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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怨念
刘慈欣
诅咒1.0诞生于2009年12月8日。
这是金融危机爆发后的第二年,人们本来以为危机已快要结束了,没想到只是开始,所以整个社会陷入焦躁之中,每个人都需要发泄,并积极创造发泄的方式,诅咒的诞生也许与这种氛围有关。诅咒的作者是一个女孩,十八岁至二十八岁之间。关于她的信息,后来的IT考古学家能知道的就这么多。诅咒的对象是一个男孩,二十岁,他的情况却被记载得很清楚。他叫撒碧,是太原工业大学的大四学生。他和那女孩之间发生的事儿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少男少女之间每天都在发生的那些事儿,后来有上千个版本,这里面可能有一个版本是真实的,但人们不知道是哪一个。反正他们之间的事情结束后,那女孩对那男孩是恨透了,于是编写了诅咒1.0。
女孩是个编程高手,真不知道她是怎样学来这本事的。在这个IT从业者人数急剧膨胀的年代,真正精通系统底层编程的人却并未增加,因为能用的工具太多了,也太方便了,没必要像苦力似地一行行编代码,大部分都可以用工具直接生成。女孩要做的编写病毒的活计也是一样,有众多功能强大的黑客工具可用。所谓编写病毒,不过是把几个现成模块组装起来;或更简单,对单个模块修改一下即可。在诅咒之前,大规模流行的最后一个病毒“熊猫烧香”就是这么弄出来的。但这个女孩却是从头做起,没有借助任何工具,自己一行一行地写代码,像勤劳的农家女用原始织布机把棉线一根一根织成布。想到她伏在电脑前咬牙切齿地敲键盘的样子,我们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海涅的《西里西亚的纺织工人》中的两句诗:“老德意志,我们在织你的尸布……我们织!我们织!”
诅咒1.0是历史上在传播方面最成功的计算机病毒,它成功的主要原因在两个方面。
第一个原因是,诅咒不对被感染电脑进行任何破坏(其实其他的大部分病毒也没有破坏企图,所造成的破坏是由其低劣的传播或表现技术所致,而诅咒在避免传播中的副作用方面做得很完善)。它的表现也很克制,在大部分被感染的电脑上都没有任何表现,只有当系统条件组合符合某一条件时(大约占总感染数的十分之一),才进行表现,且每台电脑只表现一次。具体的表现方式是在被感染的电脑上弹出一条显示:
撒碧去死吧!!!!!!!!!
如果点击这个显示,就会出现关于撒碧更进一步的信息,告诉你这个被诅咒者住在中国山西省太原市太原工业大学××系××专业××班××宿舍楼××寝室。如果不点击,这个显示将在三秒内消失,且永不在这台电脑上重新出现,因为被记忆的有硬件信息,所以即使重装系统后也一样。
诅咒1.0成功传播的第二个原因在于系统拟态技术,这倒不是女孩的发明,但这项技术被她熟练地用到了极致。系统拟态,就是把病毒代码的很多部分做成与系统代码相同,且采用与系统进程类似的行为方式。杀毒软件在杀灭该病毒时,极有可能把系统也破坏掉,最后不得不投鼠忌器。其实,瑞星、诺顿等都曾盯上诅咒1.0,但后来惹上了越来越多的麻烦,甚至产生了比诺顿在2007年误删Windows XP系统文件更恶劣的后果,加上诅咒1.0在传播中没出现任何破坏行为,且所占系统资源也微不足道,就先后把它从病毒特征库中删掉了。
