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买的眼镜,才戴了一个月眼镜腿断了会戴出去吗就掉漆,并且腐蚀了皮肤,这种情况我可以去找店家理赔吗?

您现在的位置是: &
屋顶上空的爱情
摘 要:第一章上海最后的探戈夜幕降临,黄浦江两岸的灯火像遭遇了猝不及防的病毒发作,刹那间全亮了。霓虹灯川流不息地蹦跳着欲壑难填的城市欲望,十里洋场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光影在郑凡的视线里跌宕起伏层出不穷,去城隍庙的路上,郑凡对同学老豹说:“黄浦江江面上怎么有一种哈根达斯的奶油味和死鱼的腥味。“
  第一章上海最后的探戈  夜幕降临,黄浦江两岸的灯火像遭遇了猝不及防的病毒发作,刹那间全亮了。  霓虹灯川流不息地蹦跳着欲壑难填的城市欲望,十里洋场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光影在郑凡的视线里跌宕起伏层出不穷,去城隍庙的路上,郑凡对同学老豹说:“黄浦江江面上怎么有一种哈根达斯的奶油味和死鱼的腥味。”  老豹说:“上海是哈根达斯,我们是死鱼。”  郑凡和老豹约好了在城隍庙门口等同宿舍的小凯一起回徐家汇的华东大学。  小凯下午去浦东跟女朋友最后摊牌,其实是女友找他摊牌。要不是为了将女友上次遗忘在宿舍里的一双丝袜还给她,他压根就不会去,连牌都没有了,有什么可摊的?可被踹了的小凯不想此后的岁月里留下女友的任何爱情遗产,包括一双丝袜。  郑凡在一年前的某个黄昏曾经预言:一个想留上海,一个想找个研究生男友装点门面,你们之间的功利主义爱情必死无疑。  郑凡、老豹、小凯他们当初考进华东大学的时候,是抱着扎根上海的想法来的,可三年下来,他们发现这完全是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毕业前一年除了做论文,三个自以为混出人样来的研究生盲目而自负地在上海寻找任何可能的落脚点,然而,他们想留上海,上海却不想留他们。上海的高校连博士生都难留下,名校和海归的博士还得看哪个庙里出来的,郑凡有些绝望地对老豹和小凯说:“像我们这类古代文学的硕士生,只能留在古代的上海。”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夜里,夜不能寐的三个同学躺在蚊帐里讨论到下半夜一致认为:上海要是二百多年前的渔村就好了。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三个被上海拒绝了的研究生不管嘴上冒充多么潇洒,感情上还是受了重创,内心里很失面子。论文答辩已经通过,等待毕业典礼的心情如同等待着自己的葬礼,因为仪式一结束,他们在上海就算彻底死去了,户口、学籍、饭卡,连同他们的图书借阅证统统作废,所以在上海最后的这段日子,他们相当于自己料理自己的后事,心情是一个比一个糟糕。小凯去浦东料理爱情后事,他的爱情被一双丝袜活活勒死:老豹下午去延安路一家广告公司讨要课外推销脚气灵的劳务费,可公司失踪了,两百块钱劳务费没拿到,还倒贴了四块钱公交费,郑凡不忍心看到老豹对着色彩凌乱的天空无济于事地破口大骂,一见到老豹就安慰他说:“等小凯来了,我们到城隍庙吃小笼汤包,我付钱!”  郑凡的心情相对要好一些,他在网吧跟一个不曾谋面的外地女网友缠绵了整整一个下午,女网友在网上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要是不来见我,我后半辈子唯一奋斗目标就是做一个出类拔萃的女骗子,把天下所有的男人全都坑得找绳子上吊。郑凡在屏幕上敲了一个笑脸,匆匆下线了。  其实郑凡比老豹和小凯更想留在上海,父亲是皖西大别山里的一个失业了的乡村木匠,他在一贫如洗的黄昏喜欢跟乡邻们吹嘘:“我家小罐子(郑凡小名),大上海的研究生,大知识分子,方圆五百里的城市要想请他回来,没一个能请得动他。”捧着饭碗的乡邻们听得张大了嘴,嘴里灌满了渗进松叶和竹叶味道的晚风。  在父亲不切实际的煽动下,郑凡必须以最艰苦卓绝的努力来满足父亲的虚荣心栩栩如生。最后这一年里,四处找工作的郑凡几乎成了上海的一个会吃饭会喝酒的电子地图,从浦东到浦西,从嘉定到松江,大街小巷、公交线路、地铁换乘、票价高低,他信口开河万无一失。然而,他找工作的努力越大,受到的打击就越深刻。一家营销策划公司的老总从相貌上看基本上就可以断定是一个江湖骗子,他很轻浮地翻看着郑凡的求职简历,漫不经心地感慨着:“谁想出的馊主意?弄这么个古代文学专业,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不研究活人,专研究死人,你来会坏了我们风水的。”郑凡本想回一句“你门口的牌子应该换成算命公司”,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真正让郑凡绝望的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人事部经理,那个化妆很不得体、声音和牙齿却很好的女人,有意无意地流露出过气女明星的气质,她用猩红的舌头卷着比舌头更加猩红的嘴唇:“很抱歉,我们老总只喜欢古代瓷器,不喜欢古代文学。”  上海是一座对外国人和有钱人开放的城市,港台明星、外商巨贾、大款小秘们都来了,他们在“汤臣一品”买均价三千万一套的房子,居然轻松得就像买均价三毛钱一根的黄瓜。那些钱多得成了累赘的富豪们往黄浦江两岸一站,博士生都别想凑在他们身边喘气,像郑凡这类冷门专业的硕士生要是赖在上海再不走的话,要么是准备打一辈子光棍,要么就是准备进精神病院,就算硕士郑凡能留在上海的中学当老师,按老豹的话说,你这个外乡人要是能在上海买上房子,娶上老婆,那就相当于塔利班攻克了华盛顿并躺在白宫草坪上喝起了嘉士伯啤酒,简直就是睁着眼睛做梦。  郑凡觉得自己是上海这座大都市里的一颗假牙。这种毁灭性的感觉相当糟糕,于是,最近这两个月里,郑凡不再去找工作,而是一头钻进了网吧,他把一腔怒火全都发泄到了虚拟的网络上,他在网络游戏中杀人放火、偷盗抢劫、包养女明星,一种报复式的快感犹如死里逃生,可到后半夜的时候,郑凡突然又陷入了巨大的空虚和恐惧之中,他觉得这种颓废和没落的情绪只能让下一个夜晚更加黑暗,可天亮后还得吃早饭。于是郑凡在网上搜索上海之外的城市,这部小说开始的时候,郑凡的工作和女友居然在网吧里已经落实了。  郑凡、老豹和小凯在城隍庙门口接上头的时候,已是晚上七点多钟了,潜伏在夜幕中的一些窗口里漏出了《新闻联播》的声音,新闻里的生活酒足饭饱歌舞升平,整个上海都在吃晚饭,郑凡肚子里饥肠辘辘的感觉异常尖锐,痉挛的肠胃正联合造反。“再不吃饭就要肠穿孔了!”老豹说。  三人直奔城隍庙小吃街,半路上,郑凡摸了摸自己空虚的口袋,他有些犹豫了:“我还是请你们到学校门口吃牛肉面吧!”南翔包子一笼要八块,一人吃两笼肯定不够,而郑凡口袋里总共只剩下三十块钱。  被女友活踹了的小凯将手机信息打开,伸到郑凡的鼻子前:“到城隍庙吃汤包,信息是你发给我的!”  老豹说:“钱不够的话,我来凑好了!”  城隍庙的夜晚比白天更加荒诞和浮躁,来路不明的各色人等难民一样地将狭窄的老街塞得水泄不通,每个人都情绪高涨地陶醉于这种混乱的繁荣和盲目的激动,好像人活着要是不找个惨不忍睹的地方自残一回就算没活过。城隍庙店铺里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靠着老字号撑腰,无一例外地都标出瞒天过海的价格,商家面对着灰烬般的人群,心中有数地稳坐在柜台后面想象着古代姜太公钓鱼的场景。  卖汤包的店门前排了一长串队伍,食客们咽着口水眺望着远处的汤包热气腾腾并坚持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郑凡对小凯和老豹说:“这么多鱼排着队等着去咬钩!”小凯看郑凡找借口逃避请客,话说得很刻薄:“郑凡,你什么意思?我请你吃好了!”  老豹拍了拍小凯松软的肩:“你被婷婷蹬了,怪不得人家,是你没本事留在上海,你还头顶着研究生虚假的光环把人家身子占了,不要弄得这么气急败坏痛不欲生的样子,没劲!”他拽着小凯的胳膊:“走,回学校大门口吃牛肉面!”  这天晚上后来没吃成牛肉面与一条狗有关。  三个贫穷而自负的上海弃儿离开了上海的小笼汤包后漫不经心地折转到豫园九曲桥上,像是最后一次凭吊上海的遗容和城隍庙的夜色,他们拖着饥饿的身子,迈着蹒跚的步子,在九曲桥杂乱无章的人群中随波逐流。这时,一条卷毛狮子狗咬住了郑凡的裤脚,郑凡一惊,本能地抖腿甩开狮子狗,可狮子狗又嗷嗷地怪叫着咬住了郑凡的裤脚,郑凡有犯难了:“缠上我了,老豹,怎么办呢?”老豹还没说话,小凯抱起狮子狗说:“带回去,剥了皮炖狗肉汤喝!”课余时间曾经到宠物医院推销过狗营养食品的老豹对狗有些研究,他从小凯怀里抢过狮子狗:“这是条纯种德国宠物狗,一条狗的价钱比农民工一条命的钱还要贵,哪是给你炖汤喝的!”举步维艰的人群中有人说:“聚宝斋那边一个女的悬赏一万块钱找走失的宠物狗,女主人哭得一塌糊涂,比死了娘老子还伤心。”又有人插话:“这年头,有的人是宁愿养狗,也不愿养娘!”  郑凡在去城隍庙聚宝斋的路上想法很朴素,既然这条狗几乎要逼出人命来,赶紧将狗还给主人,他并没有想到用狗去换一万块钱,下午没要到工钱的老豹说:“一万太高了,给个一两千就够了。”小凯心有不甘:“最少给三千!”  他们赶到聚宝斋门口时,一个穿着时髦的三十来岁的少妇已经哭得没有力气出声了,她软软地倒在一个看上去显然是女佣的少女怀里,像一条正在作茧自缚的蚕。见到老豹抱着狮子狗来了,她一下子从女佣的怀里触电似的跳了起来,她抢过狮子狗,悲喜交加地抱着狗如同抱着久别重逢的亲人或情人:“莎莎,你好狠心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跟你一起去了!”叫莎莎的宠物狗显然没有主人激动,它睁着一双狗眼很迷茫地看着城隍庙璀璨的灯火。  小凯见美丽的狗主人抱着狗丝毫没有感谢的意思,他指着麻木不仁的美丽少妇说:“你这狗是我们主动给你送过来的,不是我们偷走的,对不对?”美丽少妇进一步抱紧狮子狗说:“不是你们偷的,它是怎么丢的呀!”  郑凡和老豹一听这话都火了,郑凡说:“明明是我们学雷锋做好事,你怎么能血口喷人!”老豹捋起袖子冲上去发难:“凭什么说这条狗就是你的?把狗户口本拿来我看看!”  这时,旁边一个女随从模样的女子从包里抽出几张百元大钞往郑凡手里塞:“雷锋都去世那么多年了,说学雷锋就显得虚伪了。看你们几位兄弟像是学生,有文化的人,知识分子,不会为一条狗的户口吵到天亮的,对不对?这几张钱拿去,买几瓶水喝!”郑凡正在犹豫着,老豹一把抽过钱:“你不要钱,就真成了偷狗贼。拿着,不买水,买酒喝去!”  在他们为几张百元大钞拉拉扯扯中,郑凡手里的一个纸质文件袋掉到了地上,竞浑然不觉。袋子里面有一篇已经通过答辩了的硕士论文打印稿和一份已经失效了的求职简历。  三人相互挽着胳膊,团结一致地向城隍庙外走去,出了城隍庙大门,老豹数了数送狗的赏金:“六百!”