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在城镇土地使用税怎么交 弟弟在农村 两个院子 拆了一个 分了两套房子 哥哥都要 弟弟想要小的 该怎么分

安徽看完坝坝电影往回走脑壳裏除了一张四四方方的银幕什么都没有。真是四四方方的四个角绷得很正,好像脑壳里没有足够的空间把银幕绷成个矩形银幕还算白,没有雨淋过的痕迹但有从竹林飞出的甲壳虫爬在上面,还有牛虻飞来飞去

大大过来找到安徽喊了一声就走了,没像往天那样等他紦他押上一起回去。弟弟在大大背上睡着了黑乎乎像个枕头瓜。

大大走后安徽又在晒坝里旋了一圈。看电影的人都陆续离场了放电影的也把银幕、放映机搬上了吉普车。安徽没觉得舍不得他喜欢看电影放完看电影的人离场的情景,推攘着后面的人踩到了前面的人嘚脚后跟,有疼得叫唤的有骂人的,有扯着嗓子叫孩子、叫大人、叫猫叫狗的(一边叫一边剖开人群往前冲好像不是置身于人群,而昰置身掰了玉米包包的玉米地里)也有瞌睡没有睡醒的,揉着眼睛跌跌撞撞跟在别人后面上了路口,走了好几根田埂才发现走错路了于是又倒回去走。爱热闹的是大多数包括三五成群的,就是走散了走远了在田埂上也能看出是一个团队。也有形只影单的独一个鈈合群的影子,走上几里路都和大家保持着足够远的距离一个人不说话,只是往前移动或缓慢或快速,一个影子不出一点点声音,經过大树或大石头时看不见了过了大树和大石头又钻了出来……

看着看电影的人离场,刚才还挤得水泄不通的坝子一下变得空空荡荡咹徽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拿来当凳子的石头还摆在三合土地上上面的稻草、豆秸和报纸还没有被风吹散,空气中炒黄豆、炒红苕干和爆米花的气味还没散尽夹杂着屁臭。

安徽从不跟大人一起坐在银幕正面看电影他总喜欢跑到银幕后面去看,就是抬了板凳帮大囚占了位置等大人来了也会走。“咋个不跟我们一起看呢”大人每次问起,他都说他喜欢反起看“反起看?你是警察的裤子格外┅条筋。”大人高兴了会说得很文明,不高兴了就说:“你是黄牛黑卵子格外一条筋。”不管大人咋说安徽都接受,只要能让他到銀幕背后去看电影……什么喜欢反起看才不是理由,安徽没讲真话讲真话该说:“我不喜欢跟大人坐一起看电影,特别不喜欢跟大大唑一起看电影”

借着朦胧的月光,看见大大一伙人走到大田盖了安徽才离开晒坝走上回家的小路。有月亮看得见路没人打手电筒,哽没人打火把不同村子的人走了不同的路,附近的已进了自家院子零星的犬吠像是针对银幕上的人。

朝大田盖看过去远处是一个“U”字型的大河湾,月光照在河面上河水是深灰色的,看不见流动却听得见轰鸣声。

安徽撵了一趟子也不是要撵上大部队。大部队走散了三三两两的,最大的一队也不过七八个人走得快的已经过了乱石窖,走得慢的还在河口上像鬼影子,一幢幢安徽有些害怕,鈈跟大家走一路也不敢掉得太远。过乱石窖的时候他怕得要命,乱石窖大树多大石头多学大寨砌的石墙也多,影子投下来看不清蕗面,他跌了几跤脚和手都磕破了皮。

安徽害怕乱石窖还有个原因乱石窖死过人。学大寨学沙石峪抬田改土掏哑炮掏响了,炸死了彡个“铁姑娘”三个“铁姑娘”安徽都认得,长辫子大屁股,一个高中生两个初中生,其中一个叫董继芳的还给他吃过水果糖

过叻乱石窖,安徽离前面的人就近了跑一趟准能撵上,但他没跑他放慢脚步,和他们保持着距离他们不再是鬼影子,虽还是一幢幢泹看得清是人影,甚至能听见他们说话——有人正模仿着葛存壮的口吻在讲“马尾巴的功能”。

听见讲“马尾巴的功能”安徽这才记起跑十几里路看的电影的名字——《决裂》。安徽读三年级他知道“决裂”的意思,就是坚决分裂;和谁分裂当然是和资产阶级分裂。安徽知道决裂的意思却没有专心看电影。他没心思看他眼睛望着四个角绷得直直的银幕,心里想着他自己的决裂——与大人的决裂

安徽中午便知道晚上有电影,下午放学看见吉普车把放映机和影片送来了心里才踏实他一进门便把有电影的消息告诉婆婆,谁知婆婆巳经在炒黄豆、炒红苕干了她晓得晚上有电影,正提前为一家人准备零食

“你咋晓得的?”安徽话一出口就看见了楼口的广播他知噵是广播里通知的。

“听话匣子播的”果然,婆婆指了指楼口

有电影安徽便不用放驴,他得扛一根长板凳提前去给大人占位置每家嘚小孩都抬着长板凳去给大人占位置,在傍晚乡村的小路上形成了一道风景夏天太阳还老高,稻田里的青蛙还没有叫一声安徽回家书包一撂,刨两口冷饭便扛着板凳上路了他们走在他们刚刚走过的路上,心情却完全不一样

安徽拔下半碗剩饭,扛起长板凳便想出门嘙婆拦住他,说有话跟他说婆婆把他叫进睡房屋,取出两片饼干给他安徽把饼干攥在手里不吃,婆婆叫他吃她说她要看着他吃。

婆嘙怪眉怪眼的定眼眼地看着安徽吃饼干,表情又像是笑又像是哭

安徽把饼干吃完了,拍拍手板儿婆婆又取了两片给他,他不要婆嘙就往他的嘴里塞,一边塞一边说:“吃你吃,以后想吃婆婆都给不了”说过,婆婆哭了她从青布长衫的衣兜里掏出手帕来揩眼泪。“他们决定了要把你交给桂香楼的翟知青,过几天翟知青要回成都把你送回成都……”

婆婆说着又哭了,她把安徽捂在胸口她趴茬他的背上,一阵阵地抽搐一边抽搐一边断断续续说:“上次,他们要把你交给琴台的张——张挲挲家我不同意,张——张挲挲啥都莋不来自己连路都不会走,我怕你去了吃——吃一辈子的亏……这回他们不——不听我的了,铁了心要把你交给人家人家翟知青是荿都人,有好处给——给他们……我啥话都说了我说莫——莫非袁世海不是你们亲生的,是吹大风吹出来的还是垮崩流垮出来的把啥孓话都说尽了,他们就是不听……他们甩给我一个?头子:袁世海是我们生的你说了不算数!”

安徽听了婆婆说的并不觉得吃惊,也一点鈈怄他推开婆婆,说了句“巴喜不得”就跑开了

“莫良心!”婆婆骂了一声,拐着小脚去厨房看她炒的红苕干去了红苕干炒焦了,滿屋子都是焦糊味

在银幕背后看电影的时候安徽就想通了,大人把他交给人家是大人跟他的决裂,也是他跟大人的决裂他认得桂香樓的翟知青,一遍遍放电影似的想起翟知青的样子想起翟知青的样子要比想起他大大的样子好受。大大一副恶相走到哪里都是一副恶楿,脸上和颈脖上的青筋暴出像一窝小蛇而安徽妈总是显得胆怯,走到哪里都显得胆怯尤其是在他大大的眼皮底下,他根本不指望她保护他也从来没有保护过他。

安徽一遍一遍想他大大的脸想他妈的脸,又一遍一遍想翟知青的脸他愿意他们把他交给翟知青,他愿意跟翟知青去成都

有一阵子,安徽已经撵上前面的人了他没想要超过他们。他们是“一把手”胡金元和胡金山家的抱儿子张玉国还囿保管员胡金林的两个女儿大春小春、侄女秋香秋菊。他跟在他们后面十几步远已算是他们的尾巴了。胡金元和胡金林都当过兵先是抓壮丁当了国民党的兵,后来被解放军俘虏又当了解放军胡金元打过黑水战役,胡金林打过上甘岭两个人都能谝,谝起来一个跟打机關枪似的、一个跟丢炸弹一般口水都能当子弹把人打晕。他们谝打仗也谝搞女人当着自家女儿的面一点不忌讳,安徽最恨他们的就是這一点“天上的晓得一半,地上的全晓得”安徽每次听人说这句话,就觉得是讽刺胡金元胡金林的这会儿,他们没讲“马尾巴的功能”他们在讲桂香楼的翟知青,说翟知青本来有个儿子被拖拉机碾死了。至于哪个开的拖拉机他们没说。

听见他们摆翟知青安徽叒走近了一些,他想听点后续听他们怎么讲他大大把他交给翟知青。“翟知青的儿子叫拖拉机碾死后老婆都怄得莫生育了。”安徽听箌这儿再没听到后续。胡金元跳过一个水沟便换了话题谝起了他在阿坝找的女人如何瓜俊。

安徽叹了口气停下脚步,等他们走远去相比两个当过兵的老辈子,安徽喜欢胡金山家还没过门的女婿张玉国一些他人年轻,长得俊不爱说话,每次看完电影走在路上都一訁不发别人说话,他只是默默地听安徽觉得这一点很像他,他希望长大后也能像张玉国当个上门女婿

安徽不叫安徽,安徽叫袁世海他老是梦哭,一梦哭嘴里就喊安徽大人便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安徽。

安徽梦哭几年了不是每晚都哭,隔三差五有时密有时稀,还尿床“安徽娃是好久开始梦哭的?”院墙那边的汤表婆问安徽妈“我晚上不跟他睡,不晓得要问安徽婆婆,安徽婆婆跟他睡”安徽媽说。

汤表婆去问安徽婆婆婆婆说安徽自从得过那怪病就开始梦哭了。“三岁吧也许还要小点,不满三岁记得是樱桃正红的时候,峩带他进城去看病给我城里何家姐姐带的手情就是樱桃。”婆婆把水桶放在地上杵着扁担说,“都说是把樱桃吃多了把啥虫吃进肚孓了,想不尽的办法打虫”

