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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风而逝的文字(50)
能流泪是幸福的(中篇)
就像长堤街两旁那些长满青苔的石头,改名字的念想在李小兰脑海里盘踞了很多年。好象是小学一年级吧,李小兰站在母亲房间里的穿衣镜前,对着镜子里的那个小泪人发誓,无论如何,要在适当的时候为自己改一个名字。可能是这个念想盘踞得太久了,以至于李小兰心里慢慢长出了一层绿茸茸的东西。
机会终于随着十六岁的生日来了。
那天吃罢午饭,母亲陈引弟少见地拎着一只菜篮子去了街东头的集贸市场。觉着已经是大人了的李小兰,贼一样慌张地抓起母亲忘在沙发上的钥匙,从母亲房间那个最隐秘的抽屉里翻出了户口本,然后迫不及待地跑到长堤街派出所去了。
派出所的户籍警是个相貌平平的女孩子,看样子比李小兰大不了几岁。李小兰跑进派出所大门的时候,户籍警正在玻璃隔板后面,虾米样弓着身子,聚精会神地对着手里的一只小面镜修整眉毛。户籍警其实已经二十四岁了,正在热恋之中。下班后,她的男朋友就要来接她了,男朋友和她约好吃罢晚饭就去县城看电影的。离下班还有两个半小时,户籍警的耳朵已然在留意外面过来过往的摩托车的响声了。很显然,李小兰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来得多么不合时宜。她走到玻璃隔板前,身子向前倾着,细声细气地“哎哎”了两声,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户籍警,用很奇怪的眼神盯着户籍警一根一根地拨着眉毛。
你没修过睫毛啊?户籍警扭过头来,脸像一块吸了水的瓷砖。
警察同志,李小兰做了个深呼吸,我想改名字行吗?
你叫我同志?户籍警有点儿忍俊不禁,声音就柔和了些,你的申请呢?
李小兰的嘴巴像缺氧的鱼翕合半天,却没吐出一个字。她只是想改个名字,却没想到改名字还要交什么申请。
写了申请再来!户籍警说,然后又忙着对付她的眉毛去了。
李小兰把脸颊贴着玻璃隔板,跟户籍警“姐姐长姐姐短”地说了半天好话,可户籍警却铁了心般置若罔闻。李小兰于是伤心地哭起来。她一个人坐在长堤街派出所大门旁边的长木椅上,开始只是嘤嘤地低头啜泣,后来就放开了,调门一上去,就有些收不住了,像唱歌一样荡气回肠。李小兰一个人在那里哭了足足有四十多分钟。就在户籍警意识到不大对劲儿准备出来劝阻她的时候,开完会的派出所所长已经大步走了进来。事情就这样出现了戏剧性的转机。派出所长严厉地批评了户籍警,并让李小兰第二天来补交一份书面更名申请。所长还向李小兰保证,只要新改的名字不违法,不管理由是不是充分,他都会亲自替李小兰实现这个愿望。
就这样,在十六岁这一年,这个叫李小兰的女孩子从长堤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叫“李蔷”的女孩子。我改了一个新名字,我现在叫李蔷了。凡是在路上遇到的熟人,她都会把这个信息告诉他们。很快,长堤街的人都开始叫她李蔷了。其中还包括那个户籍警。那天,李蔷到派出所去拿新户口本,户籍警用一种叹为观止的语气说,李蔷,你真是能哭!李蔷的脸顿时红一阵白一阵的。对不起对不起,李蔷慌慌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你要是故意——户籍警忽地瞪大了眼,那还了得?笑得眉毛都看不见了。
在街坊邻居看来,李蔷的眼睛简直就是两口井,永远潮潮润润的。走路的时候,离她近的人都能听到一串流水的声音。尤其令人称奇的是,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哭,既不需要事先听一段凄凉的音乐积累情绪,也不需要像演员那样借助眼药水的帮助。李蔷如果想哭了,只要眨巴眨巴两下眼睛,那眼睛就像两只被拧开的水笼头,泪水就会源源不断从眼里涌出来。那些晶亮亮的泪水,能在顷刻之间汇成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河。如果这时谁想劝她把泪收住,一定是自讨没趣了。的确,在李蔷想哭的时候,让她停止流泪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这一点,李蔷的母亲陈引弟深有体会。面对女儿那些没有由来的眼泪,作为母亲的她也是一筹莫展束手无策。陈引弟觉着好生奇怪,生她的时候她不哭,怎么现在这么能哭了呢?这其中的理儿她一直没琢磨透。
陈引弟记得,她是在梅雨时节生下李蔷的。
在那个细雨纷飞的夜晚,李蔷来到了她的长堤街。粉团一样的她被喜嗄婆(接生婆)抱着,不哭也不闹,小胳膊小腿也不动弹,安分得让喜嘎婆以为是个死婴,可把手指头伸到鼻翼下一试,小东西分明还在呼吸。于是喜嘎婆用力在那粉嫩的小屁股上拧掐出一片青紫,李蔷这才极不情愿地张开她的小嘴,用一声短促的啼哭宣告了她的诞生。喜嘎婆“啧啧啧”地咂巴着嘴,转身对床上的陈引弟说,这丫头命硬着呢!就这一句话,唬得陈引弟身上的汗毛根根竖起,她扭头瞥了一眼案台上丈夫的遗像,在心里说,死鬼,你这是要我的命呀!&
就在生女儿李蔷的头一个月,陈引弟的丈夫李大强死于一场车祸。
照算命先生的说法,李大强是命硬的陈引弟给克死的。陈引弟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命硬,居然又生了一个命硬的女儿。看来自己是要死在女儿的手上了。每次把李蔷抱在怀里喂奶,陈引弟嘴里总是反复不停地念叨,小冤家,你是来克我的么?你是来克我的么?说着说着,泪水就顺着她的脸颊滴落下来,落在李蔷脸上甚至嘴里,这时李蔷就会咯咯地笑——她的小嘴里,一半是母亲的泪水,一半是奶汁。
到三岁时,李蔷好哭、爱流泪的毛病就显现出来了。
三岁的李蔷,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姑娘。只是,她那仿佛永远含在眼眶里的两颗泪,使她看上去少了几分活泼,多了几分古怪。这个小姑娘的确太古怪了。比如,她看见一只蚂蚁拖着一颗饭粒在地上爬,会哭着蹲下身去问蚂蚁“你累不累呀”;还有,听说隔壁家的小花猫吃下中毒的老鼠死了,她也会哭着说“小花猫好可怜啊”……上了小学之后,小蝌蚪找不着妈妈了,卖火柴的小女孩冻死了,善良的农夫被毒蛇咬伤了,邱少云被烈火烧死了,董存瑞炸碉堡牺牲了……所有这些课本上的故事,都会让李蔷在课堂上不管不顾地哭个唏哩哗啦。每到这个时候,语文老师只好命令她离开教室,一个人在走廊里哭够了再进来。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李蔷就有一个“好哭婆”的外号。在每天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总会有一群鼻涕挂得老长的男同学随在李蔷身后,怪腔怪调地唱:好哭婆,打破锣,锣不响,去撒网,网破了,船沉了,好哭婆急哭了,泪水足足有九两!往往一遍还没唱完,人群里便会炸起一阵刺耳的哄笑,然后歌声又起:好哭婆,打破锣……在周而复始的歌声和不绝于耳的哄笑声中,李蔷就会夺路而逃。跑的时候,她总是高仰起头,结果就是被埋伏在脚下的绳子、石头或其他的东西绊倒——可李蔷又怎么能够不仰着头呢?——仰头,这几乎就是李蔷的标志性动作——如果不仰着头,她眼眶里的那些泪水会随时漾出来。
&“好哭婆”这个外号像影子一样随着李蔷,从小学一直到初中,甩不脱,砸不烂,像一根长在她身体里的刺。李蔷恨死那个给她起外号的家伙了。升上初一的那年,有一天李蔷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对姐姐李小梅说,如果我知道是谁给我起的外号,我一定要把他碎尸万段!完全是咬牙切齿的样子,像头小母狼似的。那时李小梅已经初中毕业了,已经开始在长堤街一带混了。当时李小梅就在心里想,如果妹妹要混的话,肯定比自己混得更好,她那么凶,肯定更容易混出名堂来。李小梅是不会让自己惟一的妹妹受委屈的。多大的事儿,李小梅安慰妹妹说,明天姐姐送你去上学。说来也奇怪,李小梅只送了妹妹一次,就没有人敢再招惹李蔷了。李蔷开始还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她很快就从一个同学那里知道了原因,李小梅是姑奶奶啊,姑奶奶的妹妹谁还敢惹啊。
丈夫李大强死后,陈引弟独自带着两个女儿生活。
