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合川一周天气预报天上每天的打炮声是什么,响了后就听见飞机的声音,太骇人了

日09:57&来源:《当代》&2018年2期&须一瓜
——所谓甜蜜点,指的是在击球的瞬间,球与杆面发生接触的最佳区域。如果击球的部位正好在甜蜜点,我们可以认为能量没有损失,打出的球会又直又远。反之,离 “甜蜜点”越远,能量损失就越大。
这是五月的、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初升不久的、红黄色的巨大月亮,透过佛光寺的十一层的舍利塔八角飞檐,照耀着山下的湿地公园。湿地公园占地两百多公顷,狭长如日本地图。靠海的那一段,为湿地公园前区;靠天枢山的佛光寺一带为后区。忽然被重视的湿地公园,前区开发得比较早,那里水域更充沛,有几个人文主题园区,黑天鹅湖、芦苇雕塑群、陶然美食长廊、书画休闲岛、古琴竹韵苑等等,节假日尤其人声鼎沸;后区则野气荒芜,沼泽与山石交错,山枯水瘦,游客稀疏,一派天然的原生态荒凉感。所以,在那个年度最大月亮之夜,前区游客灯火喧腾,后区依然是清幽月色统领江山寂静。
但还是有一些与众不同的赏月人选择那里。
一个女人把车子停在后区的一小片木麻黄林沙坡边。已经是汽车断头路了,但有一条石板小路,可以通往天枢山门。她下了车,轻车熟路地走向右侧的一条野草匍匐的草径,草径则通往海边的一条废旧短石坝,仿佛被弃小码头。石坝的两边,乱石交错红树林稀疏。她一直走到石坝的盲端,远方,能听到海潮哗哗,有点单调。她在一方废弃的石料堆边,铺下了一块旅行毯,悠然斜倚在旅行地毯上,不知怎么她手里就有一个苹果。咬苹果的沙沙声,呼应着前方海水的哗哗声。奇异的和谐感,让她笑起来。她打了一个电话:到哪了呀?——快点啊!月亮刚好被佛光宝塔的飞檐挂住了,你再不到,它就离开宝塔啦。
巨大的月亮,由砖红转为粉黄。砖红色的
时候,让女人觉得用一根别针,刺破它一下,它就会像没有煎熟的荷包蛋那样,流出浓稠的蛋黄般的月汁。她背靠石料堆,看着它由红转粉黄再转白,并在渐渐瓷白的过程中,又升高了宝塔两层。女人等候的人还没有到。这时,几个提着烧烤架、吉他和啤酒箱的青年男女,沿着废旧石坝,嘻嘻哈哈地也走到了石坝盲端。他们显然也看中了这个海天一色的最佳赏月点,看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显得集体懊丧。女人看出了他们想挤掉她的企图,说,我朋友马上就到。
三男两女互相张望着,收起烧烤架,怏怏离去。
走下短石坝,他们往西而去。这五个年轻男女,其中一个人,因为食堂饭卡不慎落地,低头寻找的时候,他看到有辆车开进后区,远光灯雪亮开道,车子停在了木麻黄林边。找到食堂卡的小伙子,赶到伙伴们身边还叨了一句:那女人的同伴来了。这些绝了念想的年轻人,把赏月地点改在了两方莲花塘中间的莲香拱桥。莲香拱桥的百年石缝里,青草劲生。拱桥前方,整个天枢山沐浴在月亮的光辉中。沿山形蜿蜒的寺庙黄泥外墙,在近乎白昼的月色下,新美如画。莲香拱桥的护栏两边,都是基本干涸的池塘,不过,等改造工程推进到这里,这些池塘会恢复水波荡漾,“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一个女孩很文艺地来了一句。一个小伙子马上接口,语调是苍茫压抑的鬼腔: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的。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是超级月亮,却一派鬼气蒸腾……
女孩子尖叫,夸张踢打用鬼腔变造《荷塘月色》的小伙子。
——月光响亮的白夜啊。另一个小伙子在用别的方式吸引女孩们关注。
这帮有情调的小文青,没有想到两天后,他们看到了全市爆炸性新闻,就是那个时间,那个地点,一对情人在那个石坝盲端被杀。啊,我们看到过那个女人!我们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车!凶杀就发生在我们身边——就在荷塘那一边!我们可能看到了凶手!年轻人兴奋大于惊恐,他们浮夸地讨论说,其实我们已经提前感受到煞气。那个晚上,那个时刻,绝对是不吉祥的。连女孩都发表意见,一个说,我就说那天晚上的月亮,像个血月亮;另一个女孩说,在西方,在中世纪,人们都相信满月使人精神错乱。疯子的英文单词Lunatic 就来源于拉丁文中的月亮Lunar呀。
当警察辗转找到他们取证的时候,他们说话就挤掉了水分和文艺腔。捡工厂食堂饭卡的人说,当时弯腰寻找中,感到身后,远远地有一辆SUV车停到木麻黄林边,雪亮的灯柱还晃到过他,但他没有注意有没有人下来,就追伙伴们走远了;而那个自称看到凶手的小伙子说,他下了莲花桥在僻静处撒尿的时候,看到一个穿自行车骑行服的青年,大步穿过木麻黄林。虽然月亮很亮,但是那人戴着骑行帽、围着骑行面巾,面巾上是黄色夜视镜,看不清脸。个子不高,动作敏捷。不过,他马上承认,湿地公园这条路上,骑行者一向比较多。也许他也是停车撒尿的。他补充说,他身形矫健,绝对是户外运动者。他不再吹牛说那个男人是凶手。
他的谨慎措辞,后来被小伙伴们认为是恰当的。果然,又过了三周多,五月下旬吧,媒体的长篇报道出来了《超级月亮下的超级嫉恨——一警察对出轨妻子及情人的残暴虐杀》,文章说,女人的丈夫,一个打黑警察,因为嫉恨,用角钢劈烂了幽会中的情敌脑袋,劈掉了妻子半张脸。两具尸体是在次日下午,被一个湿地施工队发现的。凶手对自己的犯罪行为及过程,已经供认不讳。
“那天的月亮,比平时亮百分之四十,也比平时的满月大百分之十五,但显然,那个年度最亮的月亮,照耀着人间的超级嫉恨”——文章的结束语这样说。
彭景甚至不知道那天晚上的月亮是年度最大的月亮。早在几天前,是有媒体在叨叨,年度最大最亮月亮来了。就像过去说的流星雨一样,他没有去注意是具体哪一天,这样自然也就模糊了好时光。妻子小鹿也没评说过一次超级
月亮,不然,他想,他会有印象的。午休前,小鹿打来电话,那也就是她的最后一个电话,她说,今晚要给一个孩子上课,在安延区哦,太远了,我干脆下班后,在外面随便吃点,直接去上课吧。彭景说,好,我也加班。小鹿说,那我叫我爸妈也不做你的饭了。彭景说,嗯,好。
但最终彭景也没有加班。本来约好要见面举报辛口村村长恶行的卖水暖夫妇,临了说有事不来了。举报人曾致电打黑办控诉,说辛口村两百亩盐场改造招投标是假的。他们去参投,被人莫名其妙打得耳骨爆裂、小便失禁,赶快逃离。后来村长中标,转包他人获得暴利,他们才知道村长是当地黑老大。线索转到了司阳公安分局。彭景所在的司阳扫黑大队,准备接待这对义愤夫妇。但是,他们临阵变卦了。举报人放警察鸽子,或证人反悔逃避,也是经常遇见的,更有甚者举报后又畏惧黑恶势力,出卖暗访查证的警察,害得调查便衣被揍得半死。这也是扫黑除恶工作推进艰难的原因之一。据报载,去年,本市“打黑办”受理举报电话近两千人次,接到举报信、接待举报一千多单,从中发现涉黑恶线索一百多条。对受害人而言,“黑恶”是他们生活的高度痛点。当然,也有情绪化的危言耸听。很多人一怒之下,举报信第一句赫然就是:某某某是黑社会!信马上就转到打黑除恶这一口了。一查,夸大其词、虚张声势,不过普通纠纷,无非是气愤不过,就来这么一句泄恨。所以,一激动,就说某某是黑社会,一冷静,就放警察鸽子,反正什么情况的发生,在彭景看来,都很自然。所以,卖水暖的夫妻爽约,他无所谓。既然妻子跟岳父母说了,不做他的饭,他便在分局食堂吃了晚餐,然后,换了便衣和跑步鞋,乘公交车到了云山路口,开始跑步。
云山路,沿着云山山脉,一直通往郊外,单程七八公里长,还有专用的红色塑胶跑道,沿途夹竹桃、三角梅绚烂,有一个地段则是茉莉香气馥郁。所以,时间充裕时,彭景就会在那里跑一个来回。十几公里跑下来,两小时不到。浑身湿透,精疲力竭而身心欣快。彭景是在跑步时蓦然发现今天的跑道特别明亮,进而发现超级月亮。整条云山路,能见度高得简直可以看书。回家后,估计岳父母没有去遛豆包,他就把院子里的豆包直接牵了出来。岳父母不喜欢狗,尤其是土狗。对女儿女婿度蜜月捡回的土狗豆包,非常不满。豆包还居然是空运回来的,在岳父母眼里,这简直是败家子所为。所以,岳父母退休到南方客居,对小鹿夫妇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豆包不能进屋!只能拴在院子里。这令彭景不快,但孝顺的小鹿给豆包买了一个尖顶木屋,说,我爸我妈在我们这的时候,豆包就暂住院子里吧。没想到,狗木屋那么贵,让老人又很生气。更没想到的是,小鹿父母退休后的第一二年,还是经常返回北方,天天念叨,北方这好那好,可是,渐渐地,他们回去的时间越来越少,不止冬天秋天在南方,甚至夏天春天也不太回去了。他们适应了潮乎乎、黏糊糊的南方。最后,稳定的南方生活开始了。对此,彭景几乎掩饰不住焦躁。岳母个性天真或喜欢天真,总是不敲门就直闯小夫妻卧室,少女一样嬉笑而入,仿佛不知天下有隐私,而且,她用这种纯真举动,告诉对方,你们肯定也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如此数次,彭景性意阑珊。此外,两人世界被彻底拉扯变形。本来居家过日子,观点看法不一致难免,但是,现在,小夫妻只要有分歧,立刻就变成三打一。彭景在背后厌恶地说,让你爹妈早点滚吧。小鹿说,如果你让我爸妈知道了你的卑鄙心思,你就别想我再跟你回东北看你爹妈!
