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小受逃婚把小攻的飞船撞进黑洞视频纪录片全集 小受好像被注射了什么药 不受控制

  严维常说,人活著要像人来疯一样,生气可以,一会就好。

  他像往常一样,口袋里揣满了打游戏机的硬币,叮叮当当的穿过马路,那时候街上都是单车,偶尔来几辆三轮车,後面的木板上搁满花盆。

  四、五辆计程车开在马路上,还有能当公共汽车使用的面包车,一次能装十几个人,绕著固定的路线打转。私家车不多,至少不是很多,没怎麽被车子废气舔舐过的天空颜色湛蓝。

  车祸发生的时候,硬币从严维的口袋里滚出来,爬满人行道。

  他觉得疼,想睁开眼睛,可是睁不开,努力地使劲,拔开一条眼睛缝,又没劲了。

  严维想,我合合眼,一会就好,拖著郁林那个累赘,家里还养了一只猫,不能轻易翘辫子的。


  「睁开眼睛看看我。」

  「进食时,要保持背部直立。等患者吞咽好了,才能喂第二口。」

  「要经常活动躯干关节,保持腰背的功能。」

  「看著我,维维。」

  「多推著他去草坪转转,看看外面。外部刺激对促醒是非常必要的。」

  「交流的时候,语速要慢,语气要温和。」

  「可以经常给病人唱些老歌,尤其是他喜欢的,注意观察他的神态,是否在注意听。」

  「医生,医生,他朝我笑了。」

  「微笑是不受大脑皮层和丘脑控制的,即使在意识丧失的情况下也能发生。」

  「他背上和臀部都长了褥疮,以後褥子要保持乾燥清洁。」

  「皮肤有轻度破损,应该用碘洒涂患处,一天两次。」

  「为什麽他还不醒。」

  「郁先生,是否确定开始请看护?」

  「是的,我已经无法忍耐了。」

  严维从高中时就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特长是挤公共汽车。

  出门步行十五分钟,就能看见车站。等车人看见车子总是一窝蜂地挤上去,壮的撞人,瘦的被撞,上了车的鼻青脸肿,上不了的眼冒金星。他们中学的孩子挤车都有绝活,该如何侧著身子往前钻,有讲究。

  严维更特别些,他每次远远瞧见汽车,车没停稳就跳上去,死死扒住车缝。

  门一开,後面的人往前挤,就把他先挤进去了。

  郁林第一次看见严维的时候,他正扒住车门,没二两肉的身子随著车身的颠簸左摇右摆。

  那天,站台上站满了人,严维第一个上车,坐在靠窗的座位;郁林最後一个上,几乎没个站脚的地方,来来回回地被车门夹住。

  严维总说:「开学做新生致词的人是个孬种。」

  就算後来熟了,一去学校餐厅、小吃店、收发室等所有要排队的地方,严维就说:「小林子,你坐,你看包,排队你不行。」

  他总能挤到最前面,买两个人的饭,抢糖醋鱼,掌勺的大爷一见严维就有了笑模样,一勺一勺地往饭里浇汤汁。

  严维总给郁林取外号,心情好了叫小林子,心情不好了叫郁木木。

  那个时候的郁林很宽容,他叫严维为严维,直到某个暑假的某个铁架床上,他叫了还在抵抗的严维一声维维。床单上全是汗,皱巴巴的,出了点血。

  「你真狠。」严维咬牙切齿的说。

  有他在,学校松了严了,都是一场疯魔。郁林在学校里官做得越大,严维就越能折腾。从开始的玩火花糖纸片,到後面玩金银闪卡,大伙像水手跟著船长排著队跟风。

  等大家都在外套里套薄毛衣的时候,不知道谁说九四年的硬币含银量高,值钱。

  严维把郁林的储蓄罐砸了,从三百个硬币里翻出四十几个九四年,拿到学校,一枚一枚的排开。等炫耀够了,又全塞进游戏机。

  严维最奢侈的时候,买了个游戏机,一听说哪家没大人,就操起家伙往人家里跑,打坦克,打飞机。算好时间,等家长快下班了,脚底一抹油就撤。

  只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有次游戏机怎麽也调不好,把人家的电视机给报销了。挨了一顿揍,这才收敛了不少。

  他外婆每月就领那麽点钱,能玩的东西十分有限。但偏偏每个人都打心底里觉得他活得有意思,有乐趣。看著他每日里翻腾,生活就成了一件极有希望的事情。

  第一次看见严维哭,也是在这个冬天。

  郁林买来了饭,饭上还搁著两个热腾腾的包子。严维一口没吃,闹得脸红脖子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郁林不会劝人,在旁边陪著,看见他哭的直打嗝,还帮他拍背,顺气。

  严维好久才憋出一句。「我难受。」

  过了会,「郁林,我上课的时候睡了一觉,梦见我们分手了。」

  现在回头想想,严维,九七年,都是过去的事了。       

  严维车祸後的八年零十一个月,阳光照在他的眼皮上,看护拿著温热的毛巾,帮他擦著脸,直到双颊都有了血色,看起来像个健康的大苹果。

  比起隔壁房间只放著心电监护插尿管的病人,这里还多放了两台肌肉按摩器和感官刺激器。长时间的流食和营养针,虽然没能让他运动练出来的好体格安然无恙,也不至於过分萎缩。

  严维的手指动了一下。

  看护解开他的病服,用大毛巾蘸了热水,用力擦著,连身体也被擦得发红。方便易脱的松紧带裤子,一下就被扯到膝盖。像洗布偶一样,看护为严维胡乱地擦了擦下体,彷佛那里是真正的海绵。

  女人麻利地把他的身体翻过去。比起用手抠出粪便,定期更换纸尿布的护理,这样的工作实在算得上清閒。

  严维的手指又动了一下。


  富康医院,从住院区六楼的窗户看下去,可以看见医院门口的大水池,中心立著一块爬满苔痕的大石,二十多条金鱼长著肉瘤一样的眼睛,在池子里游动。

  主治医生就站在门前,看著还在努力挪动手指的病人。

  虽然眼皮还是无力地耷拉著,眼珠子却在眼皮下不停滚动。活体徵兆出现的太过姗姗来迟,以至於医生重复验证了许久。

  据看护工说,严先生恢复意识是在五分钟前,不过瞧他的样子,似乎要更早一些。

  五天後,崔东照常记著病历,谨慎地使用催醒药剂。

  「能说话了吗?」他拿著病历,戴著一副无框银架的眼镜,长相斯文,左手插在医师袍的口袋。严维的眼睛已经可以睁开了,看上去精神健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被他记了下来。

  「郁林这兔崽子哭死了吧。」

  记忆和发声组织都没有问题,不过仍需确诊。

  医生从胸前的口袋拿出枝钢笔,和病历一起塞进严维手里,「能写字吗?写几个字。」

  那只手真抓紧了钢笔,过了很久,才开始动笔。

  崔东把头凑过去,见上面写著:毛病。

  过去不乏有车祸後丧失书写能力的病例,不过严维看上去只有性格方面有些小问题。

  看护像往常一样端著盆子进来,大毛巾,温水。

  严维说:「不,不,换个人。她上次差点把我弄残废了。」

  医生想了一会,被单一掀,脱了病患的裤子,露出两条瘦腿,戴上塑胶手套,开始察看他的下体。除了包皮被擦破了个口子,一切完好。

  崔东把手套取下来,开始找消毒的碘酒。医院里刺鼻的酒精味,闻久了还有点香。严维连上药都不老实。

  「院方已经通知了郁先生这个好消息,现在估计已经坐上了加拿大返华的航班。」

  严维噗嗤笑了一下:「郁林?他?」他的脑袋陷在白色的病床里。

  「那小子单车都是我借他的,哪来的钱,大叔你说笑。」

  崔东崔医生沉默了一会,看著严维长满软毛的脑袋。病患还以为自己刚刚成年,但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一辆宾士S500停在空閒的车位上,看上去作了不错的保养。

  郁林在驾驶座上坐了一会,松了松领带,似乎有些呼吸不顺。副驾座的严惜背著双肩包,里面是几本分量十足的钢琴谱,比郁林先一步打开车门。崔医生站在医院主楼的台阶顶端,靠著水泥柱等著他们。

  郁林下了车,那是个连发尾都细心修剪的男人,看上去高大,寡言冷漠。大热天穿著随时能坐上圆桌会议厅的三件式西装,汗腺似乎并不发达。严惜穿著衬衣牛仔裤,他站在阳光下,倔强清秀的眉眼和严维有些神似。