李蔷上小学五年级的那年,受了长堤街居委会的照顾,陈引弟进了一家街道办的竹器厂做合同工,每月能拿到九十多块钱,基本上能顾过日常的开销了。这是陈引弟最难忘的一段快乐时光。要知道,居委会的照顾,不是每一个长堤街的居民都享受得到的。尤其是得到像自己这么好的照顾,更是一件让人容易红眼的事情。事实上,陈引弟也许永远也不会想到,其实她是自己照顾了自己。这个体弱多病的年轻女人,在丈夫惨死死之后,含辛茹苦地抚养亡夫的两个孩子,也从没有听说她和哪个男人有过暧昧的关系。你看看人家陈引弟……是的,在男人们立场高度一致的赞赏之下,陈引弟成了长堤街一带贤妻良母的典范,成了男人们教训自己老婆的最好教材。陈引弟并没有因此而遭到女人们的忌恨。长堤街的男人和女人,都在密切关注着寡妇陈引弟的一切信息。事实上,有不少女人还是佩服陈引弟的。倒不是佩服陈引弟的吃苦耐劳,吃苦耐劳算个什么呢,长堤街的女人个个都能吃苦耐劳。一个这么年轻就死了男人的女人,是怎么熬过那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的?关于寡妇陈引弟的私生活,长堤街的女人们睡觉时都会睁一只眼盯着呢。
李蔷升上初中以后,经常会在梦里看见父亲李大强。
梦里的父亲,瘦弱而儒雅,戴着一副与脸型不太相称的黑色塑料眼镜,看上去和遗像的样子有很大差别。每次在梦里和父亲会面,李蔷就会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哭声。这悲凉的哭声无形中冲淡了李蔷心里和父亲相聚的那份喜悦,为此她感到非常的不安,她不知道这个哭的人是谁,为什么总是在她和父亲会面的时哭,而且还哭得那么伤心。李蔷现在已经懂得一些事了,她觉得对于父亲的死,作为女儿自己应该是一个知情者。曾经有一段时间,李蔷对父亲的死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一次又一次地缠着母亲陈引弟,说一些好听的话逗她开心,就是想从母亲嘴里套出父亲的真正死因。可每一次,陈引弟不是闪烁其辞就是敷衍搪塞。其实,细心的李蔷已经注意到了,关于父亲的死因,母亲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不同的说法,有的只是细节上的出入,有的说法却自相矛盾,很难自圆其说。李蔷开始怀疑父亲的死可能另有隐情,而并非是母亲说的死于一场偶然的车祸了。
这种猜测,来自于一段已经模糊了的童年记忆。
李蔷记得很小的时候,曾经有一个胖叔叔,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在自己家里。每一次都是在她被梦里的大灰狼吓醒的深夜。被大灰狼吓醒了的李蔷就坐在床上嘤嘤地哭,这时她就会看见那个笑眯眯的胖叔叔,就以为这个胖叔叔是大灰狼变的,是来吃她的,于是她就更大声地哭。这时母亲就会过来,把几颗花花绿绿的糖果放在她的手心里,哄她,直到她重新进入梦乡……这种情况大约持续了多久,李蔷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上了小学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那个胖叔叔了。
有一段时间,李蔷私下里和姐姐李小梅交流过这些事情。
那时,李小梅已经在长堤街一带混出名堂来了。她是长堤街第一个敢把头发染成黄色的女孩子,后来又烫了一个更张扬的狮子头,而且是红色的,她一天到晚顶着一蓬耀眼的头发,嘴里叼一支烟,在长堤街的街头巷尾招摇过市。她是长堤街一带名气最大的女流氓,连太子帮的黑皮也不敢得罪她。可这个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女流氓,对自己的妹妹却是疼爱有加。每次在外面有了好吃好喝的东西,总是会记着给家里那个爱哭的妹妹留一份。
李蔷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姐姐比自己大四岁,懂事得早,对于过去的那些事情,肯定要比自己知道的多。在那段时间里,李蔷经常在半夜里钻到姐姐李小梅的被窝里,姐妹俩嘀嘀咕咕的,一说就是大半宿。她们的话题很多,李小梅从来不在妹妹面前说自己在外面混得如何如何。她们只说小时候的那些事,包括父亲的死,母亲为什么不肯改嫁等等。尤其是后一个问题,姐妹俩曾经假设了很多种答案,却又觉得这些答案都有点似是而非。
李蔷刚上高一的那年,李小梅和她那个不知道是第几任的男朋友去了广东。李蔷自此失去了一位最忠实也最可靠的倾听者。无处倾诉的苦闷像一根粗壮的铁链,从头到尾串起了李蔷的整个高中时代。在这三年里,李蔷郁闷得快要疯掉了。每天傍晚,她会一个人坐在那棵桂花树下发呆,直到天色彻底黑下来,直到母亲在屋里大声喊她吃饭,她才会慢腾腾地站起来,极不情愿地挪个地儿。高二那年中秋节的晚上,李蔷主动提出要和母亲陈引弟一起睡。那天晚上,母女俩不沾天不着地地扯了一阵闲话,李蔷忍不住又把心里的那个谜团抖了出来。妈,你怎么不改嫁呢?话一出口,李蔷就觉着问得有些露骨了。
你操这心干啥?陈引弟打了个呵欠,拍了拍李蔷的脸,睡吧睡吧。
李蔷不甘心,我记得有个胖叔叔——
胡说!陈引弟打断了她。隔了一会,叹了一口气,我是怕看错了人,你跟你姐姐遭罪呢。
这话像一根针,把李蔷的心扎出血了。这天夜里,她一直搂着母亲,任凭泪水从眼眶里往外涌,汇成流溪,汇成湖泊,汇成大海……是啊是啊,李蔷在梦里感叹着,母亲这辈子的确是太不容易了。第二天一早,陈引弟醒来后发现自己肩头的那块秋衣还是湿潮潮的。
第二年的夏天,李蔷参加了高考。
高考的那几天,李蔷的例假来了,弄得她浑身不自在。碰巧那几天母亲陈引弟也感冒了,每天都要去长堤街卫生所打点滴。考试的时候,李蔷总觉着眼前挂着个吊瓶,亮晶晶的药水儿在眼前不停地往下滴,像有个人站在自己面前哭……没等全部课目考完,李蔷就知道自己考砸了。
出乎李蔷预料的是,本地一所大学录取了她。
一天上午,邮局的投递员送录取通知书来了。投递员站在门外大声喊着李蔷的名字。正在堂屋里扫地的陈引弟听见了,抢先一步跑出来。投递员向她道了一声“恭喜”,颁奖一样,双手递上大红的通知书。陈引弟的两只手在衣服上蹭了半天,竟不敢去接,仿佛那是一块烧红了的铁板,或是一份催着她送礼金的请帖。紧跟着出来的李蔷,在母亲身后,把母亲蹭手间的神态瞅了个满眼。她接过通知书,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嗤啦”一声,那张录取通知书就被她撕成了两半。
疯了你?陈引弟叫了一声,想扑过去抢,已经来不及了。
李蔷一边撕边一流泪。这种大学又不分配,没什么意思。说着,手一扬,那些细细碎碎的纸片儿就飞了起来,飞到天上去了。像下着一场红色的雪。
高中毕业之后,李蔷像她的一颗泪水,哗哗地流入了社会。
以前读书的时候,时不时就会冒出度日如年的感觉。现在走上社会了,时间却哗哗地跑得飞快,一晃就大半年过去了。心态不同,对时间的感受也会不一样呀。李蔷感慨着,心想是自食其力的时候了。
那时,姐姐李小梅还在东莞打工。据说是在一家什么电子厂上班,每个月能寄三五百块钱回来。李蔷想,如果加上日常花销,姐姐的工资怎么也有六七百块钱吧。于是她就给李小梅写了一封信,说想去东莞打工。过了半个月,李小梅的信就飞到了李蔷手里。李小梅在信里对妹妹说,别来了,打工很辛苦,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在信的结尾,李小梅还提醒她说,你要是来了,妈一个人在家怎么办?李小梅的提醒让李蔷感到很愧疚。姐姐毕竟是姐姐,看事情想问题果然要周全一些。李蔷就掐断了出去打工的念想,一心一意留在长堤街找工作。
对于有生以来的第一份工作,李蔷是寄予了很高期望的。
从不打算上大学的那天起,关于就业的问题就始终盘在李蔷的脑海里。不上大学,干什么呢?想归想,李蔷也不是特别着急。自己之所以大半年了还没有工作,不是因为工作难找,而是轻易找到的工作往往不称心。李蔷觉得凭自己的相貌和能力,应聘到某个公司做文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她最苦恼的问题是,因为要留下来照顾母亲,她始终不能离开长堤街。然在长堤街一带,根本就没有李蔷想象中的那种可以穿着体面的衣裳去上班的公司。
在这段时间里,李蔷每天都要买一份晚报。在晚报的信息专刊上,每天都会有一整版的职业介绍信息。每次看到这些由小六号字排成的,蚂蚁样挤成一团的文字,李蔷会不以为然地笑,真有这么多单位需要用人,又有更多的人需要找工作吗?每天,李蔷会很耐心地将这些信息看一遍,希望能找到一份比较中意的信息,可结果总是令她失望。几乎所有的用人单位都要求应聘者具有本科学历。李蔷心里就有些愤愤不平了,难道在餐馆端盘子也要本科学历吗?这时候,李蔷就不再看信息了,就看晚报上的其它内容。这是一份以内容丰富而著称的晚报,通常会有四十多个版面,内容五花八门,战争、灾难、冤案、美容、娱乐、房产、体育以及考古什么的,你想看什么,它就能有什么。就凭着这份报纸,李蔷能够很轻易地打发掉大半天的时间。
