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吉思汗统治时的领土地图占了多少领土

成吉思汗笔记(外一篇)

本名王军,1967年生于南京。现任中国文联出版社诗歌分社总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有诗集《南方音乐》《你是一张旧照片》《我的西域》《仓央嘉措心史》,长篇小说《两栖人》,散文集《我的灵魂穿着草鞋》《浪漫的骑士》等四十多部。获中国散文学会冰心散文奖、中国诗歌学会徐志摩诗歌奖、老舍文学奖散文奖及《中国青年》《人民文学》《诗刊》《星星》等诗歌奖项。

呼伦贝尔,成吉思汗的父亲

父亲用俘虏的塔塔儿部首领的名字,为我命名,用来庆祝一次胜利。我就是铁木真了,我的名字是父亲的战利品。父亲的名字叫也速该,毡子的意思。我一想起来就倍感温暖。他过早地战死,连一块毡子都没来得及留给我,留给我的只有一个名字。我就是铁木真了,铁木真从来不怕冷。父亲留下的宝刀,握在仇人的手中。父亲留下的牧场,也变换了主人。父亲的老部下,纷纷自立门户。父亲骑过的战马,悲伤而死。然而父亲留给我的名字,谁也夺不走,将陪伴我一生。我就是铁木真了,一个要为父亲报仇的孤儿。谁敢挡我的道试试?父亲用敌人的名字为我命名,我的身体里就住着一个敌人了。一个敢与自己为敌的人是可怕的,他已习惯了较劲。谁敢与我为敌那就试试!我就是铁木真了,一个不知道什么叫害怕的人。别人老问我为什么战无不胜?我只能客气地回答:一个从失败的耻辱中长大的孩子,绝不会允许父亲的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演……我就是铁木真了,我有双倍的力量,是因为我精神上有两个父亲。

母亲啊,你给我披上铠甲,我就无比坚强。浑身上下仿佛铜铸铁打,只有一颗心,很软。母亲啊,你把我扶上战马,我就下不来了。这匹马是父亲留下的遗产,我刚刚九岁啊,就学会在马背安家。母亲啊,你替我抽了一鞭,催我出发,我就出发了。虽然还没想好此行的目的,我已打定主意:走哪算哪。母亲啊,你目送我走向远方,说了一句话:“最有出息的孩子,都在风雨中长大。”我一点也不怕。怕的只是:回来的时候,你可别认不出我了。

成吉思汗拥有过无数的女人,只有她是唯一的。因为成吉思汗娶她的时候,还不叫做成吉思汗,而叫做铁木真,刚刚失去父亲与领地。铁木真的第一个女人,没谁可以代替。她为一无所有的男人作证:怎么变得应有尽有。成吉思汗占有过无数的珍宝,只有她是无价的。九岁时获得的新娘,一生中最好的礼物。弘吉刺部的美女,带来的嫁妆有什么,他全忘掉了,只记住了一件:好运气。一夜之间,他就由小男人变成大丈夫:为自己的女人冲锋陷阵,天经地义的事情。成吉思汗做过无数的美梦,只有她是真实的。扩张的版图,终将缩水。征服的城池,还会有新主人。抢来的东西,老天爷总要收回去的。只有她为成吉思汗打造的黄金血脉,是老天爷也无法斩断的,至今还在延续,构成蒙古人灵魂的缰绳。

大地很大,我只要一片草原,就可以伸缩自如。草原很大,我只要一条路,就可以来去自由。一条路没有尽头,我只要一匹马,就可以且走且歌。世界啊,如果你连一匹马也不给我,没关系,我只要一颗心,就不至于无路可走。马会迷路,心不会迷路。一颗饱经沧桑的心啊,好像空空如也,又好像想什么就有什么。我只要一滴水,你却给了我一杯酒。我只要一座蒙古包,你却给了我无边的苍穹,让我怎么看也看不穿,怎么想也想不够。

倾听蒙古长调的成吉思汗

一根无形的套马杆,没有套住跑在最前头的黑骏马,却套住了骑在马背上的我。也只有炊烟一样的忧愁,能让我低头。我低下头,马也就低头了。马低头是为了啃食地皮上的青草,我也有我的所爱啊,却怎么够也够不着。一根无形的套马杆,没有套住迷路的黑骏马,却套住了迷路的我。也只有故乡的海市蜃楼,能让我回头。我一回头,路也跟着回头了。回头路好走还是难走?绊倒过无数英雄。我也有我的所爱啊,却怎么爱也爱不够。

呼伦贝尔,成吉思汗的后花园

夏天的草原开满各种各样的花,有的我能叫得出名字,有的我叫不出名字。只能“啊”地一声,来称呼她们。夏天的草原开满各种各样的花,就像各个民族的美女。有的我知道属于哪个部落,有的我胡乱猜测,只能“啊”地一声,来向她所属的族群致敬。天南海北的美女,怎么全来到呼伦贝尔?没什么奇怪的:这里是成吉思汗的后花园。也只有他了,用天地的金屋来藏娇。夏天的草原笼罩着婚礼的气氛,我仿佛走进成吉思汗的后宫,想偷偷带走一朵,却又怕醉卧花丛的英雄醒来,提着刀要跟我决斗。毫无疑问,在他的领地上,盗花贼比盗马贼还要罪加一等。

题在成吉思汗纪念碑的背面

没有人相信:号称世界最美的草原,是一片古战场。没有人相信:沐浴阳光雨露的青草,曾经被血水浇灌。没有人相信:春耕的犁铧,用收缴的刀剑铸造。没有人相信:深埋地下的白骨,保持原有的姿态,可能还在彼此厮杀。没有人相信:高不可攀的纪念碑,正面看像凯旋门,背面却刻满墓志铭。高处不胜寒。没有人相信,我们赞叹不已的古老英雄,还有另一个名字:杀人魔王。伤口愈合了。伤疤也辉煌得像勋章。就真的没有人相信:疼痛最难忘?受害者都死光了。就真的没有人能记住苦难?不应该啊。苦难与光荣一样,都是遗产。这座纪念碑多么像一块刚出炉的蛋糕,如果历史也能被分割的话,我只能说:你选你们想要的那一半,我要剩下的那一半。如果被遮蔽的部分没人要了,才是真正的遗忘,才是彻底的背叛。

西征的骑手没有回来,可他的马回来了,在一点没变的草原上溜达,留下孤独的身影。西征的战马没有回来,可失去记忆的骑手回来了,在一点没变的草原上步行,留下孤独的身影。草原,确实一点没变,变了的,是我的心情。遇见一匹似曾相识的马,才恍然想起:自己也不是完整的,在一场遗忘的战争中,失去了坐骑。草原,确实一点没变,对于失去主人的马,青草却变味了。它的主人叫做成吉思汗,下落不明。它虽然完好无损地回到故乡,却怎么看怎么像一个亡灵。

虽然不是食草动物,呼伦贝尔草原浓得化不开的绿,还是把我喂饱了。至少,不感到饿。虽然不是酒鬼,呼伦贝尔蓝得不能再蓝的天,还是把我灌醉了。至少,不愿意清醒。虽然不是歌手,套马杆般凌空飞过的蒙古长调,还是使我心痒了,偷偷跟着哼几句。虽然不是骑手,曾经帮助成吉思汗穿越欧亚的蒙古马,还是让我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刻骑上去跑一圈。并不是想试试这些名牌宝马有多大的脚力,难道真能日行千里?只是想考验自己有多大的胆量,是否可能与那老去的射雕英雄有一拼?虽然不是武士,手中没有刀剑,可毕竟还紧握着一杆笔。诗人的笔也是祖传的啊,也许无法征服疆土,但能征服心灵。

我的战旗不需要旗手,自己就会行走。总是冲在队伍的最前面。我的战旗长着两条腿,可以爬山涉水。没有它去不了的地方。我的战旗也会骑马,在马背猎猎飘扬。那是给战马插上翅膀。谁说草原上只有小草没有大树,我的战旗插在哪里,那里就有树荫,就有刀枪的森林。即使我的战士纷纷倒下,他们的腰杆还是跟旗杆一样,挺得笔直。即使我也倒下了,战旗却不会倒下。它和我的战马一样,连睡觉都站着啊。

