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看30秒会笑的图片花坛发呆,自己事后不知道,还拿手机乱搜东西,是朋友告诉我的,自己只有一点点影响,为什么?

& | && | && | && | &张秀峰:种在天上的玉米
想想,朱小鹏觉得一切都是天意。那天,杨士奇要不借锄头的话,就不会到老朱的院子里去。杨士奇要是真忙,也就不会想着到老朱的窑里去坐坐,老朱也就不会是现在的老朱了。怕是臭了烂了发霉了估计都不会有人知道。
也许这就是父亲学好向善一辈子积下的阴德,才得如此善果的原因吧。朱小鹏想。
几天前,县工商联通知朱小鹏,准备将他作为县上的励志致富典型上报到市里,工商联的人说得很是正儿八经,他们说这关乎到县上的年终考核呢,算得上是个不大不小的政治任务,说不定还要上报到省里呢。要求他务必要将相关材料准备齐全。当年朱小鹏高中毕业后,由于被人冒名顶替而名落孙山,他一赌气便离开了家,先后当过厨师、司机,最后开了这家家和超市。几经沉浮,好歹算是混成了个人物,有了钱,又成为了政协委员,可谓名利双收,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算得上出人头地了。出人头地的朱小鹏天天忙于应酬,生意便交由妻子郑小月打理,晚上回家,妻子都会一边梳她那瀑布样的头发一边埋怨丈夫,说他不管家,就知道成天外面乱跑,每每这时,他都会淡然一笑,心想这才叫真正的头发长见识短呢。
那些表格倒没什么,无非是姓名籍贯文化程度等等等等,除此之外,还要到户口所在地盖章,这个倒比较麻烦。虽然朱小鹏一直都住在城里,说话作派已经和城里人一般无二,却依然是个农民,有户口本为证,想不承认都难。当年他曾有过强烈的“农转非”想法,却遭到父亲激烈的反对。父亲举着梿枷追着他满村子跑,一边追一边骂:你狗日的翎毛才长出几根,刚飞出草窑门就乍翅的不行,忘记自己是从哪儿蹦出来的了?农民有甚不好,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活儿自己干,堂堂正正,有什么不对的?后来退耕还林,政府出台了惠农政策,鼓励农民进城安家落户,农村户口居然一下子吃香了起来,许多跟他有过一样想法并付诸于行动的人一个个后悔得肠子发青,捶胸顿足,直骂自己当时被鸡屎糊了眼,居然花大钱“农转非”。每每想起这事,朱小鹏心里便是一阵庆幸,同时也对父亲的远见卓识感到敬佩。
明天回村里一趟,看看父亲,同时捎带着将证明办了。朱小鹏想。
关于老朱,朱小鹏感觉什么都是模糊的,像雨像雾又像风。父亲何年何月何日生?多大年纪?有哪些经历?朱小鹏的脑海里一片茫然,像发过大水后的河滩,一抹抿光无所确指。甚至连父亲的大名叫什么,朱小鹏也是愣怔了半天才想起来。多少年了,村里人都老朱老朱地叫他,好像这就是老朱本来的名字。关于父亲,朱小鹏的脑海里就只剩下一个干巴枯瘦总爱将旱烟抽得滋滋作响的模糊影子,他扛着锄头,拐拉着两条罗圈腿,弯腰弓背地站在一块说不清是玉米还是高粱的地里。
看来,我对父亲的了解还没有对县里这些头头脑脑了解得多。朱小鹏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觉得自己这个儿子当得实在有些亏心。
朱小鹏决定先打个电话给父亲,告诉他,自己明天准备回家一趟。老朱年纪大了,有些耳背,朱小鹏就给他买了个老人机,来电声音特别大。去年过年的时候,朱小鹏见父亲的老人机已经烂得不成样子,就想把自己退下来的三星手机给他。老朱硬硬地回了句“用不惯”便倔倔地出门去了,朱小鹏哭笑不得,只得由着他。为了避免说话声音太大带来的尴尬,朱小鹏特地关上门窗,这才开始拨打电话。通了,却没人接听。再打,还是没人接。
过了一会儿,朱小鹏继续打。再一,再二,再三,一直都无人接听。朱小鹏觉得有些躁气,开始埋怨父亲,怎么搞的嘛,常接电话蛮快的,今天咋这样,什么意思嘛。
算了,不打了,反正明天总要回去的。朱小鹏这么想的时候,很快便释然了。
下午三点多,朱小鹏正在参加一个会议。省政协会议刚开完,各种各样的精神传达会议特别多。朱小鹏属于政协委员,又是县工商联代表,自然不能缺席。刚开始不久,电话就响了,一看,是个陌生号,朱小鹏便挂了。没几分钟电话又响了,朱小鹏一看,还是那个号码,便再次挂断了电话。电话第三次响起的时候,朱小鹏心想这人还真是厚颜无耻,干脆,将手机关机。
好在会不长,马上便开完了,朱小鹏打开电话,发现手机里居然有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同一个号码打过来的。朱小鹏就有些窝火,觉得对方很有些不可理喻。于是他回拨过去想质问对方到底想干什么。很快电话通了,里面传出一个急吼吼的声音:你是小鹏吧。
你是谁啊,咋啦?朱小鹏的声音明显带着不耐烦,语气很冲。
对方显然愣了一下,有些蒙,很快便又咋咋呼呼地叫了起来:不好了,你大不行了。
朱小鹏一下子蒙了,脚底有些飘,感觉像踩着棉花。嘴唇发白,颤抖得像两片风口的树叶,话也说不利索了,他说我我我是朱小鹏,你是谁啊,我爸到底咋啦?啊?