有一天,这份报纸上登的一幅摄影作品吸引了李蔷。
这是一张黑白照片,背景是黄昏时分的菜市场,一个精瘦的老女人,佝偻着腰,一只手攥着一只空编织袋,另一只青筋暴突的手,抓着一把菜叶……看到这张照片,李蔷眼里又潮润起来——母亲的手,和这老女人的手是多么相似啊。就在这天,李蔷对于工作的渴望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迫切了。她知道,只要自己不是过于挑剔,找一份工作也不特别困难。果然,没过多久,李蔷就有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
李蔷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私人酒楼里打工。她每天都要从这家临街而建的酒楼门口经过。酒楼和办事处紧挨着,装修很豪华,一到饭口高峰,酒楼门口总是门庭若市,生意相当好。李蔷其实早就注意到了,在酒楼临街的那面橱窗上,一年到头都贴着一张“招聘服务员”的启事。以前她的目光是不屑于在那张纸上停留的,哪怕只停留一秒钟。可是有一天,李蔷却硬着头皮走进了这家酒楼。我是来应聘的,她说,递上事先准备好的应聘资料。
站在服务台里的男人,接了资料,一根粗肥的手指在上面划拉几下,看到李蔷的高中毕业证,就冲着李蔷一笑,长得像你这样,初中就可以了。那个男人说,行了。
就这样,李蔷成了这家酒楼的一名新员工。
为了拿到尽可能高的薪水,李蔷不仅做了传菜员,还在后堂里兼做杂工,专门负责餐具的清洗和消毒。这样,李蔷除了每天可以享受两顿免费的工作餐外,月薪可以达到六百块钱。这是一个让她比较满意的待遇。
做传菜员几乎不需要什么技巧,看了几次其他的传菜员传菜,李蔷就能做得比她们更好了。在后堂做杂工相对来说就要复杂些。每有一席食客离开,为了腾出位置接待新的客人,李蔷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去处理餐桌上的杯盘碗盏和残羹剩菜——其实也不完全是残羹剩菜,有些是客人们只象征性动了几筷子的菜,李蔷就必须留下来,送到后堂去,就成了员工们吃工作餐的菜。工作餐一般在饭口高峰过后,等食客们全部走光了,所有员工就集中在大堂里吃工作餐。李蔷虽然也在大堂,可她总是坐在一个角落里,一边吃饭一边流泪。李蔷不是觉得吃别人的剩菜是委屈了自己,而是她吃的时候常常会想起母亲。就是这些别人吃剩的菜,母亲可能从来就没有吃过,有的甚至连听也没听说过呀。曾经有那么几次,李蔷起了把剩菜偷一点回去让母亲尝尝的念想,可她不敢,又不好意思跟老板开口。这种事情怎么她好意思跟老板开口呢?到了夜里,员工们吃不完的剩菜,就要往泔水桶里倒了。在倒这些菜的时候,李蔷眼角总是眼光闪闪的。
转眼间,李蔷在酒楼做满了一个月。
到月底,她领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笔工资。六张喜气洋洋的百元钞票,像六只小绵羊,温驯地睡在她的口袋里。李蔷就想,上班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不仅仅可以自食其力,更重要的是她找到了时间的节奏。既不是度日如年,也不是光阴似箭,生活的节奏原本就是这样的呢。
几天后,一个不该有的念想,却把这美妙的节奏搅乱了。
那天傍晚,正是饭口高峰,李蔷在玫瑰厅,在确信包厢内没有别的人时,她迅速用保鲜膜装了几块甲鱼,准备带回家让母亲尝尝。然后,李蔷就收拾好杯盘碗盏去了后堂,若无其事地做着自己的事。洗碗的时候,有几滴洗涤液溅到李蔷的眼睛里了,泪水就流了出来。她赶紧抬起头,这时她看见了老板——那个胖男人笑眯眯地走了进来。怎么啦小李?老板问,是不是觉得洗碗受委屈了?
不、不是。李蔷慌慌地擦了擦眼睛,泪水却流得更欢了。我、我……李蔷都有些语无伦次了,李蔷说,我从小就爱流眼泪的。
有意思。老板笑了笑,走到离李蔷更近的位置,蹲下身,笑眉笑眼地说,小李啊,你知不知道每个包厢里都装了监视器?
李蔷顿时就傻了,隔了半晌才说,对不起老板。
没关系没关系,只要你听我的话——老板放慢了说话的速度,一只手搭在李蔷的乳房上,将来整个酒楼可能都是你的,明白吗?
你耍流氓!李蔷猛地跳起来,冲出了后堂。
第二天,李蔷就被老板给辞退了,理由是酒楼生意不好。这个理由显然太经不起推敲了——每天,李蔷身边都堆满了待洗的杯盘碗盏,每次,洗碗洗得李蔷腰酸背痛,工作量这么大,酒楼的生意会差到哪去呢?不做了也好。李蔷心里一阵苦笑,老板这是在报复自己呢。
这天,李蔷是哭着回到家里的。失去有生以来的第一份工作,李蔷又怎么能够不哭呢?到了家,她的两只眼睛还红肿着。对于女儿的泪水,母亲现在已经习以为常了。可一听李蔷说被辞退了,陈引弟就有些着急,你姐已经好几个月没寄钱回了。陈引弟说。
李蔷并没有听出母亲的言外之意,哭着哭着,她猛然“呀”了一声,真的呀,好久没有姐姐的音讯了。想起姐姐曾在一封信里留了一个广州的电话号码,李蔷就收了泪,翻箱倒柜地找了出来。是要打个电话问一问姐姐的情况了。打工其实挺不易的,李蔷想,尤其是姐一个人在外地。
第二天是个雨天,李蔷撑着伞出门给李小梅打电话。
出门之前,雨下得还不算大,一出门,李蔷就发现雨下得凶了,整个长堤街笼在一片扯天扯地的雨雾中。李蔷踮着脚尖走,小心翼翼地穿过一条不长的青石板路,就可以看到街口的那家杂货店了。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杂货店,既经营烟酒副食,还捎带卖些花花绿绿的报纸杂志,还是一个公共电话亭。老板是一个叫张志国的青年,高高瘦瘦的,听说是姐姐李小梅的小学同学,但李蔷从来没有问过李小梅,懒得费这份心思。不过,李蔷还是注意到了,这个张志国一年到头坐在他的杂货店里,几乎很少看到他出来走动。坐着,就没人会发现他的腿有毛病——是患小儿麻痹症的后遗症,是那种不需要拄拐杖的轻微残疾。&
李蔷很少在张志国这里买东西,她只是在这里给李小梅打电话。如果要买东西,李蔷宁可舍近求远跑到街东头的惠民超市去,那里的商品更多,挑选的余地更大一些。不过,也有几次例外。其中有一次是李蔷在酒楼做事的时候。有一天,李蔷下班回到家里,发现卫生巾用完了。李蔷就硬着头皮来张志国这里买。这个张志国对李蔷似乎颇有好感,一看到李蔷走过来,大老远就站起身冲她点头打招呼。等李蔷走到柜台跟前,又热情地问她要买什么。李蔷脸没说话,只是用手飞快地指了一下她用的那个牌子的卫生巾。张志国就明白了,随手拿了一只白塑料袋,稍顿了一下,又换成一只黑色的,这才把卫生巾放进去。当时李蔷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心想这个人好细心啊,用黑色的塑料袋,别人就很难看出里面装的是什么了。就是因为这个善解人意的细节,李蔷对张志国有了几分好感。不过,她是不会主动跟张志国说话的。听母亲说,张志国的父亲是个强奸犯。强奸犯的儿子,对李蔷来说是多么可怕啊。好感归好感,对张志国她始终怀有一份戒心。
在这个雨天的上午,李蔷就在张志国的杂货店里给李小梅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叽哩哇啦说着李蔷听不懂的广东话。
您好,李蔷用普通话很客气地说,麻烦帮我找一下李小梅。
李小梅?那个女人突然大声说了一句话,语速很快,李蔷虽然没听懂,但从那女人说话的语气,她已经猜出这是一句骂人的话。
你怎么可以骂人呢?李蔷有些委屈。
她就是个贱P!那女人居然也操起普通话,你也是贱P!
李蔷握着话筒,泪如雨下了。她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难听的辱骂。
张志国在一旁提醒她,挂了电话你再哭吧,这样是要计费的。
不要你管!李蔷瞪了张志国一眼,还是握着话筒哭个不停。
张志国瞅了一眼计费器,夺过李蔷手里的话筒,自作主张地挂了。
李蔷瞪着张志国,心里正想着发脾气的话,却见张志国递了一片纸巾过来。李蔷就下意识地接了,拿纸巾抹脸上的泪痕。纸巾是维达牌的,又轻又薄的一片儿,绵绵软软的,一沾着李蔷饱满的泪水,立刻就成了一朵白白的棉花。张志国于是又递过来一片。李蔷又接了,很快又有一朵白棉花在她手里绽开来。张志国笑了笑,索性将手里的一包纸巾都递了过来,李蔷就拿出一片片的纸巾抹泪,顷刻间,地上就像一片白白的棉花地了。到后来,李蔷终于把泪抹干了,她付了电话费,拿起脚边的雨伞,走出几步,又转过身来,朝张志国点了一下头,说噢,谢谢你的纸巾。
不客气,张志国笑了笑,说,你哭的样子真好看。
哭也好看?不会吧?李蔷笑了,第一次听到别人这样夸自己。
我觉得——呃是,张志国说,好看。
是吗?李蔷又笑了,用了一种刨根问底的语气,到底是哭好看还是笑好看?这是存心想难为一下张志国了。
都好看!张志国说,很快又做了补充,笑的时候更好看!
