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裕灵 公司是传销吗

【转】天涯高人暗访传销经历【朔州吧】_百度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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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天涯高人暗访传销经历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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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下午,就在我回家的车上,突然接到了一个传呼,传呼上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我用自己的手机拨打过去,居然是刘芸。刘芸说,她在南方一座海边城市里,正做大生意,和别人合伙开发一座位于内蒙古的大型山林,邀请我加入。    我简单地询问了几句。刘芸说,他们的山林已经在国家有关部门备案,马上就要开发,目前缺少的是资金,只要我能拉到资金,就能有提成,一月最少会有上万元的固定收入。而如果我投资几万元,以后分红就会拿到几十万元。    前景似乎很美好。但是,我已经估计到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传销。
  联想到弟弟曾经在这个县城深陷传销窝点,我感到传销已经类似于邪教一样,蛊惑欺骗了很多人,它们是如何蒙蔽人心的?又是如何一路北上的?它们的危害究竟会有多大?为什么那么多的人会上了这条贼船?我决定去暗访。    我给报社打了电话,报告了自己的暗访计划,报社很赞同,并一再叮嘱我注意安全。    我立即在半路下车,回到县城,给村口的商店打电话,让转告母亲,就说我直接去南方城市上班了。然后,我来到邮局,将刚刚办好的相关证件和身份证、手机,还有仅仅剩下几百元的银行卡,一并邮寄给和我一同来到这家报社的主任,让他先替我保存。    黄昏时分,我怀揣700元,坐上了这座县城通往省城的最后一班长途汽车。我清楚地知道,只要我进入了传销窝点,身上有多少钱都会被他们搜光。    上了车后,我才想起,县城距离省城,有十个小时的车程。我饥肠咕咕,还没有吃晚饭。    为了不至于挨饿,我就强迫自己睡觉。汽车摇摇晃晃,我在卧铺床上昏昏沉沉,感觉刚刚睡着,突然听到有人喊“下车”。    我懵懵懂懂地跟着人群下了车,才发现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远处是锯齿一样连绵起伏的山峰,有狂风吹过来,吹得人直打哆嗦,旁边有一排低矮的房屋,灯火通明,有人走进去了,没有走进去的人就在门口使劲跺脚驱寒。    我走了进去,才发现这是一个饭店,两个肥头大耳的厨师正在炒菜,他们两张油光发亮的脸与熊熊的炉火相映生辉,地面是形迹可疑的污水,他们将炒好的饭菜端给不远处坐在桌子边的乘客,手上还沾着菜屑和油渍。他们移动自己的身体时异常小心,迟疑而缓慢,像两只走在冰面上的北极熊。由于天气寒冷,他们不断地抽动着鼻翼,发出粗重的令人心悸的声音。    我很饿,想在这里吃顿饭,然而问过厨师后,我舍弃了吃饭的念头。这里一盘炒豆芽就要十几元钱,一盘炒面高达20元。而在那座县城的饭馆里,一盘炒豆芽不到两元钱,一盘炒面仅仅三元钱。    我来到了隔壁的房屋,看到暗淡的灯光下,司机和车老板一行三人正在大吃大喝,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大块大块的红烧肉和一盘吃了一半的鱼。他们看着突然推门进来的我,满脸都是惊讶,而嘴巴还在飞快地动着,像秋天稻田里偷吃粮食的田鼠。后来,我听到一位跑长途汽车的朋友说,每个长途客车都有一个停车点,到了这个停车点,他们就会逼迫乘客全部下来,在这家饭店里吃饭。他们这样做的回报是,饭店免除他们的伙食费。一般的长途客车,一个车老板,两个司机,每天在饭店吃两餐,每餐每人只算十元钱,这三个人一月就就要吃去将近2000元。而饭店从乘客身上榨取的,不知道是多少个2000元。    上了长途客车,我继续睡觉。这一觉就睡到了黎明,睡到了省城火车站。    两年过去了,火车站还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混乱不堪,依然人潮如涌,想到两年前辞职来到火车站的苦难,我差点掉下眼泪。而现在,我终于有了稳定的工作,终于在行业内很有名的报社上班了,我望着依然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真切地体会到翻身做主人的感觉,真切地体会到扬眉吐气的感觉。    天亮后,我登上了从省城开往刘芸所在的那座海边城市的列车。    第二天凌晨,列车由陇海线转入了京广线。此后,列车一路南下,气温越来越高,车窗外的风景也由黄转绿,光秃秃的丘陵被棋盘一样的水田所代替,我也在不断地脱衣服。南方北方,风景殊异,我曾幻想着会有很多时间,坐着火车去旅游,从南向北,从东向西,走进每一处耳熟能详却一直没有见到的风景,丛林草地,雪山高原,大漠戈壁,边关山川……美丽的风景一直在那边等着我们,它等待了几百年几千年,然而,我却一直没有时间。    第三天早晨,我在长江南岸的一座城市转乘了另外一趟列车,第四天黄昏,我才来到了刘芸所在的那座海边城市。这座城市并不大,但能够闻到咸咸的海风,似乎还有波浪拍打海滩的声音。    我给刘芸打过电话,然后就在电话亭旁边的一家小饭店里等她。我点了一盘海鲜炒面,还要了一瓶啤酒。当时,我心中萌发了不祥之兆:这啤酒会不会是我喝的最后一瓶啤酒?我能否从传销窝点逃出?    而就算我能够在传销窝点安全脱身,这座小城距离我工作的那座城市,还有几百公里之遥,我身无分文,又如何能够回去?    既然来了,就不管那么多了。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半小时后,刘芸来了,陪同她来的还有两个男子,目光阴鸷。    刘芸向我伸出了手臂,就像我一个月前暗访那些黑公司里穿着套裙的貌似白领丽人的女子一样,她的脸上带着浅尝辄止的微笑,那两个男子也都带着皮笑肉不笑。    从此刻起,我就失去了自由,我的一切行动都在他们的监控之下。
  刘芸招手叫来了一辆出租车,那个个子较高的男子不由分说坐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后排,刘芸和另一名男子将我夹在中间。    车子启动了,副驾驶座位上的男子回过头来,看着我说:“我叫大志,你以后叫我大志就行了。”我不知道大志是他的真名,还是假名。    大志又对司机说:“去XX村。”    我看到司机扭头特意看了看大志,又回头看了看坐在后排的我们,面无表情,不置可否。然后,出租车轻快地驶向那家村庄。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村庄在当地臭名昭著,出租车司机都知道那是传销窝点。    司机一言不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大志眉飞色舞,嘴巴一直在说个不停,一会儿说他准备买一台奔驰,那种最新款的,加长的,上面还带卧室的,他现在正在学车;一会儿说将来把房子买在北京,就买在天安门的对面,每天早晨站在自家的阳台上,就能看到升国旗。   我从后面看着大志的脸,看到他说话的时候满脸都是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他的眼睛熠熠闪光,但又很坦诚,一点也不像说谎的样子。我想,他会有多少钱啊,又买奔驰,又在天安门广场盖房,他简直太牛逼了。那时候我不知道传销里面的水到底有多深,我对大志的话将信将疑。我不知道大志在这个传销团队里担任什么职务,但是我听说过居于传销金字塔顶端的人,会有几千万上亿元的资产。    然后,大志又说起了这个传销公司周年大庆的情景,他说他准备邀请李咏过来当嘉宾。那时候,李咏依靠自己别具一格的主持风格,让“非常6+1”拥有了极高的收视率,李咏的名气如日中天。大志还说他准备租借市政府的大礼堂来举办盛典。    “你说,我们邀请李咏,举办这一场盛典,他会要多少出场费?”大志回头问。    “我觉得少说也要80万吧。”另一名男子说。    “80万?直接给他100万得了。剩下的钱让他打发那些跑堂打杂的,什么灯光呀场务呀的,跟着李咏出来讨生活,都不容易。”大志说。    出租车司机一言不发,我从后视镜中看不到他的表情。    大志又开始找司机攀谈,他问司机这辆出租车能不能刷卡:“我出门一般都是带银行卡,不带钱。”    司机依旧一言不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好像没有听大志说话。    大志依然自说自话:“在韩国的所有车子上,都能够刷银行卡,这样很方便。”接着,又扭头问司机:“你的车子能刷银行卡吗?”    短暂的沉默后,司机突然大声喊道:“臭嘿!”他依旧目视前方,对大志看也不看。    我感觉到这句话是骂人的,因为我看到大志显得很尴尬,用眼睛的余光向后面喵了喵,此后就变老实了,一句话也不说。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句很恶毒的骂人话。    十多分钟后,出租车在郊外一个村庄停下来,大志把上下口袋摸了又摸,很为难地说:“你的车不能刷卡,我还真没有办法。”    刘芸下车后,从口袋里取出五元钱给了司机。我听见司机又狠狠地骂了一句“臭嘿”,然后调转车头离去。    大志听见了,但是他神色依然,依然容光焕发,他指着不远处的一幢三层楼房说:“大家都在里面欢迎你,你的人生将在这里翻开崭新的一页。”    那是一家名叫“湘X佬”的菜馆,门口彩灯闪烁,显得金碧辉煌,彩灯勾勒出一个拿着旱烟袋的老人形象,倒也栩栩如生。    我说:“我吃过饭了。”    大志说:“再吃点啊,大家都在里面欢迎你呢。”    刘芸也在后面推了我一把,说:“进去吧。”    没办法,我只好走了进去。    一迈进大门,我就看到偌大的饭厅里,东一堆西一堆坐满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桌子上都觥筹交错,每个人都吃得红光满面,声浪喧嚣,让人耳朵嗡嗡作响。大志说:“坐下来吧,一起吃啊。”但是,我看到这里已经没有座位了。    我说:“不吃了,我真的已经吃过了。”    大志还在让着:“吃吧,吃吧,大老远的来了,不吃怎么行啊。”    他一直伸出手来,做出让我吃饭的姿势,但是,饭厅里没有一张空凳子,我又该往哪里坐?    一名服务员走来了,她穿着蓝色土布做成的上衣,脸上带着职业的微笑,她说:“对不起,现在没有座位了。几位请稍等一下。”    大志连声说:“好,好。”然后指着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说:“那是我们的总监。”又指着一个戴着眼镜的人说:“那是我们的分析师,刚从美国讲学回来。”胖子和眼镜都在喝酒,距离又远,根本不可能听到大志的话。    等了几分钟后,刘芸说:“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啊,要不我们先回去。”    大志有连声说:“好,好。”然后率先走了出去。    后来,我想,这一天在饭店里吃饭的,根本就不是他们的人,他们随便把我带进一家饭店里,随便指着某一个人说这是他们的什么什么。如果真是他们的人,为什么我走进去后,那些人没有任何反应?   我想起了外婆讲过的故事。    外婆说,在她小时候,婚姻都是父母包办媒妁之言,在结婚前,女子根本就不可能见到将要嫁给的这名男子一面,有的女子坚持要见一面,媒婆就会说:“过两天唱大戏,我带你去。”到了唱大戏那一天,媒婆带着女子,看到戏台下谁最高最帅,就对女子说:“那个人就是你将来的丈夫。”女子喜不自胜。直到结婚的当天,女子才知道自己的丈夫不是高个子,而是矬子。