  「乘中间电梯上六楼左转,六一一病房。」

  郁林说:「我知道。」

  崔东摸了摸鼻子,「太久没来,我怕你忘了。」

  那两个人从台阶走上来,一前一後,自动感应的玻璃门向两侧滑开,崔东看了眼严惜,那是个该去唱诗班弹竖琴的漂亮孩子。「郁林,今天就急著带他上去,有些操之过急了吧。」

  郁林的步子缓了下来,顿了顿:「严惜,在大厅等我。」

  他摸了摸严惜的头,进了专用电梯,左上方的摄影镜头安静的挂著,可它们确实在运作,投射在终端显示器上的影像,会有人观看,分析,再删除。

  切割完美的镜面,贴在四壁,擦得光亮的黑色大理石地板,足以让任何人无所遁形。

  郁林走出电梯,左转。医院翻修後,墙壁的上半部分被漆成白色,下半部分被刷成淡绿。他拧开门把,看见严维躺在病床上,戴著氧气罩。严维想把氧气罩摘了,被郁林制止。

  「戴著罩子说不清楚。」严维说,声音闷声闷气的,呼吸让半透明的氧气罩蒙了层白雾:「你看起来像是郁林的叔叔。」他说著,挑著半边眉毛。

  明明已经成了个苍白消瘦的男人,还在用这样桀骜的语气。

  「我不是。」郁林在窗边坐下,那里放著小茶几,座椅,男人双手交叉著,似乎在斟酌最委婉的说辞。

  严维盯著他,过了好一会,突然展颜笑了。「小林子。」

  男人沉默著,太阳穴隐隐作痛,咖啡般的苦味在唇齿间四溢。郁林勉强笑了笑:「啊,是我。」

  严维笑得眉眼弯弯,还是一点点挪动右手,把氧气罩挪开了一些,「坐过来啊。」他拍著身边的被褥。

  郁林把西装外套脱下,放在椅背上。这个人一直很安静,但和过去比起来似乎又有些不同,像是风,无声无息的扑过来,撞翻,卷走,搅乱,连根拔起。

  端正的五官,眉毛细长,薄嘴唇,眼神沉默而锐利,注视的时候能让人喘不过气,衬衣扣子每一颗都扣的严严实实的,禁欲派的作风。

  「坐过来啊,」严维看著慢慢靠近病床的郁林,「你太高了,我看不到。」

  男人蹲下身子,严维的手从有些宽大的条纹病患服伸出来,慢慢摸著他的脸,还有漆黑的短发。严维咧著嘴笑:「看到我,你一定高兴死了吧。」

  郁林沉默著,严惜的影子从探视窗口上晃过。他眉毛又皱紧了几分,站起身来,把严维的手小心的塞回被单下。

  「小林子!」严维提高了声音,不悦地大叫起来。

  「唔。」男人模糊应了一句,心不在焉的语气。

  「傻瓜,害羞什麽,」严维又笑起来,声音放轻了些,像情人间的耳语:「想我吗?」

  「维维,」郁林叹了口气,叫出这两个字,不但陌生,还像脖子上挂了一道千斤重的枷锁:「好好休息。」他有些敷衍的拍了拍严维的头发。

  「你不怎麽黏我了。」严维在他背後抱怨著。

  郁林拿起外套,走出病房,和等在门外的严惜对视了一眼。从严惜身上能找到另一个人的影子,只是更年轻。

  崔东把病历夹在腋下,微笑了一下,「睡美人醒过来就不可爱了,对不对。」

  崔东感受到郁林凛然的视线,耸了耸肩膀。

  严惜轻声说:「我对不起他。」

  郁林伸手握住严惜的手,用了些力气。

  严维进行复健的时候,是个很配合的病患。复健师一手握住他的关节近端,另一手握著手掌,缓慢地活动关节,直到引起疼痛时为止,每天要重复三、四次,时间由短至长。期间郁林也来看过几次,隔著玻璃,没进去。

  严维每天都得出一身的汗,抬手、伸脚、屈伸转动,缓慢站起、行走、下蹲,如果完成的好,还要额外配合拉绳、提物。

  严维总跟复健师閒聊:「我真倒楣啊,醒了一觉,人就老了。」

  复健师话不多,针针见血。「你不算倒楣。知道我们医院最小的手术是什麽吗?」

  严维眨眨眼睛,「割双眼皮?」

  复健师笑了:「是胆囊炎,前年有个人做这个,结果麻醉失误,也成植物人了。」她拧开自己的保温杯,喝了口茶提神,「人命就是这样。生啊,死啊,一个念头的事,说不定哪天轮到谁。

  「听过金圣叹吗,点︽水浒︾的那人,临上法场时自己害怕,想提早解脱,就和排他前面的犯人调了位置,结果他的头刚砍下来,皇帝的赦令就到了。」

  她说著,看看了表,「耽搁了五分钟。把哑铃抬高点,手别抖,你以为你在导电啊。」


  崔东拿著病历往病房走去的时候,被郁林叫住了,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反扣著,窗帘放了下来,光线有些暗,那人的宝石袖扣微微发著光。郁林问:「他怎麽样了。」

  崔东笑著:「不怎麽样。我们把附近的镜子都拆了,把他当小孩子哄。」

  郁林皱了下眉头:「这不是长久之计。」他向前走去,感应灯一盏一盏的亮起来,桔黄色的灯光投在狭长的走廊上,又从远处开始熄灭。「我想和他谈谈。」

  崔东翻翻了病历,又啪的一声合上。

  郁林已经拧开了六一一的房门,床头的小瓶子里放了一把红色酢浆草,被褥叠著,百叶窗半开,阳光被遮挡成斑马线的形状,一道道铺在地板上。崔东的声音从走廊上传来:「房里没人,现在是四点十五分,是室外的复健疗程。」

  男人沉默著,用手指挑开百叶窗的扇片。崔东站在门口,笑了笑:「他们在草坪,这里看不到。」


  他说的那块草坪,是去年新翻种的斑雀稗、钝叶草草种,现在已经绿油油的一片。看护工帮严维借了小轮椅,靠石墙停著,墙上嵌著块长八米高两米的黑色大理石,上面写著募捐者的姓名,严维此时正扶著墙练习走路。

  郁林的黑色皮鞋微微陷进柔软的草地,严维看见他,眼睛一亮,「嘿,小林子。」旁边恰好有几个散步的,家属举著点滴瓶,听到严维扯著嗓子,都笑起来。

  郁林的神色一下子冷了,半天不说话,似乎憎恶这个称呼。有颗皮球在草地上滚著,停在严维脚边。他犹豫了会,弯腰抱起来,在手上玩了一会。

  一个穿著吊带裤的小男孩跑过来,定定看著他。严维这才如此梦醒,把皮球递过去,「给。」

  那小孩接过後鞠了个躬,笑著说:「谢谢叔叔。」

  郁林顿了一会,仔细地观察严维的表情。

  可严维还是笑嘻嘻的,扶著墙又走了几步,才说:「也是,你要老了,我也该老了。」

  那块黑色大理石磨的光可鉴人,映著严维的脸,那是一张成年人的面孔,头发理得短短的,苍白,残留点俊秀。

  「小林子,」严维发了会愣:「我在床上躺多久了。」

  郁林微垂眼睑,语气淡淡的:「八年十一个月零五天。」

  严维吐了吐舌头:「真久啊。」

  淡金色的阳光镀在人身上,照著他的眼睛,像多了层鱼类的虹膜。细小的微尘像蒲公英一样飞著,严维往前走了半步,换了个笑容,往郁林耳边凑去:「你没有找过别人吧。等我好了,再帮你泄火,好不好。」

  连严维都只是隐隐约约地记得他们是怎麽认识的。郁林从高中起,个子就比别人高了一截,站在队伍最後面,不喜欢说话,一直不怎麽合群。他成绩好,解题很快,像个小计算机,没有转笔、咬笔的癖好,写完後就趴在桌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睡觉。

  那时候严维总抢著收卷子,收的时候袖里藏枝笔,装模作样地清点一次,再清点一次,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自己考卷空白的那几个地方都给填上了。

  他收郁林的卷子向来是用扯的,那张纸压在郁林胳膊下,一扯,郁林就醒了。半抬著头,眼珠子漆黑湿润,像是能把人吸进去。

  男学生总喜欢偷偷谈论女学生。女生校服是件蓝色短袖衬衣,外套黑色吊带裙,学生之间都叫它围裙。尺码做的不怎麽准,只有少数几个人穿起来合适,更多的时候大如水桶。

  谁穿著校服好看,谁穿著不好看,谁的裙子短,谁的丝袜破了,都是百聊不厌的话题。偶尔也说说足球和新来的老师。

  忘了是哪次下课,严维反坐在椅子上,双手抱著椅背,跟几个哥们照常胡侃胡吹。也忘了是谁先挑起的话题,最後都骂起来。

  「不是我说,这老头看的太紧。」

  「交卷的时候,老子逮著人就瞄,结果十道选择题错七个。」

  严维说:「看见那家伙没有。」几个人都跟著他回头瞅郁林。「我要是能抄到他的,就是他说我名字写错了我也信。」

  几个人围著使劲笑:「那不每科都能上这个分数?」有人说著,那手指比划著。

  「娘的,到时候立刻去申奖学金。」

  说得起劲了,各自互相推攘著:「要不,你去问问人家意思。」

  哪个嗓门大的喊了一句:「郁林,严维这小子说想抄你试卷。」

  严维的脸一下子就青了,从椅子上跳起来,白牙咬得咯吱响,跟多嘴的说:「老子非弄死你不可。」

  郁林双手交叉著,随意的搁在桌面,听见声音,朝这边看了一眼。那时候多年轻,刘海长得遮住眼睛,再用发油把头发抓起来,自己却觉得很美。

  严维被推到前面,脸羞红的像猴子屁股。「嘿,我没说……」

  「可以。」郁林很认真地回应著。那种沉稳的气度别人装不出来。

  严维眯著眼睛:「你说认真的?」

  「真的。」郁林认真的表情,有点像唇角挂的那滴蜜,痒痒的,总想去舔一舔。

  严维跳起来,过去捶了一下郁林的肩膀,「这人从今天开始是我哥们了。」

  他劲使得太猛,有些疼,不过谁都没在意。严维朝郁林咧开嘴笑了笑。

  郁林有样学样,慢慢地,慢慢地勾了一下嘴角。


  山腰的那片独栋欧式别墅,本来隶属麒麟疗养院,大花园,双车位,拥有百分之八十的绿地覆盖率,在阳台就可以俯瞰整片高尔夫球场和後山的大片银杏和杉木林。正常行驶二十五分钟可以到城区,而驾车前往机场仅需五分钟。

  soie公司开发这片林地的时候,预留了风水最好的一栋给严惜。他是严逢翔的独子。严总裁的风生水起,和他的四处留情一样有名,风流半生,人丁不旺,想来都是命。

  严惜半躺在那组思特莱斯沙发上,沙发柔软得像海浪一样,托著身体,不至於彻底陷下去。他盯著茶几上郁林的公事包看了会,粗鲁的拽过来,扯开拉鍊。

  包里装著文件和钱包。郁林走的时候,只带了车钥匙和一些零钱。

  严惜像过去一样,翻看著郁林的简讯和通讯记录。看腻了,才重新扔回包里。

  他把钱包打开,右侧是一排信用卡,左侧放著两人的合照。

  照片里,他们站在凯旋门前,严惜亲吻郁林的侧脸,郁林静静地看著镜头。

  严惜多看了几眼,一时心血来潮,伸手把合照取出来。正准备亲几下,却发现照片後面还放了一张小照片,都发黄了,不知是从哪次班级合影上剪下来的。

  严维和郁林剃著平头,并排站著,满脸的笑。


  崔医生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泡了杯浓茶,八百毫升的杯子,足足有半杯是茶叶。护士长坐在对面,听崔东说了句:「严维这一醒,我怕严惜受委屈。」