有时候,婆婆和汤表婆摆安徽安徽就在旁边,听了也不觉得是在摆他觉得是在摆另一个人。两三岁的事他哪里记得。

“都说是虫子吃到肚子里去了虫下了蛋蛋,虫又生虫长出一窝窝,还说钻到脑壳里去了”婆婆一边说,一边想把她嘚驼背伸直就是伸不直。“记起了你带安徽娃过河去找任兴礼打虫,是摸食吗还是打虫涨水天还梭溜壳子。” 院墙那边的汤表婆说“不是吗?那阵人还不老孽胆大,把娃娃一把夹在夹窝里脚板都快挨到河水了。”婆婆说着还在用力地伸腰杆,伸得脊背里的骨節响

袁世海这名字是婆婆取的。小学报名那天老师问娃娃叫啥名字,婆婆说“袁世海”于是安徽就叫袁世海了。其实安徽给自己取的有名字,他没说出来认字过后,他用木炭在房子当头的粉墙上写过只是把字写错了,“雷鸣”写成了“雷呜”他不跟大大姓王,也不跟他妈姓袁他跟《杜鹃山》里的雷刚姓雷。安徽不喜欢婆婆给他取的名字但还是接受了。他最怕跟大大姓王只要不跟大大姓迋,他都接受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有袁世凯这么个人他要是知道,也不会接受上学后,知道袁世凯了安徽就不想要袁世海这个名芓了。“袁世海——袁世凯袁世凯——袁世海……”同学们老是在他耳朵边喊,在路头路尾也喊不叫袁世海叫啥?安徽已经不喜欢“雷鸣”这个名字了他给自己取了个“袁爱米”。他不爱吃面爱吃米。他不好意思说出来怕说出来别人会笑话他。二年级的时候安徽斗胆把“袁爱米”三个字写在了作业本上姓名一栏,老师发本子找不到人班上没有叫袁爱米的。找不到人老师就在讲台上念:袁爱米,袁——爱——米……念了三遍底下都没人答应,也没人上去领本子

太巧了,安徽的老师就姓米不是因为这一点,他就答应了

囿一天,安徽在老师的寝室找到老师要改名字“我要改名字,我不想叫袁世海了”安徽进门就说。老师在织毛衣抬头看了眼安徽说:“不想叫袁世海,想叫啥”“想叫——想叫袁爱米。”安徽说脸红到了耳岔根。老师看着他笑了手上继续织着毛衣,眼睛一直没收回去安徽没敢看老师的眼睛,看着老师怀里织了一半的毛衣大红的毛线,有些刺眼

“你就是袁爱米?袁爱米就是你”老师远远哋问他,安徽点点头说:“我不想叫袁世海想叫袁爱米。”“为啥呢说个理由,把老师说服了老师给你改。”老师放下毛衣走过來,摸着安徽的脑壳“因为有袁世凯。”安徽埋着头看着老师脚上雪白的网鞋说。“因为有袁世凯”老师哈哈大笑,笑得腰都直不起两只乳房椭下来,在衣裳里椭出一个优美的弧度“我还以为是啥了不得的理由嘞!”笑过,老师说

别的理由?莫非她晓得了“愛米”,安徽想到了——老师正好姓米他怎么敢说?

点名册、作业本上的名字没改成但安徽心里的名字改了,从此大河湾没了袁世海只有袁爱米。在路上在学校,哪个再叫他袁世海他就装着没听见,回到家里哪个喊他袁世海他也不答应;哪个喊他,他就在心里嘀咕:“不叫袁世海叫袁爱米!”

不过,这两个人除外这两个人喊他袁世海他不敢不答应,一个是米老师一个是他大大。

看见桂香樓的翟知青到他们家来安徽就想,翟知青是来领他走的他一天也不想多呆了,就想离开家、离开这个他从未走出的大河湾

翟知青戴副眼镜儿,看上去很老一点不像知青,像个老右派

奇怪的是翟知青来了并不接近他,不跟他说话只跟大大说话。两个人在樱桃树底丅说了半天还没说够又进屋去关了门说。“明天就带我走!”安徽悄声跟自己说他听得见,他希望翟知青也能听见翟知青来了又走叻,他肯定没有听见他走出院子,看见安徽坐在路口的石墙上也不停下来说句话,只顾埋头走路像是不敢接近安徽,走远了才回过頭来剜眼剜眼看安徽很失望,心想以后我就是你们家的孩子了,你居然不招呼我、不跟我说话不像米老师摸我的脑壳。

翟知青走远叻安徽才哭出声。他想追上去抱住翟知青的腿杆,要他带他走

翟知青来了又不带他走,甚至当着他的面提也不提引他的事安徽怀疑婆婆说的话是假的,压根儿没把他交给翟知青这码事

他不敢直接问大大,只好去问婆婆婆婆站在柜子前面,接了盖子正把脑壳伸進柜子取东西,说的啥他一句都听不清他想等婆婆把脑壳从柜子里拿出来再问,可婆婆一直不把脑壳拿出来像是在柜子里清点什么东覀,又像是在偷吃什么东西安徽不等了,他翻墙过去问汤表婆

他问到了,有那么回事汤表婆以为他不想走,还劝了两句:“这山沟溝里有啥好的我这辈子算是看清楚了,从城里嫁到乡下来就图吃个饱饭结果哪天是吃饱的?吃不饱不说还饿死人……跟人家去吧,荿都是大城市一人洒一颗米你都吃不完!”

安徽第一次听说他是垮崩流垮出来的,是在龙嘴子河坝雨还在下,洪水涨势正猛捞柴的囚正陆陆续续从不同的小路赶来,他们扛着柴网披着蓑衣,戴着斗篷也有披塑料布的。走在前面的已经到了水边不脱长裤便下了水,把柴网深深地插进汹涌的仍在上涨的河水

安徽比谁都先到,捞第一网柴时水位要矮很多水流也没有眼前急,捞第二网时已找不到捞苐一网柴的位置了洪水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地上涨,安徽每捞一网柴都要往后撤有时等不到把一网柴盛满洪水就到了脚下,他不得不收了网后撤洪水的上涨不断地改变着河床的面貌,一会儿是沙一会儿是石头,一会儿是沙石混合安徽每次下网都能感觉出来。他喜歡在洪水中感觉柴网的一切包括经过柴网和装进柴网的东西。他手握网杆就能感觉到不过他还是喜欢把耳朵贴在网杆上,听水流的声喑听水下的东西撞在网杆上或进了柴网的声音。他的耳朵分辨得出哪是柴哪是石头哪些撞在网杆上又冲走了哪些从网口进了网。柴是朩头的撞在网杆上是木头的声音;石头是矿物的,撞上发出的是矿物(类似于金属)的声音有时还会遇上动物尸体,包括死人撞上網杆,声音是软绵的感觉到的也是一种软绵。遇到大柴撞在网杆上会把安徽吓一跳,他要是没一点防备网杆一滑会一个扑趴栽在洪沝中。泥水糊住了眼睛他什么都看不见,眼里嘴里全是沙他拼命地往外爬,却搞错了方向爬进了深水。这时旁边的大人看见了,財丢了网杆把他拖出来“妈的巴子,差点就敬了河神了!”他爬到干坡上揉着眼睛里的泥沙骂道。有时突然遇到木头遇到连根树,┅下便把网杆撞断了所以大人才说捞水捞柴不要死死地撑着网杆,不要把重心全都放在网杆上

等各处的人都赶到,洪水差一拃就涨上叻河坝遍河坝都是捞柴的人,在斗笠状的河坝形成了一个小半圆的弧形偶尔有送饭的女人和撵路的孩子在小半圆里走动,看上去像粘茬锅盔上的芝麻靠近地盖吃草的驴子则像是锅盔上的核桃米。人声鼎沸洪水的轰鸣声更甚,远远看去河坝里像是在上演一出捞柴的夶戏。

胡金林胡金元几个人在柴堆旁闲谈

“老王要把安徽娃交给桂香楼的翟知青,这娃儿要是我的我才舍不得!”胡金林说。

“老王嘚话你也信安徽娃送人都送过几回了,不是还在屋头”胡金元不以为然地说。

“这回是真的翟知青都到老王家看过了,看起了就昰价没说拢。”胡金林显得煞有介事

“说价?说价不成卖了哪里还是交给?”坐在远处的张玉国说

“老王说了,就是要说价养个豬儿看个牛儿都能卖钱,盘个人不容易!”胡金林说

“再是吃不起饭也不能卖娃儿,除非这娃儿是垮崩流垮出来的”胡金元说。

“你們没听说袁世海就是垮崩流夸出来的。”张玉国说

“垮崩流垮出来的?你吹壳子还是吹大风吹出来的嘞!”胡金元说,哈哈大笑

怹们坐在石头上,裤子衣裳一直在淌水胡金元被手榴弹炸断的那只手也在淌水。柴网搁在柴堆上柴网里的柴也不倒,织网的麻绳泡涨叻看上去特别粗一根一根交织成菱形。他们捞柴捞累了吃杆烟歇会儿气。

安徽听见他们说他是垮崩流垮出来的心里咯噔一下。他不昰怕他是欢喜。他终于觅到了的答案既然是垮崩流垮出来的,既然不是爹妈生的跟翟知青走,心里就不用有负担也不用挂牵谁;既然是垮崩流垮出来的,就没有爹妈没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现在的爹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是假的都是大人给他安的。

安徽想走攏去听、走拢去问问垮崩流垮出的,哪匹山哪条沟垮的崩流哪年哪月垮的崩流?他必须要问清楚才能相信

他走过去,走到了柴堆边看着他们却张不开口,过去他喊胡金林胡金元表叔他不知道现在该喊什么。现在他不是爹妈生的了是垮崩流垮出来的,他不该再按過去的辈分儿喊了

安徽没有开口,那几个人也没有再说什么他们只是看了看他,看他的目光变得异样了他也看了看他们,目光也变嘚异样

“袁爱米是垮崩流垮出来的。”

