是相对的,只是尽力而为罢了。有些章节显得荒诞,甚至没有标点符号,都是故意为之,说它是浪漫情怀的抒发也行。捞月半生,没有捞着,改为望月了,特别是那些老社员们,也真够苦的,请读者朋友谅解吧。  小说写的是公社的人和事儿,为什么书名叫《公社的蝴蝶》?如果有兴趣看下去,读了前面的小说,就完全明了了。如果作者自己的小把戏再由作者自己去揭穿它,就显得很无聊了。如同讲笑话,别人都没笑,讲笑话的人自己倒先笑起来,就没意思了。  二0一三年仲春于故邾国阳山之侧
  一、大炮一响就想笑  一九四八年冬,人民解放军的炮声,在徐州一带一响就是一个多月。轰隆轰隆的声音如天边滚雷,那惊天动地的震撼力让田野里的刺猬、狐狸、兔子不是疯了,就是傻了,反正谁也找不到自己原来的窝了。  鲁南连青山区,灰蒙蒙的,天显得很低,象一口倒扣的大锅。小北风裹着细碎的雪花,没日没夜地刮着,原野、山峦、沟壑、村庄,都变成了白色。一切都那么洁净、耀眼、陌生。官营村凹凸不平的土街、草屋、柴垛、土墙、树木上,都堆了厚厚的雪,仿佛一个衣着褴褛的穷汉突然穿了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村东和村西两座巨大的圆形陶窑,也盖了厚厚的一层雪,象挺立着一对丰满的白色乳房。  这对丰满的乳房虽不能吃,但却滋养着官营的儿女们。  这两座陶窑姓陈。村里许多穷人,除耕种之外,就给陈家扛活打短。陈家主要经营土陶。方圆百里农村生活所需的缸、罐、盆之类的家用土陶,多是陈家提供的产品。因为打土、运土、晒土、和泥、制陶、晾陶、装窑、烧窑、出窑,都需要一大帮人忙活。再把这些陶器分散到四面八方的集镇上卖掉,又要一大帮人忙活。制陶人叫作“揍窑的”。卖陶人叫作“卖家什的”。制陶业需要人手多,陶器又易碎,还要烧掉大量柴草,所以制陶业利润簿。多年来,窑主陈家表面轰轰烈烈,实则没有暴富。他们家的人与长工们吃一样的饭,干一样的活,该种地种地,该揍窑揍窑。村里人,如果谁长年肩上或胳膊上沾着一层干泥,他就是揍窑的。那是制陶时必须把长长的泥条搭在肩上留下的痕迹。如果谁浑身干净利落,脚步轻盈,多半是挑着担子赶市集卖家什的。  眼下大雪封门,远方炮声隆隆,人们一切营生都停止了。村里一片寂静,村里人大都钻到东西两座窑里暖和去了。人们把这种活动方式称做“蹲窑”。  一窑陶坯,要不停地烧七天七夜才能出窑。出窑后空窑依然很热,冬天便成了人们的好去处。蹲窑的多半是男爷们儿。蹲窑的人都光着腚,或坐或躺在热灰之中。如谁腰疼、腿疼、拉肚子,在窑里蹲三天,准好。如果谁身上的虱子多了,就把衣服埋在热灰里,虱子便会噼噼叭叭爆响。如果把冻僵了的身子躺在热灰中,一会儿身子就化开了,舒展了,心里就产生一种神仙般的幸福感。常蹲窑的人,身上汗毛是不会有了,就连粗壮一些的头发、胡子和阴毛,都是焦黄脆干的。村里人谁的皮受了轻伤,用一把窑里的热灰捂上,三天就好。蹲窑人回家时,常常要带走一些热灰,给自己的女人用。女人们缝一个细长布袋,里面装上干灰,象夹个热茄子似的夹在腿裆里,不但经期干爽,而且什么妇科病也不得。还一用处就是把热灰铺在娃娃的屁股蛋儿下面,保养人,比富人家孩子用尿布要强一万倍。躺在灰上睡觉的孩子,无论屙了尿了,抱起来屁股蛋儿都是干的。就象灰烬中扒出的热土豆,又干爽又滑溜。干灰的另一重大用处就是女人生孩子用,厚厚的铺在身下,软和、温暖、吸水。消毒杀菌的作用人们虽然不知道,但知道铺窑里干灰不落月子病。生下的孩子也皮实好活。官营人走亲戚没有礼物带,带半口袋窑里的干灰也不算空着手。外村人到官营走亲戚,临走时给亲戚回几瓢窑灰也不算失礼。陶器是官营的特产,窑灰是官营的副产。  蹲窑的人,遇上好年景,就请老阴阳小阴阳师徒俩来窑里唱拉魂腔。老阴阳小阴阳是当地的半个神仙。师徒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交通阴阳两界。会扶乩、求雨、祭祀、算卦、相面、跳大神、择吉日、捉妖拿邪、说小鼓子、唱拉魂腔……师徒俩家住谷山山神庙,一部拉魂腔《封神榜》能唱一冬天。一部小鼓书《东周列国志》又能说一冬天。还有什么《白蛇传》、《孟姜女》等等。据说,老阴阳肚子里的故事一百年也唱不完。据说老阴阳死去的师傅更厉害,是个瞎子,肚里的东西传给老阴阳不及十分之一二便升天西游去了。  今年窑里没人唱拉魂腔,也没人说小鼓子。一个原因是收成不好,老阴阳小阴阳每天二斤高粱的报酬从蹲窑人中间收不起来了。以往如果收不齐,陈家听着。今年陈家也不干了。二个原因是村庄在炮声中颤抖,陶窑在炮声中颤抖,眼看就打到官营了,谁还有心思听那玩艺!俗语:听说书掉泪,替古人担忧。如今人们没那份心情了。  穷汉陈召银从窑里钻出来,抱着双肩,浑身灰不溜丢。由于地上冰凉,走起路来双脚一颠一颠的象火烫炮烙似的。他在村子里正好遇上地主刘二贵。陈召银一脸的坏笑,眼睛望着天上飞舞的雪花,对刘二贵说:二老爷,这老天爷如果下的都是白面就好啦,是不是呀二老爷?  刘二贵想弄个笑脸,却一脸哭相地说:啊啊,是是是。说罢,匆匆地从陈召银跟前走过去了。  刘二贵走后,陈召银冲着他的背影说:呸!等着吧。  这些天,陈召银听见大炮一响就想笑。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共产党胜了,国民党败了。  听见大炮一响就想笑的人不只召银一个,所有穷人都想笑。因为他们闹翻身的时刻就要到了。  刚才,陈召银在窑里听说,西南乡十里铺,已经进了土改工作队,斗地主、分田、分物,都闹翻天了。据说,土改工作队还带着区武装队,一进村,二话不说,把富人家的男人们集合起来关在一个大院子里,接着工作队和区武装队把富人家的大闺女小媳妇全都睡了。尔后把所有男人反绑双手吊在屋梁上,把他们的衣服全扒掉,用皮鞭沾着水抽,抽得他们学鬼叫。最后工作队弄来一些马鬃,往他们鸡巴眼里插上一根,工作队员手捏马鬃,上下捅捅,左右捻捻。让他们痒得钻心,痒得浑身哆嗦。后来一个个很快就服软了,自己把金银财宝从地底下,从墙缝里挖出来,乖乖地送到农协会去。穷人自己根本不动手。