呼伦贝尔草原,成吉思汗的梦乡

把你的弓箭留给我,我的目光会射得更远。把你的宝马留给我,我要踏平大地上的国界。把你的蒙古包留给我,夜幕四合,这就是最小的首都。我太累了,该好好睡一觉。把你的卫兵留给我,站在大门两边,提醒四方朝拜的宾客:“嘘——大汗还在梦乡。”把你征服的城池留给我,我要重起炉灶。把你的豪言壮语留给我,我倒要看看:哪些已兑现了,哪些还有待我来完成?你什么都带走了,只有草原是带不走的。你走之后,再美的草原也肃穆得像一笔遗产。那么,就把你造成的废墟留给我吧,你已用刀与火耕耘了一遍,收获的是血与泪。我再次播下种子,长出的野花,每一朵都像是微型的海市蜃楼。那是你没来得及做完的梦,要么留给想入非非的人,要么自生自灭。

追风英雄:成吉思汗的塑像

马跑得太快了,追上了风、变成了风,我从风声中听见激昂的马嘶。那是成吉思汗的坐骑?兜了一圈又一圈。英雄跑得太快了,累死了马、换乘了风,仍然不懈地挥动长鞭。横穿欧亚大陆的身影越来越像幽灵。风跑得太快了,快得能使时光倒流,裹挟着千军万马,攻城掠地,沿途呼喊成吉思汗的名字。风往西吹,化干戈为玉帛。马往西追,丝绸之路上马蹄声碎。逐日的英雄,至今不曾离开马背。就在他想起故乡的那一瞬间,下意识地勒住缰绳:马扬起的前蹄,停止在半空,风也扎下了根。

在北斗七星的指引下上路,他一个人,就使七颗星星暗淡无光。整座星空都将臣服于他。出现在哪里那里就是战场。他单枪匹马,却比千军万马更让人心惊胆战。一个人就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想要的太多。可什么都能要到手。他不是神,却能创造神话。你们爱也罢恨也罢,他就是他。从没有打过败仗,他只受了一次伤,却是致命伤。老天爷让他完蛋他才会完蛋。

在呼伦贝尔草原,我挨个走进九十九座蒙古包,里面都摆放着佛龛。只有第一百座蒙古包,悬挂着成吉思汗的画像。这一家人把成吉思汗的画像当做佛像?也许那真是一尊放下屠刀的佛,露出慈祥的微笑。踏平一千座城池之后幡然醒悟,甚至不忍心摧毁一顶小小的帐篷。他的追悔,是否来得太迟了一些?毕竟还是来了。

载沉载浮的马鞍,变成山了。一会儿是阴山,一会儿是天山。时紧时松的缰绳,变成路了。一会儿是草原之路,一会儿是丝绸之路。忽明忽暗的鞭子,变成河流了。一会儿是额尔古纳河,一会儿是额尔齐斯河。马背上的骑手,也在变啊,昨天还叫做铁木真,今天叫做成吉思汗。西征的战马消失,变成风了,还剩下什么?一块磨损的马蹄铁。骑手老去,变成影子了,能留下什么?一个生锈的名字。

成吉思汗的马蹄铁:最小的纪念碑

它是被马弄丢了,又是被路偷走的。最终,被骑手的追随者找到,如获至宝。那些追随者,没有追上西征的马队,更没有追上不回头的骑手,只追上了骑手的一次遗忘。埋在路边,只露出一半,怎么看怎么像一座为遗忘而立的最小的纪念碑。那匹马是蒙古马,很好认的。那条路叫丝绸之路,很有名的。那个骑手,却不仅忘掉来路与去路,还忘掉了自己的名字。他忘掉的,纪念碑都记着呢。

你有林立的刀枪,我有马头琴,一枝独秀。琴声会让你的战士们手变软的,心变软的,无力举起杀伐的武器。是你怕我,还是我怕你?你说呢?你有快马加鞭,我有马头琴,慢条斯理。琴弦鞭挞麻木的灵魂,使之比肉体更加警醒,却又不露痕迹。无法使人受伤,却能使人忧伤。是你在惩罚我,还是我在惩罚你?你说呢?你有重若雪山的王冠,我有马头琴,轻描淡写。你的权威让千万人低头,鸦雀无声。我却能让吓破胆的俘虏也情不自禁放开歌喉,进入忘我的境地,像变了个人似的。他们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你?你说呢?

他与我认识的夸父有着相同的性格。从日出的东方,追到日落的西山,每一天都离太阳更近一些。每一天都经历希望与失望。他的一生,就像一天那么短暂。他比夸父要聪明一些:为了逐日,换乘无数匹马,就不至于累死或渴死。一场自我的接力赛。赢了还是输了?同样,与自虐的夸父相比,他残忍得多,更像是虐待狂:太阳落山,千万个人头落地,天空如同血染。这个狂人,究竟把太阳追到手没有?他终究像流星一样熄灭,可他的名字,至今仍和恒星一样灸手可热。他与我认识的后羿有着相同的性格。面朝天空,寻找自己的假想敌,灭掉了一个又一个,乐此不疲。别说他只识弯弓射大雕,后羿射下了九个太阳,还没完没了呢。剩下的那一个,留给世上所有射手做靶子。他不过是在继续后羿的事业。他摧毁的国家远远超过了九个。即使只剩一个太阳,他也浑身热得直冒火啊:体内有一颗野心,在烘烤着自己。这个世界没有谁能把他打败,可他最终败给了自己的野心。他征服了一切,唯独无法征服时间。所谓英雄:一生,不过是一次自杀式的冲锋。

离开马匹你就废了。甚至不会走路。或者说忘掉怎么走路了。即使迈着罗圈腿步行,也显得蹩脚,没走多远就迷路了。你不是你了,驰骋千里、万里,与胯下的坐骑血肉交融、长在一起。离开草原你就老了。度日如年,剩下的都是余生。看来人也是有根的,失去缰绳就失去根。失去记忆:分辨不出自己在哪里。你不是你了,落草为寇、逐水草而居,从那一天起,就与草原浑然一体。离开蒙古包你就睡不着觉。天如穹庐,笼罩四野,夜空的繁星就像一双双死者的眼睛,逼视着你:欠下了多少血债?怎么还啊?你不是你了,成为孤魂野鬼之后,才弄清楚年轻时干过多少荒唐的事情。放下武器你就胆怯了。你并不想放下,而是实在拿不动了。射雕的弓箭保佑你战无不胜,没别的窍门,仅仅因为你出于恐惧,总是先于强敌下手。

在额尔古纳河饮过马的人

在额尔古纳河饮过马的人,一辈子不会感到渴。他怎么会感到不满足呢?如同神灵附体,他骑着一条河流,奔向戈壁、沙漠。仍然是富有的。昂首朝天,总有唱不完的歌。唱完了牧歌唱战歌:“额尔古纳河啊,别哭。你一哭我就心软了。我只有硬起心肠,才能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呼伦贝尔草原喂过马的人,一辈子不会感到饿。他怎么会感到不满足呢?只要挥动长鞭,世界就是平的,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席地而坐,总有唱不完的歌。唱完了战歌唱情歌:“呼伦贝尔草原啊,走得再远我也会想你的。我会回来的。因为走不动了的母亲,还在原地等我。”他的童年、青春,都在失败中度过。打一场大胜仗吧。哪怕胜利过后就老了。证明给别人看:这个本该被生活打垮的人,怎么一点点直起腰来。应有尽有了,他怎么却感到不满足呢?真的到了该凯旋的时候,才发现没有回头路了。“一千条河流、一万座草原,也填不满啊,填不满心灵的饥渴。”

