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两家交涉了很久，最终，周梅欣还是走了。
  　　家属院的大门口，周梅欣的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把皓文紧紧地抱在怀里，泣不成声。周家的人都站在门外，看着这对母女惜别。钟家的人站在门里，自知理亏，也不多言语。
  　　皓文睁大着眼睛，抬起头看了看很少见面的外公和舅舅，再转过头，看了看门内的爷爷和老爸。
  　　“妈！”皓文的目光落在母亲身上，“妈妈，你要去哪啊？”
  　　一句话，说得周梅欣心如刀绞。虽然从皓文出生到如今，母女二人聚少离多。但这一去，是真的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了。
  　　这一切，皓文并不知道。离婚这个词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并不是能够完全了解的。她只以为妈妈又要出差，就像以前一样。用不了多久，妈妈就会回来。
  　　擦擦眼泪，周梅欣走了，皓文一个人站在家属院的大门口，看着载着外公和妈妈的小汽车扬长而去，消失在视线中。
  　　皓文只是呆呆的站立，却不知道，这样的一个场景，会变成多年萦绕在心头的梦魇。

  　　周梅欣离开没多久，疼爱皓文的奶奶慢慢发现，这个孩子变了。
  　　她依旧贪玩，可是远离了曾经的玩伴。她总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楼后的树杈上，远远地看着院子的大门发呆。
  　　离婚以后的钟骏业倒是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关心这个孩子，只是这孩子对他总是敬而远之。总是打打招呼就退到了一旁。
  　　皓文开始留恋部队的营地。钟师长发现，皓文喜欢那些军人。她遵守着部队的作息时间，央求着那些老兵教她军体拳和擒拿格斗。每次从部队回来，她都带着满身的泥土和些许伤痕。
  　　钟师长好奇地问皓文为什么突然对格斗产生了这么大的兴趣。皓文想了想，淡淡地说：“只有强壮，才不会挨打！”
  　　皓文的话让钟师长心中一震，小小的钟皓文开始对武力崇拜，她开始倾向用暴力解决问题。
  　　这个问题一直让钟师长纠结异常，直到——皓文上了小学。

  　　对于要去哪一所小学的事情，钟家的大人们争议了很久。最后还是由钟骏业拍板决定——B市的寄宿学校。
  　　这是一家管理严格的封闭式管理的学校。皓文从小被家里宠溺，再加上周欣梅离开之后，她的性情越发乖张。钟骏业觉得，送到管理严格的学校让她收收野性，再好不过。况且皓文从小喜欢部队，这所学校实行军事化管理，也许，会让皓文找到一丝的归属感吧。
  　　得知皓文要去寄宿学校的事，敏娜和雨达都有些难过。毕竟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特别是敏娜，皓文虽然经常欺负她，但是决计不许旁人让她受到一丝委屈。即使在她和皓文因为一点小事“冷战”的时候，皓文也会因为一个男孩把敏娜推倒而跑去男孩家楼后，用弹弓打碎了人家好几块玻璃。
  　　敏娜哭得异常厉害，尽管爸妈一直都不许她和钟皓文一起玩耍，可是她依旧会趁爸妈不注意的时候跑到钟家的楼下。至于雨达，总是在皓文受伤之后偷偷跑到她爷爷的书房里去偷跌打药酒。为了皓文，雨达也没少被家里“教训”。
  　　皓文走的那天，敏娜没有拗过家里，被送去了学前班上课。雨达则是在被送去之后又偷偷跑了回来，站在家属大院的门口看着送皓文的车子离去。
  　　家属院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雨达和敏娜偶尔会站在皓文家楼下，想起那个跑在她身后，被她欺负又替她们出头的钟皓文。