  护士长坐在办公椅上,「你就别提你的严惜了。关咱们什麽事呢。」

  刚说完,严惜就把办公室门给拧开了。

  他大步冲进来,直直走到崔东面前,「我要见郁林。」

  崔东叹了口气,把脱下来的医师袍拎起来,甩上肩膀,拍了拍严惜的肩,想让他好过些。


  他们到草坪的时候,严维和郁林站在角落里,挨的很近,似乎是抓奸成双。

  崔东吹了声口哨,大步走过去。严惜更快,小跑起来,按著郁林的肩膀,逼他转过来一看,不由愣了。

  郁林右脸上一个巴掌印,安静的站著,只有看见严惜的时候才有了些表情。

  「没什麽,」郁林伸手摸摸右脸,「我说了我们的事。」

  严惜瞪圆了眼睛,突然大笑了起来,用力推了他一下,转眼又抱著他不放,用力到脚跟都离了地。他笑个不停:「哈哈,瞧你这个傻样,哈哈哈。」

  他不停的亲著郁林的下巴,青色的胡渣,早上亲自替他刮净的。

  郁林愣了:「有这麽好笑吗。」

  崔医生心里有些别扭,只是跟著笑了笑。倒是几个护士在後面捂著嘴,那张端凝的脸上多了个巴掌印,本来就是件异常滑稽的事情。

  「哈哈哈,疼不疼,哈哈,等会给你擦药……」

  崔东正勉强笑著,突然看到了严维的表情。大家都在笑,形象全无的搂抱在一起,他却站在角落,脊梁挺得直直的,浑身颤抖。

  崔东下意识的侧过脸,严维像是一根针,扎了你一下,你以为这股小小的疼痛一下就会过去,直到被刺透的时候。

  轮椅回去的时候没有派上用场,閒置著。严维走在最前面,病服从背後看越显宽大。他走得很不稳,但步子迈得很大。

  崔东紧跟在他身後一米的地方,生怕他有什麽差池。两人前脚跟著後脚进了电梯。

  郁林在电梯外站著:「我一会再上来。」

  门从两侧缓缓合拢,严维的视线从仅剩的那一条缝隙中扑出来,对准了郁林。

  郁林牵著严惜的手。

  红色的楼层数字向上攀升,严维却彷佛往下坠去。

  崔东只跟到了门口。严维一直很安静,被护士搀扶著,靠坐在床头,背後垫了枕头。百叶窗拉开了,阳光亮堂堂的,照的周围都失真起来。


  玻璃果盘里盛著跳动的光,像水晶一样闪耀。等了约莫十分钟,那两个人走了进来。严惜突然跪下了,放低身段:「请让我和郁林一起吧。」

  郁林去拉,严惜哭起来:「我们辛辛苦苦才走到一起。我知道你们不容易,可这八年,他在这里照顾你,我照顾他。」

  他昂著头,「我知道你也喜欢郁林,我愿意补偿,赔什麽都行。可我离不了他,郁林是我的空气!」

  严维僵坐在床上。郁林轻皱了皱眉头,他站在严惜旁边,轻声说:「过去的事情,我没有忘,只是它……确确实实过去了。」

  严维死死盯著这两个人,阳光有些太耀眼了,白茫茫的一片。他低声说:「郁木木,过来点。」

  郁林看著他,不置可否。严维笑了:「过来点,有话跟你说。」

  郁林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严维抓著了玻璃果盘,朝他狠狠砸过去,碎在墙上。

  「你以为我他妈的想这样!是我的错吗?是我想昏个七、八年?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我一天都舍不得跟你分开!」

  病房安静的可以听到点滴滴答的声音,严维喘著粗气,颓然躺倒,「我拼了命的不想死,醒了才知道你嫌我活著碍事……」

  「说实话吧郁林,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没醒过来。」

  郁林的面具,似乎终於有了一丝裂缝:「我不想你醒过来?」

  他猛地扑过去,想揍人,严维不躲,严惜抱住他,护士冲进来,病房乱成一团。

  满地的玻璃碎片,在人脚底下碎成渣,还在发光。

  空调水滴在蒙了尘的玻璃窗上,滑出一条条沟壑,谁的泪流满面。


  崔东坐在他的办公椅上,喝著浓茶,护士长说:「都这麽多年了,还没找到肇事者。」

  崔东咽了口茶,眼神躲闪了一下,「肇事者,谁知道啊。都这麽多年了。」

  那时候,姓郁的抱著严维跑进来,衬衣上全是血,哭得死去活来,一转眼都这麽多年了。


  严维的复健,按照日程上写的进行。那次发完火後,他嗓子突然哑了,只能轻声细语地说话。床头柜上搁著润喉片,当糖一样吃著玩,不知什麽时候能好个彻底。

  郁林和前些日子比来得勤了些。他还是站在门前,从不进去。

  崔东替严维担心过钱的事情,但每月住院的费用,依然分毫不少结清。

  严维从没问过这些,只是每天爬他的楼梯,从六楼到一楼,在花园走一圈,再爬楼回去。每当病患们坐在草坪白色的长椅上,讨论股市和就业率的时候,严维只是一个不称职的听众。

  「我要赶快好起来。」严维对所有医护人员都说一样的话。他绝口不提郁林,却每天都在等郁林的影子照在探视窗口上。

  护士长问过他:「有没有想过,康复後干些什麽。有没有想过,以後住哪里?」她翻著资料,「你外婆前年死的,你知道城市规划吧,用推土机推掉了房子……」护士长耸了耸肩膀,「当然,有搬迁费,留给你哪个亲戚结婚了。」

  严维蹲在草坪里玩自己的事情,捉蚂蚱,拿草从腹部穿进去,从嘴里穿出去,一条草绳上串了五、六只,满手青绿色的血。他给护士长看,又拿给崔东看,崔东连连摆手,严维撇嘴一笑:「以前都是这样玩的。」

  他在地上刨了几个土坑,用拇指到小指的距离,丈量出「生门」、「死门」。

  「你们记不记得,小学的时候,就喜欢这样刨坑,打弹珠玩。」严维大笑著:「过去的人真有趣。我喜欢玩撞球,觉得可神气了。一想起几年前,自己还在泥里爬来爬去,就笑小时候太幼稚,太傻。」

  他用脚划拉著土,把那几个小坑都给抹平了。

  「你们现在看见我,是不是也像拿著撞球杆的人,看见泥里滚的人,觉得可傻了?」

  严维自己找个地方,闷闷坐了一会,「我们那时候也学电脑,高中二年级,学DOS作业系统。你们现在还用这个吗?」

  护士长静静看了他一会,开口劝了几句:「什麽你们、我们的,八年前的人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现在还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我们医院每次开会,还是要拍上面的马屁,跟八年前比也没什麽进步,总有些事是不会变的。」

  她这边说著,那边崔东医师袍上沾了些土,正啪啪地拍个不停。崔东直起腰,看见远处一个人颀长的影子。他们隔的有些距离,看不清那人的表情。

  崔东遥遥喊了一声:「郁林,过来打声招呼?」

  郁林过了会,看看他们三人,果真走近了些。严维蹲坐著拔草,目不斜视,已经弄秃了一块地皮。

  郁林站在一旁,轻声跟他说:「去外面转转吧。」

  严维瞪著他,崔东以为他们会吵起来,那两人却一前一後的走了。那种静谧的默契,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郁林拉开车门,严维坐了进去,车灯下,胡桃木饰泛著柔和的光泽,他情不自禁的拿手摸了摸。郁林坐在驾驶座上,转头看了看他,低声说:「安全带。」

  严维瞪大了眼睛看他。郁林重复了一遍:「安全带。」

  他见严维没反应,俯身过来,替严维系好安全带。

  额发挡了挡眼睛,看不清那里面藏了什麽。车窗外灯红酒绿的街道,挂了两、三年没取下过的减价促销横幅,内容相似。长长短短的汽笛声此起彼落,尾灯在高架桥上川流不息,氙气灯昏黄的光线,像张光怪陆离的大网。人被困在这钢筋水泥的城堡。

  严维在座位上簌簌发抖。郁林以为他冷,腾出只手,把空调往上拨了拨,他的脸色依然不好看,像是有些害怕,僵坐著。郁林碰了碰他的肩,喊著:「严维。」

  严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清了没有。郁林急了,皱了眉头,推了他一把:「维维?」

  他单手转著方向盘,看著後视镜,将车子匆匆停在路边。严维一头的汗,好久才说:「不行,车一多,我就怕。」

  郁林沉默著,往窗外打量了一下。正是人流高峰,车辆堵塞著,在逐渐拥挤的路上慢慢的捱。有个行乞的,拄著拐杖,一辆一辆车的乞讨。

  他敲了许久,郁林才摇下车窗,从副驾前面的储物箱里找到一些零钱,把那人打发了。严维盯著储物箱里乱塞的耳机线,发著呆。

  郁林突然说:「有段时间,我看著车子也发怵。」

  他顿了顿,「以後就会好的。下车走走吧。」

  严维摇头,笑了几声:「没事,你开。」

  郁林拍了几下方向盘,果真踩了油门。「富贵还活著。」

  严维一下子精神起来,他那时候养了一大堆宝贝,墙角叠著七、八个空糖罐,装著河里捞的蝌蚪,半截尾巴的壁虎,还有几只膀壮腰圆的屎壳郎。

  隔壁有人养了一对鹦哥,结果天天在屋里下蛋玩,那人掏过几次蛋,在饲料里掺入他老婆吃剩的避孕药,还是不管用,只好由著它们生。

  严维把小鹦哥都讨过来,学著养鸟。

  富贵是一只猫,捡回来的第一天,就被他们两个按在地上验过了,公猫。头顶一圈金毛,下面脸是白的,脖子上又是圈金毛,跟斑马似的,可特别好看。平时吃饭的时候,严维啃剩的骨头往地上一扔,还有饭粒,富贵就蹲在桌下舔。