腾格里沙漠,黄沙雕塑的成吉思汗像

用黄沙堆一座塔,站立不了太久,因为这座塔没有梁柱。用黄沙砌一座城,支撑不了太久,因为这座城没有砖头。用黄沙捏一个人,活不了太久,因为这个人没有骨头。然而,整座沙漠都在模仿一个巨人啊,像他那样快马加鞭,一点也不愿耽搁,像他那样东征西伐,醉心于开疆拓土。沙尘暴就是悍然发动的战争,横扫千军如卷席。你算是领教了什么叫“上帝之鞭”,抽打得没处躲。那个人是谁啊?天地之间,他的形象不仅不倒,而且不朽。成吉思汗曾打马走过。没留下什么,只在沙上书写了自己的名字。足够了。这个名字,构成腾格里沙漠的主心骨。

丝绸之路:成吉思汗射出的箭

悬挂在成吉思汗陵的那把弓,怎么看怎么像摆设。再没有人拉得动。弓弦是地平线。只有不服气的风,总想试一试。把弓弦当成琴弦。失去了马头的马头琴啊,发出六神无主的呜咽。那个力大无比的人,也只把地平线扳开过一次,射出丝绸之路:一支不会回头的箭。

肯定有一匹隐形的马,在琴弦上走钢丝。肯定有一个忘我的人,在马背上赌输赢。从阴山到天山,哪座山头是马头?哪条河流是马尾?丝绸之路上走过单枪匹马,别的都省略了,可蹄声如雷,怎么听也像有万马奔腾。累了。你只是勒住缰绳,琴声就戛然而止。还有谁舍得用不可一世的繁华,做一个交易:换取片刻的寂静?

成吉思汗致信花剌子模国王摩诃末

早先我捎口信给你:“你统治日落地方,我统治日升地方。”日出日落,就像你我互相举杯、彼此致意。不是很好吗?没想到你不识抬举。居然敢屠杀我的商队,侵吞货物。就那么点东西,值得你起贪心吗?难道你没估算过要付出多大代价?虽然闹崩了,我还是得打招呼:你的王国充其量是一只杯子,我高兴的话,让它斟满琼浆玉液,不高兴的话,就连杯子带酒摔碎在地,让沙漠去豪饮你的血。如果不信,那就试试?你既然选择硬碰硬,我只好奉陪。摧毁你的城池之后,你还得感谢我:我使你出名了。千百年后,还会有人记得,花剌子模国王的命运,曾被成吉思汗捏在手中,把玩许久,颇费踌躇。别怪我啊。我本连一滴酒都舍不得洒,是你逼得我硬起心肠。

新疆北屯,成吉思汗青铜雕塑

我有点怕那匹酷爱远足的马,从大理石的基座上醒过来,抖擞鬃毛,抖落浑身的绿锈。只要迈下一级台阶,就回到昔日的战场。发出一声嘶鸣,用铁蹄踏平人间的坎珂。我有点怕那个习惯了颠簸的人,从青铜的马背上醒过来,松开缰绳,重新开始未竟的事业。背对故乡,是为了面朝异乡?每一次离开都像为了归来。这是一座大理石的摇篮,拥抱着一块做梦的青铜。所有的梦都是真的——我有点怕啊,又有点期待。

成吉思汗:超越了英雄的极限

生前拥有无数的兵马,死后拥有无数的塑像,更难得的是,他的塑像、纪念碑还跨越国界,同时出现在许多相互为友或为敌的国家。没别的原因:和其他英雄不一样,他走得更远。超越了极限。用铁蹄耕耘,用血火播种,收获了最多的爱与最多的恨。在他挥霍一切之后,这消化不掉的爱与恨,还在继续生长、彼此厮杀。没谁能跟他比了:拥有最多的塑像,以及争议。他真该庆幸自己已经死了,这些塑像,不是谁都能驾驭得了,这些争议,也不是谁都能扛得动,足以把任何一位活着的英雄压垮。

他没觉得是打仗,只觉得在游牧。为了给羊群寻觅解渴的水源,他从没路的地方找到路。为了给牛群寻觅向阳的山坡,他从日出走到日落。为了让马群享受充分的自由,他没勒紧缰绳,无意间踏平一个又一个国家。这一回走得太远了。在不断扩大的羊群、牛群之外,还多了一群又一群俘虏。他扬起响鞭,原本催促马跑得快点,却发现大地上的羊群、牛群乃至人群,都在自己的鞭子下颤抖。他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威,虽然并没想成为霸主。

游牧民族的英雄,没有故居,没有坟墓。所谓的陵园也是假的:明明是赝品,却怎么也找不到原型。生前就住在蒙古包里,或骑在马上,逐水草而居。死后用马革裹尸,随便埋在哪里,都不露痕迹。成吉思汗的故居?本身就是传奇。说唱艺人的嘴巴,构成英雄的故居。成吉思汗的坟墓?从来都是秘密。他留下许多秘密,却带走唯一的自己。我来草原干什么?不过是为了从真实的传说里,找到一串虚拟的脚印。或者借用盗墓者的好奇心,刺探让人想入非非的未解之谜。

成吉思汗的遗物:上帝之鞭

这根鞭子,抽打过胯下的战马,为了让它跑得更快点。这根鞭子,抽打过胆小的逃兵,为了让他掉头冲锋陷阵。这根鞭子,抽打过俘虏的脸,为了摧毁其残留的尊严。这根鞭子,左一下抽打着欧洲,右一下抽打着亚洲。伤口今犹在。这根鞭子,也曾反过来抽在自己的背上,为了知道:什么叫疼。你给那么多人造成了痛苦,仅仅因为自己不怕疼?不知道你临死前是否有过自责?这根鞭子,发动过最早的闪电战。你从天上摘下闪电,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令人防不胜防。“给这根鞭子起个好听的名字吧:上帝之鞭。大家觉得怎么样?”作为手持鞭子的人,你顾盼自雄,找到了上帝的感觉。你以为在代表上帝,惩罚那些犯了错的人,其实你也说不清他们犯了哪些错,而他们更不清楚做错了什么。这根血染的鞭子如今陈列在成吉思汗陵,像一条冬眠的毒蛇,纹丝不动。可从它面前走过我还是毛骨悚然:是怕它醒来,还是怕你醒来?

勒住马,使的劲儿太大了,缰绳没断,路断了。断肠人在天涯。勒住马,动作变得僵硬,他没有摔下马背,马却像人一样直立起来,高扬的两只前蹄,用现在的说法,一只叫陕西,一只叫宁夏。这样一个喜欢制造惊险与陡峭的人,在哪里勒马,那里就出现悬崖。他停住脚步,比向你冲来还要可怕?他没有落马。他的坐骑也没有倒下,只不过换了一种奔跑的方式:磨盘一样在原地打转。绷紧的缰绳,勒进伤痕累累的躯体,扭成了麻花。多疼啊,还是忍着,就是不肯叫一下。

六盘山,成吉思汗的马鞭折断的地方

成吉思汗遇见西夏,就像若干年后,拿破伦遇见滑铁卢。一物降一物啊。所有被征服的国家,都在鞭子下颤抖。只有西夏的男人与女人不怕成吉思汗。没别的奥秘,仅仅因为他们不怕死。西夏人其实还是怕死的,别无选择,也就不怕了。就是这群不甘心成为奴隶的人,舍得一身剐,把皇帝中的皇帝,拉下了马。成吉思汗从没打过败仗,可是在西夏,打了一场没法称做胜利的仗。成吉思汗从没受过伤,可是在西夏,受了致命伤。成吉思汗鞭挞西夏,以示惩罚,却没想到:更大的惩罚会落在自己身上。西夏国被解除武装,为何还遭遇灭族之祸?蒙古人在大汗死后才发现:收缴了西夏人的刀枪、弓箭,却没法收缴他们的牙齿、指甲。西夏人其实还是怕死的,可是跟恨比起来,怕又算什么呀?六盘山究竟有多么了不起?我想用闪电在悬崖上刻一句话:“上帝之鞭,在这里折断。”还需要说更多的什么吗?