  在这个季节里,北方已经数九寒天,南方还是艳阳高照。    我们走在这座小城的大街上,走成了一排,甩动着胳膊,趾高气扬。尽管已经是节气中的小寒,大街上还是不时见到穿着单薄衣衫的人。大志解开了衣扣,晚风吹着他的衣服下摆,像鸡翅膀一样一路扑闪着,擦肩而过的,和迎面走过的每一个人都会好奇地看着他。他扬着下巴,路灯光照在街树上,又照着他的脸,让他的脸显得斑驳陆离,异常鬼魅。    很长时间,我都在想,那些深陷传销中的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心态?他们总以为他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尽管经常囊中如洗饥肠咕咕,但并不影响他们用高高在上的目光看着每一个从身边走过的人。他们贫穷而自傲,无知而狂妄,那么,他们又为什么会一步步变成了这样?    大志以一种师长一样的口吻关切地问我:“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我说:“我是北方人。”    “哪里人?”他以极大的兴趣歪着头问。    “山西。”我说。    “啊呀呀,山西富裕啊,很多煤炭,人人都是煤老板。你家也有煤矿吧?”他的眼珠闪烁着煤炭一样的光亮。    我撒谎说:“只有一个小煤窑。”    “啊呀呀……”他一路惊讶下去,然后正色说,“你的起步比我高啊,你有一个小煤窑,我刚开始什么都没有,起点比不上你,但是我很努力,估计以后,你的成绩肯定会超过我的啊。”    他一路上都在说废话,我听得如坠五里雾中,但是,我还是无法判断身边这个一惊一乍的小子,到底是能够买得起奔驰和豪宅的富翁,还是不名一文却能把牛皮吹上天的穷光蛋。    他又问:“家中几口人?”    我撒谎说:“父母都健在。”    他又像被蝎子螫了一下跳起来说:“你父母好有福气啊,有你这样出色的儿子。”    我操!我在心中狠狠地骂着。我哪里出色了?我走进你们的传销团伙里,我就变得出色了?    然后,大志又问我干什么工作,一月多少工资,平时有些什么爱好。我全都说些假话。而我问他们一月收入多少,家中都有些什么人,他们避而不谈。    后来,我才知道,传销团伙刚开始对每一个成员都是这样,在看似关切的谈话中,摸清你的底细,以便他们“对症下药”。他们的行话把这叫“探水”。而我此时的胡乱吹嘘,让自己以后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大约走了20分钟,面前出现了一个斜坡,沿着斜坡上去,就看到有一个村子。村口黯淡的路灯光下,几个形迹可疑一样的男子,零散地站在路边,抽着香烟,他们的目光在我的脸上一晃而过,那种刀片一样的目光让人浑身不自在。    也是在后来,我才知道,这些男子在“望风”,一有风吹草动,比如有警察出现,有解救的家属来到,他们就立即通风报信,让村子里的人提前做好准备。    我们走进了第三户人家的院子里,看到院子里还有七八个男女,正木然地坐在墙角,坐成一排,木桩一样。他们看到我进来,就马上站起身来,一齐鼓掌,嘴中叫道:“欢迎新成员,欢迎新成员。”   我感到很好笑,但没有笑出声来。    来接我的那名矮个男子端来了一张凳子,放在我的身后,我刚坐下去,他马上给我捶腿捏脚,手法相当熟练。我很不好意思,躲闪着他握成钩状的爪子,他说:“那我给你捶背,你这一路好辛苦。”    他沉默寡言,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却让我当时很感动。    刘芸打来了洗脚水,然后不由分说地脱下了我的袜子,将我的双脚按在了水盆里,我躲闪着说:“别,别啊。”我很不好意思,让一个女孩子洗脚,这是我连想都没有想过的,可是刘芸的神情很坦然,她边替我搓着脚面,边说:“大家以后就是兄弟姐妹了,走共同富裕的道路。”    “对,走共同富裕的道路。”那七八个木桩一齐说。    洗完脚后,我走进了房间里,看到地面上铺着几张泡沫板,上面是颜色发黑的被褥,散发着浓郁的脚臭和汗臭,墙角还有撕开的几个方便面袋子和沾着不明液体的卫生纸。另一面墙角,放着摞在一起的碗筷,相互混杂,一起共用。    此前,我没有想到,传销的人居然住在这样的环境里。    这天,和我一起来到这个传销团伙的,还有一名中年男子,他的衣服干净整洁,此前应该有不错的工作。我想不明白,像他这么大的年龄,怎么也会被人忽悠进这里?    当天晚上,临睡前,大志还给我们举办了一个欢迎仪式,到会的有二三十人,有男有女,都睡在这个院子里。大志还做了简短的动员报告,他的话极有煽动性,他每说完一句话,所有人都会疯狂叫好,拍着巴掌,伸长脖子,脸上的神情异常虔诚。    欢迎仪式结束后,大志坐在凳子上,刚刚拿出香烟,几个男子就像狗一样匍匐到大志面前,抢着要给他点烟。    我想,大志应该是他们中的首领。    大志问我:“你有手机吗?借我用用。”    我说:“我没有。”    大志又问那名中年男子,中年男子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大志接过手机后,就一言不发,埋头玩起游戏来。    人群慢慢散了,二三十个男男女女分别走进了三个房间里,衣服也没有脱,就睡在了泡沫板上,他们把这叫“榻榻米”。大志还在玩游戏。我好几次看到中年男子想要回自己的手机,犹豫再三,终于放弃了。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大志终于将手机交给了中年男子,中年男子这才发现,手机已经没电了,他问:“哪里能充电?”没有人理他。他自己在房间里寻找,却发现肮脏的墙壁上,连一个插座也没有。    现在,中年男子和我来到这里,就像掉进枯井中一样,与外界彻底断绝了来往。    我和衣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却丝毫也没有睡意,突然感觉到小腿处有什么东西慢悠悠爬过,奇痒无比,手摸过去,指尖多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捏起来,借着窗外的灯光查看,赫然是一只虱子。    我感到一阵觳觫。    很多年没有见到虱子了。小时候住校,因为难得洗一次澡,衣服里被子里经常会有虱子出现。后来,上了初中专,再也没有见到过虱子。没想到,事隔多年后,在这里又见到了虱子让人恶心的身影。   大志走了进来,推了我一把,我睁开眼睛,他说:“往里边让让,我今晚和你睡在一起。”    一个准备买奔驰,准备在天安门广场盖房子的富翁,居然和我一起睡在虱子窝里,我立刻意识到大志是一个骗子。    连续几天的鞍马劳顿,让我感到异常疲惫,我很快就睡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被尿憋醒了,起身上厕所,看到月在中天,四周亮如白昼。从厕所出来,看到大志站在院子里,他说:“我也要上厕所。”    他显然是在监视我。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天早晨,一缕阳光从糊着报纸的窗缝照进来,照在又破又脏的被子上。我看着这束阳光,突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    呆了几分钟后,我起身上厕所,看到院子里站着几个早起的男子,他们很友善地向我点头微笑,还有一名男子装着很亲近地上前和我握手,然后却趁势堵在了大门口,我明白,这是为了防备我突然冲出大门逃跑。    从厕所出来后,我又回到房间。和昨晚比起来,房间里的臭味更加汹涌,除了汗臭味脚臭味,还有屁臭的气味,中人欲呕。我不敢相信,我昨晚就是在这里,和大志盖着同一床肮脏的被子,睡了一个夜晚。    大志也睡醒了,他坐起来,打着哈欠,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然后很满足地说:“昨晚睡得好香啊。”    中年男子也醒了,他靠墙坐在被筒里,一脸木然。可能他昨晚也遇到了和我一样的盯梢,可能他现在正在后悔来到这里。    大志将所有人都喊醒了,让大家在院子里站成两排,让像个领导一样背着手臂站在最前面,面朝大家训话。他沙哑着嗓门说:“这里,不是我们的宿舍,这里是魔鬼训练营。我们只有吃得苦中苦,才能成为人上人。每一个成功人士,都是从一穷二白起家的。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他的话讲完了,所有人都激动地鼓起掌来,激动得满脸通红。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中年男子犹豫了一下,也不由自主地拍起巴掌。    大志的话极富煽动性,他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很有道理,难怪这些男男女女睡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一个个自得其乐。    大志讲完话后,就到了开饭时间。有人在水龙头前急急忙忙地刷牙洗脸,有人不刷牙不洗脸,就拿着搪瓷碗冲进了厨房里。院子里闹哄哄地,像砖头扔进了老鼠窝。    我还没有来得及买碗筷,刘芸说:“我吃完后,你用我的吧。”    很多和我一样没有碗筷的人都垂手等候在厨房外面,他们看着别人碗里的饭菜,喉结上下滚动着。而所谓的饭菜,就是清水煮白菜,上面还飘着几片红萝卜。    刘芸端起晚来,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不到几分钟,搪瓷碗就见底了,很多女孩子都和她一样,吃相极其野蛮。一个穿着红色上衣的女孩子,将一片萝卜掉在了地上,她在众目睽睽中捡起来,在裤子上擦了擦,放进了嘴巴里。    