我是你杨叔,杨士奇。
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你们家,我来找你大借锄头,见你家门开着,没有人,叫人也不答应,进去就见你大在窑里的地上躺着,一口的白沫子,咋叫都不言传。
是这,叔,你赶紧叫上几个人,送我爸上医院,我马上就回来。朱小鹏大声地喊叫起来。
可是,庄里的年轻人都不在,在家的全是些老婆老汉,又没有车,怎么办?
好我的叔哩,求你了,不管花多少钱,马上把我爸送到医院吧,我随后就到。
嗯,好好,我这就去找人。
朱小鹏死死攥着手机,耳边传来一阵嘟嘟嘟的忙音。
下午五点多,朱小鹏赶到了老家所在的镇医院。
不幸中的万幸,老朱已经住进了坪桥镇人民医院,病情基本稳定下来。医生说,如果病人再晚到半小时,就是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了。
朱小鹏吓出一脑门子冷汗,心想,尿孵系上搁刀子——当真是步步惊险,如果父亲真救不过来,他还不得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再回朱家嘴呢。
悬,真悬,什么都是巧合,如果没有老杨去借锄头而看到倒地的老朱,后果当真是不敢想象。是老杨领着几个老胳膊老腿的老汉们,七抬八拉地把老朱送到了医院。
据老杨说,那天他挂了朱小鹏的电话后,回家拿出一叠红票子,满村子喊人。忙活了半天,只找到几个老汉。老汉们倒是很仗义,说什么钱不钱的,都是一起玩尿泥长大的,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得把老朱送到医院。说归说,毕竟岁月不饶人,老汉们七手八脚,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老朱弄上架子车。老杨拉,几个老汉相帮着推,吆五喝六,乱马营阵地,沿着乡村公路拼命往大马路上赶。没走几步,几个老汉就觉得心虚手软,大汗淋漓。沉,死沉。他们实在是想不通,瘦如干柴棒子的老朱,一躺下怎就恁重呢,碌碡一般。看着架子车上双目紧闭脸色蜡黄的老朱,老杨心里有些紧张:老家伙怕是要殁在路上了吧?要真是那样可就麻烦了,到时候给人家儿女咋交代。据老杨的经验,只有死人才会那么沉。不过,老杨没敢说什么。心里想,都已经半沟出来了,再回去铁定不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只要把老朱送到医院,就是真死了,也算能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老朱了。
运气还算不错,刚到大路,就来了一辆货车。老杨乍舞着手动作很是夸张地示意货车停下,可是呢,货车没有停,反而加大油门开了过去,带起一溜滚滚的黄尘,几个老汉立马就变成了土猴子。天色骤然暗下来,老杨抬头看天,只见乌云翻滚,隐隐有雷声传来,要是在下雨之前上不了车,老朱就是不病死也得被老雨泼死。没办法,都是被逼的,老杨拿出了最毒的一招。他指挥老汉们,把车子推到公路中间,几个人一字儿排开。没多久,一辆大车轰隆隆狂奔而来,发出尖利的刹车声,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悬,真悬,货车要是再往前冲一步,几个老家伙就彻底报销了。司机吓得面如土色,下车开口就骂,咋,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想死咋不跳脑畔去?老杨骂不还嘴,一边说情况一边拿出两张百元大票,塞进司机的手里。司机的面色这才缓和下来,搭了把手,把老朱弄上了货车。
十几天后,老朱出院了。
朱小鹏开着车,送老朱回朱家嘴村。杨士奇带着几个老头,守在路口,隆重地欢迎老朱的归来。看着几个老伙伴花白的脑袋,灰黄打皱的老脸,老朱不由得老泪纵横——是啊,要是没有这几个老家伙,自己可能早就到阎王那儿报到了。
几个老汉过来,搀扶着老朱下车,簇拥着他,步履蹒跚地往家里走。
静,太静了。眼看着就要到硷畔了,老朱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慌:狗呢,咋没摇着尾巴跑出来。还有,叽叽喳喳的鸡呢,都躲哪儿去了?还有还有,咋听不见猪的哼哼声?大羊和羊羔的咩咩声?更让老朱感到惊异的是,门前的那棵大梨树,前段时间还青枝绿叶的,现在怎么像到了秋天似的全变黄了。
静,死一般的静,不祥的静。老朱撇下那几个老头,朝羊圈跑去。他愣住了,羊圈里空空如也,可那羊粪珠的味儿分明还是新鲜的,十几只羊不见了,大黑猪也不见了,他的狗,他的鸡,全没有了。这是怎么回事呢?老朱住院的时候,一再嘱咐朱小鹏,说一定要找人照顾好他的羊,他的鸡、他的猪。儿子当时满承满应地,说保证完成任务。可现在,他的那些牲灵,都跑哪儿去了?就只剩下这三孔红砂石窑,站在显得有些凌乱的院子里。
老朱似乎明白了什么,慢慢地转过身,眼睛红得吓人,他一把抓住朱小鹏,吼道,我日你先人的,给老子说清楚,把你那些毛大大弄到哪儿去了?啊。
朱小鹏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扭头看了看杨士奇。
杨士奇把老朱拉开,看着朱小鹏,说小鹏,雪地里埋不住死娃娃,事到如今,你还是把事情给你大说清楚吧。
朱小鹏不看老朱,也不看杨士奇,像个犯错的小学生。低着头,缓缓开始了讲述。他告诉老朱,那些牲口全被他卖了,不卖掉它们实在是不行了,这么多天,谁来喂养?与其让它们活受罪,倒不如给它们重新找个主人。
庄里就这么几个老婆老汉,七十的使唤八十的,我不好意思开那个口。朱小鹏说。
老朱面色铁青,眼神空洞地看看天、看看地,又四下里看看,像中了癔症一般嘟囔着说,也好,也好,我老了,不中用了,还有个什么光景日月?卖了好,咳咳,卖了好哇。
对,卖了好。杨士奇终于找着个接话的茬,说哥啊,别想啦,你儿有孝心,他说要接你进城享福哩,这可是个好事情。
老朱瞪了杨士奇一眼,说,去个球,不去。哪里也不去!