诅咒诞生之日,正是写科幻的刘慈欣第二百六十四次因公来太原之时。尽管这是他最讨厌的一座城市,但每次来他都要逛街。不过,他所谓“逛街”就是到柳巷的一家小店去为他那老掉牙的ZIPPO打火机买一瓶专用汽油,这是目前极少数不能从淘宝或易趣邮购的东西。前两天刚下过雪,像每次下雪一样,这时的雪被碾成了黑乎乎的冰。他摔了一跤,屁股的疼让他忘了在进火车站时把那一小瓶汽油从旅行包中拿出来装进衣袋,结果过安检时被查了出来,没收后又罚款两百元。
他更讨厌这座城市了。
诅咒1.0流传下去。五年,十年,它仍然在日益扩展的网络世界静悄悄地繁衍生息。
这期间,金融危机过去了,繁荣再次到来。随着石油资源的渐渐枯竭,煤炭在世界能源中的比重迅速增加,地下黑金为山西带来滚滚财源,使其成为亚洲的阿拉伯,省会太原自然也就成了新的迪拜。这是一座具有煤老板性格的城市,过去穷怕了,即使在21世纪初仍处于贫寒的日子里,也是下面穿露屁股的破裤子,上身着名牌西装,在下岗工人日渐增多的情况下建起了国内最豪华的歌厅和洗浴中心。现在它成了真正的暴发户,更是在歇斯底里的狂笑中穷奢极欲。迎泽大街两旁的超高建筑群令上海浦东相形见绌,这条除长安街外全国最宽直的大街成了终日难见阳光的深谷。有钱和没钱的人怀着梦想和欲望拥入这座城市,立刻忘记了自己是谁、想要什么,只是跌入繁华喧闹的旋涡中旋转着,一年转三百六十五圈。
这天,第三百九十七次来太原的刘慈欣又到柳巷去买汽油,忽见街上有一位飘逸帅哥,他的长发中那一缕雪白格外引人注目,他就是先写科幻后写奇幻再后来科、奇都写的潘大角。被太原的繁荣所吸引,大角抛弃上海,移居太原。大刘和大角当初分别处于科幻的硬软两头儿,此时相见不亦乐乎。在一家头脑店(头脑是本地的一种传统美食)酒酣耳热之时,刘慈欣眉飞色舞地说出了自己下一步的宏伟创作计划:写一部十卷本三百万字的科幻史诗,描写两百个文明的两千次毁灭和多次因真空衰变而发生的宇宙格式化,最后以整个已知宇宙漏入一个抽水马桶般的超级黑洞结束。大角很受感染,认为两人有合作的可能:同一个史诗构思,刘慈欣写硬得不能再硬的科幻版,面向男读者;大角写软得不能再软的奇幻版,面向MM们。大刘、大角一拍即合,立刻抛弃一切俗务,投身创作。
在诅咒1.0十岁生日时,它的末日也快到了。VISTA以后,微软实在难以找到对操作系统频繁升级的理由,这多少延长了诅咒1.0的寿命。但操作系统就像暴发户的老婆,升级总是不可避免的,诅咒1.0代码的兼容性越来越差,很快就沉入网络海洋的底部即将销声匿迹。但正在这时,诞生了一门新的学科:IT考古学。按说网络世界的历史还不到半个世纪,没什么古可考,但仍然有很多怀旧者热衷此道。IT考古主要是发掘那些仍活在网络世界某些犄角旮旯的东西。比如,十年来都没有点击过但仍能点开的网页,二十年没有人光顾但仍能注册发帖的BBS,等等。这些虚拟古董中,来自“远古”的病毒是IT考古学家最热衷寻找的,如果能找到一个十多年前诞生的仍在网上活着的病毒,就有在天池中发现恐龙一般的感觉。
诅咒1.0被发现了,发现者把病毒的全部代码升级,以适应新的操作系统,这样就能保证它再存活十年。这人并没有张扬,也许这是为了使他(她)所珍爱的这件古董能更顺利地存活下去。这就是诅咒2.0。人们把十年前诅咒1.0的创造者叫“诅咒始祖”,把这个IT考古学家叫“诅咒升级者”。