  　　没过多久，敏娜和雨达也上了小学。两人都上了市里的实验小学。雨达进了普通班，而敏娜却因为入学考试的成绩特别好而进了所谓的实验班。
  　　皓文自去了B市后，消息全无。过了没多久，敏娜家搬离了部队家属院，在东区买了新房子。除了在学校会偶尔邂逅雨达之外，敏娜几乎和童年的朋友们都失去了联系。只有偶尔在家吃晚饭的时候，敏娜的妈妈会提起她，说是她不学习，整日和老师作对，等到了高年级的时候，又时常听到皓文在B市打架斗殴被处分的事。敏娜的母亲感叹，钟师长为人正派，可惜唯一的孙女竟然是这副模样。
  　　老妈明令禁止敏娜和钟皓文往来，敏娜轻轻地点了点头。事实上，自从皓文去了B市以后，也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也许，她们的关系，也仅仅限于童年的玩伴吧……
  　　五年级的时候，偶然一次去书店，路过繁华的步行街。敏娜跟在老妈的后面，低着头径自胡思乱想着。
  　　声音有些熟悉，敏娜抬起头，看见雨达正笑着跟老妈打招呼。雨达身边站着一个人，神情有些熟悉，穿着一身白色的运动装，帽子压得很低，几乎盖住了脸。
  　　“呦，雨达啊，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雨达身边的人动了动，径自从敏娜妈妈的身边绕开，走到一旁站立，似乎在等待着雨达。
  　　雨达的神情有些尴尬，笑了笑。
  　　“没什么，我和皓文刚去了麦当劳回来！阿姨，没事我先走了！”说完，雨达低了低头。从敏娜身边走过的时候，敏娜发现，雨达看她的眼神有些陌生。
  　　皓文？那个人……那个人是钟皓文？
  　　敏娜转过头，只看见了皓文的背影。短短的头发，看背影，完全是男孩子的模样。她看见皓文把胳膊搭在了雨达的肩上，亲密地和雨达聊着，搭在雨达肩上的那只手，缠着厚厚的纱布……
  　　敏娜突然觉得心里异常委屈。以前都是三个人有说有笑，而现在，自己完全被她们二人排挤在外。雨达陌生的眼神，皓文甚至连一眼都没有望过，敏娜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为何会应对这样一种冷漠。
  　　“娜娜！”老妈叫了一声，敏娜转过头，上前挽住妈妈的胳膊。
  　　“你看看，彭雨达还和钟皓文玩呢，那钟皓文，现在就是个流氓……你看，我怎么说也是她长辈，她连个招呼都不打……男不男女不女的，没老没少没大没小那样，我看着她我就烦！”
  　　敏娜不做声，听着老妈不住地埋怨着。偷偷转过头，那抹白色的身影已经寻找不到。
  　　不仅仅是皓文找不到了，连雨达，也慢慢走远了……敏娜突然觉得好孤独，她紧紧地拉住妈妈，好像抓着一根稻草……

  　　“皓文，你没事吧！”雨达把皓文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拿下，看了看。
  　　皓文不做声，挣扎了一下，把受伤的手插到口袋里。
  　　“想吃东西了！”皓文转过脸，笑着说。一改平日的面无表情，似乎只有在见到彭雨达的时候，皓文才会会心地笑。
  　　“那，我请你吃吧！想吃什么？”雨达环视四周，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
  　　“我请你吧，你那点零花钱，还是留着自己买点啥。你陪着我吃就行了，我不想每天都一个人。”皓文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强。一丝与她年龄极其不相符的忧郁显露在脸上。
  　　“行！咱们去吃，完了，晚上你住我家？行吗？”雨达拍了拍皓文的肩膀。
  　　“住你家？你爸妈……”皓文有些欲言又止。家属院里，没有人不知道钟皓文的斑斑劣迹，只是碍于钟师长的面子，没有人职责罢了。但是，有些话是不用说出口的，仅仅一个眼神，什么都流露了出来。
  　　“咱们住我爷爷家去！”雨达把皓文插在口袋里的手拔了出来，仔细看了看。“顺便让我爷爷给你看看手……”
  　　皓文笑了。彭爷爷一直都对皓文很好，笑得慈爱。每次钟师长踹皓文的时候，彭爷爷总是拉住，然后慢声地说：“她还是个孩子……”