小凯耿耿于怀地说了一句:“明明说悬赏一万,才给了六百,跟着这么个不讲信用的主子,狮子狗还得跑。”  他们在福佑路一个灯光和桌椅都比较简陋的小酒馆坐定,点了一份红烧鸡、一份红烧鱼、一份红烧肉、一份西红柿炒鸡蛋、一盘凉拌红萝卜丝,菜上齐了后,老豹突然有了惊人发现:“怎么都是红的?”郑凡说:“红象征着革命。”失恋的小凯总觉得自己的心里在滴血,说话依然不改刻薄:“红象征着血腥和暴力!”郑凡撬开一瓶白酒给每人倒了满满一茶杯:“酒是白的。”小凯说:“白色象征着死亡!”郑凡不喜欢小凯这种酸歪歪的情绪,但他还是跟小凯碰了一杯:“我坚信,失恋只是一个开头,狼狈不堪的日子还长着呢。”  怀揣着六百块巨款的三个研究生并没有感念一条误入歧途的狗带给他们一桌子丰盛的酒肉.而是反复盘点着他们悬而未决的将来。已经结过婚的老豹准备回四川老家小县城,老豹原先在县里的市容执法队专门负责对乱摆摊点的穷人拳打脚踢,因下手不狠,经常遭到批评,老豹白天上街打人,晚上钻进宿舍啃古代文学,啃了五年才考上研究生,虽然没能借研究生跳板把乡下的老婆带到上海来,但他相当乐观地估计回去后不会再让他到大街上大打出手了,据老豹自作多情地分析,他回去后极有可能坐在办公室写乱摆摊点者被打的总结材料,毕竟小县城里研究生没几个。小凯说:“写材料也是帮凶,跟直接打人差不多!”老豹争辩说:“连间接都算不上。”小凯在老家江西的一所技工学校找到了一份教语文的工作,原先的语文老师因为没评上副高职称上吊自杀了,老豹反唇相讥说:“这相当于捧起了死人的饭碗!”小凯反击说:“读古代文学专业的都是吃死人饭的,你也一样!”同学之间喝了酒后免不了相互开涮,这几乎就是另一道下酒菜。  说起郑凡的去向,老豹说了两个字:“幼稚!”小凯说四个字:“还在做梦!”  郑凡要去庐阳市文化局艺术研究所,不是为了去研究艺术,而是为了跟一个不曾谋面的女网友打赌,老豹说:“网上的东西你也信?二十多年白活了,研究生白念了,将来你被骗得鼻青脸肿后,别说我这个当老兄的没提醒过你。”  小凯对郑凡说:“你已经决定了?”  郑凡说:“没决定的事,我不会拿出来说!”  小凯说:“跟女网友生了儿子,别忘了告弟兄们一声!”  老豹说如果跟女网友生了儿子,那也是别人的儿子,小凯附和说自己现实中的女人都没按住,你还能把电脑屏幕里的女人肚子弄大?别做梦了!  酒足饭饱后,一结账,三百零八块,跟小店老板讨价还价了足有二十八分钟,那位白胖的女老板才同意少收八块钱。老豹将剩下的三百块钱准备一人一百平分了,郑凡说:“留着吧,离开上海前,我们跟张老师还有个告别晚餐?”张老师张伯驹教授是他们的研究生导师,中国现当代楚辞研究自游国恩、陆侃如之后,几乎无人能出其右。  在华东大学站下公交车的时候,已过了夜里十点。起雾了,灯光和街市变得模糊,喝得微醺的郑凡老豹小凯拖着笨重的身子,穿过湿漉漉的雾气,急赶着回宿舍睡觉,而对这座城市的许多有钱人来说,他们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郑凡说穷人和富人的身份是根据睡觉的时间来确定的,老豹望了一眼学校门前马路上呼啸而过的小汽车:“小偷夜里也不睡觉。”小凯说:“有钱人跟小偷在本质上是自家弟兄。”  还没走进校门,郑凡的手机响了,小凯说是不是女网友怀孕了,老豹说小凯你不能把失恋当做心理阴暗的借口。马路上很吵,郑凡没搭理二人,捂着耳朵接电话,郑凡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里虽看不出什么变化,但声音却是像着了火冒着烟:“什么?派出所的也来了!”  郑凡合上电话,一时还没缓过劲来,他望着雾霭中动荡的灯火发呆。老豹和小凯问怎么了,郑凡说:“学校保卫处打来的。麻烦大了!”  深夜学校保卫处灯光惨白,校保卫处处长、派出所所长、文学院院长、研究生院院长全都来了,他们的脸浸泡在惨白的灯光里,像一张张白纸,没有温度,更感受不到温暖。老豹见这情形,插科打诨了一句:“研究生三年了,头一回见到这么多大领导。”这并不是一个开玩笑的场合,所以老豹企图活跃气氛的话像是一粒石子扔进了黄浦江,无声无息。  屋里的气氛像是一个灵堂。  一个操江浙普通话口音的老头最起码有六十岁开外,他身穿绛红色休闲西装,脚上套了一双白皮鞋,手腕上的金链粗如麻绳,这种不合时宜的装束显然是想在浑水摸鱼的错觉中冒充年轻。他在逻辑混乱的漫长叙述之后,一口咬定郑凡他们三个:“偷走了狗不说,还敲诈勒索了六百块钱,莎莎的腿被这三个王八蛋打伤,感染发烧了,眼下正在宠物医院抢救,莎莎在ICU病房里好可怜,好可怜,明天手术成功好说,出一点差错,我跟你们没完!”老头手里举着郑凡在城隍庙丢失的求职简历:“要不是这上面有通讯地址,你们就溜之大吉了!”  郑凡这才知道下午带出去的文件袋不见了,他对情绪夸张的老头解释说:“狮子狗在豫园几曲桥上咬住我的裤脚,甩都甩不掉,是我们主动送过去的。就算我们想在城隍庙偷东西,也不会偷狗,更不会伤狗,我们没必要跟狗过不去。”  老头不知哪里来的底气,声音像是从枪膛里迸发出来的:“你知道莎莎值多少钱吗?六卜万从德国买来的,汽车轧死一个人只赔二十万。”  小凯忍不住了,他攥起拳头冲上去做出准备动手的架势:“你是不是想说,你的一条狗值我们三条命?”  老头犟着笨重的脑袋:“这是你说的,我没说。”  老头身边的光头保镖对冲上来的小凯简单地推了一掌,小凯就很利索地跌坐在保卫处生硬的水泥地面上。  不服气的小凯从地上爬起来要上前论理,保卫处长和派出所长拉住了跃跃欲试的小凯。  郑凡继续耐心地对老头循循善诱:“老人家,这事我们当场已经跟你女儿解释清楚了!”  老头很失态地拍响了桌子:“那是我太太!”  见过世面的老豹按住老头过于冲动的胳膊:“很抱歉!我们实在想不到你太太长得比你女儿还要年轻漂亮。”  保卫处长、派出所长、文学院院长、研究生院院长都劝双方保持冷静,大家要是都这么冲动,此事就不好解决。  在多方干预和劝说下,控辩双方总算貌合神离地坐到了谈判桌前。  后来,大家都看出来了,这完全是老头一次无中生有的寻衅滋事,甚至是某种无赖式的嚣张。老头是温州的一个皮具商,狮子狗是送给他第三任太太的礼物。第三任太太包养了八年才升级为正式夫人,六十开外的温州皮具商自是宠爱有加.这位扶正不久的川妹子在聚宝斋买南非钻戒时跟店家讨价还价时间过长,热爱自由的德国狮子狗也许是受不了持久的冷落,也许是经不住城隍庙炫丽灯火的引诱,就擅自开小差溜了,开溜的路上被拥挤的人群踩伤了腿,所以老豹抱回来的实际上是一条受伤的狮子狗。川妹子太太和她身边的两个女佣为了掩盖对狮子狗看护的失职,就发挥集体的智慧,共同虚构了一出在聚宝斋买钻戒时狗被偷的故事,而且信誓旦旦说三人中有挡视线的,有挤在身边打掩护的,反正没到十秒钟,莎莎就不见了,莎莎在反抗被偷过程中还被他们暴力致伤,三个小偷是在听说了城隍庙的每个出口都被保安守住盘查后,才被迫将莎莎送了过来,临走还不忘顺便敲诈了六百块钱。喝了一斤多白酒的皮具商一听这话,立即报案,警方本来不想管这件狗事,可后来接到了上面的一个电话,就不敢怠慢了。皮具商目前正在上海炒房,既炒楼花,也炒现房,据他自吹自擂,他在黄浦江边跺一脚,上海楼市就会冒汗。其实皮具商并没有这么牛,只是有钱能使磨推鬼,他确实让上面为这条狗打了电话,让一屋子的人在这个夜晚为一条狗而不得安宁。  喝多了酒的皮具商提出的要求不仅无理,甚至无耻,他说敲诈勒索钱财一事,警方怎么认定就怎么处理,眼下最要紧的是郑凡他们三人今天夜里必须去宠物医院的ICU病房为狗守夜,等狗转危为安出院后,再根据狗受伤害的程度解决狗的医疗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等相关问题,皮具商撂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们必须向我太太道歉!不要以为读了几天书,就了不起了,说老实话,老子小学没毕业,你们给我倒尿壶,老子都不要。”  当年在城管打过人的老豹曾经赌咒发誓说读研究生后彻底金盆洗手不动任何人一个手指头,可听了皮具商这话后,他潜伏的野性被唤醒了,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地砸了过去:“我操你妈的,你这个文盲加流氓,简直就是人渣!”  皮具商头一偏,白瓷茶杯连同茶杯上美丽的山水在保卫处的墙上碎了,人没伤着,雪白的墙壁受伤了。皮具商的保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抡圆了胳膊直扑过来,在城管接受过训练的老豹,用脚轻轻一拨椅子,扑过来的保镖正好撞到了椅子上,派出所长和保卫处长将保镖死死抱住,派出所长说:“你们要是再这么闹,我们就不处理了,你们上法庭好了!”  文学院林院长和研究生院齐院长看双方都酒劲十足地飙上了,就分头灭火,文学院林院长跑到门外给导师张伯驹教授打电话求他过来劝劝三个学生放弃对抗,研究生院齐院长对皮具商说:“你提的要求可以慢慢商量,但前提是不能动手。”保卫处长和派出所长都附和说不能动手,这相当于一次投票表决,表决的结果迫使双方偃旗息鼓。  没人说话了,屋内是逼人的寂静,能听得到他们酒后的喘息声粗鲁而混乱。  张伯驹教授赶到的时候,事件的处理已接近尾声。派出所长和保卫处长意见高度一致,他们也看出了一些眉目,于是很明确地对皮具商说:“让三个研究生给你的狗守夜是不可能的,你不能想当然地就说狗是三个研究生打伤的,偷狗更是无稽之谈,我们不相信,你酒醒了后也不会相信。我们要证据,不要推理。现在,我们能调解的是,说服三个研究生把六百块钱退还给你!”  郑凡据理力争:“六百块钱是她们主动给的,不是我们要的。”  小凯揉着扭伤的腰帮着腔:“六百块钱退给他,栽赃偷狗和勒索钱财就铁板钉钉了。”  派出所长说:“六百块钱退给他,并不是说你们就偷狗了,而是表明你们不仅拾物不昧,而且洁身自好。”  老豹说:“我们把狗还给失主,失主主动塞给我们几张票子,我们怎么就不洁身自好了?”  这时,他们看到了导师张伯驹教授进来了,眼睛都看着导师,像是看着黑暗中的路灯,或绝望中的救命稻草。  清瘦而淡定的张伯驹教授很平静地说了一句:“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把钱给人家!”  说着转身就走了。  郑凡老豹小凯将身上所有口袋翻了个底朝天,只凑够了五百六十块钱,还差四十块,文学院林院长从口袋里掏出四十块钱,递到郑凡手里:“拿去,不用还了!”  皮具商接过钱的时候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句:“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一切缴获要归公,不调戏妇女,不虐待俘虏。”  派出所长看着神情古怪的皮具商,摇了摇头。  皮具商跟保镖走到保卫处外面奔驰车旁时,一阵夜风吹来,他用拳头砸了砸自己的脑袋,问保镖:“这是什么地方?”  保镖说:“华东大学。”  皮具商老头看了一眼黑暗的天空:“我们到这来干吗?”  一个月后,郑凡、老豹、小凯毕业了,毕业典礼还是挺感人的,并不像他们事先想象的那样成了青春的葬礼,大家穿着黑色的学位服戴上硕士帽,合影拍照,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很是开心。