诅咒2.0在网上出现的那一刻,在太原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垃圾桶旁,大刘和大角正在争抢刚从桶中翻找到的半袋方便面。他们卧薪尝胆五六年,各自写出两部三百万字的十卷本科幻和奇幻史诗,书名分别为《三千体》和《九万州》。两人对这两部巨作充满信心,但找不到出版商,于是一起变卖了包括房子在内的全部家产并预支了所有退休金自费出版。最后,《三千体》和《九万州》的销量分别是十五本和二十七本,总数四十二——科幻迷都知道这是个吉利的数字。在太原举行了同样是自费的隆重签售仪式后,两人就开始了流浪生涯。
太原是一座最适合流浪的城市。在这座穷奢极欲的大都市里,垃圾桶里的食品是取之不尽的,最次也能找到几粒被丢弃的“工作丸”。住的地方也问题不大。太原模仿迪拜,在每一个公交候车亭里都装上了冷暖空调。如果暂时厌倦街头,还可以去救助站待几天,那里有吃有住。在城市各阶层幸福指数调查中,盲流乞丐位列榜首,所以大刘和大角都后悔没有早些投入这种生活。
两人最惬意的时候是《科幻大王》(SFK)编辑部每周一次的请客,一般都是去唐都那样的高级酒店。太原的《科幻大王》杂志深得科幻精髓,知道这种文学体裁的灵魂就是神奇感和疏离感,而现在的高技术幻想已经没有这种感觉了。技术奇迹是最平淡不过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倒是低技术具有神奇感和疏离感。于是,他们创立了幻想未来低技术时代的“反浪潮”科幻,取得了巨大成功,迎来了世界科幻的第二个黄金时代。为了彰显“反浪潮”科幻的理念,《科幻大王》编辑部拒绝一切电脑和网络,只接收手写稿件,用铅字排版印刷,还用每匹相当于一辆宝马车的价格买回几十匹蒙古马,在编辑部旁建设豪华马厩,杂志社人员出行一律骑着绝对没有上网的骏马。城市某处如果听到嘚嘚的清脆马蹄声,那就是SFK的人来了。他们常请大刘和大角吃饭,除了因为他们以前写过科幻外,还因为虽然他们现在写的科幻已经很不科幻了,但他们本人所遵循“反浪潮”科幻的理念却是十分科幻——他们上不起网,也很低技术。
SFK的编辑、大刘和大角都不知道,他们的这个共同特点将会救他们的命。
诅咒2.0又流传了七年。这时,一个后来被称为“诅咒武装者”的女人发现了它。她仔细研究了诅咒2.0的代码,尽管经过升级,她仍能感受到十七年前诅咒始祖的仇恨和怨念。她与始祖有着相同的经历,也处于每天刻骨憎恨某个男人的阶段,但她觉得那个十七年前的女孩既可怜又可笑:这么做有何意义?真能动那个臭男人撒碧一根汗毛吗?这就像百年前的怨女在写了名字的小布人儿上扎针的愚蠢游戏一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结果只是使自己更郁闷。还是让姐姐来帮帮你吧(正常情况下,诅咒始祖应该活着,但诅咒武装者肯定要叫她阿姨了)。
十七年后的今天已经完全是一个新时代了,这时,世界上的一切都“落网”了。这么说是因为,在十七年前,网络上的东西只有电脑。但今天的网络就像一棵超级圣诞树,几乎这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挂在上面闪闪发光。以家庭为例,家里所有通电的东西都联上了网并受其控制,甚至连指甲刀和开瓶器也不例外:前者可通过剪下来的指甲判断你是否缺钙,并通过短信或E-mail告知;后者可判断酒是否为真品并发中奖通知,而过度酗酒者间隔很长时间才能用它开一次瓶。在这种情况下,通过诅咒病毒直接操纵硬件世界就成为可能。
诅咒武装者给诅咒2.0增加了一个功能:如果撒碧坐出租车,就撞死他!