成吉思汗受伤落马,还穿着带马刺的靴子。这也是两匹马啊,驮着灵与肉自相矛盾的英雄。成吉思汗仰面朝天倒下,没有任何征兆,死也死得让人措手不及。没留下一句遗嘱,只是在大地上狠狠地跺了一脚。成吉思汗死去,没来得及脱下风尘仆仆的靴子。不像是睡着了,分明在开始另一场远征。英雄只要还穿着马靴,就没有离开战场。成吉思汗的靴子,确实挺特别的:一只叫贺兰山,一只叫六盘山。

把成吉思汗的灵柩以及数不清的陪葬品埋入地下,用马蹄踏平表面的浮土,送葬的队伍做了最后一件事情:杀死一只正在喝奶的小骆驼。然后牵走依依不舍的母骆驼。每年春天,母骆驼都凭借悲伤的记忆,准确无误地找到亲生骨肉遇难的地点,在鲜血浇灌的青草上嗅闻个不停。是的,没人敢直视它忧伤的眼睛。每年春天,蒙古人都靠母骆驼带路,在它止步不前的地方,洒下一杯杯马奶酒,祭奠长眠的成吉思汗。是的,他们也有自己的忧伤。直到那只母骆驼死去,成吉思汗的墓地,才成为草原深处解不开的谜。有过无数猜谜的人,但没有谁真的能在茫茫大草原找到谜底。

成吉思汗,死无葬身之地

他不是没有葬身之地,而是没人知道他的葬身之地。送葬的队伍杀掉沿途遇见的所有活口,返回后,也因知晓这个秘密而全部被杀。不是没人知道他的葬身之地,而是知道他葬身之地的人全死光了。他是怕盗墓贼挖掘灵柩里陪葬的珠宝,还是怕仇敌鞭尸,才立了一份荒唐的遗嘱?更荒唐的是:这份遗嘱居然得到忠实的执行。他到底怎么想的?难道连亲人的祭拜也不要了?他不是没有陵墓,而所谓的成吉思汗陵,只埋葬着他的衣冠和影子。在偌大的草原,要找到一块巴掌大的坟墓多么难啊。况且坟头特意被马队踏平,新土在雨后就长满青草。他的尸骨就像海底沉船,了无讯息。这下他总该满意了吧?我倒是不畏惧海底捞针,可走遍大草原,只打捞起一个生锈的名字。他不是死无葬身之地,而是有葬身之地也跟没有一样。他确实死了。而且努力死得比任何人都彻底。给自己安排这样一个结局,也许比毁灭一座城池需要更大的决心。

一只羊的草原,就是吃不完的草、剪不完的羊毛。若即若离的白云,也像是从羊身上长出来的,带有情人般的体温。一头牛的草原,就是吃不完的草、挤不完的奶。救过我一命的额尔古纳河啊,从上游到下游,都散发着奶汁的味道。一匹马的草原,就是吃不完的草、跑不完的路。骑马走了几天几夜的我,以为快到地球的另一面了,其实还没冲出呼伦贝尔。一个人的草原,就是看不完的风景、做不完的梦。有一天晚上我远远看见成吉思汗,醒来才明白:是那个西征的英雄一回头,看见了我。

天不在天上,天在天下。马上得天下,天就在我的马上。别人以为我爱射雕,哪知道我在射天呢。天折断了翅膀。我却长出翅膀。昨天受到惊吓,还会高呼:我的天啊。今天才发现:我就是天啊。是非荣辱,我说了算。天不在别处。我在马背上,天就在马背上。我的脚下就是天下。我只会鹰一样俯视,就像你们只会仰望。比草原更轻的是马,想去哪就去哪。比马更轻的是天,爱干嘛就干嘛。比天更自由自在的是我啊,想活成什么样就什么样。我就是自己的长生天啊。我就是你们的天可汗。

英雄不是偶像。偶像一捅就破,空空如也。英雄却会流出血来,血还是热的。英雄不是神。死后也会受伤。风言风语,照样伤了他的自尊心。当你痛斥成吉思汗是屠夫时,我脸红了。并不想为他的错误辩护,只是替一个遥远的人惭愧:为什么不更完美一些呢?历史不会原谅,我却以责怪的方式原谅了。如果我是他,能干得更漂亮一点吗?英雄和偶像不同,偶像的荣辱其实与我们无关,英雄却有我们的一半。

梦之队:额尔古纳的白桦树

从大兴安岭走出来的白桦树,遇见从天边涌过来的呼伦贝尔草原,只好放慢脚步,免得被高过膝盖的杂草缠绕、绊倒。从大兴安岭走出来的白桦树,遇见从草原流过来的额尔古纳河,像马一样低下高傲的头,喝一口能救命的水。影子也需要止渴啊。从大兴安岭走出来的白桦树,遇见和额尔古纳河并驾齐驱的草原火车,终于停住脚步,看一看车上是否有自己想等的人?从大兴安岭走出来的白桦树,遇见从钢筋水泥丛林逃出来的我,忍不住张开手臂,就像准备拥抱阔别多年的朋友。从大兴安岭走出来的白桦树,一开始只有几棵,接着越来越多。数也数不清了。我加快脚步,为了早点儿跻身于梦一样的队伍。

追随文成公主穿越昆仑山

这才是对时间的穿越。在青藏公路沿线,最著名的女人是文成公主。当地的藏汉居民都把她视为隔世的亲人。这位大唐王朝的金枝玉叶,于贞观十五年(公元641年)从长安出发,远嫁吐蕃松赞干布,在青藏高原找到自己的英雄。横穿昆仑山的唐蕃古道,因为遥远的爱情而成为一条浪漫的路线。

这才是对空间的穿越。我很想追寻文成公主的足迹再走一回。很想把她一路上看见的雪山、河流、村寨,再看一遍。甚至很想替消失了的公主再爱一次,再爱一次神秘而粗犷的青藏高原。不,公主并没有消失,她还活着。活在青藏高原的记忆里,同时也活在我的想像中。说不清我陪伴着她还是她陪伴着我,途经西宁,翻日月山,风雨兼程,又一次路过昆仑山。前面还有更多更险的峡谷需要穿越,她的终点站是拉萨。我的目的地在哪里?是否比拉萨还远?昆仑山,让长途跋涉寻找爱情的人想坐下来歇一会儿的地方。

这才是真正的穿越。从玉树结古镇溯巴塘河南行20公里,遇到的山谷是贝纳沟。贝纳沟又叫勒巴沟,意为“美丽沟”。往沟口走几步,看见既有唐代艺术风格又有藏式平顶建筑特点的文成公主庙。走进去,文成公主正端坐在狮子莲花座上耐心等着呢。那不是一尊依据公主形象雕刻的石像,简直是一位摇身变作石头的公主,以这种方式使生命得到延续,美丽成为永恒。公主,我看见你对我微笑了。你的微笑是对所有旅行者的莫大安慰:梦想在远方,远方不远!据说贝纳沟是文成公主进藏途中停留时间最长的一个地点。当地藏族首领和群众举行的盛大欢迎仪式,使公主感动得流泪了,决定多住些日子,并向游牧民族传授耕种和纺织的技术,回报他们的热情。昆仑山,让文成公主一见就爱上了的地方。贝纳沟敞开胸怀,把公主多挽留了一段时间。

这才是对昆仑山的穿越。公主终究还要前行,去往拉萨。昆仑山的藏族根据公主画像,在贝纳河的峭壁上雕刻出高8米的文成公主坐像。希望走累了的公主多坐一会儿。希望公主的形象能留下来,永远陪伴自己。后来又建庙,怀念路过的公主。庙内文成公主坐像两侧,还有8尊石刻佛立像。1300多年来,香火不断。昆仑山没有忘记文成公主。文成公主,同样也不会忘记昆仑山。她知道在她住过的山谷,有一盏酥油灯昼夜长明,像一颗守望的心。贝纳沟内所有悬崖和面积较大的石块,都刻满藏经或岩画。那是昆仑山在沉思,那是昆仑山在回忆。

