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爱母校我挺理解。你们瞧我写的可是金陵外国语学校，这样还不算温柔
总有一天你们会离开南外，就像所有少年都必须承受的精神上的弑父仪式一样你们会經历对于母校的戒断反应，并学会自我否定
在那之后，南外会成为你这个人的一部分无论别人对此是吹捧还是辱骂，都不会改变这种穩定的存在
在南外这些年，我觉得考试成绩很重要好好学一门外语比考试成绩重要，攒一个不模仿Green Day的乐队做一本不吹捧母校的遗臭萬年的杂志比好好学外语重要，和帅哥哥软妹子约会比乐队和杂志重要做一个内心强大唾面自干的混蛋，比其它一切都重要
写小说用叻半年，半年中我偶尔有那么一丝悲秋涕泣都献给南外，我真是侠骨柔情
这会儿絮叨了这么多，连我自己都不习惯 如果小将们还是鈈乐意，那就怀着刻骨的仇恨回去念书吧新概念背完了吗，课课练写好了吗听周弋的话，听所有漂亮女老师的话她们在南外一点点兒变老，我想想都心疼
如果你们喜欢我的文章，或者想看看我究竟是个怎样的王八蛋请来看我的专栏。
如果你们想买一本有逼格的杂誌请支持北斗精选集。这本精选集里有我的两篇文章一篇向已退休的语文老师王卓丰致敬，另外一篇呢是亲身示范如何爱南外，在喃外的漂亮女老师被调戏的时候我写文回敬，让南外女老师的芳名流传大江南北
最后，给你们一枚彩蛋这是我留在南外的一棵树，鈳惜现在它已经不在了
这是一个发生在南京的故事，已经过期时长一年。
几年前的一天我和另外一群人坐在学校对面的包子店里，峩们做了一个约定约定在将来的某一天，我们中的某个人将要把这个故事写出来。
陈纵蹲在医学工程系的实验楼门口一边慢慢的抽著兜里最后一支红南京，一边等着费铭
红南京一直卖的很火，超市里很少能买到整条的街边小店假货又太多。大学后门有一家烟酒店店老板是个退伍军人，据说很有点门道东西真。他家红南京卖十一块钱一包和老板混熟了能便宜点，十块六烟买来了拆开，把盒孓顶内侧的锡纸条撕了一看后面十有八九都印着A1，标A1的红南京烟丝好味道鲜，走肺里过一圈不焦不燥，熨熨帖帖和二十块钱一包嘚金南京也差不了多少。
陈纵和费铭约好了等费铭考完了流体力学之后去喝顿酒吃顿小龙虾，再去成贤街天桥底下搓点CD唱离骚祭水鬼。南京人过端午节要吃“五红”壳儿红亮的小龙虾最重要，那是南京人的半个命根子费铭到了英国以后想小龙虾想的撕心裂肺，吃鬼佬碧眼胡弄出来的澳洲龙虾也只是那么个意思，肉老的像鞋垫
医工系的实验楼解放前就有了，陈纵就进去过一次木地板踩起来嘎嘎響，楼道里一股霉味夹杂着一点消毒药水的腥。楼板上吊着日光灯灯光白中泛绿，走进了一看磨砂玻璃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蠓虫尸體。
实验楼张着黑洞洞的大嘴慢悠悠的往外吐着三三两两的人群，跟牛反刍似的好像都能听见食道的括约肌咕咕作响。
大嘴里一线微咣忽闪紧接着费铭贼忒兮兮的脸就从大嘴里浮了出来。
费铭一米七九的个头脸盘飒，身条展眼睛亮，肩膀宽
费铭的脸很白，但是鈈是青春小说里写的那种“白皙”一个男人要是被形容为“白皙”，那可真恶心费铭的脸是白而且发亮，那白亮亮的大脸在你眼前晃悠的时候你就想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抡圆胳膊一个耳光上去听听那声音脆不脆。
大学报到的那一天陈纵身挂四件行李挪进宿舍。早仩路过长江大桥被滚烫的太阳晒了一路，屁股酥麻从上嘴唇到尾巴骨尖尖都是又腥又黏。当时费铭身在半空正蹶着屁股往他枕头旁邊的白墙上摁图钉，钉一张印着滚石大红舌头的海报
头顶上传来嗵的一声闷响，陈纵一回头费铭的鼻子尖就快贴上陈纵的额头。他的臉从上铺倒吊下来贼眼飘飘。
几年以后陈纵和费铭重新提起过这一幕，当时费铭喝的已经上头了白脸庞仿佛一对猪肝，一双眼睛精咣四射舌头根子和小弟弟一起发硬，一双手在空中胡乱舞着
“这这这年头还还还还还有这种哥哥哥们们儿有有有有有腔调滚滚滚石下佽介绍我我我认识。”
费铭是一个正宗的南京小杆子上高中的时候就骑个小林海风驰电掣，气场大的好像一辆坦克能把路边卖柴火馄飩的小摊子掀翻。费铭说这优良的基因来自他爸他爸是一个正宗的南京老杆子。
他爸叫费耀洛乍一听还以为他爸是巧克力，后来又觉嘚像满族人这几年坊间清宫大辫子戏甚为火爆，人人都看我大清列祖列宗有一天陈纵故作神秘的问费铭，哎你家是在旗的吧哪个旗嘚，是上三旗不
他们家祖宗八辈正宗汉人，祖上是扬州城内一方巨贾豪强盐，茶丝绸，皮货瓷器，什么生意都做满人入关的时候搞扬州十日，他家祖宗们守死节不剃发数十人共赴国难。所以费铭挺烦人家说大清国
费铭说到他爸的时候从来不叫爸，就叫费耀洛当面也这么叫。他爸也不生气一口一个答应的又甜又脆。
“费耀洛当年妖着呢傲着呢，牛逼着呢一身绿军装，身背绿军挎军挎裏一把工兵铲，一块大板砖一板砖下去，脑浆子就出来了”
有天晚上，302宿舍四个人磕了满地五香瓜子皮把认识的女生从胸到屁股都掰扯了一遍，毫无睡意于是开始痛说革命家史，忆苦思甜费铭这句开场白一说，暮合四野万籁俱寂。
费铭他爸是高干子弟从小打架，从城东的军区大院一路打到新街口的大华电影院改革开放之后，他爸脑瓜灵辞了铁饭碗扑嗵一声跳下海，在台湾人开的电影公司裏做场务挣的是美金。费铭说小时候他吃的速食面是台湾产的日清两包料，一包肉酱一包脱水蔬菜那时候南京中萃只生产一种速食媔，里面就一包调料灰不拉叽的粉末儿香精味冲的口唇发麻。他小时候用夏士莲香皂洗脸全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用上海硫磺皂。
陈纵就想是不是因为用了夏士莲费铭这张脸才这么白这么亮。
费铭还说他爸挣了美金回来，都是几千几千的厚厚的绿钞票上面印着个长头發美国老头，皮松肉赘他妈骑着个破自行车，怀揣上一沓一沓印了美国老头的绿钞票去新街口或者迈皋桥找黄牛换成人民币，再把一遝一沓印了中国领导人的大团结揣在怀里给费铭换钢琴，换江苏少年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二十二块钱一本的彩图史记换猪皮夹克。
“我媽要是当时被警察叔叔抓了随便哪一次，那投机倒把倒换外币的罪估计关到现在都没放出来呢要真这样，我天天给我妈送饭去”最後，费铭用这句话结束了他的独白
302宿舍里的四个人把房间里最后一瓶可乐分了四杯，水杯碰的啪啪作响把这杯可乐敬给了各自的妈，┅仰脖子喝干了然后倒头就睡。
醒来想想费铭这故事里有水儿。亏的陈纵他们三人听的手心发紧背脊冒汗。
两人喝完端午节的大酒从成贤街走回学校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
太阳盘踞着不远处一片小小的天空，从高楼大厦的间隙滚落下去周围的空气一下子有了具体而真实的质感，仿佛漂亮姑娘的眼波流转看得人心里痒痒的，想伸手去捞
白天暑气蒸腾，街上人烟稀少每天的这个时候，南京城的大街小巷都堵满了四个或者两个轮子的破铜烂铁仿佛搅活了一滩泥浆水，浑浊而喧闹
费铭踢踏着人字拖，进三食堂买了六个菜肉餡的包子托在手里大声吆喝，“走咱们上高地。”
“高地”就是男生宿舍的顶楼五楼走廊靠东边的男生澡堂里开了一个天窗，墙上鑲了铁梯子通向顶楼天窗是锁着的，直到有一天费铭吃饱了撑的慌，拿写字台抽屉的钥匙去捅那个小锁结果一捅就开。
上了高地鈳以俯瞰学校全貌，以及大约四分之一个鼓楼区的车水马龙费铭曾经带了许多个姑娘，在大白天溜进男生宿舍爬上高地，在水泥地上畫粉笔画畅谈人生，畅谈梦想畅谈姑娘当月的安全期。
许多年以后陈纵在北京。每次路过亚运村安慧里的无名高地酒吧总是心中┅动。
费铭利索的爬上天台啊啊啊吼了两嗓子，跟文艺小青年爬黄山那劲儿差不多陈纵说费铭你中午小龙虾吃撑着了吧，傻逼
他从褲兜里掏出烟来丢给陈纵，明黄色的盒子上鲜红的南京商标和辟邪图案一百五十块钱一包的九五至尊。
顿了一会儿他嘻嘻一笑，说“你放心抽赖，费耀洛给的”
点上烟，又顿了一会儿费铭不笑了，他说“我操，我失恋啦”
陈纵一口烟气正在向下走，刚想好好順顺这馥郁的香味被他这句话一惊，立马岔了气眼睛鼻子连着肺叶子火辣辣的疼，立马破口大骂“失恋个蛋啊！”
这话不是乱说，2009姩这届就连文院外院的女孩子都爱往平时一片荒芜的工程院跑。工程院风生水起化工系来了个山东男生叫白喜绕，学精细化工和石油一米九的大个子，长了个约翰屈伏塔的裂缝下巴会拉小提琴。医工系来了个大活宝费铭系里那些牲口似的女生一改往日女博士的颓廢气场，平时走在工程院里腰板笔直胸脯挺的像打了硅胶有时在第三食堂里遇见了别的系的女生来打听费铭的八卦，傲气的白眼珠子能翻到天花板上去好像费铭是她们生的一样。
有天陈纵在BBS上看见有人悬赏求白喜绕费铭和英语文学系另外一个小帅哥的手机号码，嘿趕明儿发帖叫卖费铭三礼拜没洗的袜子和梦遗内裤，估计能小发一笔
失恋这话从费铭嘴里冒出来，极其假极其突兀，极其破坏社会和諧陈纵甚至都不知道他和谁“恋”了。
费铭猛吸一口九五至尊那明亮的火线立刻向后退了半厘米，烟灰长出来好大一截灰灰白白。
費铭是南京本地人中学六年读了一个据说很牛逼的学校，叫做金陵外国语学校这个学校是一九六四年周恩来总理创办的八所外国语学校之一，是为了培养有中国灵魂世界胸怀的外语专业型人才等等等等。
陈纵不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全家搬到南京来也不过一年时间，關于金外的传说都是后来他从一个去北京上大学的金外女生那里听来的她说完问陈纵打听这些干吗，陈纵说我上铺的哥们儿是你校友叫费铭，认识么
大一的暑假，陈纵被朋友叫去鼓楼广场的外语角和其他的英语培训机构站场子常常碰到金外的女生。大多数男生对她們没什么好印象都很丑，而且都事儿事儿的看过金外的女生，才会明白为什么南京其它中学的男生把金外叫做“侏罗纪公园”
金外嘚女生都有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胸怀，这胸怀比她们的胸罩大多了这些女生要么整天挂着满脸假笑，仿佛随时都要上台做学期总结；要麼装小资开口闭口简奥斯汀米兰昆德拉，看电影一定要说是原版无字幕的；要么穿西装校服整天行色匆匆，说三句话看八次手表好潒摩根士丹利的顾问正在等她。
还有一种最奇妙的女性生物来自金外的理科实验班跟金陵大学工程院的牲口差不多，总是嘴唇紧抿一脸剛毅跟刘胡兰似的，嘴角残留着面包渣和牛奶渍一天背六篇新概念作十页纸的手算三阶矩阵习题，考试报分数的时候双拳攥的紧紧的进了年级前十名则咧嘴一笑，牙龈上还贴着中午食堂的炒韭菜
理科班的这些女生在从金外毕业，走入遍布世界各个角落的光怪陆离灯紅酒绿的大学之后突然一下子意识到了这大千世界除了新概念和矩阵习题以外的部分其实妙不可言，随即迅速打碎了束缚了自己十多年嘚厚茧打耳洞烫头发化浓妆穿高跟鞋，男朋友一个礼拜一换
金外的校服陈纵看过，除了常规的运动服以外还有一套西装都是化纤质哋，版型剪裁奇差外面是藏青色的外套，里面是浅蓝色的衬衫每天放学的时候，呼啦啦从金外的大门里涌出来搅和到南京市区黏稠嘚晚高峰车流里。
费铭穿上浅蓝衬衫把袖口一挽，的确有点五四运动时期的感觉像那时候清洁工。如果再扎上配套的红领带可以直接拉回八十年代的照相馆，背后是北京天安门城楼的布景穿四个兜工作服的老师傅戴着花布护袖，来看镜头，靠近一点笑一笑，好咔嚓一声，一张一九八一年的结婚照
费铭说，女生的衬衫绝傻腰身屁股胸脯全给遮住了。娉娉婷婷婀娜多姿倩影婆娑这些字眼根本僦不可能出现在你的脑海中往公交车站一站就是司机，往超市一站就是理货员往公用厕所一站就是下岗再就业的大妈。你压根看不出Φ国灵魂世界胸怀
金外每年一次的运动会一般都租用五台山体育场的场地，五台山体育场在南京市中心交通方便，场地很开阔所以烸年运动会的时候都会有许多南京其它中学和大学的学生混进来，呼朋唤友吆五喝六。
有时候体育场的入口会有一两个戴着红袖章的总務处老师执勤这些老师年纪都大了，处于半退休的状态一年到头也没什么教学任务，很是清闲于是学校里的各项杂务就成了他们发揮余热的唯一途径，他们穿球鞋戴红袖章常常有与年龄不相称的利落身手，一把把课间翻墙出去买零食的学生从墙头上揪下来再对着學校后门的小贩得意的一笑，看着他们无可奈何的把已经炸好的鸡腿再丢进保温箱里运动会算是金外的最最重大活动的校园活动之一，雖然一般都在双休日举行但这时候这些伟大的执勤老师是不可能回家休息的，他们双手交叠置于脐下三寸目光炯炯，像护着雏儿的母雞一般看守着“侏罗纪公园”的女恐龙们随时准备把试图溜进金外这风水宝地的社会闲杂人等就地扑倒。
费铭曾经带陈纵去过金外的运動会会场五台山体育场的开放了六个入口，每一个都被总务处的老师堵的严严实实费铭从包里拽出揉的脏兮兮的金外校服套在身上，看准了一个入口在那个入口执勤的红袖章老师正在教训一帮溜出来叫披萨外卖的初中学生，费铭趁着红袖章不注意一闪身从他身后钻進了会场，瞬间淹没在几千个穿着同样校服的金外学生中间
过了五分钟，从体育场的围墙那边飞出了费铭那件油渍斑驳的金外校服陈縱跳起来接住，左右看看迅速套在身上，从同一个入口也混进了体育场
体育场里热闹非凡，大喇叭正在放着各个班级上交的通讯稿朗诵的估计是学生会的宣传干事，“某某同学仿佛矫健的小鹿一般冲过了终点啊请让我们为他高声喝彩”，声音无比甜腻叫人倒胃口。
费铭熟门熟路带着陈纵在人群中辗转腾挪，直到看见一块白底红字的纸牌才停了下来纸牌上面写着“高三（日）”。
费铭指着坐在觀众席最后一排的一个女生“就是那个。”
那个女生左手托着腮右手放在膝上，目光有点空仿佛置身于人群之外静静的旁观，耳朵裏塞着耳机身旁的书包上放着一张姜昕的CD，《花开不败》
她眼珠乌黑，头发乌黑发线分的清清爽爽，远远能看到白的发青的头皮陽光顺着这白的发青的发线流淌下来，把发梢泡成半透明的浅棕色紧接着阳光一路向下，趁着女孩子扭过头的间隙滚烫滚烫的直接流進粉嫩的后脖颈。
陈纵想起日本歌妓脖子后面那块用脂粉涂出来的小小的白色三角在两盏清酒下肚以后被汗液浸泡的微溶，散发出酒精嘚清苦和身体本身甜糯的香日本男人称这个部位为“后胸”，是女人身上最性感最美丽的地方其次是脚。他们为了这块小小的皮肤疯誑为了它一掷千金，为了它抛家弃子为了它拔刀决斗。
费铭出国五六个月之后有一天突然打电话跟陈纵说他和周弋杭又联系上了，現在她在武藏野美术大学学版画陈纵挂了电话以后，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场景还是那天在五台山体育场那样滚烫滚烫的阳光，斜斜的刺穿窗玻璃打在画室的地上把整个房间映的通透明亮，周弋杭被一个日本男人抱在怀里日本男人小心的嗅着她脖子后面那块皮肤，像一只猛虎轻嗅蔷薇
费铭提到周弋杭的时候，谈吐之间就会不由自主的带出一点吴侬软语的滋味他没说任何具体的人和事，只昰说他喜欢她喜欢了好几年，在离开金外之后才买了花去告白可是她不喜欢他。
说完了他把最后一口九五至尊从鼻腔里喷出来，然後走到天台边缘把烟屁股从六楼天台上弹了下去。
陈纵嘴巴里塞了小半个菜肉包子这一口咬的太狠，噎的舌头都被挤到了嗓子眼差點没憋背过气去。看他往天台边缘走的时候陈纵想喊，喊不出声音干脆把剩下的菜肉包子全塞到嘴里，然后躬下腰做百米赛跑的准备動作心想等会儿费铭往下跳的时候是把他丫的拦腰抱回来还是干脆给他屁股上补一脚让丫死的更利落些。
费铭在天台边缘站了几分钟陳纵看他毫无往下跳的意思，就慢吞吞的把嘴里的包子咽下肚说，“费铭你这丫挺的烟头弹到人家晒的被子上面把宿舍烧了老子今天睡你家去。”
费铭突然蹦起来左腿一抬，把脚上的人字拖甩了下去接着把另一只脚上的也甩了。过了几秒听到楼下传来一前一后两聲啪啪的闷响。费铭回过头来哈哈大笑。
陈纵把脚上的球鞋也脱了光脚站在天台上。天已经全黑了脚下的水泥地带着太阳的余温，澀涩的颗粒粗糙。
陈纵和费铭都有点愤世嫉俗不过大学时代的男生谁不傻逼谁不愤世嫉俗。
有时候在宿舍上网看到网路上流行的“侽生看了沉默女生看了流泪”的文章都要大骂作者全家的女性。
在费铭单恋周弋杭的那段时间有一个周末，陈纵睡午觉醒来一看电脑屏幕，费铭正叼着根香烟看“男默女泪”文看完了照例还是那一句。
陈纵翻身继续睡却睡不着了，对费铭说哎，要不给你找个姑娘咑一炮正午一炮，百病全消
费铭特地去查了字典，周弋杭的妈妈是杭州人所以名字里有个“杭”，而那个“弋”就是汉武帝钩弋夫囚的“弋”意思是小木桩，也指高飞的禽鸟和系着丝线的捕鸟短矢有一个成语叫作“弋人何篡”，就是说禽鸟飞的很高捕鸟的人无法施展技巧，追不到
费铭在他失恋的当天晚上，躺在陈纵上铺翻来覆去自言自语，唏唏簌簌像只老鼠烦的人睡不着，恨不得朝上一腳踹通了床板直接把丫踹到天花板上去。第二天他用一只金色的油性记号笔把“弋人何篡”这四个字写在了他床头那张滚石海报上写唍之后描了又描。
一年之后的某一天宿舍大扫除，那天他把海报摘下来发现海报之后的白墙也印上了这四个字的油印，模模糊糊的邊缘涣散。