李蔷就给了张志国一个怪怪的笑,走了。
回家的路上,雨下小了一些,李蔷在心里想,这个张志国,虽然是强奸犯的儿子,虽然是个残疾人,可看上去也不是特别招人厌。
连接三天,李蔷都在张志国那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换了人,可接电话的人都说没有听说过李小梅这个人。这下李蔷就有些慌了,恨不得把张志国的电话搬回家。姐姐,你到底去哪儿呢?李蔷决定写封信去问一下,可收信人的地址怎么写呢?李蔷简直烦透了。
好像有心灵感应似的,一个礼拜后,一天下午,投递员把李小梅的一封信送到了李蔷手里。李小梅在信里说,她已经跳槽到广州了,应聘到另外一家待遇更好的公司上班了。呀,原来虚惊一场,李蔷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又过了几天,李小梅的汇款单又飞回来了。这张汇款单,差点儿没把李蔷吓个半死。整整五万块,差不多就是过去几年姐姐寄回钱的总数了。姐姐怎么会一下子有这么多钱呢?李蔷又开始替李小梅担心了。
这时李小梅已经用上手机了,手机号也写回来了。李蔷就去张志国那打电话,她喜滋滋地拨着号码,心想这下可好了,只要打过去,就能直接和姐姐通话了,再也不用低三下四地央求别人找姐姐来接电话了,再也不受那女人的窝囊气了。正扬眉吐气着,电话通了。
姐——李蔷刚叫了一句,话音里就拖出了哭腔,你最近好不好?
你怎么还哭?李小梅说,多大了知道吗?
李蔷就不哭了,哽咽着问,姐,你哪来那么多钱?
李小梅说,我现在是厂里的出纳,月薪有两千多。
呀姐,李蔷羡慕地说,你真行!
什么行不行的,瞎混呗。隔了一会,李小梅又“哦”了一声,说对了,你那么爱哭,泪水那么多,这可能是一种病。
李蔷一惊,就问,是什么病呢?
我也是从一本杂志上看到的,好象是泪——李小梅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又说家里装部电话吧,有事就直接打电话,我现在很讨厌写信了。
果然,就在这次通话之后,李蔷再没有收到姐姐的信了。等李蔷家里装上电话之后,隔上十天半月,李小梅就会打电话回来,问一问家里的情况。接电话的时候,李蔷总是想着替姐姐节约电话费,总是长话短说,而李小梅也总是忘了告诉李蔷,爱流泪究竟是一种什么病。虽然李小梅不再写信回来了,但汇款单还是每月按时飞到李蔷手里,这让李蔷感到高兴,说明姐姐的工作非常稳定。每次收到汇款单,总是李蔷拿着去邮局去兑现金,回家再交给母亲陈引弟。每次兑钱的时候,李蔷就会心情沉重地想,不能老这样闲着了。不久,李蔷就有了自己的第二份工作。在长堤街电影院附近的胖嫂大排档做杂工。
说起来,李蔷能够得到这份工作,与张志国还有点关系。张志国很早就想请李蔷看一场电影,说过好多次了,可李蔷一直在拒绝。李蔷知道,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去看电影意味着什么。有一天下午,张志国早早把杂货店给关了,终于在傍晚候着了回家的李蔷。
张志国说,我今天诚心诚意地邀请你看电影。
对不起,我没兴趣。李蔷说。
你看我把店子都关了,一起去吧?张志国央求李蔷,又拿了话梅葡萄干口香糖往李蔷手里塞。
你这算什么?李蔷问,贿赂我?
不是不是。隔了一会,张志国说,不愿去就算了,我不想勉强你做你不喜欢做的事。
李蔷就点了一下头。李蔷说,看电影就是看电影,不代表什么啊。
你想代表什么呢?张志国笑了,笑得有几分狡黠。
什么也不代表。李蔷说。
李蔷在张志国店里给母亲陈引弟打电话,说碰到了几个高中同学,可能要闹一阵子,晚一点回家。挂了电话,李蔷就愣怔住了,看电影就看电影呗,为什么要向母亲撒谎呢?李蔷根本来不及仔细琢磨,就在张国志一连声的催促下,去了长堤街电影院。
电影是七半点钟开场的。是一部施瓦辛格的片子。李蔷不喜欢过于血腥的枪战片,兴致不是很高。她坐在黑暗里,吃话梅,吃葡萄干,吃口香糖,她一个人把带来的零食全吃光了,电影还没有结束。无所事事的李蔷就开始东瞅西望,一些乱七八糟的念想也开始从脑子里往外跳。她想到了张志国可能会有不安份的举动。比如,会趁着黑伸手过来,拉自己的手,甚至可能会摸自己的乳房,说不定还有更出格的举动。李蔷已经做好防御或者是抵抗的准备了。可是,从电影开映一直到散场,张志国的目光始终被荧幕给拴着,而他的双手,也是规规矩矩的一直搁在大腿上。李蔷的余光扫到张志国时,她在心里想,这人真是老实啊。
终于散场了。两个人走出电影院,张志国说要请李蔷吃饭。
李蔷看了看手表,已经快九点了,说什么也不同意吃这顿饭。可张志国态度坚决地要请,两人就僵在那儿了,像两棵树。
一个壮硕的中年妇女热情地冲过来,站在两人中间。
来来来,我替你们做个主,先生做东,请小姐宵夜。胖女人把一张肥脸笑成了一朵盛开的菊花,来来来,里边就坐,请请请……
张志国说,你看看,人家这么热情。
不光热情,手艺也行!胖女人夸张地挥了一下手中的炒勺。
李蔷被胖女人逗乐了。她这一笑,张志国心里就有了底。他生拉硬拽地把李蔷弄进了大排档。李蔷正想说话,冷不防又被张志国拉了一把,李蔷也就身不由己地坐下了。
张志国把菜单递给李蔷,说,喜欢吃什么,随便点。
李蔷说,随便。
不管张志国怎么说,李蔷坚决不肯点菜,张志国就只好硬着头皮自己点。清蒸武昌鱼,糖醋排骨,莴苣肉片,外加一份三鲜汤。你看行吗?张志国问。
行。李蔷说,随便吧。
张志国不安地看着李蔷,发现李蔷根本没看自己。她一直盯着那个忙着炒菜的胖女人。
张志国问,李蔷,想什么呢?
李蔷说,想发呆。
想发呆?张志国就呆掉了。这个李蔷真是让人难以琢磨。
其实,李蔷又怎么能跟他说真话呢?大排档里浓浓的油烟味儿在鼻子面前跑来跑去,让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家打工的酒楼,让她想起了已经失去的有生以来的第一份工作。感到有些郁闷。幸好,第一道菜很快上了来。张志国帮李蔷要了一听雪碧,自己要了一瓶啤酒,两个人就慢慢地吃着喝着。这顿饭吃了大约一个小时。李蔷注意到,在他们吃的时候,三五人一伙的男女食客,风一样来了一拨又一拨,有几拨人可能不耐烦等,又风一样走了。终于吃完了,张志国抢着去买单,李蔷就若有所思地坐着。等张志国埋完单,李蔷走到胖女人面前。
李蔷问,阿姨,你这儿要不要帮手?
是打算请一个的。胖女人打量着李蔷,怎么啦?
你看我行吗?李蔷说,我以前在酒楼做过的。
不会吧?胖女人笑了,耍我的啵?
我怎么会耍你?李蔷说,要不,我现在就开始吧。
如果你真的想,那……胖女人说,明天来,待遇好商量。
胖女人主动提到待遇,说明她已经同意了。李蔷就给了胖女人一个笑。然后,她就和张志国一起往回走。在送李蔷回家的路上,张志国的木头脑子终于开花了,终于想到要牵一牵李蔷的手了。李蔷也不拒绝,笑嘻嘻地任他牵着。张志国知道,是因为她找着事做了。
张志国就问,你真要去?
怎么?李蔷很敏感,不行吗?
张志国柔声问,能不能不去?
要你管?李蔷甩开张志国的手,你是我什么人啊?