其实对于这个时代的一名人工智能(A.I.)编程高手来说,这一点并不难做到。现在的汽车已经全部无人驾驶,网络就是驾驶员,乘客上出租车时要刷卡,新的诅咒可通过信用卡识别乘客的身份。只要目标上了车并被识别,杀他的方法数不胜数,最简单的就是径直撞向路边的建筑物,或从桥上开下去。但诅咒武装者想了想,并不愿简单地撞死撒碧,而是为他选择了一个更为浪漫的死法,完全配得上他对十七年前的那个妹妹做的事(其实诅咒武装者和别人一样,根本不知道撒碧对始祖做错了什么,也可能错根本不在这男孩)。经她升级的诅咒在得知目标上车后,根本不理会他设定的目的地,而是指挥出租车一路狂开,从太原一直开到张家口。现在,从那里再向前已经是一片沙漠了,车就停在沙漠深处,并切断与外界的一切通信联系(这时诅咒已经侵入车内电脑,不需要网络了)。这辆出租车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小。如果偶尔有人或车靠近,它就会立刻躲到沙漠的另一处。无论过去多长时间,车门从内部是绝对打不开的。这样,如果在冬天,撒碧将被冻死;如果在夏天,撒碧将被热死;如果在春秋,撒碧将被渴死、饿死。
就这样,诅咒3.0诞生了,这是真正的诅咒。
诅咒武装者是一名A.I.艺术家。这类艺术家是一族新新人类,他们喜欢通过操纵网络做出一些没有实际意义但具有美感(当然,这个时代的美感与十几年前不是一回事了)的行为艺术。比如,让全城的汽车同时鸣笛并奏出某种旋律,让大酒店的亮灯窗口组成某个图形,等等。诅咒3.0就是一件这样的作品,不管能否实现其功能,它本身就是一件卓越的艺术品,因而在2026年上海现代艺术双年展上得到了好评。虽然因其人身伤害内容被警方宣布为非法,但它仍在网上进一步流传开来,众多的A.I.艺术家加入了对这一作品的集体创作,诅咒3.0飞快进化,越来越多的功能被添加进来:
如果撒碧在家,煤气熏死他!这也比较容易,因为每家的厨房都由网络控制,这样户主就可以在外面遥控厨房做饭,这当然包括打开煤气的功能,而诅咒3.0可以使房间里的有害气体报警器失效。
如果撒碧在家,放火烧死他!很容易,包括煤气在内,家里有很多可以点燃的东西,如摩丝、发胶什么的,都联在网上(可通过网络由专业发型师做头发),烟火报警器和灭火器当然也可以失效。
如果撒碧洗澡,放开水烫死他!如上,很容易。
如果撒碧去医院看病,开药毒死他!这个稍有些复杂。给目标开特定的药是很容易的,因为现在医院的药房全部是自动取药,且药库系统都联网,关键是药品的包装问题,撒碧不是SB,要让他拿到药后愿意吃才行,而要做到这一点,诅咒3.0就得从制药厂的生产包装和销售环节入手。要让一盒表里不一的药只卖给目标,真的有些复杂,但能做到,而且对于A.I.艺术来说,越复杂,作品的观赏价值就越高。
如果撒碧坐飞机,摔死他!这不容易,比出租车操作难多了,因为被诅咒的只有撒碧一人,诅咒3.0不能杀死其他人,而撒碧大概没有专机,所以摔死他是不可能的。但可以这样:目标所乘的飞机突然在高空舱内失压(用开舱门或别的什么办法),在所有乘客都戴上的氧气面罩中,只有撒碧的面罩没有氧气。
如果撒碧吃饭,噎死他!这个看似荒唐,其实十分简单。现代社会的超快节奏催生了超快餐食品,就是一粒小小的药丸,名叫“工作丸”。工作丸密度很大,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像一颗子弹头,服下去后会在胃中膨化,类似于以前的压缩饼干。在生产过程中,工作丸的膨化速度是可以控制的。诅咒3.0可以用与生产毒药类似的方式在生产过程中做手脚,生产出一粒超快速膨化的工作丸,再控制销售过程,专卖给撒碧。他在进工作餐时,喝水把工作丸送下去,结果小丸在嗓子眼里膨化。