杨士奇拍拍老朱的肩,说老哥呀,你就别犟了。去吧,受了一辈子罪,现在娃都成了家、立了业,娃娃孝心难得。该好好跟着去享几年清福啦。我们还都没你这样的命呢,就只能守着这破庄子等死了。对了,到了城里,如果想我们几个老弟兄,记得给我们打电话,我们去看你。
另外几个老头连声附和,说就是就是,去吧去吧。这么好的事情,不去咋成。
老朱气呼呼地说,谁觉得好,谁就去,反正他老子就是不去。
朱小鹏叫起来,说爸呀,你咋这么不通人情呢,老憨了是不?咋连个好歹都不分了呢,好我的亲大大哩,你就听一回话吧。医生不是都告诉你了吗,你这病是老病,无法根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犯了,需要多息养才行。把你一个人撂在庄里,病再犯了咋办?
要球你管,闲吃萝卜淡操心。老朱梗着脖子说。
朱小鹏张了张嘴,没说话,脸色却明显地阴沉了下来。杨士奇看见了,赶紧打圆场,说老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咋,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小鹏这么做错了吗?他还不是为你好嘛,你这样说话就不怕让娃娃心寒吗?
老朱抬起头,语气有些软,说兄弟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不想去城里,庄里住得熟惯了,真心撂不下。
朱小鹏趁热打铁,说爸,这一次,无论如何你都得听我的。你知道不?你不是一直都希望我能出人头地吗?可就是因为你的事情,害得我连表都没填成,励志致富典型怕是评不上了,白白错过了一个能出人头地的好机会。再说,咱的窑也被我卖给人家了,你还留在这里做甚。
什么什么,你、你把咱的窑也卖了?你再说一遍。
杨士奇立即附和,说就是就是,似乎是怕老朱不信,他作证似地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晃了晃,说,你看,这是合同,小鹏把窑卖给我了。你也晓得,我住的那地方太背,阴得很,早就想换个地方了,这不,现在正好有你这现成的。
朱小鹏说,还有咱的地,我已经承包给后庄的常三叔了,从现在开始,就由我常三叔营务,今年的庄稼也不要了,都给了他。
老朱大叫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接着,捂着脸,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伤心地哭了起来。
就要离开的时候,那几个老弟兄们都来送行,常三也来了。
包裹已经打理好,整整两大袋,老朱还在四处翻检,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带走的东西。朱小鹏显得很不耐烦却又无可奈何,他一次次地告诉老朱,城里什么都有,别再往进装了。老朱压根儿就不听,把那些穿了十几年的衣服,打着补丁的裤子,破了几个洞的袜子,用了多年的旱烟锅儿……统统塞进包里。朱小鹏实在看不下去,就把那些旧东西又都刨了出来,扔掉。老朱不干,把扔掉的东西又捡回来,装好。父子俩你来我去,吵吵闹闹,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拉锯战。后来,朱小鹏拗不过,只好认怂。没办法,这老头子,又臭又硬,随他好了,等到了城里再扔吧。
一切准备就绪,该上路了。朱小鹏扛着东西前边走,老朱慢吞吞跟在后面,走到硷畔下的车跟前,老朱停住了脚步,顿了顿,忽然折转身,跑上了硷畔。他打开一个靠墙的蛇皮袋子,里面装满了金灿灿的玉米种子。他把手伸进去,捧起一把玉米,嗅了一下,又嗅了一下。随后,他把玉米种子小心翼翼地装进贴身的衣兜里,抓了一把,看看,又抓了一把。
朱小鹏撵了进来,看着老朱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说爸哎,你这又是发哪门子神经?
常三也进来了,拍了拍老朱的肩膀,说老哥,走吧,时间不早了。
老朱转过身,抓住常三的手,神情很是凄苦,他一字一句地说,老三啊,看,这是我留的玉米种子,记住,千万不敢把地给咱撂荒了。剩下的种子都在这儿,送给你好了,你要让我的地里长满玉米啊。
常三眼睛有些潮湿,他能感觉到那话语的分量,便点点头,怕老朱不信,又使劲地点了点头。
老朱放开常三的手,大步向门外走去,一阵风似地。朱小鹏喊了声爸,老朱都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走到门外,等他追出大门的时候,老朱已经下了硷畔的坡洼,气冲冲的样子。
几个老汉看老朱下来,七嘴八舌地问着什么,老朱却一声不吭,绷着脸,和谁也不说话。
小货车发动了,大家催促着老朱上车,老朱却转过身,对着几个老头,对着沉默的村庄,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老朱闻不惯汽油味,一路上吐得昏天黑地,先是倒胃,后来是没有实质内容的干呕,一次次地,感觉都快要把肠胃吐出来了。不知熬了多久,漫长得好像过了十年,终于抵达到了城里。在儿子的叫喊声中,老朱昏昏沉沉、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看看窗外,只见一片灯火通明,红红绿绿。天空被照亮了,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黑压压、雾沉沉,影影绰绰。
老朱知道,城里到了。
朱小鹏提起包裹,让老朱下车。老朱撑着软塌塌的身子,跟着儿子顺着车库的斜坡向外走。刚出车库大门,巨大的声响扑面而来。老朱心惊胆战,脚底发软,差点摔了个跟头。朱小鹏赶紧扶住父亲,笑着说,爸,咋,到了城里连路都不会走了?
老朱瞪了儿子一眼,甩开他的手,气呼呼地往前走。脚步颤颤悠悠,仿佛踩在棉花上。老朱想,看上去硬正瓷实的大马路,走上去咋恁虚软呢,好像铺满了棉花,而且,四周也飘着棉花。也许,整座城市就是一卷子新棉花做的呢。老朱越发心慌,咋回事,走了一辈子路,临到头来,竟然不会走路?