张志国就不说话了,把李蔷送回了家。
第二天向晚,长堤街电影院附近的胖嫂大排档多了一张新面孔,她就是李蔷,现在是胖嫂大排档的一名杂工。
突然之间,李蔷开始变得忙碌起来。
她强迫自己白天呆在家里睡觉,为晚上储备精神。到向晚,就去胖嫂大排档上班。尽管只是月薪四百块钱的待遇,李蔷却做得很尽心。她觉得自己和马大嫂处得十分愉快。李蔷发现,这个与母亲年龄差不多的女人,更乐意自己叫她“马大嫂”,往往是李蔷叫一句“马大嫂”,她就呼天抢地回一声“哎”——脸上的肉就笑得一颤一颤的。马大嫂又怎么会不喜欢这个手脚勤快的小姑娘呢?因为她的到来,胖嫂大排档的生意比从前好多了。
这年夏天,张志国的父亲回到了长堤街。
这个长堤街上最没出息的男人,曾经是长堤街中学最出色的美术老师,十四年前,风华正茂的美术老师做了一件令人发指的事情:诱奸了自己的两名女学生并导致其中一人怀孕,因而获刑十四年。这桩丑闻在当年白纸黑字地上了报纸,那段时间,长堤街中学名声扫地,学校的老师走在大街上都不敢抬头,生怕迎面飞来的唾沫星子溅到脸上。张志国的母亲在丈夫出事后,一刻也没犹豫,改嫁给一个外地人去了异地。张志国却不肯跟母亲背井离乡,留在长堤街跟着姑妈过。
十四年后,这个臭名昭著的人刑满释放了。他一回来,他就被儿子投进了另一座监狱:杂货店。
把父亲囚在杂货店里,张志国就获得了最大的自由。除了进货,店子的事情基本上不需要他再操心了。这样,张志国就把时间全部用来追求李蔷。每天晚上,去胖嫂大排档找李蔷,白天就直接去李蔷家。他会变戏法似的,想出各种各样的借口去找李蔷,借针借线,借书借报,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把李蔷家可以借的东西全部借了一遍。后来,张志国就找不到借口了,索性不再找借口,直截了当对李蔷说,我喜欢你。
每次张志国来,就赖在李蔷家里不走。张志国已经把话挑明了,李蔷既不答应,也没有一口拒绝。李蔷心里想,先做一般的朋友吧。
倒是李蔷的母亲陈引弟,立场坚定态度鲜明地抵制着张志国。每次张志国来,陈引弟总是冷眼相对,支使李蔷做这做那,有意冷落张志国。可张志国毫不介意,人照样来,来了照样赖着不走。次数一多,陈引弟就开始不客气地轰张志国了。陈引弟觉着,这个强奸犯的儿子,怎么配做自己的女婿呢?即使不计较这个,自己的女婿也不该是张志国这样子的。撇开腿上的残疾不说,起码还要再高大强壮一些。
一天傍晚,女儿语气平静对她说,妈,我谈恋爱了。
陈引弟一惊,不会是那个强奸犯的儿子吧?
别说得这么难听,他不是强奸犯。
陈引弟说,可他是个跛子呀!
跛子怎么了?李蔷拧着眉说,跛子就不是人吗?
李蔷撂下陈引弟,去胖嫂大排档上班了。陈引弟在家里生了半天闷气,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女儿怎么会和那个张志国厮混在了一起?
当然,这事儿只有李蔷心里清楚。
那一次,她去煤气代办点取灌好的煤气罐,六十多斤煤气罐沉得像座山,压得她透不过气来。打张志国的杂货店经过时,李蔷已经精疲力尽。她把煤气从肩上卸下来,在杂货店的凉棚下歇脚。这时,张志国就一拐一拐地从店子里出来。我帮你吧。张志国说。
不用不用,李蔷说,我自己来。
可张志国已经抓住了煤气罐,两手一叫劲,煤气罐就上了肩,晃晃悠悠朝李蔷家走去。李蔷只好甩着发酸的手跟在后面,瞅着张志国的背影,李蔷就在心里想,怎么说,男人和女人还是有不同的,起码,男人的力气要比女人大得多。家里是该有个男人了。这个念想冒出来时,李蔷就红了脸,但她很快又告诉自己,这念想和张志国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张志国帮李蔷把煤气送回家,这时陈引弟在外面还没回。张志国就说学雷锋学到底,把煤气罐的皮管接上。李蔷说不用了。可张志国却自己把煤气罐拎到厨房去了。在往案板下放时,张志国的额头磕在案沿子上,磕出了一道长长的血印子,像一条爬着的蜈蚣。
李蔷倒了杯水出来,见张志国额上有血,就问,怎么了?
没事没事。张志国轻描淡写地说,磕案沿子上了。
你看你,李蔷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张志国咧着嘴嘿嘿地笑了起来。李蔷这话虽是责怪的语气,却把她心里的关切暴露了出来。看到张志国不停地笑,回过神的李蔷脸就蓦地一下红了,火一样烫了。李蔷找来一条创可贴,仔细地替张志国拭净血迹,又帮他贴创可贴。李蔷给张志国贴创可贴的时候,李蔷身上的香水味,很快就让张志国心猿意马情难自抑了,他壮着胆子箍住李蔷的腰……而李蔷呢,开始是拼命挣扎,过了一会,就由着张志国去抱去亲了。李蔷觉着,是一张创可贴把她和张志国粘在了一起。
爱情是具有惯性和方向感的。一旦上了轨道,就会顺着既定的方向前行。在这之后,李蔷和张志国的爱情,一路波澜不惊地向前滑行着。陈引弟曾经想了很多办法制止他们在一起。比如,在一定程度上限制李蔷的自由,或者拒绝张志国来家里,甚至她还去找了张志国的父亲,声色俱厉地要他管好自己儿子等等。面对陈引弟不加掩饰的反对,张志国当然不可能没有反应。他心里怨恨着陈引弟,又知道自己不能拿陈引弟怎么样。张志国于是就在李蔷身上打主意。张志国很清楚,只要李蔷死心塌地跟了自己,陈引弟再怎么反对也无济于事。怎么才能让李蔷死心塌地跟自己呢?张志国无师自通地想出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提前把李蔷办了。
每天凌晨,张志国都会骑车去胖嫂大排档接李蔷回家。一个雨夜里,张志国去胖嫂大排档接了李蔷回来,经过杂货店时,雨下得更大了,没休没止扯天扯地的。真是一场好雨呀,张志国喜滋滋地想着,把车开进了杂货店的凉棚里,然后掏出钥匙,把杂货店的门打开了。张志国说,先躲一会吧。李蔷看了一下雨,迟疑间,就被张志国拉了进去。一进去,张志国就把李蔷的腰箍住了,再也不肯撒手了。就在这天晚上,在张志国的杂货店里,在那张窄小的散发着怪味的床上,李蔷在泪水中迎接了自己的第一次。当张志国进入她的身体时,李蔷哭得很厉害,泪水就像外面的雨,奔腾汹涌,李蔷的哭泣不仅使那张不甚牢固的床摇摇欲散,也更加刺激了张志国。张志国在李蔷身上动作的时候,他看到了陈引弟那张懊丧不已的脸。事后,李蔷偎依在张志国怀里,像一根柔若无骨的藤。只是,当她的手无意间触到张志国的那条跛腿时,李蔷就泪如泉涌了。这个人就是我一生依靠的大树吗?咣!李蔷忽然感到有一块石头砸进了心里。
像四月的天气一样,李蔷和张志国的感情也在迅速升温。
沉浸在爱情中的张志国,有一天,在和李蔷亲吻时,被突然进来的父亲撞见。尽管父亲很快又缩了回去。等张志国再去吻李蔷时,李蔷却一把将他推开了。张志国踩着父亲的影子就追了出去。你回来做什么?张志国骂,你他妈的该坐一辈牢!