一座座瓦房腾出来了,骡马牵来了,地契送来了,一个个跟小狗一样,颠颠的,那个积极劲,那个乖,真能把人喜死。  陈召银希望这些传说都是真的,并希望官营村将来也能这样搞。  村里的穷人们,实在穷够了,苦够了。其实每一个穷人都想当地主。他们也努力过,奋斗过,可惜都失败了。当地主吃香喝辣,三房四妾,几乎是所有农民的最高理想。既然地主当不成,就造地主的反,分他们的家产,虽然是穷人未曾想到的,但不劳而获,?吃现成的,总是十分爽快的事情。至于将来如何?管它呢?说不定共产党永远管吃管喝呢。共产党是人民的大救星,大救星不会只管一时的。放心地跟着共产党,准备一辈子喝香油吧!穷人的想法,都和陈召银差不多。但表面上谁也不表现出来,虽然大炮一响就想笑,但农民总有农民的狡猾,他们把喜悦深藏在心底,暗暗地各自做好准备。有的悄悄到陈家赊几口大缸,准备盛粮食。有的悄悄在腾挪自己的屋子,准备盛东西。不准备好不行,临时抓瞎就晚了。  现在是早晨。陈召银在窑里蹲了一夜,他要回家看看,看看爹和老婆冻死了没有。雪地里,赤着脚丫的陈召银步子就像一只公鸡,一翘一翘的。他的脑子里,已经把官营富人家的女人筛选了一遍,最后选定的是刘二贵的小老婆柳花和陈玉林的儿媳妇小杆。比较起来,柳花和小杆是鲜花,他媳妇兔妮就是豆腐渣。  陈召银的家,不高的土院墙,一扇劈材篱笆门,三间低矮破草屋。特别之处在于,小小院落中央生长着一棵百年柿树,这是他家祖传的基业。柿树树干比牛腰还粗,树冠如盖,一直遮到院外的胡同里。春天里,柿花和落地的小柿子可以吃,柿子的嫩叶也可以吃。到秋天,树上有千万颗金黄的柿子躲在浓绿的枝叶之间。那是可以换钱的。陈召银家没有地,这棵柿树是他家活命的本钱。现在柿树枝干如铁,高高的树梢上还有一颗丹柿,像一个灯笼。那是专门留下的。说是看树的。那颗看树的丹柿,高悬梢头,临风沐雪,气度不凡。丹柿看树,召银一家倒也常常看丹柿,盼着冬去春来。因为他们的嘴需要柿树提供食物,而不是提供风景。陈召银常说,只要有别的东西吃,我一辈子不再吃狗日的柿子。陈召银不爱吃柿子,但却觉得柿树有它的奇处。每年深秋,满树的黄叶在阳光里纷纷飘落,陈召银只要一眯眼,纷纷飘落的黄叶全变成金色的蝴蝶。这是他每年最爱看的一景,这也是他内心的秘密。这个秘密一直是他精神的支撑,支撑着他去迎接一个又一个的苦日子。
  他一进家门,他媳妇兔妮从一堆烂柴禾里爬出来。鸟窝一样的头发上粘着许多草叶儿。兔妮鲜红的豁子嘴跳动着,神情紧张的把陈召银拉到大门外。陈召银吃惊地问:咱爹死了?兔妮小声说:咱爹没死。我的老爷,你说话小声一点!咱家来了一个老总,还带着枪哩。是被打散的,逃兵。他想用枪换一身便衣,回河北老家去。陈召银问:他什么时候来的?兔妮说:天刚昽明。召银问:他身上有钱吗?兔妮说:有两块银元。挺老实的,他说身上只有两块银元。召银说:他有多大年纪?兔妮说:是个老兵,看样子还有病。召银问:爹怎么说?兔妮说:爹说积德行善的事为什么不办?正等你回来呢。召银说:奇怪,这么大个官营村,为什么单单钻到咱家来了。兔妮说:他说老远就看见咱家看树的那个柿子,像个小红灯笼,像在召唤他,他就奔过来了。他说光凭这个小红灯笼,他就会走运的。召银问兔妮又像问自己:走运?兔妮说:他是这么说的。召银抬头看看树梢上那颗招引人的丹柿,丹柿在微笑。然后对兔妮说:走,看看去。  兔妮领着男人一进屋,一个抱着钢枪的老兵就从他爹的床前非常警惕地站起来。兔妮说:这就是俺当家的,叫大银。老兵哭丧着无可奈何的脸说:大兄弟,打扰了。我打听着你们村里没有农会,也没有工作队,就投奔大兄弟来了。想不到老人家和弟妹都是大善人,收留了我。唉!像你们这样的好人家,天底下哪儿找去呀?大兄弟,我该给你磕一个呀。说着就要下跪。陈召银一边说别别别,一边伸手把老兵架起来。他看到爹床头上放着两枚银元。在这个除灰土就是泥坯的家里,两枚银元非常显眼,散发着高贵的光芒。这时,病情垂危的老爹在床上断断续续地发话,他说:银来,人行善……积阴德……你大哥……落难人……找到咱……是缘份……换衣裳……钱能留……枪不要……小银来……听见了吗?陈召银大声说:都听见了,您歇一会吧。床上没动静了,他对兔妮说:快把火盆生着,让这位大哥烤烤火。兔妮的眼睛瞅瞅床头上的银元,愉快地到外间屋生火盆去了。老兵慌慌张张地说:不用不用,冒烟引来民兵就麻烦了。陈召银说:俺这里没民兵。谁家不冒烟?谁家不做饭!烤烤,烤烤暖和。兔妮在堂屋把火盆点着了,老兵抱着枪出来对陈召银说:兄弟,两块银元,您不嫌少吧?这棵枪,美国造,还有两排火,也是能卖钱的。陈召银拿过一个蒲团让老兵坐下,自己也坐在一块断砖上,他们兄弟俩就烤火了。召银一边往火盆里添干草,一边对兔妮说:兔子,做饭去。兔妮白了召银一眼,腮边抹了一片红晕,觉得自己的男人不该在外人面前叫她兔子。他两口子的表现,似乎感染了老兵,他竟对陈召银微笑着说:看不出来,大兄弟还是个欢人呀。陈召银说:穷开心。兔妮红着脸对男人说:做什么饭?陈召银说:到前街赊四两酒,一斤豆腐。我和大哥喝一气。兔妮有些为难地说:酒馆、豆腐店早就不赊给咱了。说着用眼瞅瞅里间屋里的银元。召银说:第一顿饭不能用老哥的钱。老兵烤着火,大概身上有些舒坦了,说:怎么不能用?见外呀?召银说:不用不用。边说边用眼睛瞅兔妮。兔妮走了。陈召银心想:一杆钢枪,两块大洋,一身军服,换一身庄稼人的旧衣裳,虽是便宜买卖,但却做不得。说不定哪天解放军就打过来了,自己如果放走国民党兵,还藏了他的枪支,岂不是死罪?这买卖如不做,又可惜。送上门的好处能不要?说什么也不能让他走掉。如果既做成买卖,将来在解放军那里也说的过去,算两全齐美了。陈召银一边想那个两全齐美的主意,一边转脸对老兵说:老哥哥,别看我两腿插在墒沟里,是个庄稼人,就是眼馋你们这一道上的人,扛大枪,走四方。骑大马,吃大馍。大碗喝酒,肉吃满口。杀人放火睡大妮,枪林弹雨搞娘们。多过瘾呀,你为什么偏偏不愿干了呢?老兵长叹一口气,说:看来老弟是个爱说笑话的人。不上哪家学,不识哪家字。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揍。你哪里知道吃粮当兵的苦处?我的苦水三天三夜也倒不完呀!  老兵警惕放松了,动情了,心软了,泪花儿眼眶里打转转,苦水水到了嘴唇边。