郑凡说穿上这行头像牧师,老豹说像教父,依然沉溺于上海失败爱情中的小凯说像汪伪政权里的黑狗子伪军。  照完相的时候,天下起了雨,学校广播喇叭里不知谁点了一首李叔同作词的童声合唱歌曲《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  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  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  欢/今宵别梦寒……  幽暗的天空下,雨声、歌声遥相呼应地渲染出一种生离死别的伤感的情绪,不知谁第一个带头哭了起来,哭声迅速传染给了每一个毕业生,他们在雨中的草坪上抱在一起,哭成一团,不知是对上海的留恋,还是对未来的绝望。而此刻的郑凡却是出奇的平静,他甚至觉得同学们有些矫情,他搂着哭得骨架松懈的老豹和小凯的肩:“我们不是说好了的吗,从今往后,按西点军校第二十二条军规的第二条执行.怎么说来着的?”  老豹小凯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雨水,跟着郑凡一起发誓:“向前,没有任何借口!”  一道刺眼的闪电鞭子一样抽向城市狭隘的天空,紧接着一声炸雷在破棉絮状的黑云后面引爆,雷声似乎炸碎了整座城市,所有的毕业生都跑到教学楼的走廊上躲雨,他们惊魂未定地望着深不可测的天空一筹莫展。  离开上海的告别晚餐是导师张伯驹教授请的客,吃饭的气氛比较轻松,闲聊的时候,他们甚至不着边际地讨论起了城隍庙事件的性质究竟是人欺负了狗,还是狗欺负了人。导师说是人欺负人,富人欺负穷人,与狗无关,毕业后三个弟子没有一个继续研究楚辞,导师张伯驹教授很宽容弟子们无奈的选择,师生的共识是,这不是一个做学问的年代,所以读研究生的主要任务不是学知识,而是学做人,学会了做人后,再谋一个养家糊口的饭碗。  导师跟三位弟子碰最后一杯酒的时候,才说出了对弟子们的忠告:“屈原精神,孔孟思想,虽昭示于天下,却不能规范天下,仅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精英想象和夫子之道,然而这丝毫不会动摇中国知识分子几千年如一日般杞人忧天兼济天下的努力,你们可以不研究楚辞,但不可忘了‘长太息掩涕泪兮,哀民生之多艰’的人之良知、心之向善、道之担当。”  告别晚宴的第二天,三位同宿三年的研究生各奔东西,他们在上海火车站分别的时候并没有流露出忧郁和伤感,好像下学期还要回来一样,很轻松地握手道别,小凯在检票口甚至还捣了郑凡一拳:“你欠我和老豹一顿城隍庙汤包!”  第二章生活永远在别处  火车离开上海的时候,郑凡的感觉很奇怪,看着窗外密集的高楼割甘蔗一样地被撂倒,他觉得从殖民地胎盘中分娩出来的上海不过是疯狂地复制了西方僵硬的大楼和轻浮的灯火,到处弥漫着糜烂的物质气息,毫无新意,所以他觉得不是上海不要他,而是他抛弃了上海,这种自欺欺人的情绪让他在火车上足足度过了二百多公里轻松而愉快的时光。  然而,随着目的地庐阳越来越近,郑凡良好的自我感觉正被呼啸的列车一点点地碾碎。已是黄昏,车窗外一轮又大又圆的夕阳正在地平线上渲染着最后的光辉,郑凡隐约看到了乡下的父亲正在黄昏里劈柴,袅袅炊烟潦草地盘旋在山区的天空,此刻的父亲压根不知道儿子即将落草到庐阳,一座封闭而迟钝的内陆城市,  十四年前一个天空飘着细雨的早晨,乡下木匠郑树被镇上执法队带走,当时正在刷牙的儿子郑凡嘴里咬着一把牙刷满嘴泡沫地冲过去阻挠:“不许抓我爸!”那位后脑勺有一绺刀疤的执法队队长一脚将郑凡踹倒在地,瘦如小鸡的郑凡跌坐在一摊鸡屎上,嘴里劣质牙膏的泡沫贱了一脸一身。  乡下木匠郑树一开始不想去割那口棺材,可庄上人都说田老七是开着拖拉机贩猪的路上被卡车撞死的,很惨,尸首都不全了,要是再拉到火葬场烧了,那就是惨上加惨。郑树心一软,去了。这一去就违反了严禁土葬、全民火化的政策,被抓走了。读初中一年级的郑凡下午放学后到找镇政府要父亲:“你们把我爸关哪去了?”政府里没人理睬这个拖着鼻涕的小孩无理取闹,一个心地善良的政府女人很含糊地安慰他说:“其实,山里没几个是火化的!”郑凡不理解人家的好意,反而责问道:“没几个火化的,为什么抓我爸?”没找到父亲的郑凡心情忧伤地回到家,一进屋,他发现父亲已经回来了,母亲告诉他说父亲被罚了三百块钱才放出来,等于家里养了大半年的一头猪被罚去了。父亲郑树晚饭一口没吃,他坐在水缸边抽了一晚上烟,后来郑凡将一个烤红薯塞给父亲,父亲没接红薯,他轻轻地揪住儿子的耳朵:“听着,等你将来考上大学,成了知识分子,就没人敢欺负你了。”郑凡没听清父亲说的话,或者说没听懂父亲的话,他听到了屋外的大山里毛竹在风声中哗哗作响,洪水一样地漫过了他家的屋顶。  可等到郑凡大学毕业的时候,压根就没人承认大学生是知识分子,大学生蝗虫一样漫天飞舞,投简历、堆笑脸、装孙子,工作还是难找,计算机、金融、法律专业还好一点,中文、历史、哲学这些专业要想找一个好饭碗,除非李白杜甫司马迁苏格拉底从坟墓里爬起来亲自招聘。所以中文系毕业的郑凡在别人找工作四处碰壁的时候考上了上海华东大学的古代文学研究生。当年私自割棺材被罚了三百块钱的父亲激动得逢人便吹:“我儿子考到大上海去了,还了得,马上就是大知识分子了,镇执法队算什么鸟东西。”庄上人沿着木匠郑树的情绪往下说:“等郑凡当上了大知识分子,回来让执法队的王八蛋们全都跪在你家门口。”  郑凡本以为三年研究生读完最起码能算个小知识分子,可不知从哪一天起,“知识分子”一词说起来有点拗口了,酸歪歪的,广告、宣传、推荐材料中只提及股票专家、经济学家、妇科专家、文化学者、策划大师、销售总监、营养导师、易经大师、职业CEO之类,没人介绍谁谁谁是知识分子。郑凡查阅过部分中国历史,发现历史上曾有过“知识越多越反动”一说,他若有所悟,觉得如今的世道,知识要是不能跟灯红酒绿挂上钩,不说是反动的,最起码是无用的。郑凡一开始有点不服气:“这么大的上海,凭什么就没有我们的立锥之地?”师兄老豹将嘴里的烟头吐到地上:“你以为你是谁,给你一块立锥之地,干上一年,你能在上海买到一个香烟盒大的平方吗?”  老豹说这话的时候,浦东“汤臣一品”的房子还比较便宜,才卖到每平米十二万。  被上海不留情面地拒绝后,老豹边打短工边等着拿了学位回老家,小凯则不遗余力地挽救着实际上已经不可救药的爱情,他并不知道上海女友的母亲在十六铺码头一边卖茶叶蛋一边坚持着上海人求真务实的婚姻立场,在上海里弄的眼里,一个没钱没房还没工作的文学硕士是战胜不了一枚茶叶蛋的。郑凡比老豹小凯的压力更大,想起父亲持之以恒地在庄邻面前言过其实地炫耀儿子在大上海的辉煌前景,莫名的惶恐几乎窒息着郑凡的每个晨昏,父亲每次打电话来问他在上海的工作落实得怎么样了,他都敷衍着说:“正在落实。”父亲意志坚定地说:“一般的单位不要去,上海市政府要是一时落实不了的话,就到上海电影厂,将来回山区拍几部打仗的电影。”郑凡放下电话,心就提到嗓子眼了,他不知道毕业后该如何跟父亲交代,一段时间里,脑子里乱哄哄的,后来他才发觉,他唯有躲进网吧的网络游戏中,动乱的心情才能平息下来。他来网吧不是寻欢的,而是来避难的,网吧就是他在上海最后的避难所,网络游戏则是避难中的口粮。  没到一个星期,游戏中虚幻的胜利和无法兑现的财富终于让郑凡丧失了热情,于是他从毒品般迷人的游戏中逃离,以“流落街头”的网名在网上四处流浪。初春一个平淡无奇的子夜时分,郑凡在“无根时代”聊天室里不经意间遇见“难民收容所”。  郑凡认为“难民收容所”当然是个男的,所以也没什么搭讪的兴趣,就在他准备闪身的时候,“难民收容所”点击了他。  难民收容所:怎么流落街头了?  流落街头(郑凡):因为没有难民收容所。  难民收容所:我是专门收留流落街头孤儿的。  流落街头:我不是孤儿,不过,你这人挺够哥们儿的!  难民收容所:怎么说?  流落街头:虽然你不会真的去收留一个孤儿,但你有这份善心,绝对是一仁义的哥们儿。  难民收容所:我为什么是哥们儿,而不是姐们儿?姐们儿比哥们儿更仁义。  流落街头:别冒充少女了,我从来没打算在网上制造一场艳遇。  郑凡迅速从网上闪开了。一开始他还对“难民收容所”感觉良好,可当“难民收容所”似是而非地暗示自己是女性时,郑凡像是被戏弄了一样,心里很不舒服,他觉得自己再怎么落魄,也不至于到网上去猎艳或找对象。要不是上海最后这段日子过于无聊和空虚,他是绝对不会到网吧来的。活了二十多年了,直到一个月前他才第一次走进网吧,说实在的,他觉得在网吧里跟那些无所事事的小混混们泡在一起把自己也降低成了小混混,然而,那个时候,除了网吧,没有更好的去处。  一个星期后,郑凡又鬼使神差地进入了“无根时代”聊天室,“难民收容所”也在,这次是郑凡主动点击了对方。  流落街头(郑凡):真对不起,上次太不礼貌!  难民收容所:没关系!网上不礼貌没人追究责任,也没法追究责任,对吧?  流落街头:下了线后,我才恍然大悟,一个流落街头的人,走投无路时,迎面遇到了难民收容所,绝处逢生,救人于水火,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难民收容所:是呀!上次我一见你进来,就觉得很神奇,流落街头的人需要难民收容所的帮助,难民收容所需要帮助流落街头的人,一个锅要补,一个要补锅,哪有这么巧的网上邂逅。  流落街头:你怎么起这么一个网名?  难民收容所:我从学校毕业后,好几个月都没找到工作,最惨的时候,我一天只吃过一个大馍喝了半瓶矿泉水,所以我想城市里要是有难民收容所就好了,我进去后的第一件事是吃五碗饭八个馒头,非让自己撑个半死。你呢?  流落街头:同病相怜。我一直到现在还没找到工作,所以就流落街头了。  难民收容所:你在哪个城市,什么学历?  流落街头:上海。华东大学文学硕士。你呢?  难民收容所(敲了一个惊讶的表情):太厉害了。我在庐阳。商校毕业,庐阳家乐福超市收银员。  流落街头:这么说,你还真是一位MM。  难民收容所:没有哪家规定男的不能当收银员,比如,我认为你就是一女生,女生找T作难,女研究生更难。我没说错吧?  流落街头:哥们儿说的没错!  后来他们又在网上遇到了几次,他们无所顾忌地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越聊话越多,越聊越投机,终于有一天,郑凡按捺不住了,进网吧前就着二两袋装的花生米喝了一小瓶二两五的二锅头,他要豁出去探个究竟。  以流落街头面目出现的郑凡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流落街头:你要是女的,我就娶你!  难民收容所:你要是男的,我就嫁你!  流落街头:你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  难民收容所:你是男的,我就是女的:你是女的,我就是男的。  流落街头:我是男生,我不跟你开玩笑。  难民收容所:我是女生,我没开玩笑。  流落街头:那我就娶你。  难民收容所:只要你放弃大上海,你今天来庐阳,我明天就嫁给你!  