这一次,张志国把他憋在心里的愤怒一股脑地发泄出来了。在父亲出事后的十四年里,作为强奸犯的儿子,他遭受了太多的冷遇和白眼,张志国觉得,自己这十多年来所受到的歧视,已经足够把父亲对自己的养育之恩相抵消了。可是现在,这个家伙居然又来破坏自己的爱情,张志国又怎么能不愤怒呢?这天晚上,张志国和他父亲大吵了一架,吵得很凶,一直持续到深夜,吵得长堤街的耳朵一整夜都醒着。
张志国和他父亲的矛盾,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这让李蔷感到无所适从。她第一次听说张志国的父亲是强奸犯时,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鄙视和厌恶。可是,当她第一次看到的张志国的父亲时,这种鄙视和厌恶全都没有了。这个瘦小,猥琐,自卑,沉默寡言的男人,怎么可能是强奸犯呢?李蔷甚至对他有了一份怜悯。是啊,不管如何风华正茂的人,历经了十四年的牢狱生活,都会被塑造成这个样子的。李蔷就想,监狱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让李蔷惊讶的是,每次看到张志国的父亲,她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的父亲李大强,于是她常常会这样想,假如父亲还活着……&
李蔷二十岁生日那天,张志国对她说,我们结婚吧。
李蔷愣了一下,就点了一下头。
酝酿了很久,张志国和李蔷终于制定了一个结婚计划,但是,这个计划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变化给打乱了。姐姐李小梅在广州出事了。
这年秋天,李蔷和母亲陈引弟去了一趟广州。
李蔷这是第一次出远门,也是陈引弟第一次出远门。临行之前,母女俩都很紧张,几天都没睡好。事实上,李蔷原本打算让张志国也一起去,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事先她已经和张志国商量好了,张志国也答应去。陈引弟说什么也不同意。他一个跛子能照应我们什么呀,陈引弟一脸的不屑,说不定还要我们照应他呢。话既然说到这份上,李蔷就不再坚持了。到了广州,李蔷才知道,姐姐李小梅死了。
说来也简单。李小梅离开电子厂后,并非像她在电话里跟李蔷说的那样,在另一家公司当出纳——李小梅离开电子厂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她做了电子厂老板——一个有点小钱的有妇之夫的情妇。和老板挂上钩之后,李小梅就离开东莞,在广州石牌一间出租房里安心做着二奶,并在一年后替那个男人生了一个女儿。只是,好日子没过多久,男人的那个早已草木皆兵的老婆对丈夫进行跟踪,没费什么周折就跟到李小梅这里来了。两个为了各自幸福的女人,在出租房里大打出手。可这个身材弱小的女人,怎么可能在泼辣而凶悍的李小梅身上讨到半点便宜呢?李小梅三拳两脚将她打得鼻青脸肿,落荒而逃。这个怒气冲天的女人于是跑到劳动力市场去,花钱雇了两个虎背熊腰的四川民工,请他们去给李小梅一点颜色看看。结果,两个丝毫没有打手经验的民工,为了讨好这个出了大钱的女雇主,下手出奇地重,只几分钟的工夫,李小梅被他们打得气息奄奄,在送往医院的中途死了。
母女俩到了广州,有人在车站接站,有人负责替她们安排食宿,这使得李蔷觉着自己像个没事人样。只是,第二天,在殡仪馆里见到姐姐的遗体时,李蔷高超的哭技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她跌跌撞撞地扑在姐姐的遗体上,号啕大哭,哭声如同哀乐般抑扬顿挫,眼泪像泉水样绵绵不绝。好几次,李蔷都哭得晕了过去。李蔷的哭声无疑是极富感染力的,她哀婉悲戚的哭泣,让那个害得李小梅命丧异乡的有妇之夫无地自容。
李蔷和母亲在广州呆了十天。
离开广州前,那个有妇之夫告诉李蔷,凶手已经全部落网,包括他的老婆——那个雇人行凶的女人。李蔷就说想见一见姐姐的女儿,可这个念想却没有实现。那个男人只是在李蔷上火车之前塞给她一张侄女的照片。李蔷看着照片,泪水就不停地往外涌,照片上这个漂亮可爱的小女孩,就是姐姐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的证明,就是姐姐生命的延续呀。李蔷激动对那个男人说,我不要你的钱,你让我见一见我的侄女!可那个男人却钻进他的小车,飞一样跑了。李蔷和母亲陈引弟就这样回到了长堤街。一起回来的,还有李小梅的骨灰盒和部分遗物,以及十万块钱——这笔钱,是那个有妇之夫给死去的李小梅的赔偿,亲手交给李蔷的。李蔷怎么也没想到,以前只是发生在电视里的故事,竟然从荧屏里跳了出来,硬生生地闯进了自己的生活。她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甚至怀疑那些钱也是假的。
回到家里,陈引弟整天在床上以泪洗面。李蔷担心母亲,怕她一个人在家里出意外,就跟马大嫂请了半个月假,留在家里陪母亲。可陈引弟只要一看见李蔷,就会想到李小梅,就会放声痛哭。李蔷的泪水哪经得起这样的引诱呢?于是母女俩就抱在一起哭,一哭就是几个小时。到后来,总是陈引弟先抹了眼泪,然后轻言细语地去劝李蔷,劝她把泪收了。
李蔷无法面对一天到晚精神恍惚的母亲,无法面对这样一个死气沉沉的家。现在,家里就只剩下母亲和自己了。李蔷很清楚,这个家的担子从此就落在自己身上了。当然,也可以找一个人共同承担。这时,李蔷就想起了张志国。在这之后的一天,张志国来的时候,李蔷就告诉张志国,如果真想和自己结婚,就必须到她家当上门女婿。李蔷是流着眼泪说出这番话的。她原本以为张志国会很爽快地答应——至少,张志国应该不会当面拒绝自己。
张志国却呆了半晌,才冒出一句话,我受不了你妈。隔了一会,又说,还有你,成天眼泪哗哗的,我更受不了。
一听这话,李蔷的泪水就汇成了一条河。
在这之后的一天,李蔷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她在清理姐姐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红封皮的日记本。李小梅提到了父亲李大强的死——
最近几天,我老是梦见爸,他全身是血,要我替他报仇。爸,我知道你死得冤枉,我是很想替你报仇。可是,爸,我又怎么替你报仇呢?我根本就记不得那天晚上和你一起喝酒的那个男人的样子,也想不起他的名字。而另一个凶手,我怎又么能杀她呢?她也是我最亲的亲人呀!爸,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呢?……
看到这段文字,李蔷眼里的泪水和手中的笔记本,同时跌落在地上。
李小梅已经把一切讲得很清楚了,二十一年前,害死父亲李大强的凶手,就是母亲陈引弟和她的情夫。后来,李蔷就捧着那个日记本哭。在李蔷记忆里,姐姐李小梅从来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像她那种放荡不羁的性格的人,怎么可能会有写日记的习惯呢?唯一的解释就是——这是冥冥中的天意。是父亲不死的冤魂让姐姐这么写的。甚至,李蔷还想出了这样的细节:二十一年前的某个傍晚,也就是李蔷出生一个月前的某个傍晚,家里来了一个客人,这个人就是母亲的情夫——当然,他也许还是父亲的熟人,母亲做了几个菜,然后父亲李大强与母亲的情夫一起喝酒。那天,或者是父亲喝醉了,或者是父亲的酒里被放了安眠药,就在父亲醉得不省人事时,被母亲的情夫和母亲抬到了外面……最后的结果就是,父亲李大强死了——死于一场早有预谋的,并且伪装得天衣无缝的车祸。在长堤街,李大强好酒是出了名的,他喝醉之后被汽车轧死,在街坊邻居眼里几乎算不上什么新闻。
第二天一早,李蔷就出门了,她不想看见母亲。
张志国陪她去了一趟父亲李大强的墓地。李大强的墓就在长堤街后面的春山上。去了之后,李蔷就在父亲的墓碑前跪下了。爸,真是我想的那样吗?李蔷对着墓碑说。
墓碑无言。可李蔷听见山风说,是又怎么样呢?
山风在蹿进了李蔷的嗓子眼里,呜呜咽咽着。
后来,张志国拉着泪流满面的李蔷下山了。
这天晚上,李蔷就提前回到胖嫂大排档上班。凌晨时分,大排档收摊之后,张志国接了李蔷,他是打算让李蔷留在杂货店睡的,可李蔷坚持要回自己的家。张志国只好送她回去。家里居然还亮着灯,母亲陈引弟居然还没有睡,神情呆滞地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
一看见李蔷,陈引弟就说,你真是死鬼派来克我的呀!
李蔷一怔,感觉母亲的话里透着一股阴森森的气息。李蔷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逃似地跑进了自己的房间,又把门抵得死死的。第二天,直到天色大亮,李蔷才敢起床。她看见母亲睡在沙发上,手边搁着姐姐李小梅留下的那本红封面日记,并且被翻到有关李大强的那一页。
李蔷开始害怕回家了。每天凌晨,胖嫂大排档收摊之后,张志国接她回来,李蔷就会主动留宿在张志国的杂货店里。这显然是张志国所期盼的。虽然他觉着李这样做有些反常,可他并不想深究。有一天晚上,在杂货店里的那张床上,李蔷像一只蚯蚓,拼命朝张志国怀里拱。张志国就把李蔷搂得紧紧的,李蔷哭了起来,这是离她这只蚯蚓最近的土壤呀。
李蔷流着泪说,志国,我们结婚吧。
烦死了,好好的你哭什么呀?
&&&&&&&不管张志国怎么说好话,李蔷拒绝在张志国的杂货店里过夜了。
李蔷回到了家里。白天除了睡觉,没事的时候,她就躺在床上翻那些从广州带回来的杂志,内容都是关于美容化妆、医疗保健方面的。这些杂志都是姐姐生前看过的哩。看这些杂志的时候,李蔷能够感受到姐姐留下的指纹,就像看到姐姐还活着。
有一天,李蔷在杂志上读到了一篇文章,说泪腺其实是可以摘除的。显然,李小梅生前也注意到了这篇文章。李蔷看到,这一页已经被折了起来,而且重要的地方被红色的笔打上了记号。读完这篇文章,李蔷的泪水就涌出来了。她相信,这是姐姐在点化自己。
几天后,李蔷就去了本市最大的中心医院。
拿着号单走进眼科门诊的时候,诊室里散发出的药水味儿,让李蔷不由地紧了一下鼻子。一个戴眼镜的老医生端坐在桌子后面,哗啦哗啦地翻着一份报纸。看见李蔷进来,医生就放下了手里的报纸。请坐。医生很职业地微笑着,眼睛有什么问题吗?
李蔷说,我是来做泪腺摘除手术的。
摘除泪腺?医生笑着说,小姑娘你真会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是真的。李蔷认真地说,做这种手术要多少钱?