……
但诅咒3.0从来没有找到目标,也没有杀死过任何人。早在诅咒1.0诞生时,撒碧受到了不小的骚扰,还有媒体记者因此采访过他,使他不得不改了名,甚至连姓也改了。姓撒的人本来就很少,加上其谐音不雅,所以在这座城市里面没有重名。同时,病毒中记录的撒碧的工作单位和住址仍是他十几年前所上的大学,使得定位他更不可能。诅咒也曾试图进入公安厅电脑追溯目标的改名记录,但没有成功。所以在诅咒3.0诞生以后的四年中,它仍然只是一件A.I.艺术品。
但诅咒通配者出现了,他们是大刘和大角。
通配符是一个古老的概念,源自导师时代(这是对操作系统的上古时代——DOS操作系统时代的称呼)。最常见的通配符有“*”和“?”两种,用于泛指字符串中的一切字符。其中“?”指代单一字串,“*”指代的字符数量不限,也最常用。比如,刘*,指姓刘的所有人;山西*,指以山西打头的所有字串。而如果只有一个“*”,指代的则是一切。所以在导师时代,“del *.*”是一个邪恶的命令(del是删除命令,而DOS系统下的文件全名分为文件名和扩展名两部分,用“。”隔开)。在以后的操作系统演进中,通配符功能一直存在。只是系统进入图形界面后,人们很少使用命令行操作,一般人就渐渐把它淡忘了。但在包括诅咒3.0在内的各种软件中,它是可用的。
这天是中秋节,但明月在太原城的璀璨灯火中像个脏兮兮的烧饼。大刘、大角在五一广场的一条长椅子上坐下来,摆开他们下午从垃圾桶中翻出的五个半瓶酒、两袋半平遥牛肉、几乎一整袋晋祠驴肉和三粒工作丸,准备庆祝一番。天刚黑的时候,大刘还从一个垃圾桶中翻出一台破笔记本电脑。他声称自己能把它修好,否则这辈子的计算机工作就算是白干了。他蹲在长椅旁紧张地鼓捣起来,同时和大角意犹未尽地回味着下午救助站的援助。大刘热情地请大角把三粒工作丸都吃了,这样可为自己省下不少酒肉。但大角并不上当,一粒也没吃,只是喝酒吃肉。
电脑很快能用了,屏幕发出幽幽的蓝光。大角发现无线上网功能竟然也恢复了,就立刻抢过电脑,先上QQ——他的号已经不能用了——再查找九州网站、天空之城、豆瓣、水木清华、大江东去……但那些链接都早已失效。大角最后扔下电脑,长叹一声:“唉——昔人已乘黄鹤去。”
大刘拿过半瓶酒喝起来。他看了看屏幕:“此地连黄鹤楼也没留下。”
然后大刘便细细查看电脑中的东西,发现里面安装了大量黑客工具和病毒样本,这可能是一台黑客的本本,也许是在逃避A.I.警察的追捕时匆忙扔到垃圾桶中的。他顺手打开桌面上的一个文件,是一个已经反编译出来的C程序。他认出了,这正是诅咒3.0!他随意翻阅着代码,回忆着自己编写“电子诗人”的时光。酒劲儿上来时,他翻到了目标识别参数那部分。
大角在一边喋喋不休地回忆着当年峥嵘的科幻岁月,大刘很快也受到感染,推开本本,一同回忆起来。想当年,自己那上帝视角的充满阳刚之气的毁灭史诗曾引起多少男人的共鸣啊,曾让他们中的多少人心中充满万丈豪情!可现在,十五本,仅仅卖出十五本!他又灌下去一大口。那还是一瓶老白汾,这酒的味道在这个年代已经面目全非,有点儿像威士忌了,但酒精度一点儿没减。他开始恨男读者,进而恨所有的男人。他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屏幕上诅咒3.0的目标参数,说:“显拽的圆润木妖怪……胡东奇(现在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顺手把姓名由“撒碧”换成“*”,工作单位和住址也由“太原工业大学,××系,××专业,××宿舍楼,××寝室”换成了“*,*,*,*,*”,只有性别参数仍为“男”。