刘芸吃完后,把她的碗递给了我,她吃得非常干净,碗里连一片菜叶也没有。    我走进厨房,一个30多岁的女子手执饭勺,只给我的碗里打了半碗菜汤,她说:“再没有了,后面的人只能一人半碗。”    看着这半碗菜汤,尽管饥饿难耐,可我还是吃不下去,这里的饭菜质量还不如我当初暗访血奴群落的饭菜。但是,这里的每个人都精神饱满,神采飞扬,发财梦把一个个人鼓舞得滚圆滚圆,像气球一样,一碰就会蹦蹦跳跳。    我勉强把这半碗菜汤咽下去,就到了集合时间。我们站成一路纵队,大志走在最前面,一路逶迤,走到了一条小河边。这里枯树败枝,野草凄凄,荒无人迹。所有人都面朝小河站定,嘴巴里发出一声声长啸。他们中,有的声如裂帛,有的声音嘶哑,有的声音难听得像门扇夹碎了核桃,有的声音恐怖得像遇见了恶鬼……这一堆乱七八糟的声音像绳子一样沿着古树盘旋而上,飞扬在树林的上空,让听到的每一个人都不寒而栗。    大志说:“每天早晨这样做,就能够让我们把心中的垃圾呼喊出来,垃圾清除出来了,好东西才有空间容纳。”    他说的话听起来又是很有道理。    就是这些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话,让这些人一步步背离了正常的善恶标准,一步步走上了邪恶之途。    喊叫结束后,大志领着这支二三十人的队伍走进了一幢楼房里,走上楼梯,眼前豁然开朗,二楼的大厅里聚集了上百颗脑袋,这些脑袋都席地而坐,朝向讲台。讲台上,放着一张黑板。墙壁的两边,挂着一些照片,照片上是森林和草原风光。    我们挨个坐在了人群的后面,我的旁边是那名中年男子。他一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这一切,眉间凝成了一个疙瘩。    人群闹哄哄地,像厕所里的苍蝇。我伸手拉了一下中年男子的衣袖,悄声问他:“这是干什么?”    中年男子看了看我,摇摇头。    我继续悄声问:“你从哪里来的?”    中年男子又看了我一眼,眼圈都红了,差点就要哭起来。他说:“我从浙江来。”    “你以前做什么?”    “大学老师。”    我很震惊,大学老师居然也被骗来搞传销。传销的魅力如此巨大!    我又悄声问:“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中年男子还没有回答,就听到旁边过道上有一个人粗声粗气地喊道:“不准说话。”我扭头看去,看到一张狰狞丑陋的脸,漆黑如墨。黑脸看到我扭过头来,又厉声喝道:“看什么看?”    我只好低下头去。    不知什么时候,讲台上站着一个戴眼镜的人,他皮肤白皙,30岁左右,看起来文质彬彬。他伸出手臂,掌心向上,做了一个让大家起身的手势,人群呼啦啦站起来,大厅的空间一下子显得狭小。    戴眼镜的人是这个传销团伙的讲师,他扬着手臂,热情澎湃地喊道:“让我们唱起来吧,唱起来吧。”他的神情让我想起了大炼钢铁时期的那个“火红的年代”。    讲师在领唱,所有人跟着他一起唱起了《爱拼才会赢》、《出人头地》等充溢着个人奋斗色彩的歌曲。各种各样的声音从不同的喉咙中迸出,在大厅里回旋激荡,让我的耳膜嗡嗡作响。我偷偷向两边望去,看到除过中年男子和我,这里的每个人都神情激昂,热血沸腾,咬紧牙关,面容扭曲,如果面前放着一块石头,他们也会把石头咬成碎块;如果面前是悬崖峭壁,他们也会前赴后继跳下去。    这是一群疯狂的人。    唱歌结束后,讲师让大家坐下去,他高高地举起手臂,用一种非常缓慢非常沉稳的声音说:“漫漫的长夜即将过去,属于我们的黎明即将来临……”他的声音有一种可怕的磁性,所有人都众星捧月一般地望着他,都葵花朵朵向太阳一样地望着他,脸上是无限的虔诚。人群里非常安静。不知道谁偷偷放了一个曲里拐弯的屁,很秀气,声音细长,但是没有人笑,人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这个魔力讲师身上。
   我想起了1939年的希特勒,据说,他就是依靠这种极富煽动性的演讲,这种富有磁性的声音,让一个民族接受他的观点,自愿走向毁灭。
  讲师是一个天才的演讲家,他的语言,他的动作,他的神态,他的眼神……都配合到了最佳状态,他时而大声疾呼,时而痛心疾首,时而热情高涨,时而喃喃自语。所有人的神态和心情,都随着他的变化而变化,他就像手持魔棒的巫师,而所有人都像被施了魔法,跟着他一起喜怒哀乐,跟着他一起不由自主地呼喊或者哀叹。    他喜欢用排比句,喜欢用设问句,上中学的时候,语文老师说,这两种修辞手法具有极强的渲染功能,而讲师更是将这两种修辞手法运用得炉火纯青。“你们为什么贫穷?你们为什么事事不如意?你们为什么没有出头之日?这是因为你们没有机遇。而机遇则可以改变你的人生,改变你的未来,改变你的子孙后代。”讲师说的确实很有道理,他总是从最浅显的道理开始讲起,然后慢慢引人入彀。    所有人都听得如痴如醉,他们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讲师,就像吃奶的羊羔望着产奶的母羊,就像虔诚的教徒望着布道的神父。“为什么有人就能享尽荣华富贵?为什么有人就能挣大钱娶美女?为什么有人就能买豪宅开好车?这就是因为他们抓住了机遇。现在,就有机遇摆在了我们面前,你——”讲师的手指指着台下的一个个人,指着台下一张张燃烧着金子一样光芒的眼睛,指着台下一张张热血激涌的红色的脸,“你们能够抓住吗?”    “能。”台下的喉咙一齐喊出来,声震屋宇。台下的手臂一齐举起来,举成了一片森林。    “遇到困难,你们怕不怕?”    “不怕。”    这种场景只能用疯狂来形容。    听说很多国家的军队,在战前都要做动员,动员报告让所有人热血沸腾,然后就杀奔战场。这样的一支军队,就有着超强的战斗力。    我还在一本书上看到,战国时期的秦国军队战无不胜,因为在于动员报告结束后,还让战士们饮酒,这样,喝得微醉的将士们,冲上战场,无所畏惧。几十年前,在陕西临潼出土了兵马俑,士兵装束的兵马俑小腹微鼓,这就是饮酒的结果。    讲师将所有人的血液燃烧到了沸点,然后满意地走了下去。    接着是“现身说法”。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走了上来,西装笔挺笔挺,看起来价值不菲,他皮肤白皙,戴着金边眼镜,头发乌黑发亮,显然经过了精心装扮。他的手臂放在小腹前,向台下微微鞠躬,显得落落大方。一名年轻女子走上来,介绍说:“这是我们的金牌经理。”    台下响起了暴风骤雨般的掌声。    金牌经理先做了自我介绍,他说他姓梅,世代贫穷,这几年,依靠自己的打拼,赢得了自己的事业和江山。“我相信,天道酬勤,有一份付出,就有一分回报。”    他们说的大道理全都正确。他们的每句话都含有浅显的哲理,就是没有上过一天学堂的人也能听懂。然而,正是靠着这些大道理,让这些人滑入了传销的泥淖中,还毫无察觉。    梅经理说,在他没有进入这个团队前,他在海尔集团做经理,每月会有上万月的收入。后来,一位朋友介绍他来到这里,加入了这个团队,他的人生跃上了一个崭新的台阶,现在,他的收入每月会有十多万元。    十多万元啊!台下想起了一片不由自主的赞叹声。    “我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梅经理笑容可掬,循循善诱地说。    海尔,这是中国最有名的企业之一,很多欧美家庭里,都有海尔的电器产品。而这个梅经理,放弃了这么好的工作,跻身这个团队中,终于取得了如此的辉煌,他的奋斗经历真让人敬佩。人们争相鼓起掌来,有人的手掌已经拍红了,拍疼了,还在拼命地鼓掌。梅经理在如雷的掌声中微微昂起头来,看起来很受用,很陶醉。    没有人怀疑这个梅经理的身份,没有人怀疑他在说谎,因为他面容白净,西装革履,因为他侃侃而谈,优裕自如,因为他气质高雅,游刃有余。他的举手投足,他的一举一动,都完全合乎我们在电视中看到的经理的形象。    我看到台下的很多人都情不自禁地挺起了胸膛,可能他们已经将梅经理当成了楷模,当成了榜样,他们也把自己当成了经理。而经理是不能萎靡不振,不能勾肩塌腰的。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榜样的力量又是可怕的。    我想起了几年前在那座小县城生活的场景。    大约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传销来到了那座偏僻边远的小城,甚至来到了农村。有一次,我和父亲给地里拉粪的时候,在村口的小卖部前,看到一个中年女子在纸上又写又画,旁边围着几个青年人。这个女子说:“只要你拉进一个人,就能拿到多少多少提成。”那个女子口若悬河,能说会道。父亲说:“这些人总想着不劳而获,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好事情?”    父亲简单的话语中,包含着一个朴素的道理。幻想着不劳而获,最终就会上当。    我在县城里还遇到了几个被拉进传销里的人。    和我租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一名男青年,本来是蹬三轮车的,有一天早晨,他的头发蘸着水,统一梳到脑后,我问他这是干什么,他一板一眼神情严肃地说:“我以后就在公司上班了,在公司就要有公司员工的样子。”这个男子后来把三轮车卖了,也从那座狭小的院子里搬出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那时候我有一个初恋情人,一直在心中默默地爱了很多年,从来没有勇气向她表白,因为她的父母都是国家干部,而我的父母都是农民。我们是中学同学。后来,她的工作单位也比我好,尽管她只是高中毕业,但是她父亲托人将她安插进了一个非常有油水的部门,而我大学毕业后依靠自己终于进了一个清水衙门。有一天,她走进了我的单位,让我欣喜若狂,然而,她没有说任何感情的事情,张口就让我交3888元,说有一款自来水净化器,很适合我使用。我当时真有些动心,不是为了自来水净化器,而是为了她,为了能够让她高兴。可是我没有钱,我还张罗着向别人借钱,好像只要我买了这个净化器,她就愿意嫁给我似的。最终钱没有借够数目,净化器也没有买,而她更没有嫁给我。    现在想起当时的自己,觉得很可笑。而当时完全听信了她的话,觉得自己的行为一点也不好笑,反而很高尚很伟大,因为那是为了神圣的爱情。    恋爱的人都是傻瓜。    我完全能够理解这些疯狂的人,能够理解他们的想法,能够理解他们为什么会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因为我曾经就有过这样的经历。