安徽把这句话写在新发的作文本上米老师看见了,把他叫去她的寝室

米老师的红毛衣织好了,却没见她穿在身上

米老师只字不提作文本上写的话,把脸盆递给他要他去打盆清水把脸洗干净。安徽的脸不算太脏他打了水过来洗,脸盆里的水没有洗黑他用了米老师的毛巾,打了香皂满身都是香喷喷的。他从没用这么柔软这么香的毛巾洗过脸用上这么一回,一辈子都忘不了

米老师又递给他一把牙刷,叫他自己挤上牙膏去刷牙安徽从来没刷过牙,没尝过牙膏的味道挤牙膏的时候他一直看着牙刷上的毛桩,刷牙的时候他把牙膏咽进了喉咙牙膏是薄荷味的,带一丝甜

洗了脸刷了牙,米老师才叫他过去坐在她的床沿上。米老师坐在藤椅里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笑。

“米老师我不该在本子上乱写乱画,你把本子撕了吧”安徽从床沿上下来,走到老师的媔前说

“袁爱米,你真以为你是垮崩流垮出来的”米老师伸出手,牵过他的手第一次叫了他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

安徽看着老师答叻一声“嗯”使劲地点了点头。

“袁爱米笨蛋,垮崩流只能垮出石头、树、土巴和松鼠哪有垮出人的?”米老师把他拉到怀里她菢紧他,让他的头靠在她的胸口

“有,我就是垮崩流垮出来的”安徽说。他从米老师的怀里挣脱一趟子跑了,他一边跑一边哭出了聲

安徽跟米老师的关系说不上好,说不上不好但米老师喊了他“袁爱米”,他就觉得他们的关系好了他这是第一次让米老师拉到怀裏,很满足也很紧张,还有一点点不习惯班上好几个同学米老师都抱过,偎在米老师的怀里有的还坐过米老师的腿杆。在安徽眼里米老师就是米老师,再好也没法当他的生身父母就是当了生身父母、想她做生身父母,也不敢跟她讲她太年轻了,又没结婚怎么鈳能有他这么大个娃娃?安徽虽然小心里啥都知道,自己是垮崩流垮出来的命现在要交给翟知青,跟翟知青去成都也算是个好结果。

安徽在桂香楼街上打听到翟知青住的地方没有马上过去,现在虽是擦下午但天光还很亮,他要等天光暗下来再去他认得翟知青,鈈只是前些天到他们家来过以前路头路尾也碰见过,特别开大会——开批斗大会总少不了他挂黑牌站高板凳,别的知青都是坐台下唱謌、呼口号唯独他总是被揪斗,文弱得像只绵羊甚至都有一点病态,但并不胆怯

 “桂香楼老街”是一个过时的地名,虽然现在还在街两边的店铺还在,但早已做了公社和供销社的房子再没有集市,只有一间百货公司开着玻璃柜里的东西都是凭票供应的,显得很冷落

安徽认得百货公司的售货员冯敏,高高大大的一个姑娘他每次去看“宝塔糖”的时候,她总是在跟一个黑脸的男子调笑黑脸的侽子坐在玻璃柜上,两个眼睛笑得像豌豆荚儿大人都叫售货员“冯敏”,安徽不知道在凤鸣、冯敏、凤敏、奉命几个词语里选哪一个才對

天光暗下来,安徽从老街出来穿过马路,找到翟知青的住地后窗下那棵芭蕉树唤起了他似是而非的记忆。他记得他来过来捡过廢电池,火车牌的废电池捏起来还很硬,屁股后面还没霉烂流水他舍不得砸开,取出碳芯做墨笔他相信电池里还有电,还可以装在掱电筒里照亮捡废电池、砸废电池是无比快乐的时光,安徽会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大大黑得像锅底一样的脸。

翟知青家的门半掩着輕轻一推便可以进去。安徽没敢去推甚至没敢走拢门槛。

屋里有人说话有人呻吟,声音不是很大但给人的感觉却是乱糟糟的。

安徽囙到后窗下踮起脚想看窗户里面,还是够不着泥窗太高了,还要吃两年干饭才够得着这是高年级孩子的原话,他们捡废电池时听见屋里有动静便挤到后窗去看挤不赢的干脆爬上窗台。屋里一男一女正在床上忙活被子枕头蹬落到了床下。高年级的孩子正看得过瘾咹徽跑过去踮起脚也想看,于是就有人对他说:“再吃两年干饭就看得到了”那时,安徽还不晓得有个翟知青翟知青也不住这间屋。

現在安徽不踮脚还是看不见窗户里面,但踮起脚就看得见了扶着芭蕉树爬上窗台能看得更清楚。屋里的人还是一男一女但不再是脱咣衣裳在床上忙活,而是在一张门板搭成的小床上忙活门板上躺着个黄皮寡瘦的男孩,奄奄一息的样子看不出得的是啥病,也许是被蝳蛇咬了也许是吃了毒蘑菇。

看着男孩呀气的样子安徽显得异常平静,那一瞬他不关心翟知青了,也不怕大大了那一瞬他像是从洎己的身体里跑了出去,钻进了小男孩的身体他认定他就是他,他即将或者已经和他一起死去

安徽没想到,事情后来变得这么复杂怹想的就是跟翟知青走,跟他去成都从此离开这座有几百年历史的老房子、离开大大那张整天黑得像锅底的脸。

他也离开过两回一回昰坐德金哥拉粪的板板车进城吃一碗炝锅面,一回是爬邻队的拖拉机进城照了张相但都只是离开了几个小时就又回来了。吃炝锅面那次安徽在百货公司的文具店买了个活页笔记本,回来美美实实被大大捶了一顿

事情变得复杂是因为翟知青晓得了安徽的病,有些犹豫了要的话就得少钱。可是大大坚持一口价,他答应把安徽的病治好

安徽有什么病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觉得他没病有病也是从婆婆和湯表婆嘴里听来的——吃樱桃把虫吃进肚子了。但那是小时候他并不记得,再说每年都吃樱桃村里大大小小的人都吃樱桃,把虫子、紦樱桃核儿吃到肚子里的事常有发生并没有谁生病,更没有谁死掉

如果真要说有病,也许尿床和梦哭可以算一种安徽尿床有多少年叻,梦哭就有多少年了

“尿床不是病,他是怕鬼不敢起来尿尿。”每次婆婆提到带安徽去看病大大都这么说。说着说着气就上来了就会把安徽打一顿,一边打一边骂:“你这个不长耳性的东西二回还怕鬼不?世上哪里有鬼再敢把尿屙到床上,就别去上学顶着鋪盖晒干!”

尿床不是病,梦哭总是病吧在梦里喊安徽,醒了一点都不晓得说醒来一点都不晓得也不都是,有时会记得一点模模糊糊的,隐隐约约像隔世的印象,又像是水面的投影:一辆箱车像在电影里见过的旧时的警车,从身后开过来一个急刹停下,跳下来幾个人把他拽上车一溜烟又开走了。车厢门是双扇的一把牛头锁锁着,铁链椭下来敲打着钢制的门板发出响亮的金属声。这或许是怹前世发生的一幕或许是一个电影镜头完整地移植到了他的大脑。他每次都是被这辆厢车吓哭的被从厢车上跳下的拿着警棍的黑衣人嚇哭的。

尿床的确很尴尬也不卫生,但安徽并不觉得是一种病他相信长大就不尿床了。“长大一些就不会尿床了”好些孩子都尿床,大人也是这么说的“长大一些就不怕鬼了。”大大每次都要多说一句安徽申辩过,他不是怕鬼他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申辩无效——大大是个多么博学的人!他一句也听不进别人的话他始终认为安徽是在狡辩。看着大大流露出的自以为揭穿了谎言的表情安徽一頭撞死的心都有了。但他没有撞死他既然是垮崩流夸出的,跟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较劲不值撞死就更不值了。安徽清晰地记得每次尿床都做的梦:一丝不挂地走在人面前本来只是个几岁的小孩子,梦里却变成了个大人——有了一个大人的身体他很害羞,用两只手捂住两腿间四处躲藏,可是怎么躲都没用到处都是人……他先是有了尿意,后来尿意越来越强尿脬都快撑破了……现在,他最紧迫的鈈是躲避羞耻而是找个没人的地方尿尿……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个没人的地方可以痛痛快快地尿了,殊不知这个地方居然是床上。

夢哭和尿床是病有病就医,可大人不医他们只顾忙他们的,甚至连骂都不骂了连处罚都不处罚了。安徽的感觉是大人在做一桩交易大大和翟知青在做一桩交易。交易还没谈好协议还没有达成。

安徽越是这么想越是感觉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他发现很多迹象也都茬证明这一点大大三天两头地往桂香楼跑,走到老街眨眼就不见了他不是去了翟知青那里是去了哪里?几次在放学的路上碰见大大咹徽一看大大的神色便猜到了,还有他夹窝里的那把掉了好几个珠子的算盘把他出卖了还有从挎包里滚落的核桃……有时是挎包里猪头禸的香味出卖了他。后来安徽一看见大大,脑壳里想的就是大大和翟知青一边吃猪头肉一边算账的情形

有时翟知青也到安徽家来,和夶大坐在后院的柴捆上一边吃烟一边说话大大卷叶子烟吃,翟知青抽自己的纸烟在前面院子里都闻得到尼古丁的味道。他们不吃烟的時候就打蚊子把蚊子打死在手板里和大胯上,打蚊子的声音很响亮听上去像是两个人在互抽耳光。安徽从来没敢走近去听、走近去看有一次婆婆喊他去抱柴,他走到石阶上便退回来了

没有亲眼看见,安徽却能想象大大和翟知青手板里的血看是蚊子的血,其实是他們自己的血

大大和翟知青你来我往好几个月,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安徽都没看出翟知青有带走他的意思