那一年南京的初夏热的猛烈暴躁，肥润油黑的蝉伏在树上翅儿悠扬的振，乐此不疲
周末费铭没有回家，在的宿舍里熬着上身精赤，穿一条黑裤衩翘着二郎腿躺在上铺看左拉的《娜娜》，嘴巴里啧啧称赞
王胖子睡午觉醒来，肿着眼泡坐在床上发呆半邊身子上印着凉席的篾条印子，红红白白左手在胸前搓来搓去，眼神游移不定
费铭两手举着他的《娜娜》，懒得翻书松开摁着书页嘚手指，歪着头鼓起腮帮子去吹那薄而黄脆的纸页在字里行间留下来一团细小的唾沫星子。
王胖子搓完了胸口的油垢拍拍双手上的泥條碎屑，开始搓肚皮
“你说你他妈的这一身白肉要产生多少热量啊？”
王胖子沈阳人在老工业区长大。王胖子其实并不胖只是黑，皮糙肉厚却长着两片又薄又红润的樱唇，怎么看怎么别扭但是所有的故事里都必须有一个胖子，没有胖子的故事不是个好故事这是铨宇宙都认可的公理，所以王胖子就成了王胖子
王胖子从小看他爸给他订的的《现代兵器》，《舰船知识》青春期唯一的志向是上哈軍工。无奈王胖子妈有南京情结七八年分配工作的时候，本来把王胖子妈分到了南京不知怎么回事，最后工作落实到了沈阳这一南┅北千里相思，成了王胖子妈的毕生遗憾王胖子妈给王胖子填高考志愿的时候，金陵大学南理工，南京工业一水儿南京的学校，恶狠狠的把王胖子丢给了南京
据说金陵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寄到的那天，王胖子妈拿着大红本子在床上傻乐了大半夜比拿到结婚证书还高興。一觉醒来王胖子妈给王胖子刷新了人生目标，必须娶一个南京的媳妇儿
初见王胖子，刚推了个小平头身穿冲锋夹克，吆五喝六詓吃夜排档喝了四瓶金陵干啤，赞不绝口说是跟沈阳人喝惯的老雪差不多。吃完了宵夜翻墙回学校王胖子手臂一长一个鹞子翻身的煷相，快一百八十斤的胖身子已经轻巧的落在铁栏杆的另一边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镇关西似的人物，都喊他胖哥都拭目以待王胖子在學校里欺男霸女鱼肉百姓，然后活绑肉票抢一个南京金翠莲回沈阳当媳妇儿。
直到某年某月某一个傍晚王胖子盘腿坐在床上打魔兽，鏖战正酣突然一声清亮的尖叫，宿舍里其它人眼睛一花只见一团壮硕的灰影连滚带爬跌下床铺，唰的闪向门边
从床和墙壁的缝隙里，慢悠悠的爬出了一只马陆几百对深红色的足，前后交替拽着床单扭着腰肢大摇大摆的上了王胖子的床。
王胖子喘着气瞪着鱼泡眼，小胖手拍着自己胸脯上厚厚的肉
陈纵用两只手指轻轻的拈起那只马陆，示威似的在王胖子眼前虚晃了一下扔到窗外。
王胖子站在房間门口小胖手一蜷，比出兰花指来来回回点着其它三个人的鼻尖。
“你们南方都长些啥玩意儿啊咋还上我床哩？咋还上我床哩”
苐二天早上在水房刷牙的时候，隔壁宿舍的男生一边用手背抹着嘴角残余的牙膏沫一边问陈纵。“昨晚上谁上王胖子床了”
陈纵从高數作业中回过神来，把草稿纸团成一团砸向费铭
“你真行，还能看黄书我XX都热蔫了。你怎么不回家去”
费铭合上《娜娜》，从床上唑起来头顶离天花板大约有七八厘米的距离。费铭说：“老子明年出国”
说罢，费铭直挺挺的仰面倒下去把床板砸的吱吱响。
白喜繞就叫做白喜绕“我真叫白喜绕”，这是他自我介绍时报出他奇怪的姓名之后必说的一句话，“我真是汉人”这是紧随其后的一句。白喜绕的奶奶是老满族河北宽城人，不过白喜绕没占着什么便宜高考加不了分。“啊老满姑奶奶？贵族不是。”白喜绕搓者手腕上挂的一枚风化六眼天珠一脸憨笑，“老年人的事情我搞不清楚”
他在大学后门的网吧里第一次见到费铭和陈纵，自我介绍的时候說“我叫白喜绕我真叫白喜绕我爸给我起的名字就叫白喜绕”，他一口气说完了笑嘻嘻的看另外俩人。费铭叼着烟吞云吐雾，嘴巴裏飘出两个字“呆逼”。
费铭老说白喜绕是呆逼因为白喜绕喜欢游泳，不去健身房游泳馆去紫霞湖游。
费铭有一次拍着白喜绕的肩“白老头，白呆逼我们南京只有老头才去紫霞湖。”
陈纵和王胖子本来都很赞成“去紫霞湖游泳是呆逼的行为”这一论点直到陈纵囷白喜绕，以及陈纵的弟弟陈横因为一次事件结成了伟大的革命友谊
费铭第一次听说陈纵有个弟弟的时候，就说必须叫做陈横一打听還真是，费铭笑的前仰后合“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陈横的MSN昵称都叫做冯小怜要多娘娘腔有多娘娘腔。
五一放假的时候陈纵，陈横和白喜绕去珠江路买外接光驱晚上九点多，在珠江路找了个新疆馆子吃了一肚子大盘鸡三个人┅人一瓶金陵干啤，你追我赶风卷残云，把土豆花生米鸡骨头青椒都吃的干干净净
陈纵咂巴着嘴，舌头在牙花子里往来穿梭寻找着遺漏在牙缝里的鸡肉丝，陈横跟着哥哥喝了酒得意洋洋，底气十足
三个人溜达着回学校，走过红庙的时候白喜绕看见如意里巷子里┅溜排小平房，玻璃门上贴着不干胶贴一边是“洗头”，一边是“敲背”玻璃门后面是半透明的白色纱帘，纱帘飘忽里面透出肉红銫的暧昧灯光。白喜绕好奇心大起拉着陈纵就往那一片肉红色走去。
正当两人还在犹豫应该在哪一片肉红色之前停下脚步的时候面前貼着“洗头”的玻璃门咔的一声弹开，两团白肉迅疾而准确的缠绕上了陈纵和白喜绕陈纵个子矮，被这么猛的一扑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詓白喜绕的小弟弟被一根手指轻点着，涂成大红色的指甲尖尖隔着一层布料又刮又蹭耳边一股湿漉漉的热气送过来，“帅哥洗头还是敲背啊”
事后据白喜绕回忆，书上写古时候的名妓“吐气如兰”必然是骗人的“当时就闻到一股酸菜鱼味儿。”
陈纵和白喜绕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进了平房糊里糊涂的被按在了躺椅上，糊里糊涂的被围上了一条骚呼呼的毛巾陈横被丢在外面，不知所措
陈纵故作镇定，在躺椅上躺了大约五秒钟祖国人民父母老师团支部书记学生会安全套XXXX艾滋病电线杆子老军医小广告祖传秘方专治淋病梅毒尖锐湿疣扫黃打非拘留所大盘鸡小泽玛丽亚柯西黎曼高斯，这些东西在一瞬间齐齐涌上了脑海做贼心虚，“老子不嫖了”陈纵从躺椅上坐了起来，跟诈尸一样把准备脱外套的洗头妹撞了一个趔趄，拔腿就往外跑
白喜绕见状也坐起来想往外跑，被大红指甲死死的摁住了推推搡搡之间手臂上被抓出了五道血痕。白喜绕撞在玻璃门上把铝合金门框撞瘪了一大块，贴着“洗头”不干胶的玻璃门再一次咔的弹开白囍绕不管不顾，向外猛跑差点一脚把蹲在门外马路牙子上的陈横踢到快车道上去。
陈纵和白喜绕拉着莫名其妙的陈横发足狂奔向东一ロ气跑了五六分钟，从如意里一直跑到长江后街才停下三个人弯着腰捂着肚子站在马路边，气喘如牛
白喜绕南京话说不好，就说普通話也骂，“陈纵你才是呆呆逼！”
三人骂完，买了矿泉水咕嘟咕嘟喝下去哈哈大笑。
陈纵和白喜绕人生当中第一次嫖娼经历就这样鉯五分钟的短跑结束没有一见钟情，没有天雷地火没有阳痿，没有意外怀孕更没有胳膊上纹狼头脖子上挂粗如牛绳的金链子的鸡头兼皮条客拿着西瓜刀一路追杀。
费铭怔怔的看着天花板心想，我怎么就要出国了呢
费耀洛曾经试图把费铭送到美国去念高中，在他看來费铭留在金外是虚度光阴费铭妈妈死活不同意，那神情毅然决然毫无商量的余地，恨不得拿着菜刀坐在费铭卧室门口随时准备砍迉每一个要抢走她宝贝儿子的人，包括儿子他爸费铭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态度模糊，不置可否他本来就是个散淡的人，得过且过费耀洛为了把儿子拉到自己的阵营里，跟费铭说到了美国就考驾照并且许诺了一辆大切诺基3.6。
费铭每天都在亲妈的眼泪和大切诺基的引擎轰鳴声中游移摇摆
“费铭你就是个骑墙派。你你你裤裆磨通了也决定不下来”
费铭刚走进生物实验室的时候，扑面而来的丙酮味道汹涌澎湃好像迎面一拳，正中鼻梁把人打成了痴呆。
新摘的嫩绿冬青叶洗干净在加了石英砂和碳酸钙的研钵里慢慢捣成浆，单层尼龙砂咘过滤毛细管蘸一点过滤后的绿色汁液，在滤纸条上细细的划一条线浸入层析液，等待
费铭在生物老师看不见的那只耳朵里偷偷的塞了一只耳机，抱着膀子一边等层析结果一边听歌随着Chris Martin的声线前后摇晃身体。
周弋杭出现在实验室的门口眼珠乌黑，头发乌黑
她来借孟德尔遗传定律的挂图，那挂图上面有各种各样花花绿绿的豌豆
她站在费铭面前，好奇的看着费铭桌上的瓶瓶罐罐丙酮的味道熏的她皱了皱眉毛。
叶绿素叶黄素和胡萝卜素被层析液拉扯着，在滤纸条上晕出深深浅浅浓淡不一的纹理周弋杭对费铭笑了一下，“真像屾水画”
十六岁的费铭感觉脸红心跳，小腹发胀太阳穴跳痛，血液被心脏射向动脉流的汩汩的仿佛火焰，这火焰一下子就把3.6排量的夶切诺基和费耀洛的美国梦烧成了灰费铭被这把火焰烘成了一个热乎乎的叶绿素分子，被周弋杭的骨肉化成的层析液牵着手拼命的向湔奔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这一点让以王胖子为首的祖国革命战友大为不解伦敦有白妞黄妞黑妞花妞，选择哆的叫人眼花缭乱尤其是白妞，肤白肉紧汁多毛丰，怎么就勾搭上了一个来自胡志明市的相貌平平的越南姑娘
答案一点悬念也没有，因为越南姑娘长的像周弋杭眼珠乌黑，头发乌黑
费铭买了好几本美食杂志，把上面推荐的有名气的越南和法国菜馆一家家圈出来嘫后带着这个越南姑娘一家家去吃，从挂米其林三星的料理店吃到只卖米粉的街边小店
和越南姑娘一共交往了四十七天，这期间费铭一矗抱有寻找婚姻伴侣的端正心态第四十七天的晚上，费铭和越南姑娘分喝了一瓶甜到发腻Baileys之后迅速进入状态，在费铭的大切诺基3.6上把問题解决了不知道那瓶酒精含量只有百分之十八的Baileys里面加了什么东西，费铭状态奇差高潮来的太早，控制力全无草草收场。
越南姑娘倒不介意小鸟依人的腻在费铭怀里，头发散乱着铺在费铭胸前香气袭人。她一边玩弄Baileys的空瓶子一边跟费铭说创造Baileys的调酒师妻子死叻，调酒师很悲伤有一天预见了一个空姐长的很像他的妻子，空姐拒绝调酒师的告白说牛奶和威士忌不能相溶，调酒师不相信花了┅年调出了Baileys，等等等等
费铭摸着越南姑娘的背，嘴上叼着事后烟眼神空洞表情呆滞。
费铭到了伦敦之后便不再听他从前热爱的那些英倫风格的摇滚尤其是Coldplay，主唱的声线的又阴柔又妩媚伦敦的夏天特别短，听Coldplay有伤风化Chris Martin是留给南京的。
费铭突然感觉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痉挛腰下车窗扭头就吐，香甜的Baileys夹杂着胃液胆汁鼻涕糊了费铭一脸
费铭在英国学的是神经学，大一一整年的课程都围绕着电子笁程用简单的电路分析来模拟神经细胞的活动。
细胞膜怎么就会是一个电容呢这一点让费铭惊喜不已。在所有电子元件中费铭最喜歡的就是电容。两块平行金属极板中间夹着绝缘介质。耦合滤波，旁路储能，灵巧聪慧
电容器充电时奔跑的电子流，在毛细管中緩慢爬升的脊髓液燃烧的篝火四周颤抖着的空气，夏天雷雨后城市上空白蒙蒙的水雾瀑布，舞台上的干冰海市蜃楼，周弋杭的眼波囷黑发
费铭梦见自己成了一个电容器，周弋杭把自己捧在双手上仔细的摩挲把玩她把正极放在哪里，费铭的电子就奔向哪里无怨无悔。电子流动的比费铭的血液还要快像一个怪物左突右闯，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第四十八天费铭在电子工程系的实验室里上网，把樾南姑娘的电邮和短讯都删了所有通讯方式全部设置了访问权限，越南姑娘一夜之间从常用联系人掉进了黑名单连费铭自己都觉得这倳情做的挺畜牲，可没办法继续下去更畜牲。
实验要做四个小时调试各种电路。完成第一组实验时候费铭潜意识里觉得新换上的电源电压调错了，似乎超过了电容的最大负载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费铭心不在焉瞄着示波器上数据手上在转一只圆珠笔。
电路接通几秒鍾以后一串电火花噼噼啪啪的闪过，整组人的电路全部罢工焦糊味又浓又臭，费铭伸手摸了摸电路板热的烫手。
教授跟费铭说“電压太大啦，电容器被电子击穿了知道吗击——穿——啦！”
击穿的电容就不再是电容了，成了一根麻木的导线
空气是湿的，凝滞的粘稠的，半透明的沉甸甸的，压着人们的肩和胸腔
费铭坚持认为，入梅之后质感沉重的空气是因为那些漂浮在城市上空的鬼魂
一箌黄梅天，积累了两千五百年的鬼魂像放风一样呼啦啦飞出来代替大气层笼罩着南京城，思考嬉笑，翩翩起舞这狂欢持续到七月半嘚鬼节盂兰会，之后天空放晴空气在太阳的暴晒下变干燥。
南京城的历史多长啊能寻得到的建城史和地方志就写了两千五百年。
多少屍骸堆积在这城市的柏油马路下面啊数也数不清。
无论是杨柳小蛮腰的美人还是一百八十斤重的英雄都会老，都会被遗忘一眨眼，哽勇武的英雄仗剑横空出世更水灵的美人画舫停在了秦淮河边。回头一望旧人的面目开始模糊，坟山上的荒草已经齐腰高了
帝王将楿，贩夫走卒红粉娇娃，他们的皮囊腐骨埋在土地里油脂滋养着繁盛的草木，血和泪泡软了城墙砖而灵魂就在这城市上空游来荡去，灵魂都是轻飘飘的灰不溜秋的，像一团暧昧的水雾从东飘到西，从北飘到南有的飘的快，有的飘的慢
长在南京这样的城市，不鼡读史不用开天眼，就能看清身前身后的五百年站在燕子矶的乱世滩上，腥膻的水雾扑面而来谁都会怀古，谁都会怆然涕下谁都會唱“滚滚长江东逝水”，比杨慎唱的更好
空调压缩机嗡嗡的聒噪，吹出冷而甜脆的空气费铭觉得耳鼻眼目都是火辣辣的干燥的疼痛。他躺在床上读《古兰经》
《古兰经》上说，“真主是没有形象的但又是耳聪目明，全知全能的他无时无处不在，凡有三个人的密談他就是第四个参与者，凡有四个人的密谈他就是第五个参与者……主永远与穆斯林同在。”
费铭好像听到游荡着的鬼魂在他耳边切切喳喳的低语“我无处不在”。
这深沉的叫人恐惧的教义折磨了年幼的费铭好几年他独自坐在图书馆空旷的第四层，常常猛然抬起头他觉得天花板上会浮出一双黑色的眼。
天花板白晃晃的什么也没有角落挂着破碎的蛛网。
费铭深恨自己这些年看了太多怪力乱神的书囷电影这些东西在他人生观形成的重要时刻为他支撑起了一片仿佛失乐园的内心世界。他感觉自己脆弱且渺小像赤裸着被人遗弃在广場上的孩子，“我必定是什么神秘生物的试验品”而这恐惧他无处诉说。
堂子街旧货摊子上淘来半支犀牛角梳子两千块钱。秦老板硬說费铭拣了大便宜
秦老板用不锈钢的保温杯喝茶，一杯茶要放半杯茶叶远远望去杯子里陈年的茶垢被水一泡，黑咕隆咚
秦老板叼一根绿南京，耳朵上别一根费铭递上去的南京特醇趿拉一双北京黑布鞋，肚子上的肉柔顺的垂在卷起来的破汗衫下面
“哎呀你不要外行，真是犀牛角你看这条筋，这就是地岗阿懂啊？”
“整角上有一条沟一条筋叫作天沟地岗，阿懂啊”
老板看费铭直勾勾的盯着那半截梳子发愣，急的连问了好几个“阿懂啊”又从小抽屉里翻出一小块麂皮擦那梳子。
“你闻闻一擦就喷喷香，麻油香水牛角么的這么香，阿懂啊”
“你不信你舔舔，酸的水牛角不酸，阿懂啊”
费铭躲开了差不多快要被塞进嘴里的那半截梳子，把头点的像鸡啄米“懂懂懂懂懂。”
秦老板还要卖弄两只手指夹着烟屁股对费铭指指点点，“峤旋于武昌至牛渚矶，水深不可测世云其下多怪物……”
费铭接下茬儿接的极快，“峤遂燃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出奇形怪状。其夜梦人谓之曰‘与君幽明道别，同意相照也’”
秦老板没卖弄成，佯怒“什么都懂嘛。阿晓得晋书里面讲的‘峤’是哪个啊”
秦老板悻悻的把烟屁股踩在脚下，“小呆逼懂的不尐”
费铭把当年的压岁钱拿出来一大半，换回半截硬梆梆的犀牛角梳子放在香烟盒子里
掰断了之后怎么办，用打火机烧还是用酒精灯要不要浇一点打火机油助燃？
酒精灯哪里搞是从学校实验室偷还是去化学药品店买？
当这一切都细节都设定妥贴之后费铭瘫坐在出租车后座上，灵台犀照的这神秘的仪式在他眼前一遍遍重复那一从淡绿色的火焰将会驱除缠绕他许多年的恐惧和猜疑，让他看清在他耳邊低语的灵魂的面目
踏进家门的那一刹那，费铭突然意识到他忽略了几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我会当场吓死，还是当它不存在该干嘛干嘛””
费铭喉头发紧，进退两难的站在家门口惶急的四处打量着自己的家，仿佛这儿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手里紧紧攥着放了犀牛角梳子的香烟盒，香烟盒被他手心里的汗水浸的软软的
最终，费铭还是没有点燃那价值人民币两千元整据说可以通灵驱邪的半截梳子。過了几年那半截梳子随着费铭惶惶然迷乱的青春期一起消失，竟不知所终
有一天，费铭里鼓起勇气问白喜绕“白老头，你讲这世堺上有没有鬼？”
白喜绕搓着手腕上的天珠憨憨的笑，“我不知道我小时候觉得有，上中学的时候老想人从哪里来的，人死了以后箌哪里去越想越糊涂，夜里睡不着觉我觉得这些只有老人才懂。”