老朱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仿佛挂在窑檐下的一块风干羊肉,却长着一双奇大无比的脚。有多大呢?谁也说不准。据说当年刚开始流行穿黄军鞋的时候,朱小鹏他娘也想给老朱买一双,结果在街市上逛了整整儿一个上午,愣是没有买到合脚的鞋子,一律都是小,穿不进去,所以,老朱就一直穿老婆自纳的布鞋。老朱倒是无所谓,就是布鞋他也一年穿不了几次,他压根儿就不喜欢穿鞋。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村里人见到的老朱都是卷着裤腿,赤着一双很招人注意的大脚,挽着袖子,扛着锄头,腰别镰刀,风风火火地跑来跑去。这么多年下来,他那双大脚早已经变成了铁打的一样,不怕刺,不怕石子。一年四季,风里来雨里去,他就这样赤着脚,走过杂草丛生的小路,走过一片片长满玉米小麦稻谷的土地。老朱觉得这样挺好,真的挺好。踏实,通泰,自由自在。有人不服气,故意搞恶作剧,领着老朱往葛针林里钻。老朱呢,照样行走如常,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事后,人们仔细查看老朱的脚板,发现脚底全是铁锅一样厚厚的黑色老皮,变成了硬壳子。长长的葛针刺附在脚掌上,竟然已被踩断,实在令人惊叹。那个时候,谁敢说老朱不会走路?老朱凭着他那一双大脚,在朱家嘴村的土地上跑来跑去,钢巴硬正。种地、造林、打坝、修梯田,谁能与之争锋?一道沟里三四个村子呢,提起“铁脚片子老朱”的大名儿来,那可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名头响当当、当当响。
可现在,他的大脚刚刚踏上城里的水泥地、柏油地,就要被自己的儿子看笑话,质疑自己不会走路。老朱很难过,他娘的,同样的一双脚,咋说不行就不行了呢?老朱咬着牙、较着劲,试图走得稳,准,狠,快。可是,不管怎样努力,感觉就是没有走在庄稼地里实在,总觉得飘来飘去,忽而东忽而西的,如同踩在棉花之上。
老朱引以为傲的大脚,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毁掉了。老朱觉得很是委屈,就在心里狠狠地骂:狗日的城市,真他妈太欺负人了。
老朱住进了“田园牧歌”。
朱小鹏结婚的时候,老朱来过一次。当时听到“田园牧歌”这名字时,老朱觉得很是亲切,脑海中浮现出的便是一大片花花草草,还有无数结满果子的树。他当时很为儿子的眼光感慨了一回,觉得儿子出去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没有忘本。田园田园,就得有庄稼有树,哦对了,应该还有吼信天游的拦羊老汉,要不怎么叫“田园”还“牧歌”呢?当时他虽然有些纳闷,心想不是连农村都封山禁牧退耕还林了吗,怎么城里反倒让放羊了,也许不是羊,兴许是牛或者驴。尽管对于城里养牲口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终归有“田园牧歌”的名字在,估计和农村的景象差不离。可是,当他跟着儿子走进小区,却并没看见花,也没看见果,庄稼呀、牛呀驴呀的更是连个影儿都没有。他的眼前,是一幢幢直插云霄的高楼。仰头望去,一格一格的,仿佛无数的蜂房。老朱就觉得好笑,甚至为城市人感到悲哀,好好的人活成了蜜蜂,真是可怜。
没有庄稼没有果树,凭什么叫田园牧歌?老朱问朱小鹏。儿子觉得不可思议,就问老朱,谁说小区有个“田园”二字就要种庄稼种树啦?那不过就是个名字而已。老朱觉得这样的叫法有些不怎么地道,有欺骗的意思在里面,就说,那也不能这么叫,田园田园,就得要有个田园的样子嘛,可你看,这儿除了楼还是楼,屁都没有,这不是糊弄人哩嘛。朱小鹏指着空地上那些光秃秃的缠着稻草的树桩说,这不刚栽上嘛,过段时间就会发芽、开花、结果。老朱觉得很失望,又有些生气,有一种上当的感觉。咋,就那几根丑陋的树桩,也配称田园?牧歌就更别指望了。哼,这些城市人,少见多怪,一点儿不实在,就喜欢骗人哄人。他又问,你住在哪里?儿子指着直插蓝天的高楼说,那里,就是那里,25 层。他使劲仰起头,还是看不清楚。太高了,实在太高了,那是人住的地方吗?云山雾罩的,简直就是神仙住的地方。
儿子结婚后的第二天,老朱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城里。自从来到城里,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手不是他的手,腿不是他的腿,嘴不是他的嘴,什么都成了别人的。他不知道手怎样放,脚怎样抬,嘴巴怎样张,眼睛看什么,耳朵听什么。总之,一切都变了,一切都与那个熟悉的老朱无关。尤其是晚上,他躺在高楼的卧室里,怎么也睡不着。恍惚中,觉得自己不是睡在床上,而是睡在云上雾上,轻飘飘的,如一片羽毛。
离开城里的时候,老朱暗暗发誓,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了,谁来谁就是牲口。没想到,可是呢,几年之后,他却不得不跟在儿子的屁股后面,再次来到这里。都怪自己,怎么说病就病了呢,让儿子抓住了把柄。唉,人老了,老了真无用,老了真没意思。老朱忽然恨起自己来,心想你个老东西,怎么说老就老了呢。
城里的大街真热闹,各种声响混杂,铺天盖地,扑面而来,吵得人心烦,脑袋也跟着乱成了糨糊。街道上人来人往,谁也不看谁一眼,一个个日急慌忙的,不知为个甚。车流滚滚,川流不息,不时发出刺耳的喇叭声。到处灯火通明,电线杆上挂着一颗颗太阳,几乎要亮瞎人眼。那么多的灯,不晓得要花掉多少电费哟,老朱觉得很是心疼。
老朱紧跟在儿子的后面,晕晕乎乎地。街道,高楼,一排排的路灯,似乎到处都一样。他觉得自己没有了方向感,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他疑惑地看了看那些插进天空的高楼,看了看满天辉煌的灯火,觉得都像是儿子居住的那个田园牧歌,又似乎不太像。
他紧走几步,跟上儿子。
在这灯火辉煌的大街,儿子成为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电梯缓缓上升,老朱觉得自己离开了大地,向天上飞去,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他紧张极了,双手紧紧抓住扶手,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朱小鹏似乎看出了他的胆怯,笑着说,爸,别怕,放松点。我结婚的时候,你又不是没坐过。从今往后,你就要经常乘坐这东西上上下下,进进出出。没什么可怕的,就当是坐拉拉车好了。
老朱气哼哼地说,谁怕了,老子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没见过,还会怕这铁家伙?