让小夫妻一致生气的是小鹿父母对豆包的忽视与冷漠。这倒让他们夫妻同心。但彭景一旦表达,小鹿又会不顾原则地维护老人意见。这样下来,老人觉得豆包就是女婿执意不放手,十分可恶。
因为家不再如过去那么单纯宽松,也因为忙,彭景经常加班,早出晚归。他经常在单位吃饭,尽量避过日益主政的老人。如果避不了,在家,他几乎不跟他们说话。岳父母也不是迟钝的人,背后就跟女儿告状说,一天到晚不吭气,跟他说话,都是回答你一两个字:嗯。知道。好。行。不要。我们就是保姆,也要一点尊重吧。岳父说,不就是个中队长?这么骄傲要不得!老人家敢于生气,关键是他们明白,回燕小区,是他们女儿单位分的房子。这等于还是住在自己家,反过来,彭景倒有点像外人了。
当然,最凄惨的就是豆包。用小鹿的话说,
自己父母过来常住以后,豆包再也没有回屋住了。豆包并没有像小鹿预计的那样感化老人,相反,老人越来越明显地驱赶豆包,说,赶紧生个孩子!把不该养的送掉!遛狗也是问题。如果女儿女婿忙,请求老人带豆包走动一下,放掉狗屎狗尿——不能说遛,只能从卫生角度出发,不然院子里很臭。他们倒也愿意了。但一般是,豆包一拉掉屎尿,马上就被牵拽回院子。说起来,小区后的电台山走走,风景很不错的。但后来老人听本地人说电台山上1949年以前是个杀人刑场,老人家就坚决反对上山遛狗了,怕阴气重。所以,最多带豆包往农贸市场方向走走。自己不进电台山,女儿也不许去,尤其是晚上,女婿去了,最好在外面撒泡尿回来,必须把山上的邪气什么的祛掉,才能进屋。
在那个月亮又大又亮的白夜,彭景跑步完,没进屋,就到院子里解开豆包绳子。一人一狗,直接往小区后的电台山路走去。电台山下燕回小区的房子,是市青少年宫分的房改房,就在电台山脚下。电台山说是山,其实不高,只是一座曲折幽深的平顶山岗。上山的路,曲折如“乡”字,在仅可两车交会的小山道上,沿途绿荫错落,茂密高大的老芒果树,两边枝叶相拥成穹顶。沿着“乡”字形曲折至极的绿色隧道,一人一狗就在到了豁然山顶。山顶开阔寂静,一栋电信旧楼里,几盏加班的灯光昏然欲睡。该单位已经搬迁到新区办公大厦,剩下零星扫尾人员。这栋八十年代的平顶旧大楼,前面是一棵巨大的橡皮树,树下是一排停车场。大楼侧面是荷花鱼池和紫藤深覆的假山,一座仿木水泥亭子。沿着观风亭子边的小径,就通往大楼后面大片葳蕤的杂树林子,盆架子树、李子树、苦练子、小叶榕、石榴、不怎么结果的老芒果树、棕榈、旅人蕉、大叶榕树、印度紫檀。树林间血管似的幽微小径边,散落着一些永远有落叶和鸟粪的石桌石椅。看上去它们都很干净,坐下去,肯定满屁股灰。
月光如淡金色的天水,濯洗着明亮寂静的山岗。因为四下无人,被解开牵引绳的土狗豆包,在如水的月光中奔跑跳跃,反复冲锋到树木深处,追野猫惊山鼠不亦乐乎。彭景坐在仿木亭子前的小鱼池边,蛙鸣如鼓。池边半浸着几块石头,一块最平整的大石边,是一大蓬斜倚探水的三角梅,另一边是半人高的杜鹃花丛。遮挡性很强,每次彭景都喜欢坐在这里,或两脚踩地,仰躺在石头上,抽着烟,看着天,看着观风亭顶上厚厚的落叶,等着豆包在山岗疯跑几圈,再一起回家。
小池塘里,鱼儿不时在月光中跃出水面。
一瓣白色的杜鹃花瓣,无声地落下,飘入水面。
这个时候,妻子小鹿已经在超级月亮下,命归黄泉。
这是彭景在电台山最后一次遛狗。
彭景进门的时候,老家人已经睡了。他知道,老人生活很有规律,一般九点半就上床、早上四五点就起来了。一听到彭景进门的声音,岳母迎出来了,一直看着他的身后,说,你们没一起?
小鹿没回?
岳母说,打她电话,都没人接呢。
小鹿平时私授课,最晚十点就回来了。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彭景掏出电话。电话响一声就转短信了。他说,可能没电了,你先去睡。彭景洗澡前后,分别又打了四五个电话,都没有人接。他隐约不安了。可是没有寻找方向,不知道她今晚给哪个孩子上课。偷偷做家教,给孩子上长笛课,是工作之余的私活,同事不一定可问。彭景也不知道她现在手上还带着几个孩子,只知道,今晚上课的孩子,家在安延区,离回燕小区十多公里。夫妻俩只有一辆车,平时都是小鹿在开。没有车,又没有方向,而且夜已深,不便惊动她朋友同事,彭景只能在家干着急。大约凌晨一点四十,他打了110电话,询问安延区一带有没有车祸。对方说有两起车祸,但都不是小鹿开的那种红色海马。
也一直没有收到小鹿回电。结婚这七八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即使他们闹小别扭了,她懒得打电话,也会短信留言,告知去向什么的。彭景越来越不安,电视节目实在看不下去,电话在手里翻来翻去。有一次听到院子里豆包忽然叫起来,以为小鹿回来了,连忙开门出去,却什么人也没有。
早上七点一过,他开始给小鹿的朋友、同
学、同事联系。这些都是走动比较多的人,但是,无一例外,他们都不知道小鹿在哪里。到了单位,他找到市局情报资料部门,询问昨晚是否有出现不明尸体的情况,也没有。彭景给青少年宫小鹿办公室打了第三个电话,接电话的人说,小鹿还没有来上班,也没有请假。
彭景感到绝对出事了。 他借了车,直接到了青少年宫。办公室的人也热情地帮打了好几个找人电话,但都没有任何消息。自然也打听不到安延区上课孩子的家,但彭景还是模拟着小鹿下班去安延的线路,开了过去。毫无收获。这期间,他不断打她的电话,不通不通不通。家里的老人已经慌乱了,他们不断打彭景电话,因为没有结果,因为烦躁,彭景总是一句话,没找到!或者,别打了!找到我自然会说!就挂了电话。后来,岳母一打通,话未出,哭声就传来了。彭景直接扣了电话。他根本不愿意和他们说自己的焦虑,自己的苦寻,自己的担忧。甚至,老人家越着急,他就越讨厌。这个尚未做父亲的人,似乎还没有能力理解做父母的心。
这一夜比前一夜更加煎熬。彭景半夜十二点才到家,他没有去遛豆包,直接进了自己房间。岳父母也没有睡,一看到他,他们就急着要听他的想法。彭景把他们关在了自己卧室外,然后他听到了岳母嚎啕大哭的声音。彭景在里面使劲堵住耳朵,岳母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相反,他听到哭声的空隙,两老人在公开地谴责:没心没肺啊,出这么大的事,还照吃照睡,一点都不担心老婆死活,只顾自己睡个死啊!我们人生地不熟,不然我们早就去到处找人了……
彭景猛地打开门,门开得过于用力,打到墙又反弹欲关,他狠狠踢了一脚门:吵什么?!都去睡觉!
岳父呆怔了一下,岳母大声擤了一把鼻涕,直接甩在了地上,说,你倒好,你当然睡得着,我们可是一分钟都睡不着,小鹿到底在哪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岳父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说什么鬼话你!
——够了!都回屋!你们明天可以睡到自然醒,我还要上班!
岳父母互相看了一眼,公开交换眼神里的仇恨火焰。但是,他们也是第一次看到女婿这么放肆、这么恶狠狠地对他们说话,一时没有应对经验。女儿不在,这个家似乎马上就不像他们自己的家了。老人又焦急又愤怒,但还是交换着眼色,互相暗示着,回了自己房间。
日久见人心!
变死了这个人!
他们在屋子里也同样恶狠狠地咒骂着。
第二天,他们的女婿并没有按他自己说的那么正常上班,大约是下午三点多,他的领导、司阳分局有组织犯罪侦察大队长老谢过来问他吃中饭没有,他说没有。谢大说,走吧,我陪你到外面吃点面。彭景就和他一起离开办公室下楼,一到楼下,突然地,几个人扑上来就把他按住了。彭景莫名其妙,这不还在分局院子里吗,他挣扎着大喊:怎么回事?!要干什么?!他冲着谢大的身影喊,——谢大!妈的怎么回事啊?!
谢大已经上了车。按住彭景的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搜了他的身,然后把他推进了车里。彭景开始还怒吼了几声,发现大家死一样的沉默。他也不再吼叫了。他知道没用。同时他想,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什么误会解释不清呢。这个时候,他还没有想象力把自己和小鹿失踪联系起来。他很困惑恼火,但并不害怕。彭景到底还是判断错了,车子直接开进了市局刑侦支队大门。他看到重案组的老丁走过来,笑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泄气了,连带着脸上的笑容都很别扭。所有的人都不看彭景,熟悉的、不太熟悉的。一拨人没有表情地把彭景带进重案大队三楼的一个空办公室。两个小时都无人进来,彭景独自枯坐着,心里惦记着小鹿的情况。但手机已经被没收,他不知道是不是有好的消息已经传回来了。大约是暮色渐起的时间,门轻声一响,他扭头看见一个曾经和他工作配合过的支队重案队洪彦,吹了一声口哨,一瓶矿泉水就抛了进来。彭景接过的那一瞬间,门已掩上。洪彦青春帅气的脸,消失了。
早知道接下来会二十多天日夜不能睡觉,那么他在空办公室枯坐的时候,一定会设法让自己眯一会。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人,他知道
越艰难的情况,越要照顾好自己。后来那些生不如死的炼狱日子,让他痛悔独自在那空办公室的发呆枯坐,实在是天大的浪费。
大约是晚上七点多,彭景所在司阳分局局长老孟和市刑警支队副支队长何大头和重案大队的大队长老丁几个走了进来。洪彦也进来了,夹着讯问笔录本。两个年轻警察给他戴上了手铐。彭景觉得太过荒唐,就像看别人被铐上一样,迟钝地看着自己的手。老孟看了一眼自己的部下,不知道是对谁点头,他点着头,环顾着这间办公室,说,嗯,好好想,慢慢说。政策、流程、工作方式,你比谁都熟。这么熟了,彼此不要浪费时间。
我妻子回来没有?!
似乎有个年轻的警察发出轻笑。但因为无人同步反应,那鼻息似的笑声便戛然而止。屋子里却因为这个无人共鸣的笑,氛围古怪。老孟说,我还有个会。何大头没有表情地看着老孟出去,然后把眼光平移到彭景身上。彭景盯着他。彭景和他不算熟,但是,新入职的时候,听过他的两场培训课。何大头个性暴烈,语速极快,自负乐观,雷厉风行,都给新人留下不好惹的印象。
老丁看了一眼做笔录的洪彦说,开始吧。你先说说5月6日这一整天的经过。彭景说,有我妻子消息吗?依然是无人回应。彭景感觉到了什么,沉默了一会,他把自己从早上起床开始,直到晚上遛完狗回去,说了一遍。他说,我现在急着知道我妻子的情况。先把手机还我一下!
何大头拍了一下巴掌,赞许地吁了一口气:这表情到位。好。你把当日下班后的情况,再仔细说一遍。彭景皱着眉头,又说了一遍。
你妻子说晚上给人上课,你就说,你也要加班?
为什么又不加班了?
反映情况的群众不约了。
你妻子几点打电话,说晚上不回?
中午,大概一点左右。
群众爽约,是几点联系你的?
那是短信。我是午休起来看到的。
那短信时间,是比你妻子来电早,还是晚?
我没注意。我反正是午休起来看到的。
那短信比你妻子的电话早到。
你什么意思?
从时间上,你可以告诉妻子正常回家的。即使午休起来看到取消短信,你还是可以回家的。因为你不需要加班。但是,你没有回去。
不想回去。这很正常。我去跑步了。
有人看到你跑步吗,在你说的云山路?
也许有人看到我。
跑了多久?
来回十七点六公里,跑了两小时零四分。
记得很准哪。
春节后一直忙着加班,很久没跑长路段了。所以,特别看了时间。
几点到家的?
十一点左右。
你在分局食堂吃完晚饭是几点?
七点十分。
然后,你就去乘公交去了云山路口?
对——不,我还到办公室换了衣服,跑步鞋。还充了点电。手机快没电了。
充了多久?
二十多分钟吧。
那就是说,你七点半离开单位。
差不多吧。
好。何大头指了指手腕,听说你有个运动手环?能记录你的运动路程,时速,时间?
手环丢了。
这个能够证明你跑步时间与路程的手环——丢了?
难得有闲跑十几公里,居然手环丢了,没得记录了?——怎么丢的?
等想起来时,发现已经不在手腕上了。我妻子知道我丢了大半个月了。
嘿,你妻子!没错。她当然知道。
从司阳分局打车到湿地公园,半小时够了。是吧?
彭景盯着何大头,又转而瞪着老丁。凭职
业的本能,他确定小鹿出事了,而且他被何大头盯上了。湿地公园?但湿地公园不在安延区。彭景的迟钝、空洞、思虑、丝毫的表情变化,老刑警何大头都尽收眼底。
老丁把一个小塑料袋装的一颗银白色警服扣扔在桌上。
你警裤的后兜扣呢?怎么少了一颗?何大头问。
彭景说,我不知道。但谁都清楚,警裤纽扣质量差,很容易掉。
是啊,就你的掉现场了。
怎么就认定是我的?!