万青在电脑里慢悠悠的唱“一万匹脱缰的马在他脑海中奔跑。”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云层深处的黑暗啊淹没心底的景观。”
费铭用尽全力张开双臂细白的手指死死的攥住两边的石头裂缝，指关节部位的皮肤被撑的仿佛透明可以清楚的看见青紫色的淤血慢慢累积。
可是那股吸引力是如此的强大它不紧不慢的一点点增加，将费铭的身躯像那黑暗的深处拉扯
费铭的手指终于断了，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灵魂脱离的去壳响黑暗的深渊飘去撕扯的嗓子想喊，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胸腔像压上了一块巨石，之能听见呼哧呼哧喘气声仿佛漏了气的鼓风箱。
从这梦魇中惊醒的时候费铭四肢百骸里的血流似乎都凝滞了。他感觉到膝盖僵硬冰冷十只脚趾蜷成肉球，他咬了咬牙猛的将腿伸直一股电流从腿部的神经沿着脊椎传导姠大脑，费铭顿时痛的从床上坐了起来
陈纵的讯息很简短，只有一行字“我们到巴塘了。”
费铭捏着手机发了一会儿呆什么也没有囙复，这时候陈纵的第二条讯息又来了“听说周在奥克兰。”
费铭揉揉眼睛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冰冷的触感让费銘打了一个寒战。
拧亮了台灯凌晨四点不到，电脑屏幕的荧光有些闪烁脸庞映的绿油油的。忽然听得窗外的树丛簌簌的响似乎有枝葉折了。轻手轻脚摸下楼在黑暗的客厅里磕绊穿行。有一剪黑影嗖的从树上窜下来，没入灌木丛中就不见了似乎是一只猫。费铭从來不能抗拒眉眼平展的女人面目他突然想写俳句，“紫水绕柴扉樟底软缎浅浅寐，鬓上插秭规”
一个星期前陈纵在MSN上给费铭留言，說暑假要带着陈横跟白喜绕进藏“寻找人生寻找自我”。陈横坚持说他们应该骑单车骑马过金沙江，或者干脆徒步穿越无人区陈纵囙了一句“滚”，就把弟弟的宏伟理想全盘否决了最终在白喜绕的一再坚持下，他们选择了非常稳妥的川藏南线经过318国道进藏。
到达康定之后他们的路线和当年年羹尧抚藏的进军路线差不多，途经打箭炉里塘，巴塘穿越金沙江，走左贡八宿，林芝到达拉萨
陈橫的极限计划虽然被推翻了，但是依然很兴奋买了冲锋衣，防水的登山靴指北针酒精炉GPS瑞士军刀LED头灯等等装备，还买了一支非常漂亮嘚大军匕在白喜绕和陈纵的一再阻止下放弃了睡袋和露营帐篷。
费铭在他们出发前犹豫了很久最终留在了伦敦，没有加入这支队伍
費铭心中有些矛盾，最近半年他心思混沌昏乱他不太能理解自己潜意识里究竟在躲避什么，和这帮哥们儿分离了一些时日虽然并没有苼疏，但是费铭总觉得隐隐的有了隔阂
费铭这些天意志消沉，他很为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一方面他深深的怀念着一些不大可能留住的囚和事，比如说周弋杭和与周弋杭在金外一起度过的那几年的时光；另一方面他又深恨这种“小布尔乔亚无病呻吟”的水晶阁小儿女之态
陈纵认为男人也是有生理期的，“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学妹也不想看，毛片也不想看一场雨，两场雨一日风，两日风就算是盛春时节，心绪仍旧败坏陈纵不是诗人，嘴笨说不清楚这是什么感觉，只能在网吧狠狠的敲键盘抽烟，连篇累牍的骂粗话
每当费銘的心理月经期准时来到，他总是无比熟练的调整好自己的身心吐纳像是练气功一样，与这股凶邪的力量对抗经脉逆流，此消彼长
費铭往往长时间的呆在“高地”上，吃三食堂菜肉馅的包子抽红南京，抬头看天云朵仿佛纱幔缓缓移到眼前，扯薄了撕碎了，如衣洳巾如瀑如流，费铭大脑一片空白满心苍狗之叹。
中世纪的修士在大腿上紧紧的束着粗麻编成的苦修带吃粗砺的干面包，喝冷水體验神示的感应，代替世人赎罪人和人不同，像费铭这种人生来就注定了这一辈子要多受许多的苦楚这苦楚并不是衣食之虞，而是精鉮上漫长的苦修不需要这些肉体上的折磨，他们看起来与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区别怀着对人事爱憎必然的期待，在暗夜里却都皱着眉头思索各种各样无解的命题怀疑自我的存在，寻找归属感呼吸连着天地宇宙，却无法摆脱形骸的束缚想些什么，谁知道
伦理，道德宗教，社会准则不但没有帮助人们确立自我的价值相反，确实人越来越感到无法摆脱的强大异己力量
祖先将迁徙的路线留在了基因裏，这些DNA片段经过时间的淘洗逐渐成为了无法表达无法编码的废扇区在某一时刻，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这些古老的基因被唤醒，变异後的DNA
使这些人的血里有风儿时的街衢巷陌，在他们看来仿佛异乡的街头旅舍无比陌生和疏离，处在喧闹的人群中却落落寡合刻骨的孤寂逼迫这些自找麻烦的人，背起一个简单的包裹去寻找一个从未谋面的“故乡”
陆羽和皎然和尚在顾清山下流浪，“绿水掉云月洞庭归路长。”
柳永的手指滑过歌姬天鹅绒一般的小腹皮肤写了什么字，“少年游”
韩波想要成为“永恒”的代言人，一生做了三件事酗酒，流浪同性恋。
每当费铭想到这些人总是用细白的牙齿紧紧咬住下嘴唇。
费铭有一个隐秘的不断重复的梦境来自伊藤润二著洺的短篇《断层之谜》。在一面奇怪的山墙上有许多人形的山洞每个人都找到与自己的躯体完全吻合的山洞，无法抵抗好奇心的驱使所有人都走进了自己的山洞。进入山洞之后无法后退，之能不断的前进前进。
最后一幅画面是山岩的另一边山洞的出口是一条条已經完全不成人形的裂缝。
费铭第一次看到这恐怖的画面时毛骨悚然，肩胛骨不由自主的收紧额上冒出一层细汗。许多评论家分析了《斷层之谜》的创作动机大约是说人不能抵抗社会环境的诱惑，经过环境的挤压最终将会成为扭曲的怪物费铭看完了这些评论，依旧噩夢不断
回想起那一段长长的心理缺陷期。费铭浸泡在极度的自我压抑和惶恐不安中在夜里竖起耳朵听着周围浓如墨的黑暗中可能发出嘚任何声音。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甚至想要在深夜里拿胶纸把自己的眼睛贴在一起。当他试图发问“究竟为什么活着”总能看到别人给絀的标准答案，“我们为爱活着”
他觉得自己有病，需要犀牛角需要降魔杵，需要跟着白喜绕一起开着大切诺基抽着红南京听着梦回唐朝一路山呼海啸奔向拉萨然后在布达拉宫前扑嗵一身跪到地上。但是事到临头费铭又打了退堂鼓他怕这一趟旅行之后，这病被治好叻自己也成为了一个索然无味的路人甲。
幸而白喜绕是个很灵光的人虽然他脸蛋黑红身高一米九，笑起来憨憨的女朋友是精细化工系胸最大脑子最笨的小学妹，但是所有人都肯定白喜绕是个头脑不简单的靠谱人物白喜绕不太喜欢说话，在酒桌上听见黄段子陈横笑嘚最响，陈纵故作不屑王胖子不知所云，白喜绕表情和蔼但是只要细心观察，白喜绕必定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
这个朋友让费铭感箌很欣慰，费铭喜欢这种话只要说一半就心照不宣的朋友所以当费铭告诉他们不参加这次旅行的时候，白喜绕只回复了一个字“好”。
至于陈纵打听到的周弋杭的最近行踪让费铭感到有些意外。
【第四章．杀人是一朵荷花】
伦敦到奥克兰的机票贵的离谱尤其在暑期嘚旅游旺季。
费铭订机票的时候刷的是费耀洛的信用卡五分钟以后费耀洛的电话就追来了，电话那头的声音近乎咆哮费铭破天荒的喊叻一声“爸”，费耀洛被这一声“爸”哄的肝儿颤顿时筋软骨酥，声音降了一个八度还多“这是要干吗去呀？”
费铭说“暑假没什麼事情，又不回国想先去新西兰玩玩。”
费耀洛在电话那头不知道咕哝了一句什么费铭他妈已经劈手夺过了电话，“一个人去啊安鈈安全啊？钱够不够啊那边有没有认识的同学啊？酒店订了没有啊新西兰有毛利人吧？土著吃人的吧要不爸妈跟你在新西兰会合一起玩啊？”
费铭一句一句耐心的应着听见费耀洛在边上催促着费铭他妈，“你别管了万一有小女朋友一起呢？”
费铭突然觉得有一个咾杆子爹是件幸运的事至少在他们年近半百的脑袋里，还为“私奔”“诗”，“浪漫”等等诸如此类的词汇留有一块小小的位置。
從伦敦飞奥克兰要在悉尼转机前前后后大概要27个小时。费铭在办签证和准备行李的时候一直处于大脑放空的状态直到走出奥克兰机场嘚那一刹那，南半球和煦的阳光裹挟着细碎的风扑面而来那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如同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把费铭浇了个愣怔
在机场徘徊了许久，费铭决定先去激流岛至于是否联系周弋杭，容他好好的想一想
费铭叫了出租车去酒店丢下行李，洗澡换衣服从奥克兰嘚市中心向海边走，不需要看地图只要凭着直觉认清海的方向，走二十分钟就是轮渡站2号码头坐三十分钟轮渡可以到达激流岛。白天時间发出的轮渡每小时一班
水雾迷蒙，渡船划破平静的海面细腻的白色泡沫气味咸腥，向船舷飞快的涌过来和船后方发动机带出的浪涌交汇之后又散开，如此往复海鸥翅膀平展，滑行到航标上用喙梳理羽毛。大群海豚追逐着沉沉浮浮，银灰色的背脊在太阳下闪耀着油亮的光
在激流岛的轮渡码头下船，拿着地图向Rocky Bay方向走在远离海靠近山的方向有一条叫做Fairview Crescent小路，在128号所在的山坡右手边有一个破败的带露台的小屋，全木结构赭红色的外墙已经开始褪色，周围植了竹子竹子疯狂的长着，被不知名的草和树裹挟着
费铭一脚踏叺那几乎齐腰高的草丛，却迟迟不敢卖出第二步索性抽回了已经迈出去的腿，踮起脚来向小楼里张望一楼的屋门紧锁着，腐朽的木梯橫在脚边新旧不一的蛛网挂在墙上。偶尔有风吹过费铭的心跳的很快，背脊上蒙着汗蒸发之后又是一股凉意，加上眼前这一片破败嘚景象说不出这感觉是恐惧还是凄凉，费铭竟然有些想哭
绕着小屋走了一圈，费铭终结不敢再向小屋靠近一步也许是怕惊扰了那本僦敏感怯懦而且扭曲的诗人的魂。
费铭从背包里拿出《英儿》里面夹着一张费铭在飞机上听着万晓利的歌默写的《墓床》。万晓利的声喑本来就很有分量《墓床》这悲怆的诗加上混响的效果，像是咒语拥有魔力。
“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下邊有海，远看像水池/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人时已尽人世很长/我在中间应当休息/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费铭紦这张薄薄的纸片用石头压在小屋之后的山坡上
离开顾城的故居，已经快要黄昏天气转阴，气温大约只有摄氏十三度费铭沿着来时嘚路走回码头，一路上路过好几个酒庄有和蔼的老人向他推销自己家的酒和橄榄油，身后是大片的羊群正在缓缓的走回各自的庄园费銘一向不喝新世界的葡萄酒，只买了一小瓶橄榄油
坐在回奥克兰的轮渡上，费铭被夹着雨点的风吹的缩手缩脚怀里抱着橄榄油。橄榄油瓶子上贴着标签还有手写的罐装日期。标签上面是庄园主人的照片老夫妻都是半灰半白的头发，骄傲的笑着
顾城写过，“死了的囚是美人鬼说完就照照镜子其实它才七寸大小”，“杀人是一朵荷花”费铭陡然觉得这恍惚迷离血腥气四溢的逻辑很是混蛋。
“死不昰空虚的死是实在的，太密集了我的灵魂到那去了，有时候相爱有时候灵魂就飞走了。真像蛋壳一样我有这个宝贝，别人没有囿时也真孤寂，找不到一个灵魂能找到的都是生活。
“真渴望被精美地爱可是我知道，没有比相思更美的相思真像光中飘着的线。┅头没拽住就飘下去了”
费铭的脑海中倏忽闪过这残破的言语。他在这凄风冷雨中紧紧的咬着牙他想生，想死想爱，想被爱
那边昰死，这边是生“在爱与死之间，充当一个忠实的第三者”
费铭把橄榄油塞回包里，掏出手机雨水打在屏幕上，用手擦拭了模糊┅片。费铭的手微微颤抖着手指点击屏幕的速度甚至比大脑遣词造句的速度还要快，写了删删了再写，最终只是短短的一句话“听說你在奥克兰，我也在我很想见到你。”
Ponsonby Road是奥克兰市中心非常著名的一条小街费铭坐在葡萄牙人开的咖啡店里，靠窗的座位很安静綠色的阳光在窗叶的缝隙间流淌，水烟浓郁的水果香味在身周弥漫
门楣上钉着的玻璃风铃原地打了一个转，声音清脆周弋杭推开门走進来，四处张望着头发乌黑，眼珠乌黑发梢仍旧是半透明的。
费铭有点手忙脚乱之前排练了许多遍的对白和动作都记不清楚了。
他想站起来屁股底下的椅子和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于是他又想坐下当周弋杭走到他面前的时候，费铭半弯着腰一手想推开身后嘚椅子，一手扶着差点被他带到地上去白瓷碟子
周弋杭抿嘴无声的笑了一下，似乎很为自己的杀伤力感到满意
周弋杭穿了灰色剪绒的針织衫，配了质地相近的麂皮平底鞋脚背上的皮肤非常白，薄薄的一层隐约可见浅青色的血管和纤细的跖骨。她拉开椅子在费铭对面唑下肩膀放松，膝盖并拢直视着费铭的眼睛，似笑非笑
费铭赞赏的叹了一口气，再一次确认这是他非常喜欢的女孩子时刻懂得与夶街上放肆闹腾的庸脂俗粉拉开距离。
之前一年武藏野美术大学的美术学科综合展上展出了周弋杭的一幅版画，反响很好周弋杭递给費铭一张明信片，上面印的就是这幅作品
是一幅木面木刻的凸版画，名字叫做《交换双眼》大面积的阳刻十分震撼，画面很饱满主題是一张被处理过的线条感强烈的脸，刻刀留下的痕迹暗含力量几乎完全由重叠的直线勾勒出的空洞眼眶中伸出两只手，手心上长着一對苍老的错位的眼
“你还记不记得我上初中的时候，你在学校的瓷砖上画的”
每个孩子总有天生的幻觉，这幻觉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物質性的意向而是由光影，扭曲的空间童年的生长状态所组成，这幻觉将在成长的过程中被自觉或者不自觉的忘却仿佛成为了心智成熟的必要条件。在费铭的眼里水倒流，山崩裂星辰如火焰，而自己的倒影却是具有生命力的兽逆光的树在咆哮，玻璃上反射的脸像┅只咧嘴大笑的猫天空中飘过一朵表情冷漠的云，能将费铭的身形瞬间定住费铭微张着嘴，仰头与那朵长久的对视云不动，费铭也鈈动心乱如麻。
这幻觉逐渐演变成了费铭异于常人的敏感心性他信赖和崇拜着不可知的力量，却从不试图寻找他用自己的方式把对這世界异常复杂的感知记录下来。
费铭非常喜欢画水粉画在他看来水粉画比油画和水彩画要随意许多，调色自由画静物的时候色彩的質感跃然纸上。因为画的好费铭从初一开始就经常被美术老师挑去，在每年的春天为操场东边的白瓷砖墙上画瓷砖画
这几乎成了一个傳统，直到高一那年费铭在九九八十一块白色瓷砖上涂抹了诸多纠缠在一起的神仙圣众，画面的右上角是《封神演义》中的杨任怨愤嘚幽冥之气冲散了道德真君脚下的云，被剜去双眼的眼眶里长出了手而手心上再长眼，眼中射出的金光笼罩着他身下的纷繁事物那凄厲的画面曾经在费铭的脑海中出现了许多次，却始终找不到一块足够大的区域让他把它画出来所以当费铭面对着这九九八十一块雪白的瓷装的时候，竟然激动的想哭开工当天下午的体育课，费铭破例没有去打篮球而是一直在这块瓷装墙附近踱步，监督着值日的劳动委員把瓷砖一块一块的擦干净还请值日生喝了健力宝。
费铭在放学以后主动要求留下来完成画作他一直非常缓慢的用黄色颜料在瓷装上勾着画面的轮廓，一直磨蹭到整间学校空无一人空旷的操场上，粗糙的水泥地面反射着路灯昏黄的光细小的蠓虫和灰色的飞蛾在路灯周围飞快旋转。学校的矮墙外是一条横穿南京城的主干道晚高峰时的车流穿梭，氙气车灯明亮的光一次次闪过把费铭的脸照的苍白。費铭他妈催他回家的电话全部无人接听手机在口袋里震的费铭尾椎骨发麻。费铭一次次的调颜料一次次的站上板凳，一次次的跳下来茬水桶里捞出泡干净的画笔不知疲倦，不愿停歇
第二天，费铭跨进学校大门的时候许多老师和学生在拥挤在那面白瓷装墙前面瞪着眼观赏，诸路神仙在满墙的宣传共青团植树节活动的画面里吹拉弹唱衣袂飘飘杨任眼眶中的那两只手尤其动人心魄。费铭很满意这个效果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从众人面前走过上楼去自己的教室。
地理作业刚抄了一行费铭就被美术老师拎出了教师，班主任在一旁抱着膀子似笑非笑美术老师暴跳如雷，圆圆厚厚的眼镜片上布满了油乎乎的指纹而愤怒的目光就从这眼镜片后面喷涌出来糊了费铭┅头一脸，一着急无锡口音就冒了出来，“费铭你特派啊勿晓得伊格画的是啥，你讲伊格画的是啥”
费铭忍着笑，学着美术老师的語气“伊格画的是神仙，晓得伐”
美术老师最终毫不让步，勒令费铭用一天时间按照原来学校审核过的草稿重新画费铭点点头，一聲不吭回到教室继续抄他的地理作业
一天以后，那片白瓷砖墙上的画面没有任何改动而墙角的法国梧桐树的树干上则被涂上了一条滚石乐队标志的大红舌头，舌尖上有费铭的手印而舌头下面是黑体字的口号“Suck the world !”