  　　看着手上的纱布和微微渗出的血，皓文笑了笑。
  　　这是皓文在婚礼上被玻璃杯碎片扎破的。雨达没有发现，皓文右脸颊的红肿。
  　　钟骏业的婚礼，一个比皓文妈妈要年轻和漂亮的女人。皓文不记得老爸兴奋的样子，不记得亲朋好友的祝福声，也不记得爷爷奶奶严肃的脸。她只知道，那个礼堂，红得可怕。当老爸拉着那个女人走到皓文身边要皓文叫“妈妈”的时候，皓文一直拿着水杯的手在桌子上狠狠顿了一下，杯子碎了，血顺着手指滴了下来。与喜庆的婚宴极不相配的，还有皓文红着的眼睛。
  　　“她不是我妈妈，我的妈妈走了，我以为我有爸爸，现在，我连爸爸也没有了！”
  　　礼堂安静了，大家都瞪着眼睛看着，在这安静的气氛里，打在钟皓文脸上的耳光声格外清晰。
  　　钟皓文只记得，最后是奶奶把她揽在了怀里，奶奶的眼泪滴在她的手上，凉凉的，手有点疼，同样微痛的，还有心……
  　　白色总是把红色映衬得格外醒目。把帽子压得更低，把手藏得更隐蔽，皓文很想抱着雨达大哭一场，现在，也就只有在雨达身边，才会觉得，自己不是孤独的。
  　　至少，悄悄走出礼堂的时候，只有雨达一个人跟在她的身后。

　　后来敏娜在学校几次遇到雨达，雨达都是是不冷不热的，打声招呼就远远走开。
　　终于，敏娜安奈不住了，放学的时候等在了雨达教室的门口。
　　看见敏娜，雨达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日不冷不热的表情。
　　“敏娜，你等人啊！”雨达笑着和敏娜打了声招呼。
　　“等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敏娜觉得心里很委屈，又不好发作。

　　走到操场上，雨达不肯再尾随了。
　　“你要说什么啊，你现在就说吧，我还有事！”雨达看了看表，朝敏娜喊道。
　　敏娜站在那里，转过头，雨达吃了一惊，只见敏娜已是满脸泪痕。
　　“你……你怎么了……？”雨达有些不知所措。
　　“彭雨达，你们为什么都不理我了？”敏娜终于哭了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们？”雨达指了指自己，冷笑了一声。“我们哪敢？”
　　“你！”敏娜气得说不出话来，蹲在地上，嘤嘤地哭了。
　　看着敏娜双手抱膝，一个人蹲在那儿，雨达心里反而有些过意不去。想了想，走到敏娜身边，把敏娜拉起。
　　“别哭了！”没带纸巾，雨达只好用衣袖帮敏娜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让你妈妈看见了，又没完了！”雨达冷冷地说。
　　“我妈？”敏娜有些发愣，这件事情和妈妈又有什么关系，明明是她们三个的问题，又怎么会扯到妈妈？
　　雨达看了看敏娜，环视四周，想找个地方坐一会。操场上空荡荡的，放学后几乎没有什么人，除了旗杆和领操台，就是远处的运动器械。
　　“走，我们去那坐一下！”雨达指了指领操台。