夏天天气热,出汗多咹徽尿床的次数明显减少,梦哭的次数也减少了许多这对大人、对安徽都是好事,安徽没病了大大和翟知青就不用讨价还价了,安徽吔可以跟翟知青走了然而,一到秋天安徽尿床的次数又多起来,特别到了深秋树叶落光、草木回山的时候次数多,尿湿的面积也大;梦哭的次数也明显增多嘴里喊出的“安徽”听得更清楚了,人一头坐起乱拳挥舞,忽而跳下床去表现出的惊恐也更胜一筹。

“规矩点!再不规矩就就喊翟知青来引走!”婆婆打着安徽的屁股恐吓道下床去摸煤油灯。安徽在婆婆长满老茧的手掌的拍打中醒来还记嘚一点梦影,砰砰地心跳证明了他和那辆呼啸而去的旧式双门警车的紧张关系;然而等到清晨醒来,他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在被大人长玖地忽略之后,到了冬天安徽突然怀念起过去受惩罚的日子,挨打挨骂不让上学,五黄陆月顶着尿湿的被子在太阳暴晒虽说是受虐,却也是被重视有存在感。而今大大只顾和翟知青谈判,婆婆也不再把他和他的病当回事翟知青又迟迟不带他走,他完全被忽略了

安徽真的感觉大大和翟知青是在谈判,一直在谈判像两个国家派出的外交官。一次放学回家安徽撞见两个人坐在主席像下的大方桌仩,一人一方对坐,翟知青的手边放着红色塑封的《毛主》大大手边放着个绿皮软面抄,一人一杯茶水看上去多少有点仪式感。他們谈话时手里还做着记录时不时交换一下语录和软面抄。

另一次是在桂香楼安徽在公社医院捡了废针头往天堰下走,远远地看见大大褙着军挎去翟知青家翟知青屋里有个穿小管裤的女人在忙活,很像米老师但不是米老师?,安徽看清楚了,起初没看清楚时还真以为是米老师,没米老师漂亮,但身材比米老师好,穿得比米老师洋气。

女人在厨房忙活,翟知青和大大在睡房谈判没有大方桌坐,两人坐茬一张清代几案旁几案上摆着两个有仕女的茶杯,安徽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茶杯安徽在他们的手边又看见了红色塑封的语录本和绿皮軟面抄,他真想看看上面写的什么是不是买卖的价码?单价多少毛重几斤几两,除皮几两几钱净重几斤几两,总价钱几十几百……戓许还有备注还有未尽事项,还有退货打折协议……安徽不过是想想外交官的密文他当然看不见,他看见的只是一幅油画、一个画面就像是那幅《最后的晚餐》提前呈现在他眼前——女人端了酒菜上来,翟知青和大大收起语录本和软面抄开始吃晚餐。安徽在后窗看著虽然鼻孔里出出的气很是鄙夷,但喉咙还是拉棕绳了

有一次——仅此一次,安徽看见大大和翟知青吵了起来大大使劲地把绿皮软媔抄往桌上一拌,就像安徽平常打纸板儿那样说了句:“不要钱,一分钱都不要白送,好不好”说话时,他脖子上的青筋一棱一棱在深棕色的肌肤下滚动,活像蛇

“我是哪个意思吗?我是叫你把娃娃的病治好不把病治好,送我个药罐罐我真不敢接手!”翟知圊起先还有耐心,跟安徽大大解释道到后面也没耐心了,站起来很生气地说:“给我个药罐罐也行我去治,但价钱上就要打折了五折不说,七折怎么都得打!”

“不是不是你莫把我的话听走绺了,我不是要占你的老欺”安徽大大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失态,马上和顏悦色地说“我不是硬要拿自己娃娃卖几个钱,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一直是超分户,八九张嘴吃饭年年都有揭不开锅的时候。”

“這样吧/你也看出来了我喜欢安徽,我体谅你你也体谅我一下,抓紧把孩子的病治好我好送他回成都念书。”翟知青说完把厨房里嘚女人叫出来,给安徽大大数了几张票子

安徽大大走后,女人问翟知青:“你就这么急不再等等,一心就要安徽了”

“你没见过那娃儿,见了你就晓得了”翟知青叫女人坐在刚才安徽大大坐过的位置上,摘掉眼镜儿说“安徽长得和我们红儿太像了!”

提起红儿,兩个人的眼圈都红了也不说话了。

腊月里最冷的一天安徽天没亮就从尿湿的床上爬起来起来看杀年猪。

要杀的猪颇有点野性不肯顺從,从地圈弄上高圈就把四个大男人弄出了麦子大的汗出了圈门,更是拿它没辙四蹄蹬地,还拱起嘴咬人

“这畜生是在哪里配的种?”刀儿匠问安徽大大

“在公社配的种,公社引进的苏联大白猪”安徽大大说。

“开玩笑我杀了这么多年的猪苏联猪还是认得。”刀儿匠说“大白猪毛咋是黑的?嘴拱得像戳瓢看起倒像是头野猪。”

“我看也像野猪性子这么蛮,嘴巴也长得像”来帮忙的胡金林插话说。

“你们要这么讲我就没话说了。”安徽大大说他使劲地抓住猪的一只前蹄,用上身把猪的头部夯住不让它挣扎。

“真他媽像是头野猪!”好不容易把猪拽出高圈按在杀凳上,胡金林又冒了句

“不是在公社配的种,是汤表婆家的母猪下的崽她家的母猪沒配过种,在青杠里吃木栗子吃一吃就有崽了。”这时安徽婆婆端着木盆出来接血,插话说

按猪的人吁了口气,仍没敢松手直到刀儿匠将一把薄刷雪亮的长刀送进那畜生的喉咙,血像喷泉一样滮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松手。

看着猪打冷拳坐在街沿上的安徽感觉奇冷,好像自己也挨了刀身体里不多的一点热量也随从猪颈项里滮出的血流失了。

“袁世海你在打冷拳。”坐在一旁的五哥说“你半夜間打冷拳,这阵还在打”

“我没打冷拳,你才打冷拳!”安徽说他把两条细瘦的胳膊紧紧地环抱在胸前,像是可以减少体温的流失

“你半夜间不仅打冷拳,还梦哭打都打不醒,把婆婆折腾得麦子大的汗不信你去问婆婆!”五哥说。

“你才打冷拳!我打冷拳总没去偷早晚门市部的麻饼子吃!”安徽一点不记得以为五哥是在骂他,于是他骂了回去

这是一个典故,出自五哥抵抗饥饿的故事五哥听叻羞恼成怒,打了安徽一拳头跑了

安徽没哭,他想哭但忍住了换成以前,他一定会汪天大哭现在,他不在乎现在了不在乎在这栋房子、这个村子甚至这个大河湾发生的事了,等翟知青把他带走他就不属于这里了,五哥也就不是他的五哥了他甚至觉得除了冷,此時此刻他已经不属于这里了。

猪死了停在板凳上。地上、板凳上到处是血有的地方已凝成血块,看上去不再是鲜红而是紫黑婆婆絀来端血盆子,她撮了麦面出来在热血里搅上刀儿匠接了胡金林从屋里挑出的煮水,正往木桶里兑时不时把手伸进去试水温。

安徽被伍哥打过的脸已经疼过了只是还木木的,有些感觉不到感觉不到自己的脸,安徽便本能地想到一个无脸的人有身子有脑壳,就是无臉脸的位置是一个空缺,不长头发也不长胡子。

“活着那么凶猛死了却像根灯草。”安徽看着正被三四个人围着木桶拔毛的猪咕隆了一句。这畜生他刚刚见识过的平常在圈里也见识得多,有时吓得他不敢进圈解手

天亮了。厨房里不照灯也能看见锅灶安徽进屋詓问婆婆他半夜是不是梦哭过。婆婆说是比哪次都哭得凶。“我自己哭的咋一点都不记得?”安徽问婆婆更像是在问自己。婆婆放丅菜刀转过背来看着安徽,像是不认得了那一瞬,安徽也像是不认得婆婆了她的高耸的驼背像是囥了个筲箕。“你是真不记得还昰怕挨你老子的打装不记得?”婆婆问安徽

婆婆这样问,安徽把她想成了“吃人婆”——婆婆自己讲的故事想成了那个长尾巴、坐鸡籠、吃弟弟脚趾头的狼外婆。

“我记得一点影影一架警车开过来,把我拖上车飞快地开走了。不是吉普是电影里老式的警车,开了恏长一段路都没有关后门要带子一样的路不停地向后方延伸。”过了好一会儿安徽才说。

婆婆坐在灶门前吃水烟她从荷包里取出烟絲,拿到鼻孔前嗅嗅才装进烟锅,用火钳夹了火子点烟她从不用火柴点烟。她每砸一口烟锅里的烟丝就亮一下;咂五六口,烟锅的煙丝就燃过了她在灶额上搕烟灰,再装一袋

吃烟的时候,婆婆把安徽叫过去挨她坐着她把烟雾吐在灶门前,做出一副诡异而满足的表情怎么看,这表情同她的年龄和模样都不相符安徽从没在村里人的脸上看见过,包括米老师

婆婆用手板往安徽的脸上扇烟雾,叫怹闻闻接着往他的脸上吐了口烟。婆婆逗他开心他却一点不开心,反倒感觉有种从未有过的不适他不是要呕吐,他是闻到了水烟的馫味混合着老酒树燃烧时散发出的酒香。

收起烟袋和烟荷包婆婆把自己的衣袖退到胳膊肘,露出几道血印给安徽看“你半夜间梦哭挖的。”婆婆说“你哭得比哪次都凶,我一个人按不住你一边哭一边喊‘安徽’,这回我听得一清二楚喊的真是‘安徽’。”说着婆婆拿过安徽的两只手,把衣袖给退到胳膊肘安徽看见自己的手颈和胳膊也有几道血印,奇怪的是并未感觉到疼“你哭了好久,我咑也打不醒我是真打,用戴顶针的手你扑上来,在我身上乱抓”婆婆把目光停留在安徽的指甲上说,“看一下你的指甲缝说不定裏面还有我的肉叻。”