  严维高兴起来,「那小畜牲还活著,哈,那得多老了,赶紧去看看。」他拍郁林的背,啪啪的响。「哎,开快点,开快点。」

  郁林想伸手拂开,但最终只是皱了皱眉头。「不怕车多了?」

  严维咧嘴笑著:「我还怕上课呢。还不是天天上。」


  不算太久的车程,停在独栋别墅的车库里,刷了门卡,进了小电梯。

  严维又发起呆起来,他过去就是这样,一进乾净、陌生的地方,就犯起傻,手都不知道往哪放。电梯停在室外阳台上,两侧的观叶植物和勒杜鹃长势茂盛。

  进了玻璃门,却看到严惜在客厅里打包行李,两个大行李箱,他还在不断的把刚收进来的衣物从衣架上扯下来,塞进箱里。

  三个人面面相觑,郁林先开的口:「我带他来看看猫。」

  严惜那双漂亮的眼睛看著他们,渐渐地脸色灰败。郁林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脑袋,和严惜一起收拾东西。

  「不是明天的机票吗?」

  「改了,演出要提前,一会就走。」

  郁林应了一声,严惜突然拉住了郁林的手。郁林过了半晌,才又摸摸他的後脑勺,对还站在门口的严维说:「猫在二楼,你随便逛吧,我们先去机场。」

  严维应著,看那两人关好门,才开始往二楼走去。楼梯呈螺旋状上升,走了一半,腿就累得直打颤,一个人坐在楼梯上休息。

  「富贵!喂,富贵!」

  严维仰头朝楼上扯著嗓子叫了几声,已经尽力提高嗓门了。喉咙里却嘶嘶的,像闷在棉被里的哭声。他等了半天,还是没看到猫的影子,只好自己一步步挪上去。

  到了二楼,厚毛毯上隔著半墙高的猫笼子,高级的猫粮、猫沙、磨爪板,角落放著根逗猫棒。笼里一只老猫,肥硕、健壮、有些掉毛,那一双眼睛却越发看的人心里发抖。严维拍著笼子叫它:「富贵。」

  它看了严维一眼,继续抱著尾巴睡觉。

  严维直哼哼:「富贵,我的心肝肉,我的小尾巴,我的摇钱树,我的聚宝盆。」

  老猫还是没反应,严维躺在猫笼旁边的厚毯上,双手枕在脑袋背後,看著墙壁板上小碎花的墙纸。「妈的,连你都忘了我了。」

  捡到富贵的时候,正赶上一场气势汹汹的雨季。

  那年最热闹的事,当属九八世界杯。楼下小卖部有台电视,买瓶饮料就能坐在那,看一个下午的直播。严维桌上贴著赛程表,到了时间,连上课也不顾了。

  老头子回头写黑板,他就钻了出去。

  严维一溜,大半的男生都坐不住了,老头弯腰捡粉笔,又出去一个,老头翻讲义,再出去一个,十分钟後教室就空了一半。

  放了学,郁林找到严维的时候,他已经写完了悔过书,拿著根球杆,和别人在比撞球。雨水啪啪的撞著铁皮,像有人从楼上倒水一样。劣质绿绒线编织的球网,被球塞的鼓鼓囊囊的。

  母球隔的太远,严维找了根长杆架著,踮著脚,半个身子都趴在桌上。

  郁林进来的时候,怀里抱了只两、三个月大的野猫,他穿著连帽外套,浑身湿漉漉,正碰著严维球进了,手翻著记分牌上的标码。

  严维看见郁林,吃了一惊:「小林子。」他半蹲下来,用指头戳那只猫的脑袋,「哪找来的?」

  「捡的。」郁林说著,抵抗了会,还是在严维的拉拽下脱了上衣。

  那只幼猫蜷著身体,毛色一丛白,一丛金,漂亮的像个小公主。那边有人叫严维,他随口应了一声,把自己丢在一旁的学校制服扔给郁林,坐在一旁拿巧克粉擦起球杆。

  「我想养。」郁林说。

  严维笑起来:「得了吧,你家里那漂亮地方,沙发还不得给抓坏了。」

  他想了想,把小猫双手抱了起来,用鼻子碰了碰猫鼻子,「还是跟著我划算,嘿,小尾巴,小心肝,小心肝肉。」

  郁林披著制服,头发还在往下滴水,在一旁帮著用三角框圈著红球。

  严维的一个哥们拿了几张一寸的红底照片,说:「维维,看看,怎麽样。」

  严维左胳膊搂著猫,右手接过,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这女的不错。」

  那人叼著烟闷笑了几声:「真人更不错,这妹妹说想跟你认识认识,有没有兴趣?」

  严维傻呵呵的笑了会,下意识的看了眼郁林,小猫从他胳膊底下钻了出去。郁林那小子像患了失聪似的,在柜台买了盒牛奶,蹲著喂猫。

  後来又玩了几局,各有胜负,聊了些流言蜚语,说长道短。等外头雨小了,才意犹未尽的挥手离去。

  郁林抱著幼猫走前面,严维哼著小曲子跟著,转过街角,路上已经没人了。

  郁林突然回头,按著严维狠狠地咬住他的嘴,力气大得几乎能咬出血来。

  严维推了他几次,没推动。那只小猫柔软的皮毛挤在两个人滚烫的胸口,唉唉的叫著。

  严维发出唔唔的声音,咬紧了牙,死不让步。

  僵持了一会,郁林还是不得其门而入,恨恨的罢手,两个人都气喘吁吁的。

  郁林的手伸到他裤袋里,把照片都摸出来撕了。

  严维骂他:「你这小子突然发什麽疯!」

  两个人低著头往前走了一段,严维一直埋头擦著嘴角,似乎被咬破了些皮,用手挤挤,能挤出几滴血珠子。郁林的脸长得一点都不亲切,面无表情的时候很像生气,他突然回头,板著脸说了一句:「可你要真跟谁好上了,我就发疯给你看。」

  发的誓,总比过的日子动听。

  严惜一路都低著头,快到机场门口的时候,才问了一句:「你会跟他好吗?」他的头微微仰著,声音喑哑,「郁林我怕。」

  郁林默默开著车,良久,眼神黯了一下:「都过去了,别怕。」

  严惜的手颤得厉害,「我真怕,他醒来是好事,可我……」刺耳的刹车声像是一把刀,扎进人心里,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郁林把车停好,拎著行李箱,快步走到另一侧。

  严惜自己推开门跳下车,拽著郁林的袖口,半天才挤出一句:「郁林,我跟他不一样,我只离开几天。」

  他们的手同样冰冷,郁林一手拉著行李,一手拉著严惜向出境大厅走去。严惜突然问他:「如果我做过什麽错事……」男子停下脚步,回过头,静静地望著他,「你会不会……」

  严惜手心全是冷汗,没有再说下去。


  晚上的风吹得人惬意,一阵阵牛毛细雨,落在小阳台上。郁林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植物只在黑灯瞎火里露了一抹绿,顺著叶的脉络舒展。严维蹲在叶子後面,扳坏了一个衣架,用露出的那截铁丝戳著老猫。

  郁林顿了顿,把西装外套脱下来,挂在右手上,「在干什麽?」

  严维抬头。「我想让它在这方便。」

  被踩得乱七八糟的水晶土,有著猫褐黄色的粪便,看多一眼都寒毛倒立。

  郁林已经踢掉了鞋子,说:「楼上有猫砂。」

  「这个做肥料会好些。」

  郁林把客厅的灯拧亮了,勉强朝他笑了笑:「进来看电视吧。」

  严维还想和猫亲近,结果被富贵掉头狠狠咬了一口,他看著牙印,发了会愣,把那只手藏在身後,慢吞吞的走进来。他坐在沙发上,郁林拿了双棉拖鞋,放在严维身前。

  「这个……是要换?」

  郁林斟酌了会:「换了会舒服些。」

  严维左脚踩著右脚,把便鞋慢慢的褪了。

  郁林在一个沙发垫上找到遥控器,放在他手心,「会用吗?我去热饭,你挑个喜欢的节目……」

  郁林站起身来,刚走了几步,身後电视突然发出的巨大的节目声音,轰隆隆一阵响,耳膜都痛起来。

  郁林回头看,严维正握著遥控器,深陷在沙发里,脸被电视不断变换的五颜六色的色块,印得花花绿绿的,不由低声嘱咐:「音量……稍微调小些。」

  郁林不知道怎麽表达的更清楚一点。严维应了一声,低头找按钮。

  冰箱里的菜碟被包在一层层保鲜膜下面,郁林把冷菜放在微波炉里热一下,再取出来,又倒了两杯鲜奶。

  餐桌上悬著缠枝纹样的铁艺灯,长桌末端的烛上,还插了几根未用尽的香薰蜡烛,结著厚厚一层烛泪。

  郁林拿著鲜奶,问了句:「想坐哪吃晚饭?桌上,还是边看电视边吃?」

  听见声音,严维有些神经质的关了电视,「啊」的叫了一声,过了会,又「啊」了一声,低声问:「今天不回医院?」

  「嗯,没事,有空房。」郁林把玻璃杯子放在茶几上,替严维重新开了电视,犹豫了会,才说:「我已经办了出院手续。早就可以出院了,复健可以在家里做,在楼下花园走一走,逛一逛,和住医院……差不多。」

  严维点点头,不知道听清了没有。富贵从阳台进来,慢慢的爬上二楼的楼梯。

  郁林看著他拘谨的握住装满鲜奶的杯子,喝了一小口,再喝了一小口,饭菜是全然未动。

  两人这样各怀心事的坐了半个多小时,郁林才站起来,轻笑了一下:「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