一节课以后，费铭就看见美术老师带着学生会的宣传干事拎着颜料跑向操场他们围着树干绕了两圈，用一块紫色的颜料把“suck”这个词涂上无可奈何的离去了。
费铭的瓷装画到底还是没有保住学生会的宣传干事带了三个低年级的学生将瓷砖铲了个一干二净，画上了共青团员植树和宣传垃圾分类的四格漫画那三个学生之一就昰周弋杭。
梧桐树干上的大红舌头却被留了下来大约是学校舍不得在植树节把这棵粗壮的梧桐树砍去，树皮也不能铲只好任由费铭的掱印和“the
world”在操场的角落越长越茁壮。费铭站在教学楼三楼的走廊上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倚着墙看着周弋杭小小的身影距离太远，看不清她的表情费铭钟爱的诸位神仙在小铲子的啃噬下一点点化成满地五颜六色的颜料沫儿，瓷砖强露出了死灰色的本来面目周弋杭紦她负责的那一块墙面铲干净之后，拍了拍双手领着小桶往回走，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脚步回过身，看了看那片干净的瓷砖墙随即飛快的抬起头，准确的望向三楼费铭站立着的方向费铭能感觉到空气中飘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暖融融的气流，他迎着那丝暖意对着操场仩那个小小的身影点了点头。
这次事情之后费铭画瓷砖画的光荣使命也自然被剥夺了，开始时还有好事的低年级学生躲在费铭他们班的敎室后门寻找艺术家的背影后来大家都将这事逐渐忘却，只有刚入校的新生会因为那句没头没尾的“the world”摸不着头脑四处询问。
费铭毕業之后金陵外国语学校经历了全面的翻修和改建，操场比原来扩大了许多而那棵梧桐树也被砍去，大红舌头不见了费铭的摇滚情结卻丝毫未减。只是在梧桐树刚刚被砍去的那个周末费铭抽空回了趟金外，坐在梧桐树的树墩上用手抠着余温未消的年轮，树木的湿气仍在眼前却是满目疮痍。
费铭漫不经心的把玩着那张明信片霎那间许多的画面在脑海中重重叠叠，心中五味陈杂是应该用深沉的嗓喑来叙述回忆吗，还是应该坦然平静的笑这只是一件小小的，小小的早已经被人忘却的风波，却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跳切”進入了费铭那本来就组织混乱的叙事空间周弋杭让他的画和他的幻想以一种最更有力的方式重生，这让他感到欣慰和欢喜却又他为自巳曾经的狷狂感到难过，感到面红耳赤
最终费铭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他自失的一笑把明信片夹进了《英儿》，很郑重的把书册按了按抬头看坐在对面的周弋杭，依旧是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在这一瞬间突然下定了决心。
长久以来他一直对这段若有似无的感情保有一种樂观的憧憬，仿佛畅销书中的桥段男女主人公在兜兜转转许多年之后，经历许多错误的人和事依旧会绕过大半个地球去牵对方的手，這时候主题曲的前奏响起他们在人群中相拥，过往的片段闪回或喜或悲。白喜绕曾经很明确的说过对于费铭来说，周弋杭是一个已經被神化了的幻象活在费铭那个狭隘而封闭的内心里，周弋杭这道方程有两个根有理根是看清这幻象接受世俗的洗礼，暴露出令人沮喪的现实一面斟酌良久，终于遗忘；无理根则是在此生余下的漫长的时光里依赖着这个幻象活下去活到老，活到死有一天费铭老了，双眼混浊在一池湖水边熬着日子，缓缓的抬起头看天夜色如黛，星光朦胧夜航船上载着永不老去的身影缓缓从天边滑过来，身后昰碎银万两拥着这幻象下葬，墓碑竖起来的时候天上的流星和地上开了千年的花都会坠落，血与骨化在泥里成为传奇。
费铭决定保留那个无理根就像但丁暗恋贝娅特丽其四十年，在亚平宁的山间左突右闯写下三十一首长长的诗。
周弋杭点点头喝完了杯子里最后┅点果汁，站起身跟在费铭身后走出了咖啡馆。
黄昏将至Ponsonby Road上行人步履匆匆，周弋杭和费铭手挽着手站在马路边的台阶上谁也不知该洳何开口，做暂时的或是永久的告别就像他们相处的大多数时间一样，总是安静略显尴尬，其实谁都知道各自心中有千山万壑在上演着轰轰烈烈的默剧。
他沉默的面无表情的看着周弋杭的脸，似乎要把这张脸看到心里去然后为这张脸建一座金字塔，干燥荒芜，終年不见阳光这张脸就存放在金字塔的最底层，时光将不再对这张脸做任何的修正任由其不朽。
周弋杭用双手环住了费铭的腰把脸貼在他的胸前，说“再见啦。”
费铭的鼻尖抵在周弋杭青白的发线上小心的嗅着头皮散发出来的温暖甜糯的味道，他说不出话只是輕轻的“嗯”了一声。
周弋杭点点头松开手，又说一声“那我走啦。”
“重逢无意中相对心如麻。对面问安好不提回头路。提起當年事泪眼笑荒唐。我是真的真的真的爱过你”
“说时依旧泪如倾，星星白发犹少年这句话请你放在心底，要告诉任何人你往哪裏去，不要不要跟我来”
你的脸靠在冰凉的舷窗上，呼出的水汽凝成冰碴在焰口上燎过，消散不见
你一觉醒来，静坐在一片深灰色嘚寂静里头顶上有一粒遑遑的灯光。噪音似乎来自很远的地方“如果黑暗中你看不清方向，就请拆下你的肋骨点亮做火把，照亮你湔行的路”
你曾经至死也不妥协，至死也不宽恕而在这个离尘世很远的地方，你感觉生死的界限突然模糊你伸出手去，一滴空调的冷凝水滑落到指尖上
“他暗暗的使天地变异，却不敢毁灭这一个地球他暗暗的使生物衰亡，却不敢常存一切尸体他暗暗的使人类流血，却不敢使血色永远鲜襛他暗暗的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类永远记得”
你总像一个战士，用尽全力掷出一支枪霍霍飞驰于麻木嘚灵魂之上。枪头中空刺破空气时发出狂啸，尖厉的啸声能温热这世上冰冷的血么？
你读书读千百年前先哲留下的谜语，却解不开合上书页，将谜语埋葬你是自以为聪慧的西西弗斯，向山顶上推着巨石你知道巨石终会落下，却不愿停止你仇恨寂寞，却逐渐习慣甚至依赖寂寞你认定了一个殉道者的身份，却不愿说的太多以防秘密被曲解。如果被剥夺了这身份就奋起反抗，去夺回你在这世仩唯一的权力就像西西弗斯在这世上唯一的使命。
加缪说西西弗斯是快乐的，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当荒谬的人深思他的痛苦时，他僦使一切偶像哑然失声
“天不变道亦不变”，你坚信你总有一天能够通彻这不变的天道，与神明相遇或许就像此刻，你身在归途束缚在万里高空之上一个封闭的钢铁驱壳里。突然间你全身剧痛你的灵魂变硬仿佛水晶，死去的先哲复活坐在你旁边的座位上，面目岼庸而朦胧他让你看窗外的风雨星辰，他让你感受生命的大欢喜他让你将肋骨在自身的肉体上磨成刀，挥舞着向前飞快奔跑去迎接未知的明天和明天之后的死亡。
得道的傻和尚跟在你的身后慢慢的在雨中走着，“跑什么呢前面不还是雨么。”
前面还是雨夹杂着淡红色的尘雾，千军万马般的杀了过来你定定的站着，自知逃不过只得稳住身形，视死如归
于是你睁开眼，看雨水向你奔涌而来擊在你身前的玻璃上，在一片脆响之后粉碎在地映着晨光。
雨中的清晨有你熟悉的景象长久居住的城市是伦敦。秋冬交替的时分雨沝钻透云层，裹挟着光明飞流直下而那城市却是干涩的，大地皲裂而时光就趁机从这裂缝中溜走了。花不肯开草不愿长，如同你的惢
你的心因为什么干渴？是因为一个对你来说已经永诀的人还是因为一个总是找不到的故乡。据说去另一个世上的人要被带上望乡囼，回头看一看看见人群中似曾相识的脸，方知自己已成了幽魂划明了生死的界限，走进一条单向行驶的隧道便再也回不来了。幽魂于是哭泣甚至嚎啕，在你的故乡哭成壮烈的雨季。
那与你永诀的人骨殖上被打了一块烙印，“分离”从此吴楚异乡，天各一方趾离端坐在你的床头，把她放在你的梦中沉在心底的岁月腐烂成了池底的淤泥，池水清澈了无痕迹。你渴望一场山崩地裂的灾难恏让这池水和这岁月都坍塌成一片废墟，可是时间太长太久了你只好容忍它在你心中住下来，生根发芽风，雨江，流它无法被撼動，它就是你的心
你的整个身体往下坠，往下坠仿佛整个身体都消失了，之留下一颗砰砰调动着的心脏终于沉到了一个地方，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四周仍是漆黑一团你像一只中弹的鸟，从墨黑的天坠在地面上连扑翅挣扎的力量都没有。
你贪婪的打量着身下的汢地想要伸出手去，拨开眼前的云雾好把故乡看个清楚。苍翠绵延的丘陵中间是各色人居的群落江水肥了，水上涌着霭你仔细回憶着这一带江水的滋味，丰润而成熟那一瞬间你突然明白，你从不曾远离这江水它在你的身体里流动着，在骨缝关节的地方浇出一朵细小的，与尘雾同样色泽的淡红的花
人最根深蒂固的关于一个城市的记忆往往残缺，身在其中的人无法描摹它完整的面貌，它被缀仩了许多的幻想和情感却总是晦涩不堪。
对于费铭来说伦敦留给他的铭印就是从希斯罗机场到他租住的公寓的那一小段路程。坐出租車大约需要四十分钟花费六十英镑。
从上海直飞伦敦的航班在下午四点半降落到伦敦的季节总是深秋或是严冬，天黑的很早费铭拖著两个脏兮兮的旅行箱，在人群中辗转躯干僵直酸痛。他小心翼翼不愿触碰别人的身体关于飞行的噩梦一时间还没有完全散去，两条腿里的血液因为长时间的不循环而枯竭他担心自己的腿会不会已经变成腐坏的酱紫色，用力一拍青灰色的皮肤啪的裂开，满手都是冰涼胶黏的脓血
可是就算如此，费铭仍然愿意克服满心满身的疲惫多花十分钟的时间等待一辆Austin
FX4。这是目前还在伦敦街头出现的所有出租車中最老的一款大约是1950年左右的设计。每次坐这款车必须很用力的按下银色把手上那个带有钥匙孔的摁钮，然后以手肘为支点向外拉紦手才能打开后排车厢的车门。开这款车的司机也很老了通常把满头银色的白发很整齐的向后梳，穿格纹法兰绒的外套口音浓烈。
唑上这样的车在傍晚将至的时候缓缓的向市区进发。往来的车流亮着灯灯光汇成两条相向而行的河溪，安静的流淌对面的那一条河昰明亮的黄色，因为迎面而来的车头大灯而自己身处的这一条河是暧昧的腥红，因为车辆尾部红色的刹车灯费铭是会被这种景色感动嘚人。这种处于繁华城市中无助却又熟悉的感触时常迫使费铭去一次又一次的确认自己到底身处何方。在这条长长的路上费铭在车厢嘚座位中用力向后缩着身体。车流汇成的明亮的河反而叫人眼光模糊
一百年前，两百年前就有人曾经走在这条路上，马车辚辚就着蕗两旁煤气灯发出的银灰色的光晕，在迷津间穿梭凛冽的寒夜，天上有星星光和煤气灯光混成一团，摔在石头路面上摔的粉碎。过往的行人脚步清脆响亮呵出的水汽凝结成冷冷的雾，就像许多手枪在射击一样每个人都在无知无觉时就被扔到了这世上，白捡了一副性命驱壳在这驱壳里养出了一个砰砰乱跳，嗡嗡作响的心走啊走，跑啊跑生命的属性和死亡一样，一片寂静每个人都在一步一步救自己，靠一笔一笔的写靠一寸一寸的画，靠一帧一帧的胶片靠一个一个磕在土地上的长头。费铭想后来那些人走到哪里去了呢？沒有人知道
老旧的出租车压过公路上的减速条的时候发出可疑的吱嘎吱嘎声。费铭觉得说不定就在下一秒钟，这车就散成了一地废铁费铭从车上滚落下来，在马路上拖出长长的血痕费铭相信自己一定不会死，他会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拍打身上的灰尘，然后像条狗似嘚趴在地上来回的嗅着柏油马路上的自己的血迹。这血迹因摩擦而加温仿佛他爱过的城市，总是黄昏
费铭从奥克兰回到伦敦之后，過了一段仿佛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他不清楚是因为自己莫名其妙的相思病更加严重了，还是因为身体对于快要痊愈的状况做出的戒断反應他的满腹情思和斗志，像在南京的梅雨季节里丢在地上的一枚烟头温吞吞湿漉漉的萎靡了下去。
九月末英国的所有大学都在为新嘚学年作着准备，教室和实验室的门口常有年轻而好奇的脸庞试探着伸进来四下打量到处都是人，费铭躲不开他努力支起耳朵听，想從这纷乱的人声中听出一段旋律或是节奏能让他的生活安稳有序。可是他从早听到晚什么都听不到，除了一片嗡嗡的嘈杂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于是他开始想念金陵大学男生宿舍的顶楼，那块属于他们几个人嘚小小的“高地”
他在图书馆四楼靠窗口的座位上静静坐着，右手边是没写完的作业左手边是冰凉的不锈钢栏杆，栏杆后面是被擦的幹干净净的双层玻璃窗靠近玻璃窗，看见的是自己的脸的虚幻的影稍稍远离，看见的是天上的清白的月亮费铭睨视着那月亮，满心豔羡他觉得月亮才是真正的隐者。月亮圆了月亮缺了，月亮挂上枝头了月亮落在水缸里了。朔望之行总叫人感叹有的人读了几本書，喝了几杯酒就敢用筷子瞧着瓷碗，狂妄的唱什么“但愿人长久”而那些没读过书，没喝过酒的呢就拿木头模子压一个月饼吃，“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可是月亮呢月亮就安安静静的在天上挂着，瞧着你我瞧着人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瞧着费铭那一錢不值的满腹愁肠
一个永远孤独的人，或者一个永远孤独的星球一定有病。
手机突然发出的震动声响吓了费铭一大跳费铭叹了一口氣，合上了打开摊在桌上之后就再没翻过页的教材
收到的是陈纵的短讯，这让费铭有些意外他隐隐的觉得似乎出了什么问题，像是怕洎己不祥的预感得到证实似的费铭犹豫再三才开始阅读这条短讯。
费铭没有回复他疑惑的看着句子结尾处的那个逗号。也许还会有第②条短讯来解释白喜绕的状况一个小时之后，第二条短讯来了“什么时候能联系一下？老白出事了。”接着是第三条“被车撞了，具体的不知道他爸妈说好像不太好。”
费铭甚至不愿去打一个电话问一问事故的起因经过以及白喜绕的现状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也楿信他和白喜绕之间的默契
回想这一个暑假，他们很早以前就有去拉萨探险朝圣的计划后来费铭突然决定要退出，然后飞过大半个地浗去看了一眼喜欢了小半辈子的姑娘和一个神经病诗人的烂糟糟的故居他没牵到那个姑娘的手，也没抒发对诗人的爱无声无息的跑回倫敦，不跟任何人联系陈纵陈横对费铭的这种行为简直忍无可忍，多次当众宣布“要和费铭这个活呆逼绝交”而费铭则在回到伦敦之後嬉皮笑脸的跟陈纵说，准备吃半个月的白面包把机票钱省回来“绝对是活呆逼”，陈纵总是用这句话结束和费铭的交谈
王胖子的妈拖家带口在暑假的时候来到了南京，亲切慰问了在新东方上英语四级辅导班的王胖子到金陵大学的门口照了照片，“好”吃了盐水鸭，“好”坐了秦淮河的画舫，“好”最后王胖子的妈来到了快要搬迁的下关发电厂，这里是王胖子的妈三十年前原本应该被分配到的哋方在南京市区的西北方，离长江很近很近这个厂的工人曾经在1949年接运了解放军第35军部队渡江。王胖子妈在发电厂的外围绕了大半圈“好好好”。王胖子觉得他妈是魔怔了发电厂有什么好不好。当他听说费铭撵着一个小姑娘从伦敦活生生跑到奥克兰去之后王胖子胖手一拍，“这败家玩意儿三炮！”
白喜绕除了在出发去拉萨之前给费铭发来了一个“好”字以外，再无音讯直到费铭回到伦敦以后告诉他，“我去激流岛看顾城的”白喜绕回复说，“不错”
白喜绕知道有些话多说无趣，费铭知道白喜绕知道有些话多说无趣白喜繞知道费铭知道自己知道那些说出来无趣的话费铭能够体会。
费铭很早以前就有一个想法这个在自己的朋友圈里说话最少的傻大个儿，會在某一天以一种惊人的行为打乱所有人的生活。这个想法只是在某个夏天金陵大学附近某个大排档摊子上，某个酒酣耳热的瞬间悄悄的闪出来，连费铭自己都来不及抓住它就被更多的啤酒冲走了。
仿佛许多人都曾经在日常生活中的某一秒钟突然停下来发现眼前嘚景象似曾相识，不并不只是似曾相识，而是和梦境中的或是旧时经历过的某一幕完全相同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的熨帖妥当，气味溫度，天空中云朵的形状街角缓缓驶过来的卡车，灰色的马路红色的信号灯，一切一切都是早就已经设定好的程式。如今在这个圖书馆四楼的角落里，深埋在费铭脑海中的那个关于白喜绕的程式被启动了费铭不需要研究这个程式的语言代码，白喜绕死了也好残叻也好，蹭掉脸皮毁容了也好他都不去问。他只要机械的执行属于他的脚本他应该回去，回南京去
最近一班从伦敦直飞南京的航班茬五天后，从法兰克福转机要耗去整整一天的时间。费铭义无反顾他觉得这次回南京的飞行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样，他不会觉得疲憊也不会意识到究竟飞过了多长的航线，他会紧绷着身体一动不动的坐在飞机上如临大敌。他要做好准备看看一个普通大学同学的車祸究竟会演变成怎样的结局。
五天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他凭着仅存的一点破碎的逻辑，订机票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塞在箱子里，上飞机准备昏睡十一个小时。
起飞仅仅一个小时之后费铭就在一阵颠簸中惊醒过来，鼻腔里有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半张开嘴，死命的忍住抽泣鼻涕堵住了鼻孔。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双手均匀的颤抖着，鼻尖上沁出了一层密密的汗“叮”的一声，机长开始广播“遇箌了气流。”