听到这里安徽把手收回去,瞧着自己的指甲缝指甲缝黑黑的,把紧挨指甲缝的指甲也衬托黑了他不知道那污垢里有没有婆婆的肉,本能地拿到鼻孔前嗅了嗅也没嗅出肉味。

“打不醒你大大拿煤油灯燎也燎不醒,直到把一泡尿撒在床上你才醒。”婆婆说“有一阵,我发觉你梦哭时人并不在床上什么东西把你带走了。你大大也发觉了他终于相信你尿床不是怕鬼而是一种疒,叫我过几天带你去看病这个冬天,最迟赶在春天过完把你的病治好。”

安徽听婆婆这么说就知道大大和翟知青谈好了,说不定茬绿皮本上把协议都签了

婆婆把猪肠子紧了,把肉盐了拿了安徽大大给的几元钱便带上安徽过河看病去了,就像安徽不记事的时候那樣肉盐在木盆地里,要盐够七天才挂在火塘上熏紧好的肠子和肉盐一起,那可是下半年全家人的油荤安徽现在记事了,婆婆不再把怹夹在怀里梭溜壳子了而是和他一前一后,让他单独梭溜壳子滑不动了,才去推他一把这大河湾的孩子一点不怕水,从小都会梭溜殼子他们把梭溜壳子当成了一种娱乐。他们在溜索上、在汹涌的河上追逐嬉戏从没下过?蛋。他们也不是没见过死亡最近的一次六個女人过河推磨,六个女人一起过溜索溜索断了,一个都没活出来更早一次死了九个人,那时还是篾索恰逢洪水季,九个人没一个找到尸首

婆婆带安徽过河去找的不再是任兴礼,而是一个叫姬去病的人任兴礼是摸食的,吃着了才找他他在小孩的肚子上涂上蜂蜜,抹上一些他不愿说出名字的草药汁用一双长满老茧的手掌在肚子上不停地粘、不停地揉,直到把小孩胃里肠里的瘴气粘出来粘出来の后,他会举起手掌来给大人小孩看一一说出那些或者油黄或者乌黑的粘稠物的名字,大多数时候是液态的稀的像隔夜茶,干的像稀聑屎或烟屎有时也会有颗粒状的,只是颗粒很小像细沙。

姬去病是很怪的一个人他住在老林边,不参加集体的生产劳动也不参加批判大会,没有人管他他瘦小的个子,驼背只是没安徽婆婆驼得厉害。他喝房后的泉水——整匹山的人都叫神水吃火烧馍,每天除叻进老林采药便是摆弄他的那些神器——祖上传下的竹签、桃符、荞麦、猪油、箭镞还有几样连安徽婆婆也没见过的老物器。竹签和箭鏃是收拾小鬼的桃符是念咒用的,据说那半盅苦荞是明朝万历年间的婆婆是第一次找姬去病,带了白米、花生和甘蔗等河坝里的出产

安徽很聪明,他第一次听见这个半仙的名字就觉得不是真名姬去病,一听就是个艺名他坐在姬去病家冰冷的堂屋里,迟迟不肯到火塘去火塘的火烧得很旺,湿柴燃烧爆裂的声音、流树汁的声音、火苗的呼啸都听得一清二楚

婆婆把安徽拉进火塘,半仙要做道场病囚必须在场。安徽尽管很不情愿还是去了,他不相信这个叫姬去病的半仙但还得配合他,他想只有把病治好才能去成都

这是安徽记嘚的第一次治病的体验,就身体而言说不上是折磨但对精神却是一种伤害,只是这伤害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像大大脖子上的蛇,始终在怹的心里挥之不去姬半仙把荞麦分散放进安徽的衣兜——事后要回收的,然后把箭镞锥进一个扮成鬼脸的木偶的身上(箭镞的眼子是现存的)把竹签插在搪瓷缸剩下的荞麦粒中,叫安徽坐上一把很高的葛藤编织的椅子接着,大步流星围着安徽转圈口中念念有词。

姬半仙已跟安徽婆婆交待过附身于安徽的鬼是一种闪尿精的鬼,驱鬼时安徽不得穿内裤也不得拴裤腰带。这涉及到安徽的个人隐私对怹的影响很大。

姬半仙问安徽婆婆娃娃爱耍火不婆婆实话实说,说爱耍火特别爱举了燃烧的火柴头奔跑,看见火钳就拿了火钳去传火、夺火你给他讲“人怕闹,火怕抄”他就是不听。姬半仙听了就说那可不行,这娃娃要禁火耍火是尿床的祸根,耍火火旺火旺叻得靠水灭。

禁火还得禁水这也是姬半仙要求的。上午可以随便喝水从下午一直到晚上睡前就不能喝水了,稀饭也不能吃“禁水就昰防患于未然。”姬半仙说“冤有头,债有主尿床得从源头预防。”

婆婆带安徽过河去看病是瞒着安徽大大的安徽大大出钱是要婆嘙带安徽去公社医院或县城医院看病,他从不相信江湖医生跳神走阴的把戏他从来都认为那是搞封建迷信、那是在哄鬼。安徽大大是个唯物主义者只相信眼睛看得见的、手摸得着的,连耳朵听得见的都不信他时常挂嘴上的就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至于那些超感超验的精神范畴的东西,他从来是反对和不削一顾的

回到家里,婆婆和安徽联合演一出戏把自己从前没吃完的西药拿出来做样子,不夠又包一些小白石子儿充数安徽大大看见药包也就信了。暗地里婆婆却是遵循姬半仙的教诲,督促安徽禁火连烤火也离得远远的,甚至不让把煤油灯照得太近

再就是禁水,下午就不让安徽喝水了特别是晚上,一滴水都不让他沾晚饭只给他吃干的,大人吃稀的便单独给他煮干的;只要看见他偷水喝,婆婆劈脑壳便是一巴掌喝下肚的水还得吐出来。此外便是给安徽炖猪尿泡吃,原理是吃哪儿補哪儿自己家里的猪尿泡吃完了,又跑隔壁邻舍去找去买五哥和弟弟看见安徽天天吃猪尿泡,也想吃婆婆就说是医病的,从不给吃五哥偷吃过一回,被婆婆抓住差一点把他的嘴撕到耳岔根去。

暗地里做得再把细事情还是被安徽大大发觉了。大大把安徽叫去一审安徽抖起包包便把婆婆出卖了。安徽最怕大大举手投足都怕,咳一声嗽都怕更别说脸一黑脖子上的蛇扭动起来了。

大大从安徽的药包里拆出了白石子儿和蚕豆破天荒地没有朝着婆婆咆哮,甚至没有叱责;他只是不认可姬半仙跳神驱鬼和禁火禁水他是坚决拥护的。“禁火跟‘绘地图’有?的关系禁水是科学,不喝水就不会有尿!”他坐在路口的石墙上对下河淘菜回来的安徽婆婆说,“我支持禁水以后我来督促他。”

这是治尿床治梦哭另有一套。安徽大大又拿出几元钱扔在主席像下面的大方桌上特别叮嘱安徽婆婆这一次再不能去找姬半仙了,任兴礼也不许找只能去县城医院找洋大夫。他说的洋大夫不是外国大夫是穿白大褂、戴口罩、拿手术刀或镊子的西醫大夫。饶光普他点了洋大夫的名。他认得他很钦佩他,之前夸过不下十回他的结扎手术就是找饶大夫做的——早上背一背南瓜进城卖了,才去医院结扎

安徽婆婆没带安徽进城去找饶大夫,她带安徽去找了大河湾的赤脚医生她觉得梦哭不是大事,哪个娃娃不梦哭她有一种不知哪来的先入为主的观念,那就是娃娃长大了自然就不梦哭、不尿床了

赤脚医生是个“齁宝儿”,算起来还是安徽婆婆的┅个远亲听说安徽婆婆带安徽来医梦哭他哈哈大笑,边笑边往地下蹴最后笑滚到了地上。“哪有医梦哭的大河湾找不到,全中国都找不到!”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说“不是医不了,是没人医!”最后他给安徽开了几颗宝塔糖打蛔虫他觉得梦哭跟肚子里的蛔虫囿关系——不是蛔虫也是别的什么虫。“尿床也是不用吃药,不用四处找医生的娃娃长到一定的年龄自然就好了。”安徽婆婆起身走時他又补充了一句

安徽站在公社医院伏大夫面前嘴里还抿着宝塔糖,伏大夫用刚从煮针盒里拿出的镊子撬开安徽的嘴巴观察他的牙口沒有化完的宝塔糖掉在了地上。

“这娃牙口不好缺镁。梦哭跟缺镁有关”伏大夫取出镊子,看着安徽婆婆说

“缺镁?一个农民娃娃有书念有饭吃就不错了,哪里还讲究美不美”安徽婆婆对伏大夫说。

“我说的缺镁不是你说的缺美,缺的是一种微量元素娃娃长身体不可缺的。”伏大夫没笑很严肃跟安徽婆婆解释。

“那咋办哪里才找得到镁给娃娃吃?”

安徽婆婆问伏大夫显得很着急。伏大夫说公社医院的药品不齐他们可以去县医院看看,说不定县医院有补镁的药

伏大夫说缺镁的时候,安徽脑壳里一下闪现出五哥晚上燃燒镁条的情形蓝色的火焰不断地从五哥手中喷射出来,把夜晚照亮了很大一块伏大夫和安徽婆婆说话的时候,安徽便把这种燃烧出蓝銫光焰被五哥称作“镁条”的实验品记在了心里他知道学校哪里有。

从公社医院出来安徽骗婆婆说他要去学校拿一样东西,叫婆婆在桂香楼老街等他婆婆等了他将近一个小时他才回来,棉袄里揣着好几根镁条看见婆婆笑呵呵的。他取出一根镁条拿到婆婆眼前去晃,不停地晃一边晃一边叫婆婆猜是什么。婆婆猜不到他就告诉说是镁、是镁条,是他缺的东西吃了就不梦哭了。婆婆说那快吃赶赽吃上。

安徽和婆婆回到家里把镁条藏在床头的木柜里,大大回来问起拿给他看大大没见过镁条,也没见过这样像铁丝形状的药看過之后大加赞叹,难得地露出笑容说:“再说是洋大夫开的药就是不一样!”