他又叹出几口气,就要正儿八经地说点什么了。  火盆里火熄了,屋子里烟还没散。陈召银双手突然插入火盆,捧起一大把带火星子的热灰,呼哧一下捂在老兵眼上。老兵只觉一股热风,满脸火烫,双目生疼,面前漆黑,来不及想别的,只向后一仰,陈召银操起钢枪,抡起来朝耳根就是一下子。老兵如肥猪挨了闷棍,哎的一声就歪在地上了。陈召银扑上去死死地掐住老兵脖子,老兵的双腿只轻轻蹬了几下,就瞪着眼不动了。  老兵死了,不动了,但眼睛还睁着,空洞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陈召银身上。陈召银这会儿仿佛一辈子的力气都出完了,身上一点劲儿也没有了。他骑在老兵身上,甚至都没有力气站起来,更不敢看老兵愤怒的眼睛。他一抬头,乌黑的屋梁上蹲着一只猫,猫也正在看他。他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觉得屋里像冰窖一样寒冷,连牙齿都哒哒地打战,他正要拼命站起来,他觉得老兵也要随他站起来,他身体里又爆发出一股邪恶力量,再一次扑到老兵身上,双手掐住那个死人的脖子,又使劲地掐了一阵子,老兵的身子慢慢硬了,召银才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爬起来。再抬头看看梁上,梁上的猫惧怕陈召银吓人的目光,喵喵地悲哀地叫着逃走了。  躺在里间的老头儿,这会儿又从昏昏沉沉地睡梦中醒了。他仿佛听到什么动静,有气无力地问儿子:银来?召银哆哩哆嗦地说:没,没事,是猫逮老鼠。老头问:老总呢?召银说:回老家了。老头问:枪呢?召银说:带走了。老头问:钱呢?召银说:留下了。老头问:你冷?召银说:不冷。老头不吱声了,放心了。  本来,老头儿在前几个月的一天,已经倒气儿了,寿衣也穿了,也上灵床了,单等着咽最后一口气,可是躺了几天,在隆隆的炮声中居然又起来了。寿衣是他几年前准备的,上面有龙凤麒麟蝴蝶祥云的图案,都是天堂的景像,完全是神仙的服饰。老头儿穿着寿衣柱着拐棍上街了,小孩子见了,吓得哇哇大哭。大人们见了,吓得躲躲闪闪,总以为是炸尸,见了鬼了。老头儿很不好意思,总是说:别怕别怕,我不吓你们,我真没死,阎王爷没留我,又活了。大家都说,快脱下寿衣吧,多吓人呀!老头儿说:我一辈子没穿过这么鲜亮的衣裳,没穿过新布,这回我要享受享受。老头儿既然这样说,大家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老头儿这么一穿就是几个月,现在寿衣不鲜亮了,旧了,他就又病倒了。人们觉得,老头儿这会儿新布也穿了,满足了,也许真的该死了。谁知今天又遇上这个大兵。知子莫过于父,他知道大银馋吃懒做,伤天害理。对他总不放心,也就总是咽不了这一口气。去年大年三十,院子里蹲着几十个讨债的人,都是四邻八村卖烧饼的、炸果子的、蒸馍馍的、卖酒的、卖肉的、卖豆腐的、卖豆芽的。讨债的人蹲在院子里,死等,非等着大银还钱不可。陈召银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用甜言蜜语应付着大家,现出一副很着急的样子。但那些要帐的人不急,他们稳稳地蹲在院子里,不拿到钱决不罢休。天快晌午的时候,大银忽然扒了光脊梁,像条红虫,手拿一把闪闪发亮的尖刀从屋里蹦到院子里,满院人吓得都站起来了,大声问他:你干什么召银?有钱还钱,没钱有话,你还想杀人?大银笑笑,向大家拱拱手,说:各位!误会了。我没钱。我想请乡邻乡亲们看看我身上哪儿肉好,你们就割一块去,带回去喂狗也行,雪雪恨也行。向我要钱,肯定没有。说完他咣当把刀子扔在地上。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办法,大都骂骂咧咧地走散了。等讨债的人走光,他跑进屋从墙洞里掏出一把钱,一边给兔妮看一边说:看!这是什么?留着咱买肉吃,你的兔子嘴不香?你的腚眼儿不香?为什么要给他们?有病呀?!
  爹被糊弄得没了动静,兔妮还没有回来,陈召银身上还是冷,浑身筛糠一样哆嗦。他把那支钢枪掖在院里的干草垛里,不行。又埋在屋角烂柴禾里,也不行。藏在他爹用土坯垒的床底下,还不妥。不消一袋烟工夫,藏了好几个地方,都不行。他蹑手蹑脚走到大门口,透过柴门,看到外面一个人也没有,雪越下越大了,天地间白茫茫的,连刚才兔妮的那行脚印都没有了,他麻利回到屋里,抱起枪,像抱着一个烫手的热芋头,跑出屋,打开柴门,大门外就是一口水井,这会儿也没有打水的,石砌的井口在雪地上冒着热气,他把枪扑嗵一声丢到井里,转身就往回走。回到大门里,又转脸看看门外,门外依然大雪飘飘,一片安静。他火烧猴腚似地又跑到门口,站在井台上往井里望了一眼,井水平平地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的脸,他不敢久看,也无须再看了。回到家,刚要进屋,头皮一麻,就像屋里有两只狼三条蛇在等着他。他迈进去的一只脚又缩回来。站在院子里,他仰面看看天,天宇寥廓,雪落无声,只有树梢上的那颗看树的丹柿,越发夺目。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有几片雪在他呼出的热气中溶化了。他现在知道是自己吓自己,是自己有贼心无贼胆。他甚至不明白,刚才他身上的那股邪恶力量是哪里来的,是因为看了那棵闪亮的钢枪?是因为看了大兵用香烟熏黄的手指头?他想不明白。但他不后悔,好汉做事好汉当,他从不知道什么叫后悔。他想着先把那小子暂时用烂柴禾盖在屋角里,趁夜间再把他弄到村外枯井里去。关于那棵枪,等工作队一进村就有用了,那是见面礼,是投奔革命的本钱。工作队的人不是也有枪吗?到时候可以比一比,看看谁的家伙更牛逼。想到这里,陈召银咬咬牙,迈着有点夸张的大步进了屋。  第二天,陈召银没有去蹲窑,他家冒出的炊烟里,有煮肉的香味。人们猜测,大雪天里,陈召银这狗日的大概逮住了一只兔子。  第三天,雪停了,远方的炮声不那么紧了,突然村里响起嘡嘡的锣声,还有人喊:土改工作队来啦,都到大庙开会去呀!