那好,根据现场的“嗅源”,警犬在七八件衣服里挑出了你的衣服。这又怎么解释?
是什么“嗅源”?
老丁把一个带有球形小陶器挂件的钥匙串放在桌上。隔着小塑封袋,彭景也认出,是他的家用钥匙。钥匙串上的球形小陶器,是小鹿外出旅行买的。彭景一眼就反应过来,小鹿又拿错钥匙串了。因为家里有老人,他经常不带家门钥匙。办公室的钥匙,都在包里。而小鹿每天带,是要在下班时去信报箱拿报纸信件。而拿错钥匙的错误,她经常犯。因为他俩进门都喜欢把钥匙串顺手放在鞋柜上,每串都是四把钥匙,又都有同款小陶器挂件,区别是,小鹿的小陶器上的绳子是暗红色的,陶器上写的是“惜福”“感恩”;彭景挂件绳子是暗蓝色的,陶器上面的字是:“知足”“常乐”。彭景知道麻烦大了。这是难以解释清楚的。
是啊,拿错了,是啊是啊,她拿错了。拿错了,还在现场掏包秀出来给情人看……
应该是作案人搜找钱财倒出来的……
当然,当然……何大头突然一脚把办公室转椅蹬到柜门边,椅子猛烈撞到柜门,又反弹回来。——够了!混蛋!都他妈的圈里人,自己人,玩虚的,太他妈无聊恶心!实话告诉你,谁摊上这个事,未必做得比你好。够了!给我痛快点!——下班以后的经过!
我说的是实话。
何大头一把揪起彭景的胸襟:这样有意思吗,小子?!
我想知道我妻子的死活!
何大头一把将彭景搡在椅子上。
湿地公园月圆夜杀人案,震惊全城。
人心惶惶,警方压力极大,专案组配置了精兵强将。所以,本地新闻第一次报道时,警方就同步透露了嫌疑人已经被控制,及时松弛了社会神经。三周后,关于案件侦破的长篇披露,就算是给了公众一个明确的交代。可以说,警方是不乐意后续报道再度惊扰社会公众的。但是,如果不说清楚,也就是媒体不发声,各种关于该案的信息也一直在沸沸扬扬地流传。有些个不负责任的外地媒体,道听途说,用外围材料,拼凑报道了一篇《都是月亮惹的祸》,以博人眼球的小报写法,尽情渲染警察杀人。真是警方哪里痛,它就在哪里下刀子。它突出强调的是,凶手是警察!也就是超级月亮下出轨女子的丈夫,是打黑警察。警察杀人,心狠手辣,读者也觉得理所当然了。
这种被动局面下,警方加大审讯力度,最后被迫召开了新闻发布会,邀请本地几家严肃媒体采访。案组负责人详细介绍了案件侦破经过,低调承认凶案嫌疑人是同道。一时,媒体沸腾。也许那天晚上的月亮,实在太大太亮了;也许,那对情人在死前太过浪漫, 而死法又太过惨烈;而嫌凶警察冲动杀人后,内疚不安,全面认罪伏法显得良心醒目。总之,各路记者的报道都显得很有激情。多家记者采写到,“嫌凶”出身科班、综合素质强、能力出众,在多起疑难案件中立下赫赫战功,曾获省优秀警察殊荣,不料一时冲动,自毁大好前程。总之,不论报纸、电视、电台的后续报道,都多角度地切入湿地公园杀人案,令人唏嘘感叹。
冲击波一直在持续。
市青少年宫每一间办公室的报纸,都被大家抢阅。教职员工们被小鹿老师家的报道惊骇到了,尤其是两名接待过上门寻找妻子的杀人犯的老师,她们后来再度回忆都非常后怕,说,当时,她们就感到这个男人像个杀过人的人。有一个老师说,她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气;也有老师对杀人的冲动表示同情和理解,毕竟是妻子有错在先啊。
类似的激烈议论,在政府最重要的隆启开发区管委会一间办公室里,也有这样的强烈效
应。靠里屋的第一办公桌上,位置空了。它的主人,就是湿地公园被杀案里的男主角。这个在大办公室里排名第一的主人,一头白发,却是个青年才俊,做事灵活,尤其善于协调各种力量,偏偏为人谦逊。大学出来,很快就成为市里重要领导秘书,领导意外猝死后,很快也有喜欢他的贵人接棒,把他送到了新开发区的重要岗位,管委会主任助理,一人之下,仕途依然稳当,显然,这是要接主任的班的,但小李很低调,虽然手眼通天,贵人如云,做事却非常勤勉,而且,坚决让大家叫他小李。隆启开发区里许多有仕途追求的同僚,对于他的不良暴死,虽心有戚戚,却也个个满腹复杂猜测。
小李暴死,感到天塌地陷的是龙庭村村委主任李天禄一家。
正要午休的李天禄,接到儿子李海狮打来的丧讯,一声惊吼,吓得客厅里卧着纳凉的两只德牧,站起来就避窜而去。但很快,它们听到了李天禄呛咳似的哭声。他不断地咳嗽,不断地呛咳,这个噩耗像一团乱麻,捅进了他的心窝。他不再有哭腔,可是,泪水直淌。他想问儿子一个究竟,可是,他发不出声音,一动声腔就呛咳。
儿子海狮吁了一口浊气,骂了一句粗话。很明显,如果今天是他被人劈死,父亲一定不会这么伤心。李海山是大伯李天福的小儿子,比李海狮小两岁,从小就聪慧过人,腿勤嘴甜人乖巧,哄得李氏宗亲男女老少都喜欢他,而且书读得特别好。当年李天福被村民打死,李天禄就把他当亲儿子抚养。李海山也最听天禄叔叔的话,不仅如此,这个侄儿,竟然比他自己的三个儿子(小儿子被火车撞死)都像他。李天禄现有四个子女,李宝秧(已嫁人)、李海狮、李海龙、李宝船,两男两女,全部遗传了他老婆的溜肩、牛眼、菜罩鼻子。反观侄儿李海山,和李天禄一样魁梧壮实,连一头麻灰头发,发旋、发量、前后发际线,都和李天禄相近。李氏少白头在龙庭村远近有名,儿子女儿尽管也是少年白发生,却都不如侄儿李海山,袭承了李天禄的白发威武。李海山就是顶着一头麻灰白发,意气风发地考进了西安交通大学少年班。学成归来的李海山没有辜负天禄叔叔期望,不过七八年功夫,不论白道黑道,似乎都知道有这么个不可小觑的白发才俊,而他的根,就在龙庭村。李天禄引以为傲,对外人常称我儿子。比如,就在月亮最大最圆的那个晚上,本来李天禄打球后是赴鸡肠岛打牌的,那是一个土豪们的私密赌场。海山一个电话,说,刚调来不久的副市长老林,想招待一个大台商,你要不要来陪一下?当然要,什么叫陪一下,不是去买单那么简单,是一个合理勾连,赏赐你一个亲近权力圈的微妙机会。这是信任。多少人做梦都没有这个机会,海山才有,他会不动声色地安置一切,非常隐秘自然,宾主尽欢,个个自在。人人有收获。
果然,新领导老林对李天禄感了兴趣,愿意多聊聊农村经济发展情况及周边多个配套项目开发情况。海山看起来和老林有很自在的兄弟情谊,还有三个菜没上,海山就直率说自己早有约,得先走一步了。李天禄那天,因为打球,没有带保镖司机。他把车子给了侄儿,海山还谦让了一下。李天禄说,等客人尽兴后,他会让司机开别的车来接他。
这就是李天禄和海山的最后一面。这个晚上,接触到亲切市领导的李天禄一夜难眠。李海山被人一记打烂后脑勺的时候,李天禄在床上辗转反侧浮想联翩,满脑子都是李氏家族金光耀眼的未来。这个开局,实在太诱人遐想了,过去,海山也有制造机会,让李天禄和职能部门的权势者相识,但是,层次相对较低。海山也一再告诉自己叔叔、堂兄弟们,资本原始积累已经完成了,要告别打打杀杀的低级模式,可以尝试正经大业了。是李海山引导叔叔,一边捐助老人院,一边不惜重金进了区政协;也是海山引导,让叔叔接触高尔夫球,开阔眼界,扩大平台。打炮与打高尔夫,毕竟是云泥之别的人生;海山还带叔叔堂哥们去佛光寺拜见过法师,给寺庙送好茶油米;也是他坚决请求叔叔,把手臂上年轻时的粗劣文身去掉,这点和从日本学艺归来的李宝船意见一致,但海山照样反对堂妹要给父亲在胸口新文“艺术龙”图案。宝船妹妹说这是她设计的家族标志、艺术家徽,是图腾。李海山根本不辩,一笑否决。李天禄就不文。宝船便给海狮、海龙手下的李氏青年们大文特文,倒也很有团队精神。李天禄知道,随着李海山关系的拓展纵深,他们家族会进入全新天
地。他还多么年轻啊。
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在阴沟里翻船!
那个中午,李天禄把桌面上能摔出响声的物件,统统摔在地上,李宝船刚从日本带回来的一套昂贵的江户杯子,被他用来砸烂了墙上的超大液晶电视屏。李天禄满腔悲愤,他愿意拿任何一个儿子跟李海山换命。这个念头,他一点也不觉得羞愧。他对李海山的陕西老婆更加怨恨。这个西北女子,嘴尖又霸道,一副克夫的狐狸脸。李天禄对侄儿,唯有这一点不满意,现在,李天禄相信,不娶这个西安狐狸脸,海山肯定不会在外面搞这些名堂。那么,海山就不会死。李天禄对海山老婆及十岁女儿,全部恨上了。
龙庭村很多村民却在窃喜难掩中。不是因为李海山的死,而是因为李天禄的悲伤。据说有十来个被村主任打过的村民,憋不住偷偷串门小联欢了。这个近千户人家的大村,上访告过李氏家族状的至少有两百多户,不安分的坏人刁民很多,不过,他们都没有赢。而李家马上就知道谁谁到哪个部门告了他什么,谁谁向哪个部门反映了他的情况,然后,村里连线所有人家的大喇叭,就会传来村主任警告与怒骂这些“鸡巴屌蛋”们:
喜欢告状是不是?去!尽管去告!中纪委、市纪委、茂田区纪委都来查过,国土局的人也来查过,能拿我怎么样?我不也没事?老子有的是钱,谁来查我我他妈轻松打发!钱怎么花,都比给你们这些鸡巴屌蛋强!多告几次,我还能多结识几个能人!——去告!赶紧去告!