朱小鹏笑笑,没再说话。
几分钟后,电梯终于停下来,老朱暗中松了口气。打开电梯门,直走,左拐,就来到朱小鹏家门前。
朱小鹏打开门,儿子龙龙扑上来,大声喊道,爸爸,爸爸。朱小鹏把儿子抱起来,侧过身子,指着身后的老朱,说,龙龙,来,叫爷爷。
见了孙子,老朱高兴了。他伸出手,去摸龙龙的脑袋,笑呵呵地说,这么么时间没见,我的孙子都长这么大了。龙龙,来,叫爷爷,我是你爷爷。
龙龙头一偏,躲开了他的手,歪着头问朱小鹏,说爸爸,我爷爷不是叫郑修礼吗?咋又多出来个爷爷呀?
朱小鹏把儿子放下来,捏了捏龙龙的脸蛋,笑道,小兔崽子,那个爷爷其实是外爷,这个才是正儿八经的爷爷,你忘啦。去年夏天,我不是还带你去爷爷家看羊羔了呢。
哇,我记起来了。龙龙大喊起来,对,对,那羊羔好可爱,白白的,胖胖的,小尾巴一摇一摇。走路就像跳迪斯科一样,呶,就像这样。说着,龙龙小腿一动一动,一边扮鬼脸一边唱:“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
老朱看着孙子那可爱的模样,高兴得嘿嘿嘿地只是笑。
龙龙跑过来,拉住老朱的手,说爷爷,我不上学了,我要和你回老家拦羊羔,和你一样,当一辈子农民。
老朱刚想说什么,郑小月从厨房走出来,大声呵斥龙龙,说你胡说什么呀,咋会有那样无聊的想法,当什么农民,就那么没出息啊。然后皱着眉头,说,龙龙,别闹了,让爷爷进屋,准备开饭。
郑小月的话让老朱一阵反感,他正准备说什么,朱小鹏将拖鞋递了过来,说爸,进来把鞋子换了,赶紧吃饭吧。
老朱觉得很为难,他不愿意脱下鞋子。他知道自己的大脚片子味儿重,能把人熏得呕吐。他真想骂儿子几句,本事没见长,城里人的臭毛病倒是学会了不少,让老子换鞋!不过,当着儿媳妇的面,他开不了那个口。说实话,老朱不太喜欢这个儿媳妇,甚至对她有那么一点点怯乎。郑小月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父母原先都是县粗布厂工人,十指没抠过一点泥皮。想当年俩亲家见面的时候,他对这个未来的儿媳妇就很不满意。总感觉太娇、太艳、太白,像画儿上的,有一种不太真实的隔离感。第一次见到儿媳,老朱脑海里听过的故事中的狐狸精的形象一下子变得具体而又真实:对,狐狸精,就是这个样子。老人们说了,狐狸精往往都能把男人迷得找不着方向。于是,老朱总担心儿子有一天会被这个狐狸精一样的儿媳妇给搞残搞死。除此之外,他还害怕儿媳妇的那张利嘴,薄薄的嘴唇动一动,飞出的,就是一把把刀子。
老朱想了想,说,给我找个塑料袋吧。
吃了饭,洗漱完毕,郑小月催龙龙睡觉。
龙龙说,不行,我要和爷爷睡,我要听爷爷讲羊妈妈的故事。
朱小鹏说,好好,听你的,就跟爷爷睡。
郑小月瞪了朱小鹏一眼,说龙龙小,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得是不让儿子上学了?然后摸着龙龙的头,说乖,龙龙已经是男子汉了,得自己睡。爷爷走了那么远的路,累了,要让爷爷好好休息,懂吗?听妈妈的话,自个儿睡去。
老朱说,对,龙龙,听妈妈的话,赶紧睡觉去。
龙龙嘟着嘴,老大不情愿地走进卧室,上床睡觉。
朱小鹏把老朱带进卫生间,指着里面的器具,一一介绍用法。比如怎样打开水龙头,才是热水或冷水;洗脸盆和洗脚盆要分开,不能混用;洗脸毛巾该放什么位置,擦脚毛巾又放哪个位置;马桶该怎样用等等。甚至连怎样漱口、洗脸、洗脚,都讲得清清楚楚。老朱不说话,越听越窝火,感觉肚子里都胀着气——妈的,老子活了大半辈子,吃的盐比你小子吃的饭怕都要多,洗个脸漱个口还要你教?狗日的忘了,是谁教你洗脚洗脸?是谁帮你擦过屁股?是谁给你洗过尿片?