  那间房间在二楼,白惨惨的墙壁,组合式的书桌和木床,床边墙壁上挂著小电话,书架空空的,放著几个装满水晶土的空玻璃杯。

  郁林蹲在地上,从床下掏出几卷墙纸,低声问:「墙纸一直没贴,不知道你喜欢什麽颜色的,这里有米色的,大马士革……小碎花……」

  严维应了几声,心里突然闷的慌,连忙说:「别忙了,你去休息吧。」

  郁林蹲了会,拍拍膝盖,站起来,「没事,浴室在这边。」

  他站在门口,指了个方向,严维眼神摇摆了很久,才落在他脸上。

  郁林走几步,就要回头看看严维跟上来了没有,二楼的洗手间里,半身镜,地上一块长方形的毛毯,再往里是个小隔间,扇形,两扇玻璃门,里面是淋浴的莲蓬头。郁林孜孜不倦地教他,怎麽开热水,怎麽开冷水,说:「洗澡的时候,把玻璃门关了。」

  他从走廊上的壁橱中,拿了新的浴巾,还有没用过的内裤。

  他说什麽严维都应著,就是不接话,最後咧著嘴笑说:「没事,我今天没出汗,洗什麽澡。」

  严维是个猴精,学什麽东西的时候看不出来他哪里精明,可谁什麽时候高兴了,不高兴了,他比谁都清楚。

  他看著郁林,张了张嘴,勉强笑了笑,还是把衣物接了过去,低声笑著:「还是洗洗乾净,不能弄脏了你家的床。」

  郁林吸了口气,盯著浴室天花上的白炽灯,半天,才缓劲过来,把严维半推进浴室,关上门。自己站在走廊上呆站了一会,里面过了很久,才等到哗哗的水声。

  他走开了一下,拿了个小簸箕,把阳台上的猫粪,弄脏的水晶土,一起铲了。想倒掉,犹豫了会,还是在勒杜鹃的荆丛下拨了个坑,当花肥埋了进去。

  郁林回二楼的时候,发现走廊的实木地板上已溢了水。富贵翘著尾巴在舔。

  郁林敲著门,严维在里面模糊应了一声,里面哗哗的声音很快停了,他还没擦乾身子,就套上了原先穿的那套衣服。

  郁林往里面瞄了一眼,发现洗手间里更加狼藉,垫脚的那块长毛毯已经湿透了,想了想,才问:「不是教过了,怎麽不把玻璃门关上?」

  「关著,闷。」严维还在用手抓著背,那里有水珠子不断滚下来,痒痒的。

  原本用来清洁流理台的肥皂,变了位置,大概是那人当洗澡的香皂用了。

  郁林过了一会,终究没说什麽。等严维进了房间,他才去找了个拖把,把水拖了,毯子拿到阳台上,摊平了。


  他把菜收好,关了电视,把碗碟塞进小型洗碗机里。

  郁林回到卧房,躺下,慢慢把脖子上的领带扯下来,扔到床下。眼睛看著天花上的欧式吊灯,双人床,一个人躺,总觉得闷得慌。他想起什麽,翻身坐起来,从衣柜里找出一套没穿过的睡袍,挂在手臂上,去敲严维的房门。

  严维还没睡,弓著身子,坐在床边上,灯也没开,见到他,又站起来。

  郁林把睡袍给他,见严维不接,又解释了几句:「睡觉穿的,会舒服点。新的,没穿过。」

  他见严维呆站著,又把袍子披在自己身上,示范了一遍,怎麽系带子,严维这才接了。严维有些恍惚,寡言少语的,别人说什麽,他就做什麽。

  过了好一会,才发现郁林还站在门口,严维笑了下:「睡吧。」

  郁林似乎才回过神来,转身就走,突然听到严维的声音。「不来吗?」

  郁林皱了皱眉头,似乎不懂,「来什麽?」

  严维笑了下,坏坏的。「我帮你泄火吧。」

  走廊上的灯还亮著,橘黄色的光,跨过半敞的房门,刺得屋里的人眼睛酸疼。严维半仰著脸,脸上露出痞子的笑。

  严维坐在那里,笑著说:「怎麽了,你还不乐意?」他已经很累了,眼皮浮肿,肌肉软的像面团,皮肤粗糙松弛。不像严惜,严惜更年轻,更漂亮,比严维更像严维年轻的时候。

  严维等了一会,眼神黯下去,「哈」的一声。

  郁林站在那里,什麽都没说。

  严维脊背弓得像虾,把头埋在自己胳膊。「过去你想要成什麽样子……」

  郁林轻声说:「严维。」

  「成天黏著,成天黏著,你家里没办法弄,就想办法去我家。最後都出血了……」

  郁林摇了摇他,严维还是哆嗦个不停,牙齿咯咯的碰撞著。

  他伸手拽著郁林的衬衣,用了些力气。郁林往下弯了弯腰,严维乾涩发白的嘴唇贴了过来。

  郁林措不及防,刚感觉到唇上翻卷著的死皮的粗糙质感,就像被烫到一样,用力推开,力气掌控的不好,有些大了。

  严维仰躺著看他,郁林的手也在发抖,他飞快地从严维手中挣出被扯皱了的衣服,大步转身。

  走廊上装饰柜上花瓶的釉色,温润的,像水光一样淌著,里面插满了洒著金粉的塑胶花,满满一束,半遮著复古造型的钟摆。求而不得的焦虑痛苦和既得之後的厌倦无聊构成了人性的两极,人生的钟摆永远在焦虑和无聊中沉闷的摆动著。

  富贵蜷缩在走廊的一角,厚软的地毯上到处是一小撮一小撮的猫毛,郁林用手驱赶著拍打了几下,见它没什麽反应,就由它了。


  每次回想前一天发生的事情,人们总会发现记不全,有几个小时,自己也忘了自己做了什麽。在脑子里筛来筛去,也不过是想起了几句话,一些情绪。

  郁林醒来後,更衣洗漱,在厨房里倒了杯鲜奶,和煎蛋一起搁在碟上。

  富贵在他脚下,啪嗒啪嗒地舔著食盆里的牛奶。

  人和动物的区别,在於他们往往不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知道怎麽样让别人快活,却偏偏要弄得别人不快活。

  那只老猫抬头斜睥了一眼,慢吞吞的踱出去,严维光著脚站在厨房口,见了猫,不轻不重地踹了它一脚,咒著:「忘恩负义的家伙。」

  郁林回头看了他一眼,把早餐递给他。严维不接,粗著脖子说:「我想吃豆浆小笼包。」

  郁林的手没有收回去,静静看著他,严维和他僵持了一会,还是狠狠端了,走到沙发前用力一坐,用手抓著面包片咬了几口,皱著眉头哼哼:「什麽怪味,医院里还能点餐呢。」

  郁林淡淡的接了一句:「医生说的,豆浆没鲜奶好。别整天阴阳怪气的。」

  严维哈哈哈大笑起来,他用手不停的搓自己的鼻子,像是要搓下一层皮。严维觉得自己像枚酸杏,遇上郁林这榨汁机,只得把酸酸苦苦的胆汁滴答了一地。「我还阴阳怪气,我阴阳怪气……」

  他重复了好几次,把右腿翘到左腿上,不住晃著。肚子里的火气乱窜著,没处发,有些难受,想找句狠话说说,却觉得五脏六腑都是软的,软成滩泥。「我向来就这个德性,你爱看不看。」

  郁林的眼皮半垂著,指指他吃剩的东西。见严维没反应,把餐具都收拾好,迳自去了书房。

  严维站了好一会才跟过来,书柜玻璃上映著他浅浅的倒影,像一个小偷,眼睛里赤裸裸地露出怯意和不自在。

  郁林刚侧过身,严维又立刻装得精神抖擞,「这是电脑吧,变这麽薄了。现在什麽系统的,给我看看,有游戏吗?」

  郁林把那副只有五十度左右的金丝框眼镜取下来,放在一旁,捏著有些酸疼的鼻梁,存了个档,示意他自己去琢磨。

  严维俯著身子,挪动著滑鼠,叫著:「怎麽滑鼠屁股後面没线,有意思。」

  他几乎压在郁林身上,没碰到,却似乎有热度,有重量,沉甸甸地磕著心脏,艰难而酸胀的鼓动。

  郁林看著严维脑後的两个发旋,伸手去摸,还没碰到,手就缩了回去。

  「那我坐你椅子了?」

  郁林应了一声,在旁边站著看了一会严维玩踩地雷,然後坐在一旁的布艺沙发上看起报纸。

  严维的话挺多,近乎罗嗦:「那时候一周才那麽一次电脑课,玩金山打字游戏。」

  郁林搭著话:「我记得,超级玛莉什麽的。」

  严维猛地回头盯著他,「现在还玩那个吗?」

  郁林愣了下。「有更好的,後来出的。」

  严维一脸没意思的表情,「我真以为能红一辈子的。」说完了那句,软在椅背上,微闭著眼睛,整个人无精打采。

  郁林把眼前挡著视线的那张报纸,对半折了一下,看著他沉默了会,问了句:「红一辈子,你信吗?」

  郁林的眼睛黑得发亮,想事情的时候,瞳色深得能把人吸进去。严维猛地抬头一瞅,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双好眼睛。

  郁林说的是问句,一辈子的事情,严维摸不准,他竟然也摸不准。

  第二天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情。郁林出门的时候在鞋柜上留了点钱,放在外卖单旁边。本意是想那家伙饿了叫点吃的,可他门一关,严维揣上钱,蹬著拖鞋就跑了出去。

  严维喜欢折腾,他们那里长大的孩子,都跟野狗似的。开车走三十多里路随地一扔,第二天又能摸回来。家家户户养小孩都是放养。天亮放到巷口,三五个聚一堆,抽陀螺跳格子,天黑了留口饭,弄不丢的。不像现在,一个个都是祖宗。