大角也处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感慨中。想当初,自己那色彩绚烂、意境悠远的美文如诗如梦,曾经迷倒多少MM,连自己也成为她们的偶像。可现在,看看旁边经过的那些妙龄MM,居然没一个人朝自己这边看一眼,太让人失落了!他扔出一个空酒瓶,喃喃道:“圆润木素胡东奇,雨润豆素?(男人不是好东西,女人就是?)”说着,把目标参数中的性别由“男”改成“女”。
大刘不干了,觉得这没女人什么事,自己那些粗陋的小说从来也不指望获得女读者的青睐,就又把性别参数改回“男”。大角再改成“女”。两人为惩罚自己那忘恩负义的读者群争执起来,太原也在成为寡妇城市和光棍城市的可能性之间摇摆不定。大刘、大角最后干脆抡起酒瓶打了起来,直到一名巡警制止了他们。两人摸着脑袋上的鼓包,达成了妥协,把目标的性别参数改成“*”,完成了诅咒3.0的通配。也许是因为打架的干扰,或由于已经烂醉,他们谁也没动“太原市”“山西省”“中国”这三个参数。这样,诅咒4.0诞生了。
太原被诅咒了。
新版诅咒诞生之际,立刻意识到了自己肩负的宏伟使命。由于这个目标太宏大了,诅咒4.0没有立刻行动,而是留下足够的时间让自己充分繁殖,以达到操作所需的足够数量,同时互相联系,慢慢形成一个统一行动的整体。行动的总原则是:对诅咒目标的清除首先从软性操作开始,然后过渡到硬操作,并逐步升级。
十小时后,晨曦初露时,操作开始。
软操作主要针对敏感的、神经脆弱的和冲动型的目标,特别是那些患有抑郁症和狂躁症的男女。在这个心理病和心理咨询泛滥的时代,诅咒4.0很容易找到这类人。在第一批操作中,三万名刚从医院完成检查的人被告知患有肝癌、胃癌、肺癌、脑癌、肠癌、淋巴癌、白血病,最多的是食道癌(本地区高发癌症),另有两万名刚验过血的人被告知HIV阳性。这些诊断并非简单伪造出来的,而是由诅咒4.0直接操纵B超、CT、核磁共振仪、血液化验仪等医疗检查设备得出的“真实”结果。即使去不同医院复查,结果也一样。这五万人中,大部分都选择了治疗,但有四百多人本来就活腻歪了,得知诊断结果后立刻一了百了,以后还陆续有做此选择的。随后,五万名敏感的、抑郁的或狂躁的男女都接到了配偶或情人的电话。男人听到他们的女人说:你看你那个熊样屁本事没有你还像个男人吗我已经和某某好了我们很和谐很幸福你去死吧。男人对他们的女人说:你已人老珠黄其实你当初就是恐龙我瞎了眼怎么看上你的现在我和某某在一起我们很和谐很幸福你去死吧。诅咒4.0编造的情敌大都是目标本来就最讨厌的人。这五万人中,大部分都通过直接找对方质问而消除了误会,但也有约百分之一的人选择了他杀和自杀,其中一部分把两者同时做了。还有另外一些软操作。比如,在已经势不两立、剑拔弩张的几大黑帮之间挑起大规模械斗,或把被判无期或有期徒刑的罪犯的判决书改成死刑并立即执行,等等。但总的来说,软操作效率很低,总共清除的目标只有几千人。不过诅咒4.0有正确的心态,知道大事情是从一点一滴做起的,不以恶小而不为,所有的手段一定要都试到。
在软操作中,诅咒4.0清除了自己最初的创造者。在创造诅咒后的岁月中,诅咒始祖一直对男人倍加提防,二十年来一直用最现代化的手段监视老公,几乎成为谍报专家。但她突然接到一向安分守己的老公的电话,致使心脏病突发,送医院后又被输入进一步加剧心肌梗死的药物,死于自己的诅咒下。
五天后,硬操作开始了。之前的软操作在城市中引发的超常的自杀和他杀率已经引起了高度恐慌,但诅咒4.0仍需避免被政府发现,所以硬操作的第一阶段进行得很隐蔽。首先,吃错药的病人数量急剧增加,这些药的包装都正常,但吃下去的大部分一剂致命。同时,吃饭噎死的人也大量出现,都是工作丸在嗓子眼儿膨化所致;还有少部分是撑死的,因为工作丸的压缩密度大大超标,那些食客掂着沉甸甸的小丸,还以为物超所值呢。