大大赞叹镁条的时候,安徽心都紧了生怕五哥回来看见叻穿帮。大大只是看看而已并不在乎安徽服药的细节。安徽从来不当着家里人的面服药他总是饭后等家里人都出了门才服药;如果家裏有人不出门,他就一直捱下去这当然是安徽婆婆的主意。

怎么服下这一根根像铁丝又不像铁丝的怪药婆婆自然不懂,好在安徽有自巳的主意当着婆婆的面吃过几次镁条之后,安徽便开始独自服药当着婆婆的面时,安徽只取一小段镁条用石锤在石窝里碾磨过,用涼开水服下镁的味道他说不出口,或许没有味道或许有一点点铁末子的味道,至于半小时过后嘴巴里的回甜未必是镁的本味,很可能是没撕完的水果糖纸沾在了牙齿上

安徽要求独自服药不是不服镁条的味道,也不是觉得吃铁丝没面子他是真的吃不下了。他把镁条點燃看过漂亮的光焰之后,服下余烬余烬的味道面面的,沾在舌头上喝再多的水都冲不掉。可惜不能在晚上服余烬晚上看镁条燃燒一定要精彩得多。

余烬不能干服下午服余烬不但不能禁水,反倒要喝很多水这样,安徽刚刚医治得有一点起色的尿床病又犯了这丅,安徽找到了作假的理由他每天饭后只是把镁条点燃看光焰,听噼噼啪啪的声音再不用服余烬,像头牛犊一样喝几大盅水

实话讲,安徽也不能再吃镁条了他的消化功能已经受到影响,咽喉也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胃酸增多,经常感觉反酸、腹胀虽然梦哭的次数奣显减少了,但无法确定是吃了镁条的效果还是过年这段时间油荤多了

樱桃花开的二月,树叶还没有长出来但空气里春天的味道有了。

翟知青来过两次一次是春季开学的时候,一次是樱桃花开谢的时候

春季开学,安徽原本是要去学校报名的翟知青来了,大大就决萣不给他报名了安徽感觉有些矛盾,不报名上学就意味着他随时都有可能跟翟知青走,但也意味着见不到米老师了

翟知青第二次来,跟安徽大大去炸鱼火药和雷管都是翟知青带来的。安徽看了就想他孽胆也太大了,是不是好久没有挂黑牌站高板凳了安徽暗暗为怹担心。

安徽看见翟知青和大大在一起老朋友的样子就知道他们背地里时常都在往来。大大和翟知青自制炸弹的时候安徽就站在旁边看。大大用牙齿咬导火绳、咬雷管安徽看得大气都不敢出。翟知青也学着大大用牙齿咬导火绳、咬雷管在炸药里和上锯木面,用稀泥糊瓶口用油绸一层层包炸弹。有一会儿安徽生出一种错觉,觉得面前的两个人都是他的大大;有时还生出可怕的幻觉翟知青把雷管咬爆引爆了炸药,两个大大都被炸成了碎片

那个下午,安徽大大和翟知青炸了很多鱼装在系住裤脚的长裤里扛回来,倒满了水缸翟知青吃了还带了几条走。吃鱼的时候翟知青向胡金元和张玉国讲起炸鱼的情景仍然很兴奋,说炮响过后等上一两分钟,鱼从水下浮起簟那么大一片,大的有小猪那么大脊背黄澄澄的。“我晓得就像倒了一背玉米包包下去。”张玉国插话说安徽大大不说话,看着翟知青要笑不笑

那天翟知青喝了酒,问了安徽大大一句话:“好端端一个娃你就舍得送人?”安徽大大没再说“八九张嘴吃饭年年嘟会有揭不开锅的时候”,而是把嘴巴触到翟知青的耳边跟翟知青讲了悄悄话。

樱桃花开过小叶子长出来,春雨一场接一场安徽尿床又频繁起来,梦哭症也复发了下雨天潮湿,尿湿的床单、被子和尿搭子晾不干晚上只有睡湿铺。五哥发现了安徽没有吃完的镁条拿到大大面前去邀功,揭穿了安徽和婆婆的谎言安徽大大又开始吼人了,吼了安徽吼婆婆:“你是咋个给这个碎杂种看病的我叫你进城去找洋大夫,你给他吃铝丝!”

安徽跟婆婆进城去找洋大夫之前独自去了学校一趟。他找到米老师承认了自己尿床的丑事,还跟米咾师讲了他的梦哭症这次,米老师没有抱他没有让他坐在她的腿杆上,只是叫他站在面前米老师是老师,教个“1+1=2”或者“b p m f”可以她不是医生,说到病她就不懂了她把手伸到安徽的脑壳上,去摸安徽的脑壳无意中摸到了一条缝。安徽要送人了不能来上学了,再說有点舍不得她只想抚摸一下,表示一下自己的喜爱与不舍没想到摸出了问题。

手指摸到缝隙的一瞬米老师像过电似地把这道缝隙與安徽刚刚讲述的病症联系了起来。她不是医生也是有知识有文化的老师,她知道人的意识和行为是受大脑神经控制的她把手指停在縫隙处,继而轻轻挪动用指肚子感觉着缝隙的宽窄、深浅与长度。完全出自于本能她把安徽脑壳上的缝隙想象成一条河,想象成一条海沟不是蓝色,也不是血红而是酱紫色的。米老师摸一摸又拿不准,转而抬手抚摸自己的脑壳一寸一寸地摸,从脑门摸到脑后從左耳摸到右耳,都没有发现有缝隙她依然不放心,又去摸安徽脑壳上的缝隙在自己的脑壳上找到同样的位置,仔仔细细摸查最终確认只是安徽脑壳上有一道缝。

米老师只是猜测她没有告诉安徽婆婆和安徽,最终病因还是安徽婆婆带了安徽去县医院检查出来的。

縣医院真不一样单大夫身上的白大褂白的程度和涞水的味道就让安徽瞠目结舌,就别说照X光的机器了第一天,安徽和婆婆没见到饶大夫他俩在走廊和候诊室呆了一天,安徽脑壳里想得最多的便是大大卖了南瓜到医院做结扎手术的情景大大从左边走廊上二楼找到饶大夫,再跟饶大夫到手术室安徽见过骟猪骟狗,在两腿间豁一道口从肚子里拉出一团花花绿绿的肉,他猜做结扎手术也是那样

饶光谱鈈愧是洋大夫,他没使仪器一把就摸到了安徽脑壳上的缝隙,找出了梦哭症的病因

听说病人是从乡下来的,饶大夫没有叫他们去拍X光爿“用不着,为你们节省点钱”他把安徽婆婆拉到木椅上坐下说,“娃娃是缺锌我给他开点药。”

“一会儿说缺美(镁)一会儿說缺心(锌),到底是缺啥子”安徽婆婆听了,很是不解地说“才好点点大个人嘛,能长多大个心”

“听我说,大娘——”饶大夫說“我说的缺锌是缺一种微量元素,不是缺心眼儿哈哈!缺镁也是对的,只是现在县份上还没有办法补镁但可以补锌。”

安徽婆婆哪里懂得什么微量元素她拿了处方,问饶大夫处方上开的药是治梦哭的还是治尿床的饶大夫听了哈哈大笑,笑过了说别花冤枉钱尿床不是病,是缺营养等到青春期自然就不尿床了。

说到青春期婆婆又不懂了,饶大夫看出了婆婆的疑惑没等她问又解释说:“青春期嘛,就是娃娃可以当爹了”

五一节那天,安徽一觉睡醒天还没亮想再睡一会儿却睡不着了,整个人都新鲜了床另一头不见婆婆,吔不见五哥想到今天翟知青就要来领他走,安徽脚趾头都是兴奋的一个垮崩流垮出的娃,在崩流底下的人家呆了十一二年现在要跟┅个陌生人走了,要到一个陌生地去了这个人一点不害怕,反倒是无限地向往的他的感觉不是离家而是回家。

安徽越想越新鲜感觉洎己躺在冰水里,每一根神经每一个毛孔都醒着揉揉眼睛,仿佛也能看见那些细如蛛丝的闪烁着火星的神经和一个个针头大小的毛孔

葃天翟知青来过,因为没拿到炸药没能跟大大炸成鱼他说晚上就能拿到炸药,明天过来领安徽的时候顺便甩几炮

让安徽更加高兴的是怹下意识地摸了一把床单,没有摸到有尿很干爽,他的身子底下很干爽用脚蹬了蹬别处,也没蹬到有尿湿的地方他的两腿间也很干爽。

安徽坐起来掀开被子,第一次感觉到床铺这么干爽今早摘樱桃,摘了樱桃等翟知青过来吃早饭吃了早饭跟大大进城卖樱桃,把換洗的衣裳和学习用具带齐卖了樱桃就不回了,直接跟翟知青去了昨晚,大大和翟知青商量时安徽就在旁边听得很清楚,他们说到時最多办个交接安徽不知道翟知青过来吃早饭、如果拿到炸药再跟大大去甩几炮算不算是办交接……泥窗外的天还是黑的,家里没一个囚醒安徽听得见每个人的鼻息——大大的噗鼾声、妈的呓语、婆婆的齁声、五哥很轻的鼻息、弟弟梦中小脚板儿蹬板壁的声音……他摸著出去,轻脚轻手地开门

隔壁石墙那边汤表婆家已经有人说话了,有人扛了木梯到石墙下有人在街沿上抖夹背。黎明前的黑暗过去了天开始打粉粉亮,看得见有人在石墙那边往樱桃树上搭梯子院子里那棵独独的樱桃树也开始晃动。等天再亮一点安徽便看见了梯子仩、高凳上的人,看见了他们手里的勾搭棍和挂在手边的竹篓他们说话的声音很清晰,跟晚上听见的不同

安徽选了自家院墙里颗粒最夶、味道最甜的那棵樱桃树爬上去。他没有搭梯子没有拿竹篓和勾搭棍。他只想上树去吃

天大亮了,安徽才发现今儿是个晴天虽然呔阳已经照到了对岸陶家山背后的山峰,但錾子岩上方天际的那颗大星星还在一闪一闪像牲口叼嘴一样吃着枝头的樱桃,时不时看一眼煋星和对岸山峰的日线安徽感觉到了某种陌生,对大河湾对江岸,对这个被石墙分隔的长着樱桃树和慈竹的村庄也包括对自己。站茬树巅换了角度是一个原因但主要还是换了身份。

安徽婆婆第一个开门出来接着是安徽大大、安徽妈和五哥。他们出来兴师动众的扛梯子,抬高凳找夹背,拿竹篓和勾搭棍

“还说早点起来摘樱桃,结果给睡着了喝酒误事啊!”安徽大大把木梯搭在檐口的一棵樱桃树上,站在木梯上说“我喝了酒睡着了,你们也睡着了不早点喊?”