有几个告状上瘾的刁民,被打断胳膊、腿之后,也慢慢老实安分下来。现在,有毅力告状的人越来越少了,妄议村主任家族的声音,也越来越隐蔽了。村委会的大喇叭里,强调安定团结,严禁拉帮结派,不许交头接耳、议论村是。甚至在结婚喜宴上,谁和谁在一起低声讲话多了,就可能被举报,自己也会紧张;几个喜欢闲嚼舌头的妇女,被大喇叭点名后,以“搬弄是非寻衅滋事”被村委严重警告,扣罚了三八节的礼物:一套浴巾和沐浴露;龙庭村还禁止没事胡乱串门。据说这是村里选举期间实行的新文明习俗,后来,慢慢就强制沿用下来。躲不起、打不过、告不赢、说不得,所以,龙庭村的村民,有点憋得慌。一听李天禄悲伤了,就有刁民忍不住开怀了。
当然,对全市更多的市民来说,这个冲击波,不过是饭后茶余一过性的刺激物。几天之后,他们就慢慢淡漠起这件白夜杀人案了。有人拿那张旧报纸包了单位新分的菠萝,有人拿它垫在屁股底下,坐在马路牙子上等人;在地下通道里,有个戴着棒球帽的女孩看到一个流浪汉,把那份报纸铺开,然后睡在上面。戴黑色棒球帽的女孩,一眼就认出那张报纸。她读过那份报道《超级月亮下的超级嫉恨》,里面有超级月亮挂在佛光寺舍利塔边的配图,看起来,塔和月亮,仿佛是一座巨大的表盘,固定下了那个凶杀时刻。棒球帽女孩身形俊逸,但脸色苍青,似乎不高兴。她大步流星地走过地下通道里的嘈杂人流,走过躺在那份报纸上的流浪汉。突然,她收了脚步,驻足谛听了一会,开始转身往回走。走回地下通道深处。她再度走过了睡在旧闻报纸上的流浪汉,停在他斜对面的一对老艺人跟前。
男的老艺人在弹吉他,音响震颤。他的个子很矮小,穿着敞怀的格子衬衫,里面是白色T恤,弹琴之势有超越年龄的青春洒脱,让他看起来很高大;女的老艺人起码有一米七五,她坐在一张酒吧转椅上,一头浓密灰发,扎着一根麻花辫。她的膝上是一个六角形的旧皮质手风琴。几个月前,也就是今年春节,大年初一的上午,女孩在城南庙门大街下的人行隧道里第一次见过他们。大年初一的清晨,呵气成雾,地下通道行人寥寥。男的老艺人似乎在修理他们的音箱,边修边用口哨在和女老艺人的琴声。打麻花辫的老太婆在拉琴,她闭着眼睛,坐在柱状麦克风前人琴合一,海浪拍崖、恍若无人地演奏着,莫名动人。是《贝加尔湖畔》。整个几乎无人的通道,构成了琴声极为美妙的回旋。深情感伤的旋律,统摄了通道所有空间。这对七十多岁的老人,怎么演奏这样的曲子呢。女孩感动而茫然地看着通道的两头,似乎希望有人和她分享这动人的琴声,但仅有几个穿着春节新衣、脸上是熬夜后赶路的匆忙过客。女孩在老艺人的小花钵里,放下了一百元钱。他们似乎没有注意到她,老人似乎都不睁开眼睛,不知道女老艺人是怎么知道男
老艺人调好了音箱,并拿起了吉他。他们默契地又开始了合奏,依然是《贝加尔湖畔》。
一曲终了,女孩默然离去。几步之后,女孩转身回喊:
嘿——新年快乐!
小个子的男老艺人睁开了眼睛,用吉他模拟人音,回她新年如意。女老艺人没有睁开眼睛,她谛听着女孩远去的脚步声。
之后,女孩再没看到这一对流浪老艺人。没想到,几个月后,在远离庙门大街人行道的中山公园西门,在市府大道的地下通道里,再次邂逅老人。刚才走得太急,行人视线遮挡,正好又是他们的演奏间隙,所以,她差点就错过了。女孩返回,是再度听到了让她熟悉的旋律。女孩重回老艺人跟前。男老艺人记忆惊人,一眼就认出了几个月前向他们问新年好的陌生女孩,所以,曲终他立刻用琴声再度问候新年如意。虽然,新年已经用旧了一半。女孩不由笑了。女孩往他们的小花钵里放了五十元钱,发现里面都是硬币。女孩语气有点抱不平,说,哈,这么少?
男老艺人非常得意:嘘——藏起来了。
女孩说,你们也喜欢这首歌?言下之意是:你们都这么老了呀。
你经常听我们演奏吗?女老艺人下巴指着她问。
嗯,是呀。每次都是它。女孩在夸大其词,但是老人并不揭穿她。女老艺人说,我们能演奏的歌曲太多了,不断地变换。也许,你来正好都赶上它了。
我喜欢赶上它。女孩的脸色比刚才好看多了,开始有了光。但她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原来你们并不是特别喜欢它才演奏的。
不不,老人异口同声地指着对方,他(她)喜欢。
女老艺人说,姑娘你过来。男老艺人对着女孩,指了一下自己闭目的眼睛。女孩确定了自己的猜疑,女老艺人是个瞎子。女孩走到她的跟前,老太太拿掉她的棒球帽,摸索着女孩的头、脸,胸和腰臀,最后是手。
往北走吧,姑娘,女老艺人说,不要再回头。南方配不上你的美。
女孩离去的时候,听到身后再度响起了《贝加尔湖畔》。
何大头厌恶彭景。在他看来,彭景的耍赖很低级,很丢警察的脸。何大头私下认为,这事带来的羞辱感,每个男人都能理解。但是,这种事,要么不做,要么你做得无懈可击。都已经被逮住了,身为警察,再这么死不认账,很无聊也很窝囊。何大头越来越恼火,但审讯的前十天,何大头都克制了自己的脾气,一直没有对彭景动粗,只是轮着审。直到押送彭景到法院,完成了CPS心理测试,也就是测谎测试。彭景没有通过。测试结论为:知情或参与了作案。也就是说,彭景撒谎。虽说测谎结论,不能作为刑案证据使用,但是,何大头对彭景的鄙视,由此到了极点。专案组的耐心也全部用完。
事实上,彭景的骨头,也不是专案组想象的那么硬,继续审讯一周后,彭景全部招供认罪。就是在彭景磕磕绊绊全面认罪的次日的下午,警方召开了媒体通气会。应对公众舆论,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作为警察,彭景知道审讯手段的厉害,更清楚自己的认罪是在饮鸩止渴,因为他并没有把握自己在庭审的时候,有翻案成功的机会。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肯定扛得住。但是,他对自己太自信了,想得也太简单乐观了。一度,他再次向何大头索要留置他的法律手续。何大头无比蔑视:你他妈不看过传唤证了?彭景说,传唤证最多只能留置我十二小时,你们却关我十二个昼夜,又拿不出其他法律手续,凭什么还要扣押我?
何大头笑:自己人,要什么法律手续?!
彭景知道自己完了。十来天的审讯,捕捉着东鳞西爪的信息碎片,彭景已经拼出了小鹿被杀案件的大致。他理解同事对他作案的推断方向,他自己都接不住这个球。只有他明白,他从未想过小鹿会给他戴绿帽子。婚姻跨过七年之痒,夫妻关系早已过了风吹草动的敏感期,甜的,不那么甜了,酸的,也不那么酸了。家庭已经进入平稳的、惯性运行的轨道,甚至可以无人机一样行进。猛然地,妻子出轨了,她翻车的动静如此之大,听上去,他们就是在野合中被杀。即使真凶被捕,妻子以这种方式昭告众人,践踏
婚姻,作为丈夫都是难以接受的,是的,这种羞辱感令人窒息,而他还摊到了最残酷的结局:他成了谋杀者。CPS尚未进行的时候,彭景就在心里对自己说,我通过不了。
5月6日,你是否跟踪了你妻子?
——没有。可他心里想的是,我当然要看看。
你是否杀了你妻子和那个男人?
——没有。可他心里想的是,我必须杀了他。
是不是你用角钢劈死了他们?
——不是。他心里闪过的念头是,角钢真他妈带劲啊。
你恨你妻子?
——不。可他心里想的是,她竟然如此欺骗我。
时间是弹性的,从业多年,彭景第一次感到审讯时间一刻长于百年。那是秒针都缓慢挪动的煎熬时光。彭景像死狗一样,瘫在办公室地上。
彭景说,给我一杯水吧。
老丁示意手下递过一杯水,但被何大头劈手抓过。何大头踢了踢彭景,示意他看水。说吧,说了喝水。
彭景绝望地垂下脑袋,不再看水。
既然……你们说,我妻子的现金、首饰,那男的劳力士表都不见了,会不会……只是偶发性的谋财害命?彭景声音虚弱。
这不就是你想引诱我们的侦破歪路吗?你以为我和你一样蠢吗?劫财?劫财有必要下手这么狠?你是用劫财小伎俩迷惑办案人员,我告诉你,这恰恰证明你急着掩饰你的泄恨动机!
彭景看到老丁手上又有一杯水。他觉得极度的渴快要摧毁他了,这一杯水恐怕要收了他。他咬紧牙关。
我问你,老丁说,妻子跟人私通,你恨不恨?
彭景闭眼,算是点头。
用这种方式,被你看见,你恨不恨?!
彭景闭眼点头。
这就对了。你恨,你刻骨仇恨。只有满腔仇恨的人,才会这样出手,把情敌脑子打烂,把妻子打掉半个脸。
彭景猛地睁开眼睛。小鹿被打掉半个脸?!这个信息,刺激到了彭景。原来说的角钢劈死他们的说法,比较抽象。这么具体地说,被劈掉半个脸,彭景很惊异。这个爱美的女人,没了半个脸怎么走啊。忽然地,彭景心里泛起了轻微复杂的怜悯与痛惜。
浪费我们的时间,对一般人来说,是求生策略,而你这么干,面对兄弟们,就是不地道了!测谎你通不过,不在场证明你搞不出,耍赖你又编不圆。所以,还是痛快了断吧。老丁似乎再要给彭景水杯,但又担心何大头的阻挡而叹息不前。他说,兄弟,何大头说得对,你的自尊心、你的感情、你的举动,其实所有男人也都能理解。
彭景叹气:我是恨,我的确愤怒。我也许真会杀了他们!但是,我确实不知情。我根本来不及生气杀人,他们已经没了……
何大头一拍桌子:你他妈是不是警察?老婆这样了,你会一无所知?
我很忙,也信任她。
屁话!一个有私情的女人,居然能瞒过警察丈夫。你还他妈的是个不赖的刑警——你到底还想玩我们多久?!
彭景没有声音。
两个月前,你为什么和妻子吵架?
不记得了,我们不太吵架啊。也没时间吵架。
你摔了茶杯的那次!你岳父手还被割伤了。
哦,那次,只是有点分歧。关于孩子,她想流产,我想要。
你们也不是一次不要小孩了。
彭景点头。
那为什么这次火气那么大?!
老了,我现在想要孩子了。
恐怕真相是——你知道你的婚姻危险了。你想用孩子控制她,而她不干。
扯什么?!我要知道她出轨了,只会坚决不要孩子——我怎么知道是不是替别人养孩子?