不过,老朱最终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他怕自己的大嗓门儿惊扰了龙龙,也惊扰了郑小月。
朱小鹏走进卧室的时候,郑小月已经躺在了床上,瓷着眼珠子盯着天花板看。见朱小鹏进来,她也没有把眼珠子挪开。这多少有些不太对劲,若在平时,两人如果分开十几天,郑小月见了他,早就扑了过来,又是抱又是啃的,恨不得把他撕剥的吃了。现在,她却冷着脸,像是一具僵尸。
朱小鹏小心翼翼地钻进被窝,伸出手,揽住郑小月,柔声地问,咋,老婆,哪儿不舒服?
郑小月冷哼了一声,说,你爸来了,咱这日子可咋过?
朱小鹏一下子坐起来,说小月,你这什么意思?什么叫我爸来了这日子咋过?咋,我爸来了你不高兴是不?我爸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我不管他,谁管他?
我没说不准你管。
那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吗?你爸身上……唉,算了算了,不说了。
你倒是说啊。
你没感觉到吗,你爸身上又脏又臭的,一股鸡屎味儿,实在让人受不了。
朱小鹏涨红了脸,攥紧拳头,骂道,放狗屁,你胡说什么呀,你再说一次,看我不捶扁你。
郑小月把脸凑上去,声音猛然提高了八度,说行啊朱小鹏,你长本事了啊,来来来,揍啊,揍啊。
朱小鹏看着郑小月那张精致的脸,忽然泄了气,长叹一声,松开了拳头。
老朱睁开眼,天光已经大亮。
老朱叫了几声,无人应答。他四处查看,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不用说,儿子、儿媳、孙子都出去了,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老朱忽然觉得无比委屈,他们走的时候,再怎么着也该跟自己招呼一声的。老朱呆呆地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心里一下子空得没边没沿。
老朱开始有点恨自己,你个老家伙,该睡的时候睡不着,不该睡的时候却睡得跟死过去一样。昨晚躺在大床上,烙烧饼一样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踏实。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他觉得大床飘了起来。一朵云托着他,飘过了高楼,飘过了城北,顺着高速公路一直飘、飘,顺着延河飘到了朱家嘴村的上空。他从空中往下俯看,看见了他的羊、他的猪,还有鸡、狗,都在,一个个活泼泼地,他住过的老窑也在,只是门窗都锁着。他朝那些牲灵们招手,大声叫喊,它们像没听见一样,该干什么照样干着什么,谁也没有抬头看一眼。他急了,想从云上跳下去,可双脚被什么死死拽住,怎么也动不了。这时,他看见了常三,老伙伴常三孤零零地站在一片玉米林里,下巴搁在锄把上,显得忧伤而又衰老。他大声喊着老三、老三,常三却摇摇头,又摇摇头,一下子消失了。老朱急得大叫一声,这么一叫,就从梦中醒来了。
桌子上,放着一盒牛奶,几个馒头,两个鸡蛋。不用说,那是给他准备的早餐。老朱生了半天闷气,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怎么能怪儿子儿媳呢,他们也不容易啊,各有各的生活,去忙他们自己的那一摊子事。
老朱这么想的时候,心里顿时释然,亮堂了许多。他坐下来,开始慢吞吞吃早餐。不知怎么地,老朱在吃这些东西的时候,总觉得馒头不像馒头、鸡蛋不像鸡蛋、牛奶不像牛奶。这些东西,看上去挺好的,进嘴后却如同嚼蜡。
什么东西进了城,就都变了。老朱心里想,很是感慨了一番。
吃过了早餐,老朱又犯了难,不知道自己应该再做些什么,只能在桌边枯坐。他想,要是在老家就不至于这么无聊了,以往这个时候,他要么扛着锄头,别着镰刀,到田间地头给苗苗儿松松土,给羊儿们割点草;要么披着衣衫,带着狗,满山满洼地乱转,时不时吼上一嗓子酸曲儿;要么就去找杨士奇,找常三,老哥几个坐在村里就近一家的硷畔上,东拉西扯地拉话,一锅儿接一锅儿地抽自家种下的旱烟,晒晒太阳,看看树,看看云,听听鸟声,听听风声。现在,他却坐在几十层的高楼上,无所事事。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坐在天上,坐在云上,与大地已经间隔了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老朱坐了半天,决定找点事情打发时间。他想看会儿电视,结果发现压根就与自己老家的电视不是一个套路,遥控器按键很少,完全操作不了,他又不敢胡摁,怕弄坏了,于是就盯着屏幕看,看着看着就烦躁起来,站起身,把电视关了。什么破电视嘛,还智能的呢,连个中央一台都不会自动跳出来,真是岂有此理。
老朱绕着房子转圈,看地板砖,看家具,看灯饰,看酒瓶,看挂着墙上的匾牌。他的心中仿佛装着一把算盘,反复推测装修用了什么材料,工人的手艺怎么样,花了多少钱。他甚至找来卷尺,测量了屋子的长宽高,计算屋子的面积。这个时候,要是有人看见他,肯定以为碰上的是一位严谨认真的科学家。
转过来,转过去,老朱很快就又陷入了长长的无聊当中——有球的意思,又不是拉磨的驴,转什么圈圈。
老朱站在阳台上,俯瞰脚下的城市。高楼一幢接着一幢,一直延伸到天边。车辆像农村随处可见的屎巴牛,密密麻麻,大街小巷乱跑。来来往往的人成了小黑点,如一只只蚂蚁。老朱不由感叹,天的神神哟,城里原来就是个巨大的蚂蚁窝啊。老朱壮着胆子,看了看脚下,地面变得格外遥远,显得飘渺模糊。老朱便很有些恍惚,觉得自己正站在高高的悬崖上,稍有不慎,就会跌下万丈悬崖。
老朱赶紧收回了脚,心脏怦怦乱跳。
不行,一定得找点事情做,这不是呆一天两天,可能会是一年两两,也可能会是十年八年,只要自己不死,就得天天如此。老朱想,再这样下去,我真可能会疯掉。老朱走进卫生间,看见大盆里装着一堆脏衣服,就产生了洗衣服的念头。他打开洗衣机,把脏衣服全扔进去,扭开开关,洗衣机立刻嗡嗡嗡地叫了起来。
洗完了衣服,已经是半后晌,老朱便走进厨房,淘米洗菜,准备晚餐。
郑小月这次是真生气了,心头的火直冲脑门,嗖嗖地,压都压不住。
朱小鹏那件上千块钱的西装,被弄得皱皱巴巴,如一堆狗屎。她那件六七百块的白衬衣,正宗的韩国货,被染得青一块紫一块。龙龙的名牌裤子、衣裳,红的染上了绿色,绿的染上黑色,花花杂杂,不忍卒看。毁了,全毁了,成了一堆不入眼的地摊货。
郑小月气坏了,真气坏了。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瞪,脸色发青,紫色的嘴唇颤抖不已。她想骂娘,骂祖宗十八代,但她毕竟还是有涵养的,把那些横冲直撞的话活生生地憋进了肚子里。她跺着脚,把衣服三下两下全扯下来,扔进了垃圾桶。
老朱嘟哝着,挺好的,怎么全扔了?