   梅经理走下去后,那名穿着套裙的年轻女子说:“梅经理刚刚从美国讲学回来,听到我们这里在上课,他顾不上休息,就赶来了。”   所有人都非常感动,有的人啧啧赞叹,有的人眼中泪光闪烁。    现在,轮到年轻女子演讲了。    年轻女子也先做了一番自我介绍,她称自己是英国剑桥大学的博士生,是一名海龟,她的父亲是中央某一个部委的副部长,“按理说,我可以什么都不做,就可以享受很高档的生活,可是我没有,我为什么还要自主创业?因为我相信自己的能力,我想创造人生的价值。”台下一片叫好声,为这个自主创业的女强人而叫好,女子略停片刻,接着说,“还有,我看上了我们这个辉煌而伟大的事业。在这里,我的收入丝毫不比我的爸爸少。”    一个著名企业的经理,一个出身豪门的千金小姐,他们都愿意加入这个团队,那么,你们这些来自社会底层,月薪几百元的人,还有什么犹豫的?还有什么怀疑的?    于是,发财梦烧红了每一个人的眼睛。    女子的声音清脆悦耳,有一种催眠的功效,你不由自主地听着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因为她的声音太动听了,太温柔了,你就丝毫也不会怀疑她说话的内容。而且,她的笑容又是那么美好,她的面容又是那么真诚。她怎么可能说谎呢?她气质那么高贵,语言那么得体,长相那么漂亮,她肯定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你对她的身份没有丝毫的怀疑了。这就像你站在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面前,丝毫也不会怀疑她是一个淫妇;你站在一个天真活泼的男孩面前,丝毫也不会怀疑她是一个小偷。    这么多的人聚集在一起,到底做什么生意?    女子讲起了“三商法”。后来我才知道,“三商法”是很多传销团伙必备的讲课内容之一。传销团伙的理论基础是“三商法”和“五级三阶制”,如果他们也有理论基础的话。    传销遍地开花,到处都有,看似毫无关联,但是,他们的讲课内容和骗人手法如出一辙,那么,是不是传销的背后有一个集团在控制,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    三商法是什么?我在后来的多次暗访传销窝点中,都听到了。    传销的讲解员说,传统的销售方式是一商法和二商法,利润都被层层批发商赚取了,而三商法则是目前最先进的营销方式。因为没有经过层层批发商,所以利润非常可观,你可以拿到很高的提成。    就像做代理商需要给厂家交一定的费用一样,你要进入这个团伙,就必须交纳“入会费”。“入会费”2800元。而你如果能够发展下线,你就可以取得提成,每发展一个下线,就能够提成800元;而发展两个下线,你的职位也会得到提升。按照五级三阶制,你可以从主任一直升到翡翠经理,而翡翠经理,年薪就是上千万。    三商法故意用几何梯级的方式计算,绕来绕去,说你现在投资2800元,两年后就可以赚到28万元。而五级三阶制则给你展示了一个美好的前景,你达到最高级别的翡翠经理,给个市长都不干。而翡翠经理,比刚才见到的黄金经理级别还要高。    而翡翠经理,则是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怀揣着发财梦想人的奋斗目标。    那天的培训课程有好几个小时,都是在扯淡,他们的话语没有一句是真实的。他们还用了非常复杂的运算,什么点,什么级,我相信下面的人都没有听懂。而他们也不想让你听懂,他们为你制造了一个虚拟的梦想。    传销团伙一般都有自己的产品。    很多传销团伙都是号称销售化妆品,因为化妆品的价格实在不固定,可以说它成千上万元,也可以说它只值几元钱,因为它实在没有一个价值尺度来衡量,这也就是美容院大发横财的原因。传销团伙也是盯上了这一点,一般都是以销售美容化妆品为幌子。    一针羊胎素人胎素,成本不到10元钱,而在美容院价格上万元。子虚乌有的黄金美容法,用几十元一盒的化妆品,化妆师帮你涂在脸上,就敢要你几万元。美容化妆行业黑不见底,暗无天日。    美容化妆品没有定价,没有一个价值尺度,所以也给传销团伙提供了可乘之机。    我们在商店买一本书籍,会有定价。我们在商场买一件衣服,会从它的面料和款式判断出它的价格。我们在超市买蔬菜,它也会有价值尺度,即使最贵的有机蔬菜,也要在超市明码标价。    有机蔬菜是最近几年才出现的,专门供有钱人食用的蔬菜。在它的宣传中,一切都被说得神乎其神,有机蔬菜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它是否物有所值?    其实,有机蔬菜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完美,也不像他们宣传的那样美好。有机蔬菜市场鱼龙混杂,泥沙俱下。    从普通蔬菜、无公害蔬菜,到绿色蔬菜,再到今天的天价有机蔬菜,除了炒作概念之外,还有,就是给富翁们的金钱,找到了一个好去处。    有机蔬菜要在超市销售,必须取得认证,这就好像你要开店,先要到工商局去登记注册一样。有机蔬菜的认证机构,全国有30家左右,这30家认证机构各自为政,政出多门,有机蔬菜公司在第一家认证了,第二家并不知道。这样,就有了空隙。    有机蔬菜的种植基地有很多限制,比如环境、土壤、空气、灌溉水、肥料等等,不能有污染,不能有农药,按照他们的说法和炒作的概念,这样的蔬菜才叫有机蔬菜。而事实上,很多菜商看到有机蔬菜的价格是普通蔬菜的几倍,甚至10倍,就想着法子让自己的蔬菜也变成有机蔬菜。很多咨询公司,充当认证公司的中介,只要你交了钱,它就会给你办理有机认证的相关证件。有了这个证件,你就能够堂而皇之地进入超市,蔬菜摇身一变,成了有机,价格翻了好几番。    有机蔬菜的认证只能管理一年。第二年,蔬菜就要重新认证。而事实上,现在的有机蔬菜只要有了第一次认证,几年也不会再去重新认证。    有机认证遍地开花,监管部门只能抽查。就算跑断腿,也不能抽查到其中的万一。所以,有机市场混乱不堪,也就不难理解了。目前,对有机食品的约束,只能依靠诚信;然而,你对商家讲诚信,无异于与虎谋皮。    所以,你在超市花很多的钱买到的有机食品,不一定就是有机食品。    即使有机蔬菜价格再高,它也会在超市明码标价。然而,化妆品名字成千上万,你又如何知道它的价格。化妆品被人为地分作了好多个档次,化妆品的功效在后期,你没有使用,又如何能够知道它的功效。你不知道它的功效,又如何判断它的价格?    所以,化妆品作为了传销团伙最常用的商品。他们说这盒化妆品价值2000元,它就是2000元;价值3000元,它就是3000元。    而我所暗访的这家传销团伙,他们的技艺比推销化妆品更胜一筹。他们要开天辟地,他们要创建一个新城市。他们没有产品,他们的产品是一座像深圳那样的城市。
  那天,这个传销团伙的所谓上层人士,一个个粉墨登场,恣意表演。他们走马灯一般鱼贯上场,而台下疯狂的人群报以雷鸣般的掌声。    一名50多岁的男子登场了,他的头顶掉光了头发,而鬓角头发又留得特别长,向上梳起,遮盖得头皮若隐若现。他介绍说,他是公司的秘书长,而公司的董事长和翡翠级别的经理,目前正在欧盟十国访问,陪同他们的是,法国总统希拉克、德国总理施罗德、英国威廉王子。    “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政坛大腕陪同我们的董事长和翡翠经理呢?”男子歪着头,脸上带着少先队员一样的天真烂漫。    台下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他马上又自问自答地说:“因为我们国家要开发老东北,而我们已经拿到了立项指标。”他用手指着讲台说:“就在刚才,站在这里的那位女士,那位海龟博士,她的父亲是副部长,这次国家开发老东北,她的父亲是实际指挥者。”    台下响起了一片惊叹声。
  ………   他还说陈凯歌、张艺谋都是他的好朋友,他准备邀请这两位来拍摄他们的创业经历,“凯歌和谋子哪一个更好?你们说说。”他称呼陈凯歌不带姓,而称呼“老谋子”连“老”都取消了,以显示他们的熟稔程度。   男子以一种大无畏的英雄气概,慷慨激昂地说:“我们,就要在这片山林上,建立一座现代化城市。”然后,男子又说出了这座即将诞生的城市的具体位置,它在东经多少度到多少度,北纬多少度到多少度。台下有人吐出了舌头,心中的震撼无异于天崩地坼:瞧瞧,人家称呼国家领导人用的是“XX同志”,称呼著名导演直呼其名,指明地点用的是经纬度,这样的人一定大有来头,这样的人天生就是指点江山扭转乾坤的大人物。   “现在,只要你交纳2800元,你就是未来北中国的创业者,是这座伟大城市的缔造者,请大家一定要珍惜这一伟大而光荣的机遇。”   男子一直很自负,他在每说完一句话后,还保存着说最后一个字的口型。他说话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他的手势是坚强有力的,他口中的每一个字都是铿锵有力的,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这间房屋残破的墙壁,穿过了门外那片杂乱的树林,一直望到了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他在极力模仿一位著名演员在电视剧中扮演的一位著名人物形象。  台下讨论激烈,有说陈凯歌水平高,有说张艺谋更合适。男子大手一挥,台下鸦雀无声,他说:“这个问题,留在会后讨论。现在,请大家看看两边墙壁上的照片。”   台下,坐在左边的,望向左边;坐在右边的,望向右边;更有的人,因为坐在中间,望了左边,又忙忙碌碌地扭头望向右边。  我从事新闻工作,我每天都会留意新闻,从来没有听到过国家要在中俄边界建设一座新城市,这明显是一个谎言。但是,这些与外界隔绝的人,没有电视,没有报纸,他们又如何能够知道这是一个谎言?   以前我接触过的传销团伙,都是诱骗你来购买产品:化妆品、饮用水纯净器、摇摆机等等,而这家传销团伙根本就没有产品,它是依靠拉人头,交纳入会费来进行诈骗。   进入传销团伙的人,损失钱财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扭曲了心态,让人变得弱智。   我身边的中年男子一直听得很认真,我看到他的脸上先有了疑惑的神情,接着,眼睛里迸出了金子的火花,最后,他的脸上有了满意的笑容。   我悄悄问他:“你相信这些话吗?”   他还没有回答,我的头上就遭到了重重的一击,眼前金星乱冒。我忍疼扭过头去,看到身后站立一个手持竹竿的男子,正在恶狠狠地盯着我。   原来,听讲的时候,不让交头接耳,不让左顾右盼,不让小声交谈。这里,比小学的课堂要严厉得多。   大会结束后,接下来是“小组讨论”。   我们回到了昨夜住宿的那个院子,围成了一圈。大志是这里的领导人,他让每个人先做自我介绍,然后谈心得体会。   我看到每个人都像幼稚的学生一样,仰起脸来一本正经地介绍自己,有人脆声脆气,有人老气横秋,但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神圣的光彩。   从他们的介绍中,我才知道,这个团伙里的人形形色色,来自于不同的地区,此前着从事不同的职业。但相同的是,他们都是被骗来的,有的被老乡骗来,有的被同学骗来,有的被儿女骗来,有的被恋人骗来……刚刚骗来的时候,他们抱着怀疑的态度;然而,经过了几次洗脑后,他们开始相信了自己从事的是伟大而光荣的事业,自己要做奠基人和开拓者。   轮到我的时候,我只说我是一名无业游民,来到这里只是看看,“我在电视上没有看到国家要在中俄边界开发一座城市的新闻。”   “你怎么能这样?”一名胡须斑白的男子气愤地用手指着我,“你这是蛊惑人心,罪大恶极。”他义愤填膺,那种神情就像……中的……派。   另一名女子说:“我们已经抢得了先机,等到电视上播放了这样的新闻,会有很多人也要开发,我们就没有优势了。”   身边一名文质彬彬的男子马上接口说:“我们从事的是伟大的事业,伟大的事业是不容许你这样的无业游民质疑的。”他挺直胸膛,好像他就代表着正义的化身。   大志看着我说:“鉴于你是初犯,免除追究,以后 我再也不想听到你这样的反动言论。”   我感到深深的悲哀,我不得不承认,传销的洗脑很成功。