这才是对记忆的穿越。文成公主走到昆仑山,开始怀念长安。文成公主走到拉萨,又开始怀念昆仑山。中途换乘马匹的驿站,成为新嫁娘的第二故乡。文成公主的嫁妆,有农具、桑蚕、泪水,她给昆仑山留下一部分,证明她有一部分生命,嫁接在昆仑山。扎根、发芽、开花……

文成公主继续前行,她的影子却住在昆仑山的一座庙宇。她的身体和她的影子,开始相互地思念,分不清谁是谁的故乡或谁是谁的异乡。在玉树文成公主庙,你会发现:影子有时比真人还要清晰,影子也有自己的感情!这,才是对自己的穿越。

文成公主路过昆仑山也就等于来到三江源。她是走得最远的一位汉家女,一直上溯到长江、黄河、澜沧江的源头。长江的正源沱沱河发源于各拉丹冬,流经玉树的这一段长江,穿行于唐古拉山脉和昆仑山脉的宽谷之中,又叫通天河。沿青康公路前行,距离结古镇20公里处,有三江源自然保护区的纪念碑。通天河从石碑一侧流过,从我身体一侧流过。我来到长江的上游,而长江正流向我过去的生活。时间似乎可以倒流的。我仿佛看见风尘仆仆的文成公主,正在通天河的渡口站着。我想象自己是她的影子。我想象她是另一个我。

这里自古即是西宁通向昆仑山、青海通向西藏的必经之路。可以肯定,文成公主曾经在此驻足。我眼前的通天河,也曾经从她的视野里流过。我猜测着她被一条大河拦住去路的心情。通天河,真的通向天上吗?上天,真的很难呀。那个年代,恐怕要靠牛皮筏子摆渡吧。

西游记中唐僧师徒过渡晒经的情节,描写的就是通天渡。通天渡,现在已建起七孔钢筋水泥大桥。我要比文成公主幸福,比唐僧幸福。河水不会溅湿我的鞋袜。通天河上起囊极巴陇与沱沱河相接,下至巴塘河口同金沙江相连,横贯玉树州全境。过楚玛尔河口,左岸山岭属巴颜喀拉山,山那边就是黄河源头。古人说黄河之水天上来。站在黄河源头,是否就算天上的人呢?至少,我想做一回天上的人。沧浪之水清兮,照见我的倒影。是否还可以兼而照见我的前世,或者来生?玛多黄河大桥,我想多站一会儿。头顶的云轻轻的,刮过脸上的风轻轻的,脚下的流水与时光也轻轻的,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即使离开,脚步也会尽量放轻,生怕打破周围的宁静。不管长江还是黄河,都像从仙境里流出来的。生活在仙境里的人们,一定像仙人一样幸福。即使你只是个外来的观光客,面对这神山圣水,也会感到飘飘欲仙。

这才是对风景的穿越。一群藏原羚从草坡上敏捷地跑过,我的心也变得轻快了。我缠绵的视线,被那些远去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总也扯不断。它们,或许也曾给初来乍到的文成公主送去一串惊喜。这是她在中原做梦也想不到的美景。还有白唇鹿。白唇鹿水汪汪的眼睛,会说话似的,像高原的天空一样干净。让我简直不好意思跟它对视。

这才是对仙境的穿越。仙境里其实还有更大的仙境。那就是结古镇西南八十公里的隆宝滩自然保护区。高耸的群山中间,珍藏一大片草长莺飞的沼泽地。隆宝滩因为黑颈鹤而出名的,被称做“黑颈鹤之乡”。黑颈鹤是世界珍禽研究所至今未能猎获的高原珍禽,全世界现存900只,在隆宝滩发现60只。今天我来到黑颈鹤的地盘上。下意识地想清点一下数目。希望黑颈鹤的数目增长了,而不是减少了。黑颈鹤,你是否能从我的眼神里读出一个人的祝福?

这才是对史诗的穿越。黑颈鹤在藏语里叫“格萨尔达子”,意为“牧马人”,象征着高尚纯洁、富有权威。瞧,它确实以王者风范在湿地里凌空起舞。我们都只是它的客人。黑颈鹤被青海省人民政府定为省鸟。整个青海都以黑颈鹤为荣。因为黑颈鹤的缘故,昆仑山在我心目中是长翅膀的。昆仑山会飞。霞光四射的早晨,黑颈鹤扑扇着翅膀从栖息地飞起,仿佛在眺望今天有谁会来,今天来的是谁。我高兴地想跳起来:隆宝滩醒来了,玉树醒来了。昆仑山,醒来了。我心灵最深处的那一份爱,醒来了。它是被黑颈鹤唤醒的。被斑头雁唤醒的。被棕头鸥唤醒的。被赤麻鸭唤醒的。被雁鸥和雪鸡唤醒的……

也是被自己唤醒的。昆仑山与鸟类同在。我与昆仑山同在。虽然我没有长翅膀,也想飞啊。只不过我和隆宝滩里的各种候鸟一样,飞得再高、再远,还会回来。我想对着梅花鹿呼喊,对着探头探脑的土拨鼠呼喊,对着昆仑山的一草一木呼喊:还记得我吗?我回来了。回来了可能又离开。离开了,一定还会再回来。我和黑颈鹤共享着同一个故乡。就像黑颈鹤每年春天沿原路返回,我在梦中,也是飞着回来的。终于回到昆仑山怀抱,借助高原的阳光,晾晒自己看不见的翅膀。在旅途沾上的尘埃,一下子就被洗干净了。

这,才是对梦想的穿越,对故乡与异乡的穿越。

穿越昆仑山,在青藏公路沿线,都能看见形形色色的嘛呢堆。嘛呢石是藏族在普通的白石头上刻写经文、律法以及各种佛像和吉祥图案,饰以五彩制成,用来向神明祈祷。各地的嘛呢堆会随着时间推移,众多僧侣、信徒不断推放石经,规模逐渐扩大。譬如玉树新寨的嘛呢堆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相传由藏传佛教高僧第一世嘉那活佛多德松却帕旺创建,历经三百多年历史,形成这座高四米、占地面积比一座足球场还大的巨大嘛呢堆。我出生在新寨,在这座嘛呢堆守护下长大的。对于我,它相当于村子里最老的老人,是村庄里的村庄。

带着寻根的心情,我来到它身边。它一点没变啊,和我看过的老照片一模一样,还是那么古朴、庄重,代表着一种与天地同在的秩序。绕了一大圈,又回来,我变了吗?青藏高原的嘛呢堆,你能告诉我吗?虽然你一如既往沉默着,你的沉默,我也能听懂。毕竟,我听着你的沉默长大的。你的沉默不仅意味着一种沧桑,更流露出沧桑背后的坚强。我千里迢迢赶来,似乎只是为了看一眼,看一眼嘛呢堆究竟长什么样。当然,这只是个给自己找的借口,真正的原因是:我实在克制不住青藏高原的思念。亲手抚摸一块刻有六字真言的嘛呢石,感受到它的坚硬与冰凉。告诉自己:我来了。这不是梦,这是真的。

美丽的六字真言,村民一笔一划刻上去的。刻得那么用力,把自己的虔诚也倾注进去了。往石头上刻字之时,也一定在自己心里留下同样的痕迹。生命在一遍又一遍镌刻经文的过程中变得有意义了,更有意义了。和石刻艺人聊天。他们说:就像人长的漂亮一样,刻在嘛呢石上的经文必须精致而美观。无穷尽的石头来自上天的恩赐,是有灵性的,不仅地层表面有,地底下也有,可以挖掘。能往这种石头上刻经无比荣幸,一定要尽可能做得更完美,因为不仅为自己,也在为别人祈福。对得起自己也要对得起别人。如果只是为赚钱,不用心刻写,等于对佛不敬。我记住了他们告诉我的一句话:“村子里没有谁富得像国王一样,也没有谁穷得像乞丐一样。”也就记住了他们因为知足而感受到的幸福。