医生就收了笑,用审慎的目光打量着李蔷。看到这张清秀文静的脸上写着的果断,医生也变得严肃起来。在他的执业生涯中,眼前的这个女孩,是第一个主动要求摘除泪腺的患者。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医生问。
李蔷说,如果没有泪腺,我就不会流泪,就会变得坚强。
这一次医生笑得很真实。你知道摘除泪腺的后果吗?医生问。
李蔷怔怔地望着医生,眼睛里没有答案。
医生说,一个人如果摘除了泪腺,就会患‘干眼症’,人一旦患了干眼症,有时比流泪还难受,而且,做泪腺摘除手术,还会影响到眼角膜,最严重的后果是可能导致双眼失明。医生面色严峻地看着李蔷,顿了一会,又说,我跟你说这番话的意思就是,任何一个有职业道德的医生,是不会接受这种手术的。你明白吗?
李蔷空洞的眼里顿时闪过一丝恐慌。显然,她没有想到摘除泪腺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她就坐在医生对面,痛痛快快地哭。
&&&&&&&&等到李蔷哭够了,医生才说,你的泪腺确实很发达,可是不必做泪腺摘除手术。隔了一会,医生说,不过,我是建议你去看一下心理医生。
李蔷问,你的意思是,我的心理有问题?
医生说,我只是这样建议而已。
李蔷失望地离开了这家医院。李蔷并没有去看心理医生。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李蔷把市里的大医院跑了个遍。在这些医院的眼科门诊里,她一次又一次地向眼科医生们提出摘除泪腺的请求,结果都是毫无商量余地的拒绝,每一次拒绝,都会让李蔷泪如泉涌。改了名字还不能变得坚强呢?喜欢什么不好,为什么偏偏喜欢流泪呢?人为什么要有泪腺呢?李蔷真想自己把泪腺摘除了。
一个黄昏,李蔷去了城西的一家私人眼科诊所。这是她第二次来这里。接待她的还是那个男医生。他领着李蔷走进一间极为简陋的手术室。进去之后,医生用手指着一张手术台,要李蔷躺到手术台上去。李蔷像一只听话的小绵羊,躺到了冰凉的手术台上。然后,医生开始替李蔷做手术前的眼部检查。医生把手术台前面的灯打开了,强光刺得李蔷睁不开眼,但医生却扒开了她的眼睑,医生的身体是向前倾着的,李蔷感觉自己的乳房被医生的胳膊肘压着,压得生痛。可是,李蔷却咬着牙,没有吭声,到后来,胳膊肘变成了手指,它们快活地围着李蔷的乳头跳舞,李蔷几乎痛得想大声喊叫了,可她依然没有喊出声来,她一动不动地躺在手术台上,给了那只手充分的自由,李蔷想,只要以后不再流泪,这一点痛,这一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李蔷觉着自己正慢慢地变得坚强,她甚至对着医生笑了一下……后来,那手就变得很放肆了,它把李蔷的衣服剥开了,又把李蔷的乳罩扯断了,后来,与那只手相关的躯体,也开始变得放肆起来,它把李蔷当成了一匹马骑了上去,它挥舞着鞭子,让李蔷驮着它纵横驰骋。
李蔷在心里说,畜生,你快一点啊!
终于,医生把他想做的事做完了。他在李蔷面前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系上皮带,然后望着两眼含着无限期待的李蔷。
医生说,我检查过了,你不能做泪腺摘除。
为什么?李蔷惊讶地问。
医生笑着点燃一支烟,说,如果你要坚持,我也可以为你做,不过我不能保证今后你的眼睛不出问题。
李蔷反问,会出什么问题?
医生说,你的眼睛会瞎。
那你为什么对我——那样?怒火把李蔷眼里的泪水煮沸了。
医生说,是你引诱我的。
你卑鄙!你无耻!李蔷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男人在自己身上发泄了欲望,又用如此荒唐的理由来羞辱她。
别哭别哭,我当然会帮你的。医生从桌上拿起一小瓶药水,说,这个东西,可以帮你控制眼泪。医生拍了一拍李蔷的肩膀。
李蔷在那脸上甩了一耳光,跌跌撞撞地冲出手术室。
李蔷觉得,她和张志国的爱情,已经走到了尽头。
她态度强硬地拒绝张志国去接她。即使张志国去了,李蔷也决不上他的车。李蔷以少有的坚决语气说,张志国,我们完了!
可是,不管李蔷怎么发脾气,张志国每天照常准时准点去接她。去了之后,也不催,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等,等李蔷下了班,也不强求李蔷坐自己的车,只是缓缓地骑着摩托车,一路跟着李蔷,护送李蔷安全地回到自己的家里。这样持续了大约一个月。李蔷就明白了,张志国对自己还是有感情的,他只是不想看到母亲,不愿看到她的泪水罢了。
现在,李蔷越来越害怕单独和母亲陈引弟在一起了。陈引弟经常独自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盯着屋里的某个角落发呆。像一幅冷色调的油画。显然,这样的画在李蔷看来不是赏心悦目的,她常常会觉着有一股阴森森的气息扑面而来。而且,一看到李蔷,陈引弟就冲到李蔷跟前,用力捉住李蔷的肩膀或者一条胳膊——这种举动通常出其不意的,李蔷常常会被吓一大跳,她会惊慌地望着母亲,而这时,母亲陈引弟就会冲着她做出似哭似笑的怪相,而且,她总是重复说着一句话:你是死鬼派来克我的?每到这个时候,李蔷就会哭叫着跑开,跑进自己的房间,她害怕母亲会破门而入,就把门关得死死的,我是你女儿,我怎么会克你呢?李蔷冲着客厅大声地喊。这时,客厅里会传来陈引弟的笑声,那种阴森森的笑,会产生不绝于耳的回音,会让毛骨悚然的李蔷整夜睡不着觉。李蔷觉着,母亲开始为父亲的死付出她的代价了。
在这个睡不着觉的家里,让李蔷感到恐惧,她想到了逃走,可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后来,李蔷就想到了一个办法:结婚。
有一天,张志国来了,穿得喜气洋洋的。
张志国说,李蔷,我们结婚吧。
李蔷抬起头,目光栖在楼板的深处。
李蔷说,婚肯定是要结的,可我现在还没想好跟谁结婚。李蔷的头就那么一直抬着,根本就不看张志国。
你是不是有人了?张志国问。
不要你管。李蔷说,这是我的事。
&&&&&&&&张志国急了,说,我对你怎么样,你还不知道?
李蔷说,我只知道你烦我爱哭。
别这样行啵?张志国说,我真的喜欢你。
李蔷讥诮地说,不烦我的眼泪了?
张志国一笑,我怎么敢呢?
不是!李蔷说,当初你不是说烦吗?
张志国说,我那是说着玩的,现在,我想结婚了。
那你跟别人结去吧。李蔷说。
别耍小孩脾气,张志国凑到李蔷面前,我们都……那样了。
都哪样了?李蔷说,我不在乎!
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陈引弟的脑袋从门缝里探进来,看见张志国,居然张开嘴,像蛇吐信子样伸了一下舌头,笑了,然后又迅速把脑袋缩了回去。李蔷忽然就觉着,母亲变得越来越古怪了,像个诡异的幽灵。
张志国问,你妈怎么怪怪的?显然,张志国也有这种感觉。
李蔷说,要结婚可以,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张志国说,我当然答应,你说。
李蔷说,你必须入赘到我们家。
张志国呆了一下,问,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李蔷说,我要照顾我妈。
这个恐怕我爸不会同意。
我是让你入累赘,李蔷说,不是你爸。
张志国说,我、我没意见。
听出张志国有些言不由衷,李蔷就说,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考虑,七天之后,我再听你的答复。
那行。张志国说,我回去跟他商量商量。说完,逃似地跑了。
张志国走了,李蔷还沉浸在美好的憧憬里。是的,如果张志国入赘,对于这个家来说,无疑是一个理想而圆满的结果。后来,她走进客厅,发现母亲陈引弟在沙发上睡着了。李蔷盯着母亲的脸,惊讶地发现熟睡着的母亲竟然如此安详。要是母亲每天都这样,那该多好呀。李蔷这时就有点后悔了。为什么要等到七天呢?七天时间,对于迫切想得到结果的李蔷来说,显然是过于漫长了。
李蔷走到父亲和李小梅的遗像面前,久久地看着。
爸,姐,李蔷说,你们保佑我吧。
一颗颗泪水在眼里滚动着,然后跌落下来,李蔷听见它们落在地上的声音,像一粒粒玻璃球落在地上,清脆而空灵。
第二天,母亲陈引弟感冒了。上午,李蔷陪着母亲去长堤街卫生院室打点滴。
陈引弟一见医生拿着注射器走过来,吓得直往李蔷身后躲。陈引弟对医生说,你是要我命的吧?
李蔷就说,妈,医生怎么会要你的命呢?
不不不,陈引弟坚持说,他就是来要我命的!
不管李蔷怎么哄,陈引弟始终把手笼在袖管里,不让医生打针。
那就不打吧,医生无奈地说,开点药。
行,就开药吧。李蔷交了钱,跟医生去药房取药。
带你妈去大医院看看吧。医生点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递给李蔷一盒康必得。
李蔷接了药,追着医生问,你是说她精神有问题?