　　刚一坐定，敏娜就止不住地问，她实在想不到这事情原委和她的妈妈能扯上什么关系，雨达看了看敏娜的表情，沉思了一会，默不作声。
　　“敏娜！”想了半晌，雨达终于缓缓开口，“皓文对你怎么样？”
　　“皓文？”敏娜没有想到雨达会把问题扯到皓文的身上，不过对于这个问题，敏娜倒是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以前很好！”
　　雨达点了点头，眼睛看着远处。
　　“敏娜，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有一次，我们三个一块去部队里。那个山脚下有一条小河，还记得吗？”
　　敏娜点了点头，那时候，三个人的感情很好，整天都是形影不离的，又怎么会不记得。
　　“我们在河边玩的时候，石堆里有一根铁丝，你不小心挂坏了衣服，坐在那哭，你还记得事情后来是怎么解决的吗？”雨达冷冷地看着敏娜，沉默着。
　　敏娜自然记得，回来之后，妈妈大发雷霆，扬起手来就要打敏娜。是钟皓文站了出来，说是自己跟敏娜闹着玩，把敏娜的裙子扯坏了。最后的结果就是，敏娜被妈妈警告以后不准和皓文一起玩耍，而皓文，则被敏娜的妈妈一状告了到钟爷爷那里，皓文被钟爷爷好好地教训了一顿。
　　沉默了一会，雨达缓缓地说：“敏娜，我不怕你恨我，我讨厌你妈妈！皓文也讨厌你妈妈！但是我不讨厌你！只是……”
　　雨达转过头，看着敏娜，“皓文在帮你扛事儿的时候，你在哪？皓文走的时候，你又在哪？皓文一个人在B市，你有没有给她写过一封信或者打过一个电话？”
　　雨达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竟然喊了出来。
　　“皓文第一年回来，去你家找过你，你妈妈说你不在，说你是好孩子，让皓文离你远点！”雨达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缠着自己的红领巾，最后死死攥住。
　　“我妈说的？”敏娜没想到妈妈会直接对皓文说出这样的话，以皓文的脾气，肯定是被气死了。难怪她那天在路上遇到了妈妈会不理，敏娜心想，就是换做了自己也不会理吧。
　　雨达看了看表，从领操台上一跃而下，拿起书包斜跨在肩上。
　　“我得回家了，你问的，我都说了。你学习好，就像你妈说的，你是好孩子，我们都会离你远点，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再见！”
　　说完，雨达背着书包，朝校门口走去。

　　雨达的话彻底伤了敏娜的心，但是更让敏娜伤心的是，妈妈竟然对皓文说出了那样的话。从小一起长大，敏娜对皓文的脾气自然清楚，她看起来做事总是马马虎虎的，但是她的心思确实敏感的。她的自尊心很强，妈妈的话，一定是让她伤心了。
　　也难怪雨达对她的态度会变化那么多，敏娜想到家里去，质问妈妈为什么要怎么做，可是她不敢，她讨厌自己的怯懦，却无力改变什么。
　　也许，注定了要失去这两个儿时的朋友。

　　敏娜把所有的精力和心思都放在了学习上，对于其它的事情都不管不理。妈妈对她的做法很是满意，觉得自己的女儿乖巧懂事。除了上学和周末的舞蹈课之外，敏娜几乎不出家门，就连爸妈偶尔提出要去家属院里看看爷爷奶奶，敏娜都不愿同去。
　　小学很快就毕业了，敏娜以入学考试全校第三的成绩，进了市里最好的实验中学。

　　假期里，没有了作业，反而有些无聊。妈妈平时不让敏娜看电视，假期里倒是管得并不严厉。偶尔跑到爸爸的书房去翻出几本书看，依旧是不出家门，也不知道自己出去了能去哪里？能做什么？
　　爸爸的书柜里有一本相册，闲来无事，敏娜就随手抽出。里面有好多自己小时候的相片，百天的，满月的，一张一张都标记着时间。
　　翻了几页，突然一张相片闯入敏娜的视线。那是小时候彭爷爷带着她们三个一起去北戴河的留影。敏娜穿着熊猫盼盼的小裙子，雨达是短衣短裤，而站在最后的，笑得最开心的，是穿着一身海军服的钟皓文。她把两只手搭在敏娜和雨达的肩上，在两人头中间探过头，歪着嘴，一副恶作剧得逞了的神情。
　　不知道现在她们都怎么样了……敏娜悄悄地想着，合上相册，拿起自己要找的书，走出了书房。
　　也许，她们早已把自己忘记……