以刻写嘛呢石为生,是这个村子的传统。一代又一代村民,从事这项单调而又神圣的劳动。一点不觉得枯燥,也没觉得辛苦,却体会到无法言传的满足。重复的刻经之时,也在不断修炼自己吧?在对幸福的祈求中,也已提前感受到朦胧的幸福。不,获得的是双倍的幸福:不仅自己获得幸福,还知道自己在为别人获得幸福提供帮助。每一块嘛呢石都蕴含一个祝福。在青藏高原,嘛呢堆无处不见。仅仅新寨的嘛呢堆就有25亿块石头,等于拥有25亿个祝福。这么多的祝福,令天地为之动容。其中有一块嘛呢石,是我放上去的。其中有一个祝福,属于我的。那是我对青藏高原的祝福。青藏高原,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你也不会忘记我吧?你的爱使我相信自己是有根的。无论走到哪儿,我的根都完好无损保存在那雪山下的嘛呢堆里,感到温暖而亲密无间。

行路人,经过沿途每一座嘛呢堆,每一块依在山边或浸入水中的玛尼石,都请你保持虔敬。要知道,有一颗心正因为牵挂着它而变得沉甸甸的。刻写在石头上的经文,同时也在那颗心上面留有投影。纵然时光易逝,人的灵魂却渴望成为石头的伴侣,共同抵达不朽的境界。至少,会借助石头为自己的存在留下证明。

浸在河流里的嘛呢石又叫水嘛呢。石头因为刻有佛教经文而变得神圣。不绝的圣水,流过刻在石头上的经文,等于在诵经,把真经吟诵一遍又一遍。水声也变得神圣。聆听水声的我,还有周围的人们,又怎能不变得虔诚呢?虔诚,就是向这神山圣水致敬的方式。难怪在远方,在异乡的梦中,我耳畔也会回想起这神圣的水声。那是青藏高原在呼唤。呼唤我早日回到它身边,在清澈的水面投下自己的倒影。这证明青藏高原看见我了,同时也看见我的倒影。就像两个我,借助一面时光的镜子重逢。是否同样也证明:我看见自己了。看见自己眼中的昆仑山,还看见昆仑山眼中的自己。

离新寨不远,是作为自治州首府的玉树县结古镇。多年前去玉树,特意在结古寺转过经。我现在最想的,就是把绘有藏族八宝图像的转经筒再转一回。

用力推动,一扇记忆的门如此这般打开。似乎看见多年前的自己。结古寺的转经筒,在我离开之后一直不曾停,它在我脑海里继续旋转着……它在原地,一边旋转着,一边等待我,等待我回来,再一次推动它。转经筒转一圈,相当于经文被吟诵一遍……如此推演,直至无限。对于我而言,相当于思念被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我的心围绕着昆仑山,就像月亮围绕地球,转了一圈又一圈。一直不曾停止。

远道而来,磕等身长头的妇女,不会对我说出她的心事,也不会对别人说。心事最好只有自己知道,最好连自己都不知道。放下人的架子,一步一磕头,跪拜肉眼看不见的神。什么都不想,头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说,前额和膝盖磨出血来,没觉得疼。你看着她,感叹“何必这样苦了自个呢?”她没看你,却看见远处的神。可以肯定她并没觉得苦。她在祈求着你根本无法想象的幸福。我应该最能了解她的。她在以艰苦为代价,投奔自己的精神故乡。没准我心里,也埋藏着和她相类似的秘密。昆仑山,不管我离开还是归来,抬头还是低头,心里总有一个你。嘛呢堆上的经幡,寺庙里的经幡,家门前的经幡,就像一只只手,向我召动着。我听见的不是风声,而是青藏高原的呼唤。五颜六色的经幡又叫风马旗,上面印着的文字,有不同的喻意。风每吹动一下,就象征着向上天传送一遍经文。不管我归来,还是再离开,风都不会平息。我的思绪也无法平静啊,因为青藏高原的经幡一直在我心里飘动着。

太阳每天升起,那位穿着暗红色袍服的喇嘛,又准时出现在寺庙的山坡上,盘腿坐下,吹响法螺。这是他的功课,似乎一天也不曾中断。我不知道,他是否是我曾经梦见过的那一位。我梦见过的那位名叫仓央嘉措。眼前的情景,对于我再熟悉不过了,我似乎不曾长大。似乎不曾醒来。一直在原地,守望着这一年又一年传承的画面。仿佛只要它存在,我就不会衰老,不会消失。我愿意与我的青藏高原同在。嘛呢堆是沉默的,转经筒是沉默的,磕头去天堂的妇女是沉默的,路是沉默的,在路边或山口雪片般撒出的印有经文的彩色风马是沉默的……然而萦绕天地间的水声、风声、法螺声,无时无刻不在解读着所有沉默的人与事物。我说过了,我能听懂这沉默。听着听着,自己也不禁变得有些沉默了。

昆仑山,我沉默着,陪伴你的沉默。

请石刻艺人在一块嘛呢石上替我用藏文刻下你的名字。昆仑山,你一定也听见了,听见我沉默中对你的呼唤。

昆仑山,被誉为万山之祖、名山之宗、江河之源……它也是歌舞之乡。青海有句谚语,用来形容歌舞在民间的普及:“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对于在歌舞之乡长大的藏族、蒙古族、土族等少数民族同胞,歌舞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无师自通,而又不可或缺。歌舞是仅次于空气、阳光的生活必需品,用来满足精神上的饥渴。唱着、跳着,就忘掉忧愁了,就变得快乐了。

说起青海的歌舞,你的耳畔恐怕就会响起《在那遥远的地方》。它是西部歌王王洛宾根据青海民歌改编的。当时导演郑君里邀约王洛宾来青海金银滩拍电影,并物色了当地千户长的女儿卓玛充当女主角牧羊女。几天朝夕相处,藏族姑娘卓玛与王洛宾心有灵犀,然而伴随摄制工作的结束,离愁别绪涌起。黄昏牧归时卓玛把羊群赶进栅栏,回身发现王洛宾正痴痴地凝视她的背影,于是娇嗔地用牧鞭轻轻抽打王洛宾一下,跑回了帐篷里。第二天清晨,电影队离开青海,从此王洛宾再没见过卓玛,卓玛却留在那遥远的地方,成为一首爱情歌谣的女主人公。

不知道草原上长发如云的卓玛是否听到过这首歌?是否知道这是远走天涯、音讯断绝的情人特意奉献给她的礼物?我想她一定会知道的。当我来到青海的草原,和羊群生活在一起,模仿牧羊女挥动细细的皮鞭,驱赶白云回家。走着走着,就走进歌谣的回音里。昆仑山,比那遥远的地方还要遥远。

在比远方更远的地方,我能否遇见一位新的歌王?他应该骑着白马的。他要是能为今天的青海谱写一首新的歌就好了。他的背影,有点像赶赴西王母约会的西周天子周穆王,又有点像与王妃珠姆别后重逢的格萨尔王。不,他更像迈着沉重的脚步,沿倒淌河走向青海湖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昆仑山,民歌的远方,爱情的远方,远方的远方。天地之间,小小的我,放牧一大群羊,和一个孤零零的自己。我体会到诗人的忧伤。我想跳舞了。我想用舞蹈取暖、御寒。舞蹈是我身体里的故乡,帮助我忘掉孤单,使远方不远,昔日重现。舞蹈拉近了我和昆仑山的距离,拉近了昆仑山和世界的距离。

每年夏天,玉树举办以大型歌舞、赛马、物资交流为内容的康巴艺术节。天南海北的客人慕名而来,沉醉在歌舞的海洋。歌舞给巴塘草原插上翅膀,升起风帆。遥远的地方不再遥远,哈达、篝火、青稞酒、酥油茶……一切的一切,近在眼前。在藏语里,“卓”是一种古老的集体舞蹈,少到十几人,多至上百人,围成圆圈一起跳,气氛热烈。“果卓”又念作锅庄,是指围篝火、锅台而舞的圆圈形自娱性歌舞。“依”则是另一种风格的集体舞,在康巴一带叫“弦子”,显得轻快活泼,领舞者手执胡琴边弹边带头跳,众人后随,边唱边舞,不管多少人都能容纳进舞蹈的队列。从“依”舞中感受到艺术是劳动的产物,直接模仿收割、打场、狩猎、骑马、剪羊毛等生产劳动动作,富于情绪化。