——手铐紧点!找地方给他挂上!我看
这样你的脑子比较清醒。
有一个地方,没有受到这个超级月夜恐怖案件的惊吓。那里,看起来依然是世外桃源。尽管它的一个西南之角,曾经就是龙庭村的一个部分,纤细的牵连,使它就像是龙庭村吹出去的一个美丽大气球,气球里,四千亩的绿草茵茵,阳光明媚,氧气清新,绒毯般的绿地上有凝风的古木、白金色的沙坑、潋滟清澈的湖光,还有灌木缠绕奇石,果岭青葱。这个国际标准的27洞高尔夫球场,就像这个城市的美丽胸针,域外所有的一切噩耗,都染指不上它,它们抵不上美丽草地上的一个白色球影,果岭上的一阵风过,甚至不如球道上水池里的一圈涟漪。
尽管,死者的叔叔李天禄,那天下午就在这里打过球。是球童汪李婳接待他们的。但这样的交错信息,并非凶讯本身,所以,绿地阳光氧气的球场,丝毫没有受到不吉的干扰。
在高尔夫球场,客人们对球童,只重技术不重脸,但阳光高尔夫,还是被国内外客人们公认为球童最美的球场。球童们统一着装,女孩藕色上衣,卡其色长裤,白球鞋。上衣规定下摆扎在裤腰里,白色的皮带,让球童们显得干净又利索。阳光男球童约三分之一,大都又帅又礼貌;女球童占了大部分,个个眉清目秀,举止温柔。阳光球童入职的第一要求就是微笑。永远地微笑。再大的委屈,也要保持微笑。所以,冲着这一点,球童汪李婳就是个例外。汪李婳是总教练举荐过来的。她基本不笑。但她的嘴角天生上扬,面颊美丽,这会让人误会她在微笑。而她真正笑起来的时候,就像高速摄影下的昙花开放,那个粲然绽放的冲击力,令人脑子停摆。所以,当客人打出好球的时候,她未必按规定喊 “nice shot”,她只是一挥手臂,粲然一笑,客人就莫名感动,备受鼓舞。但汪李婳并非靠天生容颜征服球场的。她能保持A级顶尖球童,不断地被熟客点场预约,和她卓越的球场技能有关。无论是码数计算、球道的熟稔、风向草势判断、摆抓果岭线,她都准确果断。而她天赋的深度知觉感,使她在极远处照样能盯准落球,找球迅速。正如总教练说评,一个好球童和差球童,可以有五杆的差距。
传说有一次,几个邻省的大佬在本地交易会的休闲期过来赌球。一个老板,因为输球,不断责骂跟随球童,从三洞一直骂到六洞,最后不让她上果岭,要她立刻滚回去换人。女球童哭着回去了,汪李婳替代出场。没想到,汪李婳迅速扭转颓势,最终还让客人抓了老鹰(比标准杆少了两杆)。这个脾气恶劣的老板反败为胜,赢了几万。最后给了汪李婳两千元小费。这是十倍于平时小费的价格。
即使在A级球童里,汪李婳也是最有钱的那一个。出场费高,点场费多,小费高。和她同宿舍的球童,再好的性子,最后都难免嫉妒。因为,对比太刺激人了。毕业于北方科班的汪李婳,又总是独来独往。球童们聚在一起,评议汪李婳,也是一个排毒的休闲方式。但汪李婳似乎领会不到球童们微妙的排斥,她看起来始终心不在焉,或者根本跟不上趟,她定睛看人的时候,眼神总在迟钝傲慢与淡漠天真的混杂中,令人困惑。她似乎也知道自己频道不对,但是,她切换不进来。
球童们议论她最神奇的是一个未经考证的例子。说有个台湾老板,经常独自或与朋友们过来打球。有一次,他把球打到六号洞边丘陵地的一个空墓穴里了。汪李婳去捡球。因为比较久,台湾老板就跟了过去 ,看到汪李婳在对空墓穴跪拜低语。听到台湾人走近,她才跳起来。这当然是违规了,球童就是必须在第一时间为客人捡回球,哪有时间让你这么玩。迷信的台湾人也匆匆拜了拜。两人一起往回走。汪李婳无语,台湾人安慰球童说,我们在别的地方打球,这样打扰到墓地主人,也会请求原谅的。汪李婳说,那是我奶奶。台湾人吓得差点跌倒。也不敢再多问。他相信球童的话。开发球场后,周边被征地的失地农民,会获得球场优先用工权。球童来自征地村,也很正常,奶奶墓穴在球场,也很正常。台湾人想也许是建设时挖坏了。打完十八洞,台湾人给了汪李婳一个大红包。球童们说,汪李婳不知道用这个方法,骗了多少客人的赎罪红包。议论得多了,领导专门问过汪李婳,说,你爸爸不是外省人吗?汪李婳含混点头,说,都一样。领导疲惫于与这个眼神游移的人较真。大家也都知道,汪李婳的格格不入,汪李婳的扑克
脸,一直得到总教练和球场总监的庇护。当年,总教练在东北职业学院任教时,来自南方海边的汪李婳,是班上最小的孩子。老师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就是在冰天雪地的拂晓,校园练习场,一个小小的孤独的身影,在苦练发球。当阳光国际高尔夫球场练习场把老师聘过来做总教头时,临行,老师曾问她要不要毕业后回南方老家,学生摇头,说她喜欢会下雪的地方。但是两年前,她突然要求回来。在老师的帮助下,到阳光直接做了球童。球场也认为这个女孩是天生的球手。正如教练评价:在发球台上,她能爆发野兽般的力量,在果岭周围又充满想象力。她可以很快转做教练,也完全具备走球童到职业球手的星光大道的过人禀赋,但是,参加过两次业余高尔夫球赛,她都表现平平,而且对成绩也心不在焉。
汪李婳的无知任性,就这样一直得到主管们的默契性庇护。人的心理很奇怪,那些终日温存如天使的微笑球童,并没有获得相应的回应,而汪李婳,一个扑克脸,因为难得一笑,反而使大家充满受虐后的欢愉。这当然是不公平的。
比如说去年春天的事。本来,来打球的客人就是上帝,得罪客人就是得罪自己的饭碗。客人语言轻薄,伸咸猪手、吃豆腐,一般球童都选择忍耐。但是汪李婳复仇心切,至少反击过三个客人,这是有目击者的情况下。如果一对一的战争,汪李婳自己是从来不说的。有个韩国人,愚蠢地把事情闹大了。一场球下来,客人都要填一张随行球童的服务评价表。分为非常满意、一般、差。按规定,球童一个月内有一个“差评”,直接降级,且半年内不得参加A级球童考试;一个月累计三个“一般”,也降级。被差评者除工资奖金大受损之外,还要向球童长递交书面检讨。
那天是周一,春雨连绵,没有客人。但是,那位韩国人独自来了。阿尼啊瑟哟,值班球童们问候他。但他点名要汪李婳做球童。雨中行,韩国人几乎每一个洞都在伺机吃汪李婳的豆腐。他能说一些简单的中国话,但还是借助手机翻译软件,给汪李婳看他的话:我身上带了几百万,你要不要跟我出去?汪李婳掏出手机,把他连手机内容都拍下。韩国人笑眯眯的。在18洞果岭最后终结,他假装庆祝似的抱着球童狂吻。汪李婳一把推开他,韩国人老练地晃动服务评价卡,威胁可能给的差评。汪李婳一笑。她是突然挥杆的,一杆打得韩国人踉踉跄跄了好几步,摔在地上。球童头都不回,开着电瓶球车就走了。
等韩国人浑身湿透地冲进球会服务站,咆哮着告状恶劣球童时,汪李婳已经洗过澡,耳朵里塞着耳机在听音乐。球童暴打客人?服务台人员都惊慌了。主管领导们纷至,最后,汪李婳掏出了韩国人的手机照。韩国人被拍手机屏幕上,还有细小雨水珠。汪李婳说,她只是轻轻教训了一下。韩国客人愤怒地出示了他的屁股,那肿得像嫁接了一个球形茄子。球童长、主管都差点笑出来。最后,是一个男球童护送韩国客人回酒店的,因为他开不了车了。很多女球童感到很解气,都在快乐地猜测那个韩国屁股最终烂掉没有。可惜,韩国客人再也不来了。
球童们、球童长、主管们全部站在汪李婳这一边。所以,说起来,这个风景如画、美如胸针的地方,一般俗事,是侵扰不到这个地方的。
彭景挣扎抗拒到第七天,终于垮了。
招供是个技术活。想说得合理正确,就要有一颗进取的心。比如,凶器。专案组判断出是角钢,那么在使用的时候,就要给个好说法。一开始,彭景说,我一下子劈下去,他以为是竖劈,大家说不对,要有一个角度。最后,他知道自己受制于现场,是站在一个特殊的角度,斜劈过去的。还有,跟踪线路什么的。最难完成的是凶器与赃物去处。彭景开始说,角钢扔在湿地公园垃圾桶,专案组人员翻遍了湿地公园后区的垃圾桶,一无所获;彭景改口说扔在现场红树林淤泥地,专案组又组织人力,在他说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证明他又是胡说八道。彭景强迫自己进入角色思考,凶器和赃物扔在哪里是最符合他意志的。终于,他想到了一个地方。去年春天,小鹿和他带她父母去踏青,在二十公里外的竹井镇的竹林农场里有口青龙潭,很合适。因为当地人说,那里是深不见底的。彭景挺懊恼自己这么久才想到这么个好地方,这样,他们无法打捞到凶器与赃
物,又无法指责他胡扯了。许多因为办案人员气急败坏而带来的痛苦也免了。
那天准备出发的时候,来了一阵大雨,彭景以为去不了了。没想到,雨一停,洪彦过来带他,说走,去竹井镇取凶器赃物。老丁亲自开车,何大头坐副驾座。洪彦把自己和彭景铐在一起,坐后座。一行人有点沉默,有点近午的疲惫,也可能跟何大头一看到彭景进来,就狠狠骂了一句有关,调子就定下来了。何大头说,小子,这次你再胡编乱扯,我剥你的皮!
一车人寂寞沉闷地跑了好一阵,穿越市区。临出北门旧城墙,忽然洪彦说:老大,谁坐过这位置啊,一排瑞士巧克力啊!洪彦从何大头座椅后背袋中抽出巧克力。何大头说,想吃你就吃,管它谁坐过。洪彦掰了一块,连声说,好吃。有榛果!说着,给老丁、何大头各掰了一块。何大头拒绝,说讨厌甜食。洪彦把它给了彭景。彭景也摇头,努嘴指矿泉水瓶。洪彦给他拧开盖子。彭景不知道何大头是否反对,那只没有铐上的黑肿手,悄悄地拿起水瓶静静地喝了。
车祸是三十多分钟后发生的,车子右前胎突然爆胎,老丁本能纠偏,猛打左方向盘,何大头怒喝保持方向!已经来不及了,车辆猛力冲上对向车道,对向车道一辆惊恐躲闪的货车,剐着他们的侧面,喀喀喀摩擦而过,在更多车刺耳的急刹声中,他们的车子猛力撞向路边箱型石头护栏,轰咚地翻了个身,又侧立后晃倒了。车头基本烂平了。一扇右边车门散在地上,一扇车门像纸张一样皱起,满地杂碎,没系安全带的彭景和洪彦被甩在车外,老丁被压在变形的方向盘间,头脸都是血; 何大头的脸上也全是血;彭景第一反应是自己左腿剧痛,但似乎能动。洪彦正困惑地看着自己的未戴手铐的手臂,彭景才发现,他灰色的衬衫袖子上都是血,再定眼一看,没有小臂了。彭景去摸洪彦的手铐钥匙,虽然手肿不利索,他还是把手铐打开了。他用牙咬,把洪彦已经剐出一个口子的衬衫,撕了一条下来,扎住他的断臂端,把他扶到安全的路边;彭景再到副驾座,踢开皱了一半的门,何大头似乎痛得有点神情迷离,一脸死白,彭景问他手腿有没有知觉,他含糊点头。把何大头抱拖出来,也拖放到路边,拖得一路鲜血淋漓。彭景再去洪彦的衬衫上,撕了一个布条,把何大头汩汩冒血的大腿扎住,然后,把它架高;彭景用何大头的手机打了110、120报警急救电话。随后,他把何大头、洪彦电话丢在他们够不着的沟边。
洪彦突然尖锐地嚎叫起来:我手在哪啊?彭哥——
彭景不睬他。彭景到老丁那,老丁已经昏迷,他也确认了老丁和他猜测的一样,卡在变形的驾驶座里。彭景到后备厢找出警告三角牌,一瘸一瘸地走了二十来米,放置在地上。这是为了防止老丁被二次撞击。何大头在痛楚中看着彭景走远,他当时的脑子里是想,这小子不会回来了。但是,彭景放置好三角牌,还是回头了,手上居然拿着洪彦的断小臂。他把断臂放洪彦和何大头之间,又在何大头口袋摸出钱夹子,拿走了几百元。何大头闭着眼睛,就当自己昏迷,彭景抽了他一巴掌:挺住!睡过去你就完了!何大头睁开眼睛。洪彦泪流满面,目光充满恐惧。彭景说,也许能接上——记着!止血带!半小时松绑一次!还有,别让他睡过去!