　　钟家，钟师长怒气冲冲地坐在客厅里。
　　皓文倚着门站着，嘴角上扬，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
　　“你说！你不上学，你到底想干什么？”钟师长大声地吼着，使劲地拍着桌子，桌上的茶杯震得发出声响。
　　皓文不说话，还是背着手站在那里。没有丝毫悔过的意思，依旧扬着头。
　　“说，毕业考试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考试？”钟师长强压住怒火，阴沉着脸问道。
　　“睡觉，吃饭，打游戏！”皓文淡淡地说着，好像自己完全没错一样。
　　“你个畜生！”钟师长拍案而起，就要过去踢上皓文两脚，被皓文奶奶一把拉住。
　　“你不考试……你怎么毕业？”钟师长的声音在颤抖，他实在想不通，自己家的这个孩子是怎么了，好像被恶魔附身了一般，她不是在毁别人，而是在断送她自己的前程。
　　“你总会有办法让我毕业的！”钟皓文笑着说道，语气中充满了不屑。
　　“你当我是谁啊？你在B市的这七年，给我和你老子惹的麻烦还不够多吗？”钟师长愤怒了，他没想到皓文对他的苦心完全不理会，“打架，斗殴，你敢拿着刀子站到讲台上跟你的老师叫板。最后，你还给我惹上社会上的人。你知道学校要开除你，我费了多大的事才给你改成了留校查看，只让你留级了一年，你还要怎么闹？你现在才13岁，你就敢这么干，等你再大点？还有你不敢干的事情吗？难道你非要杀人放火把自己闹进监狱里才算完吗？”钟师长捏着拳头，气得脸有些发青。
　　“监狱？”皓文抬起头，看着钟师长，冷冷地笑了笑，“我爸打了我妈多少次？我妈住了多少次医院？他最后差点把我妈一刀砍死，那件沾血的衣服，我现在还留着。我想问问，他为什么没进监狱？我打架，你有办法解决。不管我闯了多大祸，你都有办法解决，那我还怕什么？”
　　“你混账！”钟师长拿起桌上的茶杯向皓文扔去，正好打在皓文的身上。杯子里的热茶洒了皓文一身。
　　“孩子啊！”皓文奶奶见状，赶紧跑到皓文跟前，“烫到了没有？那傻啊，那是开水！你怎么不躲啊？”说完就要拉起皓文的胳膊看。
　　皓文挣了一下，向前走了两步，站在爷爷跟前。
　　“我忘不了我妈受的罪，那么热的天，我妈捂着一件长袖的衬衫，她怕别人看见她胳膊上的伤痕。姥姥给妈妈打电话，妈妈从来不说爸爸一句坏话。凭什么？我妈走的时候，头上还带着伤，可我爸呢？他可以再找一个女人，再生一个孩子过日子。我妈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皓文的质问让钟师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皓文奶奶则呆呆的看着孙女，眼角滑落出一滴泪。
　　“爷，我求你打死我吧。反正，爸爸现在又有了一个孩子，没有我，你们还有一个孙女，你打吧，我爸有一个家，我妈也会有一个家，就我是我多余的，你们都别要我了！”
　　说完，皓文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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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家交涉了很久，最终，周梅欣还是走了。
　　家属院的大门口，周梅欣的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把皓文紧紧地抱在怀里，泣不成声。周家的人都站在门外，看着这对母女惜别。钟家的人站在门里，自知理亏，也不多言语。
　　皓文睁大着眼睛，抬起头看了看很少见面的外公和舅舅，再转过头，看了看门内的爷爷和老爸。
　　“妈！”皓文的目光落在母亲身上，“妈妈，你要去哪啊？”
　　一句话，说得周梅欣心如刀绞。虽然从皓文出生到如今，母女二人聚少离多。但这一去，是真的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了。
　　这一切，皓文并不知道。离婚这个词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并不是能够完全了解的。她只以为妈妈又要出差，就像以前一样。用不了多久，妈妈就会回来。
　　擦擦眼泪，周梅欣走了，皓文一个人站在家属院的大门口，看着载着外公和妈妈的小汽车扬长而去，消失在视线中。
　　皓文只是呆呆的站立，却不知道，这样的一个场景，会变成多年萦绕在心头的梦魇。