  二、官营村走出的革命家  在大家的盼望中,工作队说来就来了。并且像传说的一样,也是一色粗布灰色军装、武装带、盒子枪。并且也像往常来的公家人一样,一来就大模大样住到了村中的大庙里。然而这个工作队不是官营人想像中的工作队。更没有料到的是,工作队共有五个人,三个主要人物全是早年从官营出去的人。人们以为他们早就不在人世了,现在看他们不但活着,还活的人模狗样,还是决定官营人命运的工作队。  官营人有些失望。  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还是觉得他们难以担当如此重任,似乎他们不配。  陈道士  先说工作队长陈道士:陈道士在没当道士之前,小名叫五孩,当了道士之后叫陈道士或道人五,近几年有了正儿八经的名字,叫陈兴国同志。  陈道士出生之后,即遇到了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肚子饿。娘的两个乳房耷拉着,像两个空空的皮布袋,绝对没有一滴奶水。家里老小八口人没有一粒粮食,全靠野菜水水度日。在他一岁多的时候,他皮包骨头,头大脖子细,全身还不到十斤重。但他的两个大眼睛转悠得挺快,常常东张西望乱瞅瞅。这时他爹陈盼富说:我看小五孩成不了人。要么饿死,要么长大当贼。他娘说:你别放屁啦!你怎么就知道俺孩子长大当贼?他爹说:你看他的眼,像贼眼!他娘说:你的小逼眼好?你不是贼?扒棵芋头拔棵花生就叫贼?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你以为你能有什么好种?他爹说:你别抬杠,我是说再养这个孩子全家人都可能饿死,不如把他舍到峄山庙里去,庙里规矩大,管饭吃,还学识字,肯定能成个人。他娘说:好孩子不往庙里舍,要死一块死。陈盼富见老婆把话说绝了,长叹一口气,没再说话。  第二年春天,陈道士的娘先饿死了。陈盼富便毅然地抱起不满两岁的小五孩,送到峄山上去了。并立了终身契约,生是庙里的人,死是庙里的鬼。  孩子舍到庙里,陈盼富也是想念,每年二月二庙会,他都去峄山赶会,想看他的小五孩长得怎么样了。结果一次也未见着。后来听说每逢庙会,庙上就把小道士娃娃们统统关起来,防止被人偷走。后来,陈盼富就死心了,也不再去赶庙会,也不再提小五孩的事。只是陈盼富临死的时候,老是咽不下那一口气,突然说:不知小五孩还有没有?别人骗他说:怎么没有?活得好好的,听说就要升道长了。陈盼富听说小五孩不但活着,还要升道长,尽管他不大明白道长是个什么官,但他知道是官就比不是强。他脸上一笑,顿时就咽气蹬腿了。  陈盼富死后,就没有人提起小五孩了。  昔日舍到庙里的小五孩,今天突然变成工作队长,官营人一想这个事就把头摇得跟货郎鼓似的。  陈兴国的大号是峄山上的道长给起的。  陈道士在峄山上,印象最深的就是挨打。起床慢了,打。尿尿对着太阳,打。拉了屎自己没有扒坑埋上,打。早课念经不上心,打。洗脸洗手不干净,打。吃饭吃得饭碗不干净,打。偷看女人,打。割草割得少,打。总之,纪律严得很,活儿紧得很。他后来的革命反抗精神,就是打出来的。到了十来岁的时候,陈道士每天除早晚两次念经(早课、晚课),主要工作就是割草喂牛,打柴做饭。这时候,他与山下村里的孩子们早就混熟了,常常一块割草打柴。村里的孩子们,常说些村里男女之间偷鸡摸狗的花花事,有时还逮个兔子烧了吃。陈道士对这一切都感到新鲜有趣。因为山上有不近女色,不食荤腥的规矩。这些东西,他没听过,也没见过。村里的孩子们就引诱他吃兔子肉。然后又教他手淫。他们在山腰的树林里,自由自在,无法无天。一群孩子站成一排,鸡巴对着山顶红色的庙宇,一个孩子一边咬牙切齿地手淫,一边问陈道士:道哥哥,你真信道?陈道士说:我信他老的个鸟!我早晚放火把山上的庙给烧了!  陈道士有了这个态度,村里的孩子们越发把他当成自己的铁哥们。  后来,山下村里来了八路军的工作员,动员青年去参军,还规定了必须完成的人数。村干部完不成任务,就想到了峄山上的陈道士。晚上派人偷偷上山动员陈道士参加八路军。陈道士虽然很想离开峄山,但他不想参军。他知道世界上的队伍很不少,那都是祸害穷人的,他恨一切队伍。但听说这回参加的八路军是穷人的队伍,他原不知穷人也是有队伍的。自己正好又穷,倒可以考虑参加。但想到打仗要死人,他又犹豫了。又想到大碗吃肉,大把分银,还有女人什么的,这些东西队伍上总是少不了的,于是心里又痒痒起来。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扛枪去!  陈道士参加八路军的时候,年方十八岁。  陈道士到了队伍上,吃肉很少,更不分银。感到其艰苦还甚于庙上。只有官兵平等,称他同志,这两点让他心里非常热乎。至于苦,好在他从来就没有甜过,倒也很快就适应了。  在庙上的时候陈道士就知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参军不几天,他问连长:咱八路军里有没有姓陈的?连长告诉他:连里原先倒有几个姓陈的同志,不过都在战斗中牺牲了。陈道士听了有些不高兴,他觉得打仗为什么单死姓陈的?俺陈家在八路军里吃不开?看来以后必须小心。  那时候,识几个字的人就叫有文化。物以稀为贵,陈道士不几天就当了连队辅导员,连里就派他到军区去学习。他说:还学什么?我这一肚子墨水少说能教他们三年。连长说:八路军念的经和你原先念的经不一样,八路军念的是马列主义。他想:我日他娘!人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少不了要念经。  从军区文化理论学习班一回来,一个老战士问他:小陈同志,想不想娶媳妇?他本想说:要说不想是假的,但革命工作不允许。可一张嘴却说出了这样一句话:那些个小问题呀,实现了共产主义再说去吧!老战士听了很失望地低声骂道:奶奶的!中看不中用,弄不好是一个卖狗皮膏药的。  当了连队辅导员,很多人对他就不再直呼其名,叫他陈辅导员或辅导员同志,他隐隐约约感到,辅导员虽然也是战士,其实质上已经是一个小官。他的名字陈兴国三个字,只是一个人区别另一个人的符号,辅导员三个字就不同了,它是一种职务名称,标明了一种身份。既如此,他认为自己完全有理由这样考虑问题:他的生命应该比别的战士的生命高贵那么一点点。在战斗中牺牲了固然光荣,但还是不如活着。冲上去拼刺刀最好让别人去,因为他还要做思想政治工作。每次攻城的时候,他一边抢着去扶梯子一边鼓动别人往上爬,心里还一边想着:八路军这碗饭还真不好吃啊!  由于他舌头灵巧嘴片子滑溜——正规的说法应该叫宣传鼓动工作出色,待他转业到地方工作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名共产党员了。  其实,他入党的时候,也有人提出不同意见,说八路军是打仗的,陈辅导员打仗不勇敢,而且还是道士出身。连指导员爱才——爱护识字的人叫爱才,他做了大家的工作。但他给陈道士谈话的时候不得不提醒他:你虽然形式上摘掉了头上那顶道士帽子,但思想上的那顶道士帽子也要摘掉啊!他嘴上麻利地答应:摘摘摘!心里却不服:我究竟有几顶道士帽子?  陈道士的走运,还是应了那句古话:好马出在腿上,好汉出在嘴上。人有了一张好嘴,也是才,叫口才。所以一转业到县上,县长就抓住他的手说:部队上早就介绍你是一位出色的宣传鼓动家。我这几天就盼着你哪!我们的胜利来得太快了!一下子哪有这么多干部?你先委屈一下,先到你的家乡官营村去搞土改。  陈道士觉得,这个县长闭口不谈如何建设共产主义,还说什么“胜利来得太快”,看来这家伙右得很,将来要栽跟头的。让自己去搞土改,不就是分地主的土地财物吗?有何难的?自己堂堂野战军的人去做地方工作,还不是袍子改棉袄——绰绰有余?