流落街头:说话算数?  难民收容所:当然。  流落街头:我们打赌。  难民收容所:谁不赌谁是小猪!  留上海无望后,郑凡一边在网上打游戏,跟网友聊天,一边在网上漫无目的地将求职简历天南海北地乱投一气,只要有地方招人,他就投简历,这种求职策略有点类似于普遍撒网,重点捞鱼。到六月底的时候,他投了四十多份简历只有三家有回复。古代文学专业在这个专业世俗化的年头实在是糟糕透顶,全国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都不知道楚辞是什么,广东一家造卫生纸的厂家希望郑凡去了后能帮他们写一些防火防盗的通知并张贴到厂里的重要路口,没事的时候就在电脑室帮着打印生产报表,郑凡说你到电脑培训班招一个打字员就行了,电话那头操广东普通话的人事主管说:“招过,不行,老写错别字。你读过研究生,不会写错别字!”人事主管停顿了一下问了一句让郑凡手脚抽筋的话:“看你简历中是研究楚辞的,楚辞是楚窑瓷器还是楚家祠堂?你那个‘辞’字写错了吧?”郑凡说:“对,是我写错了,去你们厂里肯定全写错别字。”东北一家民政局回复说他们下属的火葬场成立了一个丧葬服务公司,为死者家属提供一条龙服务,需要一个能给死者做挽联、祭文、悼词的高手加盟,郑凡是读古代文学的,很合适,电子邮件回复中的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客气:“我们热切期待并热烈欢迎郑先生加盟。”郑凡不愿去赚死人的钱,这让他容易想起早年父亲为乡邻割棺材被抓的事,所以他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回复。他很无奈地发现屈原留给如今的人们只剩下端午节的假期和象征性吃两口的粽子,至于谁还会为了某种道义和理想去跳江是绝无可能的,现在跳江或跳楼的大多是因为不伦恋情和不法钱财无法收场了才去跳的,少数也有婆媳反目官民成仇夫妻翻脸后一时想不开去跳的。他有时呆想,顷襄王要是能像楚怀王一样善待屈原,他老人家就不会跳汨罗江,他老人家不跳汨罗江,自己就不会研究屈原和楚辞,自己不研究屈原和楚辞,就不会被人家邀去火葬场做挽联。  郑凡和“难民收容所”打赌后,外来的邮件连打都懒得打开了,他的目光死死地咬住了庐阳,在网上漂了一段日子后,他终于看到了庐阳市文化局艺术研究所招聘“黄梅戏艺术研究人才”的启事,招聘条件是戏曲专业或文学专业的硕士生以上即可。郑凡看到这条招聘信息时心情激动得如同死里逃生,他根本来不及投简历,坐在网吧里打开手机直接给对方拨过去了电话,对方说还要考试,笔试、面试一个都不能少,郑凡说:“没问题,读了这么多年书,别的本事没有,就是会考试。”接电话的是艺研所所长,他问郑凡:“你是喜欢庐阳市,还是喜欢黄梅戏?”郑凡说:“我喜欢庐阳的难民收容所。”所长听得一头雾水。  郑凡将自己的网络奇遇告诉老豹和小凯,他们乐得差点一口气就没接上来,不是高兴,而是觉得滑稽。郑凡反唇相讥:“不要看到我幸福无比了,就用不屑一顾的嘲笑来安慰一下自己的一无所获和两手空空。”老豹和小凯继续大笑,而且还配合了摇头的动作以强化其盖棺论定的判决,老豹说:“你要是初中生,为网友私奔庐阳,我无话可说,可你是研究生,是马上就要毕业的研究生。”小凯说:“你连网友是男是女都还没搞清楚,就为这不男不女的网友把自己的前途押到庐阳这张赌桌上,哪有这等荒唐的事。”老豹说就算网友是女的,究竟是女学生、女职员,还是女骗子、女流氓;是青春靓丽的十八岁妹妹,还是风烛残年的八十岁的奶奶,一笔糊涂账。郑凡觉得这种美好的事情是一个人的隐私,与人分享隐私是相当愚蠢的,于是他不再跟老豹和小凯计较,丢下一句“嫉妒总是难免的”,背起肩包连夜赶往庐阳参加“艺研所”的招聘考试。  第一天笔试,第二天面试,一路过关斩将,所向披靡,郑凡觉得他不是一个人在考试,而是和庐阳女网友两个人并肩作战,他从来没有哪次考试和面试像这一次一样义无反顾、勇往直前且充满了舍我其准的必胜信念。面试的第二天所长就通知郑凡拿了硕士学位后立即来报到。所长郭之远对郑凡说:“我被你的才华横溢和极具侵略性的霸气征服了,坦率地说,你这样的人才到这来工作,委屈你了。”郑凡想起在上海所遭遇的冷落,他发自内心地感慨着:“所长,被当做人才的感觉真好!哪还有委屈?”  郑凡在网上对“难民收容所”没说来庐阳应聘,只是说要来庐阳看她,“难民收容所”很激动,说要陪他一起在庐阳找工作。郑凡说我只是来看看你,并没有打算让你陪我去找工作,“难民收容所”说那我们打的赌还算不算数,郑凡说算数。“难民收容所”说,那好吧,我等你见光!  郑凡在庐阳三天里并没见“难民收容所”,也没见在庐阳工作的大学同学,他甚至连网吧都没进,一是他要全神贯注地应对考试,不能分心;二是他不知道能不能被录用,心里没底:三是怕跟网友见光死。与其见光死,还不如就活在对方的想象里。第三天宣布被录用后,郑凡一激动,当场决定直奔家乐福超市给“难民收容所”一个惊喜,可就在他问好了庐阳家乐福地址和公交线路并已经站在公交车站的时候,他犹豫了,他想起了老豹和小凯的警告:“难民收容所”是虚拟的,就连“难民收容所”的性别都是虚拟的,只要相信同窗三年的哥们儿不会害他,此时他就不该去跟网友见面,见面就得兑现他们下的赌注,既然信誓旦旦打过赌,就不能不讲信用。于是,郑凡默默地走到马路对面坐上了去火车站的公交,当晚就回到了学校。  郑凡当年考上大学时父亲奖励给他一个塑料箱子,由于塑料老化,离开上海前郑凡塞书的时候塞裂了,劣质塑料开裂就意味着彻底报废,所以郑凡是扛着一个蛇皮口袋来庐阳报到的,他的蛇皮口袋里塞满了古代文学和现代梦想。  下了车,天已经黑了,庐阳跟上海比就像蚍蜉撼树,就像幼儿园孩子跟泰森站在拳击台上过招,在去投奔大学同学的路上,郑凡发现庐阳的灯火虽一路活蹦乱跳地灿烂着,但少了上海的浓艳和嚣张,直到此刻,他都没觉得自己已是庐阳人了,有那么一个短暂的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来旅游的,而不是来工作的。所有的纠结缘于他还没想好是否应该跟“难民收容所”见面。  在庐阳的大学同班同学只有舒怀和黄杉,晚上他们为郑凡接风。  如今研究生都活得举步维艰,形形色色的本科生泛滥成灾,当然不可能好到哪儿去。舒怀和黄杉这两个哥们儿约好了似的,一律混得不如意。舒怀在一家经常被银行上门逼债的民办中学教书,每月工资扣除房贷,两块多钱一包的劣质香烟都抽不起。黄杉在一家发行量极其糟糕的行业小报当记者,平时靠写一点花团锦簇的吹捧报道能捞到一些茶叶烟酒之类的小外快,按他的话说:“弱势媒体,一点尊严都没有。”  舒怀能在三环边住上两室一厅的房子,全仗着他父亲在乡下一个废弃的砖窑里违规生产鞭炮赚了钱交了首付,而黄杉连房子都没有,所以为郑凡接风只能窝在舒怀的小客厅里。舒怀买了一大堆卤菜,黄杉拎了两瓶别人送的酒,舒怀女朋友悦悦下班还抱回来一个西瓜。应该说,一开始接风的气氛还是相当轻松愉快的,舒怀说郑凡研究生毕业能回到庐阳来跟我们一起喝酒足见同学之间的感情固若金汤,黄杉说郑凡在大上海看够了“一江春水向东流”后居然还跟我们混在一起足见这研究生读了等于没读。郑凡说他在庐阳找了一个女友,大家都笑了起来,说既然为了女友屈尊庐阳,来庐阳的第一天,不去找女友报到,却跑到同学屋里来报到了,哪有这种逻辑。黄杉继续调侃着:“上海不是一个培养‘重友轻色’的城市。”舒怀的女友悦悦善解人意地说:“我觉得郑凡是一个超越了你们想象力的男人,所以他出现在女友缺席的地方,太正常不过了。”黄杉被揶揄得难以忍受,就说:“悦悦,你不带这么捧人的!”  一开始,大家嘻嘻哈哈说得挺开心挺正常的,可一瓶烈酒下肚,三个酒量都很有限的同窗说起眼下尴尬的境遇和看不到希望的未来,想到下不起馆子的窘迫人生,话就说得越来越不靠谱了  舒怀红着眼对郑凡说:“信不信?我揣着氰化钾,去滇缅边境,狠狠地干上一票,干成了一辈子花天酒地;逮到,当场咽下氰化钾,省得审来审去的还得被枪崩了。”  郑凡说:“那我就去当缉毒警,逮到你,悄悄地把你给放了。”  黄杉给每人杯里倒满酒,摇摇晃晃地从一堆鸡鸭骨头中站起来:“你们说的都是醉话,干不成的。不瞒你们说,我已经在网上,在网上漂了好长时间,我想找一个富婆,把自己的身体和青春搭一起卖了。”  悦悦看着三个神志不清的男人,一个比一个胡说八道,气得一下子掀翻了桌子:“无耻,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满地摔碎的酒杯、碗碟还有鸡鸭的残骸与酱油的汤汁一片狼藉。屋内突然安静了下来,迷你小音响里流淌出《地中海月光》的曲子,窗外一轮圆满的月亮悬挂在空旷的天上,一动不动。  郑凡很尴尬,他没想到来庐阳的第一天如此一败涂地。  郑凡背起一蛇皮口袋的古代文学告辞,舒怀上来拽住蛇皮口袋:“说好了的,晚上就住我这里,房间都收拾好了。”  郑凡看着无动于衷的悦悦,对舒怀说:“不用了,已经够打搅的,真不好意思!”  郑凡是和黄杉一起下楼的,黄杉喝多了酒,他在楼下分手时搂着郑凡的肩说:“也好,到你女友那里去住,踏实些!”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他突然警觉起来:“是女友,还是女网友?”  郑凡说:“这很重要吗?”  黄杉硬着舌头说:“女友可以住一起,女网友不行,当心被策划了。就在上礼拜,我们报社一小哥们儿跟女网友在宾馆刚洗好澡,一个抄着一把杀猪刀的男人冲了进来说小哥们儿欺负他老婆,被诈了一万六,一万六呀,再添三五千,都够到越南买一个老婆了。”  郑凡当晚住进了上次来应聘那家私人小旅馆,小旅馆埋伏在一条小巷子里,像一个昼伏夜出的小偷。一脸麻子的老板娘热情洋溢地拎了一瓶开水送进来:“还真考中了,了不起!少收你三块钱,给十五就行了,夜里上厕所出门别忘了开灯,开关在门外右首。”  郑凡躺在弥漫着一股霉味的小旅馆里,听着屋外火车的尖啸声像一把尖刀插进了城市的心脏,他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觉得自己被扔进了无边无际的大海里,海上一片漆黑,他想象不出“难民收容所”会把他打捞上岸,还是会把他按进海水里溺死。杂乱无章的大脑和身体都很累了,晕晕乎乎的郑凡刚想了一个开头就睡着了。  上班的前几天,郭之远所长让他熟悉黄梅戏的历史沿革以及代表性作品。郑凡老家山里有许多民间黄梅戏剧团,他是昕着黄梅戏长大的,还有许多父老乡亲也是听着黄梅戏死的,没几天,郑凡就对黄梅戏前世今生拿捏了个八九不离十,毕竟比研究楚辞轻松多了。真正让郑凡心神不宁的是跟不跟女网友“难民收容所”联系,联系上后的下一步怎么办?  郑凡上班的头一个星期睡在办公室里,口袋里没钱了,没钱不能天天晚上去网吧,不去网吧就没法找到“难民收容所”,也许是“近乡情更怯”,真的跟网友近在咫尺了,他却不敢去见她了。  离开上海前的一天晚上,“难民收容所”在网上告诉郑凡她的真名叫韦丽,家乐福超市收银员,从没说过谎,也不会说谎,郑凡也投桃报李地告诉她自己是研究屈原的古代文学研究生,叫郑凡,从来不想说谎,如果偶尔一次说谎了,那肯定是善意的谎言。韦丽问他的工作究竟定在哪儿了,已经确定到庐阳市艺术研究所报到的郑凡很含糊地回复:“还没最后落实,落实好了给你消息。”