　　周梅欣离开没多久，疼爱皓文的奶奶慢慢发现，这个孩子变了。
　　她依旧贪玩，可是远离了曾经的玩伴。她总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楼后的树杈上，远远地看着院子的大门发呆。
　　离婚以后的钟骏业倒是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关心这个孩子，只是这孩子对他总是敬而远之。总是打打招呼就退到了一旁。
　　皓文开始留恋部队的营地。钟师长发现，皓文喜欢那些军人。她遵守着部队的作息时间，央求着那些老兵教她军体拳和擒拿格斗。每次从部队回来，她都带着满身的泥土和些许伤痕。
　　钟师长好奇地问皓文为什么突然对格斗产生了这么大的兴趣。皓文想了想，淡淡地说：“只有强壮，才不会挨打！”
　　皓文的话让钟师长心中一震，小小的钟皓文开始对武力崇拜，她开始倾向用暴力解决问题。
　　这个问题一直让钟师长纠结异常，直到——皓文上了小学。

　　对于要去哪一所小学的事情，钟家的大人们争议了很久。最后还是由钟骏业拍板决定——B市的寄宿学校。
　　这是一家管理严格的封闭式管理的学校。皓文从小被家里宠溺，再加上周欣梅离开之后，她的性情越发乖张。钟骏业觉得，送到管理严格的学校让她收收野性，再好不过。况且皓文从小喜欢部队，这所学校实行军事化管理，也许，会让皓文找到一丝的归属感吧。
　　得知皓文要去寄宿学校的事，敏娜和雨达都有些难过。毕竟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特别是敏娜，皓文虽然经常欺负她，但是决计不许旁人让她受到一丝委屈。即使在她和皓文因为一点小事“冷战”的时候，皓文也会因为一个男孩把敏娜推倒而跑去男孩家楼后，用弹弓打碎了人家好几块玻璃。
　　敏娜哭得异常厉害，尽管爸妈一直都不许她和钟皓文一起玩耍，可是她依旧会趁爸妈不注意的时候跑到钟家的楼下。至于雨达，总是在皓文受伤之后偷偷跑到她爷爷的书房里去偷跌打药酒。为了皓文，雨达也没少被家里“教训”。
　　皓文走的那天，敏娜没有拗过家里，被送去了学前班上课。雨达则是在被送去之后又偷偷跑了回来，站在家属大院的门口看着送皓文的车子离去。
　　家属院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雨达和敏娜偶尔会站在皓文家楼下，想起那个跑在她身后，被她欺负又替她们出头的钟皓文。

　　没过多久，敏娜和雨达也上了小学。两人都上了市里的实验小学。雨达进了普通班，而敏娜却因为入学考试的成绩特别好而进了所谓的实验班。
　　皓文自去了B市后，消息全无。过了没多久，敏娜家搬离了部队家属院，在东区买了新房子。除了在学校会偶尔邂逅雨达之外，敏娜几乎和童年的朋友们都失去了联系。只有偶尔在家吃晚饭的时候，敏娜的妈妈会提起她，说是她不学习，整日和老师作对，等到了高年级的时候，又时常听到皓文在B市打架斗殴被处分的事。敏娜的母亲感叹，钟师长为人正派，可惜唯一的孙女竟然是这副模样。
　　老妈明令禁止敏娜和钟皓文往来，敏娜轻轻地点了点头。事实上，自从皓文去了B市以后，也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也许，她们的关系，也仅仅限于童年的玩伴吧……
　　五年级的时候，偶然一次去书店，路过繁华的步行街。敏娜跟在老妈的后面，低着头径自胡思乱想着。
　　声音有些熟悉，敏娜抬起头，看见雨达正笑着跟老妈打招呼。雨达身边站着一个人，神情有些熟悉，穿着一身白色的运动装，帽子压得很低，几乎盖住了脸。
　　“呦，雨达啊，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雨达身边的人动了动，径自从敏娜妈妈的身边绕开，走到一旁站立，似乎在等待着雨达。
　　雨达的神情有些尴尬，笑了笑。
　　“没什么，我和皓文刚去了麦当劳回来！阿姨，没事我先走了！”说完，雨达低了低头。从敏娜身边走过的时候，敏娜发现，雨达看她的眼神有些陌生。
　　皓文？那个人……那个人是钟皓文？
　　敏娜转过头，只看见了皓文的背影。短短的头发，看背影，完全是男孩子的模样。她看见皓文把胳膊搭在了雨达的肩上，亲密地和雨达聊着，搭在雨达肩上的那只手，缠着厚厚的纱布……
　　敏娜突然觉得心里异常委屈。以前都是三个人有说有笑，而现在，自己完全被她们二人排挤在外。雨达陌生的眼神，皓文甚至连一眼都没有望过，敏娜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为何会应对这样一种冷漠。
　　“娜娜！”老妈叫了一声，敏娜转过头，上前挽住妈妈的胳膊。
　　“你看看，彭雨达还和钟皓文玩呢，那钟皓文，现在就是个流氓……你看，我怎么说也是她长辈，她连个招呼都不打……男不男女不女的，没老没少没大没小那样，我看着她我就烦！”
　　敏娜不做声，听着老妈不住地埋怨着。偷偷转过头，那抹白色的身影已经寻找不到。
　　不仅仅是皓文找不到了，连雨达，也慢慢走远了……敏娜突然觉得好孤独，她紧紧地拉住妈妈，好像抓着一根稻草……