  朱石曹  工作队副队长朱石曹:昨天朱石曹一进官营村,触景生情,三十年前的那场屈辱又浮现在眼前。  那年冬天他才四岁,娘牵着他的小手,就像握着一个冻透的小萝卜。娘儿俩顶着北风,慢慢在乡村的土路上走着。娘说:孩子,小石头,走啊,不走就冻死了。孩子,走啊,咱们找你爹呀!他有点不明白,扬起小脸问娘:我爹不是死了么?娘说:娘又给你找了一个新爹。他又问:我第一个爹死了,第二个爹死了,这个新爹再死了呢?娘说:孩子,别说不吉利的话,天下只要还有穷光棍,你就会有爹,有爹的孩子就饿不死,就不会被人欺负。孩子,今天是娘大喜的日子,到了你爹家,别说不吉利的话。他说:娘,我什么都不说。  朱石曹的母亲,本是勤劳善良的女人,可是命运不济,她嫁的第一个男人,姓朱,死了。嫁的第二个男人,姓石,又死了。现在她又要嫁给她的第三个男人—官营村的老光棍曹聋子。今年四十岁,比她大十岁。小石头是姓朱的种。  朱石曹是官营人送给小石头的第二个外号。他的第一个外号叫带犊子。  他娘的这次出嫁,没有送亲队伍,没有花轿,自己领着孩子送上门去。  曹聋子也是孤身一人,在村边住一间破草屋。他常年给刘二贵家扛活。曹聋子其实不聋,他为人像根木头,不愿多说话,别人给他说十句话他说不了一句话,人们都骂他是聋子。  今天是曹聋子最高兴的日子,他剃了头,洗了脸,跟东家请了半天假,专门在家里迎接新娘子。因为他太穷,连结婚的对联也没贴,一来没钱,二来没法贴,破草屋虽然有门,但没有门框,用一片草苫子挡着,土墙上哪里能沾得纸?聋子想:算了吧!贴不贴还不是一样?因此,别人不忍心来看热闹。没有喜糖,更没有喜酒。俗话说,门口放着要饭棍,姑舅两姨不进门。所以也没有前来贺喜的亲戚朋友。小破草屋前只有几个孩子凑热闹。他觉得什么都可以从简,但有几件事不能从简:1、要烧一炷香,放一挂鞭,让死去爹娘知道,他成亲了。2、要让新娘入洞房,在床上坐坐。其余的,都免了。完事之后,东家等着他回去干活呢。  待石头娘儿俩来到,石头娘与曹聋子好像一百年前就认识,曹聋子憨憨地苦笑着,搓搓手,说了一句废话:路上冷不?这句话让石头娘感到异常地温暖,她拉着石头的手,说快叫爹,跪下来给爹磕头。石头不喊,也不跪,身子躲闪着往娘的身后边坠。聋子笑了,石头娘也笑了。聋子从怀里掏出一挂火鞭,挂在屋前一棵歪歪巴巴的石榴树上,燃上一炷香,便与石头娘双双跪在了祖宗的木牌位前。曹聋子突然说:谁点鞭呢?小石头,你点吧,说着把一根香递到石头冻得青紫的小手中。小石头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立刻兴奋起来,他从来还没有如此奢侈地一次燃放那么多炮仗呢。于是,如大将军接帅印般庄严地接过了那根香。  小石头勇敢地为娘的婚礼点燃了那挂鞭。鞭炮砰叭乱响,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地脆。显得格外清亮灿烂!那挂鞭里,有一枚哑炮落在地上,一群孩子围上来便抢。小石头知道,这应该是他的战利品,岂容他人所得!于是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从一个比自已大的孩子手中夺了回来。  聋子看见,非常满意,感慨地说:我看这孩子行!不怯大个!人,不能吃气。石头娘的腮上,不知什么时候已起了一片红晕,她看看自已的男人,再看看儿子,对男人说:怕是一个惹事的魔王。  两口子进了屋,孩子们立即涌到了门口。  突然一个孩子在门外叫道:新媳妇,新不新,两个妈妈有半斤。  另一个孩子叫道:咣咣嚓咣咣嚓,两口子日逼乱晃打。  曹聋子像一只猛虎般地从屋里蹿出来,对着远去的孩子们,脸红红的,笑着怒道:回家日你娘去!  小石头似乎悟到什么,拾了一块断砖头扔过去,以示自己的严正态度。  曹聋子回来,似乎因为孩子们的编排羞得脸红脖子粗。他对女人试探性地说:你还在床上坐坐不?  女人望望用土坯垒的床,床上有一团旧棉被,大方地说:坐什么呀,天寒地冻的。  曹聋子说:你要不坐,我把被子送去。这是我在二奶奶家借的。  石头娘似乎早料到了,凄然一笑,望了望墙角的那堆烂草。  聋子抱起被子,又拿起一个破篮子,说:你娘儿俩第一顿饭都没有,借又借不来。我还要回东家干活去。你看……聋子要哭……  石头娘揉一把酸酸的鼻子,接过要饭篮子,喃喃自语:只要有你……  聋子郑重地点点头,说明他心里什么都明白。  就这样,带犊子小石头就有了三姓朱石曹这个名字。  穷、冷、热、渴、饿对小石头无疑是无情的折磨,但也是严峻的锻炼,他从未生过病,长得像个摔不烂的黑铁蛋。在官营,没有人给他温暖与友谊,他的耳边不时传来:小带犊子小带犊子!朱石曹朱石曹!就连为娘的婚礼点鞭炮这件事也是自辱性的,耳边也常常听到:点鞭点鞭!这个世界教给小石头的第一观念就是恨!仇恨一切是小石头最初形成的人生观。每每听到“带犊子、朱石曹、点鞭”等污辱性的语言,他就拼命与人干架。他的身上,常年新伤压旧伤,青一块紫一块,从未好过。因为年龄小,吃亏的时候多,但他从未服过软,打死不求饶。经无数战斗的锻炼,他自己也有了打架的经验,对年龄比他大的,出手要狠,无论是咬还是抓,要下死劲,咬住一块肉,不咬下来不松口。对年龄比自己小的,那就好说了。  他心中的仇恨,在污辱里渐渐长大。他的性格,在污辱里日渐刚强。  到了七八岁的时候,他就有了要杀人的想法。他觉得第一个该杀的就是他的继父曹聋子。曹聋子压在他娘身上干那种事,激情澎湃,如老牛喘气呼哧呼哧地响。睡在墙角烂草里的石头听得清清楚楚。石头娘多次提醒男人:你轻一点,别让孩子听见。他最恨继父的就是这句话:他还小,不懂得。一边说一边照干不误。  后来他就不在家睡觉了,要饭也单独行动。平常日子跟着看坡的光棍汉,放猪的穷孩子玩。冬天蹲窑,夏天蹲窑屋(制陶坯的草屋,里面潮湿,夏天阴凉),石头并未因此堕落,他是懂事的孩子。  有一年年关,娘病倒了,他大年初一这一天就要了三百多个黑窝窝头。  连青山一带有个风俗,大年初一这天不能难为要饭的。这一天行善,为全年积德。要饭的在这一天也不闲着,从早到晚,挨门地要过去,一天能跑几个村子。一到年关临近,凡殷实一点的人家,一边置办年货,一边蒸窝窝头。窝头的材料有地瓜面,荞麦面,榆皮面,地瓜叶,高梁糠,谷糠,野菜等,只要不散,捏成团团就行。只要不是有毒,能吃就行。每家都蒸几笼,专准备着大年初一这天好行善、大方。  对于石头娘儿俩,黑窝窝头也是美食。