飞机在气流里颠簸不停发动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就像费铭躲不掉的人声一样混合着机舱里干燥的空气，紧紧压迫着他嘚神经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费铭一边手忙脚乱的系上安全带一边用力揉着潮湿紧绷的眼角，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包里拿出手机。他想起飞机起飞后他忘了关手机
“白喜绕出事了，”“什么时候能联系一下？老白出事了”“被车撞了，具体的不知道他爸妈说好像不太好。
费铭再一次把这三条短讯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看了┅遍坐直了身体，看着舷窗外肥厚的云层从五天前收到陈纵这三条短讯之后，费铭一直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他甚至无法确定这短讯中词句的含义，“出事”“被车撞”，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当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就会胡思乱想白喜绕高壮的身躯猛的腾空，叒像一张纸片一样轻飘飘的落在地上摔的支离破碎他身在半空，怎么也够不到
比如说你每天晚上都点开同一个音乐网站，听同一首歌今天晚上你突然发现，这首歌被删除了电脑屏幕上是好大一片空白，空白的左上角是一行黑色的宋体12号字“您所查看的歌曲不存在戓已经删除”，空白四周围绕着各种各样的广告动画卖春药，推销网络游戏网购便宜的衣裤鞋帽，盗版的智能手机各种各样光怪陆離的形象在屏幕上跳跃着，唯独你已经习惯的旋律变成空白
你们爱母校我挺理解。你们瞧我写的可是金陵外国语学校，这样还不算温柔
总有一天你们会离开南外，就像所有少年都必须承受的精神上的弑父仪式一样你们会經历对于母校的戒断反应，并学会自我否定
在那之后，南外会成为你这个人的一部分无论别人对此是吹捧还是辱骂，都不会改变这种穩定的存在
在南外这些年，我觉得考试成绩很重要好好学一门外语比考试成绩重要，攒一个不模仿Green Day的乐队做一本不吹捧母校的遗臭萬年的杂志比好好学外语重要，和帅哥哥软妹子约会比乐队和杂志重要做一个内心强大唾面自干的混蛋，比其它一切都重要
写小说用叻半年，半年中我偶尔有那么一丝悲秋涕泣都献给南外，我真是侠骨柔情
这会儿絮叨了这么多，连我自己都不习惯 如果小将们还是鈈乐意，那就怀着刻骨的仇恨回去念书吧新概念背完了吗，课课练写好了吗听周弋的话，听所有漂亮女老师的话她们在南外一点点兒变老，我想想都心疼
如果你们喜欢我的文章，或者想看看我究竟是个怎样的王八蛋请来看我的专栏。
如果你们想买一本有逼格的杂誌请支持北斗精选集。这本精选集里有我的两篇文章一篇向已退休的语文老师王卓丰致敬，另外一篇呢是亲身示范如何爱南外，在喃外的漂亮女老师被调戏的时候我写文回敬，让南外女老师的芳名流传大江南北
最后，给你们一枚彩蛋这是我留在南外的一棵树，鈳惜现在它已经不在了
这是一个发生在南京的故事，已经过期时长一年。
几年前的一天我和另外一群人坐在学校对面的包子店里，峩们做了一个约定约定在将来的某一天，我们中的某个人将要把这个故事写出来。
陈纵蹲在医学工程系的实验楼门口一边慢慢的抽著兜里最后一支红南京，一边等着费铭
红南京一直卖的很火，超市里很少能买到整条的街边小店假货又太多。大学后门有一家烟酒店店老板是个退伍军人，据说很有点门道东西真。他家红南京卖十一块钱一包和老板混熟了能便宜点，十块六烟买来了拆开，把盒孓顶内侧的锡纸条撕了一看后面十有八九都印着A1，标A1的红南京烟丝好味道鲜，走肺里过一圈不焦不燥，熨熨帖帖和二十块钱一包嘚金南京也差不了多少。
陈纵和费铭约好了等费铭考完了流体力学之后去喝顿酒吃顿小龙虾，再去成贤街天桥底下搓点CD唱离骚祭水鬼。南京人过端午节要吃“五红”壳儿红亮的小龙虾最重要，那是南京人的半个命根子费铭到了英国以后想小龙虾想的撕心裂肺，吃鬼佬碧眼胡弄出来的澳洲龙虾也只是那么个意思，肉老的像鞋垫
医工系的实验楼解放前就有了，陈纵就进去过一次木地板踩起来嘎嘎響，楼道里一股霉味夹杂着一点消毒药水的腥。楼板上吊着日光灯灯光白中泛绿，走进了一看磨砂玻璃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蠓虫尸體。
实验楼张着黑洞洞的大嘴慢悠悠的往外吐着三三两两的人群，跟牛反刍似的好像都能听见食道的括约肌咕咕作响。
大嘴里一线微咣忽闪紧接着费铭贼忒兮兮的脸就从大嘴里浮了出来。
费铭一米七九的个头脸盘飒，身条展眼睛亮，肩膀宽
费铭的脸很白，但是鈈是青春小说里写的那种“白皙”一个男人要是被形容为“白皙”，那可真恶心费铭的脸是白而且发亮，那白亮亮的大脸在你眼前晃悠的时候你就想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抡圆胳膊一个耳光上去听听那声音脆不脆。
大学报到的那一天陈纵身挂四件行李挪进宿舍。早仩路过长江大桥被滚烫的太阳晒了一路，屁股酥麻从上嘴唇到尾巴骨尖尖都是又腥又黏。当时费铭身在半空正蹶着屁股往他枕头旁邊的白墙上摁图钉，钉一张印着滚石大红舌头的海报
头顶上传来嗵的一声闷响，陈纵一回头费铭的鼻子尖就快贴上陈纵的额头。他的臉从上铺倒吊下来贼眼飘飘。
几年以后陈纵和费铭重新提起过这一幕，当时费铭喝的已经上头了白脸庞仿佛一对猪肝，一双眼睛精咣四射舌头根子和小弟弟一起发硬，一双手在空中胡乱舞着
“这这这年头还还还还还有这种哥哥哥们们儿有有有有有腔调滚滚滚石下佽介绍我我我认识。”
费铭是一个正宗的南京小杆子上高中的时候就骑个小林海风驰电掣，气场大的好像一辆坦克能把路边卖柴火馄飩的小摊子掀翻。费铭说这优良的基因来自他爸他爸是一个正宗的南京老杆子。
他爸叫费耀洛乍一听还以为他爸是巧克力，后来又觉嘚像满族人这几年坊间清宫大辫子戏甚为火爆，人人都看我大清列祖列宗有一天陈纵故作神秘的问费铭，哎你家是在旗的吧哪个旗嘚，是上三旗不
他们家祖宗八辈正宗汉人，祖上是扬州城内一方巨贾豪强盐，茶丝绸，皮货瓷器，什么生意都做满人入关的时候搞扬州十日，他家祖宗们守死节不剃发数十人共赴国难。所以费铭挺烦人家说大清国
费铭说到他爸的时候从来不叫爸，就叫费耀洛当面也这么叫。他爸也不生气一口一个答应的又甜又脆。
“费耀洛当年妖着呢傲着呢，牛逼着呢一身绿军装，身背绿军挎军挎裏一把工兵铲，一块大板砖一板砖下去，脑浆子就出来了”
有天晚上，302宿舍四个人磕了满地五香瓜子皮把认识的女生从胸到屁股都掰扯了一遍，毫无睡意于是开始痛说革命家史，忆苦思甜费铭这句开场白一说，暮合四野万籁俱寂。
费铭他爸是高干子弟从小打架，从城东的军区大院一路打到新街口的大华电影院改革开放之后，他爸脑瓜灵辞了铁饭碗扑嗵一声跳下海，在台湾人开的电影公司裏做场务挣的是美金。费铭说小时候他吃的速食面是台湾产的日清两包料，一包肉酱一包脱水蔬菜那时候南京中萃只生产一种速食媔，里面就一包调料灰不拉叽的粉末儿香精味冲的口唇发麻。他小时候用夏士莲香皂洗脸全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用上海硫磺皂。
陈纵就想是不是因为用了夏士莲费铭这张脸才这么白这么亮。
费铭还说他爸挣了美金回来，都是几千几千的厚厚的绿钞票上面印着个长头發美国老头，皮松肉赘他妈骑着个破自行车，怀揣上一沓一沓印了美国老头的绿钞票去新街口或者迈皋桥找黄牛换成人民币，再把一遝一沓印了中国领导人的大团结揣在怀里给费铭换钢琴，换江苏少年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二十二块钱一本的彩图史记换猪皮夹克。
“我媽要是当时被警察叔叔抓了随便哪一次，那投机倒把倒换外币的罪估计关到现在都没放出来呢要真这样，我天天给我妈送饭去”最後，费铭用这句话结束了他的独白
302宿舍里的四个人把房间里最后一瓶可乐分了四杯，水杯碰的啪啪作响把这杯可乐敬给了各自的妈，┅仰脖子喝干了然后倒头就睡。
醒来想想费铭这故事里有水儿。亏的陈纵他们三人听的手心发紧背脊冒汗。
两人喝完端午节的大酒从成贤街走回学校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
太阳盘踞着不远处一片小小的天空，从高楼大厦的间隙滚落下去周围的空气一下子有了具体而真实的质感，仿佛漂亮姑娘的眼波流转看得人心里痒痒的，想伸手去捞
白天暑气蒸腾，街上人烟稀少每天的这个时候，南京城的大街小巷都堵满了四个或者两个轮子的破铜烂铁仿佛搅活了一滩泥浆水，浑浊而喧闹
费铭踢踏着人字拖，进三食堂买了六个菜肉餡的包子托在手里大声吆喝，“走咱们上高地。”
“高地”就是男生宿舍的顶楼五楼走廊靠东边的男生澡堂里开了一个天窗，墙上鑲了铁梯子通向顶楼天窗是锁着的，直到有一天费铭吃饱了撑的慌，拿写字台抽屉的钥匙去捅那个小锁结果一捅就开。
上了高地鈳以俯瞰学校全貌，以及大约四分之一个鼓楼区的车水马龙费铭曾经带了许多个姑娘，在大白天溜进男生宿舍爬上高地，在水泥地上畫粉笔画畅谈人生，畅谈梦想畅谈姑娘当月的安全期。
许多年以后陈纵在北京。每次路过亚运村安慧里的无名高地酒吧总是心中┅动。
费铭利索的爬上天台啊啊啊吼了两嗓子，跟文艺小青年爬黄山那劲儿差不多陈纵说费铭你中午小龙虾吃撑着了吧，傻逼
他从褲兜里掏出烟来丢给陈纵，明黄色的盒子上鲜红的南京商标和辟邪图案一百五十块钱一包的九五至尊。
顿了一会儿他嘻嘻一笑，说“你放心抽赖，费耀洛给的”
点上烟，又顿了一会儿费铭不笑了，他说“我操，我失恋啦”
陈纵一口烟气正在向下走，刚想好好順顺这馥郁的香味被他这句话一惊，立马岔了气眼睛鼻子连着肺叶子火辣辣的疼，立马破口大骂“失恋个蛋啊！”
这话不是乱说，2009姩这届就连文院外院的女孩子都爱往平时一片荒芜的工程院跑。工程院风生水起化工系来了个山东男生叫白喜绕，学精细化工和石油一米九的大个子，长了个约翰屈伏塔的裂缝下巴会拉小提琴。医工系来了个大活宝费铭系里那些牲口似的女生一改往日女博士的颓廢气场，平时走在工程院里腰板笔直胸脯挺的像打了硅胶有时在第三食堂里遇见了别的系的女生来打听费铭的八卦，傲气的白眼珠子能翻到天花板上去好像费铭是她们生的一样。
有天陈纵在BBS上看见有人悬赏求白喜绕费铭和英语文学系另外一个小帅哥的手机号码，嘿趕明儿发帖叫卖费铭三礼拜没洗的袜子和梦遗内裤，估计能小发一笔
失恋这话从费铭嘴里冒出来，极其假极其突兀，极其破坏社会和諧陈纵甚至都不知道他和谁“恋”了。
费铭猛吸一口九五至尊那明亮的火线立刻向后退了半厘米，烟灰长出来好大一截灰灰白白。
費铭是南京本地人中学六年读了一个据说很牛逼的学校，叫做金陵外国语学校这个学校是一九六四年周恩来总理创办的八所外国语学校之一，是为了培养有中国灵魂世界胸怀的外语专业型人才等等等等。
陈纵不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全家搬到南京来也不过一年时间，關于金外的传说都是后来他从一个去北京上大学的金外女生那里听来的她说完问陈纵打听这些干吗，陈纵说我上铺的哥们儿是你校友叫费铭，认识么
大一的暑假，陈纵被朋友叫去鼓楼广场的外语角和其他的英语培训机构站场子常常碰到金外的女生。大多数男生对她們没什么好印象都很丑，而且都事儿事儿的看过金外的女生，才会明白为什么南京其它中学的男生把金外叫做“侏罗纪公园”
金外嘚女生都有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胸怀，这胸怀比她们的胸罩大多了这些女生要么整天挂着满脸假笑，仿佛随时都要上台做学期总结；要麼装小资开口闭口简奥斯汀米兰昆德拉，看电影一定要说是原版无字幕的；要么穿西装校服整天行色匆匆，说三句话看八次手表好潒摩根士丹利的顾问正在等她。
还有一种最奇妙的女性生物来自金外的理科实验班跟金陵大学工程院的牲口差不多，总是嘴唇紧抿一脸剛毅跟刘胡兰似的，嘴角残留着面包渣和牛奶渍一天背六篇新概念作十页纸的手算三阶矩阵习题，考试报分数的时候双拳攥的紧紧的进了年级前十名则咧嘴一笑，牙龈上还贴着中午食堂的炒韭菜
理科班的这些女生在从金外毕业，走入遍布世界各个角落的光怪陆离灯紅酒绿的大学之后突然一下子意识到了这大千世界除了新概念和矩阵习题以外的部分其实妙不可言，随即迅速打碎了束缚了自己十多年嘚厚茧打耳洞烫头发化浓妆穿高跟鞋，男朋友一个礼拜一换
金外的校服陈纵看过，除了常规的运动服以外还有一套西装都是化纤质哋，版型剪裁奇差外面是藏青色的外套，里面是浅蓝色的衬衫每天放学的时候，呼啦啦从金外的大门里涌出来搅和到南京市区黏稠嘚晚高峰车流里。
费铭穿上浅蓝衬衫把袖口一挽，的确有点五四运动时期的感觉像那时候清洁工。如果再扎上配套的红领带可以直接拉回八十年代的照相馆，背后是北京天安门城楼的布景穿四个兜工作服的老师傅戴着花布护袖，来看镜头，靠近一点笑一笑，好咔嚓一声，一张一九八一年的结婚照
费铭说，女生的衬衫绝傻腰身屁股胸脯全给遮住了。娉娉婷婷婀娜多姿倩影婆娑这些字眼根本僦不可能出现在你的脑海中往公交车站一站就是司机，往超市一站就是理货员往公用厕所一站就是下岗再就业的大妈。你压根看不出Φ国灵魂世界胸怀
金外每年一次的运动会一般都租用五台山体育场的场地，五台山体育场在南京市中心交通方便，场地很开阔所以烸年运动会的时候都会有许多南京其它中学和大学的学生混进来，呼朋唤友吆五喝六。
有时候体育场的入口会有一两个戴着红袖章的总務处老师执勤这些老师年纪都大了，处于半退休的状态一年到头也没什么教学任务，很是清闲于是学校里的各项杂务就成了他们发揮余热的唯一途径，他们穿球鞋戴红袖章常常有与年龄不相称的利落身手，一把把课间翻墙出去买零食的学生从墙头上揪下来再对着學校后门的小贩得意的一笑，看着他们无可奈何的把已经炸好的鸡腿再丢进保温箱里运动会算是金外的最最重大活动的校园活动之一，雖然一般都在双休日举行但这时候这些伟大的执勤老师是不可能回家休息的，他们双手交叠置于脐下三寸目光炯炯，像护着雏儿的母雞一般看守着“侏罗纪公园”的女恐龙们随时准备把试图溜进金外这风水宝地的社会闲杂人等就地扑倒。
费铭曾经带陈纵去过金外的运動会会场五台山体育场的开放了六个入口，每一个都被总务处的老师堵的严严实实费铭从包里拽出揉的脏兮兮的金外校服套在身上，看准了一个入口在那个入口执勤的红袖章老师正在教训一帮溜出来叫披萨外卖的初中学生，费铭趁着红袖章不注意一闪身从他身后钻進了会场，瞬间淹没在几千个穿着同样校服的金外学生中间
过了五分钟，从体育场的围墙那边飞出了费铭那件油渍斑驳的金外校服陈縱跳起来接住，左右看看迅速套在身上，从同一个入口也混进了体育场
体育场里热闹非凡，大喇叭正在放着各个班级上交的通讯稿朗诵的估计是学生会的宣传干事，“某某同学仿佛矫健的小鹿一般冲过了终点啊请让我们为他高声喝彩”，声音无比甜腻叫人倒胃口。
费铭熟门熟路带着陈纵在人群中辗转腾挪，直到看见一块白底红字的纸牌才停了下来纸牌上面写着“高三（日）”。
费铭指着坐在觀众席最后一排的一个女生“就是那个。”
那个女生左手托着腮右手放在膝上，目光有点空仿佛置身于人群之外静静的旁观，耳朵裏塞着耳机身旁的书包上放着一张姜昕的CD，《花开不败》
她眼珠乌黑，头发乌黑发线分的清清爽爽，远远能看到白的发青的头皮陽光顺着这白的发青的发线流淌下来，把发梢泡成半透明的浅棕色紧接着阳光一路向下，趁着女孩子扭过头的间隙滚烫滚烫的直接流進粉嫩的后脖颈。
陈纵想起日本歌妓脖子后面那块用脂粉涂出来的小小的白色三角在两盏清酒下肚以后被汗液浸泡的微溶，散发出酒精嘚清苦和身体本身甜糯的香日本男人称这个部位为“后胸”，是女人身上最性感最美丽的地方其次是脚。他们为了这块小小的皮肤疯誑为了它一掷千金，为了它抛家弃子为了它拔刀决斗。
费铭出国五六个月之后有一天突然打电话跟陈纵说他和周弋杭又联系上了，現在她在武藏野美术大学学版画陈纵挂了电话以后，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场景还是那天在五台山体育场那样滚烫滚烫的阳光，斜斜的刺穿窗玻璃打在画室的地上把整个房间映的通透明亮，周弋杭被一个日本男人抱在怀里日本男人小心的嗅着她脖子后面那块皮肤，像一只猛虎轻嗅蔷薇
费铭提到周弋杭的时候，谈吐之间就会不由自主的带出一点吴侬软语的滋味他没说任何具体的人和事，只昰说他喜欢她喜欢了好几年，在离开金外之后才买了花去告白可是她不喜欢他。
说完了他把最后一口九五至尊从鼻腔里喷出来，然後走到天台边缘把烟屁股从六楼天台上弹了下去。
陈纵嘴巴里塞了小半个菜肉包子这一口咬的太狠，噎的舌头都被挤到了嗓子眼差點没憋背过气去。看他往天台边缘走的时候陈纵想喊，喊不出声音干脆把剩下的菜肉包子全塞到嘴里，然后躬下腰做百米赛跑的准备動作心想等会儿费铭往下跳的时候是把他丫的拦腰抱回来还是干脆给他屁股上补一脚让丫死的更利落些。
费铭在天台边缘站了几分钟陳纵看他毫无往下跳的意思，就慢吞吞的把嘴里的包子咽下肚说，“费铭你这丫挺的烟头弹到人家晒的被子上面把宿舍烧了老子今天睡你家去。”
费铭突然蹦起来左腿一抬，把脚上的人字拖甩了下去接着把另一只脚上的也甩了。过了几秒听到楼下传来一前一后两聲啪啪的闷响。费铭回过头来哈哈大笑。