这一次,何大头眯缝着眼睛,看着彭景一瘸一瘸走远。他当然不会再回头了,何大头想了想,还是匍匐着爬过去,拿起电话,他要下面的站点堵截彭景。但是,洪彦用残余的、同样血淋淋的手,夺过何大头的电话,扔到他们更够不着的地方。
何大头瞪眼看洪彦。
洪彦不断摇头:……不,不是他。
戴着棒球帽的女孩,今天晚了。平时她穿过地下人行通道,到农贸市场,一般下班族的购菜人流还没有出现,整个市场人气还弱,水泥台子后面的各色菜贩子、肉贩子、鱼贩子都还在缺少睡眠的恹恹无力中,寡言少语。那些现杀家禽摊子的褪毛脏锅子,也还没有什么大热气。
但是,今天晚了,戴棒球帽的女孩一踏进农贸市场口,就感到里面吆喝声嘈杂、人头攒动。熟食摊红灯竞亮。女孩照例在日杂铺买了一包鸡肉火腿肠,一瓶矿泉水。然后她穿过市场西出口,往回燕小区而去。她两三天来一次,已经造访这个小区多次了。小区是老式小
区,比较开放,保安就像稻草人,总是表情淡漠地任人进出。几栋砖混结构的多层建筑,就在水泥小路的两边,面对面排开,中间隔着两排桄榔树,小区后门一直通往一个部队医院后院。女孩是看了那份报纸,溜达着到回燕小区来的。那份报纸,也就是那份被地下通道流浪汉当褥子铺地上的报纸,写到月夜凶杀案主的居住地,写到了夫妻因琐事的争吵,一个和美家庭的毁灭,还写到了祸根之一的土狗豆包——报纸上,记者没有写土狗的名字,也许记者不屑于写,或者压根不知道。
棒球帽女孩第一次见到孤独地趴在院子里的豆沙色土狗时,就觉得喜欢。豆包的毛色和眼睛,太像她小时候的狗狗万岁。一人一狗只是一对眼,豆包就扶栏冲她猛摇尾巴。当时,天色向晚,但一楼的屋内没有灯光,也似乎没有人声,而院子里的芫荽、小葱、茉莉花等花盆或泡沫箱子,明显是无人浇水多时而奄奄一息。狗盆里有干饭,白色的一大坨,就是白色米饭,什么菜汁汤汁都没有。狗似乎不爱吃,风把米饭吹得干硬,水碗里也是干的,都是草屑。但今天,食盆里连干饭都没有了,水碗全部都是空的,而且,院子里还有好几坨狗屎。看来,已经没有人想起来照顾这只土狗了。
女孩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小狗一跃而起。女孩悄悄拨开院子门用筷子替代的院子门闩,把小狗牵了,直接往电台山而去。
她自己给豆包起了名字,小河。表示跟她姓,因为她的乳名叫河豚,这是小时候,哥哥起的。哥哥们觉得她肚子大大的,眼睛圆圆的,就像一只生气的河豚。他们在乡下就这么叫了,一叫她就响亮应答。因为她喜欢河豚。但是,回到城里,父母一听就尴尬了,反对说,那是毒死人的鱼。女孩说,是气球鱼!
城里,没人叫她河豚。
一人一狗步行到山岗顶。山岗黑沉,路灯被无人修剪的浓荫遮蔽。因为有小河,女孩也不害怕。吃了两根火腿肠后,小河一直想挣脱绳子,表示自己认路,有时走到“乡”字路的第三个弯,她真的就把它放掉,小河就像小马匹一样,站起来然后一甩尾巴,欢腾而去。很快,它又会俯冲下坡来接应女孩,然后,再度狂驰远去,眨眼又呼啸而归。
今天山顶的旧办公楼,只剩下一楼门卫处有暗沉的灯光。一人一狗走到停车场的高大橡皮树下,女孩又开始给小河喂火腿肠。也许还是饥肠辘辘,小河等不及女孩撕火腿肠皮,不断地拱起前爪拜拜,催促女孩。连续吃了三根后,女孩收起了火腿肠。她把矿泉水倒在卷起的橡皮树叶上,让它喝水。
他们再往办公楼后山杂树林而去。随后,小河又带领女孩走向大楼侧面的仿木亭子和假山鱼池。女孩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它都要这么走,她当然想不到这是前主人的习惯。小河把她安置在这,然后将获得自由疯跑的时间。未到亭子前,小河停步,它仿佛听到了什么,鼻子在空中转动,雷达一样探寻着,忽然它一跃而起冲向亭子水塘。反应不及的女孩,还在纳闷迟疑中,被它挣脱了牵引绳。马上她就听到什么东西摔进水塘的动静,一开始她以为是小河扑进了水塘,她听到了小河呜咽般的咻咻呜呜的声音。女孩冲过去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影正努力从水塘中站起,估计太滑,他再次摔倒,摔在水中。小河急得冲下去,拼命拉拖他。女孩把落水人一把拉起,落水人顺势瘫坐在三角梅和杜鹃花丛掩映的大石块上。他刚才就是仰躺在石块上,被突如其来扑过来的小河吓得跌进水里。夜色昏暗,女孩看不清落水人的脸。他浑身湿透,低垂着脑袋。小河猛烈摇尾巴,再次扑向那人,冲劲之猛,那人难以招架。他似乎非常疲惫虚弱,闪避小河的时候,差点再次被亢奋的小河扑进水里。他倒在了石块上。
这狗认识你。女孩说。
落水人没有回答。他剧烈地咳嗽着。
是不是呛到了?
落水人摇头。
女孩想了想,把矿泉水给他,说,狗喝剩的。
落水人接过矿泉水,一口气把水喝光了。但他再次猛烈咳嗽。
你要紧吗,女孩说,我山下有车,我开上来?
落水人摇头,站起来准备走,他示意女孩走开,也像是再见道别的手势。女孩呆望着,紧紧抓着小河的牵引绳。落水人一瘸一瘸地
走向树林茂盛的后山。而小河看到落水人一步步走远,呻吟着,跳冲奔突,最后还是大力挣脱绳子,冲向黑暗中的那人,几乎是同时,棒球帽女孩看到前面的落水人再次倒了下去。
三天后,落水人才在女孩的住处醒来。他睡了整整三天两夜。土狗小河始终守候着他,不时舔他的脸、手。他终于彻底醒来时,是白天与晚上的交界时光。屋外大雨如注,屋子里没有人,光线昏暗。他头重脚轻地起床,到窗边一看,四周仿佛都是芭蕉树,破败的大叶子在大雨里凄苦摇撞。放眼看,四周雨雾茫茫。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不知道这是石廊村的芭蕉屋,它的西面,天晴的时候,可以看到龙庭村李氏宗祠的燕尾式屋脊高飞檐。
龙庭村是个大村,分龙头前社和龙尾后社两个部分。一走进龙庭村,不论龙头龙尾前社后社,外人都能看到满村半人高醒目的橙色垃圾桶,尤其是惠民新农村房,家家户户门前的鲜艳垃圾大桶,整齐得跟仪仗队似的,有点滑稽。和橙色垃圾桶相映成趣的,是龙庭村许多年轻人的银白色头发。在村里,只要你看到白头发的男子,哪怕是银发西瓜皮头的青春少年,最好也礼让三分。他们不是护村队员,就是李氏金龙公司的向上员工,俗称李家干部或积极分子。李天禄家族的少白头,已经被年轻人视为财富、成功和威慑力的标志。
李海山的死亡,让龙庭村披上重孝。全村村民都上李家灵堂吊丧,没有人敢不去,没有人不露出难过与悲伤的样子,也没有人敢笑话李海山的狐狸脸遗孀的不悲伤。当然,也有一些村民心里还真的对李海山有好评,他们认为,在横行龙庭村的李氏家族中,只有李海山最和气,待村民最有礼貌。所以,还是有人真心为他的夭寿难过。但是,做头七的那个晚上,村里活动中心地,青石条围圈的百年古榕树下,居然鞭炮骤响,有人偷偷燃放了两串一千响的喜庆鞭炮。银发队员立刻冲往现场,但是,那里没有人,只有满地喜庆的红色鞭炮屑。这当然是恶意挑衅,李天禄当时就拍案叫到要“搞死他!”李天禄在村里的大喇叭里威震山海地怒骂:你敢伤天害理!我敢扒你祖坟!谁干的,三天之内来自首!否则,我打烂你全家做鱼食虾料!
整个龙庭村,在夜色中寒颤无语。
大喇叭里, 李天禄暴怒阴沉的声音,在龙庭村上空如空袭警报萦绕。村户的每一盏灯下,村民们相望的眼睛里,交换着不安,也交换着难掩的兴奋。李天禄不是威胁,他做得到。全村人都知道,龙尾村的李美国李英国的母亲、李国威李国豪兄弟奶奶的坟墓,就是被人挖空了,骨骸至今下落不明。而之前,李天禄早就对外宣称,要挖掉李美国家的祖坟。李天禄的哥哥,也就是李海山的父亲李天福,曾是村治保主任,因为争抢工地地材,被石廊村村民陈五良打死的。陈五良被判处死刑后,他们一家大小,依然被李天禄家族打骂欺侮得无法安生,两儿两女逃亡在外连春节都不敢回来,大年初一的晚上,陈五良家的芭蕉楼突然大火,一对老人及孙子孙女三个,都被烧死。石廊村村民议论说,是李天禄家报复。曾经是石廊村最富裕的、最强悍的人家,就这样烟消云散了。龙庭村李天禄家族是说话算话的。曾因打架被判刑四年的李天禄,刑满释放后的第二年,通过选举,就接过了姑丈村主任的权力棒。李氏宗亲本来是选定李天福接棒的,但没有想到李天福横死,更没有想到,李天禄当上了龙庭村主任,整个李氏家族很快步入兴旺发达之地,这十来年,李氏家族势力在恩留湾遮天蔽日。护村队员加上金龙公司的保安,加上村武术协会爱好者(此为区里表彰的农村精神文明新样本)至少有七八十口活力分子。护村队员平时拿着白蜡棍巡逻走动。李天禄的别墅前的保安屋顶,直接有报警灯,平时,还有保安日夜值守。在龙庭村,包括村周边地区,已经连任三届村主任的李天禄,已然是那里的土皇帝,人称禄爷。
所以,龙庭村村民噤若寒蝉。愤怒的鞭炮,自然不敌对鞭炮的愤怒。覆盖全村的高音大喇叭里的声音,不是恐吓着玩的。对这个警告,村民无不心存畏惧;尽管他们感到暗爽,终于有人替大家出了口恶气。三天后,并没有放鞭炮的人去自首。但是,头七之后的每个七,不再有人偷放鞭炮。李天禄儿子们很快查明,整个龙庭村一千多户人家,全部送来了奠仪,包括李美国、李英国家。但是出殡的时候,李
英国家没有一个人来。两个多月前,李英国的小儿子、李国威的弟弟李国豪,就把自己烧死在李天禄的别墅前。所以,李天禄的身边人说,他们家也是丧事在身,不便出席红白事。如此,李天禄还是问他的儿子女儿:会不会就是李国威那个混蛋放的鞭炮?!
儿子李海狮、李海龙说,我看是他!肯定是他!
女儿李宝船一脚踢开了脚跟前的一只德牧:
是他是他——真是他,他一家还敢不来吊丧,主动惹你怀疑?!