  分组讨论会结束后,我刚刚走进房间,突然,有人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我回头一看,是大志。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男子。   大志冷冰冰地对我说:“把你的衣服脱光。”   我问:“凭什么?”   大志突然抬起手来,打了我一个耳光:“凭什么?你竟然敢这样对上级说话。”他身后两个男子,也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死死地抓住了我的手臂。   “我第一眼就看到你不是一个好东西。”大志踹了我一脚后,怒气冲冲地说。然后,他在我的身上摸来摸去,将传呼搜走了,还将我身上仅有的100多元拿走了。   大志又问:“身上还有钱没有?”   我说:“没有了。”   两名男子不由分说,开始剥我的衣服,我想反抗,看到窗外站着那些被传销洗脑了的人,他们一个个愚昧而又狂热,弱智而又疯狂,我知道此刻反抗和逃跑都是无益的。我索性站直身体,任他们摆布。   他们把我的鞋子脱下来,在鞋垫下面翻找着;又在衣缝里摸索着,终于找到了我藏在衣底的100元钱。这次暗访前,我担心逃出魔窟后,没有车费,就将外套里面的口袋撕开,将100元藏在了衣服下摆里,没想到被他们轻而易举地搜出来了。   “你们的阴谋诡计,怎么能逃脱老子的火眼金睛?”大志骄傲地说。显然,此前他一定搜索过很多人的衣服,他知道钱一般会藏在衣服的什么地方。   我看着大志手中的100元,心中暗暗叫苦,如果从这里逃出去了,我没有一分钱,如何才能回到报社?   大志骄横地说:“刚才问你,你还说没有钱,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你他妈的一点也不老实,我一看你就是个坏人,我真没有看错你。”   我一言不发,遇到这样的流氓,我只能选择沉默。   “穿上衣服,站到外面去。”大志恶狠狠地说。   我穿好衣服,慢腾腾地向门外走。现在惨了,即使我从这里逃出去,身无分文,又如何生存。   我刚刚走出房门,中年男子就走进去了。此前,在“自我介绍”的时候,他说他是一名大学老师。我听见他的声音从窗缝传出:“感谢领导给了我这次发财的机会,我一定把握机遇,迎难而上,勇于进取,开拓前进。这是我的手机,这是钱,我踊跃上交。”   我想,这位大学老师,此前一定是给学校写汇报材料的,他的口中全是这样空洞无味却又光明正大的词语。   我被勒令站在屋后反省,那两名男子坐在屋檐下的小凳子上监视我。他们谈笑风生,一人手中拿着一根长棍,故意将长棍在地面上击打得啪啪作响。如果我一回头,他们就会用棍子抽打我;如果我一张口,他们的棍子也会落在我的身上。为了不再挨打,我索性望着房檐角落,一言不发。   檐角处,一只蜘蛛正在结网。这只蜘蛛很黑很大,剧毒无比,模样狰狞恐怖,几条腿又细又长,它蹲踞在房檐顶端,吐出了细细的黏丝,黏丝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好像美丽的金线一样。风吹着黏丝,飘飘荡荡,摇摇晃晃,终于沾在了墙壁上,将墙壁与屋檐连接起来。蜘蛛沿着又韧又长的黏丝爬过去……很快地,不到半个小时,一张精致整齐而杀机密布的蛛网就形成了。蜘蛛又回到了屋檐顶端,像个阴谋家一样,耐心地等待着猎物罗网。   几分钟后,一只蜜蜂嗡嗡飞过来,一头撞在了透明的蛛网上,它奋力挣扎着,拼尽全力扇动着翅膀,却越缚越牢。蜘蛛出动了,它不慌不忙地沿着蛛网,爬到了蜜蜂的身边,将还在垂死挣扎的蜜蜂裹在了爪下……   我突然感到这个院子里充满了杀机。地面上,这个传销团伙就是一只巨大的蜘蛛,他们在偷偷地编织着一张毒网,每一个不经意路过的人,只要触动了一根蛛丝,就会被他们牢牢缚住。而房檐下,一只黑蜘蛛也在张网守候。每一个走进这座院子的生物,都会面临着生死搏杀。   下午,传销团伙又开始培训。   跟着这一群疯狂的人走出院子,我才感觉自己还没有吃饭,我向大志提出,要求吃饭。大志冷冰冰地说:“没有饭了,晚上再吃。下午你再敢顶撞我,晚饭也没得吃了。”   原来,在这个团伙里,下级要对上级绝对服从,上级的话就是圣旨。所有的财产都是公用的,不能有任何私人的物品。而对传销的质疑,更被认为大逆不道。   我想起了太平天国。   还是在那座院子的大厅里,还是在进行谎话培训,不同的是,这次听课的人少了很多。主讲人也换成了一张新面孔,一个30多岁戴着近视镜片的女子。她将几本小册子放在了讲台上。   下午培训的是如果“邀约”,传销者们,给发展下线起了一个很诗意很温馨的名字,叫做“邀约”。   女子说:“我们的工作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只要你懂得了邀约的艺术,你的事业就成功了一半。”   女子在台上娓娓道来,笑容可掬;大家在台下睁大眼睛,如痴如醉。   女子说:“邀约的第一步,就是要列出名单,写出电话号码,越详细越好,这个人的姓名、年龄、什么样的性格、什么工作、收入情况等等,都要写出来,这样你就能够对症下药。”   我心想,谁的电话号码如果被这些疯子写出来,谁就倒霉了。   女子又说:“我们带着他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带着他发财,他一定很高兴。我们这不叫传销。传销都是在销售产品,我们没有产品。所以,各位可以完全放心。”   强盗和小偷从来不会认为自己是败类,他们认为别人有的,我们为什么就不会拥有?强盗和小偷都有自己的一套逻辑。   女子继续介绍经验:“电话号码写好了以后,在主任的帮助下进行筛选,具体录用哪些人呢?这里面有很深的学问。那些不满现状的人,才会具有进取心,我们就要选择这样的人;有一定经济实力的人才能交得起入会费,穷光蛋就不要让进来了,我们这里不是慈善机构。   “打电话也有学问,行内有‘三谈三不’:谈理想,谈前途,谈你在这里的优越性;一般不能第一个电话就邀约,不能独自打电话,不能电话时间超过三分钟。”   我暗暗心惊,传销果然有一套高深的理论,他们的理论已经形成了一套体系。这些害人的东西非常善于利用人们的心理,在人们不知不觉中,就上了贼船。   下午的讲课结束后,我趁教室里混乱不堪,偷偷走到了讲台边,将其中的一本小册子卷成筒,塞进了衣服口袋里,小册子又穿过口袋,掉落在了衣服下摆。   上午,大志已经搜过了我的衣服,相信他再不会搜查了。   一回到居住的那个院子,我径直走进了厕所,插上木门,打开这本薄薄小册子。小册子的封面印着《连锁销售实用资料》,没有出版社,没有书号,显然属于传销团伙的内部资料。   我翻开第一页,看到了“普遍撒网,重点培养”的条目。在这个条目下,还有几行文字:“适合我们的人:1、有抱负有理想的人,2、做生意不成功的人,3、不安于现状的人,4、大学毕业没有工作的人,5、做生意先成功后失败的人,6、下岗职工、复员军人。”   我看了,大吃一惊,这些人正是最容易冲动,也是最急于改变现状的人啊。我不得不佩服传销头子对心理学研究的精通。   另一行写的是“不适合我们的人:1、生活无着的人,2、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很了不起的人,3、安于现状、不求上进的人,4、有正式工作的人和在校大中学生,5、优柔寡断、胆小如鼠的人,6、离不开家庭、儿女情长的人,7、有违法犯罪前科的人和在逃犯。”   这个册子真是编写得煞费苦心啊,生活无着的人,没有油水可榨;自以为是和安于现状的人,不会听信他们的谎言;有正式工作的人和学生,无法走开;有犯罪前科的人和在逃犯,会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弄不好还好把警察引来。   我正看着,突然门外想起了大志的喊声:“谁在厕所,他妈的占据这么长时间。”   我惊慌四顾,看看什么地方能够藏匿这本邪恶的小册子。狭小的厕所,连转身都困难,一草一木都在人们的视线之内。后来,我看到头顶上的木板和瓦片间有缝隙,就将小册子藏在了缝隙里。
  晚饭是一如既往的恶劣,尽管很饿,但是吃过两口后,肠胃就感到一阵痉挛,这么粗糙的,散发着一股馊味的饭食,城市里的宠物狗,连闻也不会闻的。   然而,他们每个人都吃得很香,他们埋头在饭碗里,脸颊上的肌肉欢快地蠕动着,像抓紧时间偷食的老鼠一样。他们在交给了2800元后,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他们睡在虱子窝里,吃着猪狗不如的饭菜,怀揣着一夜暴富的梦想,肩扛着光荣而神圣的使命,相信“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熬其筋骨。”他们要做北方那座城市的奠基人和缔造者。   这是一群被彻底洗脑了的人,这是一群丧失了基本判断标准的人。   吃完饭后,我被大志叫到了一间小房子里,陪伴大志的,依然是那两个膀大腰圆的男子,他们这几十年来都是只长肉,不长脑子,所以成为了打人工具。大志拿出一张纸和笔,要我写出家中的电话号码。   我的家中没有电话。即使有电话,我也不愿意写。   两个打手开始对我两面夹攻,拳打脚踢。我只好说:“我家没有电话。”   大志说:“一个煤老板的家庭,居然没有电话,你以为我是白痴?”   我心中暗暗叫苦。在来这座院子的路上,我无意中的一句话,让心怀鬼胎的大志牢牢记在心中,他坚信我的父亲是煤老板,而我是煤老板的儿子。那时候,由于国家政策“国退民进”的失误,让煤老板大肆攫取了国家资源,大肆攫取了本该属于全国人民的资源,煤老板成为了当时最富裕的一个阶层。那时候,关于煤老板张扬的报道不时见诸报端,煤老板在北京买了整整一幢高档小区,煤老板每家有几辆奔驰宝马,煤老板嫁女,陪嫁的是豪宅和豪车……地球人都知道煤老板腰缠万贯。   我只好说实话,我说我家没有小煤窑,更没有煤矿,我说:“我家很穷,我在外打工,你可以问一下刘芸。”   大志喊来了刘芸。刘芸像个天真活泼的少先队员一样,眼睛里燃烧着太阳一样的激情和光芒,她在说了认识我的经过后,接着又谆谆教诲我说:“我们的梦想很快就要实现了,我们的人生观价值观也要实现了,你一定要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我们的力量,只有自信才能成功。