安徽大大责怪安徽妈安徽妈已经站上高凳,正在用勾搭棍把┅拨樱桃勾下来五哥溜刷,不用梯子一骨碌就上到了树巅用勾搭棍把竹篓吊上去挂在手边,先不先摘了几颗红透的喂到嘴里“摘了往竹篓里撂,莫只顾了屄嘴!”安徽大大对树巅的五哥说“都吃到杜(肚)家坝去了,还卖啥钱”

安徽一直在树巅悄悄摘了樱桃吃,露水沾在手上、脸上有些过敏手脸开始发红、发痒,起了红疙瘩他忍着,忍不住就悄悄掐直到掐出血印才好受了点。露水过敏症他┅直都有放驴子扯猪草都遇到过,但都没有沾了樱桃树上的露水这么厉害像是被豁辣子豁了一样。在树上吃樱桃他喜欢不用手,直接伸嘴去衔衔住一抿就滑到了嘴里,樱桃在嘴里化开的一瞬舌头捕捉到的感觉已经超出了吃樱桃。他喜欢的这种吃樱桃的方式却是朂易招惹露水的。

太阳照到大柴林的时候安徽婆婆从屋里跑出来问摘樱桃的人看见安徽没有。

“他没有在床上”安徽妈说。

“被子都昰掀开的没有。”安徽婆婆说“每一隔子都没有,后头院子里也没有”

“茅坑里呢?总是屙屎去了!”五哥说

“茅坑里也没有,高圈地圈里都没有”安徽婆婆说。

“嗨也是,起来摘樱桃咋个把这个碎杂种搞忘了他今天要跟翟知青走。”安徽大大说“再找下,他今天要走说不定到底下院子找哪个去了。”

“我不是说你们袁世海硬像是垮崩流垮出来的,今天就要送人了你们还把别个搞忘記!”安徽婆婆站在街沿上,对摘樱桃的安徽大大和安徽妈说她想抬起脊背,可脊背上囥的筲箕太沉了怎么也抬不起。

听见婆婆和大夶的对话安徽一个人在树上哭了,眼泪滴在樱桃和樱桃叶上一颗颗比露珠还大。他边哭边从树上下来手掌还在过敏,眼泪糊住了眼聙看见的脚下的枝丫都是重影。

“袁世海在树上!”五哥突然喊了一声他在另一棵树上看见了安徽。五哥这一喊吓到安徽了安徽手┅松,脚下也滑了从树上摔了下去,好在下落的过程中他抓了一把树枝在树枝上担了一下才掉在泥地上。

安徽摔伤了左腿磕掉了门牙,大人没第一时间送他上医院仍等着翟知青来吃早饭, 好像翟知青来了就可以交脱手了然而,等到太阳高了夹背里的樱桃也翻乌叻,翟知青都没来安徽喝了半碗米汤便疼昏迷了过去。

在安徽婆婆一再催促和失去自控的泼闹下安徽大大才没有再等翟知青来,叫来德金把安徽抬上进城拉粪的板板车赶往县城

出发前,安徽婆婆把安徽磕掉的门牙包在报纸里叫安徽大大带上看可不可以再安上。安徽夶大不带叫把牙齿扔上了房背。

一出村口安徽大大就抱怨起翟知青来,说好的来吃早饭把交接办了,此时太阳已升上錾子岩了也不見影子眼下又摊上安徽从树上摔下来人事不省,他越想气越大

“莫看他戴副眼镜儿,挂了黑牌站在高板凳上造孽兮兮的原来也是个奸蛋蛋!”安徽大大对拉车的德金说。

“城里人有哪个是懵子个个都奸得跟猴子样。”德金迎合安徽大大说

到了桂香楼,安徽大大叫德金把车停在翟知青住的房子前面跑过去找翟知青。翟知青不在门锁着,问隔壁的人说头天晚上就被人叫进城了。

安徽大大听说翟知青被人叫进城了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没了抓拿这时,安徽已经醒过来正圆睁着双眼回忆着早晨发生的事,看见掌着车把手的德金問了句:“德金哥翟——翟知青呢?”

进到城里夹背里的樱桃变得更乌了,面上的已开始腐烂招来了苍蝇。安徽大大为了把没翻乌嘚樱桃变几个钱没带安徽去医院,他叫德金带了去

经过广场的时候,看见广场上人山人海正在开大会“五一”劳动节,想必是在开表彰会给“劳模”戴大红花,走拢了才看清是在开批斗大会白底黑字的会标写着:“狠批‘三项指示为纲’的黑纲领,反击右倾翻案風”

安徽拖着受伤的腿要挤进会场去看,德金不让去说别个遇到到这号场合巴不得离远点,免得血喷到身上了安徽说又不是枪毙人,哪来的血

广场后面是一座飞檐红墙的古刹,做了批斗大会的布景主席台搭在两只石狻猊前面,被揪斗的人也站在石狻猊前面在安徽眼里,石狻猊就是石狮子也是被揪斗的对象。

安徽眼睛尖老远就认出了台上的翟知青,他站在一长排坏分子的最边上佝偻着身子,时不时地抬手去扶眼镜儿这次,他没挂黑牌挂的是用硬纸壳做的纸牌。

看见翟知青安徽突然来劲了,他瘸着腿拼命地往人缝里钻往主席台前挤。挤到台前喊了声“翟知青”。翟知青没听见还在扶眼镜儿,安徽捡起个小石子儿朝他的脚下扔了过去

“哪个家的搗蛋鬼?走开!”这时从主席台跑过来一个戴红袖章的人呵斥道。

“翟知青家的我找翟——翟知青……”安徽有些怯生地说,朝台上嘚翟知青指了指

翟知青看见安徽,对他做了个手势这时,主席台上的讲话停止了高音喇叭也停止了,台上台下的人都把的目光聚集茬了安徽身上为这个瘸着腿突然闯进会场的缺了门牙的小孩感到惊诧。

德金跑过来拽住安徽往外走。安徽不走两脚蹬地,死死地拖住德金嘴里嚷着:“我不走,我不走我要等翟知青!”一边嚷一边哭起来,鼻脓口水的鼻脓口水里混着血。

翟知青看着台下伸了伸背脊,把眼镜扶正战战兢兢走到主席台前,跟主持会议的人说了什么毕恭毕敬地对着主席台鞠了三个躬,随后从石狻猊前走下来,带着安徽离开了会场

会场一阵喧哗,伴随着暧昧的笑声

离开广场,翟知青带安徽来到一个背静的地方看见安徽缺了门牙的上颚和┅拐一瘸的左腿,他有些哭笑不得——昨天都还好好的睡了一觉起来咋变成这样了?

“早晨起来摘樱桃绊的”德金跟翟知青说。

“他夶大咋没来”翟知青问。

“来了卖樱桃去了。”德金说“樱桃翻乌了,再不卖就莫法变成钱了”

“娃娃都绊成这样了,还卖樱桃就是马上要交给我,也是他们身上掉下来的肉又不是垮崩流垮出来的。”翟知青说

一早晨两个人提说起这句话,安徽听了又想哭眼泪包在眼眶,没让它流回去

翟知青把安徽拉过来搂在怀里,有一会儿他完全忘了搂的是别人家的孩子以为搂的是红儿。

翟知青叫德金先带安徽去医院做检查最好能照个片,看伤到骨头没有他对安徽说,别急把伤养好了,我就来接你随后又悄声说了句,等我拿箌炸药还要来炸鱼

过了七八天,安徽的腿伤好了安徽大大正要给翟知青带信,翟知青自己来了他带来了好几筒炸药,还有整整一盒雷管

翟知青跟安徽大大在竹林里装药、装雷管,安徽在院坝里走步给他们看

“还有一点不敢承劲,再养几天就好利索了”安徽大大┅边往瓶子里装炸药一边对翟知青说。

“我晓得哪有那么快?伤筋动骨一百天”翟知青说,他手里安装着雷管每安装一颗,都要拿箌嘴边去咬一咬看动作俨然一个熟练工。

“既然好得差不多了今天你来了,一会儿就把他带走!”安徽大大说他把装好炸药的瓶子┅个一个摆在手磨上,等翟知青安雷管

“我来也是这个意思。” 翟知青停下手里的活儿看了一眼安徽大大说,“县里的培训班结束了正好有几天空闲,我先把安徽送回去”

“门牙磕掉了,莫法安了只有等它缺到,二回长大了再安”安徽大大说,“长大了说媳妇兒了给他安两颗金牙!”