海狮海龙互相看了一眼,又一起看父亲李天禄。兄弟俩交换的眼神,就是对妹妹花痴的批判。李国豪宁愿烧死自己,也不愿与她为伍,她竟然还是对龙尾李家痴心不改。而兄弟俩又看父亲,那是他们知道,在父亲说一不二横行霸道的世界,只有一个地方是他的红绿灯,那就是未出嫁的小女儿李宝船。李宝船是李天禄的掌中宝,不爱读书,说要去日本学习文身艺术。禄爷就让她去了。花掉了大把银子,学成归来,禄爷又遵从女儿的意思,在市区商业黄金地段,为女儿开了个艺术文身屋。相对儿子们,宝船的外表最像父亲,而看不见的部分,更是来自父亲遗传,她的意志坚定、脾气暴烈、冲动灵活,还有点奇怪的艺术口味,完全复制了父亲风范。比如,李天禄喜欢穿风衣,戴鸭舌帽,大家都觉得难看,但李宝船说酷,还给老爹买了一件里红外黑的斗篷。李天禄也真敢穿出去,黑老大一样拿捏着自己的步态,威仪十足。
李天禄觉得女儿虽然说得恶狠狠,但也有点道理。说起龙尾李家,李天禄就如鲠在喉。龙尾后社李美国李英国以及他们的父母,体现着农村最整洁、最勤劳能干、最吃苦图强的一类人。这一户人家,不仅是龙庭村改革开放最早致富的,还偏偏男女老少个个容貌俊美,性情温和,乐观友善。在李天福烧砖窑、李天禄忙着村前村后打架滋事的时候,李美国李英国家已经承包虾池几十亩。十几年来,把小日子过得静好、富足、和美。令全村好人羡慕坏人恨。直到八年前,李天禄一上任村主任,就强行把龙尾李家两口四十亩的虾池充公招标,然后自己家以一亩100元的价格,向村委会承包走,又以2300元一亩的价格,再转包他人。没想到,李美国李英国有个妹夫,在市里一职能部门任要职,助力了龙尾李家的上访,最终法院裁定,强制村委会吐出了这两口四十亩的虾池,归还李美国李英国;已经转包获得暴利的李天禄,恼羞成怒,刻骨仇恨。尽管被迫吐出了虾池,但他从此不让龙尾李家安生。不过,碍于对手上面有人,李天禄也不敢太放肆,但是,四十亩虾池,经常被人小范围投毒,轻微到警察也分不清是严重虾病还是投毒,也不好立案。这样的小损失累计下来,四十亩虾池收益就大打折扣。五年前,李美国的儿子李国强,因为酒驾轧死了李天禄堂叔家的一个寡妇,一时沸反盈天。李氏家族气势汹汹,一下子来了五六十个人,直接把李国强捆住按在坑里,载满工地沙土的土方车,倒过来就要卸土活埋李国强,一命抵一命。好在警察及时震慑住了现场。终于走了法律程序。李美国家赔偿死者二十几万后,儿子李国强被判刑入狱。一年后,李国强在狱中被犯人所杀,不久,其母自杀,随后其父李美国中风瘫痪在床,靠着弟弟李英国一家照顾。
曾经作为龙庭村美好幸福之家的龙尾李家,风光不再。好在李英国的两个渐渐长大的儿子,新技术新知多,聪明又肯吃苦,慢慢地虾池又开始兴旺。而那时候,随着政府对恩留湾的大开发,李天禄重心转移,开始在抢夺工地平整、地材供应项目上大打出手,追抢暴利。李天禄买了几辆土方车和发掘机,成立金龙公司。那也是龙头李氏家族最威风壮大的时期,李海狮、李海龙手下有四大天王做小弟,四大天王下面又各自带着八大金刚为小弟,据说八大金刚下面,还有更低一级的罗汉小弟。而权力的塔尖,就是李天禄。那时,只要是禄爷看上的工地项目,只要是恩留湾区的项目,没有人敢跟禄爷抢。据说,最大的场面,有过两三百人的工地大战。禄爷总是赢家。如果没有抢到,禄爷的人马就会去阻挠工地施工。久而久之,工地承建商也觉得,交给禄爷,反而安宁。
争夺工地、维护工地就必须要势力,豢养小弟,正是势力的保障。而社会上游兵散勇的小混混,很快就发现投靠禄爷势力的好处。在禄爷的保护伞下,他们欺行霸市、滋扰乡里、调
戏妇女、放高利贷、收保护费、开设赌场,所有不清不白的勾当,都有了靠山。他们很清楚,有了麻烦,禄爷会处理的,因此,禄爷有了麻烦,他们也会奋不顾身。当然,小弟们自创自收,也减轻豢养压力。
日益发达的龙头李天禄家族,不知怎么请了个香港风水师,相中了李美国李英国家的风水宝地,也有人说,是龙尾李家院子前的百年老榕树,和龙头李家的宗祠犯冲,不止危及财富,还会累及子孙发达。所以,李天禄要赶李美国李英国搬迁去惠民新农村房居住。即使村委的补偿款不是低到天怒人怨,龙尾李家也不愿搬。他们说自己不在规划区域里,坚持不搬迁;随后,银发小弟们忽然来强锯龙尾李家院子前的老榕树,李家自然不干,李家奶奶在门口持刀以死相抗,一边又到市里搬救兵。这个局面又僵住了,而锯树,因为涉及李氏宗祠,关乎龙庭村所有李姓人家兴旺,这样,李美国李英国家就开始不得人心了。有三次,李天禄的八旬父亲,率领本村老人协会几十名老人,到李美国李英国家围坐辱骂,劝他们造福子孙。去参加围坐的老人,每次可以领到面线两斤及调和油一斤,结果,愿意去围坐示威的老人,越来越多。龙尾李家爷爷脾气温和,你围你的,我玩我的,照样听自己的收音机、看电视,但李奶奶个性强硬、傲骨威赫,经常和挡道的老人泼水对吵,最后竟然去李天禄家叫骂,结果遭到银发小弟舞棍轰赶,李家放出猎犬。狗倒是没有咬到勇敢的老太太,但是,老太太把自己给气得脑溢血。直到老太太死去,围坐李家示威的队伍才消散了。这是三年前的事。两年后,这个脾气恶劣的老太太尸骨,在墓穴里不翼而飞。去年村委会开始筹资修路,又规划出新村路,要经过龙尾李家。龙尾李家再次面临迁移。现在补偿款更低了。李英国父子坚决不从。要保住自己的家,自己的老榕树,难度肯定比当年的虾池要难得多。一方面,禄爷的势力已经威震方圆百里,李氏造桥修路捐修寺庙入政协,有各种力量的托举扶持,可不再是当年的粗坯。另一方面,龙尾李家市里的助力,则日益萎缩,还不胜其烦。所以,禄爷知道,敢于对抗他的人,越来越少,尽管他的仇人越来越多。不过在龙庭村,除了李英国家的两个浑小子李国豪、李国威,还有什么人敢在老虎嘴边拔毛?只是禄爷也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宝船,怎么就弄死了李国豪。
石廊村的芭蕉楼实际上是指依山脚而建的上下两栋普通民居。那曾经是石廊村村民富裕的一个标杆屋。石廊村大部分土地都被占地四千亩的阳光高尔夫球场征用了,所以,站在芭蕉丛中的芭蕉楼西面,就能看到辽阔绵延的绿草如茵。沙坑、果岭、水塘、大树、灌木,在柔和起伏的绿毯地上。在石廊村、球场、龙庭村的三方交界处,有大片杂树丛生的丘陵,山脚有一个自然形成的堰塞湖,人称陈坝水库。这水库已经变成“贝加尔湖”,因为湖边已被阳光高尔夫球场开发成别墅群,据说卖得非常火爆,尤其是环湖这一圈临水的独栋别墅。这些别墅的名字,就叫贝加尔湖畔。在城市的有钱阶层的谈资里,一说贝加尔湖畔,人们第一反应就是阳光高尔夫球场边的独栋小别墅,而非苏武牧羊的北海、西伯利亚的蓝眼睛,那个世上最清澈的淡水湖。
彭景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他是被大雨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弄醒的。豆包一看到彭景醒来,立刻跳上床,尾巴剧烈摇晃。彭景抱住了豆包,有点热泪盈眶。彭景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窗边。环绕小屋的是暗沉的芭蕉丛。凄风苦雨中,满目是败破的巨大芭蕉叶在飘摇翻转。这样的景致,让彭景无比消沉绝望。
彭景在门边摸到了电灯开关。屋子里有两张床,都挂着蚊帐。窗前有张灰色的电脑桌,桌上有个蓝色的两层塑料鞋架,杂乱放了十几本书和杂志。彭景随意抽出几本:《图解高尔夫完全学习手册》《高尔夫全程点拨 大卫·利百特》《再见了可鲁》。门边,一个折叠方桌上放着布满灰尘的电视机,电视机上斜放着一本书《小狗达西卡》。彭景在豆包的陪伴下,在这个屋子内外,小心翼翼地走了一圈。这房子南边有三间屋子,北面靠山的是一间久无人用的厨房和大厅。三间屋子,除了他睡的这一间,另外两屋都锁着。一个粗笨的木直梯上面,是个放旧农具、杂物的阁楼。屋子看不到任何人,但厨房对面,隔着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好几个打破的大
水缸——也就是在土坡更高的地方的小楼里,有灯光、人声,有隐约的铁锅与铲子的碰撞声、拖重物的声音、咳嗽和含糊的呼叫,似乎还有辣椒炝锅的味道,穿过雨幕而来。
大门一响,有人进来了。
女孩依然戴着棒球帽,这次是灰色的。马尾巴长辫从帽子后孔出来。她穿着黑色漏着白边的无袖T恤,也许就是黑白两件背心套穿,牛仔短裤,短裤下面是均匀紧实的大长腿,在屋子里的灯光下,长腿白得要超过她脚上那双踩过雨地的白色球鞋。实际上,她的双臂也白皙如玉,如果不是质地紧实,她又动作利索,这样的肌肤,彭景会推断她严重缺少运动。女孩提着快餐和水果和一提矿泉水进来,身上散发出沐浴用品强烈的清香。彭景不知道时间,他没有手表、手机,房间里也没有钟。估计有八点多了。豆包看见棒球帽女孩,欢悦扑过去。
你睡了三天两夜。
女孩把一份快餐放在桌上说,我带过五份饭给你,最后都给小河吃了。
噢谢谢。彭景说,我马上走。
女孩不接他的话,说, 这狗和你很亲呀。
我救过一只差点被人宰杀的土狗。那时它还非常小。彭景比画了一下,女孩盯着他的手看。她已经偷偷研究几天了,那双手,现在依然肿胀如拳击手套,手背紫黑。女孩瞟着他的手,嘿嘿一笑,说,所有的狗,都是一只狗。
彭景点头。对,它也是我的狗。
你看出它不是我的狗吗?棒球帽下女孩似乎表情柔和了一下,彭景感受到那是一个稍纵即逝的笑意。女孩说,它很像我小时候养过的一只狗。
也叫小河?
不,它叫万岁。和小河一样,都是棕色土狗。她转身去洗番石榴和莲雾。我离开我外婆家的时候,哥哥送我的。我一路抱回家。万岁胖胖的,一个多月大,一听人说话,又细又软的小尾巴就在大大的屁股上摇来摇去。想听懂你的话的时候,它的头会歪左、歪右,软软的耳朵都要碰到肩膀上了。但是,我的双胞胎妹妹很害怕狗,她身体一直不好。我爸爸妈妈就不让万岁进门,它就天天坐在铁门外,挠门,哀叫。我就在里面哭,我要开门抱它,可是我开不来城里的门,它叫得全家人、邻居都不能睡觉,楼上住着我爸爸的领导。我爸爸就把它踢死了。后来,我妈说是送人了。回城的那几天,我天天哭喊要万岁,要回外婆家,要找哥哥。我爸爸被我弄烦了,说,小狗早就被人吃掉了!所以,我学会开城里家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离家出走,我要去找万岁,去找我外婆我哥哥。
后来警察送我回家。后来我爸妈合伙打了我。因为我必须上小学了。
棒球帽女孩看着彭景狼吞虎咽地吃饭。她觉得他身体肯定没有问题了。彭景意识到女孩在专注看他,没话找话地说,这小河,你要好好待它。
当然。所有的狗,都是一只狗啊。女孩在黑暗的帽檐下,再次有轻微的笑容闪过。小河是我拐来的。我上下班经常路过它家院子,我看它又饿又渴,满地屎尿,那家人已经不管它了。
公的母的?
它是女孩。
噢。你在哪上班啊?
广告公司。各种户外广告,灯箱、显示屏、邮递直送。
具体做什么呢,设计?
不会。其他什么都做。拉客户、策划、监督广告效用、户外投放管理——你的手为什么这么肿呢?你的腿也……
嗯,彭景说,被绑架了。我已经二十多天没有睡觉了。
女孩瞪大眼睛。
逃债。彭景说,高利贷。
噢,我知道。我有个朋友的哥哥,误借高利贷,两个月前把自己烧死了。
比我还惨。彭景说,这什么地方?