朱小鹏看着老朱,眼神里写满了无奈,说爸,你就少说两句吧,别添乱。
老朱做了自认为最拿手的饭:洋芋擦擦、红薯稀饭、烙饼、西红柿鸡蛋汤……冒着热气,香气四溢。龙龙叫喊着,伸手去抓烙饼,却被郑小月一巴掌打开。郑小月沉着脸,噼里啪啦,把饭菜全倒进垃圾袋。老朱拿着一把筷子,呆若木鸡地站在桌边,嘴唇哆嗦着,难受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朱小鹏说,看你,做都做了,倒掉干什么?
郑小月不说话,钻进厨房,噼里啪啦,洗碗洗锅,重新做菜做饭。
朱小鹏走进厨房,反手把门关上,低声呵斥道,小月,过分了啊,你是不是疯了?郑小月甩开他的手,叫道,我是疯了,咋,你看看你看看,满屋子都是鸡屎味儿,怎么吃?
你不吃,我吃,龙龙吃。
你爱吃不吃,龙龙不能吃,我的儿子,怎么能吃那种脏东西。
朱小鹏走出厨房的时候,老朱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嘴里噙着那杆跟了他多年的旱烟锅儿。奇怪的是,烟锅里的叶子烟没有一丝火星,老朱像没发现似地,吸得滋滋响。龙龙蹲在老朱的前面,好奇地盯着烟斗。朱小鹏觉得奇怪,走过去说,爸,烟没点火,抽什么啊。
老朱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吧嗒吧嗒地使劲吸。
朱小鹏有些害怕,说爸,别往心里去,小月就是那么个人,脾气不太好,一会儿过去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爸,你记住了,以后家里什么事都别管,该吃吃,该睡睡,该玩玩,啊。
老朱一句话也不说,闭着眼,好像已经睡着了。
朱小鹏利用周末的时候,教会了老朱如何乘坐电梯。
慢慢地,老朱的活动范围扩大了。无聊的时候,他就乘着电梯上上下下,进进出出。老朱不再害怕电梯,儿子说得对,电梯就是一辆拉拉车而已。当然了,此拉拉车非彼拉拉车,这是长了翅膀的拉拉车,是飞机,能够从地上飞到天上,又从天上飞回到地上。
打那天以后,老朱便牢记儿子的话,家里的事情,一律不管不问。不是老朱懒,而是怕再惹郑小月不高兴。唉,人老了,心小了,鼻涕多了精少了。能不给人家添乱尽量不去添乱。一个都已经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身上就好像携带着无数的病菌,走到哪里都不受待见。算了吧,儿孙自有儿孙福,操那么多心思干啥。
渐渐地,老朱的生活形成了一定规律。早上起床,吃早点,揣上老人机,慢吞吞走出家门。乘坐电梯,从天上降落人间,四处走走逛逛。当然,老朱主要在小区里晃悠,还不敢走得太远,怕万一把自己走丢了又是一场风波。“田园牧歌”的面积很大,除了数不清的高楼,还修了休闲玩乐的亭子,设置了健身的器械,种植些草坪树木。老朱走走停停,累了就坐,坐够了再走。看看人家下棋,听听别人谈笑,没有目的,随心所欲。就这样,混着、走着,蹓蹓达达地,一天也就过去了。
五月后的一天,老朱跟往常一样,在小区里四处晃荡。经过一块空地时,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婆婆蹲在地里,埋着头,手里拿个小小的铁铲,使劲地挖着什么。老朱仿佛被一双手拉住了,停下了脚步。只见老婆婆挖了一个坑,从身后的袋子里掏出一颗小小的洋芋,小心地放进坑里,然后填上土。
喂,你干甚?种洋芋吗?老朱吓了一跳:谁在说话,咋恁大声呢?
老婆婆站起身,看着老朱说,是你叫我吗?嗯对,我在种洋芋。
老朱这才醒悟过来,刚才听到的那个声音,竟然是从自己的嘴巴里发出来的。老婆婆穿着黑色衣服,脸上、手上都沾满了泥土。看得出,她并不反感老朱,相反,她笑眯眯地看着他。老朱立刻对她产生了亲切感,自从来城里后,这是除儿子儿媳孙子之外,第一个和他说话的人。老朱壮着胆子问,我帮你,行不?