　　“皓文，你没事吧！”雨达把皓文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拿下，看了看。
　　皓文不做声，挣扎了一下，把受伤的手插到口袋里。
　　“想吃东西了！”皓文转过脸，笑着说。一改平日的面无表情，似乎只有在见到彭雨达的时候，皓文才会会心地笑。
　　“那，我请你吃吧！想吃什么？”雨达环视四周，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
　　“我请你吧，你那点零花钱，还是留着自己买点啥。你陪着我吃就行了，我不想每天都一个人。”皓文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强。一丝与她年龄极其不相符的忧郁显露在脸上。
　　“行！咱们去吃，完了，晚上你住我家？行吗？”雨达拍了拍皓文的肩膀。
　　“住你家？你爸妈……”皓文有些欲言又止。家属院里，没有人不知道钟皓文的斑斑劣迹，只是碍于钟师长的面子，没有人职责罢了。但是，有些话是不用说出口的，仅仅一个眼神，什么都流露了出来。
　　“咱们住我爷爷家去！”雨达把皓文插在口袋里的手拔了出来，仔细看了看。“顺便让我爷爷给你看看手……”
　　皓文笑了。彭爷爷一直都对皓文很好，笑得慈爱。每次钟师长踹皓文的时候，彭爷爷总是拉住，然后慢声地说：“她还是个孩子……”

　　看着手上的纱布和微微渗出的血，皓文笑了笑。
　　这是皓文在婚礼上被玻璃杯碎片扎破的。雨达没有发现，皓文右脸颊的红肿。
　　钟骏业的婚礼，一个比皓文妈妈要年轻和漂亮的女人。皓文不记得老爸兴奋的样子，不记得亲朋好友的祝福声，也不记得爷爷奶奶严肃的脸。她只知道，那个礼堂，红得可怕。当老爸拉着那个女人走到皓文身边要皓文叫“妈妈”的时候，皓文一直拿着水杯的手在桌子上狠狠顿了一下，杯子碎了，血顺着手指滴了下来。与喜庆的婚宴极不相配的，还有皓文红着的眼睛。
　　“她不是我妈妈，我的妈妈走了，我以为我有爸爸，现在，我连爸爸也没有了！”
　　礼堂安静了，大家都瞪着眼睛看着，在这安静的气氛里，打在钟皓文脸上的耳光声格外清晰。
　　钟皓文只记得，最后是奶奶把她揽在了怀里，奶奶的眼泪滴在她的手上，凉凉的，手有点疼，同样微痛的，还有心……
　　白色总是把红色映衬得格外醒目。把帽子压得更低，把手藏得更隐蔽，皓文很想抱着雨达大哭一场，现在，也就只有在雨达身边，才会觉得，自己不是孤独的。
　　至少，悄悄走出礼堂的时候，只有雨达一个人跟在她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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