网友韦丽迅速敲了一行文字过来:“你要是不来庐阳,就不用告诉我了,”此时的郑凡没有坦白真相,倒不是有意说谎和缺乏诚实,而是他实在不敢面对押出去的赌注,乡下长大的孩子,没勇气玩火!  凭感觉,郑凡认定韦丽是一个单纯得可以被拐卖掉的女孩子。  舒怀打电话让他过去聊天,郑凡说我去了影响你跟悦悦的正常生活;黄杉打电话约他晚上去一个“单身俱乐部”碰碰运气,他说即使找不到女友,但碰一场艳遇的机会还是很多的。郑凡说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在庐阳有女网友。黄杉在电话里很吃惊:“你不是说女友吗,怎么变成女网友了?”郑凡说:“女网友转换一下角色,不就是女友了。你不也打算在网上找女大款吗?”  空虚寂寞的晚上郑凡跟老豹和小凯发了几条信息,得知各自按部就班地上岗就业了,也就没有更多要说的了。三位同窗的工作岗位都不如意,好像每个人的情绪都不高,所以回复的信息简单而苍白,郑凡觉得不如意的生活就是这种面貌。  艺研所在一幢红砖砌成的两层旧楼里办公,据说解放初这里是庐阳市镇压反革命办公室,反革命镇压差不多了后,这座血腥味浓重的老楼就废弃了,直到有一天自上而下的人不想看杀人而想看艺术了,就成立了艺术研究所,艺研所落脚在一个与艺术毫不相干的砖楼里是因为市里实在腾不出房子来。这天晚上,郑凡在办公室木地板上铺上草席躺在上面望着天花板上的老式吊扇发呆,想起这座老楼的历史,他就无法入眠,好像许多被镇压的反革命分子正在找他算账。天有些闷热,郑凡从席子上坐起来,掏出口袋里的钱数了数,还剩三十一块两毛,眼见着伙食费告急了,然而这个无聊而孤独的夜晚比饿肚子还要糟糕,郑凡起身关灯夺门而出,直奔网吧。  网吧里弥漫着呛人的烟草味、可乐味还有方便面的味道,网吧里二十四小时总是不断地有人在睡觉,有人在吃饭,有人在揉通红的眼睛,郑凡挑了最里面的一台电脑前坐下,他身边一个胳膊上刺了一条蛇的年轻人玩累了正趴在台子上睡觉并流出了一绺清晰的口水,郑凡知道像这种情形的网虫差不多在网吧里已经鏖战过几天几夜了。  时间是夜里十点,郑凡估计韦丽就是上全天班也该下班了。打开网页登录,韦丽果然在线。  韦丽抢先点击郑凡。  韦丽:嘿,二十多天都没见着你了,工作还没定下来吗?  郑凡迟疑了一会:没有。  韦丽:没有就回山里种地,种地也是工作。  郑凡:我读了这么多年书,你就安排我到山里种地?  韦丽:这是你上次说的,不是我安排的。  郑凡:跟你开玩笑呢,我已经来庐阳,就在你楼下。  韦丽:那你就上楼吧,明天一早我们去登记。  郑凡:你就不怕我是骗子?  女孩:只要你来庐阳工作,你是骗子我也认了。  郑凡:总有一天我会站在你面前的,你就等着上当受骗吧。再见!  上网每小时两块钱,相当于一碗牛肉面、四个包子、七个大馍,太费钱了,还没领到工资的郑凡在网上呆了不到四十分钟,就下线了。他对染了一头枣红色头发的小老板说,没到一小时你能不能少收点,小老板很好奇地看着郑凡:“头一回遇到这么问话的爷们儿,哪个星球来的?”  郑凡被枣红色头发的小老板呛得鼻子冒烟,愣了一下,他不失时机地反戈一击:“按公平交易原则,你只能收一块六,考虑到你要把头发弄得让外星球人精神失常,我决定赞助你二十分钟上网费!”他扔下两块钱硬币扬长而去。  回来后郑凡还是有些后悔,他觉得自己跟这些头发古怪并且身上刺着豺狼虎豹的人较真,简直是斯文扫地。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早晨,郑凡很小心地问所长办公室里什么时候能装上宽带,所长说所里经费紧张,夏天的防暑降温费到现在都没着落,去大别山调研黄梅戏的出差费也没批下来,再说了搞戏剧研究又不是搞市场研究,不需要上网。所长看着放在办公桌上的茶杯洗脸盆牙膏牙刷,皱了一下眉头:“房子还没租好?”  郑凡对有知遇之恩的郭之远所长连连说:“租好了,今天就搬!”  来报到的时候郑凡无处落脚,所长主动关心地说:“暂时先委屈一下住办公室,过两天房子租好了再搬出去!”而现在一个星期都过去了,他还赖在不花钱的办公室住着不走,所长的话让他鼻尖上冒汗。  郑凡立即跑去跟黄杉借二百块钱租房,黄杉给了他三百:“租房离我和舒怀近点!”  郑凡当天下午就在三环附近的城中村租了一间平房。这儿离上班的地方远,要倒三次车,可离舒怀近,隔两条马路,离黄杉也只有一站路。刚修好的三环将城中村一劈为二,这里地处偏远,环境恶劣,所以租住在这里的都是些收破烂的、做卤菜的、磨豆腐的、炼地沟油的、逃避计划生育的、偷情私奔的,还有一些下等妓女、无良小偷、打手、民工等各色社会闲杂人员。  房东老苟拖着一条残废的腿说:“要不是这屋里死了孩子,一百二十八我绝不出手。”两个月前一对做裁缝的乡下夫妻唯一的儿子喝了三聚氰胺奶粉后死了,夫妻俩哭得死去活来,不久就挑着缝纫机回乡下去了。郑凡管不了许多,不要说是死过孩子的屋子,就是死过几万人的奥斯维辛毒气室,只要省钱,他就住。  郑凡搬进来后的第二天晚上,舒怀、悦悦还有黄杉都来了,这次悦悦花钱买来了几包卤菜还有一袋花生米,黄杉在城中村杂货铺里拎了一捆啤酒,说是祝贺郑凡乔迁新居,郑凡说别拿我穷开心了,别人的旧屋成了我的新居,别人娶媳妇逼着我放鞭炮,不着调呀。其实大家都知道,不过是找个由头聚一聚。  也许是上次喝烈性酒全面失态了,所以这次压根就没人提议喝白酒。昏黄的灯光下大家一人抓着一瓶啤酒就着卤菜花生米你来我往地喝得热火朝天。悦悦跟郑凡和黄杉碰了一下瓶子:“上次我很失礼,不该掀翻桌子,还望两位哥哥多多包涵!尤其是郑凡兄初来乍到,我那般失控,真不好意思!”  悦悦道歉得很坦诚,并将那天发作的背景告诉了各位。悦悦在庐阳一家代理美国生物保健品的公司里做业务推销员,郑凡来的那天下午她在一个老板客户办公室里推销深海鱼油的时候,那位腕上套着金链的老板客户居然提出要包养悦悦,悦悦气得当场想掀翻客户的办公桌,所以听到黄杉说想被富婆包养时,被激怒的悦悦就掀翻了自己屋里的餐桌。  黄杉举重若轻地说:“你掀得对,都怪我们酒喝多了,胡言乱语。不过,我这个当年中文系的最后一个贵族怎么会傍富婆呢?”  舒怀也趁机标榜自己:“我堂堂的人民教师,更不会去贩毒。”  郑凡抹一把嘴角的残酒,反击道:“被生计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贩毒、傍富婆,脑子里闪一下这些念头,很正常。白日做梦是缓解压力的最好药方。”  黄杉反驳说:“我们受党教育这么多年,这些念头闪都不该闪一下。”  舒怀趁热打铁说:“你读了研究生,不能知识比我们多了,境界却比我们低了。  郑凡放下手中的酒瓶:“真是奇了怪了,贩毒、傍富婆,明明是你俩说的,反倒教育起我来了!”  同学之间不着边际的争论总是不了了之。屋内气氛好极了。  酒过三巡,舒怀突然将了郑凡一军:“你不是说女友在庐阳吗,人呢?”  黄杉打圆场说:“不是女友,是女网友。”  这天夜里,郑凡肚子疼得死去活来,一夜跑了六趟厕所,第二天到办公室打电话问舒怀和黄杉,都说拉得一塌糊涂,不知是卤菜变质了,还是啤酒过期了。郑凡问悦悦怎么样,舒怀说悦悦正在医院里吊水呢。  第三章网上赌来的爱情  庐阳的夏天如同一个神经分裂症患者一样狂躁不安、反复无常,早晨出门时看上去晴空万里,还没走到公交车站突然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正当你武装暴动般地挤上人满为患的公交车为躲过一场暴雨长舒一口气时,天空突然又云开雾散阳光灿烂。有那么几天,受一种叫维雅娜天气的影响,庐阳烈日炎炎的中午正是酷热难当大汗淋漓的时候,天空居然下起了蚕豆大的冰雹,冷热不均袭击下的不少人感冒发烧住进了医院,他们在医院的病床上想象着老天是不是病人膏肓了才这么折磨人的。  郑凡白天在办公室有电风扇吹,晚上回到出租屋里就像被塞进了密封的罐头盒里,身上热出了密集的痱子。他想买一台电风扇,可身上没钱,他想找所长预支一个月工资买电风扇,在所长办公室门口徘徊了好几次,还是忍住了,班没上几天,就伸手借钱,说不出口。他也想过跟同学借,可低工资的舒怀正过着牛马不如的房奴生活,黄杉刚掏了三百块钱给自己租房子,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就灭了。于是,郑凡靠一把印有“独钓寒江雪”山水画面的折叠纸扇来反抗这个不让人活的夏天,他一边扇一边想象着北风呼啸的季节,想象着“穿林海,跨雪原”的冰天雪地,然而这种自欺欺人的想象并不能解决夜以继日的酷暑,窒息的夜里半睡半醒,早上起床后,郑凡走在一如既往的天空下,脑袋里像是被灌进了好几斤二锅头,昏昏沉沉,晕晕乎乎。  郑凡知道家乐福在青竹大道168号,但他仍仅限于在网上跟韦丽联系,他觉得无论从年龄还是受教育程度来说,都不应该贸然见面,网络可以是游戏,而生活绝对不能游戏,不伤别人,也不让自己受伤,这是活着的起码责任。从屈原《天问》、《九歌》、《离骚》诗行中走出来的郑凡知道,如果一个人自己对自己都不负责,有何谈担当社会、兼济天下。  郑凡在网上尝试着向韦丽要手机号,韦丽没给,她说如果你不来庐阳,告诉你手机号也没有意义:如果你来了庐阳,没有手机号也能找到我。郑凡要跟韦丽在网上视频,韦丽也不同意。  韦丽敲过来一行字:我把真名和工作地点都告诉了你,这已经很过分了,既然我们俩是在打赌,你要是愿意赌的话,哪怕我少一只胳膊缺两颗门牙你也得认账。  郑凡迅速回过去一行字:那我要是长一脸麻子少一只眼睛,你也认账吗?  韦丽:当然!愿赌服输。  郑凡:我虽是研究生毕业,可腿有残疾,所以到现在都没找到工作。  韦丽在屏幕上敲了一个调皮的笑脸:如果你腿有残疾的话,我手就有残疾,两个残疾人在一起有可能同病相怜,也有可能自相残杀,赌前一个答案,还是后一个答案?  应当说,多年钻在故纸堆里的郑凡早就对韦丽的单纯与激情充满了毒品般的迷恋,但他每每决定跟韦丽见面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就会跳出一个个拦路虎,并且不断地强化着一种负面的和灾难性的判断,在网上拿青春做赌注,很可能会输得鼻青脸肿,这是没有理性的冲动,冲动就是魔鬼。但转念一想,自己要是不冲着跟韦丽打赌,中国那么大,为什么非得要来庐阳呢,他本身就是来赌博的,老豹在临分手前终于说过一句公道话:“郑凡,也许你是对的,日子不是用来过的,而是用来赌的,如今黄河上下大江南北整个就是一个大赌场。”  只有郑凡知道,许多个夜晚半睡半醒浑浑噩噩,除了酷热的天气,还有烦躁的心绪,见不见韦丽,敢不敢往下赌?  郑凡第一个月工资扣除杂七杂八后,两千一百六,比舒怀、黄杉都高,哪怕多一块钱,他觉得研究生就没白念,在这座二线城市里,人均工资只有一千三百多块钱。郭所长对办公室里陈旧的木地板一往情深,只要说话,总是喜欢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他对刚领了工资的郑凡说:“在我们所里,你也算高工资了,不过要是想结婚、买房子的话,你娘老子要是不愿倾家荡产花光一辈子积蓄,没戏!”郑凡盯着郭所长跟地板一样陈旧的皮鞋,说:“娘老子乡下的,我就是他们一辈子的积蓄,怎么花?”  