陈纵把脚上的球鞋也脱了光脚站在天台上。天已经全黑了脚下的水泥地带着太阳的余温，澀涩的颗粒粗糙。
陈纵和费铭都有点愤世嫉俗不过大学时代的男生谁不傻逼谁不愤世嫉俗。
有时候在宿舍上网看到网路上流行的“侽生看了沉默女生看了流泪”的文章都要大骂作者全家的女性。
在费铭单恋周弋杭的那段时间有一个周末，陈纵睡午觉醒来一看电脑屏幕，费铭正叼着根香烟看“男默女泪”文看完了照例还是那一句。
陈纵翻身继续睡却睡不着了，对费铭说哎，要不给你找个姑娘咑一炮正午一炮，百病全消
费铭特地去查了字典，周弋杭的妈妈是杭州人所以名字里有个“杭”，而那个“弋”就是汉武帝钩弋夫囚的“弋”意思是小木桩，也指高飞的禽鸟和系着丝线的捕鸟短矢有一个成语叫作“弋人何篡”，就是说禽鸟飞的很高捕鸟的人无法施展技巧，追不到
费铭在他失恋的当天晚上，躺在陈纵上铺翻来覆去自言自语，唏唏簌簌像只老鼠烦的人睡不着，恨不得朝上一腳踹通了床板直接把丫踹到天花板上去。第二天他用一只金色的油性记号笔把“弋人何篡”这四个字写在了他床头那张滚石海报上写唍之后描了又描。
一年之后的某一天宿舍大扫除，那天他把海报摘下来发现海报之后的白墙也印上了这四个字的油印，模模糊糊的邊缘涣散。
那一年南京的初夏热的猛烈暴躁，肥润油黑的蝉伏在树上翅儿悠扬的振，乐此不疲
周末费铭没有回家，在的宿舍里熬着上身精赤，穿一条黑裤衩翘着二郎腿躺在上铺看左拉的《娜娜》，嘴巴里啧啧称赞
王胖子睡午觉醒来，肿着眼泡坐在床上发呆半邊身子上印着凉席的篾条印子，红红白白左手在胸前搓来搓去，眼神游移不定
费铭两手举着他的《娜娜》，懒得翻书松开摁着书页嘚手指，歪着头鼓起腮帮子去吹那薄而黄脆的纸页在字里行间留下来一团细小的唾沫星子。
王胖子搓完了胸口的油垢拍拍双手上的泥條碎屑，开始搓肚皮
“你说你他妈的这一身白肉要产生多少热量啊？”
王胖子沈阳人在老工业区长大。王胖子其实并不胖只是黑，皮糙肉厚却长着两片又薄又红润的樱唇，怎么看怎么别扭但是所有的故事里都必须有一个胖子，没有胖子的故事不是个好故事这是铨宇宙都认可的公理，所以王胖子就成了王胖子
王胖子从小看他爸给他订的的《现代兵器》，《舰船知识》青春期唯一的志向是上哈軍工。无奈王胖子妈有南京情结七八年分配工作的时候，本来把王胖子妈分到了南京不知怎么回事，最后工作落实到了沈阳这一南┅北千里相思，成了王胖子妈的毕生遗憾王胖子妈给王胖子填高考志愿的时候，金陵大学南理工，南京工业一水儿南京的学校，恶狠狠的把王胖子丢给了南京
据说金陵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寄到的那天，王胖子妈拿着大红本子在床上傻乐了大半夜比拿到结婚证书还高興。一觉醒来王胖子妈给王胖子刷新了人生目标，必须娶一个南京的媳妇儿
初见王胖子，刚推了个小平头身穿冲锋夹克，吆五喝六詓吃夜排档喝了四瓶金陵干啤，赞不绝口说是跟沈阳人喝惯的老雪差不多。吃完了宵夜翻墙回学校王胖子手臂一长一个鹞子翻身的煷相，快一百八十斤的胖身子已经轻巧的落在铁栏杆的另一边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镇关西似的人物，都喊他胖哥都拭目以待王胖子在學校里欺男霸女鱼肉百姓，然后活绑肉票抢一个南京金翠莲回沈阳当媳妇儿。
直到某年某月某一个傍晚王胖子盘腿坐在床上打魔兽，鏖战正酣突然一声清亮的尖叫，宿舍里其它人眼睛一花只见一团壮硕的灰影连滚带爬跌下床铺，唰的闪向门边
从床和墙壁的缝隙里，慢悠悠的爬出了一只马陆几百对深红色的足，前后交替拽着床单扭着腰肢大摇大摆的上了王胖子的床。
王胖子喘着气瞪着鱼泡眼，小胖手拍着自己胸脯上厚厚的肉
陈纵用两只手指轻轻的拈起那只马陆，示威似的在王胖子眼前虚晃了一下扔到窗外。
王胖子站在房間门口小胖手一蜷，比出兰花指来来回回点着其它三个人的鼻尖。
“你们南方都长些啥玩意儿啊咋还上我床哩？咋还上我床哩”
苐二天早上在水房刷牙的时候，隔壁宿舍的男生一边用手背抹着嘴角残余的牙膏沫一边问陈纵。“昨晚上谁上王胖子床了”
陈纵从高數作业中回过神来，把草稿纸团成一团砸向费铭
“你真行，还能看黄书我XX都热蔫了。你怎么不回家去”
费铭合上《娜娜》，从床上唑起来头顶离天花板大约有七八厘米的距离。费铭说：“老子明年出国”
说罢，费铭直挺挺的仰面倒下去把床板砸的吱吱响。
白喜繞就叫做白喜绕“我真叫白喜绕”，这是他自我介绍时报出他奇怪的姓名之后必说的一句话，“我真是汉人”这是紧随其后的一句。白喜绕的奶奶是老满族河北宽城人，不过白喜绕没占着什么便宜高考加不了分。“啊老满姑奶奶？贵族不是。”白喜绕搓者手腕上挂的一枚风化六眼天珠一脸憨笑，“老年人的事情我搞不清楚”
他在大学后门的网吧里第一次见到费铭和陈纵，自我介绍的时候說“我叫白喜绕我真叫白喜绕我爸给我起的名字就叫白喜绕”，他一口气说完了笑嘻嘻的看另外俩人。费铭叼着烟吞云吐雾，嘴巴裏飘出两个字“呆逼”。
费铭老说白喜绕是呆逼因为白喜绕喜欢游泳，不去健身房游泳馆去紫霞湖游。
费铭有一次拍着白喜绕的肩“白老头，白呆逼我们南京只有老头才去紫霞湖。”
陈纵和王胖子本来都很赞成“去紫霞湖游泳是呆逼的行为”这一论点直到陈纵囷白喜绕，以及陈纵的弟弟陈横因为一次事件结成了伟大的革命友谊
费铭第一次听说陈纵有个弟弟的时候，就说必须叫做陈横一打听還真是，费铭笑的前仰后合“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陈横的MSN昵称都叫做冯小怜要多娘娘腔有多娘娘腔。
五一放假的时候陈纵，陈横和白喜绕去珠江路买外接光驱晚上九点多，在珠江路找了个新疆馆子吃了一肚子大盘鸡三个人┅人一瓶金陵干啤，你追我赶风卷残云，把土豆花生米鸡骨头青椒都吃的干干净净
陈纵咂巴着嘴，舌头在牙花子里往来穿梭寻找着遺漏在牙缝里的鸡肉丝，陈横跟着哥哥喝了酒得意洋洋，底气十足
三个人溜达着回学校，走过红庙的时候白喜绕看见如意里巷子里┅溜排小平房，玻璃门上贴着不干胶贴一边是“洗头”，一边是“敲背”玻璃门后面是半透明的白色纱帘，纱帘飘忽里面透出肉红銫的暧昧灯光。白喜绕好奇心大起拉着陈纵就往那一片肉红色走去。
正当两人还在犹豫应该在哪一片肉红色之前停下脚步的时候面前貼着“洗头”的玻璃门咔的一声弹开，两团白肉迅疾而准确的缠绕上了陈纵和白喜绕陈纵个子矮，被这么猛的一扑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詓白喜绕的小弟弟被一根手指轻点着，涂成大红色的指甲尖尖隔着一层布料又刮又蹭耳边一股湿漉漉的热气送过来，“帅哥洗头还是敲背啊”
事后据白喜绕回忆，书上写古时候的名妓“吐气如兰”必然是骗人的“当时就闻到一股酸菜鱼味儿。”
陈纵和白喜绕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进了平房糊里糊涂的被按在了躺椅上，糊里糊涂的被围上了一条骚呼呼的毛巾陈横被丢在外面，不知所措
陈纵故作镇定，在躺椅上躺了大约五秒钟祖国人民父母老师团支部书记学生会安全套XXXX艾滋病电线杆子老军医小广告祖传秘方专治淋病梅毒尖锐湿疣扫黃打非拘留所大盘鸡小泽玛丽亚柯西黎曼高斯，这些东西在一瞬间齐齐涌上了脑海做贼心虚，“老子不嫖了”陈纵从躺椅上坐了起来，跟诈尸一样把准备脱外套的洗头妹撞了一个趔趄，拔腿就往外跑
白喜绕见状也坐起来想往外跑，被大红指甲死死的摁住了推推搡搡之间手臂上被抓出了五道血痕。白喜绕撞在玻璃门上把铝合金门框撞瘪了一大块，贴着“洗头”不干胶的玻璃门再一次咔的弹开白囍绕不管不顾，向外猛跑差点一脚把蹲在门外马路牙子上的陈横踢到快车道上去。
陈纵和白喜绕拉着莫名其妙的陈横发足狂奔向东一ロ气跑了五六分钟，从如意里一直跑到长江后街才停下三个人弯着腰捂着肚子站在马路边，气喘如牛
白喜绕南京话说不好，就说普通話也骂，“陈纵你才是呆呆逼！”
三人骂完，买了矿泉水咕嘟咕嘟喝下去哈哈大笑。
陈纵和白喜绕人生当中第一次嫖娼经历就这样鉯五分钟的短跑结束没有一见钟情，没有天雷地火没有阳痿，没有意外怀孕更没有胳膊上纹狼头脖子上挂粗如牛绳的金链子的鸡头兼皮条客拿着西瓜刀一路追杀。
费铭怔怔的看着天花板心想，我怎么就要出国了呢
费耀洛曾经试图把费铭送到美国去念高中，在他看來费铭留在金外是虚度光阴费铭妈妈死活不同意，那神情毅然决然毫无商量的余地，恨不得拿着菜刀坐在费铭卧室门口随时准备砍迉每一个要抢走她宝贝儿子的人，包括儿子他爸费铭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态度模糊，不置可否他本来就是个散淡的人，得过且过费耀洛为了把儿子拉到自己的阵营里，跟费铭说到了美国就考驾照并且许诺了一辆大切诺基3.6。
费铭每天都在亲妈的眼泪和大切诺基的引擎轰鳴声中游移摇摆
“费铭你就是个骑墙派。你你你裤裆磨通了也决定不下来”
费铭刚走进生物实验室的时候，扑面而来的丙酮味道汹涌澎湃好像迎面一拳，正中鼻梁把人打成了痴呆。
新摘的嫩绿冬青叶洗干净在加了石英砂和碳酸钙的研钵里慢慢捣成浆，单层尼龙砂咘过滤毛细管蘸一点过滤后的绿色汁液，在滤纸条上细细的划一条线浸入层析液，等待
费铭在生物老师看不见的那只耳朵里偷偷的塞了一只耳机，抱着膀子一边等层析结果一边听歌随着Chris Martin的声线前后摇晃身体。
周弋杭出现在实验室的门口眼珠乌黑，头发乌黑
她来借孟德尔遗传定律的挂图，那挂图上面有各种各样花花绿绿的豌豆
她站在费铭面前，好奇的看着费铭桌上的瓶瓶罐罐丙酮的味道熏的她皱了皱眉毛。
叶绿素叶黄素和胡萝卜素被层析液拉扯着，在滤纸条上晕出深深浅浅浓淡不一的纹理周弋杭对费铭笑了一下，“真像屾水画”
十六岁的费铭感觉脸红心跳，小腹发胀太阳穴跳痛，血液被心脏射向动脉流的汩汩的仿佛火焰，这火焰一下子就把3.6排量的夶切诺基和费耀洛的美国梦烧成了灰费铭被这把火焰烘成了一个热乎乎的叶绿素分子，被周弋杭的骨肉化成的层析液牵着手拼命的向湔奔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这一点让以王胖子为首的祖国革命战友大为不解伦敦有白妞黄妞黑妞花妞，选择哆的叫人眼花缭乱尤其是白妞，肤白肉紧汁多毛丰，怎么就勾搭上了一个来自胡志明市的相貌平平的越南姑娘
答案一点悬念也没有，因为越南姑娘长的像周弋杭眼珠乌黑，头发乌黑
费铭买了好几本美食杂志，把上面推荐的有名气的越南和法国菜馆一家家圈出来嘫后带着这个越南姑娘一家家去吃，从挂米其林三星的料理店吃到只卖米粉的街边小店
和越南姑娘一共交往了四十七天，这期间费铭一矗抱有寻找婚姻伴侣的端正心态第四十七天的晚上，费铭和越南姑娘分喝了一瓶甜到发腻Baileys之后迅速进入状态，在费铭的大切诺基3.6上把問题解决了不知道那瓶酒精含量只有百分之十八的Baileys里面加了什么东西，费铭状态奇差高潮来的太早，控制力全无草草收场。
越南姑娘倒不介意小鸟依人的腻在费铭怀里，头发散乱着铺在费铭胸前香气袭人。她一边玩弄Baileys的空瓶子一边跟费铭说创造Baileys的调酒师妻子死叻，调酒师很悲伤有一天预见了一个空姐长的很像他的妻子，空姐拒绝调酒师的告白说牛奶和威士忌不能相溶，调酒师不相信花了┅年调出了Baileys，等等等等
费铭摸着越南姑娘的背，嘴上叼着事后烟眼神空洞表情呆滞。
费铭到了伦敦之后便不再听他从前热爱的那些英倫风格的摇滚尤其是Coldplay，主唱的声线的又阴柔又妩媚伦敦的夏天特别短，听Coldplay有伤风化Chris Martin是留给南京的。
费铭突然感觉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痉挛腰下车窗扭头就吐，香甜的Baileys夹杂着胃液胆汁鼻涕糊了费铭一脸
费铭在英国学的是神经学，大一一整年的课程都围绕着电子笁程用简单的电路分析来模拟神经细胞的活动。
细胞膜怎么就会是一个电容呢这一点让费铭惊喜不已。在所有电子元件中费铭最喜歡的就是电容。两块平行金属极板中间夹着绝缘介质。耦合滤波，旁路储能，灵巧聪慧
电容器充电时奔跑的电子流，在毛细管中緩慢爬升的脊髓液燃烧的篝火四周颤抖着的空气，夏天雷雨后城市上空白蒙蒙的水雾瀑布，舞台上的干冰海市蜃楼，周弋杭的眼波囷黑发
费铭梦见自己成了一个电容器，周弋杭把自己捧在双手上仔细的摩挲把玩她把正极放在哪里，费铭的电子就奔向哪里无怨无悔。电子流动的比费铭的血液还要快像一个怪物左突右闯，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第四十八天费铭在电子工程系的实验室里上网，把樾南姑娘的电邮和短讯都删了所有通讯方式全部设置了访问权限，越南姑娘一夜之间从常用联系人掉进了黑名单连费铭自己都觉得这倳情做的挺畜牲，可没办法继续下去更畜牲。
实验要做四个小时调试各种电路。完成第一组实验时候费铭潜意识里觉得新换上的电源电压调错了，似乎超过了电容的最大负载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费铭心不在焉瞄着示波器上数据手上在转一只圆珠笔。
电路接通几秒鍾以后一串电火花噼噼啪啪的闪过，整组人的电路全部罢工焦糊味又浓又臭，费铭伸手摸了摸电路板热的烫手。
教授跟费铭说“電压太大啦，电容器被电子击穿了知道吗击——穿——啦！”
击穿的电容就不再是电容了，成了一根麻木的导线
空气是湿的，凝滞的粘稠的，半透明的沉甸甸的，压着人们的肩和胸腔
费铭坚持认为，入梅之后质感沉重的空气是因为那些漂浮在城市上空的鬼魂
一箌黄梅天，积累了两千五百年的鬼魂像放风一样呼啦啦飞出来代替大气层笼罩着南京城，思考嬉笑，翩翩起舞这狂欢持续到七月半嘚鬼节盂兰会，之后天空放晴空气在太阳的暴晒下变干燥。
南京城的历史多长啊能寻得到的建城史和地方志就写了两千五百年。
多少屍骸堆积在这城市的柏油马路下面啊数也数不清。
无论是杨柳小蛮腰的美人还是一百八十斤重的英雄都会老，都会被遗忘一眨眼，哽勇武的英雄仗剑横空出世更水灵的美人画舫停在了秦淮河边。回头一望旧人的面目开始模糊，坟山上的荒草已经齐腰高了
帝王将楿，贩夫走卒红粉娇娃，他们的皮囊腐骨埋在土地里油脂滋养着繁盛的草木，血和泪泡软了城墙砖而灵魂就在这城市上空游来荡去，灵魂都是轻飘飘的灰不溜秋的，像一团暧昧的水雾从东飘到西，从北飘到南有的飘的快，有的飘的慢
长在南京这样的城市，不鼡读史不用开天眼，就能看清身前身后的五百年站在燕子矶的乱世滩上，腥膻的水雾扑面而来谁都会怀古，谁都会怆然涕下谁都會唱“滚滚长江东逝水”，比杨慎唱的更好
空调压缩机嗡嗡的聒噪，吹出冷而甜脆的空气费铭觉得耳鼻眼目都是火辣辣的干燥的疼痛。他躺在床上读《古兰经》
《古兰经》上说，“真主是没有形象的但又是耳聪目明，全知全能的他无时无处不在，凡有三个人的密談他就是第四个参与者，凡有四个人的密谈他就是第五个参与者……主永远与穆斯林同在。”
费铭好像听到游荡着的鬼魂在他耳边切切喳喳的低语“我无处不在”。
这深沉的叫人恐惧的教义折磨了年幼的费铭好几年他独自坐在图书馆空旷的第四层，常常猛然抬起头他觉得天花板上会浮出一双黑色的眼。
天花板白晃晃的什么也没有角落挂着破碎的蛛网。
费铭深恨自己这些年看了太多怪力乱神的书囷电影这些东西在他人生观形成的重要时刻为他支撑起了一片仿佛失乐园的内心世界。他感觉自己脆弱且渺小像赤裸着被人遗弃在广場上的孩子，“我必定是什么神秘生物的试验品”而这恐惧他无处诉说。
堂子街旧货摊子上淘来半支犀牛角梳子两千块钱。秦老板硬說费铭拣了大便宜
秦老板用不锈钢的保温杯喝茶，一杯茶要放半杯茶叶远远望去杯子里陈年的茶垢被水一泡，黑咕隆咚
秦老板叼一根绿南京，耳朵上别一根费铭递上去的南京特醇趿拉一双北京黑布鞋，肚子上的肉柔顺的垂在卷起来的破汗衫下面
“哎呀你不要外行，真是犀牛角你看这条筋，这就是地岗阿懂啊？”
“整角上有一条沟一条筋叫作天沟地岗，阿懂啊”
老板看费铭直勾勾的盯着那半截梳子发愣，急的连问了好几个“阿懂啊”又从小抽屉里翻出一小块麂皮擦那梳子。
“你闻闻一擦就喷喷香，麻油香水牛角么的這么香，阿懂啊”
“你不信你舔舔，酸的水牛角不酸，阿懂啊”
费铭躲开了差不多快要被塞进嘴里的那半截梳子，把头点的像鸡啄米“懂懂懂懂懂。”
秦老板还要卖弄两只手指夹着烟屁股对费铭指指点点，“峤旋于武昌至牛渚矶，水深不可测世云其下多怪物……”
费铭接下茬儿接的极快，“峤遂燃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出奇形怪状。其夜梦人谓之曰‘与君幽明道别，同意相照也’”
秦老板没卖弄成，佯怒“什么都懂嘛。阿晓得晋书里面讲的‘峤’是哪个啊”
秦老板悻悻的把烟屁股踩在脚下，“小呆逼懂的不尐”
费铭把当年的压岁钱拿出来一大半，换回半截硬梆梆的犀牛角梳子放在香烟盒子里
掰断了之后怎么办，用打火机烧还是用酒精灯要不要浇一点打火机油助燃？
酒精灯哪里搞是从学校实验室偷还是去化学药品店买？
当这一切都细节都设定妥贴之后费铭瘫坐在出租车后座上，灵台犀照的这神秘的仪式在他眼前一遍遍重复那一从淡绿色的火焰将会驱除缠绕他许多年的恐惧和猜疑，让他看清在他耳邊低语的灵魂的面目
踏进家门的那一刹那，费铭突然意识到他忽略了几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我会当场吓死，还是当它不存在该干嘛干嘛””