青海的广大藏区称“安多”地区,而玉树长期同西藏的昌都、四川的甘孜密切联系,统称康巴地区。康巴人舞蹈独树一帜,具有深远的民间传统。玉树跟歌舞结缘,还因为结古寺一世嘉那活佛。他既是嘛呢堆的创建者,又有非凡的艺术天赋,独创一百多种“多顶求卓”,为歌舞之乡奠定了基础。加上玉树毗邻藏、川、滇,便于不断吸收其他藏区歌舞的元素来丰富自己。日积月累,玉树歌舞已成为整个藏区歌舞的集大成者。玉树的康巴藏族舞蹈被称做中国第一民间舞。植根于民间,不是舞台舞。或者说,玉树草原是更大的舞台,承载着露天的精灵。它还有个特点是群众性,从本地来讲是全民性的,男女老少都能歌善舞。他们是为舞蹈而生的。常常为梦想而舞蹈。他们的梦想,也是关于舞蹈的,一抬手,一举足,都牵涉着喜怒哀乐。

我吟着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口授的情诗。我跳着结古寺一世嘉那活佛独创的多项“多顶求卓”。他们的情感与思想,流淌在我的血液里,我模仿白云、模仿孔雀、模仿剪羊毛的卓玛,即兴发挥,做出种种与天地相吻合的动作,通过肢体的舒展表达古老的醉意。

“白龙卓”舞据说是格萨尔与珠姆结婚那天跳的,原有80多种,现存30种,多用于婚礼庆典。当藏族美女跳起来,觉得自己是珠姆的化身——不,她已成为那遥远的王妃,正在为情投意合的英雄翩翩起舞。舞蹈是灵魂为挣脱肉体的束缚所进行的温柔斗争。能唤醒树木被风吹拂的记忆。在一场全身心投入的狂歌劲舞中,人的躯体就是树枝,服饰就是树叶,起决定意义的风则是音乐。没有音乐伴奏的舞蹈不堪设想,肯定是一种令人加倍疲惫的孤独,一旦音乐响起,再苍老的舞者也会获得新生,神情为之一振,身不由己地服从来自远方的呼唤。舞者是重重封锁的灵魂冬眠之后的复苏:冰雪融化,风摇露坠……

参加曲麻莱县篝火晚会,和那么多人一起跳锅庄。日落西山时跳起,直跳到深夜乃至凌晨,通宵达旦的狂欢,舞者的队伍不断扩大……这是与大自然最亲近的舞蹈了。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忠实于传统的民族在载歌载舞中进化着。时间已在舞蹈的节拍中失去意义。这是一支从远古延续至今的队伍,古人的脸和今人的脸,重叠在一起,古人的动作和今人的动作,重叠在一起……让人怀疑眼前这群服饰鲜艳、表情生动的舞者,就是活着的古人,眼前的舞蹈,就是古人的舞蹈,他们通过舞蹈复古了,回到遥远的年代——或者说,舞蹈的他们使古人复活了。舞蹈,也是生命的轮回,灵魂的转世。我活在了别处,活在另一个时刻,活在他人的故事里。他人,也借助我的舞蹈而活着。

歌舞之乡必然也是服饰之乡。康巴人穿着极其华丽的藏袍和藏服,以显示他们对赛马会、对集体歌舞的重视。在赛马、赛歌之外,莫非也在悄悄比试各自的服饰之美?康巴男人留长发,长发用红丝穗裹着盘在头上。女人则把头发编织成数十根小辫。可以想见他们做了多么精心的准备。无论男女,都身着镶有名贵水獭、虎豹皮边子的藏袍,胸前挂着玛瑙、绿松石、珊瑚等饰物。康巴人家有收藏珠宝的传统,胸前悬挂的都是价值连城的传家宝,为了跳舞,全部亮出来了。跳舞时他们还同时亮出了绚烂夺目的内心世界。不管康巴人平时多么沉默、多么朴素,闻乐起舞,顿时容光焕发。他们自己给自己发光,自己把自己点燃。

美丽的姑娘,当你甩动长袖,我觉得雪山都有点摇晃。也许这是在邀请雪山,俯下身来,做你的舞伴?我看见了不一样的青藏高原:用歌来开花,用舞来结果,用哈达与篝火来传达自己的心事。青藏高原,你心里想的和我心里想的,其实是一样的。

整座草原,等待一位不在场的英雄。原地站立的马,等待尚未到来的骑手。正在书写的诗篇,忘掉自己的作者,只牢牢记住:那个使历史成为配角的人物。他的名字叫格萨尔……年复一年的赛马会,把史诗吟唱一遍又一遍:草绿了又枯,枯了还绿,英雄不会死去,总在你需要的时候复活——哪怕换乘另一匹马,改用另一个名字。我认得出他来:跑在最前面的是格萨尔。他挥动鞭子,我拨动琴弦。他跑得更远,我的心跳得更快。他夺得原本属于他的王冠,我夺得属于无数诗人的桂冠——今年赛马会上,格萨尔将亲手给我戴上。

在我脑海里,青藏高原呈现为一张地图的形状。一张以粗犷的笔触画在牛皮纸上或刻在岩石上的地图。我借助它的指引梦游。

玉树藏族自治州辖6个县:玉树,囊谦,称多,杂多,曲麻莱,治多。这些地名像牧歌一样动听。自治州首府驻玉树市结古镇。结古镇意为“货物集散的地方”,自古即为青川藏之地的交通枢纽和重要贸易集散地,往来客商云集。仅以茶叶为例:历史上川西雅州每年都要发出九万驮至结古,再由结古发五万驮至拉萨,剩下四万驮在青海南部各蒙藏聚居地销售。那时候货物大都由骡马或骆驼驮运。我假设自己是跋山涉水的商旅,古道西风,断肠人在天涯。在高寒地带,这是一座多么温馨的驿站,总在流浪者倍感孤单时出现。不妨换一个角度,把自己当成归来者,把异乡当成故乡来看待,会有更多的发现。因之而知晓结古镇不仅对我,而且对别人所具有的意义。它是一个暂时的家,可以为再次出发汲取力量。不管回西宁,还是去拉萨,都不会忘掉结古镇的一碗酥油茶。

结古镇附近草甸草场面积广大,去走走吧,感受玉树草原的充沛活力。每年夏天,7月25日至8月1日,草原上都举行赛马会,这是青海规模最大的藏民族盛会。赛马会相当于草原的年轮。当地人从小数着一年又一年的赛马会长大的。阔别之后,再看,血一点点热起来。我也一样,要用眼前飘舞的哈达,续接中断了的记忆。从现在开始,我的身体里流着高原游牧民族的血。脱下从北京穿过来的休闲服,换上藏袍,我变成另一个我。骑在马背上的当代英雄,这下你们该认出我了吧?