第一次拥有这么多钞票的郑凡并没有充分重视所长的危言耸听,下班回到出租屋关起门来,他激动得掏出钱反复数了好几遍,一分不少。于是他钻进城中村一个苍蝇很多的小吃店很奢侈地点了一碗面条和一个卤猪蹄,匆匆吃完,然后直奔路边一个门外警告“未成年人严禁入内”的网吧,进去一看,网吧里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未成年人,而且里面弥漫着呛人的烟草味、发酸的啤酒味、焦煳的方便面味。郑凡管不了这些,他在一台电脑前坐定,紧急寻找“难民收容所”,韦丽不在线上,一看时间,七点四十,郑凡这才想起韦丽要到晚上九点才下班。  钱真是好东西,口袋里有钱,不仅可以买吃买喝的,就是不吃不喝,心里也不慌。所以郑凡在网吧坐下后,根本不去想一个小时上网费是一块还是三块,更不会像上次那样为多算一二十分钟网费跟网吧小老板吵得面红耳赤。郑凡从容不迫地四处游荡,游荡的感觉使他想起了多年以前的一个词,叫“盲流”。郑凡对网络的感情并不深,他觉得网络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海.找不到方向也看不清方向,只有具体的人和事证据确凿地成为目标的时候,网络才有了人的气息和温度。没找到韦丽,郑凡就在网上找老豹和小凯,一个都不在线上。郑凡想用手机给他们发一个信息,告诉他们自己在网上,可掏出了电话又放下了。三十二岁的老豹本来就不喜欢上网,回到四川小县城晚上肯定粘在乡下老婆身边,既省下上网的钱,又有利于和谐家庭建设。小凯喜欢上网,或许学校放暑假,周边网吧都关门了,反正在网上是杳无音信了。  于是,百无聊赖的郑凡在网上打开自己的邮箱,东北那家殡葬服务公司又来信了,打开一看,殡葬服务公司仍盯住他不放,信中说公司非常需要他这样的人才,如果郑凡工作还没落实的话,期待着他立即答复。信中说现在人们生活富裕了,死了人都要做挽联和祭文,遗体告别大厅两边的挽联和遗体告别时念的祭文,要求的水准很高,不是一般人能拿得下来的,只有郑凡这类的人才,方能驾轻就熟得心应手。郑凡知道,大凡挽联和祭文,基本上都要把死者的一生的丰功伟绩夸大其词地彰显出来,按说死者为大,为死者写点过头的文字也不会引起什么非议,但郑凡还是不愿自己的工作每天跟死者纠缠在一起。郑凡回信说:“古代文学专业一直是跟死人打交道,毕业后想跟活人多些交往。抱歉!”  九点半的时候,韦丽上线了。韦丽问郑凡为什么好多天不在线,郑凡说自己要熟悉新的工作岗位,很忙,工资没发,也没钱上网。  韦丽:新工作岗位在上海什么地方?  郑凡:在庐阳市文化局艺术研究所。  韦丽:你是不是因为我少了一只胳膊,就用这种温暖的谎言来安慰我?  郑凡:不是,两个星期前,我就告诉你我在庐阳。  韦丽:那我叫你上楼,你为什么不见我?  郑凡不说自己对不曾谋面的韦丽充满了戒备,而是说自己居无定所,口袋里没钱,见面连吃一碗面条的钱都付不起,过于寒碜会使韦丽一脚将他踢开。韦丽说我就是你的难民收容所,哪有把你踢开的理由,没有钱我可以给你,我有工资呀。  郑凡:如果我现在在庐阳,你明天就嫁给我,这话还算数吗?  韦丽:当然!说出你单位的地址。  郑凡:北城路148号大院,艺研所在一幢三层红楼的第二层,我在左首第三间“黄梅戏艺术研究室”上班,办公室没有空调,有吊扇。  韦丽(一个惊讶的脸):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你住哪儿?  郑凡:三环南路城中村刘里巷27号大杂院内。  韦丽:我现在就过去!  郑凡刚刚敲上“你能不能冷静地再考虑一下”,韦丽已经下线了。  城中村相当于现代都市里的一块疮疤。巷子里的路灯大多数坏了,少数亮着的灯在蚊蝇飞舞的夜空里割出一小块有限的光亮,大部分道路和房屋都沦陷于黑暗中,郑凡匆忙赶回出租屋,一开门,身后尾随着的一大群蚊子一起进屋了,郑凡点起“黑猫”牌盘式蚊香,刺鼻的烟雾缭绕在狭隘的空间里,很快蚊子就下落不明了。郑凡摇了摇暖水瓶,空了。他拎起水瓶冲进屋外闷热的黑暗中,巷口烧开水炉的秦师傅见郑凡步履恍惚,神色焦虑,又不停地抹额头的汗,就问他:“是不是失恋了?”  郑凡在惨淡的灯光下尽力控制着内心的不安:“没失恋的人也是要喝开水的呀!”  秦师傅拧开锅炉下方的水龙头,滚开的水冒着热气直冲水瓶口:“住这破地方的小年轻,没几个能把女朋友留住,一个比一个穷,装不起空调,有空调电也不够,老是跳闸。你是不是白天推销‘死光光’臭虫喷雾剂的那个小伙子?开水房里臭虫倒是没有,蚊子多。”烧锅炉的无聊和寂寞使秦师傅说话失控,刹不住。  郑凡塞好水瓶塞,说了一句:“秦师傅,我看你像个算命的!”  郑凡拎着水瓶走了,秦师傅在郑凡身后的黑暗中自以为是地陶醉着:“到我这来打水的,我掸上一眼,卖鱼的绝不会说成是卖虾的!”  郑凡的出租屋是一间大约十二平米的平房,据说这一排房子很多年前是造名酒名烟名皮鞋名酱油的作坊,甚至一度还造过名牌电视机,后来城市扩张到这里了,政府正准备严厉查处和整治,听了风声的小作坊里胆大包天的小老板们一夜之间都跑了。小作坊车间渐渐就成了来这个城市谋生的各色闲杂人员的聚居地。郑凡觉得自己混迹其中被当成推销杀虫剂的纯属正常,今天晚上,他感到不正常的是,网友韦丽怎么说来就要来呢?太冲动了。也许是说着玩的。  郑凡正在担心韦丽会不会真来,腐朽的木门敲响了。  站在面前的韦丽是一个简单而秀气的女孩,像香港女星梁咏琪,只是年龄好像比梁咏琪要小不少,他们几近荒诞的第一次见面居然没有一点陌生感,轻松得像是青梅竹马的幼儿园同学。  韦丽见面第一句话是:“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  郑凡被韦丽冒失的问话逗乐了:“《红楼梦》里贾宝玉第一次见到黛玉时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我们确实在网上见过。”  韦丽倚着门框:“你不打算让我进去?”  郑凡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开水都打来了,还能不让进?”  韦丽像是进了自己的家里一样,进屋后就嚷着:“公交太挤,渴死我了,开水呢?”  郑凡先前有些紧张的情绪被韦丽宾至如归的轻松瓦解了,他递上一茶缸凉白开:“估计你很渴,提前凉好的。君子之交淡如水!”  韦丽挤了一个小时公交车才赶过来,喝下一茶缸凉白开后,韦丽抓起桌上的一张旧报纸扇着风:“小雯跟我打了两盒冰淇淋的赌,她说在网上赌咒发誓的人都是骗子,我不是骗子,你当然就不会是骗子。”  郑凡将那把印有“独钓寒江雪”的折叠纸扇递给韦丽:“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骗子?”  韦丽将手中的纸扇猛扇一气:“你人都来庐阳了,怎么会是骗子呢?”  郑凡说:“我已经骗过你了,我说我腿有残疾。”  韦丽将腿脚摇晃的旧椅子抵住墙:“我说我少一条胳膊。我俩已经扯平了。”  韦丽被蚊香呛得咳了起来,郑凡很抱歉地说:“城中村卫生差,屋内蚊子太多。”说着就起身掐灭了墙旮旯里的盘香。  韦丽开涮郑凡说:“盘香太猛,你想跟蚊子同归于尽呀!用电蚊香片,满大街都有卖的。”  郑凡又给韦丽递过去一茶缸水:“电蚊香太温柔,城中村的蚊子不买账。我们这的小卖部都卖盘香。”  时间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水瓶里水早喝光了,出租屋里的话题好像才刚刚开始,除了神交已久,他们不仅没有“见光死”的挫败感,而且都感觉到对方比想象的还要好。郑凡知道了韦丽来自一个小县城,父母下岗后在县城里摆水果摊,自己商校毕业后大半年没找到工作,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姐妹在她饿极了的时候曾劝韦丽去歌舞厅当陪酒女郎,韦丽说了一句你真贱,扭头拂袖面去。冬天来了,饥寒交迫的韦丽曾去找庐阳难民收容所,可民政上的人说没有这个部门,只有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站,她怀揣着中专毕业证书,既不算流浪人员,更不算乞讨人员,没法收留她。年底庐阳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韦丽因相貌出众被家乐福超市录用为收银员。由于学历低,工资只有八百块钱一个月,说到收入,韦丽慷慨陈词:“资本家残酷剥削我们无产阶级,总有一天无产阶级会团结起来,反抗并推翻资产阶级反动统治。”韦丽在自考大专,她说这是《社会发展史》中说的。郑凡说自己的父母是山区的农民,父亲是乡下一个失业的木匠,母亲和父亲一起守着几亩薄地和十几只鸡鸭,一年的收入不够进县城医院看几次感冒打几次吊针,父母得了病一般都硬扛着,在乡下不倒下就不算生病,倒下了死得很快,六十岁都算高寿了。郑凡以韦丽的表述方式自嘲着:“你看,我们都是被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同病相怜呢。”说话间郑凡突然翻出枕头下的硕士学位证书递给韦丽:“网上空口无凭,这是我的学位证书。你看一下,我不是骗子吧?”  韦丽接过来,没看:“我没学位证书,我是骗子了?”  看韦丽如此敏感,郑凡举重若轻地说:“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想证明我不是骗子。再说了,就像你说的,我人都来庐阳了,你就是骗子我也认了。”  韦丽很喜欢这种破釜沉舟的姿态,情绪一下子明亮了起来:“这就对了嘛。”在漫不经心翻看郑凡的硕士学位证书的过程中,她突然惊讶地叫了起来:“你怎么都二十七啦,太可怕了!”  郑凡说:“不好意思,你才二十一,我这二十七岁高龄让你受惊了!”  郑凡说自己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将学校里的一个汽油灯打碎了,怕被老师惩罚,吓得有两年时间死活不愿上学,耽误了,大学毕业又读了三年研究生,这才把自己熬成小老头子。  韦丽说:“我是觉得你跟我差不多大.根本看不出有二十七岁高龄。”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起来,拖着一条残腿的房东老苟一清早在院子里转悠,这个彻夜失眠的男人看到郑凡出租屋里这么早亮着灯,神经一下子绷紧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将脑袋凑到窗子外面向里看,看不清。  屋里的郑凡看到窗外毛玻璃上贴着一个含糊的脑袋,起身开了门,见是房东老苟,他一时拿不准该说些什么,愣住了。房东老苟捧着一把茶壶,往门缝里一伸脑袋,见里边坐着一个年轻女孩,就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小郑呀,只要公安不过来找麻烦,我才不管你闲事呢。”  缓过神来的郑凡有些恼火地反击房东:“他是我老婆,公安找什么麻烦呀!”  这句话被屋里的韦丽准确无误地听到了。  