啊,生活多么美好。”   刘芸的每句话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颠扑不破的真理。这些人生的大道理,老师曾经在小学的课堂上给我们讲了无数遍,我们小时候也一直深信不疑。长大后,在我们一再碰壁,被碰得头破血流的时候,我们才开始怀疑曾经的人生观价值观。然而,此时此地,这些话又从刘芸的口中讲出,在我知道了他们的伟大目标是一个虚幻的梦境的时候,那么这些大道理就只能是一个美丽的谎言。   大志踢了我一脚:“你他妈的不是煤老板,不是煤老板还充什么大尾巴羊?”   一个打手恶狠狠地说:“既然来了,就不能走,找人把2800元入会费寄过来。”   他们逼迫我写出电话号码,让把我的入会费邮寄过来,否则,从明天开始,我就不能吃饭。   刘芸把我欺骗过来,我相信她一定会很内疚的,然而,她脸上是一种很满足很幸福的神情,她以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对我说:“我拉你一把,让你脱离苦海,你怎么感觉不到?机遇不是每时每刻都有的,你以后如果明白过来,就会感谢我。”   我心中默默地说:我很感谢你,我感谢你八辈祖宗。你的模样在我的心中永志不忘,你的名字在我的心中永垂不朽。   那天晚上,一直折腾到了半夜,在遭受了无数的拳脚后,我迫于无奈,只好写下了主任的电话号码,答应第二天打电话让主任把钱邮寄过来。   从那个小房间里走出来,躺在硬邦邦的地面上,我全身火辣辣地疼痛。我想着明天该怎么办,如何和他们周旋。房间里的空气依旧很污浊,间或还有放屁声,我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后来,我听到了鸡叫声,困意上来了。我想,管它呢,先睡饱再说,大不了就学弟弟,拿着菜刀押着大志送我出去。   那一刻,我真的也有了杀人的心情。   贫苦无依的人只有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才会动了杀机。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感到腿脚传来一阵阵钝疼,睁开眼睛,看到一个打手用穿着破皮鞋的脚,一下一下使劲踢着我。他喊道:“起来,他妈的快点起来。”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所有人都在院子里列队,他们一个个笔直站立着,神色肃穆,就像参加升旗仪式一样。这次,站在队伍前面的是刘芸,她像文革时候电影中的女英雄人物一样,动作僵硬有力,语气夸张冗长,她说:“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如果这一生不能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业,就对不起自己的人生。”我操,我在心中恶毒地骂着,又是这些骗人的一贯正确的大道理。   他们每天早晨起床后都会有人来演讲。一个人慷慨陈词,所有人群情激昂,就像敢死队一样。这样一群疯狂的人,这样一群失去了理智的人,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
  那天早晨,我没有跟着大队人马去听课,而是被大志和那两名打手带到了另一座院落里去打电话。   走在村道里的时候,我看到村口依然站着几个男子,他们装着若无其事地聊天,眼睛却不时会落到马路上和村道上,他们遇到陌生的人和陌生车牌就高度紧张,急忙拿出电话拨打,村道上就会空无一人。   大志抓着我的手臂,走进了就近的一户人家里,关上房门,从门缝里向外张望。这家院子里只有一个晒太阳的老头,嘴角挂着一滴摇摇欲坠的涎水,他木然地看看我们,又继续享受在温煦的阳光里。这个村子里,家家户户都租住着传销的人,他们早就见怪不怪了。   我眼睛向四周看看,看到十几米远的身后有一把铁锨,我幻想着门外会有执法人员出现,如果他们真的来了,我就先挣脱大志的手臂,拿起铁锨将他们砍翻,然后打开院门,让执法人员进来。   可惜的是,我等候了十几分钟,门外并没有一个人经过。一个打手打开院门,看到村口的几名盯梢着悠闲地抽烟聊天,就告诉大志说:“没事了。”大志又带着我走了出来。   沿着村道继续走了几十米,来到一户人家。那户人家有一台电话,他们带着我走进房间后,就关上了房门。   房间很狭小,空空荡荡,除了一台木桌,和木桌上的电话机,再没有任何东西。我想,可能是为了打架冲突,房间里才这样空无一物。   大志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几句话,让我拨打主任的电话,按照纸上书写的内容告诉主任。他特别强调说:“只准用普通话说。”   我想,这个电话是无法拒绝的,拒绝只会招来拳脚,我既要爽快地打电话,还要告诉主任我在这里面临的处境。   大志按下了免提键,示意我开始打电话。   我拨打了主任的手机号码,嘟嘟几声后,电话接通了,我按照那张纸上的话语说:“我在这里生活很好,正在做大生意。这里很多兄弟姐妹,就像一个大家庭一样。”   主任迟疑了一下,他显然感觉到我的话语莫名其妙。事前,我已经把自己的所有贵重物品都邮寄给了他,他也知道我在暗访传销窝点,他相信历经了无数次暗访中的我,绝对不会轻易被洗脑。他用英语问道:“你是不是受到控制?”   大志显然没有料到电话那边的人会用英语和我交谈,他们手忙脚乱,面如土色,一个急忙伸出手掌捂住电话,一个对着我连连摆手,还有一个把我推倒了远离电话的墙角,伸手捂住了我的嘴巴。这三个传销分子都是小学文化程度和同等学历,根本就听不懂英语。主任等候了半分钟后,听不到我的回答,明白了这里发生的一切,他用缓慢的语气,轻描淡写地用普通话说:“我最近正在看《史记》,你看什么书?”   大志又将我推倒了电话旁,然而,这个问题纸片上没有写,他不知道该如何指导我回答,只是用手指连连点击着桌子上的电话。我说:“我也在看《史记》。”   “我看到了越王勾践世家。你也看看。”主任在电话中说。   大志拿起纸片,凑到我的眼前,让我按照纸片上的话说。我只好说:“我现在生意马上就取得了成功,需要2800元钱,你打到我的账户上吧。”   主任说:“好吧,你过上一个小时再打过来。”   挂断电话后,大志们长长吐了一口气,他们生硬地对我说:“就在院子里等,到时候再打过去。”   我站在院子里,他们站在大门口,防备我会突然逃走。我看着又高又远湛蓝湛蓝的天空,和天空中的几朵薄纱一样的白云,仔细体味刚才主任说给我的话,他为什么会说到《史记》,为什么会说到“勾践世家”,我想起了越王勾践的故事,他在吴国忍辱偷生,最后终于光复了越国,他莫不是在劝我隐忍以行,等待时机。   现在,我已经与组织取得了联系,我再不像以前那样恐慌了,我相信组织现在一定在给我想办法。   我又在想,主任为什么会说让我过一个小时打电话过去,难道他不会打电话过来吗?这架电话一定增设了特殊装置,在主任的手机上没有显示电话号码。传销团伙真是煞费苦心啊。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再次打了电话过去,主任爽快地说:“你把卡号告诉我,我把钱打给你。”   我愣住了,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2800元,这不是一个小数目,这是我当时一个月的工资啊。主任知道我深陷传销窝点,为什么还要把钱送来?   有了2800元的入会费,他们对我的态度好了很多,而我也装着洗脑成功,跟着他们一起说那些人生啊理想啊等等一堆有关大道理的废话,我也装着被发财梦烧昏了头脑,跟着他们感情昂扬地呼口号、唱歌、演说,让自己从里到外都变成了一个“纯粹的人”。   我每天上厕所的时候,都会关起木门,偷偷地看上一页藏在屋顶的《培训资料》,我越看,越对编写这个材料的人充满了深深的佩服和恐惧。   这本小册子说,邀约的原则是“先亲后疏,由近及远,先强后弱,由横及纵。”   具体的解释是,先拿下自己的直系亲属,再搞掂远亲朋友;因为直系亲属更容易相信你说的话。先从身边的人、距离近的人下手,然后再搞掂以前的朋友;身边的人操作起来更方便。先找那些经济实力强的,再搞掂经济实力弱的;因为经济实力强的,出几千元不当回事。先横向发展,把自己的亲戚朋友搞定,然后再让他们发展他们的亲戚朋友。这样,传销队伍就会呈几何级数增大。   传销太可怕了!它榨取的,不仅仅是钱财,它还颠覆了中国几千年形成的人伦观念,破坏了和谐的家庭和珍贵的友谊。   这才是传销最令人恐惧的地方。   按照这个“邀约原则”,刘芸能够找到只和她上过几天班的我,那么她一定在我之前,找到过很多她的亲人和朋友,我相信这个团伙中,肯定还有和刘芸关系更密切的人。只是,我不知道他是谁,他在哪里。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大志和一个女孩子出去了,这次,他们接来的是一个60岁左右的老人,老人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神情木讷,那个女孩子,是他的侄女。   夜晚,老人就睡在我的身边,他很晚很晚都没有入睡,我听见他在不断地翻身,就悄悄地问他:“你怎么来到这里?”   老人说,他在浙江一个县城里开了一家小商店,是侄女打电话叫他过来的,说这里能够发大财,他相信了侄女的话,就赶过来了,“这里做什么生意?能不能赚钱?”   我向两边望望,我担心有人在偷听我们的谈话,只好对老人说:“你明天听完课就知道了。”