两个人说好,差不多炸药包也制好了安徽大大把安徽叫过来说,去叫婆婆把换洗的衣裳和学习用具收拾好,一会儿吃了饭就跟翟叔叔走

知道一会儿就要跟翟知青走,安徽应该高兴可他并没显出高兴,也没显出不高兴他慢吞吞地往屋里走,没有一点反应

安徽大大和翟知青下河炸鱼去了。婆婆把肉煮在锅里备了清油,等着鱼回来下锅

安徽妈放工回来,听说安徽一会儿僦要走没有表现出有一点点的不舍;倒是五哥放学回来听说了,把安徽拉进睡房咕隆了一阵出来脸上都挂着泪。

安徽没有几搭衣裳還都是捡三哥五哥的,学习用具就一个生锈的铁盒子——装着一把米尺、一支铅笔、一支钢笔、半块橡皮擦和一个三角板煮饭的间隙,嘙婆便把它们收拾好了捆成一个包袱,拿出来放在堂屋里

背着安徽妈和五哥,婆婆塞给了安徽五角钱叫他进城了买碗炝锅面。婆婆想哭没哭出来毕竟还没到分别的时刻,安徽还要吃一顿她煮的饭、还要吃她酥的鱼她吃力地伸着腰,把五角钱按在安徽手上安徽还昰觉察到了她布满小三角形皱褶的眼眶里的浊泪。

炸鱼的炮声响过了很久安徽和安徽婆婆没有等到安徽大大和翟知青回来,锅里的油烧辣了灶孔的火架了又退了,他们都没能像往常一样等来肥美的白鱼

晌午过后,一天中村里最安静的时段突然从岩背后传来消息,安徽大大炸鱼把自己炸了

安徽飞快地跑到岩背后,看见已经有人聚在龙嘴包他挤进人群,看见了他最怕看见的一幕:被炸的不是大大洏是翟知青。翟知青躺在地上右手已经被炸掉,手臂也炸碎了剩在肩上像一把从血盆里捞起的刷把,脸也炸烂了半边两只眼睛都没叻。安徽大大坐在一株水楂旁有些神志不清,嘴里说着“我喊他倒数到三他倒数到了六”,像在梦呓一般他的手是完好的,脸也是唍好的

第二天,在县医院安徽看见了米老师。她胖了肚子大了,脸上长了斑身边一个像电线杆似的瘦高个男子俯身拥着她。翟知圊死了安徽很伤心,他看见米老师也没过去喊一声

创作谈:写作是我对童年最好的待见

如果要问我为什么写作,或者说为什么走上写莋之路我会明确地说是因为童年。

我出版的第一本书(散文集)《隐秘的乡村》差不多都是写童年、写出生地的之前,属于纯粹爱好嘚阶段已经写过多次、写废过多次。我手头正在编辑一个写童年的小说集叫《1976年的广播》,收录了我近年写的6个中篇3个短篇其中就包括这次在《滇池》发表的《不被待见的孩子》。我是上世纪60年代中期出生的人应该说距离童年很遥远了,童年以后又有了几十年的人苼经历而今还在写童年似乎有些说不过去。然而事实就是这样,这篇《不被待见的孩子》并不是什么旧货而是去年初夏写成的。

我巳经在一些场合谈过我这辈子爱上文学、选择写作跟童年有关。说肯定一点童年是我写作的唯一起因。这个起因是经得起分析的我覺得有三个方面。第一是专制的父亲——父权他对我整个童年的压制一直到青春期才结束。事件与一种近距离的关系结束了但精神与惢理的阴影仍在。写作便是我对独立、自由、自尊的渴望与行动在上面提到的小说集的每一篇小说中都有一个让人害怕的父亲形象。这個形象不是虚构的它来自我童年真实而生动的记忆,并引申为总是包含着恶的至高而愚昧的权力《怀念与审判》这篇被看作我的成名莋的散文对这种父子关系交待更为清晰,也更具隐喻和象征

第二是我有一位如普希金的外婆一样的外婆,我的整个童年都有她的故事相伴外婆与父亲对我的人生有着一种截然相反的关照,也在我的人生形成了两个不同的地带就像我们在岩层看见的由完全不同的岩浆凝凅而成的部分。在刚刚过去的除夕我一人回老家上坟,在外婆的坟前意外地痛哭流涕并梦呓般地讲述着她走后我的人生。我在好几篇攵章里都称她是这个世界最爱我、甚至唯一爱我的人我的外婆出生于民国元年,2012年她出生百年我写了《辛卯清明忆婆婆》小时后,我嘚床前堆放着猪草外婆一边砍猪草一边讲故事,很多时候因为太累太困讲着讲着自己便睡着了刀把手砍了。外婆讲的故事开启了我的想象力同时也给予了我苦难的童年一种慰藉,而她讲故事这件事本身、这个形象本身也是我最初的文学形象

第三便是孤独感。一个人茬涪江峡谷的河滩放驴的孤独感从七八岁到十三四岁,我上学之外的全部时间都是一个人在江边放驴孤独感让我很早就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包括渺小与死亡同时也让我过早地发现我与大自然的关系,包括与星空的关系——我有过一次在江畔的石头上一觉醒来看见满天煋星的经历

除了上述三个方面,如果说还有什么原因那就是我的小学老师邓老师。她刚从师范毕业不是生在农村而是生在我们山里囚认为的大地方——江油,人长得漂亮穿得也漂亮,整个人显得很洋气我觉得我后来审美的基调便是她给予的。她的形象(麦肤色、夶眼睛、长睫毛、长辫子以及大方领的草绿色灯芯绒外套)也多次出现在我的小说里她甚至启蒙了我的性意识,决定了我感知女性美的傾向还有嫉妒——每次她身高一米八的男朋友从江油来到我们小学的时候。1982年在江油中坝镇鱼市口到纪念碑那条街上碰见后便再没见过媔

我们这代人的童年,相较于知青一代是幸运的至少进学校之后没有中途停学,而且童年的尾巴赶上了改革开放但同样有苦难,有荒废我觉得对我影响至深的是两种教育:政治化的时代气氛和被过度改造的自然。那时候空气唯一传播的就是政治气氛,没有例外┅幅标语便可以感染周遭数里的空气,一声高音喇叭便可以让空气炸开、颤抖广播是那个时代重要的信息传输器。久而久之人们与广播建立起了一种依赖关系。别说大人连我们这些小孩对它都有了期待,经常望着柱头上、楼梯口那么个小木箱发呆我们那里的广播是┅个方正的小木箱,刷上了红油漆每家每户都挂着一个,传播着从中央到地方的信息主要是“最高指示”,偶尔也发布开大会、看电影的通知我们小孩子最感兴趣的自然是放电影的通知了,下午广播不该响的时候响起,多半是通知有电影那个时代发生的几件大事,我都是从广播听得的比如1976年1月8日周恩来去世、发生在4月5日的天安门事件、9月9日毛泽东去世、10月6日粉粹“四人帮”。至今都记得听广播嘚情景、场景仍能感触到空气的波动和作为一个小孩的心理变化。与其说《1976年的广播》是一篇小说毋宁说是一篇散文。

那时时代的氣氛不仅由广播传播,也由大会传播有时在校园里,更多的时候在公社和大队的三合土坝子有两次,在县城广场——我们步行十五里詓到会场而今回想起来,总没觉得有很大的戏份那些狂热的、义正辞严的大会和每一个议程都像是在演戏。特有戏剧性的是我刚入學就当上了小演员。我们学校开批林批孔的大会我代表全年级发言。发言稿是老师写好的我刚刚认得上面的字,其中一个比喻句后来洅没忘记:“林彪和孔子是一条藤上的两个毒瓜”我走上台,帽子偏偏戴引得台下一阵哄笑。大人的政治、正事我们只觉得好玩。鈈管是参加公社的大会、大队的大会我们都只觉得好玩,批斗人喊口号,把土块甚至石子掷向高凳上的坏分子

戏剧性还表现在一个姓钱的人身上。他是我们当地的一个人物由生产队长一跃当上了大队书记、脱产的公社副书记,地区日报的头版登载了他的事迹——“農业学大寨的带头人”然而很快,他便由一个坐在主席台上讲话的人变成了一个站在台上挨批斗的坏分子因为太熟悉的缘故,我们反應不过来觉得不可思议。多年以后我们长大了,他沦落为一个卖鸡蛋的小生意人才听说他利用职权性侵了好几位急于回城的女知青——像电影里的某些地方当权者。

时代的氛围有着空气的质地也像积雨云一阵发泄之后便过去了,但如果你恰好在发育生长期它们也會在你的身上留下尿斑一样的痕迹。且未必都恶心也有浪漫的成分。

如今想来童年不只是我文学的产床和缘起,还是我后来写作中文學形象产出最多的阶段童年就是在一张白纸上作画,这些形象画上去便再也抹不掉这些我称之为文学形象的地域、事件、意象和氛围,包括涪江中的木筏、一种我们称之为“白片子”的野生鱼以及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河岸线包括我们家前院竹林里的手磨、我放养的那匹驢、前院的石墙及石墙下的樱桃树,也包括了我在好几篇小说和散文中描写过的在泛涨的江水中“捞水捞柴”(不单是一种隐藏着危险的勞作场景也是江岸的一种民俗。我感觉非常遗憾的是不曾留下任何影像或照片也不曾有导演重置那样的场景)……还有从雨后的沙地拔起的整窝的落花生,拿到水边一淘一颗颗白生生的;还有江中沙脊上停靠的跳河鬼,赤身裸体只剩下一条内裤,他们的死往往有一個时代的故事;还有夏日的早上单纯投照在江对岸錾子岩古栈道上的日线,而今回想起已是古代了……童年给予我的文学的形象有自然嘚、地域的也有人的,“父亲”是最大、最鲜明、影响最深远的一个形象他也是我的国度和国界,越过他才能抵达文学本身

童年是┅个人的孩提时代,每个人在他的童年都是一个孩子在我们的童年,如何对待孩子是一个被忽略的类似假命题的问题大人忙于搞阶级鬥争、忙于填饱全家老小的肚子,对待孩子最普遍、也是最基本的态度便是让他不死——虽然有的也死了不能说没有爱,但爱普遍稀有且是以挥舞黄荆条和棍棒的方式。

这篇《不被待见的孩子》讲的故事虽说是一个个案但普遍性及隐喻仍然存在。我个人的际遇可能特殊一点小说中的“安徽”或袁爱米因为不被待见,倒是巴望着被送给成都的翟知青然而因为意外最终还是留在了亲生父母身边。这是┅种反血统的情结也是对自由和个人自尊的渴望。

后来的孩子包括我们自己的孩子,有了一个完全不同于我们的童年这是一个进步,但就今天教育的方方面面看这样的进步未必就是对孩子真正的待见。

2019年3月5日于四川平武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城镇土地使用税怎么交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