苐6章 茹志鹃:故乡情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那些不惜万里迢迢而来寻根的人有了一种同感。这是一种捉摸不住讲说不清,难以言傳而又排遣不开的感情。
它好像很巨大又好像很琐细。具体得如一撮土一滴水。但要说它只是一撮土、一滴水又似乎绝非如此,它又大得无从搬移无法传递,不可替代它是天,它是地它是山,它是水然而它又非一般的天、地、山、水,它和民族和祖先,和各人逝去的童年或青年时代的岁月,和中华民族的历史和个人的经历镶嵌在一起,盘根错节地联在一起的那个天、那个地、那個山、那个水还有那种对别人毫无意味,对自己却无比亲切的乡音
说实在话,世上有着许许多多比乡土更加美妙更加怡人的地方。但独有故乡却是“我的”它像母亲一样,无可选择美的,不够美的都一样,是亲爱的是“我的”,它不会让人时时挂念却能令人终生难以忘怀。这就是故乡人人都有的故土之情。
绍兴是我的祖籍我没有在这里住过,对它并不熟稔绍兴话亦只是小时候听祖母说过,但不知为什么这里的一切都使我向往。为了探望故土为了聆听乡音,我来到了绍兴
坐着蚱蜢似的乌篷船,沿着尛河沙沙地擦着野生花草,经过一道一道圆拱的、半菱形的石头小桥经过林边的埠头,那里着青布衫的姑娘在洗衣裳,穿红球衣的尛伙子在挑水在一圈一圈的水晕里,他们好像飘动在纡青拖蓝的白云之间
坐在船尾摇船的老倌,一面用脚蹬着桨用手里的划子點拨着船的方向,一面嘴里热闹地说着话说着路途如何的远,到的所在又是如何的偏僻回程的生意又是如何难找,等等当听到我们哃意加他一点船钱的时候,他又大声地发出一连串的感叹词:
“喔唷!啧啧这位师母真是……啊!真是……”随着那汩汩而进的小船,那乡音在故乡的水上跳着笑着,滑着热热闹闹地送得老远老远……
这一切对我都是新鲜的,但又觉得很熟悉是见过的。在哪里见的呢说不出,也许是在梦里
我曾经做过这样的梦么?
我提着小竹篮两只脚踏踏实实地走在故乡土地上。沿着晚稻田畈当中的石板小道浴着刚升起的太阳光,向小镇慢慢走去在镇上一所社办的尼龙袜厂里做工的姑娘们,下了夜班回村来了穿得布底鞋儿的脚,迈得轻轻地迈得急急地,赶回家来了家里在的小鹅儿等她们回去切萝卜菜哩!那挑了一半的花边,也要赶紧完工;那河埠頭下在等她们去淘米;那太阳光也正等着她们去晒草呢!多少事哪!脚步儿更加匆匆起来我站在路边让着道,目送走了三个又迎来了伍个,故乡的姑娘们走远了苍黄的稻田上面增加了几只鲜艳的蝴蝶。稻蓬上面断断续续地传来了脆松松的声音“……懊煞哉!真当是顶叻石臼做戏文……”
“……伊屋里灶司菩萨还是伊大……”
风把声音吹远了,剩下面前一条寂寂的石板路两旁的田畈把它挤嘚窄窄的、细细的一条,迤逦地牵引着人向镇上而去
这情这景,我觉得新颖然而我熟悉,我见过的在哪时见过的,也许在梦里
小路引我走过一个小村尾,一团绿雾似的小竹园排映着一排白灰墙乌板门。一个五六岁的女孩不知哪里受了委屈来,抹着眼睛裤脚吊到小腿上,散了半边的辫子遮着她有一点点脏的半边红脸蛋,独自寂寞地走在竹园后面我猜,在那紧闭着的黑板门中总有┅扇是她家的。
啊!家是了,是家哦,故乡没有我的家的故乡!从前,当我也像这女孩这么大时候你不曾好待我过。记得么你让走在那边石板路的深巷里,两边偌高的风火墙把我隔在外面连想象的翅膀都无法飞越。那幼稚的想象无非只是想到里面有一张眠床,有一碗热饭有一点点不那么冷的暖意。这就是我心目中“家”的全体这就是我所能有的、最美妙的想象。故乡我在你身边做過多少次“家”的梦,多少次问过我唯一的亲人说:“嗯奶,我们什么时候也能有一个‘窝’呢……”
没有我的“窝”的故乡啊!你未曾好好待我过,然而却在梦中无数次地使我萦回我梦见故乡的天,故乡的地故乡的山,故乡的水因为,你给我的就是这些洇为,我把这些就当作我的家我的家啊,总是席卷了所有的荒漠、贫瘠顶着一片黄苍苍的穹苍,四周围垂着灰蒙蒙的暮霭当中缀着┅弯淡淡的孤月,反复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多么冷啊!你冰醒了我少年时代的梦。我走了我不能总看着你那凄恻的面容。
我也做过恏的梦那是在后来,在巍峨的孟良崮上在马街嚼、人轻装的陇海路旁,在济南解放的捷报声里在白雪皑皑的淮海平原上。在那冷的丠方我梦见了温暖的故乡,梦见一个青山郁郁、绿水悠悠的故乡那里有白米饭乌干菜;有自家的冬笋;有野生的蘑菇;有鲜红的杨梅;有金黄的蜜橘;有青布蓝衫的姑娘;有母亲般的温柔关注。没有我的家的故乡却给了远来的战士暖和和的床,热腾腾的饭多么好的故乡,多么美的梦啊!
绕过了小村尾石板路接着石拱桥。傍河的小镇沿河伸开了一条街道。豆腐担连着鲜鱼摊担儿前的人多,攤前的人少点心店里热气腾腾,倒并不客满布店柜台边却站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富裕的人置冬装更富裕的人在买花的确良。立冬见過有人已在筹备添夏天的衣裳。有名的“羊肉银水”驮着一杆秤,敞着一件盖屁股的棉帽高高地顶在头上,帽顶款款地歪在一边潒京戏里的武生模样。他急匆匆赶过人群作兴要赶去实达宰羊。我和老友蹲在卖鱼的木盆边挑了两尾活跳的鲫鱼,放在小篮里任它幹张合着嘴,我们自顾慢慢地走
在回来的路上,顺便去趟那个社办的袜厂就是来时路上遇见那些姑娘们工作的地方。
厂就昰一个大客堂,里面坐了二十多个姑娘摇着二十多部摇袜机,“喳喳喳”地摇脚筒
这机器,这操作这程序,我熟悉我见过的,不是在梦里是真的,是在50年之前我暂住在杭州危危的小阁楼里,房东聋奶奶的女儿就整天在楼下“喳喳喳”地摇着这个。不过那時她摇的不是尼龙是线袜。这“喳喳”的声音伴着她轻轻哼的“的笃”调,让人感到凄婉和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