  由于小石头的特殊身份,这一天要饭特别好要。由于是三姓带犊子,有人把他看作是一颗小丧门星。因此不等走进院子,就赶快把窝头送上去,害怕他把晦气带到堂屋里去。因为这一天该请的各路神仙都在堂屋里过年,不能见命运如此糟糕的人。有的人也同情石头,不等他多喊,赶快拿了窝头打发了事。  他要满一口袋就送回家去,要满一口袋就送回家去。就像一只老鼠搬家一样。天黑的时候,两只脚都累肿了,肿得像两只黑馍馍。黑馍馍不能吃,石头娘就抱着哭。  石头有一回在要饭的路上,遇上一个要饭的老头,相互混熟了,拉起呱来,老头说:天底下,人,无论做官的、经商的、务农的,都是为了两头,上头吃,下头日。没别的。  石头当时理解一点也不深刻,只觉得上头重要,对下头还没感到什么。心里还说老头子不是个好玩艺儿。  到了十四岁那年,石头才知道上头固然重要,下头也决不容忽视。下头最初引起石头的重视,是那年三月三赶庙会。石头一入庙会,街上就人挨人,人挤人,一条街像一条人的河流。人流拥着他往前走,想快快不得,想慢也慢不了。正走着,石头忽然发现,自己的眼皮底下是一条摇晃着的大辫子,他的前面是一个丰满而苗条的大闺女。大闺女的身体里散发出一种特别好闻的气息,石头的鼻子就抵在大闺女软软的肩上。石头第一次感到有些不舒服,他的两只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了那条大辫子。握住大辫子,他就舒服一点了。他握大辫子的位置正在大闺女的腰窝里,由于人挨得紧,别人正好看不见。他握着大辫子,不敢拉紧,更不舍得松手。就这样慢慢跟着人流往前涌动。石头这时的幸福感是无法言说的。他希望这庙会永远不散,人流的密度永远不减。他紧紧贴着那个闺女软软的大屁股,软软的腰和肩,慢慢地走了好几条街,那大闺女竟毫无察觉。  几十年后,石头还为没能见到那大闺女前面的脸而遗憾无穷。他常常想:那个大闺女肯定丑不了!  从那以后,他就想到在蹲窑的时候,那些光着腚躺在热灰中的男人说的话:日大闺女要大胆,日新媳妇要皮脸。  他想:这不难,自己正好既皮脸又大胆。  刘二贵家每年都要养蚕,蚕过了头眠,就要用大量的短工。采桑、洗桑、切桑、喂蚕等。小石头这年被招去采桑,另有一些女人在蚕房里喂蚕。这时候,石头十六岁,已长得像一头小豹子。干活卖力,雇主都喜欢他。  这天夜里,小石头肩扛一篓子刚采的新鲜桑叶来到蚕房门前,从竹帘外往里一望,屋内用苇席搭得一座座蚕床上,雪白的蚕,一个挨一个,胖胖的都昂着脑袋东张西望。一盏油灯挂在墙上,昏黄的灯光里,活动着的蚕们一闪一闪地泛着光。  一切都很静,只有蚕吃桑叶的沙沙声。  屋里几个喂蚕的女人都坐在墙边草苫上睡着了,只有石榴还在悄手悄脚地忙活着。  石榴也是给刘二贵家打短工的,比小石头大一岁。她是一个文静腼腆的姑娘,长得不胖不瘦,白白嫩嫩,见人就低头,说话先脸红,她与小石头虽常见面,但却没有怎么说过话。  石头肩扛桑叶篓子,在门口一愣神,掀开竹帘子就进去了。屋内的石榴见石头扛了一篓桑叶进来了,正犹豫是否上前帮他一把,石头已从肩上把桑篓端下来了。看石头的样子,一篓桑叶轻得很。她正要夸石头真有劲,不料石头突然拦腰抱住了石榴,而且抱得紧紧的。还像只小牛犊一样呼呼地喘气。石榴喊不敢喊,推又推不动。好在石头把石榴抱起来,石榴的双脚刚离地面,石头就像放一口袋粮食那样轻轻地把石榴放下了,而且嘴里还轻轻地说:你还真不轻哩!石榴早已羞得浑身发热,那里敢说话?麻利地躲开石头,低着头忙活别的去了。石头也怕睡觉的女人醒了,赶忙掀开竹帘走了。石头出了门,在月光里像兔子一样蹦了几蹦,又采桑去了。  不知怎么回事,石榴自从石头那一抱之后,就有些魂不守舍,总感到她的身子和没抱之前不一样,总希望那几个女人老犯睏才好,总希望石头再来。  初次尝到甜头的石头,更是越来越大胆,一旦有机会,不但抱石榴,还摸她,亲她。总之,每次都把石榴弄得浑身火燎燎的,软绵绵的。等到蚕上架做茧的时候,他们已经谁也离不开谁啦。  到了秋后,刚收完庄稼,小石榴肚子里也坐了一颗果。  墙打百板也透风,石榴家虽穷,却是官营的王姓大家族。王家受不了此等奇耻大辱,他们不能容忍石头这个小野种在官营如此放肆。于是族人秘密议定:斩草除根,勒死石头,远嫁石榴,眼不见心不烦。  曹家在官营单门独户,曹聋子救不了石头。石头是晚上听到这个消息的。他并不紧张或害怕,只见他紧了紧腰带,摸了一把菜刀揣在怀里,走了。  曹聋子叹了一口气,没敢吭声,石头娘追出来悄悄对石头说:小爹,快逃命去吧!一辈子也别回来。  石头没有回话,也没有回头。娘的话,也不知听到没有。  黑暗中,石头像个夜行的魔鬼,飞一般地跨过石榴家的断墙,一脚踹开石榴住的屋门,石榴正坐在床前哭泣,他拉起石榴的手,低声说:走!石榴本来就是个没有主见的姑娘,见石头拉她走,也就犹犹豫豫跟着石头出了门。因石榴身子重走不快,天黑又看不见路,他们躲到了村边的小场院屋里,准备天亮以后再远走高飞。他们依偎在场院屋内的草垛旁,刚刚要睡,就被王姓族人把小屋团团围住了。  王家人有几十口子,他们拿着杈子、铁锨、抓钩子、木棍,并且吆喝着:带犊子!滚出来!  曹聋子和石头娘也来了,双双跪在王家人面前,苦苦哀求,求饶石头一命。  石头和石榴死死顶着屋门,石榴吓得浑身哆嗦,石头说:别怕,进来一个砍死一个,进来两个砍死一对。这一说石榴更害怕了,忙说:不行不行!好兄弟,你快跑吧,他们不会把我怎样。我不能害了你,只要你活着,我死活都是你的人。石头想了想,觉得自己如果砍死几个人也不是好玩的,还是石榴说得在理。于是把菜刀揣在怀里,抱住石榴的脸亲了一口,说:等着我!说罢站起来往上一蹿双手抱住屋梁,然后一翻就翻到梁上去了。他蹲在屋梁上,双手抱住头顶往上猛一拱,把屋面拱出一个大窟窿,然后再一蹿,石头到了屋外。他爬到屋脊上,搬起一块压屋脊的石板,大吼一声:龟孙们!等着吧!说着将石板朝屋下的人群砸去。屋下的英雄们,被这从天而降的突然袭击吓呆了,谁也弄不明白石头怎么跑到屋顶上的,只吓得四处躲闪。石头趁机跳了下来,飞一般跑入茫茫暗夜。他一边跑一边理直气壮地想:狗日的蚂蚁倒多,一泡尿就哧散了!  石头从此跑到黄山投奔了八路军的游击队。  不久,石榴因小产死于无名的疾病。
  今天,八年没有音信的带犊子,令官营人不齿的下三烂朱石曹,挎着盒子枪回来了,成了官营的领袖人物。官营的富人和穷人心里,都好像堵着什么,好像有个什么弯弯转不过来。他们还不知道,此一时彼一时,官营的老黄历恐怕是非收起来不可了。  现在的朱石曹叫朱振武,朱振武同志。  九奶奶  工作队员九奶奶:九奶奶是刘老九的老婆,官营村一个苦大仇深的女人。她的浑名最多,什么皮老九家、泼皮妮子、皮妮子、小皮子、小皮等等,总少不了一个皮字。因辈分高,现在大家尊称九奶奶。  刘老九虽穷,却是地主刘二贵的本家,按辈份,刘二贵应叫他九老爷。但是刘老九并不沾本家什么光,他常年挑着陶器赶市集,给陈家卖家什。  有一年腊月二十八日,冰天雪地。老九去滕县赶东郭集回来,在谷山前的雪地上,发现路边躺着一个要饭的年轻女子。老九知道,因冻饿死在路边的穷人,哪年冬天都少不了。但老九还是停住脚步,伸手摸了摸她的鼻息,还喘气。摸摸手,冰凉,摇摇身子,有些僵硬了。老九想,再有几个时辰,这条小命就完了。他前后望望,白茫茫不见人影,他没有犹豫,扛起人就走,他想:救活一条小狗,也是好的。