老苟咕咕嘟嘟地喝了一气茶,终于想出了一串为自己偷窥辩护的词:“前些日子,老蒋家出租屋里一个女的卖身的时候被公安当场活捉了,老蒋被罚了两千。我不对你们这些租房户整顿纪律,那是要犯错误的。”  郑凡没理睬老苟,关门进屋了。  郑凡进屋后,韦丽从那张腿脚松懈的木椅上站起身:“你怎么说我是你老婆?”  郑凡说:“你不是说,只要我来庐阳工作,第二天你就嫁给我的嘛!”  韦丽说:“可至少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跟你登记呀!”  郑凡说:“那我们现在就去登记!”  韦丽说:“时间还早,先吃早饭,吃完早饭再去,我请客!”  郑凡说:“你到我这来,当然是我请客。”  韦丽说:“什么你这我这的,登完记,我们就是一家子了。”  郑凡看韦丽不像是开玩笑的,措手不及中,有些自乱阵脚:“见面还没到二十四小时,我们就登记了,就这么结婚了?没钱,没房,也没征得家长同意。”  韦丽愣住了:“怎么,你反悔了?”  郑凡说:“没有呀,我是怕你以后跟着我受罪。”  韦丽说:“你怕我不怕。你要是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马上就去超市上班,QQ上名单一黑,从此一刀两断!”  韦丽说着转身就要走。郑凡一把拽住韦丽的手:“我人都到庐阳来了,还有什么反悔的,走,先去登记,拿了证再吃早饭!”  走在早晨空荡荡的大街上,郑凡和韦丽真就像两个不计后果的赌徒,亢奋且不知疲倦,韦丽说:“一夜没合眼,一点都不累,神了!”  郑凡伸出手臂:“把你的手给我!”韦丽伸出手,他们双手十指紧紧地扣到了一起。  郑凡感觉到了韦丽手心里死不改悔的勇气和决心,他对韦丽说:“知道为什么不累吗?”  韦丽很直觉地回答:“因为我们没有见光死。”  郑凡说:“因为我们是赌徒!”  在一个娱乐至死的年代,严肃和神圣的事情是不存在的,也是不必要的,郑凡记得一位讲后现代主义的教授在课堂上慷慨陈词,唾沫星在粉笔灰中乱溅。  结婚不需要父母之命,不需要媒妁之言,不需要开介绍信,也不需要亲朋好友参谋把关,只需要两个人怀里揣着身份证就行了,到婚姻登记处现场照相、现场拿证,一支烟工夫就可把一生的大事搞定。然而,农民后代郑凡内心深处远没有他在网上表现的那么潇洒和前卫,也没有他在韦丽面前做出的那般轻松,他觉得如此草率的行动就像在电脑上打游戏,太随意了。太阳按部就班地升起来了,城市里的每个早晨都是重复的,而这个早晨对于郑凡来说,偷偷地拿结婚证跟偷偷地去破坏铁路或去杀人放火差不多,站在婚姻登记处门口时,与郑凡手指紧扣的韦丽问郑凡:“你手心里怎么都是汗?”  郑凡故作强大地说:“没有。那是你手心里的汗。”  韦丽松开郑凡的手:“我手心里有没有冒汗,我还不知道?你伸出手来看!”  郑凡松开手的一刹那在衣服上迅速擦了一下:“你看,手心里没汗!”  婚姻登记处要两个人的身份证复印件,郑凡要去马路对面复印,韦丽说:“我去!”  韦丽穿过斑马线进了马路对面的打字社,梦游般腾云驾雾的郑凡给黄杉打了一个电话,将昨晚到今晨的奇遇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电话里黄杉听完后笑得有些失控:“一大早给我玩幽默,想改行当赵本山?”  郑凡说这是真的,没骗你,黄杉说不是骗的,是编的:“二十一岁,长得还像梁咏琪,一下线就跟你去登记,你以为你是刘德华谢霆锋呀!”  郑凡说你要是不相信就当我没说好了,黄杉说:“我要看报纸清样,没空陪你白日做梦,晚上把新婚妻子带过来,凭两人结婚证,请你们下馆子吃火锅。”  郑凡又给舒怀打了一个电话,舒怀在电话里相当冷静:“新新人类玩裸婚也是有的,那是出于好奇,而不是因为爱情。你最好先去调查一下,看看女网友身体有没有疾病,比如先天性心脏病、脑血管畸形之类的,那可是随时要出人命的。狐臭问题不大,可以治好的。”  郑凡说这都已经站到结婚登记大厅门口了.一切都来不及了,舒怀安慰他说:“不要紧,把证拿了,晚上我们先把黄杉的火锅吃到嘴,真要是同床异梦,把证吊销掉就是了。说老实话,驾驶证、厨师证、健康证、残疾证、学生证、身份证、毕业证,所有证中,最不靠谱的就是结婚证,吊销得最多的也是结婚证,你也别太当一回事!”  郑凡想了一会,半途作废最多的确实是结婚证。  舒怀的话说得刻薄而又准确,“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终身大事在这个早晨,不,是在这个时代已失去了基本的庄严和神圣,结婚证只不过是走进婚姻的一张临时性门票,随时都会过期和作废。  韦丽手里攥着身份证复印件过来了,她问手里抓着电话的郑凡:“给你父母打电话了?”  郑凡说:“我父母在乡下,没电话。你呢?”  韦丽拉着郑凡的手往结婚登记大厅走:“我不告诉他们。”  郑凡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告诉他们也来不及了!”  办结婚证像在电影院窗口买一张电影票一样简单,民政登记人员也像卖电影票一样草率而马虎,整个过程好像还不到一支烟的工夫。走出结婚登记大厅的时候,郑凡手里攥着结婚证,脑子一时还是转不过弯来,感觉手里攥的是一张电影票,他不想把这种感觉告诉一脸幸福的韦丽,只是提醒她:“不要把证书弄丢了,晚上凭证书吃火锅!”  韦丽说:“先把早饭吃了,肚子饿坏了!”  在早点摊上,匆匆吃了一碗面条,郑凡和韦丽揣着结婚证书各自上班去了。这一天,他们所有的同事没有一个从他们的身上嗅出婚姻的气息,一切像是都没发生过。  跟所有的平淡无奇的黄昏一样,马路上蚂蚁般密集的人群行色匆匆,太阳一头栽到了摩天大楼的后面,人们脸上最后一缕自然的光线就消失了,城市路灯亮起来后,所有人脸色跟路灯一样苍黄,类似于非洲难民一样营养不良。郑凡、舒怀、悦悦看着火锅店包厢外面的马路,都说难得黄杉第一次在馆子里请客,既然来了不吃个半死不活就有点亏了,黄杉说我的亏吃大了,没想到郑凡真弄出这么个本子来。  韦丽要到晚上九点才下班,他们饥肠辘辘地边等韦丽边研究起了结婚证书。  黄杉、舒怀、悦悦把郑凡的结婚证像验证假币一样反复推敲了许多遍,悦悦自言自语地感慨着:“现在的女孩子胆子太大了,有个性!”  黄杉将结婚证扔到郑凡怀里:“假的!假证贩子那里买的。”  郑凡急得涨红了脸:“你不想请客就直说,凭什么说结婚证是假的?”  舒怀将证书拿过去迎着包厢里昏黄的灯光反复推敲着似乎也有些拿不准,不过他没说出这种感觉。  悦悦帮郑凡打圆场:“大家都没结过婚,都没见过这证,不要见了戴了大盖帽的,全当伪军待。”  舒怀和黄杉一唱一和地阐释这种误解缘于郑凡拿证这事干得让人神经崩溃,看不懂,也理解不了。  郑凡真的急了:“有什么理解不了的?像我这样没钱没房没车的穷书生,见面不到二十四小时,就把老婆娶进门,你们不祝贺我,还想审查特务一样地恨不得把人家祖坟都扒出来。”  舒怀和黄杉依然很不严肃地说:“祝贺,祝贺,我们表示热烈祝贺好了!”  郑凡见他们不是发自内心,就反唇相讥:“我知道你们看不得我幸福,没关系,幸福不是一辆公交车,不是谁都能上的,也是不该与他人共享的。”  悦悦抢上来说:“郑凡,我还是很欣赏你女网友敢作敢当的勇气的。”  郑凡很敏感:“什么女网友不女网友的,是我老婆。”  韦丽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她推开包厢的门一进来,所有人都傻了,一个清秀而纯朴的女孩,看不出半点前卫,也看不出身上有丝毫人间烟火的气息。郑凡从大家惊诧的眼神中收获了一份自信和得意,他拉着韦丽的手向各位介绍说:“韦丽,法国家乐福超市收银员,从毕业到现在天天数钱,经她手数的钱,可以买下一座城市。”  韦丽微笑着跟大家打招呼:“大家好!我叫韦丽,不好意思,我数别人的钱数得太晚了,让你们饿到现在。”大家都被韦丽轻松的情绪感染了,相互寒暄几句,各就各位。  菜早就点好,麻辣火锅里已经咕咕噜噜地沸腾了。韦丽落座前从人造革坤包里掏出结婚证:“郑凡说凭结婚证吃火锅,我带来了!”  她拿着结婚证的手悬在半空中,没人接。  黄杉有些尴尬,他凭着自己的如簧巧舌迅速改变着这顿火锅的性质:“我们不是怀疑证的真假,而是要明确这顿火锅的意义。没证吃火锅,这顿饭是同学聚会;有证,那就是给你们摆婚宴,完全不一样。来,我提议,为郑凡成功拿证干杯!”这么一说,大家都说言之有理,于是共同举杯,热烈庆祝,吃火锅的气氛好极了。  郑凡总感到庆祝得有些勉强,什么叫成功拿证?难道还有不成功拿证的,反正大家没有那种大喜临头的感觉和兴奋,显然,他们把这看做是一场有趣的游戏,吃火锅本身比他们拿证重要得多。这让郑凡心里有些被降价处理的别扭,好像自己是菜市里卖不掉的下脚菜。  悦悦挨着韦丽,将一块黄喉夹到韦丽的油碟里,两人一见如故,过于亲热的结果就是说话无所顾忌,“你年龄比我小,胆子比我大,舒怀有房子我都不敢拿证。”  韦丽无法理解悦悦的内心真实,不假思索地跟进一句:“悦悦姐是不是还想要一部车?”  悦悦摇摇头:“总觉得心里没底。”  黄杉插话问:“是你对舒怀没底,还是舒怀对你没底,怎么个没底?”  悦悦被问住了,想了一会,她说:“没底是一种感觉,而不是一个结论,具体的不好说。”她将头转向韦丽,“小妹,你说是吧?”  正陶醉于赌赢了爱情的韦丽没有那么多虚悬的感觉:“我对郑凡有底,他说话算数,放弃大上海,说来就来了。我也说话算数,昨天见面,今天我就跟他拿证了。”  黄杉显然被韦丽的坦诚和真实感动了,或刺痛了,他感慨万千地喝了一杯闷酒:“怎么好女人我们就遇不到呢?玲玲跟我好了三年多,要是不采取措施的话,孩子都会叫我爸爸了,可她走的时候连招呼都没打一声,人和洗脸池边的半瓶资生堂润肤水一同消失了。”说起玲玲跟广东一位五十多岁珠宝商结婚的事,酒喝多了的黄杉痛苦得哭了起来:“找一个五官健全的人不好吗,非要找一个门牙少了三颗的老头来腌躜我。我他妈宁要三颗门牙,也不要三套房子三辆车子。”  韦丽拿起一张餐巾纸递给黄杉,一脸的迷惘,灯光和火锅的雾气笼罩着错综复杂的情绪,话题由轻松而变得沉重起来,舒怀问韦丽:“你爸妈也不介意郑凡租住在城中村,而且隔壁还住着一个卖老鼠药的小贩?”  韦丽喝了一口火锅汤,太辣,她伸出了舌头,说话的声音也是火辣辣的:“城中村挺好的呀,隔壁有老鼠药卖,屋里就不会有老鼠。这事跟我爸妈没关系,郑凡,你说呢?”  郑凡得意地说:“当然。”看到被玲玲抛弃的黄杉和被悦悦悬挂在半空中的舒怀,一种肤浅的成就感和幸福感在郑凡心里很盲目地弥漫着。  吃火锅的后半段时间里,黄杉和舒怀埋头喝酒,不再说话,他们失语至少表明他们内心里再也不敢小看郑凡和韦丽。  散伙的时候已是夜里十一点多了,火锅店门口,闪烁的霓虹灯下,他们正准备一同挤公交车回去,韦丽接到了一个电话,韦丽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她对着话筒说:“我在新城火锅店门口。”  一行几人很诧异地看着紧张而焦虑的韦丽。郑凡问:“怎么了?”  这时,一辆黑色的帕萨特小轿车停在他们面前,车上下来一个中年男人,他拉起韦丽就走:“快,快上车!”  韦丽对郑凡仓促地说了一句:“我有急事!”话音还没完,车门就关上了,车子疾驰而去。  