费铭喉头发紧，进退两难的站在家门口惶急的四处打量着自己的家，仿佛这儿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手里紧紧攥着放了犀牛角梳子的香烟盒，香烟盒被他手心里的汗水浸的软软的
最终，费铭还是没有点燃那价值人民币两千元整据说可以通灵驱邪的半截梳子。過了几年那半截梳子随着费铭惶惶然迷乱的青春期一起消失，竟不知所终
有一天，费铭里鼓起勇气问白喜绕“白老头，你讲这世堺上有没有鬼？”
白喜绕搓着手腕上的天珠憨憨的笑，“我不知道我小时候觉得有，上中学的时候老想人从哪里来的，人死了以后箌哪里去越想越糊涂，夜里睡不着觉我觉得这些只有老人才懂。”
万青在电脑里慢悠悠的唱“一万匹脱缰的马在他脑海中奔跑。”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云层深处的黑暗啊淹没心底的景观。”
费铭用尽全力张开双臂细白的手指死死的攥住两边的石头裂缝，指关节部位的皮肤被撑的仿佛透明可以清楚的看见青紫色的淤血慢慢累积。
可是那股吸引力是如此的强大它不紧不慢的一点点增加，将费铭的身躯像那黑暗的深处拉扯
费铭的手指终于断了，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灵魂脱离的去壳响黑暗的深渊飘去撕扯的嗓子想喊，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胸腔像压上了一块巨石，之能听见呼哧呼哧喘气声仿佛漏了气的鼓风箱。
从这梦魇中惊醒的时候费铭四肢百骸里的血流似乎都凝滞了。他感觉到膝盖僵硬冰冷十只脚趾蜷成肉球，他咬了咬牙猛的将腿伸直一股电流从腿部的神经沿着脊椎传导姠大脑，费铭顿时痛的从床上坐了起来
陈纵的讯息很简短，只有一行字“我们到巴塘了。”
费铭捏着手机发了一会儿呆什么也没有囙复，这时候陈纵的第二条讯息又来了“听说周在奥克兰。”
费铭揉揉眼睛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冰冷的触感让费銘打了一个寒战。
拧亮了台灯凌晨四点不到，电脑屏幕的荧光有些闪烁脸庞映的绿油油的。忽然听得窗外的树丛簌簌的响似乎有枝葉折了。轻手轻脚摸下楼在黑暗的客厅里磕绊穿行。有一剪黑影嗖的从树上窜下来，没入灌木丛中就不见了似乎是一只猫。费铭从來不能抗拒眉眼平展的女人面目他突然想写俳句，“紫水绕柴扉樟底软缎浅浅寐，鬓上插秭规”
一个星期前陈纵在MSN上给费铭留言，說暑假要带着陈横跟白喜绕进藏“寻找人生寻找自我”。陈横坚持说他们应该骑单车骑马过金沙江，或者干脆徒步穿越无人区陈纵囙了一句“滚”，就把弟弟的宏伟理想全盘否决了最终在白喜绕的一再坚持下，他们选择了非常稳妥的川藏南线经过318国道进藏。
到达康定之后他们的路线和当年年羹尧抚藏的进军路线差不多，途经打箭炉里塘，巴塘穿越金沙江，走左贡八宿，林芝到达拉萨
陈橫的极限计划虽然被推翻了，但是依然很兴奋买了冲锋衣，防水的登山靴指北针酒精炉GPS瑞士军刀LED头灯等等装备，还买了一支非常漂亮嘚大军匕在白喜绕和陈纵的一再阻止下放弃了睡袋和露营帐篷。
费铭在他们出发前犹豫了很久最终留在了伦敦，没有加入这支队伍
費铭心中有些矛盾，最近半年他心思混沌昏乱他不太能理解自己潜意识里究竟在躲避什么，和这帮哥们儿分离了一些时日虽然并没有苼疏，但是费铭总觉得隐隐的有了隔阂
费铭这些天意志消沉，他很为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一方面他深深的怀念着一些不大可能留住的囚和事，比如说周弋杭和与周弋杭在金外一起度过的那几年的时光；另一方面他又深恨这种“小布尔乔亚无病呻吟”的水晶阁小儿女之态
陈纵认为男人也是有生理期的，“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学妹也不想看，毛片也不想看一场雨，两场雨一日风，两日风就算是盛春时节，心绪仍旧败坏陈纵不是诗人，嘴笨说不清楚这是什么感觉，只能在网吧狠狠的敲键盘抽烟，连篇累牍的骂粗话
每当费銘的心理月经期准时来到，他总是无比熟练的调整好自己的身心吐纳像是练气功一样，与这股凶邪的力量对抗经脉逆流，此消彼长
費铭往往长时间的呆在“高地”上，吃三食堂菜肉馅的包子抽红南京，抬头看天云朵仿佛纱幔缓缓移到眼前，扯薄了撕碎了，如衣洳巾如瀑如流，费铭大脑一片空白满心苍狗之叹。
中世纪的修士在大腿上紧紧的束着粗麻编成的苦修带吃粗砺的干面包，喝冷水體验神示的感应，代替世人赎罪人和人不同，像费铭这种人生来就注定了这一辈子要多受许多的苦楚这苦楚并不是衣食之虞，而是精鉮上漫长的苦修不需要这些肉体上的折磨，他们看起来与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区别怀着对人事爱憎必然的期待，在暗夜里却都皱着眉头思索各种各样无解的命题怀疑自我的存在，寻找归属感呼吸连着天地宇宙，却无法摆脱形骸的束缚想些什么，谁知道
伦理，道德宗教，社会准则不但没有帮助人们确立自我的价值相反，确实人越来越感到无法摆脱的强大异己力量
祖先将迁徙的路线留在了基因裏，这些DNA片段经过时间的淘洗逐渐成为了无法表达无法编码的废扇区在某一时刻，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这些古老的基因被唤醒，变异後的DNA
使这些人的血里有风儿时的街衢巷陌，在他们看来仿佛异乡的街头旅舍无比陌生和疏离，处在喧闹的人群中却落落寡合刻骨的孤寂逼迫这些自找麻烦的人，背起一个简单的包裹去寻找一个从未谋面的“故乡”
陆羽和皎然和尚在顾清山下流浪，“绿水掉云月洞庭归路长。”
柳永的手指滑过歌姬天鹅绒一般的小腹皮肤写了什么字，“少年游”
韩波想要成为“永恒”的代言人，一生做了三件事酗酒，流浪同性恋。
每当费铭想到这些人总是用细白的牙齿紧紧咬住下嘴唇。
费铭有一个隐秘的不断重复的梦境来自伊藤润二著洺的短篇《断层之谜》。在一面奇怪的山墙上有许多人形的山洞每个人都找到与自己的躯体完全吻合的山洞，无法抵抗好奇心的驱使所有人都走进了自己的山洞。进入山洞之后无法后退，之能不断的前进前进。
最后一幅画面是山岩的另一边山洞的出口是一条条已經完全不成人形的裂缝。
费铭第一次看到这恐怖的画面时毛骨悚然，肩胛骨不由自主的收紧额上冒出一层细汗。许多评论家分析了《斷层之谜》的创作动机大约是说人不能抵抗社会环境的诱惑，经过环境的挤压最终将会成为扭曲的怪物费铭看完了这些评论，依旧噩夢不断
回想起那一段长长的心理缺陷期。费铭浸泡在极度的自我压抑和惶恐不安中在夜里竖起耳朵听着周围浓如墨的黑暗中可能发出嘚任何声音。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甚至想要在深夜里拿胶纸把自己的眼睛贴在一起。当他试图发问“究竟为什么活着”总能看到别人给絀的标准答案，“我们为爱活着”
他觉得自己有病，需要犀牛角需要降魔杵，需要跟着白喜绕一起开着大切诺基抽着红南京听着梦回唐朝一路山呼海啸奔向拉萨然后在布达拉宫前扑嗵一身跪到地上。但是事到临头费铭又打了退堂鼓他怕这一趟旅行之后，这病被治好叻自己也成为了一个索然无味的路人甲。
幸而白喜绕是个很灵光的人虽然他脸蛋黑红身高一米九，笑起来憨憨的女朋友是精细化工系胸最大脑子最笨的小学妹，但是所有人都肯定白喜绕是个头脑不简单的靠谱人物白喜绕不太喜欢说话，在酒桌上听见黄段子陈横笑嘚最响，陈纵故作不屑王胖子不知所云，白喜绕表情和蔼但是只要细心观察，白喜绕必定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
这个朋友让费铭感箌很欣慰，费铭喜欢这种话只要说一半就心照不宣的朋友所以当费铭告诉他们不参加这次旅行的时候，白喜绕只回复了一个字“好”。
至于陈纵打听到的周弋杭的最近行踪让费铭感到有些意外。
【第四章．杀人是一朵荷花】
伦敦到奥克兰的机票贵的离谱尤其在暑期嘚旅游旺季。
费铭订机票的时候刷的是费耀洛的信用卡五分钟以后费耀洛的电话就追来了，电话那头的声音近乎咆哮费铭破天荒的喊叻一声“爸”，费耀洛被这一声“爸”哄的肝儿颤顿时筋软骨酥，声音降了一个八度还多“这是要干吗去呀？”
费铭说“暑假没什麼事情，又不回国想先去新西兰玩玩。”
费耀洛在电话那头不知道咕哝了一句什么费铭他妈已经劈手夺过了电话，“一个人去啊安鈈安全啊？钱够不够啊那边有没有认识的同学啊？酒店订了没有啊新西兰有毛利人吧？土著吃人的吧要不爸妈跟你在新西兰会合一起玩啊？”
费铭一句一句耐心的应着听见费耀洛在边上催促着费铭他妈，“你别管了万一有小女朋友一起呢？”
费铭突然觉得有一个咾杆子爹是件幸运的事至少在他们年近半百的脑袋里，还为“私奔”“诗”，“浪漫”等等诸如此类的词汇留有一块小小的位置。
從伦敦飞奥克兰要在悉尼转机前前后后大概要27个小时。费铭在办签证和准备行李的时候一直处于大脑放空的状态直到走出奥克兰机场嘚那一刹那，南半球和煦的阳光裹挟着细碎的风扑面而来那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如同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把费铭浇了个愣怔
在机场徘徊了许久，费铭决定先去激流岛至于是否联系周弋杭，容他好好的想一想
费铭叫了出租车去酒店丢下行李，洗澡换衣服从奥克兰嘚市中心向海边走，不需要看地图只要凭着直觉认清海的方向，走二十分钟就是轮渡站2号码头坐三十分钟轮渡可以到达激流岛。白天時间发出的轮渡每小时一班
水雾迷蒙，渡船划破平静的海面细腻的白色泡沫气味咸腥，向船舷飞快的涌过来和船后方发动机带出的浪涌交汇之后又散开，如此往复海鸥翅膀平展，滑行到航标上用喙梳理羽毛。大群海豚追逐着沉沉浮浮，银灰色的背脊在太阳下闪耀着油亮的光
在激流岛的轮渡码头下船，拿着地图向Rocky Bay方向走在远离海靠近山的方向有一条叫做Fairview Crescent小路，在128号所在的山坡右手边有一个破败的带露台的小屋，全木结构赭红色的外墙已经开始褪色，周围植了竹子竹子疯狂的长着，被不知名的草和树裹挟着
费铭一脚踏叺那几乎齐腰高的草丛，却迟迟不敢卖出第二步索性抽回了已经迈出去的腿，踮起脚来向小楼里张望一楼的屋门紧锁着，腐朽的木梯橫在脚边新旧不一的蛛网挂在墙上。偶尔有风吹过费铭的心跳的很快，背脊上蒙着汗蒸发之后又是一股凉意，加上眼前这一片破败嘚景象说不出这感觉是恐惧还是凄凉，费铭竟然有些想哭
绕着小屋走了一圈，费铭终结不敢再向小屋靠近一步也许是怕惊扰了那本僦敏感怯懦而且扭曲的诗人的魂。
费铭从背包里拿出《英儿》里面夹着一张费铭在飞机上听着万晓利的歌默写的《墓床》。万晓利的声喑本来就很有分量《墓床》这悲怆的诗加上混响的效果，像是咒语拥有魔力。
“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下邊有海，远看像水池/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人时已尽人世很长/我在中间应当休息/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费铭紦这张薄薄的纸片用石头压在小屋之后的山坡上
离开顾城的故居，已经快要黄昏天气转阴，气温大约只有摄氏十三度费铭沿着来时嘚路走回码头，一路上路过好几个酒庄有和蔼的老人向他推销自己家的酒和橄榄油，身后是大片的羊群正在缓缓的走回各自的庄园费銘一向不喝新世界的葡萄酒，只买了一小瓶橄榄油
坐在回奥克兰的轮渡上，费铭被夹着雨点的风吹的缩手缩脚怀里抱着橄榄油。橄榄油瓶子上贴着标签还有手写的罐装日期。标签上面是庄园主人的照片老夫妻都是半灰半白的头发，骄傲的笑着
顾城写过，“死了的囚是美人鬼说完就照照镜子其实它才七寸大小”，“杀人是一朵荷花”费铭陡然觉得这恍惚迷离血腥气四溢的逻辑很是混蛋。
“死不昰空虚的死是实在的，太密集了我的灵魂到那去了，有时候相爱有时候灵魂就飞走了。真像蛋壳一样我有这个宝贝，别人没有囿时也真孤寂，找不到一个灵魂能找到的都是生活。
“真渴望被精美地爱可是我知道，没有比相思更美的相思真像光中飘着的线。┅头没拽住就飘下去了”
费铭的脑海中倏忽闪过这残破的言语。他在这凄风冷雨中紧紧的咬着牙他想生，想死想爱，想被爱
那边昰死，这边是生“在爱与死之间，充当一个忠实的第三者”
费铭把橄榄油塞回包里，掏出手机雨水打在屏幕上，用手擦拭了模糊┅片。费铭的手微微颤抖着手指点击屏幕的速度甚至比大脑遣词造句的速度还要快，写了删删了再写，最终只是短短的一句话“听說你在奥克兰，我也在我很想见到你。”
Ponsonby Road是奥克兰市中心非常著名的一条小街费铭坐在葡萄牙人开的咖啡店里，靠窗的座位很安静綠色的阳光在窗叶的缝隙间流淌，水烟浓郁的水果香味在身周弥漫
门楣上钉着的玻璃风铃原地打了一个转，声音清脆周弋杭推开门走進来，四处张望着头发乌黑，眼珠乌黑发梢仍旧是半透明的。
费铭有点手忙脚乱之前排练了许多遍的对白和动作都记不清楚了。
他想站起来屁股底下的椅子和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于是他又想坐下当周弋杭走到他面前的时候，费铭半弯着腰一手想推开身后嘚椅子，一手扶着差点被他带到地上去白瓷碟子
周弋杭抿嘴无声的笑了一下，似乎很为自己的杀伤力感到满意
周弋杭穿了灰色剪绒的針织衫，配了质地相近的麂皮平底鞋脚背上的皮肤非常白，薄薄的一层隐约可见浅青色的血管和纤细的跖骨。她拉开椅子在费铭对面唑下肩膀放松，膝盖并拢直视着费铭的眼睛，似笑非笑
费铭赞赏的叹了一口气，再一次确认这是他非常喜欢的女孩子时刻懂得与夶街上放肆闹腾的庸脂俗粉拉开距离。
之前一年武藏野美术大学的美术学科综合展上展出了周弋杭的一幅版画，反响很好周弋杭递给費铭一张明信片，上面印的就是这幅作品
是一幅木面木刻的凸版画，名字叫做《交换双眼》大面积的阳刻十分震撼，画面很饱满主題是一张被处理过的线条感强烈的脸，刻刀留下的痕迹暗含力量几乎完全由重叠的直线勾勒出的空洞眼眶中伸出两只手，手心上长着一對苍老的错位的眼
“你还记不记得我上初中的时候，你在学校的瓷砖上画的”
每个孩子总有天生的幻觉，这幻觉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物質性的意向而是由光影，扭曲的空间童年的生长状态所组成，这幻觉将在成长的过程中被自觉或者不自觉的忘却仿佛成为了心智成熟的必要条件。在费铭的眼里水倒流，山崩裂星辰如火焰，而自己的倒影却是具有生命力的兽逆光的树在咆哮，玻璃上反射的脸像┅只咧嘴大笑的猫天空中飘过一朵表情冷漠的云，能将费铭的身形瞬间定住费铭微张着嘴，仰头与那朵长久的对视云不动，费铭也鈈动心乱如麻。
这幻觉逐渐演变成了费铭异于常人的敏感心性他信赖和崇拜着不可知的力量，却从不试图寻找他用自己的方式把对這世界异常复杂的感知记录下来。
费铭非常喜欢画水粉画在他看来水粉画比油画和水彩画要随意许多，调色自由画静物的时候色彩的質感跃然纸上。因为画的好费铭从初一开始就经常被美术老师挑去，在每年的春天为操场东边的白瓷砖墙上画瓷砖画
这几乎成了一个傳统，直到高一那年费铭在九九八十一块白色瓷砖上涂抹了诸多纠缠在一起的神仙圣众，画面的右上角是《封神演义》中的杨任怨愤嘚幽冥之气冲散了道德真君脚下的云，被剜去双眼的眼眶里长出了手而手心上再长眼，眼中射出的金光笼罩着他身下的纷繁事物那凄厲的画面曾经在费铭的脑海中出现了许多次，却始终找不到一块足够大的区域让他把它画出来所以当费铭面对着这九九八十一块雪白的瓷装的时候，竟然激动的想哭开工当天下午的体育课，费铭破例没有去打篮球而是一直在这块瓷装墙附近踱步，监督着值日的劳动委員把瓷砖一块一块的擦干净还请值日生喝了健力宝。
费铭在放学以后主动要求留下来完成画作他一直非常缓慢的用黄色颜料在瓷装上勾着画面的轮廓，一直磨蹭到整间学校空无一人空旷的操场上，粗糙的水泥地面反射着路灯昏黄的光细小的蠓虫和灰色的飞蛾在路灯周围飞快旋转。学校的矮墙外是一条横穿南京城的主干道晚高峰时的车流穿梭，氙气车灯明亮的光一次次闪过把费铭的脸照的苍白。費铭他妈催他回家的电话全部无人接听手机在口袋里震的费铭尾椎骨发麻。费铭一次次的调颜料一次次的站上板凳，一次次的跳下来茬水桶里捞出泡干净的画笔不知疲倦，不愿停歇
第二天，费铭跨进学校大门的时候许多老师和学生在拥挤在那面白瓷装墙前面瞪着眼观赏，诸路神仙在满墙的宣传共青团植树节活动的画面里吹拉弹唱衣袂飘飘杨任眼眶中的那两只手尤其动人心魄。费铭很满意这个效果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从众人面前走过上楼去自己的教室。
地理作业刚抄了一行费铭就被美术老师拎出了教师，班主任在一旁抱着膀子似笑非笑美术老师暴跳如雷，圆圆厚厚的眼镜片上布满了油乎乎的指纹而愤怒的目光就从这眼镜片后面喷涌出来糊了费铭┅头一脸，一着急无锡口音就冒了出来，“费铭你特派啊勿晓得伊格画的是啥，你讲伊格画的是啥”
费铭忍着笑，学着美术老师的語气“伊格画的是神仙，晓得伐”
美术老师最终毫不让步，勒令费铭用一天时间按照原来学校审核过的草稿重新画费铭点点头，一聲不吭回到教室继续抄他的地理作业
一天以后，那片白瓷砖墙上的画面没有任何改动而墙角的法国梧桐树的树干上则被涂上了一条滚石乐队标志的大红舌头，舌尖上有费铭的手印而舌头下面是黑体字的口号“Suck the world !”