  严维踢踏著拖鞋,从别墅区中穿过去,坐著高尔夫球观光车下山。循著路牌找到车站,找个面善的随手一拍,「哥们,附近有游戏间什麽的吗,要搭几号车?」

  等车来了,看著众人一个个都排队上车,严维啧啧了几声,学著样老老实实的排队。投钱的箱子标了价格,他少数了几枚硬币塞了进去,也没人管他。

  严维占了便宜,脸上都泛著红光,高高兴兴地找个空位置坐了。前後左右,都把彩色的小铁盒子挂在脖子上,像挂著速效救心丸。

  周围有只穿了几块布的女人,有穿著褐色薄褂子白汗衫的老人,也有手脚不老实的。严维拿逛动物园看动物的心思去打量所有人,嘴角噙著笑。

  他去的那个游戏间就建在超市里,看见有人拿钱换游戏币,他就有样学样。游戏间里还有游戏机,在角落摆成一排,只坐著寥寥几个人。

  人多的地方,都是一色的外接摇杆,有玩赛车的,有玩死亡鬼屋的,端著枪咚咚地射击,僵尸不断从地铁车厢里窜出来。靠後面的有三台跳舞机,一台打鼓机,鼓棒大多都敲折了。

  他在旁边看了会,抽了根凳子在推币机前坐下。以前没几家游戏间愿意摆这个,只要一不留神,就有人使劲踹,一脚能踹下来一大堆钱。

  严维眼睛盯著玻璃罩,膝盖上搁了两大盒铁币,左右手都攥著一枚,同时从两个投币口投钱,用的是巧劲,投了五、六次,下面就哗哗地吐了十几枚出来。

  他这样耗了两小时,背後偶尔有人停下来看著他玩。

  过去不怎麽懂,这一刻却真他妈的觉得人生像台推币机,生下来,就开始了被推的一生。离深渊最近的硬币落下去,又有新的硬币掉下来。一大堆硬币慢慢向前,总有几个走的特别快些,匆匆结束短暂的一生,也有几个卡在角落里,和大部队脱节。

  虽然同一排的硬币略有先後,但总体还算一个整体,这就是所谓的同世代人。

  虽然能把自己混进身前的群体里,只是想不通,这一代和那一代,除了快慢,又能有多大的不同;还是像旋转木马一样,如果没有骑著一匹,等时光动起来,你跑得再快,也总是差著那麽几步?

  严维伸了个腰,站起来,後面的人也就散了。

  对面有玩射击的,严维晃过去,看别人玩了会,也学著往机器里投了几枚硬币,把沉甸甸的模拟枪抽出来,射击,上膛,又射击,上膛。子弹没了,抖一下,弹匣又满了。

  等过足了瘾,严维才坐著公车原路返回,到了地方,没等到观光车,只看见路旁停了一排单车,他围著转了转,发现有几辆用的是卡後轮的老式锁,就装成系鞋带的样子,蹲下去,拿砖头砸开了一辆,骑著就往半山腰跑。

  进了疗养院,就是个大下坡,两道的银杏树又高又直的,叶子簌簌的落下来。

  严维出了一身汗,骑得正开心,看著下坡就撒开双手双脚,闭著眼睛冲了下去,风声呼呼的扑著耳朵。

  前面的车喇叭声响的很不是时候,严维睁开眼睛骂了一句娘,用力往旁边拐了一下,弧度不够,幸好有人从旁边用力拽了他一把,两个人坐倒在地上,车擦著鞋子过去了。仔细看,是郁林。

  那个人手心全是汗,手跟铁箍一样的箍著他,微微发著抖。

  他箍得太紧,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

  严维被车灯亮晃晃的照著,才知道人死前未必会往事历历在目地重播一遍,像他,就头脑空空白白,什麽也来不及想,只是觉得满心的苦。

  这样东奔西走的一辈子,被风吹到哪里就是哪里,劲鼓得再足,也是场竹篮打水,越是折腾,越是瞎忙。胸口梗著口气,恨不能哇哇地哭出来。

  严维被郁林箍在怀里,好半天,气才慢慢缓过来,安安静静的拿自个儿的额头抵著郁林的肩窝。

  郁林满身的汗,好一会,才去推严维,严维倒赖上了,软著不动。

  郁林有点发火,「你这一天都去哪了。起来说话!」

  严维被推得脑袋後仰,差点晕眩,撑著地爬起来,郁林跟著他起来,铁灰色的西装上脏了,草叶子细细碎碎的沾在上面。郁林身上那种乾净的味道,刚才那一搂,就从鼻子里灌进去,呛得眼睛酸疼。「我去了外边,游戏间。好多新鲜东西,没见过。」

  「你多大了!」郁林几乎是吼了出来。都有些歇斯底里了,他过去从不这样失态。直到有行人路过,他才回过神,拽著严维的手腕,半拖半扯地往回走。

  严维迁就著他,嘴角还蕴著一抹笑,皮著脸,只是偶尔说:「你弄疼我了。」


  郁林进了屋,倒渐渐安静下来,两人对看著,只听见郁林的喘气声。

  看见他那抹笑,郁林呆了呆,这才松了手,整整自己的衣服。

  严维穿著鞋进屋,在茶几上找到纸巾,笑嘻嘻的看著他。「呐,瞧你一头的汗,擦擦。」

  郁林的面色越发阴沉,好半天才说:「用不著。」

  严维看著他,笑了笑:「你舍不得我。」

  听见郁林冷哼,他的嘴角反倒翘得更高。

  「记不记得那次车祸?」他说著,斜眼瞅郁林的神色,那人目光灼灼的瞪著他,似乎也有些後怕。

  严维一边笑著,一边摸了摸自己短短的发茬。记忆都有些模糊了,人还是无法释怀。

  「我那天明明走了人行道,我规规矩矩的,是那辆车追著我撞。我满手的血,还在一个劲的想郁林,我舍不得郁林。」

  他说到後面几个字,声音又轻又模糊。

  严维朝郁林走了几步,认认真真的看著他的脸,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像是两扇木头门板卸了门闩一把推开後,猛扑进视线中的第一抹光。

  严维轻声说:「我知道你没把我给忘了,我也没死。我们,我们……」

  那声音像是拨著琴弦,拨一次,弦倒要颤上三颤,从心尖开始抖起来。郁林僵在那里,用力的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窗帘布厚厚悬著,一重又一重,欧式吊灯没亮起来的样子,只是个沉甸甸的摆设,在人的头顶上高悬著,还要提防它砸下来。

  严维见郁林迟迟不说话,嘴角故作镇定的笑容终於挂不住。其实谁又能有个底呢,哪来的一道秤,把真心实意都来量一量,谁又能担保它不在岁月里缺斤短两。

  郁林静静的站了站会。

  「严维……」他似乎不知道如何接下去,先叹了一口气,才慢慢地把剩下的字句挤出来,「你晚说了三年。」

  天气好的时候,严维会带著郁林去山上。一般总黏著几个尾巴,大家一起野炊。烧的炭,用的锅,烤的东西,各自从各自家里背来。

  偶尔就他们两个人。郁林家里有照相机,带几卷胶卷,山前山後的转。

  严维把照相机挂脖子上,逮哪都拍。他拿镜头对准郁林,男孩身後一丛山花。「笑一笑,郁木木,笑一笑。」

  郁林就努力的勾著嘴角,总不怎麽成功。

  郁林说:「茄子。」

  严维从照相机後面探出脑袋,咧著嘴大笑:「嘿,你会笑嘛。」他蹲在地上,拔了一大把狗尾巴草,「木木,下次找个会拍照的,给我们合张影。」

  他们摆弄著照相机,最後一张拍完後,倒胶的声音长长的,两颗脑袋挤在一起,直到天要黑了才肯回去。山里岔道多,路滑,严维紧紧握著郁林的手。

  一个说:「我知道路。」

  一个摇著头说:「我怕把你弄丢了。」


  严维一听,乐得不行,手插在裤袋里,在客厅里走了几圈。他又忘了脱鞋,鞋纹印在地板上,一撮撮扎手的短发,整个後脑勺看上去青青一片。他这样笑咪咪的,又漫无目的的转了好久,才说出一句:「郁林,你就不怕是你早说了吗。」

  两个人各自看著屋子里的某个角落,偶尔视线碰到一起,又漫不经心的错开。

  郁林反手甩上小阳台的门,用手理著散落在额前的发丝,从严维身边走过去,疲惫不堪的模样。

  严维突然伸出手来,从背後松松的勒著郁林的脖子,像哥们一样勾搭在他背上,轻声说:「我现在黏你,烦著你,惹你生气,是因为我不舍得把你像日历一样撕了,再翻过一页新的,老子还喜欢你,所以不会做让自己後悔的事情。

  「但是郁木木,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乎你了,你就什麽都不是了。」

  郁林比严维高,肩膀也宽了,这样搂著有些吃力。

  郁林有些颤抖,不知道是不是气极了,猛地抬手,把严维从他背上甩下去,手握得紧紧的,松了一下,又握得更紧了些,大步上了楼梯。

  严维朝他的背影叫著:「我没你耐心好,我比不上你,你知道的!再错过去,就真他妈的没机会了,我们这一辈子……」

  他一口气喘不上来,又成了嘶嘶的声音。五脏六腑都在喘著。

  「别他妈错过了」,这愿望焦急痛苦的像水龙头一样水花四溅,满满地溢出来。

  他对郁林的那些念头,沉甸甸金灿灿像个大宝藏,让他真觉得为了这份在乎,丢点面子,横刀夺爱,也没什麽大不了的,自己这样粗俗不堪的人,也只有这份惦记,像水晶一样透亮,敢於呈现人前。