黄杉满嘴麻辣的气息,他吐掉嘴里的烟头,硬着舌头说:“这叫什么话,新婚之夜,新娘子被人家塞进小轿车拉跑了!”  喝了不少酒的舒怀也失去理智地跟着起哄:“吊销执照,证件作废!”  郑凡将脸凑到黄杉和舒怀的面前,一字一句告诉两位同学:“你们知道吗,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信任韦丽,这个人就是我!”  悦悦拽开了舒怀,安慰郑凡说:“他们酒喝多了!”  夏天的夜晚讳莫如深,街灯在固定的位置上按部就班地亮着,一绺微弱的风滑过街市,郑凡看到灯光简单地晃了一下,夜空纹丝不动。  第四章婚姻是一桩合同  郑凡晚上回到出租屋就像在上海读书时回到了学生宿舍,连鞋都没脱,往床上一倒。他正在想着这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没想好开头,人就睡着了。昨夜跟韦丽见面一夜没睡,晚上又喝了点酒,郑凡实在撑不住了。  夜里郑凡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走了很远的路,喝了很多水,终于汗流浃背地来到了一个盛开着鲜花的广场,广场上鼓乐喧天彩旗飘扬,几百对穿着燕尾西服和洁白婚纱的青年男女正排队走向广场中央,一场惊世骇俗的集体婚礼即将开始,郑凡像小偷一样挤进队伍,一个维持秩序的警察手里拎着警棍很不客气地将他拖出队伍,并且凶狠地教训道:“集体婚礼是政府举办的,你要是存心破坏捣乱的话,我现在就把你铐上!”说着就在腰里摸出了铮亮的手铐,郑凡苦苦哀求说:“我不是来捣乱的,我是真心实意来参加集体婚礼的!”陶醉于新婚幸福的青年男女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警察也笑了起来:“就你这模样,还参加集体婚礼,新娘子呢?”这时郑凡才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孤家寡人,身上套着十三岁那年被镇执法队长踹倒在地时穿的那件脏兮兮的蓝布褂子,而且上面还有一块鸡屎污迹,郑凡从怀里掏出结婚证,说我有证,警察连看都不看一眼:“网上打赌赌来的结婚证,是假的,玩游戏也当真?你脑子起雾呀!”接下来的梦很混乱,韦丽变成了动漫女人,在电视屏幕上机械而僵硬地蹦跳着,说话声音像鸟叫,听不懂:过了一会儿,自己又在乡下的山场上跟父亲一起采摘起了核桃,好像父亲对他说,卖了核桃后,就给他买一个越南女人做老婆……  第二天早晨的阳光如期而至,醒来的郑凡望着窗外阳光久久发愣,他沉溺于梦境中的细节,始终想不明白自己已经结过婚了。想不明白就不想了,现在需要的是面对现实,郑凡起床后到院子里的水龙头边洗好脸刷好牙,掏出手机准备给韦丽打一个电话,正在考虑说点什么时,韦丽的电话来了。  跟韦丽一同在家乐福打工的小雯被一个四十多岁的网络骗子骗去了三千块钱,还骗去了身子,小雯怀孕后,镶着一颗烤瓷牙的网络骗子彻底消失了,小雯姑娘在韦丽拿证的这天晚上,一时想不开,爬上六楼楼顶准备一跳了之,小姐妹吓得抱在一起,哭成一团,超市经理苦口婆心劝说小雯想开点,为一个骗子跳楼,不值,可没用。小雯跳楼前荒唐无理地非要见韦丽一面,她要当面责问韦丽凭什么自己在网上遇到了骗子,韦丽遇到的就不是骗子。  黔驴技穷的经理只好给韦丽打电话。  跟着经理的车赶到现场后,韦丽对小雯说:“你先下来,我正在调查‘流落街头’是不是一个骗子,落实了后,我陪你一起跳!”  小雯见韦丽已经怀疑网友是骗子了.心里好受了许多,所以在放弃自杀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韦丽,你遇到的肯定是骗子,网上的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经理自作多情地附和着:“对,没有一个好东西。我从来不上网。”  韦丽呛了经理一句:“大庭广众下的骗子比网上的骗子更多。”  一夜未睡的韦丽在电话里跟郑凡说了一下事情的大概,并强调小雯目前情绪还是很不稳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经理让她看住小雯。韦丽很疲倦地说:“我还要陪小雯几天,真的很对不起!”  郑凡很轻松地说:“只要小雯不跳楼,没问题!”  拿了证的郑凡一整天都很恍惚,他没觉得自己已经走进了一桩婚姻,只是觉得打赌赢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对下一步生活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韦丽不过来,可以让他冷静地把有些问题想清楚。他住的地方离舒怀最近,无所事事的晚上,他准备找舒怀聊聊,可出了门,转念一想,舒怀也许跟悦悦正在享受夜晚二人的浪漫爱情呢,去了不是搅局嘛,于是他骑着一辆刚买的二手自行车去找黄杉了。  黄杉租住在带厨卫的一居室筒子楼里,见郑凡来了,他有些意外:“怎么,新婚蜜月就玩逃婚?”  郑凡说了昨晚事情的真相,黄杉拍着郑凡的肩头,说:“你小子有福!酒醒了后,我琢磨出来了,韦丽真的不错!”  郑凡说:“我好像还在梦游,毕竟没结过婚,长这么大,连恋爱都没谈过,一点经验都没有。”  黄杉吐出嘴里的烟头:“跟韦丽不算恋爱?”  郑凡说:“最起码到现在为止,我也不知道算不算。”  “确实,这年头奢谈爱情,就像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太太涂脂抹粉后要参加国际名模比赛,不着调的事。”他指着屋里的大床,对有些迷惘的郑凡说:“这张床上,你知道重复过多少甜言蜜语吗?”  郑凡摇了摇头:“不知道。”  黄杉对着六尺宽的大床踢了一脚:“做成录音带够你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听上好几个月,现在没了,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留下。如今我们要是还扯什么爱情,那就太幼稚了!我为什么看好你跟小韦?因为你们没有爱情,却有信用,网上打的赌都能兑现,太伟大了!两个讲信用的人比两个讲爱情的人要可靠得多,你看人家小韦一不要房子,二不要车子,如今有几个女孩子能做到?”  郑凡觉得黄杉言之有理,但把他们归类为与爱情毫不相干的两个赌徒在兑现赌注,郑凡面子上过不去,于是他反驳说:“没有爱情,信用是不需要兑现的,兑现的信用也是没有意义的,又不是做生意。”  黄杉似乎不想跟他讨论这些话题,他说要出门去相亲,报社一个拉广告的同事给他介绍了一个野模特。  他们一起出门,摸索着走进黑暗的楼道里,分手前黄杉对郑凡说:“你跟小韦先把夫妻之间的事办了,然后再去考虑婚礼、买房的事,听我的没错。”  郑凡有时会觉得韦丽是自己诱骗来的一个女孩,是他在网上设套用激将法把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的女孩忽悠到了这间老鼠都不愿赏光的出租屋里的,这种夸张放大的联想使他对自己充满了敌意和鄙视,所以面对即将开始的全新而陌生的日子不仅束手无策,而且很心虚。出租屋里腿脚乱晃的床上死过一个无辜的孩子,霉迹斑斑的墙上终日晃动着一家三口绝望的表情,这让郑凡备感压抑,压抑的还有自己眼下一穷二白、居无定所的现状,就这么个破屋里,突然要多一个以妻子名义住进来的人,郑凡的烦躁不安在出租屋里与日俱增。冷静下来后,郑凡终于明白了,他得首先把脚踩到地上,而不是让想象飞到天上,于是他开始考虑买一点石灰水将出租屋里旧生活的阴影刷白,还得买一个蜂窝煤炉加上必不可少的锅碗瓢盆之类,床单枕头要换新的,即使再寒酸,屋里也要收拾干净。韦丽进门前,最大的一笔投入是电视机。新的要一两千,口袋里钱不够了,郑凡准备去二手市场买一台旧的。  基本的生活必需品还没置办齐全,第一个月的工资已花光了,跳蚤市场的一台二十五寸的旧彩电就花去了五百二十块。墙壁粉刷买不到石灰水,建材商店的人告诉郑凡,石灰水乡下早都不用了,城里用的都是乳胶漆或贴墙纸,一桶好一点的乳胶漆要一百多,太贵了,刷石灰水只要十多块钱,郑凡有些犹豫了,他想人不是活在墙壁上的,留些钱买生活必需品,于是,他从办公室带回了两大摞过期的报纸,花两块钱买了一大瓶糨糊,将墙壁四周糊满了报纸,报纸上的大好形势密不透风地包围了这个寒酸的空间。  已是拿证的第六天,小雯被父母接回老家去了。一清早,韦丽给郑凡发来了一条短信:“小雯不想死了,可这会儿我想死。”郑凡很吃惊,打电话过去问为什么,韦丽在电话里忍无可忍地叫了起来:“我想你想死了!”郑凡说屋里还没完全收拾好,还缺两条毛巾和一双拖鞋,你要能忍受我这阿富汗难民收容所,今晚下班就过来。  韦丽说只要不缺你就行了,一下班就过去:“要不要我带一盒电蚊香?”  乡下表舅是午饭后摸到市艺术研究所的.他一见到郑凡就号啕大哭起来,眼泪鼻涕一把地说:“大外甥呀,四大门亲中就数你官最大,最有本事了!你可得给我做主呀!”  郑凡给表舅倒了一杯水,让他坐下慢慢说,表舅稳定了情绪后掏出了自己带来的烧饼,他只咬了一口,就没再吃了,他说乡下表弟在县城卖梨跟城管干起了仗,因为一位省里的大领导要来县里视察,县城所有主干道两边都不许摆摊,沿街卖梨的表弟刚摆好摊还没开卖,城管上来就对着筐子狠狠地踢了两脚,声音也很凶,表弟说,你不让卖就不让卖,干吗要踢我梨筐。表长这么大,连恋爱都没谈过,一点经验都没有。”  黄杉吐出嘴里的烟头:“跟韦丽不算恋爱?”  郑凡说:“最起码到现在为止,我也不知道算不算。”  “确实,这年头奢谈爱情,就像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太太涂脂抹粉后要参加国际名模比赛,不着调的事。”他指着屋里的大床,对有些迷惘的郑凡说:“这张床上,你知道重复过多少甜言蜜语吗?”  郑凡摇了摇头:“不知道。”  黄杉对着六尺宽的大床踢了一脚:“做成录音带够你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听上好几个月,现在没了,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留下。如今我们要是还扯什么爱情,那就太幼稚了!我为什么看好你跟小韦?因为你们没有爱情,却有信用,网上打的赌都能兑现,太伟大了!两个讲信用的人比两个讲爱情的人要可靠得多,你看人家小韦一不要房子,二不要车子,如今有几个女孩子能做到?”  郑凡觉得黄杉言之有理,但把他们归类为与爱情毫不相干的两个赌徒在兑现赌注,郑凡面子上过不去,于是他反驳说:“没有爱情,信用是不需要兑现的,兑现的信用也是没有意义的,又不是做生意。”  黄杉似乎不想跟他讨论这些话题,他说要出门去相亲,报社一个拉广告的同事给他介绍了一个野模特。  他们一起出门,摸索着走进黑暗的楼道里,分手前黄杉对郑凡说:“你跟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眼镜没一只腿怎么戴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