  南方的冬天总是突如其来,一场大雨过后,寒流从遥远的北方飞流直下,长驱直入,这座城市的冬季来临了。   共和国版图上的这座南方海滨城市,每年只有两个季节,漫长的夏季和短暂的冬季。似乎是一夜之间,城市的温度从三十度降低到了十度。   寒冷的冬季里,最痛苦的最难熬的,是这些热血沸腾的传销人员。他们每个人都将2800元慷慨地上交给了传销团伙,而吝啬的传销团伙舍不得给他们每个人提供一床棉被,哪怕是黑心棉也行啊,但是没有。他们只能用血肉之躯来抵挡进人心脾的严寒,用心中火热的信念来驱散身体的寒冷。   那天晚上,大家冷得瑟缩成一团,嘴唇乌青,浑身发抖,有限的布满虱子的棉被,还不够两人一条。大志号召大家全都站在室外,他高声告诉大家:“意志战胜一切。”   我想起了我第一次来到南方那座城市的时候,我暗访血奴的时候,我就住在城中村一幢破旧民房的顶楼,那时候我饥寒交迫,食不果腹,为了让自己不至于放弃和退缩,我把“意志战胜一切”写在了自己房门口的墙壁上,我写的是繁体字。多年后,当我再一次来到这座城市采访的时候,我又来到了我当初居住的那间残破的房屋门口,面对着残留在墙壁上的这六个字,我泪如泉涌。   我没有想到,大志这样小学文化程度的人,这样的铁杆传销分子,嘴巴里也能说出“意志战胜一切”的话来。   更震惊的还有刘芸说出来的话语。刘芸站在队伍前面说:“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刘芸还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自古英雄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她说,短暂的困苦是为了一生的幸福,今日的磨难是为了明天的安逸。   他们说的全都是正确的废话。这些话我们从很小的时候就听到过,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些话的正确性,确实有无数的仁人志士和名士名家都是从艰苦卓绝中走出来的,但是,目标的正确才能保证路途的正确,而这些传销分子们,他们的目标是虚幻的,又如何能够保证不会误入歧途。   那天晚上的可笑情景,我直到今天还记忆犹新。这些传销疯子们整整齐齐地站立在寒冷中,双手背在后面,挺胸抬头,像兵马俑一样面无表情,意志坚定。他们一首接一首地唱歌,乱七八糟的声音像一群蜜蜂一样在院子里,在村子里,在寒风中嗡嗡飞舞,它们钻进了紧紧关闭的窗缝里,将那些熟睡中的人们唤醒,于是,愤怒的叫骂声与歌声一同响起,一个平凡的夜晚蓦地变得喧闹而精彩。   他们依然故我地唱着,不管不顾,不屈不挠,他们的“意志战胜一切”,后来,叫骂的声音停止了,他们胜利的歌声还在高高飘扬。   他们起先唱着经常开会要唱的《爱拼才会赢》、《出人头地》,后来,他们开始唱起了《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我爱北京天安门》,这些每个人小时候就会唱的歌曲耳熟能详,经过很多年后还没有忘记,这些散发着童稚气味的歌曲,从这些老中青三代不同的喉咙中唱出来,让人感到啼笑皆非。   那天晚上,这些疯子们闹腾到了凌晨,每个人的嗓子都沙哑了,他们唱不出来了,他们的声音在寒风中凝结成冰,他们才不得不拖着疲惫冰冷的身体走进房间。   他们一走进房间,就蜷缩在一起,呼呼大睡。第二天早晨,不断有人被冻醒,接着,与感冒相关的各种声音充斥在这几个房间里,他们的意志终于没有战胜寒冷。   第二天中午,培训会议照常举行。   很多人拖着病弱之躯,坐在那间大厅里,再也没有了当初那种激情昂扬的斗志,他们东倒西歪,像被大水冲刷过的麦田。讲师的声音一如既往,感情饱满,中气十足,他昨晚肯定睡得很香很好,他也不会忍受寒冷。这些可怜的传销分子们,每人拿出2800元,养活的就是这些骗子和蛀虫。   这天的培训课程中,我没有见到那个须发斑白的60岁的老人,也没有见到大志。我想,此刻,大志一定在某一个狭小的房间里,对老人施加淫威。可怜的老人啊,居然被他丧尽天良的侄女诱骗进了传销魔窟。   这天讲课的内容是“如何使用善意的谎言”。只有拥有了一定资格的人,能够听这节课。而资格就是,你已经缴纳了2800元。   讲课人说:“刚开始,我们确实需要使用一些谎言,因为我们的事业刚刚起步,别人并不能理解我们未来的事业。我们邀约他进来,就是为了给他一个发财的机会,所以,我们这是善意的谎言。而善意的谎言对别人没有害处,只有好处。”   “是的,我们现在在受苦,昨天晚上,有很多人忍受寒冷,有很多人感冒了,但是,我们现在受苦就是为了将来不受苦,现在感冒就是为了将来不感冒。”传销团伙的讲师都是天生的演讲家,他们让这些陷入水深火热的人,感觉到水深火热是一种幸福。   台下的激情在慢慢被点燃。于是,《爱拼才会赢》的歌声再次嘹亮响起。当初创作这首歌曲的人,如果知道自己的作品成为传销团伙的会歌,不知道将会做何感想?   这天,课程的内容还是如何邀约,这是传销分子进行骗人的第一步。讲师将电话邀约分为四个步骤:编好一个善意谎言,打好一个问候电话,大好一个邀约电话,做好整个电话记录。   在善意谎言中,要让对方觉得你在赚大钱,要编造的合情合理。在同一个朋友圈子里,要使用同一个谎言,不然就会穿帮。要说自己熟悉的行业,不说自己不熟悉的行业。你不懂木材生意,就不要自己在做木材生意,免得对方发问,你哑口无言,引起对方怀疑。   在问候电话中,要告诉自己现在在做什么,赚多少钱,还要了解对方现在的情况,什么工作,收入多少,有什么想法,这样就能知道要不要邀约他。   在邀约电话中,要不经意地告诉对方自己最近的消费情况,买衣服花了多少钱,吃饭花了多少钱,尽量把钱数目说大说多,让对方对你产生羡慕之情。然后邀约对方,以合作、管理、游玩、打工等为借口,邀请对方过来。   讲师在说到邀约的时候,一再叮咛:通过不能超过三分钟,每次只能邀约一个人,话语要保持高度自信。超过三分钟,言多必失,对方也会不断提问;邀约多个人,会一起猜测,搞不定;保持自信,对方就不会怀疑。   每一个电话都要做好记录,这样就能不断分析总结,不断提高。
  会总结是一件非常有效的,立竿见影的事情。老师说,不断地总结,就能提高学习成绩。经理说,不断地总结,就能扩大业务范围。军事家说,不断地总结,就能少打败仗。阴谋家说,不断地总结,就能致对方于死地。   对于传销分子来说,总结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他们能够在总结中找到你的软肋,然后一击而中。   我承认,传销团伙中的讲师,都是心理学大师。   经过几天的观察,我得知这家传销团伙的业务是,不断地拉人头,不断地滚雪球,每人上交2800元,人数增加,钱数也会增加。后来,我在暗访多个传销中得知,本世纪的传销和上世纪的传销已经有了质的飞跃,他们已经从卖天价化妆品上升为卖虚无的概念。这已经具有了绑架、诈骗等黑社会性质。   我依然在每天上厕所的时候,去木板和瓦片的缝隙中取出那本《培训资料》,仔细阅读,我知道这本资料以后肯定带不出去,我要将它记诵在心。   这本小册子,实在是传销中的《孙子兵法》。   天气依然在寒冷,气候丝毫没有回暖的迹象,感冒发烧的人在不断增加,有一天,不知道谁从外面拿来了一袋中草药,煮了一大锅黑色的汤汁,每人喝了一碗,然后,大志领着所有人在外面奔跑,边跑边喊着号子:“一二三四,一二一”,“锻炼身体,保卫祖国”。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这些人的感冒神奇地好了。这些身体瘦弱的人,意志真的像石头一样坚硬。   我眼看着大学老师的身体是如何从粗壮变成了瘦削,他脸上的红润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营养不良的蜡黄;他脸颊的肉也消失了,两颊塌陷。可是,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一种随时赴汤蹈火的神情。在这个团伙里,还有月薪四五千的白领,还有公务员,还有曾经的百万富翁。而现在,他们都成了盲目快乐的非洲难民。   老人可能还没有交钱,因为每天的晨会培训都没有再见到他。他可能一再遭到大志和打手的照顾,老人的脸上有伤疤。有一天夜晚,我偷偷地问老人,老人只是叹息,不愿意说一句话。   我又被勒令写电话号码,这次的电话号码是邀约对象的电话,不但要写出电话,还要写出这个人的特点、工作、工资、家庭,以便这个团伙的主任级别的人甑选。   我不愿意害别人,我只写出了主任的电话。   “这个人不就是上次你打电话的那个人?”大志问。每个打出的电话,他们都记录在案。   我说:“是的,他有钱,也想发大财,他挺合适的。”   依然是在上次的那个房间里,依然是免提电话,我按照他们写在纸上的话,向主任说了自己这几天生意的情况,并说天气寒冷,我买了一件上千元的羽绒服。   主任心有灵犀,他说,他也想跟着我一起做生意,这几天很烦,生意不好,整天关门看《史记》,现在看到了《李广列传》。   放下了电话后,我仔细回想《李广列传》中的情节,想起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李广在和匈奴作战中,受伤被俘,匈奴做成了一个网兜样的东西,将李广放在了两匹马的中间。李广苏醒过来后,突然起身,将一名匈奴推下马背,抢过一匹马,胜利逃脱。   主任的电话肯定是让我逃离传销窝点。   一个月后,我回到了报社,才听主任说,他有一次看到我阅读《史记》,便想起用《史记》中的故事来提醒我。其实他每一个电话的内容,都是报社领导决定的。而当初所给的2800元,也是报社支付的。   我当时很感动,我想起了一句古训:士为知己者死。   就在我紧张思索着怎么逃出去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   有一天早晨,我刚刚起床,就看到那位老人被几名打手带进来了,他们说,老人逃到了火车站,被他们捉住了。   于是老人遭到了凌辱。   大志要求老人背靠墙壁站立着,每个人走过去抽打老人一个耳光,我看到一个女子首先走了上去,抬起手臂,在老人脸上撞击出嘹亮的脆响。老人很惊愕,用悲愤的眼光看着这个女子,这名女子说:“给你发财的机会,你还不珍惜。真是给脸不要脸。”这名女子就是老人的侄女。传销将亲情扼杀戕害到了如此地步,让人震惊万分,心痛万分。   因为有人逃离,他们加大了防范措施,他们夜晚将房门院门都上锁,夜晚上厕所也不被允许,而房门院门的钥匙,只有大志一个人装着。   我无法逃离。   在这个团伙里,我积极表现,一副想要争先进的模样,喊口号唱歌的时候,我的声音最大;开晨会培训的时候,我总是坐在最前面,听得如痴如醉,该叫好的时候,就努力叫好,不该叫好的时候,也带头叫好。我的谄媚神情和动作,终于赢得了大志的赞赏。他夸奖我说:“你是我们团队的可用之才。”   我取得了大志的信任。有一天,大志对我说:“跟我去一趟,去火车站接一个人。”   又有一个人被他们拉进了这个肮脏的团伙中。我想,火车站人那么多,这次一定能够趁乱逃跑。