&&&&&&&&&医生顿了一下,说,这个不好讲,看了就知道了。
回到家里,服侍陈引弟喝完药,又看着她入睡,李蔷的心才稍稍平静下来。她想,明天吧,明天就带母亲去看医生。李蔷实在不忍心把生病的母亲丢在家里,后来,她拨通了马大嫂的手机。李蔷歉疚地说,对不起,我妈又病了。
马大嫂问,又想请假?
李蔷听出了马大嫂的反感,犹豫了一下,说是。
马大嫂说,我这里快忙死了!
我妈生病了……李蔷眼睛潮润了起来。
你要行孝,这我能理解。马大嫂说,可你也要理解我呀!
李蔷急忙说,理解,我理解。
马大嫂说,看来我不能再指望你。隔了一会,又说,你明天来吧,我把工资给你结了。说完,电话断了。
李蔷泪水哗哗地坐着,一忽儿看看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一忽儿瞅瞅床上睡得正香的陈引弟,左右为难的李蔷就想,为什么人总是要面临这么多的选择呢?黄昏时分,李蔷终于决定去马大嫂那里了。说良心话,马大嫂待自己不薄,自己怎么能辜负人家呢。李蔷就流着泪把药、水、还有吃的东西放在母亲床边的小木柜上。对不起,妈。李蔷说。出门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长堤街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喜欢过夜生活了。
&&&&&&&&即使是凌晨,仍然会有一拔拔的人来到长堤街电影院,坐在胖嫂大排档的简易塑料椅上,大呼小叫地要吃要喝,一吃就是几个小时。几乎每家大排档都有人满为患的时候。李蔷通常要等到客人走光之后,再帮马大嫂把摊子收了,直到凌晨四点多钟,她才可以回家。
现在,张志国已经不来接她了。因为李蔷已经再三声明,不要张志国来接。其实,从长堤街电影院到李蔷的家,一路灯光熠熠,和白天几乎没有区别,但是,一个人回家,李蔷心里还是有几分害怕的。空旷幽深的马路,以及那些游荡着的形迹可疑的人,总是会让李蔷产生一种不安全感。于是,李蔷特意去惠民超市买了一把锋利的小剪刀,放在随身的背包里。她想,即便防不了坏人,壮壮胆子也是好的。
李蔷抽空陪母亲去了一趟市里的大医院。
医生对李蔷说,你母亲患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
怎么会这样呢?难道真是父亲在向母亲报仇吗?李蔷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她心灰意冷,甚至想把胖嫂大排档的事给辞了。
已经第五天了,张志国那边一点回应也没有。
李蔷开始感觉心里有了一个洞,身体像只铁球一样直往下坠,可怎么也落不到洞的底部。李蔷的心随着身体虚起来,焦躁起来。每次下班后打张志国的杂货店经过,她总是埋着头,噙着泪,一溜小跑地过去。李蔷不想让张志国看出自己的不安,她也不朝杂货店里看,哪怕张志国从里面追出来,大声喊她,她也不会停下来。李蔷害怕张志国看见自己的泪水。渐渐地,李蔷就觉得是自己把自己逼进了一条胡同,能不能从胡同里走出去,她并不去敢想。第七天,李蔷只是想,幸福还是不幸,到第七天,一切结果就能见个分晓了。
七天的期限,终于到了。
第七天的下午,上班前,李蔷去了张志国的杂货店。
你拿出个决断吧。李蔷硬着声音说,我还要上班。
张志国的嘴巴张着,却没有发出声音。
长着一张嘴巴却不发出声音,在李蔷看来就是不同意了。怎么会这样呢?李蔷的心凉了一下,泪水就开始往外涌。起先,张志国并不理会李蔷,任由她哭。到后来,李蔷的哭声就渐渐显出号啕的迹象了。
哭哭哭!张志国说,我最烦的就是你哭!
李蔷更加委屈了,泪如泉涌。
张志国盯着李蔷,心烦意乱地说,要我到你家也行,但你必须保证今后不在我面前哭,我见不得这个!
李蔷仰着头问,只要我不哭,你就同意?
张志国咬牙切齿地说,只要你不哭,你说什么我都同意。
李蔷就很认真地问,是真话?
是。张志国说,可我不相信你能做到今后不哭。
我,李蔷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我能做得到的。
鬼才信!张志国笑了,你真能不哭?
这时一个男人跑过来,递上十块钱,说买烟。
张志国撂下李蔷,转身忙他的生意去了。
现在,李蔷站在张志国身后,脑海里回响着张志国的话。
你真能不哭?李蔷分明感受到了张志国这句话里面的蔑视,她盯着张志国,一个人要想不哭不流泪,那还不容易吗?她想着,忽然笑了起来。
等张志国做完他的生意,回头再看李蔷,李蔷的眼睛像两枚桃子,涌出了红色的泪,而她的手里,就握着那把用来给自己壮胆的剪刀。
你干什么呀?张志国的这一声叫喊,整个长堤街的人都听见了。
在二十一岁那年夏天,李蔷的眼睛瞎了。
这个用剪刀刺瞎自己双眼的女孩,成了长堤街一带家喻户晓的人物。好端端的,怎么就把自己的眼睛刺瞎了呢?对于长堤街的人来说,这真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是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谜。也就在这年的国庆节,张志国入赘到了李蔷家。他们的结合,就像李蔷刺瞎自己双眼一样,再一次成为长堤街的焦点事件。毫无疑问,在善良的长堤街人看来,老天爷将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寡妇、一个瞎子和一个跛子安排在一起生活,显然是过于残忍了,败坏了他仁慈的声名。&
李蔷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了,可她的泪水却更加充沛起来,哭技也日臻娴熟。在她和张志国结婚之后,长堤街的人经常听见他们的吵闹声,以及张志国的打骂声,打骂声过后,一定就是李蔷凄凉悲惨不绝于耳的哭声。长堤街的人就长叹一声,真是造了孽哟。
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节,张志国的父亲死了。
这个活得窝囊的人,死得也很窝囊。一天夜里,他在电影院附近的餐馆里喝醉了酒,倒在街旁一辆停着的汽车下睡着了。随后,酒足饭饱的司机开车之前,居然没有听到他的鼾声,只是在汽车发动之后,才听见车轮下蓦然发出的那一声惨叫……这是他这一生最响亮的一声喊叫。
张志国的父亲下葬那天,几乎没来什么人,街坊邻居一个也没有,来的只是十几个亲戚,当“起灵喽——”的喊声过后,现场一片寂静。显然,这些前来吊唁的亲戚还没有做好哭的心理准备——是啊是啊,谁愿意为一个活得这么窝囊死得也这么窝囊的人哭呢?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身为儿媳妇的李蔷,竟哭得伤心至极。她的哭声感染了所有的人,葬礼的效果就在李蔷的带动下出来了,出殡现场泪光一片,哭声震天,悲痛凄惨,意切情真,效果出奇的好。
其实,没有人知道,李蔷在哭的时候,脑子里出现的是自己的父亲李大强。她觉着,作为女儿,这辈子必须为自己的父亲哭一次。现在,她终于完成了这个心愿。就在张志国的父亲下葬的这天夜里,李蔷睡得很安稳,她看见了父亲李大强,父亲一脸兴奋的对她说,那狗日的向我忏悔来了!
半年之后,母亲陈引弟也死了。
陈引弟出殡的那天,一身缟服的李蔷被人一左一右地架着,披头散发地从长堤街上一路走过。她那发自内心的悲痛欲绝哭声,让许多人,包括与陈引弟曾有过矛盾的邻居,自发地走出家门,站在街边目送陈引弟远行,李蔷运用她的哭声,再一次感动了长堤街。
泪人一般的李蔷,给长堤街的老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牛太婆不止一次对她的子女们说,我死了,如果你们也能像她那样哭我,我这辈子就算没白养你们了。过了两个月,牛太婆驾鹤西去。她的儿子带着礼金和水果去了李蔷家,请李蔷去哭一场。哭过几场之后,李蔷就哭出名堂来了。每次哭的时候,李蔷心里就想,现在的人怎么连哭都不会了呢?到后来,凡是家中有人亡故了,出殡那天,就会花钱请李蔷来哭一场。就这样,请李蔷哭丧也就成了长堤街的惯例。哭丧成了职业,对于李蔷来说只是一个意外。而长堤街人眼里的意外就是,哭婆的日子慢慢好起来了。
每天上午,如果阳光很好,哭婆的丈夫就会搬出两把椅子,并排放在屋檐下的走廊里,然后两个人坐在一起晒太阳,轻言细语,有说有笑地聊着什么。如果是雨天,坐在走廊里的就是哭婆一个人,她神情安详,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幅悬挂在走廊上的肖像油画——当然,如果有一粒雨点飘进哭婆的眼里,那里面顿时就会鲜活起来,霎时间汹涌成一片沸腾的海。这时,哭婆李蔷就会仰起头,用一种异常惊讶的语气问,咦,你怎么也哭了?可惜没人知道她在跟谁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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