  二楼哗哗的水声好半天才停。

  郁林用冷水泼著脸,渐渐冷静下来。

  他取下毛巾,把水迹擦乾,换了件外套。

  临去公司的时候,见严维的房门反锁著,就静静地在门前站了一会。


  严逢翔的办公室位於soie的最顶层,比附近的商业楼都要高出一截。

  郁林进去的时候,里面对话的两个人几乎同时停止。

  郁林顿了顿,将企划递过去,「你要的那份。」

  严逢翔示意他放在桌上,对另一人摆了摆手,那人随即告辞。

  郁林前脚走,那人後脚跟著迈进电梯,按下不同的楼层键。

  郁林扣紧袖扣,随口问了句:「你们聊些什麽?」

  迎著郁林探寻的目光,那人只是笑:「经理和严少爷还没散吧。」

  郁林变了脸色,昂贵的宝石袖扣在他指缝间闪著微弱的光。「什麽意思?」

  电梯门缓缓分开,那人出了电梯,挥了挥手,「没散就不能说了。」


  和郁林的短兵相接,并没有给严维更多机会,严惜没几天就背著琴谱跑了回来。他不在的时候,严维总是躺在沙发上,把电视的声音调到最大。但现在,严惜只要一出房门,严维就会把自己锁进门里。

  让两个相见如仇的人住一间屋子,有人泰然自若,就有人如坐针毡。严惜喜欢抱著一篮炸薯条,趴在地毯上看电视剧,富贵挨著他,轻轻地打著呼噜。房门内外是两个世界,谁也说不准严维是在那头睡了,还是整夜没合眼,弓著背,一直坐在床沿。

  苦熬了几天,严维开始往外面跑。音响上时常搁著些零钱,严维拿著钱,一次比一次走的远。有一回,郁林从公司出来,看见严维从对面那条街晃过去,嘴里叼著豆浆的吸管。郁林一直跟著他,走出好远,直到那家伙消失在人群里。

  郁林那天心神不宁,企划书上连错几处,晚上做梦,梦见严维走了,喘不过气,一下子醒了。

  第二天,严维去摸音响上的钱,摸了个空,他望了一眼跟在身後的郁林,挠著脑袋,「木头,我出去转转。」

  郁林和他对视了一会,低声说:「你身体还没好呢。想要什麽,我带回来。」

  严维不愿意。「我就想出去转转。」

  郁林静静地看著他,过了会,掏出钱包,又把那些零钱拿了出来。严维高高兴兴地推开门,听见郁林在後面叫他:「维维。」

  严维转过头,郁林才轻轻摸了摸他後脑勺的发旋,「早点回来。」


  崔东登门拜访的那天,正好撞见严维从外面回来。他头发长了,自己又打理过,显得人精神不少。见崔东坐在沙发上,打了声招呼,就回了房间。

  他们寒暄了几句,郁林一直有些走神。崔东听著严惜吃薯条的声音,笑著说,「恭喜,操心了好几年,终於能放手了。」

  郁林转过头来看他,严惜也掉过脑袋,崔东愕然,扬眉笑了下:「怎麽了?」

  严惜从地毯上坐起来,「你们聊。」

  走过郁林的时候,他的嘴角像是嘲笑般的撇了撇。

  电视里突然枪声隆隆的,爆破声一阵厉害过一阵,音量又大,总让人觉得整个客厅都在晃。

  郁林半晌才说:「我不想他出去……」

  崔东隔了个沙发,说:「啊,什麽?声音大点。」

  「我是说,外面乱著,我不放心他,我不想放手……」

  崔东侧著耳朵,战争片还在那里硝烟弥漫,话都听不见,於是有些气急败坏的抓起遥控器,按了静音。

  「说什麽呢?」崔东问他,把遥控器重新扔回沙发上。

  周围骤然安静了,几乎能听到老猫打呼的声音。

  郁林拿过一边的书,打开,慢慢地抚平书页上的折痕。「没什麽。」

  严维没想过郁林会来找他。那条路乱糟糟的,很窄,车几乎开不进去。两边是由暗蓝色霓虹灯点缀的理发厅,黑色的大塑胶袋堆放在KTV的後门,严维和几个人蹲在路旁,捧著热气腾腾的便当,埋头吃著。

  这里刚下完一场冷雨,到处都是积水,油腻腻地朝下水道流去。

  严维竖著雪白的衬衣领,看见那辆高级轿车的车灯在眼前暗下去,愣了一下。

  郁林摇下车窗,对严维说:「上来吧。」

  严维没动,郁林笑了下,「上来啊。」

  和他蹲在一起的人瞪大了眼睛,看著严维慢吞吞地走过去,低声说:「我上班呢。」

  他见郁林没有要让步的意思,这才犹豫著上了车。

  「怎麽找到这里的?我好好的,这半个月薪资刚下来……」严维说著,把手探进裤袋,摸出已经被坐得有些变形的烟盒。

  郁林从後视镜里看见他嘴里叼著烟,到处找打火机的样子,喉结动了动,一把抢过烟盒,扔了出去。

  严维被他吓了一跳,自觉地把嘴里的烟掐了。「我就偶尔抽抽,没上瘾。」

  郁林皱著眉头,说:「跟谁学的,扔了。」他看严维待著,又低吼了句:「扔了!」

  严维发泄似的把揉碎的烟丢了出去。

  郁林沉默了一会,俯身替他系好安全带,慢慢地倒车出去。「你从哪里买的假身分证?最近查的严,等身分证补办好了,再找份工作,也不迟。」

  严维看著窗外,哈哈笑著:「没事……屋子里待著实在是没意思。都弄成这样了,还指望让你养著,算什麽啊。」

  这段路连坏了几盏路灯,前面尾灯衔著暗红色的一抹色彩,照得车牌清晰可辨,只是不停的更换,有人超车堵进来,有人换了车道,於是挨得最近的那个车牌变了又变。

  柔和的车灯照著郁林端正的侧脸,他开得不快,却皱著眉头,皱著眉头,又稳稳掌著车速。

  严维又想起过去的事,那时候的郁林,喜欢穿白色的、没有一点污渍的套头毛衣,好比灌木丛中优雅地生出了一株乔木。他现在这样,心里什麽都憋著,自己累,别人还要提防他的突然迁怒,和过去大不相同了。

  「我想过了,」郁林终於开口,「住一起,是我考虑不周。」

  严维有些尴尬,揪著自己长了些的发尾,「是要……我搬出去?我还没找到地方,再给几天……」

  「维维,不是赶你走,」郁林的声音莫名的焦躁,「有个新住宅区,我带你去看看。」

  严维结结巴巴的接了句:「不是,我、我住不起。」

  他一时不知道看哪里,眼神游离著。

  郁林踩了一下油门,「你去住就好了。」

  严维一脸疑问的瞪著他,半天才说:「不是,我弄不懂你,是你说要分,都、都分了,干嘛还管这、那的……」

  郁林骂了句:「罗嗦什麽!」

  严维瞪著眼睛看了他一会,才冷笑出来:「我罗嗦。是,我、我吃你的住你的,所以你让我住、住哪我就必须住哪,你、你让我说话我就得说,不让就嫌、嫌罗嗦。」

  他彻底结巴起来,一口气断了几回,倒吸著气,绞尽脑汁地思考话语,想表达内心万分之一的愤怒。

  「你给钱我就得要?给我套房我就非得住?我不住,我宁愿睡路边上!你这是、你这是……嗟来之食!」

  他终於想起来那个词,用力的捶著车窗,咚咚的响,「停车。」他用力拉著车门,可是锁著,拉不动,「停车!」

  郁林有些不知所措:「不是。」

  他伸出手,想拉住严维砸车窗的手,严维仍显枯瘦的胳膊使足了力气,郁林还要腾只手开车,一时按不住。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有些著急,用得力气大了些。看见严维疼得一哆嗦,郁林手上的劲松了松,却不愿意放。他拽著严维,转了个弯,开进巷子。

  严维拿手遮著眼睛。「我真的,真的受不了。」

  郁林的嘴动了动,却好久没挤出声音来。「维维,我就想帮帮你。」

  严维捂著眼睛,嘴角挑的高高的。「我不用人帮。」

  郁林的呼吸变得急促了些,像是心里难受。「我不是那个意思,刚才。你知道的,我就想好好照顾你。」

  严维把挡著眼睛的手挪开了点,车灯下,看见那双眼睛,郁林像是胸口被人揍了一拳,先是喘不过气来,然後才感觉到疼。

  严维闷闷笑著:「你说的,我他妈的晚了,我晚了。」

  郁林看著严维,发现怎麽也不能专心开车,草草在路边停下,却始终不肯按下车门的解锁键。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珠子却是乌黑的。

  「我是和他,可这……和我照顾你,明明是两回事。外面那麽乱,一个人不容易。我就想帮帮你,你干嘛……干嘛非去我看不到的地方。」

  严维吃惊的瞪著他,他觉得郁林不可理喻,但又残存了些熟悉,说不上来。他想起郁林多年前搂著他的样子。

  那张脸和过去几乎重合起来,严维定了定神,才让自己忘了这错觉。

  他想著,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眼角,笑了下:「你刚才说,你和他,你跟我,这是两回事?」

  郁林侧头看著他,又转回去,用手摩挲著方向盘上的那层皮革,「两回事。就当是我应该做的。我们还是朋友,是兄弟,我不能撇下你不管。」

  严维拿头抵著车窗,用了点劲,些微的钝痛,能让他头疼欲裂的脑袋好受些。他拿手指嗒嗒嗒的扣著玻璃。

  「这不是两回事,我告诉你。姓郁的,你能是我兄弟吗?你能是我朋友吗?这是一回事!我也是你相好的,选了他就别管我,你怎麽就不明白!」

  严维看了郁林一眼,那人还在看著自己放在方向盘上的手。

  严维瞪著前面,好半天,一字一句的说:「如果有一天,真变两回事了,我就当自己没认识过你。我走的远远的。」

  他像是难受极了,发著呆。

  郁林侧过脸来看著他,犹豫了会,轻轻拍了拍他手背。

  两人各自想各自的事,枯坐了四五分钟,郁林说:「还闹什麽小孩子脾气。」他把严维的安全带拉紧了些,哄似的,「先去看房子,嗯?」


  十多分钟的车程,到了地方,郁林先下车,拉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严维慢吞吞的跳下来。那片住宅区顶上的装饰灯都亮著,绿化也做了,只是花苗树苗都刚插进去,土块未掩,都是有机肥料的臭味。