第一次大规模清除操作针对自来水系统展开。即使对于一切受控于网络人工智能的城市,把氰化物或芥子气加入自来水也是不可能的,所以诅咒4.0选择了两种无害的转基因细菌,它们混合后能产生毒性。这两种细菌并不是同时加入到自来水系统中,而是先加一种,待其基本排净后再加第二种。两种物质的混合其实是在人体内进行的,后一种细菌与残留在胃和血液中的前一种发生作用,生成毒性。如果这时仍不致命,那目标去医院取到的药物再与体内已有的两种细菌发生反应,做完最后的事。
这时,省公安厅和国家A.I.安全部已经定位了灾难的来源,针对诅咒4.0的专杀工具正在紧急研发中。于是,诅咒操作急剧加速和升级,由隐藏的暗流变为惊天动地的噩梦。
这天早晨的交通高峰时段,从城市的地下传来一连串沉闷的爆炸声,这是地铁相撞的声音。太原市的地铁建成较晚,设计时正值城市成为暴发户的时候,所以十分先进,磁悬浮在真空隧道中运行,以高速闻名,被称为“准时空门”,意思是从起点进去后很快就能从终点走出。因此它们的相撞也格外惨烈,地面因爆炸而隆起一座座冒出浓烟的小山包,像城市突然长出的恶疮。
这时,城市中的大部分汽车已被诅咒控制,成为进行诅咒操作最有力的工具。一时间,全城上百万辆汽车像做布朗运动的分子那样横冲直撞。但这种撞击并非杂乱无章,而是遵循着经过严密优化计算的规律和顺序,每辆车首先尽可能多地清除车外行走的目标。所以在混乱的初期,发生撞击的车辆并不多,每辆车都在追逐并冲撞行人。车与车之间密切配合,对行人围追堵截,并在空地和广场上形成包围圈,最大的包围圈在五一广场,几千辆汽车围成一圈向中心撞击,一下子就清除了上万个目标。当外面的行人几乎都被清除或躲入建筑物后,汽车开始撞向附近的建筑物,以清除车内的目标。这种撞击同样是经过精密组织的。对于人口密集的大型建筑物,车辆会集中撞击,后面冲来的车会蹿到前面已撞毁的车上面,就这样一层层堆起来。在市里最高建筑——三百层的煤交会大厦下面,车辆堆到十多层楼高,并疯狂燃烧着,像是要火化大厦的一圈柴堆。在大撞击的前夜,市里出现出租车集体排长队加油的奇观,所以撞击时它们的油箱都是满的。与此同时,从城市两个机场强行起飞的上百架民航飞机也纷纷在市区坠毁,像一堆巨型燃烧弹,加剧了火势。
政府发出紧急通告,宣布城市处于危机状态,呼吁人们待在家中。这个决定最初看来是正确的,因为与大型建筑相比,居民楼遭到的袭击并不严重,这是因为居民区的道路显然不像城市主要街道那么宽敞,大撞击开始后不久就堵塞了。但很快,诅咒4.0把每户人家都变成死亡陷阱——煤气和液化气全部开放,达到爆燃浓度后即点火引爆。一座座居民楼在爆炸中被火焰吞没,有的建筑甚至被整座炸飞。
政府的下一步措施是全城断电,但这时城市中已经没电了,诅咒4.0失去了作用,但它已经成功了。
整座城市陷入一片火海,火势迅速增大,其猛烈程度甚至产生了二战时期德累斯顿大轰炸的效应:城内的氧气被火焰耗尽,人即使逃离火区也难逃一死。
由于很少接触上网的东西,同其他盲流哥们儿一样,大刘和大角逃过了诅咒最初的操作。在后期操作开始后,他们凭着在城市中长期步行练就的技巧,以与其高龄不相称的灵活躲过了多次汽车冲撞,又凭着对市区道路的熟悉,在大火初期幸存下来。但情况很快变得愈加险恶。整座城市变成火海时,他们正在还算宽阔的大营盘十字路口中心。窒息的热浪开始笼罩一切,周围高层建筑中的火焰像巨型蜥蜴的长舌般舔过来。描写过无数次宇宙毁灭的大刘惊慌失措,而作品充满人文主义温情的大角却镇定自若。
大角拂须环视着周围的火海,用悠长的语调说:“早知毁灭如此壮观,当初何不写之?”