这会儿在刘老九心里,扛得不是一个年轻的女性,仅仅是一个人,一条生命。  傍晚老九没进家,直接把她送到了窑里。他想先把人暖活了,什么都好说。  这个年轻女人就是后来有名的九奶奶。  老九扛着一个冻僵的女人一进窑门,裹进了一团寒气,使所有蹲窑的人都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蹲窑的人们虽然都光着腚,这会儿根本没想到避女人,七手八脚地帮助刘老九把女人放平,用热灰把她的双脚和双手埋起来,然后在她的胸脯上堆上一堆灰。  有人说:这女人没事儿,准活。  有人说:老九能着哩,半路拾个媳妇。  不一会儿,女人活了。男人们便慌乱地找自己的衣服。女人四肢活动了一下,转脸看了看周围,心想,我这是在哪儿呀,八成是在阴间了吧?周围的一个个小鬼,脸都这么黑呀?她努力在脑中搜寻自己的记忆,结果还是一片混沌,便又沉沉地睡去了。她感到实在太累了。  人是活了,刘老九却犯了愁。人是他拾来的,救她一命,让她做自己的媳妇,也许问题不大,但活人是要吃东西的呀!  想来想去,这个女人不能要。于是,窑里的男人们都帮他出主意。大家七嘴八舌,荤的素的,真话玩话说了一大堆,也没有给这女子找到一条真正的生路。最后有人说,干脆送给刘二贵。像这种女人只要给碗饭吃就中。看她的样子,不会有病,连冻加饿,花眼了,就倒了。只要吃两顿饱饭,就是一个好劳力。虽弄不清这女人的年龄,看胸脯八成还是个大闺女哩。脸盘儿洗一洗,也不丑。刘二贵是个骚仙,要了这个女子,不定清早还是这晚上,说不定还能插空儿尝尝鲜哩。眼下年关到了,刘家正是用人的时候,老九去说说,准成。有人说,就是呀,刘二贵还是你的孙子哩,这点面子还能没有?  一提刘二贵是老九的孙子,老九倒气了:谁的孙子?王八的孙子!  气归气,老九还是去说了。刘二贵说:谁叫咱们是自家爷们呢?领来试试吧。  谁曾想,这闺女躺在窑里热灰中美美地睡了一觉,竟完全好了。  她知道是老九救了她。她还知道是老九为她在刘二贵家找到了活儿。从此便认定老九是她的亲人。  第二天,她的体力好像完全恢复了,就给刘二贵家拐磨了。她一口气就拐了两包豆腐。  刘二贵夸奖她说:真是一个小泼皮妮子!他心里却说:能抵过一匹小草驴。  后来,人家问她:老家是哪?姓什么?爹娘是谁?你的名字叫什么?她回答这些问题时,一点也不悲伤,把幼时遭人强暴的事儿永远埋藏心底,她说:从记事就要饭,也没名字。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她这样一说,别人也不再问了。  不久,她便得到刘家上上下下的交口称赞。她干活利落,泼辣皮实,白天黑夜地干,也不说个累。她的主要工作场所在磨房。磨米磨面,磨豆腐,磨煎饼糊子。她整天头顶一块毛兰手巾,腰里系着一块兰花兜兜,里里外外,风风火火,身上落着一层面粉。从头到脚漾溢着一股健壮之美。  这一切刘二贵看在眼里,心里就有些痒痒,常常身不由己地到磨房里逛逛,和小泼皮妮子啦啦家常。  东家的花花肠子小泼妮早已看得明白,但她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囤。她估摸着东家是个有贼心无贼胆的主。  刘二贵呢,竟然越来越关心小皮妮子,看她的衣裳太破太旧就让他老婆拿自己的旧衣裳给小皮妮穿。  小皮妮也知道是刘二贵的主意,不穿白不穿,就大大方方地穿上了。  从未穿过合适衣裳的小皮妮一旦穿了地主婆的细布衣,顿时各处都不一样了。  在刘二贵的眼里,皮妮子穿了老婆的旧衣裳,比自己的老婆至少要强一百倍,那肩那腰,那腚棰儿,一转身,一弯腰,一回头,都别有一番韵味。有一天下午,刘二贵来到磨房,看到小皮妮矫健的身躯,里面透出一股异性的气息,这气息熏得他晕晕乎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竟然伸手帮着小皮妮到磨道里去套驴。仿佛在无意间,刘二贵的手碰在小皮妮坚挺的乳房上。  小皮妮没有躲闪,她就势把刘二贵的手捂在自己的乳房上,另一只手托起另一只乳房,并用白眼珠儿斜了刘二贵一眼,说:东家,别扭扭捏捏地不像个大人,这边还有一个呢,好好摸摸吧!想吃几口也行。端你的碗属你管。属你管,也属你摸。怎么都行,如果办那个事,我明年就给你降个小少爷。  这一来,反而把刘二贵羞着了,或者是吓着了。他慌忙把手抽出来,一边往外走一边红着脸说:看你这孩子,净胡说,简直岂有此理!  刘二贵感到吃了亏,在一个佣人跟前丢了面子。他必须狠狠地羞羞这个小皮妮子!这天小泼皮妮子套驴磨面,上套的那匹叫驴,肚皮底下的那根大棒棰一撅一撅的。刘二贵说:这匹驴欠揍,上了套还不老实。  小皮妮说:东家,都一样。谁比谁老实?难说。  刘二贵挨了抢白,觉得自己在这个小浪妮子跟前,永远沾不了便宜。他经手的女人也有几个,从未见过这样厉害的。她越厉害,刘二贵就越想弄到手。弄不到手就搓手顿脚,抓耳挠腮。他觉得对付这样的女人,最好实打实,单刀直入,看她的钢嘴铁舌还有什么用!  小皮妮知道,这是早晚的事,东家吃腻了白馍馍,就想啃几口窝窝头。不过,她觉得自己这个窝窝头,恐怕不让他啃了也非让抓几爪子不可。  当月朗星稀,刘二贵好像他家的那只老狸猫那样轻手轻脚地来到小跨院,当他推开那扇与磨房相连的小木门的时候,小皮妮刚躺下不久。借了月色,她看到东家到底来了。  刘二贵一进门,就像饥饿的小猪急着吃食那样,脱掉衣服钻进小皮妮的被窝,接着双手搂住了里面的光身子,热烘烘的嘴唇贴在小皮妮的身上一边乱找一边说:小浪妮子,可冻死我了。  小皮妮好像在梦中,好像说梦话:谁家的老猫?冷了钻锅底呀,锅底下还有热芋头呢!  立时刘二贵的骨头都酥了,也似进入了梦境:我不吃锅底下的热芋头,我就吃你的小皮芋头。  小皮妮说:皮芋头还生着呢,别硌了你的牙。  刘二贵听着这话好像不是梦话。正心中一惊,不料小皮妮像条泥鳅一样一挺一滚,骑马一样地骑在了他身上。这些动作是眨眼的工夫完成的。刘二贵身体瘦弱,仅有一副骨头架子,这会儿,好像一个结结实实的皮墩子重重的压在他的身上。没想到这小皮妮是个母夜叉,他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他有些哀求地说:皮妮皮妮,我知道你也浪,你知道我也急,我想……  皮妮说:我浪我的。你急你的。我浪了上花椒树上磨去。你急了日墙窟窿去。  刘二贵无话。他知道今日遇上了灾星。  皮妮子又说:你知道我是老九拾来的老婆,按辈份你叫老九老爷,我就是你奶奶,你敢日你九奶奶。就凭你有几顷地?你奶奶我还不夹你呢!  刘二贵彻底软了:九奶奶,我不敢了。  小皮妮翻身滚进被窝:乖孩子,不敢了?晚了!说着死死地搂住了刘二贵。  后来刘二贵想摆脱她,说:我的小奶奶,咱们断了吧!  小皮妮子说:你以为我的小命是拾来的,不值钱,就一定是省油的灯?弄好了,大家都好好过日子。弄不好我闹个人仰马翻,家败人亡,看谁能落在干净地上!  刘二贵想: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没办法,出血吧。后来刘二贵与小皮妮暗中自然还有一腿。几年下来,小皮妮不但与老九完婚,还置了几亩薄地。在官营村,她虽穷,靠着自己的勇武泼辣,却是顶天立地的九奶奶了。