  销售处的门锁著。只有样品房粉饰过,其馀几栋都还是脚手架未拆的毛胚屋。刷著红漆的升降机虽然通著电,却没人敢坐。

  郁林在口袋中找了找,摸出串钥匙,带严维走楼梯上去,那几间样品房都装修的有模有样,书架上堆满了书,随手拿了本,却发现是贴著一层贴纸的泡沫。

  鲜花会凋敝,塑胶花草常开不败。真会受伤流血,假才能永恒。一个样品房,模范家,容不得太多真。

  郁林说的很少,让严维自己挑,严维最後随手指了一间。两个人在一起不到两个钟头,大半用来吵架,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又过於缄默。郁林从那串钥匙上扭下来两支,递给严维,「让人收拾收拾,买些东西,明晚你搬过来就能住了。」

  严维坐在沙发上,翘著腿,接过了,盯著钥匙看了会,问了句:「你留了备用的?」

  郁林的脸色变了变,口气有些冲:「行了,走吧。」

  郁林像是被戳破了心事,一直走在前面,走道灯没装好,偌大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一阵阵的回音。

  严维跟了几步,没站稳,滑了一跤,脚跟连蹭过四、五级台阶,一下子坐跌水泥地上。他吃了个闷亏,疼得一个劲的大张著嘴巴,倒抽冷气。

  郁林的声音是从下面传来的。「摔了?」

  他上来的很快,黑漆漆的,看不清他样子,只听见急促的呼吸声:「疼吗?我扶你起来。」

  严维试了下,没扭到哪,於是扶著墙站起来。「我没事,别麻烦。」

  他走了几步,发现郁林的脚步声紧紧跟著他,一晃神,差点又踩空。

  郁林扯著他左手,「看路。」口气有些急,「我扶你。」

  严维看著下面黑漆漆的一片,有点摔怕了,整个人都靠了过去。等他回过神,脸上就有些发烫,偷偷咽了口唾沫,这麽黑,只有他们两个。两侧毛胚屋连个遮挡的门都没有,像个大黑洞,随时能把人一口吞进去。严维心里害怕,却不是为了这些。

  他小心翼翼地说:「木头,我今天说话冲了些,过去我们真没这麽吵过。」

  郁林应了声,眼看就下到一楼了。

  「木木,」严维觉得脑门上全是热汗,「你回来吧,我什麽都听你的。」

  他说完就後悔了。这种事情,应该要轮月亮,要喝点小酒,要气氛,要有几分把握再出手。严维虽然能腆下脸来多说几次,但什麽话都是第一次值钱,说多了就掉了价。

  郁林闷站著,隔著层衣服,也能感受到手心的温度。他这时的惜字如金,弄得严维更是忐忑,想的东西不住的变,大起大落。

  郁林到底没明说,等了好一阵子,只说:「你只用想你一个人的事,可真正要想的多了。」

  严维觉得头上那一层汗,都淌下来,黏在睫毛上,又咸又辣,有些木讷的追问了句:「什麽意思?」

  郁林扶著他往下走。「先下去。」

  严维挣脱他。「就在这说清楚了再走。」

  郁林的呼吸稍微变了变:「我做不到。」他沉默了会,才问:「够清楚了吗?」

  严维站了一会,然後走到他前面去,越走越快,想甩下谁。可离开他能去哪,又或是哪里都能去,只要是离开他││

  郁林从後来拽住他,「是你自己要听的。」

  严维想把他手指一根根掰开,手里没称手的东西,不然就当头砸了过去。

  郁林的手劲很大,那种纹丝不动的冰冷的触感,像把铁钳。严维掰了几下,掰不开,就用脚踹,连踹几脚,郁林才趔趄退了半步。

  「发什麽疯!」郁林的脸有了些怒色,这让他看起来没那麽死气沉沉。

  严维一甩肘,终於把手挣了出来,破口大骂:「滚你妈的!」

  油漆、肥料、工业废料的气味,像调色盘里的各色颜料,在这空旷的一隅被涂抹成刺鼻、黏稠的色块,搅拌在浓郁的夜色里。

  严维往有路灯的方向冲过去,郁林跟著他。「去哪?」

  「说话,维维,去哪?」

  他跟了几步,渐渐有了些人烟。郁林伸手按著他的肩膀,「听话,回家再说。」

  严维甩开,走的更急了,三三两两的行人,拎著装满的购物袋,说笑著擦肩而过。郁林在他背後,压著声音叫他:「要去哪,不回去了?身上带了钱没有?」

  严维嗓音也是哑的:「带了。」

  严维往人群里钻,就像条鱼,见著水,怎麽也逮不住。郁林说:「站著。」

  郁林额头上有些热汗,就是在大夏天,长衣长裤,也没见过他怎麽出汗。

  「你再胡闹,我不管你了。」郁林朝严维的方向压低了声音吼著。有路人回头看他,越显狼狈。

  「我真……」他说著,转过身子,走了几步,终於忍不住回头去看严维的反应。

  严维已经混进人堆里,那麽多黑头发黄脸的人,眨了下眼睛,就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车还在路边,郁林按著遥控板,拉开车门,坐进去,车钥匙却几次对不准锁孔,好半天才插进去,方向盘落了下来,开了音乐,最大声。

  往回疗养院的方向开了几百米,却还是忍不住猛地掉头,把车窗摇下来,一路往回找。


  严维这一天刚领了半个月的薪水。他打定了主意要走,一路跑到车站。进了大厅,只有四、五个人在排队,看哪班要发车了,就买哪班的车票。别人都是大包小包,只有严维两手空空。

  车厢里稀疏的坐著旅客,越往里走越黑。

  严维像一个在逃命途中弄丢了宝藏的莽汉,失魂落魄地上了车,挑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

  只要颠簸上十多个钟头,一睁开眼,就解脱了。严维这样想著,把车窗往上顶了顶,露出拳头高的缝,正好看见一个男人买了票进来。

  他像是被蝎尾那麽狠狠地蜇了一下,疼得浑身都抖。

  郁林沿著车窗的位置仰头看著,一路走过来,嘴里叫著:「严维,严维。」

  他敲著车窗,直到人家从里面掰开一点缝,让他看清楚了。

  严维猛地把车窗拉下来,定定神,又往里面挪了挪。外面的人拍著铁皮:「严维,严维。」

  车厢里已经有人骂了出声,这时候,严维听见火车响了一长声,他眼皮直跳,突然有一个念头,扑出来,让他想跪下来求神拜佛,让郁林跟上来,让郁林也上来,倘若他们能一起走。

  才在心中默念了三、四回,就看见有人影上来,接著是对话声:

  他听见轻微的、有质感的脚步声。

  「维维。维维?」郁林轻声叫著,扶著椅子往这边挪过来,企图从千百人中找出那一个。

  严维瞪著他,生怕错过一个表情,车还没开,还不能被逮著。他往後挪,坐在没开车灯的地方,屏著呼吸,像成功诱拐了谁,欣喜若狂,更提心吊胆。

  郁林找不到人,在走道的正中央站著。

  车身晃了一下,车门终於合死了,车轮和铁轨摩擦的那一丁点火星,似乎溅在严维的眼睛里。匡当、匡当的转动声,震得耳朵一片轰鸣,只感觉有风迎面刮著,身子忽冷忽热。严维站起来,拽著郁林的手,把他拉到自己的铺位。

  郁林的身子都是冷的,看见严维,像是窒息的人汲获了属於他的氧气,渐渐地暖了过来。他揪著严维的头发,梳扯著。「我们在下一站下车。」

  严维硬拉著他,「就试一次,就几天,就想著我。要嘛你自己走。」

  严维看著郁林的侧脸,辨别他呼吸的声音。他们这样肩并著肩坐著,依稀在火车的晃盪声中,沿著轨迹,朝青葱的昨日倒退了几步。

  一阵夜风,夹著一阵温热的吐息,灯影下,缄默是吊命的那一口气,让他信著终日皱起眉头、压抑而寡言的男人,一如信著衣衫总熨烫过、端整却安静的少年。

  过了好久,郁林问他:「几天?」

  严维看著他,愣了片刻,突然绽开了一个笑容。

  那张笑靥,简直像一只握拳的手,啪的打开,让人吓了一跳。半颗糯米似的虎牙,满眼都是喜色。

  严维笑著说:「三天。」

  等了一会,严维又笑著说:「那两天。一天太少了吧。」

  严维看著郁林,依然笑容可掬。「两天?」

  他见郁林没有出声反对,这才渐渐放松了肩膀,把郁林紧握的左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他看见郁林的眼睑颤了颤,於是笑著说:「笑一笑。你答应的,就想著我。」

  郁林闭紧双眼,眼珠子在眼皮底下不安的滚动著。

  严维伸手顶著他的嘴角,「发什麽傻。」指尖粗糙的薄茧,配著哄小孩似的语气,听得人晕眩了起来。

  「笑一笑,郁木木,笑一笑。」

  当初的戏语,从照相机後探出的脑袋,如今触手可及的附耳轻言。严维轻轻用著力,试图抚平郁林眉心的皱纹。

  「我们是出去玩呢,吃好吃的,要这麽大的螃蟹,住旅馆,要有电视机的。都我请。」

  郁林看著他,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车厢有些颠簸,晃得人昏昏欲睡。他只记得那久违的手指又轻轻抵著嘴角,逗他说:「茄子。呐,茄子。」

  那是多久前,闪光灯那麽一亮,眼前一片白,只听见又清又脆的声音。「嘿,原来你会笑嘛。」

  谁比谁更心猿意马。

  暖锋过境,暴雨倾盆。严维家的老房子外,响著很大、很温柔的雨声,像是撕作业本的声音,沙沙地哺湿荒藤。窗上水痕蜿蜒,一条纵,一条横,一条冲刷著一条。

  窗框锈了好久,再怎麽用力关拢,也会留条缝。雨丝从缝里飘进来,轻轻打在脸颊,蛙鸣不知来自哪一条暗渠,藏在夜幕深处。

  严维把台灯拧亮了些,桌子掉了红漆,他爬上去,费力的把窗栓往上拔。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黑洞视频纪录片全集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