大刘两腿一软,坐到地上,“早知毁灭这么恐怖,当初写它真是吃饱撑的!唉,俺这个乌鸦嘴,这下可好……”
最后他们达成了一致见解:只有牵涉到自个儿的毁灭才是最刺激的毁灭。
这时,他们听到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像火海中的一块晶冰:“刘和角,快走!”循声望去,只见两匹快马如精灵般穿出火海,马上是SFK编辑部最漂亮的两个长发MM,她们把大刘、大角拉上马背,骏马在火海的间隙中闪电般穿行,飞越过一排排燃烧的汽车残骸。不一会儿,眼前豁然开阔,马已奔上汾河大桥。大刘和大角深吸着清凉的空气,抱着MM的纤腰,脸上感受着她们长发的轻拂,觉得这逃生之路真是太短了。
过了桥就基本进入安全地带,他们很快和SFK编辑部的其他人会合,骑上高头大马。这威武的马队向晋祠方向开去,吸引着路边步行逃生者惊羡的目光。大刘、大角和SFK的编辑都看到,幸存者的队伍中还有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这年代自行车也都由网络控制,诅咒早就把所有的自行车完全锁死了。骑车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他是撒碧。
由于早年被诅咒病毒骚扰,撒碧对网络产生了本能的恐惧和厌恶,在生活中尽可能地减少与网络的接触。比如,他骑的自行车就是一辆二十年前的老古董。他住的地方在汾河岸边,靠近城市边缘。在大撞击开始时,他就骑着这辆绝对没有上网的自行车逃了出来。其实,撒碧是这个时代少有的知足者,对自己艳遇不断的一生很满足,就算这时死了也毫无怨言。
马队和撒碧最后上了山,大家站在山顶呆呆地看着下面燃烧的城市。狂风呼啸,掠过周围的群山,从四面八方刮向中心的太原盆地,补充那里因热力而上升的空气。
距他们不远处,省政府和市政府的主要成员正在走下载着他们逃离火海的直升机。市长的口袋里还装着一份发言稿,那是为即将到来的城庆日准备的发言。确定太原城的诞生日期颇费了番周折,专家称,公元前497年,古晋阳城问世,历经春秋、战国至唐、五代等十数个朝代,太原一直是中国北方的军事重镇。从公元979年赵宋毁太原,新兴的太原又先后在宋、金、元、明、清等数朝中崛起,它不仅是军事重镇,而且发展成为著名的文化古城和商业都会。于是,政府提出了城庆口号:热烈庆祝太原建市两千五百年!现在,历经了二十五个世纪的城市正在火海中化为灰烬。
这时,携带的军用电台终于接通了中央,得知救援大军正在从全国四面八方赶来。但通信很快又中断了,只听到一片干扰声。一小时后接到报告,救援队伍已停止前进,空中的救援机群也已转向或返回。
省A.I.安全局的一名负责人打开笔记本电脑,上面显示着最新编译的诅咒5.0的代码。在目标参数中,“太原市”“山西省”“中国”已被换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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