  十几年之后,老九做了八路军的地下交通员,直到被日本人抓去杀了。九奶奶才知道真相。她说:别看我男人老实窝囊,倒明大理,这样的男人,算有骨头!  埋上男人,她领着两个儿子一路要饭到了黄山抗日根据地,找到地委卢书记说:老九死了,俺娘儿仨全都参加八路军。  地委卢书记说:现在八路军不收妇女儿童。  皮老九皮劲又上来了:我生是八路军的人,死是八路军的鬼。汉奸活埋俺娘仨的坑都挖好了,俺娘仨就跟孩子他爹一块走。  地委卢书记也没想到,留下她娘仨,两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在县大队,成了县大队的两只小老虎。她在县妇救会里,虽不识字,但发动妇女、做军鞋、征军粮都是好手。  朱石曹比九奶奶晚三个月到根据地。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九奶奶盘问朱石曹为什么参军?朱石曹对九奶奶如实相告,九奶奶说:没出息!男人的那玩艺都该割去!  正好卢书记从他们跟前走过:你们老乡说什么悄悄话?割什么呀?  九奶奶说:割什么?革命呀!反正不割你的脖子颈!  皮老九在县妇救会里,因无名无姓,又不能姓皮,不能姓九,就随了烈士丈夫的姓,姓刘,叫刘冬菊。她自己感到这个名字也别扭,还是让人喊她老九,别人也就喊老九同志。  老九复原还乡搞土改的时候,她的两个儿子已分别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牺牲了。在县里,县长专门对陈道士和朱石曹交代:老九同志虽归你俩领导,但她是革命功臣,革命的老妈妈。你们要关心她,尊重她。今后,她永远是政府重点照顾和保护的对象。  皮老九抹了一把红红的眼睛说:不行啦,拉完磨了,该剥驴吃啦。  今天的皮老九,由于过去精神受到的刺激太大,与丈夫活着的时候不一样,与儿子活着的时候更不一样。神志常常恍惚。有时候突然莫名其妙地大哭大叫。她学会了喝酒,也学会了吸烟。她知道,她现在从人下人变为人上人,是她的亲人用命换来的,她十分想念他们。觉得当这所谓人上人,当的心中空虚,空虚得害怕。她觉得,共产党胜利了,但她却失败了,失败得好惨啊!她还知道,她现在的地位、吃的、喝的,都是共产党给的,但她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恨,这个恨是说不出的,说不明白的莫名的恨。似乎共产党打下天下,坐了江山,别人都划算,都沾光,唯独她吃了大亏。  鉴于她的这种精神状态,组织上不可能再重用她。这个工作队员也是挂名而已。另外,县委也有甩包袱的意思。进了城,县委总该像个机关的样子,这种目不识丁,哭笑无常的人怎能再用?最后留在村里养起来就完了。  皮老九回到官营,没有一点儿衣锦还乡的感觉,她内心充满了恨,恨不得放一把火把整个村子烧了。  村里的人们,对这个当年用自己的大腿打倒了刘二贵,今天又顶着三位烈士亲属的革命功臣,竟有些看不透了。在她的身上,总有一层神秘的光辉。谁也不敢对她造次,见了面,大都小心地唤一声:九奶奶,您回来啦?  这时候,她的脸上总是冷冷的,嘴里含着长烟袋玻璃嘴子,说:不回来还都死在外头?
  三、驴圣石倒了  从官营走出去的陈道士、朱石曹、九奶奶这三位革命家,虽掌着官营的印把子,对于如何主持官营土地革命的大计,心里还是没有底。现在,陈道士感到朱石曹和皮老九不识字,政策水平低,且又是做地方工作的,从内心瞧不起他俩。朱、皮两位队长助手,对这位道士出身的领导,也缺乏信任。他们私下里说,这个道士吃几碗干饭,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才知道!  他们在陈氏家庙住了三天,对于村里人那躲躲闪闪的目光,那不冷不热、不远不近的语言,感到他们与群众之间还存在一种说不清的距离,觉得要把土改运动搞得轰轰烈烈,把千年古镇官营闹个底朝天,并不是那么容易。  这天陈道士对两位年轻工作队员说:按照工作程序先搞调查。你们两个不是本地人,村里人对你们没顾虑,愿意说实话。你们先到东西两个窑里去召开一些座谈会,先访贫问苦,听听大家有什么要求,然后再决定我们的行动方案。  朱石曹心想:贫与富是明摆着的,访什么问什么?建农会、斗地主、分田地,什么难的?不过既然道士主政,就等你十八般武艺都使尽了,我再出招也不迟。我量你这第一泡尿也尿不了一丈二尺长。  两个年轻队员整天走街串巷搞调查,陈、朱、皮三个领导就在庙里围着火盆拉大呱,他们拉起自己,个个都是过五关斩六将,牛皮哄哄。最后皮老九总结:咱一件黄棉祅还没穿烂。小心着点,这大庙盖着顶呢,吹鼓了屋顶可不是玩的。  陈、朱二位听了,觉得老九家四人穿黄棉祅,三人是烈士,不服不行。  陈道士说:老九同志是革命功臣。  朱石曹说:我们不如九奶奶功劳大。  皮老九说:你们都是我的儿!以后谁在我跟前吹牛皮日大蛋,我咒他八辈祖宗。在我跟前吹,县长区长也不敢,别说你们两个小黄黄!  皮老九一瓢冷水泼下来,使他们拉呱的兴趣大减。正好调查工作已进行多日,这天他们在大庙里召开全体工作队员会议,由两个年轻队员汇报调查情况。待三个领导都把烟袋点着,陈道士说:开始吧。  在两位队员翻阅记录本的时候,三位听汇报的领导同时吐出三团浓烟,皮老九说:我就看不惯翻本本的,你们没有脑子?  队员:现在的关键是,穷人对富人恨不起来。甚至有的不恨富人。说跟富人没有仇。  队长插话:他们不想分富人的东西?  队员:也很想分富人的东西。但他们觉得祖祖辈辈一个村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实在撕不破脸皮抹不开面子。谁也不愿先出头,最好是工作队把富人的东西要出来分给他们。  队长插话:我操!让我掰着嘴喂他们呢?  队员:有个别穷人抱无所谓态度,说谁家穷也穷不了三辈,富也富不了三辈。外财不发命穷人。啃不着鸟别怨脖子短。  队长插话:这是反动言论。土改跟啃鸟有什么关系?  队员:有些穷人,跟某些富人有矛盾有过节儿,就愿意斗争他,愿意分他的东西。跟某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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