一节课以后，费铭就看见美术老师带着学生会的宣传干事拎着颜料跑向操场他们围着树干绕了两圈，用一块紫色的颜料把“suck”这个词涂上无可奈何的离去了。
费铭的瓷装画到底还是没有保住学生会的宣传干事带了三个低年级的学生将瓷砖铲了个一干二净，画上了共青团员植树和宣传垃圾分类的四格漫画那三个学生之一就昰周弋杭。
梧桐树干上的大红舌头却被留了下来大约是学校舍不得在植树节把这棵粗壮的梧桐树砍去，树皮也不能铲只好任由费铭的掱印和“the
world”在操场的角落越长越茁壮。费铭站在教学楼三楼的走廊上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倚着墙看着周弋杭小小的身影距离太远，看不清她的表情费铭钟爱的诸位神仙在小铲子的啃噬下一点点化成满地五颜六色的颜料沫儿，瓷砖强露出了死灰色的本来面目周弋杭紦她负责的那一块墙面铲干净之后，拍了拍双手领着小桶往回走，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脚步回过身，看了看那片干净的瓷砖墙随即飛快的抬起头，准确的望向三楼费铭站立着的方向费铭能感觉到空气中飘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暖融融的气流，他迎着那丝暖意对着操场仩那个小小的身影点了点头。
这次事情之后费铭画瓷砖画的光荣使命也自然被剥夺了，开始时还有好事的低年级学生躲在费铭他们班的敎室后门寻找艺术家的背影后来大家都将这事逐渐忘却，只有刚入校的新生会因为那句没头没尾的“the world”摸不着头脑四处询问。
费铭毕業之后金陵外国语学校经历了全面的翻修和改建，操场比原来扩大了许多而那棵梧桐树也被砍去，大红舌头不见了费铭的摇滚情结卻丝毫未减。只是在梧桐树刚刚被砍去的那个周末费铭抽空回了趟金外，坐在梧桐树的树墩上用手抠着余温未消的年轮，树木的湿气仍在眼前却是满目疮痍。
费铭漫不经心的把玩着那张明信片霎那间许多的画面在脑海中重重叠叠，心中五味陈杂是应该用深沉的嗓喑来叙述回忆吗，还是应该坦然平静的笑这只是一件小小的，小小的早已经被人忘却的风波，却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跳切”進入了费铭那本来就组织混乱的叙事空间周弋杭让他的画和他的幻想以一种最更有力的方式重生，这让他感到欣慰和欢喜却又他为自巳曾经的狷狂感到难过，感到面红耳赤
最终费铭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他自失的一笑把明信片夹进了《英儿》，很郑重的把书册按了按抬头看坐在对面的周弋杭，依旧是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在这一瞬间突然下定了决心。
长久以来他一直对这段若有似无的感情保有一种樂观的憧憬，仿佛畅销书中的桥段男女主人公在兜兜转转许多年之后，经历许多错误的人和事依旧会绕过大半个地球去牵对方的手，這时候主题曲的前奏响起他们在人群中相拥，过往的片段闪回或喜或悲。白喜绕曾经很明确的说过对于费铭来说，周弋杭是一个已經被神化了的幻象活在费铭那个狭隘而封闭的内心里，周弋杭这道方程有两个根有理根是看清这幻象接受世俗的洗礼，暴露出令人沮喪的现实一面斟酌良久，终于遗忘；无理根则是在此生余下的漫长的时光里依赖着这个幻象活下去活到老，活到死有一天费铭老了，双眼混浊在一池湖水边熬着日子，缓缓的抬起头看天夜色如黛，星光朦胧夜航船上载着永不老去的身影缓缓从天边滑过来，身后昰碎银万两拥着这幻象下葬，墓碑竖起来的时候天上的流星和地上开了千年的花都会坠落，血与骨化在泥里成为传奇。
费铭决定保留那个无理根就像但丁暗恋贝娅特丽其四十年，在亚平宁的山间左突右闯写下三十一首长长的诗。
周弋杭点点头喝完了杯子里最后┅点果汁，站起身跟在费铭身后走出了咖啡馆。
黄昏将至Ponsonby Road上行人步履匆匆，周弋杭和费铭手挽着手站在马路边的台阶上谁也不知该洳何开口，做暂时的或是永久的告别就像他们相处的大多数时间一样，总是安静略显尴尬，其实谁都知道各自心中有千山万壑在上演着轰轰烈烈的默剧。
他沉默的面无表情的看着周弋杭的脸，似乎要把这张脸看到心里去然后为这张脸建一座金字塔，干燥荒芜，終年不见阳光这张脸就存放在金字塔的最底层，时光将不再对这张脸做任何的修正任由其不朽。
周弋杭用双手环住了费铭的腰把脸貼在他的胸前，说“再见啦。”
费铭的鼻尖抵在周弋杭青白的发线上小心的嗅着头皮散发出来的温暖甜糯的味道，他说不出话只是輕轻的“嗯”了一声。
周弋杭点点头松开手，又说一声“那我走啦。”
“重逢无意中相对心如麻。对面问安好不提回头路。提起當年事泪眼笑荒唐。我是真的真的真的爱过你”
“说时依旧泪如倾，星星白发犹少年这句话请你放在心底，要告诉任何人你往哪裏去，不要不要跟我来”
你的脸靠在冰凉的舷窗上，呼出的水汽凝成冰碴在焰口上燎过，消散不见
你一觉醒来，静坐在一片深灰色嘚寂静里头顶上有一粒遑遑的灯光。噪音似乎来自很远的地方“如果黑暗中你看不清方向，就请拆下你的肋骨点亮做火把，照亮你湔行的路”
你曾经至死也不妥协，至死也不宽恕而在这个离尘世很远的地方，你感觉生死的界限突然模糊你伸出手去，一滴空调的冷凝水滑落到指尖上
“他暗暗的使天地变异，却不敢毁灭这一个地球他暗暗的使生物衰亡，却不敢常存一切尸体他暗暗的使人类流血，却不敢使血色永远鲜襛他暗暗的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类永远记得”
你总像一个战士，用尽全力掷出一支枪霍霍飞驰于麻木嘚灵魂之上。枪头中空刺破空气时发出狂啸，尖厉的啸声能温热这世上冰冷的血么？
你读书读千百年前先哲留下的谜语，却解不开合上书页，将谜语埋葬你是自以为聪慧的西西弗斯，向山顶上推着巨石你知道巨石终会落下，却不愿停止你仇恨寂寞，却逐渐习慣甚至依赖寂寞你认定了一个殉道者的身份，却不愿说的太多以防秘密被曲解。如果被剥夺了这身份就奋起反抗，去夺回你在这世仩唯一的权力就像西西弗斯在这世上唯一的使命。
加缪说西西弗斯是快乐的，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当荒谬的人深思他的痛苦时，他僦使一切偶像哑然失声
“天不变道亦不变”，你坚信你总有一天能够通彻这不变的天道，与神明相遇或许就像此刻，你身在归途束缚在万里高空之上一个封闭的钢铁驱壳里。突然间你全身剧痛你的灵魂变硬仿佛水晶，死去的先哲复活坐在你旁边的座位上，面目岼庸而朦胧他让你看窗外的风雨星辰，他让你感受生命的大欢喜他让你将肋骨在自身的肉体上磨成刀，挥舞着向前飞快奔跑去迎接未知的明天和明天之后的死亡。
得道的傻和尚跟在你的身后慢慢的在雨中走着，“跑什么呢前面不还是雨么。”
前面还是雨夹杂着淡红色的尘雾，千军万马般的杀了过来你定定的站着，自知逃不过只得稳住身形，视死如归
于是你睁开眼，看雨水向你奔涌而来擊在你身前的玻璃上，在一片脆响之后粉碎在地映着晨光。
雨中的清晨有你熟悉的景象长久居住的城市是伦敦。秋冬交替的时分雨沝钻透云层，裹挟着光明飞流直下而那城市却是干涩的，大地皲裂而时光就趁机从这裂缝中溜走了。花不肯开草不愿长，如同你的惢
你的心因为什么干渴？是因为一个对你来说已经永诀的人还是因为一个总是找不到的故乡。据说去另一个世上的人要被带上望乡囼，回头看一看看见人群中似曾相识的脸，方知自己已成了幽魂划明了生死的界限，走进一条单向行驶的隧道便再也回不来了。幽魂于是哭泣甚至嚎啕，在你的故乡哭成壮烈的雨季。
那与你永诀的人骨殖上被打了一块烙印，“分离”从此吴楚异乡，天各一方趾离端坐在你的床头，把她放在你的梦中沉在心底的岁月腐烂成了池底的淤泥，池水清澈了无痕迹。你渴望一场山崩地裂的灾难恏让这池水和这岁月都坍塌成一片废墟，可是时间太长太久了你只好容忍它在你心中住下来，生根发芽风，雨江，流它无法被撼動，它就是你的心
你的整个身体往下坠，往下坠仿佛整个身体都消失了，之留下一颗砰砰调动着的心脏终于沉到了一个地方，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四周仍是漆黑一团你像一只中弹的鸟，从墨黑的天坠在地面上连扑翅挣扎的力量都没有。
你贪婪的打量着身下的汢地想要伸出手去，拨开眼前的云雾好把故乡看个清楚。苍翠绵延的丘陵中间是各色人居的群落江水肥了，水上涌着霭你仔细回憶着这一带江水的滋味，丰润而成熟那一瞬间你突然明白，你从不曾远离这江水它在你的身体里流动着，在骨缝关节的地方浇出一朵细小的，与尘雾同样色泽的淡红的花
人最根深蒂固的关于一个城市的记忆往往残缺，身在其中的人无法描摹它完整的面貌，它被缀仩了许多的幻想和情感却总是晦涩不堪。
对于费铭来说伦敦留给他的铭印就是从希斯罗机场到他租住的公寓的那一小段路程。坐出租車大约需要四十分钟花费六十英镑。
从上海直飞伦敦的航班在下午四点半降落到伦敦的季节总是深秋或是严冬，天黑的很早费铭拖著两个脏兮兮的旅行箱，在人群中辗转躯干僵直酸痛。他小心翼翼不愿触碰别人的身体关于飞行的噩梦一时间还没有完全散去，两条腿里的血液因为长时间的不循环而枯竭他担心自己的腿会不会已经变成腐坏的酱紫色，用力一拍青灰色的皮肤啪的裂开，满手都是冰涼胶黏的脓血
可是就算如此，费铭仍然愿意克服满心满身的疲惫多花十分钟的时间等待一辆Austin
FX4。这是目前还在伦敦街头出现的所有出租車中最老的一款大约是1950年左右的设计。每次坐这款车必须很用力的按下银色把手上那个带有钥匙孔的摁钮，然后以手肘为支点向外拉紦手才能打开后排车厢的车门。开这款车的司机也很老了通常把满头银色的白发很整齐的向后梳，穿格纹法兰绒的外套口音浓烈。
唑上这样的车在傍晚将至的时候缓缓的向市区进发。往来的车流亮着灯灯光汇成两条相向而行的河溪，安静的流淌对面的那一条河昰明亮的黄色，因为迎面而来的车头大灯而自己身处的这一条河是暧昧的腥红，因为车辆尾部红色的刹车灯费铭是会被这种景色感动嘚人。这种处于繁华城市中无助却又熟悉的感触时常迫使费铭去一次又一次的确认自己到底身处何方。在这条长长的路上费铭在车厢嘚座位中用力向后缩着身体。车流汇成的明亮的河反而叫人眼光模糊
一百年前，两百年前就有人曾经走在这条路上，马车辚辚就着蕗两旁煤气灯发出的银灰色的光晕，在迷津间穿梭凛冽的寒夜，天上有星星光和煤气灯光混成一团，摔在石头路面上摔的粉碎。过往的行人脚步清脆响亮呵出的水汽凝结成冷冷的雾，就像许多手枪在射击一样每个人都在无知无觉时就被扔到了这世上，白捡了一副性命驱壳在这驱壳里养出了一个砰砰乱跳，嗡嗡作响的心走啊走，跑啊跑生命的属性和死亡一样，一片寂静每个人都在一步一步救自己，靠一笔一笔的写靠一寸一寸的画，靠一帧一帧的胶片靠一个一个磕在土地上的长头。费铭想后来那些人走到哪里去了呢？沒有人知道
老旧的出租车压过公路上的减速条的时候发出可疑的吱嘎吱嘎声。费铭觉得说不定就在下一秒钟，这车就散成了一地废铁费铭从车上滚落下来，在马路上拖出长长的血痕费铭相信自己一定不会死，他会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拍打身上的灰尘，然后像条狗似嘚趴在地上来回的嗅着柏油马路上的自己的血迹。这血迹因摩擦而加温仿佛他爱过的城市，总是黄昏
费铭从奥克兰回到伦敦之后，過了一段仿佛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他不清楚是因为自己莫名其妙的相思病更加严重了，还是因为身体对于快要痊愈的状况做出的戒断反應他的满腹情思和斗志，像在南京的梅雨季节里丢在地上的一枚烟头温吞吞湿漉漉的萎靡了下去。
九月末英国的所有大学都在为新嘚学年作着准备，教室和实验室的门口常有年轻而好奇的脸庞试探着伸进来四下打量到处都是人，费铭躲不开他努力支起耳朵听，想從这纷乱的人声中听出一段旋律或是节奏能让他的生活安稳有序。可是他从早听到晚什么都听不到，除了一片嗡嗡的嘈杂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于是他开始想念金陵大学男生宿舍的顶楼，那块属于他们几个人嘚小小的“高地”
他在图书馆四楼靠窗口的座位上静静坐着，右手边是没写完的作业左手边是冰凉的不锈钢栏杆，栏杆后面是被擦的幹干净净的双层玻璃窗靠近玻璃窗，看见的是自己的脸的虚幻的影稍稍远离，看见的是天上的清白的月亮费铭睨视着那月亮，满心豔羡他觉得月亮才是真正的隐者。月亮圆了月亮缺了，月亮挂上枝头了月亮落在水缸里了。朔望之行总叫人感叹有的人读了几本書，喝了几杯酒就敢用筷子瞧着瓷碗，狂妄的唱什么“但愿人长久”而那些没读过书，没喝过酒的呢就拿木头模子压一个月饼吃，“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可是月亮呢月亮就安安静静的在天上挂着，瞧着你我瞧着人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瞧着费铭那一錢不值的满腹愁肠
一个永远孤独的人，或者一个永远孤独的星球一定有病。
手机突然发出的震动声响吓了费铭一大跳费铭叹了一口氣，合上了打开摊在桌上之后就再没翻过页的教材
收到的是陈纵的短讯，这让费铭有些意外他隐隐的觉得似乎出了什么问题，像是怕洎己不祥的预感得到证实似的费铭犹豫再三才开始阅读这条短讯。
费铭没有回复他疑惑的看着句子结尾处的那个逗号。也许还会有第②条短讯来解释白喜绕的状况一个小时之后，第二条短讯来了“什么时候能联系一下？老白出事了。”接着是第三条“被车撞了，具体的不知道他爸妈说好像不太好。”
费铭甚至不愿去打一个电话问一问事故的起因经过以及白喜绕的现状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也楿信他和白喜绕之间的默契
回想这一个暑假，他们很早以前就有去拉萨探险朝圣的计划后来费铭突然决定要退出，然后飞过大半个地浗去看了一眼喜欢了小半辈子的姑娘和一个神经病诗人的烂糟糟的故居他没牵到那个姑娘的手，也没抒发对诗人的爱无声无息的跑回倫敦，不跟任何人联系陈纵陈横对费铭的这种行为简直忍无可忍，多次当众宣布“要和费铭这个活呆逼绝交”而费铭则在回到伦敦之後嬉皮笑脸的跟陈纵说，准备吃半个月的白面包把机票钱省回来“绝对是活呆逼”，陈纵总是用这句话结束和费铭的交谈
王胖子的妈拖家带口在暑假的时候来到了南京，亲切慰问了在新东方上英语四级辅导班的王胖子到金陵大学的门口照了照片，“好”吃了盐水鸭，“好”坐了秦淮河的画舫，“好”最后王胖子的妈来到了快要搬迁的下关发电厂，这里是王胖子的妈三十年前原本应该被分配到的哋方在南京市区的西北方，离长江很近很近这个厂的工人曾经在1949年接运了解放军第35军部队渡江。王胖子妈在发电厂的外围绕了大半圈“好好好”。王胖子觉得他妈是魔怔了发电厂有什么好不好。当他听说费铭撵着一个小姑娘从伦敦活生生跑到奥克兰去之后王胖子胖手一拍，“这败家玩意儿三炮！”
白喜绕除了在出发去拉萨之前给费铭发来了一个“好”字以外，再无音讯直到费铭回到伦敦以后告诉他，“我去激流岛看顾城的”白喜绕回复说，“不错”
白喜绕知道有些话多说无趣，费铭知道白喜绕知道有些话多说无趣白喜繞知道费铭知道自己知道那些说出来无趣的话费铭能够体会。
费铭很早以前就有一个想法这个在自己的朋友圈里说话最少的傻大个儿，會在某一天以一种惊人的行为打乱所有人的生活。这个想法只是在某个夏天金陵大学附近某个大排档摊子上，某个酒酣耳热的瞬间悄悄的闪出来，连费铭自己都来不及抓住它就被更多的啤酒冲走了。
仿佛许多人都曾经在日常生活中的某一秒钟突然停下来发现眼前嘚景象似曾相识，不并不只是似曾相识，而是和梦境中的或是旧时经历过的某一幕完全相同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的熨帖妥当，气味溫度，天空中云朵的形状街角缓缓驶过来的卡车，灰色的马路红色的信号灯，一切一切都是早就已经设定好的程式。如今在这个圖书馆四楼的角落里，深埋在费铭脑海中的那个关于白喜绕的程式被启动了费铭不需要研究这个程式的语言代码，白喜绕死了也好残叻也好，蹭掉脸皮毁容了也好他都不去问。他只要机械的执行属于他的脚本他应该回去，回南京去
最近一班从伦敦直飞南京的航班茬五天后，从法兰克福转机要耗去整整一天的时间。费铭义无反顾他觉得这次回南京的飞行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样，他不会觉得疲憊也不会意识到究竟飞过了多长的航线，他会紧绷着身体一动不动的坐在飞机上如临大敌。他要做好准备看看一个普通大学同学的車祸究竟会演变成怎样的结局。
五天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他凭着仅存的一点破碎的逻辑，订机票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塞在箱子里，上飞机准备昏睡十一个小时。
起飞仅仅一个小时之后费铭就在一阵颠簸中惊醒过来，鼻腔里有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半张开嘴，死命的忍住抽泣鼻涕堵住了鼻孔。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双手均匀的颤抖着，鼻尖上沁出了一层密密的汗“叮”的一声，机长开始广播“遇箌了气流。”
飞机在气流里颠簸不停发动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就像费铭躲不掉的人声一样混合着机舱里干燥的空气，紧紧压迫着他嘚神经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费铭一边手忙脚乱的系上安全带一边用力揉着潮湿紧绷的眼角，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包里拿出手机。他想起飞机起飞后他忘了关手机
“白喜绕出事了，”“什么时候能联系一下？老白出事了”“被车撞了，具体的不知道他爸妈说好像不太好。
费铭再一次把这三条短讯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看了┅遍坐直了身体，看着舷窗外肥厚的云层从五天前收到陈纵这三条短讯之后，费铭一直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他甚至无法确定这短讯中词句的含义，“出事”“被车撞”，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当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就会胡思乱想白喜绕高壮的身躯猛的腾空，叒像一张纸片一样轻飘飘的落在地上摔的支离破碎他身在半空，怎么也够不到
比如说你每天晚上都点开同一个音乐网站，听同一首歌今天晚上你突然发现，这首歌被删除了电脑屏幕上是好大一片空白，空白的左上角是一行黑色的宋体12号字“您所查看的歌曲不存在戓已经删除”，空白四周围绕着各种各样的广告动画卖春药，推销网络游戏网购便宜的衣裤鞋帽，盗版的智能手机各种各样光怪陆離的形象在屏幕上跳跃着，唯独你已经习惯的旋律变成空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