石廊村芭蕉屋,离市里三十多公里的地方,属于茂田区恩留湾一带,贝加尔湖畔别墅的对面——很安全。
彭景笑了一下,是那种不好意思承认他很在意“安全”的笑。女孩觉得那张淡漠沮丧的脸,因为这点笑意,忽然暖和起来,甚至暖得很令人宽心。
女孩说,芭蕉屋没什么人。这是老房子,后面那栋是新楼。曾经是一个富裕的村民家,
后来, 这家人被仇家逼得死的死、逃的逃。这两年,因为在恩留湾电子厂、光学厂、纸品厂打工的人越来越多,这家人的亲戚就把房子出租了。不过……
彭景看着她。
女孩说,芭蕉屋又叫鬼屋。有人说是后面那栋,有人说是我们这栋,经常在初一或者月圆之夜,看到鬼影或听到鬼哭的声音,还有女人突然的尖叫和儿歌声,反正非常恐怖。所以,贪便宜租住下来的打工仔,听到这个说法后,或者真的见鬼了,就会纷纷搬走。
哦?你为什么不走呢?
租期还没到期。和我一起租在这里的人,胆子大。女孩手往窗外比画了一下,她是旁边球场的球童,什么都不怕。
不过,她最近和男友住在城里了。
你平时一个人住这?
也经常没住,我现在的单位包吃住——你高利贷是怎么回事呀?
放贷人要我还钱,我还不起,就被绑架,强制还钱。
你欠了他们很多钱?
嗯。我妻子不小心做了借钱人的担保人。借钱的人跑了,我妻子也跑了。他们就找我。
你为什么不跑呢?
我不知道这事。妻子没有告诉我。而我还有小生意要做,我离不开。
听说放高利贷的人会剁人指头,很凶。你怎么能逃跑得了呢?
刚好发生车祸。彭景指了指自己的腿。
骨头断了?
彭景摇头,估计脚踝裂了。不好踩。
他们为什么不剁你指头呢?
不知道。也许用电击,也和剁手差不多。
用高压电警棍,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电,没电了,当着你的面再换电池。那个感觉,比剁指头还要命。我实在没钱,不然我什么都给他们。
可是,我在你口袋里找到了六百多块钱。
是车祸现场抢他们的。
那,你有更安全的地方住吗?
暂时……没有。
这样吧,你先住我这,房租你出一半——如果你怕鬼,那就算了。
不怕。六百块钱,你不会都拿走吧?
你要钱干吗呢?你一出门,就被人抓了。我还给你带饭、水果什么的。噢,空调是好的。女孩一指墙上拔了插头的空调机。
好吧,钱都给你。我再给你写个借条,向借你两千或者三千。帮我搞个手机,买个手机卡,行吗?
彭景料到自己会被通缉,他需要保持安静,蛰伏着避过风头,但是那一天,他突然猛跳起来。他坐不住了。
这个叫河豚的女孩,一直忘记给他带他请求的收音机、报纸。屋子里的电视机也坏了。女孩为自己的健忘辩解说,你要那些资讯干什么呀,都是没用的垃圾。你就安心疗伤吧,不出半年,我包你平安无事。
彭景很郁闷生气,但也无可奈何。你没办法跟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说更多一点什么了。河豚倒是把手机和卡都给他了,但他一个电话都没有打。他在等待时机。在等洪彦的脱险康复时间,老丁也许也会帮助他,何大头肯定指望不上。还有谁,市局刑侦技术处的同学戴忆果。但这一切,他都需要掌握最好的求援时机。可是,忽然地,他想起了一件事,浑身顿时冒汗。
出事的那个晚上的长跑,大概在跑了两公里多的怪坡附近,也就是游客最多的地方,那也是将拐进新维和小区大门口的地段,他在自动贩售机投币购买了一瓶宝矿力水特。当时,贩售机前面,一前一后,分别有辆下客出租车和卸货车,挡住了直接走近自动贩售机的线路,彭景是通过一家便利店门口,折走过去的。彭景曾在那便利店买过水,但是,混在买单排队的人流中,很耗时,所以,有贩售机后,他都在那里直接买水。
如果那是24小时便利店,根据公安规定,应该在去年底,就必须安装监控安防设备,也就是说,门口的监控探头可能拍到经过的彭
景。当然,这只是去途,未必能完全证明不在场时间,因为他可能买了水,再赶赴湿地公园杀人地。而归途,彭景知道在回程四公里处铁路疗养院与丙西村路口,有一个小邮局,那里有个邮储银行网点,如果他有幸跑过押运车的车位,一定会被探头拍到,那么,基本就完成了他不在场的证明。但是,这个可能性比较小,正常的跑步,不会在没有阻挡物的情况下,好好的往里面拐一下。对于银行系统的监控,彭景有数,以前办案查证的时候,他曾打扰过那个网点的负责人大马。他知道银行的监控设备更完善、探头更高清,它的画面存储至少要保持六个月。时间很宽裕,但他估计自己看不到录像资料。作为银行网点负责人,一定很清楚彭景已经被通缉。他不能轻易冒这个险。
而24小时便利店的监控资料,一般保存三十天。个别店主会保存四十五天。因为公安只要求保存不少于七日。按通常的三十天算,那个便利店如果有装监控,又正好拍到了彭景,那么,彭景只剩最后一天。这就是他跳起来、根本坐不住的原因。他必须抢救性地去查看那个录像,至少去拿到那一夜长跑的去程的自我证明画面。
他决定当晚九点多就过去。那时候人少。
镜子里,彭景看到自己人瘦毛长,容貌狰狞。即使已经大睡多日,他依然眼窝深陷,山根陡峭,两边的络腮胡子,已经和鬓角头发粘连成片,看上去的确和流浪汉差不多。河豚有给他带来酒店用的一次性胡须刀,当时一拿到彭景差点就用了,但是,他还是住手,对镜凝神。一般而言,只要他不触动使用个人信息的系统,比如银行、乘机、网吧,应该不容易被盯踪。何大头看上去有点邀功心切,心性偏执,面对这起媒体关注的、影响力大、同道作案却中途脱逃的命案,他完全可能大范围地张贴通缉令。如果真张贴,会用他哪张照片?不管哪一张,可以肯定,都是胡须刮干净的。所以,保留胡须也许相对更安全,只是,过分邋遢引人注目也不好。彭景彻底洗头洗澡一次。女孩挺乖的,主动给他带来三套沙滩休闲服,格纹大短裤,黑色、白色短袖、无袖T恤,胸口印着椰子叶图案。浴室出来,换上灰色紫细纹的大沙滩裤,套上无袖的白T恤,胸口上一帧大幅的沙滩海螺照,彭景上下打量着自己在想,穿得这样休闲逍遥,到了便利店,店家是否信任他呢。
河豚今天来得早,她进门时,彭景头发还是湿的。两人身边的窗外,落日熔金,芭蕉叶在金色的晚风里轻轻摇曳。豆包或者叫小河的狗,迎接完女孩,又冲下院子追鸡。河豚照例是充满浴后芬芳地进来,屋子里顿时空谷幽兰般清香宜人。哇哈,今天你简直像个街头艺术家!河豚放下一提盒饭,打量着长发后掠的浴后彭景。彭景摸摸脑袋,估计自己头发还是太长了。女孩说,嘿,给你皮筋,你在后脑勺上扎个小辫子!绝对酷!她真的拿出一根黑橡皮圈。
彭景把她的手按住。
河豚说,好看啊。你有这个气质!
彭景不睬她。早吃饭也不错,开车过去,起码要四五十分钟。
今天我和你一起吃。河豚说,你敢不敢到院子里吃?那样,可以看到高尔夫球场,深绿浅绿的草地,漂亮得会让人想哭。彭景迟疑了一下。女孩马上说,呃,那好吧,就在窗口边吃吧。
一人一大盒。彭景第一次在白天的光线里,这么近地看到河豚的脸。他暗暗吃惊,她的脸真是够黑的,包括耳轮。不过,也不得不承认,这张脸相当标致。它有种无畏的神气。从彭景这个角度,那个鼻唇沟,被俊美的鼻梁鼻孔,烘衬得纯真又性感。上唇尖隐约有颗润泽的唇珠,双唇轻闭时,舒畅饱满的下唇有个微微的凹坑,承接的就是那颗上唇珠。不过,它又使这张脸看上去有点委屈,好像随时会哭起来。但她眼睛里的那份异于常人的清丽黑亮,水钻般,在忽闪间,放射出烂漫与力量感,它统摄了绸缎般的麦色肌肤,使这张天真无畏的脸,散发着自由自在的魅力。
你的手消肿了很多,不过好像还会颤抖啊。
彭景点头。他在想晚上是不是要借用她的车。怎么开口呢?
这是红虾,肠子里带沙,一点也不甜,很便宜。我舅舅家虾池里,都是斑节虾,蓝褐色横斑花纹的那种。从小我在那,最喜欢吃的就是斑节软壳虾。我外婆会把它们用料酒腌制,裹上地瓜粉,过热油一炸,简直好吃得让人发呆。
哦。彭景说。
你不喜欢吃虾吗?河豚说。
我什么都吃。
快餐店的虾太差。外婆家的软壳虾才是绝味。它有一层薄皮,咬开的时候,在牙齿间轻轻地炸开,香气和虾肉美味就从牙缝里爆出来了,你一定要听到那个轻轻绽开的响声……
河豚停了下来。彭景意识到了女孩的失落,为了掩饰自己开小差,他说,你舅舅是养虾的?
嗯,我外公外婆和舅舅们,有两口几十亩的大虾池。我小时候一直长到上学才离开他们。然后每年寒暑假我都会回到那里。我和乡下的哥哥姐姐会帮大人运饵料、喂虾、划船。有一年暑假,我舅舅哥哥刚把我带去的第三天,刮大台风,天哪,海啸引发海水暴涨,我们虾池决堤几十米呢,那时我七岁吧,也帮着哥哥姐姐装沙袋,太紧张啦!晚上的时候,风狂雨大浪高,没有电了,只有忽明忽暗的应急灯,外婆搂着我,我看到大舅小舅还在虾池不知道干什么,大哥哥和二哥哥也在帮着搬运饵料,我大哭大叫,觉得他们都会被台风刮走的。我使劲尖叫,比台风还要刺耳,我外婆一巴掌把我打翻。我那么小,倒在淤泥里,都成蛏子了。
外婆威武。彭景笑。
和一般的农村人不一样,我外婆喜欢女孩。她非常疼我,但我从小就觉得我外婆是海盗、恶霸、土匪。她会划船,会修供氧机,会做衣服,会和男渔民打架。紫菜饭煮得非常非常好吃。她在家,不仅万岁的土狗妈妈爸爸怕她,连家里的猪、鸡、鸭、老鼠都怕她。真的,我外公说,外婆一不在家,老鼠就都跑出来偷吃东西。
彭景第一次哈哈大笑,你妈妈也是土匪吗?
我妈妈,除了长得美,其他一点都不像我外婆,她非常娇气,逢人就撒娇,很爱读书,所以早早就考上大学进了城,当了英语老师,嫁给我爸爸。不幸生了双胞胎,一下子来了两个孩子,简直把她吓坏了,也气坏了。还好,我爸爸纵容她继续娇里娇气、四体不勤地生活,依然把她当孩子照顾。但我爸爸是一个自私狡猾偏冷漠的人,照顾不了那么多小孩,趁着我妹妹急性肝炎,我妈妈跟我外婆撒娇,说照顾不了,我就被送到外婆家了。在那里,我长出第一个小牙,学会爬和走路,学会叫哥哥、阿嫲。我会讲的第一句话是嘎嘎,就是叫哥哥。
你把你母亲说得像个孩子。
她真那样!有一次,家里来了小偷,我妈大惊之后,自动和小偷撒娇了:你怎么偷我抽屉的钱啊,我存了这么久,想买个空调啊……她坐地大哭,小偷不胜其烦,只好扔还她一半钱,气急败坏地跑了。我外婆知道后恨铁不成钢地骂:哭?!你跟小偷哭?!看我不一刀剁了他!
果然外婆悍勇。
爸爸妈妈讨厌我,我比我妹妹笨太多。很大了我都不会擤鼻涕,我妈妈拿着纸巾蒙在我鼻子上,绝望地喊,你用力啊用力嘛!这么简单怎么不会?!你不擤掉,一擦完你又流出来了!我妹妹很早就会数数字,一到一百。而我,怎么也数不好,逢九必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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