跨上马背,才可以确认自己来到青藏高原了。赛马会是选拔英雄的仪式。小伙子们,加把劲吧。我们中的谁,会成为别人心目中的英雄?首先,要成为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心中必须有一个英雄存在,才可能无限地向他靠拢。骑上一匹跑得最快的马,追赶史诗里的英雄。直至和他融为一体。你成为英雄了。不,那是英雄因为你而复活了。我爱英雄,也爱那些想成为英雄的人。我们都倾听着《格萨尔王传》长大的。我们的血统能在这部全世界最长的史诗里找到源头。《格萨尔王传》是藏族人民集体创作的英雄史诗,把古代神话、传说、民间故事、民歌和谚语熔于一炉,有一百多万行,两千多万字,字数远远超过世界几大著名史诗的总和。它自公元前后诞生,通过世世代代说唱艺人的继承和传播而愈加丰满,被称为“活的史诗”。《格萨尔王传》讲述格萨尔作为半人半神的英雄降临人间,做黑发藏人的君王,降妖伏魔,造福百姓,体现出藏族奋发向上的进取精神。藏族有句谚语:“每个人嘴里都有一部《格萨尔》。”雪域高原,每位藏族都会讲述格萨尔的故事,在倾听和演绎的过程中又不断把自己的情感添加进去。

我参加赛马会,最感兴趣的就是听艺人说唱《格萨尔王传》。说唱艺人藏语里叫“仲堪”,说唱前要举行焚香请神或对镜而歌等各种仪式,还要头戴插有形形色色羽毛或其他饰物的高帽子作为道具,手拉牛角琴或手摇小铃鼓为自己伴奏。他们中有的人甚至不识字,完全凭记忆说唱漫长的史诗,可见格萨尔活在每位艺人的脑海里,伟大的偶像会源源不断地给崇拜者提供灵感。艺人们认为说唱史诗的本领无法通过师徒或父子相传承,要靠神灵启迪,借助神力使自身成为史诗的载体。必须有诗神附体,才能使古老的英雄在自己声情并茂的追述中复活。一位奶奶告诉我:一代又一代说唱艺人出现,是与格萨尔王有关系的某个人物的转世。说唱艺人知道自己从事的劳动是神圣的,是否还知道,他们在听众眼中也是神圣的。随着格萨尔征战或历险的故事在空气中凸现,听众变得越来越虔诚,相信这就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甚至还在今天延续。

今年赛马会,我见到几年前见过的一位艺人。他稍微老了一点,脸上多了几道皱纹。可格萨尔在他的说唱中永褒青春。赛马会上的艺人,正在讲述格萨尔参加过的千百年前的赛马会:格萨尔十二岁时,在整个部落赛马大会上取得胜利,获得王位,同时娶美丽的森姜珠姆为妃……英雄抱得美人归。听到精彩处,我下意识地瞧瞧周围:伟大的格萨尔,是否可能在今年赛马会上出现?已置身于天国的英雄,一定也很想再来属于他的草原赛马,哪怕仅仅是微服私访。赛马场上那些年轻英俊的骑手,谁有可能成为格萨尔的化身?至少,应该能体会到少年格萨尔在江山与美人面前跃跃欲试的那份豪迈。草原还是一样的草原,人是否还是一样的人?我周围的所有人物,是否都曾经在千百年前那届赛马会上出现过,为了衬托格萨尔横空出世的剽悍身影?给英雄做配角,也是一种荣幸。想象中的英雄,也许他已经到来,只是我暂时还无法分辨:他是骑手中哪一位?行吟诗人,请讲得快一点,再快一点……我想早点知道:格萨尔与王妃珠牡怎么会合的?谁先认出了对方?竞技的骑手,请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我同样想早点知道:你们中谁将成为今年的英雄?你们从格萨尔那儿继承了勇敢——你们是史诗的孩子,格萨尔王的后裔。年复一年的赛马会,是青藏高原最激动的日子:它等来了英雄的儿女,也就等来了新的英雄。史诗将永远地传唱。英雄将不断地延续。

记得几年前在西宁的青海湖诗歌节,听这位盲歌手演唱《格萨尔王传》,我看见他,甚至看见他幻觉中的英雄,而他看不见我。他是史诗里一个额外的人物,没有谁想到他活得更长久,超过了所有进入历史的角色。仅仅因为现实的挽留。“你不识字,如何记住这么漫长的史诗?”“那是史诗在快要结束的时候记住了我!它说:古人要依靠你而活着……”一位文盲,一位盲歌手,就这样成为健在的第二作者,使英雄在我的听觉中再次诞生。他刹不住车似的快速吟唱,气喘吁吁,几度被歌声呛着了,溺水者一样挥舞手臂。观众们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加上晚会限定的时间太短),有人上台把他搀扶下来,而他在走向幕后的那一瞬间还恨不得念出更多的诗句……很快进入下一个节目,轻松的舞蹈。我却无法变得轻松:“打断他的回忆,其实比强行中断历史还要残酷。”

穿越昆仑山,遇见两位在草坡嬉戏的儿童,天真得像永远不会长大似的,自由得像天地间的精灵。我仿佛看见自己的童年。仿佛邂逅童年的自己。继续联想,甚至觉得童年的格萨尔也可能这般模样,也可能在同一片草坡上玩耍。史诗里说,格萨尔五岁时随母亲迁徒到黄河源头的村庄。玉树草原没准也留下过他稚嫩的脚印。低头啃草的老牦牛,你有多么老?你见过格萨尔吗?你知道他怎么长大的吗?

我去了一趟治多县贡萨寺附近的池塘,传说那是格萨尔王妃珠姆洗脸梳妆的地方。传说用这水洗脸,姑娘们会越长越像珠牡。难怪治多的女孩漂亮,远近闻名。我坐在池塘边,用这水洗脸,看见一个美丽的人影。我凝视着她,她也凝视着我,似乎都对对方充满好奇。不知道我看见的是水中的珠姆,还是水中的我自己?多么希望看见的,是千百年前那位属于格萨尔的美女。我同样希望:不仅仅是我看见她,她,也能看见我呢。她看见我,就像看见一个新成长起来的格萨尔。她的幸福,会在我脸上延续。

梦见格萨尔王,让我把长得不能再长的史诗继续下去。“伟大的作品,不是已经完成了吗?”“它虽然伟大,还没达到无限的程度,我需要寻找一位勇于挑战无限的诗人……”“那你算找对人了,我从来没觉得英雄会死去,他总会在读者中挑选出最相称的替身,来延续自己未竟的业绩。只有一个要求:请允许我把你的史诗,当成自传来写……”

成吉思汗究竟打到欧洲没有?为什么我看的元朝地图里没有欧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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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吉思汗打西夏就死了 他打哪门子欧洲


...........因为铁木真他根本就不知道元是什么,到他孙子忽必烈的时候才迁都北京改国号元,那时候西边的土地分成了4个汗国给了他其他的后代


蒙古帝国和元可不是一个概念



都拔二次西征建立的钦察汗国就包括匈牙利、俄罗斯等东欧国家


金帐汗国势力范围示意图


只打不守,这纯粹是搞破坏!还好打下了宋朝!虽然历史上缩短了宋朝,但给中华民族增加了一个成员,这应该是最大的贡献了!


什么不守,现在老毛子就承认当年的金帐汗国造就了俄罗斯的雏形

蒙古对西夏、金、宋、花剌子模强大破坏能力直接导致了后来东亚、中东文明衰落,除了马粪以外没啥贡献了


成吉思汗并没有打到欧洲,是他的后代打到的。蒙古帝国和元朝并不能等同,元朝之外还有四大汗国。

蒙古最远打到了匈牙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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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L,东亚和中东文明的衰弱不能和蒙古征服等同起来,奥斯曼帝国直到19世纪依然是当时世界主要大国之一,清朝亦如此。

这两个国家的保守性和封闭性是其最终衰落的原因。和蒙古入侵没有必然联系。


刚好摸到欧洲的边,俄罗斯人当时文明程度很低,连基普罗斯都不如,不足以代表欧洲。蒙古人只能算摸到欧洲的边。


13L,蒙古人打到了匈牙利,波兰,奥地利,保加利亚等欧洲中心区域,当时法兰西王率军来防,已有必死之心.


都打到奥地利了?这我倒不知。


15L,蒙古军最西打到了亚得里亚海东岸,距离意大利已经不远,后来因大汗窝阔台死,拔都撤军回到俄罗斯。自此就再没大规模进攻过欧洲了。


被埃及人打败后,蒙古帝国的西进运动就停止了


那不是元,元就是大汗汗国,是大蒙古帝国的组成部分,大蒙古帝国有一部分是在欧洲。


成吉思汗征讨花剌子模国时,曾派哲别和速不台扫荡高加索南北。





如果蒙古摧毁了欧洲,估计文艺复兴和工业革命就没欧洲什么事了。


蒙古攻击欧洲是第二次西征,主力是拨都的金帐汗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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