  我先去了厕所,取出那本《培训资料》,放在了衣服下摆里,然后就跟着大志出发了。这次去接人的,除过大志和我,还有一个又黑又瘦的男子,而所接来的人,就是他邀约的。他的名字叫张浩。   我想,我肯定也又黑又瘦,因为我亲眼看到大学老师的身体是如何起变化的,这群人都是这样的体型。每天极度的营养不良,让这些人的身材都长成了豆芽菜。   来到村口,我看到村口和马路对面还是站着几个贼眉鼠眼的男子,他们有的在抽烟,有的散步,还有的装着在聊天。外人还以为他们是游手好闲的青年,而只有陷入传销的人,才知道他们的丑恶嘴脸。   大志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将我们三个人径直拉到了火车站广场。在广场的一个电子牌下,我见到了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戴着近视眼镜,这就是他们邀约来的下线。   我紧张地向四面张望,寻找着逃跑的路线,然而,我看到栏杆旁、矮墙边都有一些看起来游手好闲的人,我无法断定这些人是不是传销团伙的人,而广场上看不到一名警察,我终于放弃了逃跑的打算。而且,我跑出去后,身无分文,又如果逃离这座城市?   我跟着他们坐上了出租车,知识分子被我和张浩夹在中间,大志坐在前排。大志依然在信口开河地吹嘘,他的吹嘘是为了让知识分子听的。知识分子果然很兴奋,他的手指激动地抖颤着,像手指下压着一只小老鼠,他说:“我以后也要在北京买房子。”   我暗自嘲笑说,你连个座便器都买不起,还想买房子。   出租车一直把我们拉到了距离村口百米远的地方,大志要下车,我知道,出租车的计价器马上就要变成8元钱了,这个即将在北京买房子的大款,为了少掏一元钱,愿意步行这百米的距离。   我们一下车,就听到一个男子在身后叫:“张浩。”声音短促急切,充满了愤怒。我扭头一看,看到十几米远的地方,一名穿着夹克衫的中年男子跑过来。   张浩大惊失色,低头就向村口跑去。中年男子边追边喊:“我的女儿在哪里?我的女儿在哪里?”   张浩一言不发,神情慌张,就像被烧着了尾巴的母猪一样。中年男子毫不舍弃,发足追赶。但是,他们总是相差十几米远的距离。   大志和我也在后面跑着,跑向村口。   张浩跑上了村口的斜坡,中年男子气喘吁吁地追上去,突然,旁边闪出了两个流氓,他们将中年男子撞翻在地,然后用穿着皮鞋的双脚乱踩,他们说中年男子把自己的衣服刮破了。   中年男子抱着头,痛苦地在扭动着身体。   后来,流氓打累了,就离开了。中年男子爬起身来,满脸是血,独自从村口走开。一名青年男子对另一个黄发男子说:“盯紧点,看看他要去哪里。”   黄发男子跟了上去。   张浩在我们这个团队里,那个中年男子的女儿一定也在我们这个团队里,但是,我不知道她是谁,她也不知道她的父亲从家乡找到了这里,被人打得遍体鳞伤。   黎明时分,我在睡意朦胧中,突然听到院子里闹哄哄地。大志冲进房间里,大声叫喊着:“快点起来,从后门出去。”   房间里的人像一群马蜂一样四处乱撞,你穿上了他的衣服,他穿上了你的鞋子。后门打开着,门口停着一辆残破的面包车,没有开灯,大志站在车下,把一个个人塞进车厢里,像塞着一个个土豆。面包车开走了,还没有塞进去的人,跟着大志跑向几十米外的另一辆面包车。   不幸的是,我被塞进了第一辆面包车里。   面包车刚刚开出几十米,就听到了警笛大作,执法人员的车辆开进了这座村庄。   村子像被炸开了锅,无数的传销分子像老鼠一样四处乱窜,鸡鸣声,狗叫声,夹杂在人声中,让村子变成了一部战争影片。   我悲哀地坐在车子里,伸手摸去,衣服下摆里的那本小册子还在。   此后,我来到了另一座海边城市。我惊讶地发现,这个传销团伙的网络已经遍布沿海多个小城市。
  那天凌晨,面包车一直在一条几乎要废弃的公路上高速行驶着。自从海边修了高速公路后,这条柏油路就废弃了。凹凸不平的路面,让面包车不断颠簸着,我们就像沙丁鱼罐头一样,连转身的空间也没有。面包车每摇晃一下,我们就会碰到别人,或者碰在车身上。为了担心有人检查超载,车窗关得严严实实,空气污浊不堪,有人晕车呕吐,呕吐物的腐臭气味在车厢里汹涌激荡,左冲右突,无法消散。更多的人呕吐了,呕吐物激溅在别人的衣服上,脖子上,脸上,可是,连抬手擦一下的机会也没有。狭小的空间让车厢里的每个人无法抬起手臂。   到了中午,面包车才速度减缓了。这次,我们来到了另一个海边城市。透过车窗,我看到招牌上的城市名字,这座城市居然和我工作的报社属于同一个省区。   面包车开进了一幢陈旧的小区里,小区没有围墙,没有保安,只有满地的落叶,和道路边蒙着一层尘土的毫无生气的冬青树。小区里也行人稀少,只有几个老人从道路上经过,手中提着蔬菜,他们用木然的眼神望着我们,慢悠悠的脚步丝毫也没有停止。   我从面包车里钻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里距离报社更近了,我暗自兴奋。   然而,这次,我们没有居住在郊区的农村里,而是居住在一幢居民楼里。这幢居民楼一共有八层,我们居住在最高层。想要逃跑更困难了,我暗自叫苦。   我把手掌伸进衣服下摆,突然震惊地发现,那本小册子不见了。我脱下衣服仔细查看,衣服下摆没有缝隙,那说明不会丢失在车上,而我上车的时候还专门用手摸了,当时就在衣服下摆里。而现在,却被人偷走了。   这辆面包车上,这个传销团伙里,绝对有江湖高手隐藏其中。   我千万要小心谨慎。   那是一幢三室一厅的房间,里面先前已经有了几个人,突然又涌进了二十多个人,让空间显得非常拥挤。先前的那几个人以主人的姿态欢迎我们,他们挥舞着手臂,振振有词,每个人都自信得像一只阻挡车轮的螳螂。这两支人马都属于同一个传销团伙。   依然是极度恶劣的居住环境,依然是猪狗不如的饭食,依然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信,依然是梦想改天换地的狂妄。   那名60多岁的老人再也没有见到,我不知道他是趁乱逃脱,还是被这些认为榨不出油水的人抛弃了。他的侄女还在,这个传销的铁杆分子经常还会发表演说,语气铿锵得像一个假小子。   大志在,刘芸在,张浩也在,知识分子也在,大学老师也在。我一直不知道张浩邀约的那个女孩子是哪一位,她肯定同样在这里。只是,传销内部不让私下交谈,我无法打听,我只能用自己的眼睛观察。   这幢居民楼的七层也属于这个传销团伙的。来到这里的第二天,大志就逼迫着并陪同我来到七楼打电话。   我又使用拨通了主任的电话。主任假装对我们的事业非常感兴趣,问我一月能够赚多少钱,我说上万。主任故意惊讶地说:“是我现在收入的两倍多啊。”我说:“想不想来这里啊,一起创业,现在一万多,以后会有几十万一个月的。”   主任说:“等我把《史记》看完了,现在看到了‘弦高劳军’。”   我故意说:“我最喜欢看‘匈奴列传’,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   大志在旁边打了我一拳,他显然嫌我说了题外话。放下电话后,大志果然在骂我:“长途电话,一分钟十几元钱,他妈的那么多废话。”   回到八楼,我仔细品味主任的话,弦高劳军说的是春秋战国时期一个名叫弦高的郑国人,贩卖牲畜,来往于各国之间,有一次,在路上遇到准备进犯郑国的秦军,就假装是郑国国君的使者,用12头牛作为礼物献给秦军,秦军信以为真,就班师返回。   那么。主任说的意思肯定是,让我先与传销团伙虚与委蛇,然后见机行事。   而我告诉他的是,我们已经搬离了原来的那座城市。很多人看《史记》,都很少看到“匈奴列传”,但是一般喜欢文学的人,都会知道这首匈奴民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主任也一定能够理解我的用意。
  八楼安装着防盗门,窗上安装着防盗网,只有我们一进去,防盗门就会反锁,木门就会关闭,里面的所有响声,外面都听不见。要从八楼逃脱,是不可能的。   七楼应该是他们经理主任级别领导的办公室,里面的人数相对较少,但是,客厅里每天都会坐着三四个面目凶恶的大汉,抽烟和开门关门是他们每天所有的工作内容,这些类似保镖保安之类的人,一看就绝非善类。要从七楼逃跑,也绝不可能。   在这个传销团伙里,我们所有外来户的级别都相当低,没有资格离开这幢大楼,没有资格再去接新人。   除过大志。心狠手辣的大志成为管理我们的一条狼犬。   大志又逼迫我来写电话号码,他说,所有有可能加入我们团队的人,都要努力争取。   可是,我该写谁的电话号码?写谁,就是害谁。   亲戚,那是万万不行的。别说我家都是穷亲戚,就算有钱亲戚,我也绝对不会拉他们下水。同事,一打电话就会露馅,大志们就会知道我的记者身份。朋友,朋友里面倒是能够找到一些,但是,我一定要找到绝对不会加入他们团伙的人。   加入传销团伙唯一的好处就是,能够把自己的交际圈子来一次梳理,来一次整合,看看自己都有哪些朋友。这也是对自己这些年生活的回顾。   我写出了几个电话号码:画家、站长、局长、主管、老巫婆。而像唐姐、娇娘等人的电话,绝对是不能写出来的。   画家那时候已经买了手机,他在西藏刻苦画画,就算做生意能够赚到一座金山,他也不会动心。站长管理着一个发行站,他是一个事业心极强的好哥们,一向看淡金钱。局长贪污腐败,坐拥几百万,他才不愿意来做生意。主管和老巫婆肯定早就换了电话号码,这些做黑生意的人,警惕得像只狐狸,写他们的电话号码只是滥竽充数。   唐姐和我分开已经一年多了,她不知道她生活怎么样,我默默祈祷她别再做站街女,过上衣食无忧的正常人的生活。娇娘应该结婚了吧,我一直对他心有愧疚,愿她的老公会好好爱她,好好宠她。   那天中午,我先给画家打电话。   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接通了,画家的声音黏黏糊糊,好像还没有睡醒。这么长时间没有联系,突然听到画家的声音,我很激动,声音都颤抖了。然而,按照传销团伙的规则,我一定要保持自信,一定要高姿态,我顿了顿,就先谈起了自己的情况;又按照他们的制度,每次通话不能超过三分钟,所以我就一直在说,让画家没有插嘴的机会。我说我在这里做生意赚钱了,准备买辆奔驰开到西藏来看他,如果他愿意,我就开着奔驰拉着他走遍世界。   我信口开河,胡吹冒撂,让大志很不满意,他用指节在我的肋骨上狠狠地戳了戳,我只能闭口。   画家在电话那头说:“你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你变得不是你。”   我暗自高兴,我就盼望画家会怀疑这一切,我曾经给他说过,此生的理想就是成为名作家,并不在乎会有很多钱。而刚才的吹嘘显然很不符合我的性格。   画家很了解我。   接着,我又给站长打电话。   电话接通后,我又故伎重演,我正在喋喋不休地说着,站长突然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你他娘的给老子住口,就凭你个书呆子还能一月赚几十万,你骗鬼去吧。”   我心中更高兴了,可是还要装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我说:“现在不能赚到几十万,并不能代表以后就不能赚到几十万,我们的事业刚刚起步,我们的未来灿烂无比。”   站长生气了,他毫不客气地说:“你省省吧,老子还忙着呢,没工夫听你的屁话。”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我心中狂喜。   庆幸他没有说我是记者。   放下电话,我像个老外一样,对大志摊手耸肩。   大志满脸都是痛苦。   第三个电话打给局长。   还没有打电话前,我就知道这个电话,打了也是白打。   局长听完了我的吹嘘,慢条斯理地说:“你发财了,我祝贺你,这说明我们的政策很好,改革开放让很多人有了机会,也让国家走向富强,这是非常值得祝贺的。不过,我只要干好我的本质工作就行了。”   多年的官场历练,让局长说的每句话都滴水不漏,四面圆通,八面玲珑,听起来每句话都正确,细细琢磨起来又都是正确的废话。局长能够在一个小时里说出很多话,没有一句话重复,但是每句话都是废话。他就有这样的能力。很多人都有这样的能力。   我在暗访酒托时记住的主管的电话,和我在暗访代孕妈妈时记住的老巫婆的电话没有打通,这在我的意料之中。   大志极度失望。   我说,我明天再和他们联系,我相信能够搞掂他们。
  第二天,大志没有再要求我打电话,我相信,是他们领导层否定了我推荐的这三个邀约对象: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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