老婆婆顿时笑成了一朵向日葵,少女般地拍着巴掌,说好好,看不出你这个老汉人真不错,来来,一起种,一起种。
老朱向老婆婆走去,一股类似于艾蒿的味道扑面而来,苦中带着些酸,很浓烈。哪来的艾蒿?老朱四处看看,地里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老朱仔细嗅了嗅,这才发现味儿是从老婆婆身上发出的。老朱就有些恍惚,觉得老婆婆就是一株艾蒿,一株站在土地中央的艾蒿。
没有多余的语言,两人一起动手,挖坑、放洋芋、填土、浇水。本来呢,种洋芋是要剜籽的,就是把洋芋按芽眼的分布切成小块块儿,可老婆婆似乎不懂这些,她种的是整个的囫囵洋芋。
这有多浪费啊,老朱想。
只有十几颗洋芋,三下五除二便种完了。老朱摸了摸贴着胸口的布兜,那里有他从老家带来的玉米种子。他觉得意犹未尽,就说,你看,要不,我们再种点玉米吧。
好好,听你的,种玉米就种玉米。老婆婆高兴地拍着手说。老朱想,她怎么就那么喜欢拍手呢,像小姑娘一样。这么想的时候,他就看了老婆婆一眼,又看一眼。
老婆婆让他看得很不好意思,便推了他一把,娇嗔地剜了他一眼,说你这个死老汉,看什么看呀,我看你人老了,心一点都没老。说完了,便捂着嘴嘻嘻地笑。
老朱一下子红了脸,赶紧岔开话题,说你看,时间不早了,咱不说别的,赶紧种玉米吧。便小心翼翼地从兜里掏出塑料袋。袋里装着金灿灿的玉米种子,一粒一粒,饱满丰盈。老朱打开袋子,抓了一把,将袋子打个结,重新放回兜里。
打坑、放种子、填土、浇水,完成。
他们配合默契,简直就像一对老夫妻。
老朱急匆匆起床,吃早餐,提上一壶水,乘坐电梯,直奔那块空地。
大老远,老朱就嗅到了一股艾蒿的味道。走近些,老朱看见一个黑影,正是昨天遇上的那个老婆婆。老朱没想到,他早,她更早。她蹲在地里,披头散发,眼睛直直地盯着土地,喃喃自语。老朱紧走几步,喊道,嘿呀,你咋这么早啊。
老婆婆回过头,说咦呀,你也来啦。说完回过头,看着土地,说咋回事,洋芋没长苗,玉米也没长苗?
老朱嘿嘿地笑了,说你这人说话真逗,昨儿个才下的种,今天怎么可能长苗?等着吧,还早着呢。
老婆婆说,那种子埋得那么深,会不会被憋死?
放心吧,不会不会。老朱想,城里人咋都这么傻帽呢,连这都不懂。他举起手中的水壶,说你看我带了甚?种子渴了,得浇浇水,就能尽快冒芽了。
老婆婆拍着手叫道,好好,真好,来,我们一起浇。
老婆婆仍旧穿着黑衣服,头发如乱蓬蓬的风中茅草,脸上沾了些泥土。老朱觉得,她和自己见到的其它老婆婆不一样。老朱在小区里晃荡的时候,也见过许多老婆婆。她们戴着花,涂脂抹粉,花花绿绿,打扮得花枝招展,一个个老妖婆似的,比年轻人还讲究。这些老人们似乎都很清闲自在,每天不是下棋打拳就是舒腰摆胯跳广场舞。可面前的这位呢,看上去老眉老眼的,跟自己年龄差不离。老朱想,她怎么不洗脸,也不梳一梳头发呢。
浇了水,两人也不离开。他们站在地边,眼睛专注地盯着土地看,那里似乎有无限风景。事实上,那里除了泥土,什么也没有。他们肩并肩站着,如一对老夫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你是哪里人?
我是关庄的,在县城的南边,远呢。
你是哪里人?
我是朱家嘴的,在县城北边,也不近。
你住在哪里?
我住那幢楼,对,就是那里。
老朱顺着老婆婆指的方向看,都是一样样的高楼,看不出什么区别。
你住在哪里呢?
我住这幢楼,对,就是这里。
老婆婆仰起头,只见灰蒙蒙的鸽子笼一样楼房,仿佛顶着蓝天……
几天后,玉米、洋芋都先后出了苗,嫩绿嫩绿的,很招人喜欢。
几乎每一天,老朱都会提着水壶,直奔那块土地。每次都能在那里遇上那个老婆婆。他早,老婆婆更早。远远地,他就会看见她那黑色的背影,如一尊永远不变的雕像。
那些日子,从那里走过的人们,总能看见一个干巴老头和一个邋里邋遢的老太婆在一起,或坐、或站,有说有笑,打打闹闹。真奇怪,他们好像不怕太阳,不怕雨,也不嫌地上脏,傻乎乎地坐在那里。渐渐地,人们发现,土地里长出了一些翠绿的苗。他们猜测,这对老年男女应该是小区的花工,他们往土里播下了种子,要让这些闲置许久的丑陋土地开出鲜花。
有时候,老朱也会给常三打个电话。老朱告诉常三,说他认识了一个老婆婆,他们一起在小区的空地上种了玉米,还有洋芋。常三就嘿嘿嘿地笑,笑声坏坏地,很有些意味深长,他就有些生气,骂他,说你说话就说话,笑个球。常三就说了,老哥,你是不是打算给我再找个嫂子?老朱就骂常三,说你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来,老不正经的东西。骂完了,自己倒笑了。老朱说,老三,哥给你打电话,主要是想说说玉米的事。对了,地里都种上玉米了吧?苗长多高了?常三告诉他,全种上了,今年雨水足,苗儿壮,都快一尺多高了。老朱骄傲地说,老三,别日能,你哥的玉米也不赖。常三就有些不相信,说哥,那城里头全是水泥地,你种的玉米还能比咱老家的好?老朱说,老三,不相信是不?那就等秋收的时候,咱哥两比一比,看谁的玉米棒子大。常三说比就比,我就不信,城里的玉米还能长出棒子来。
为了让苗长得更快,更壮,老朱甚至跟着老婆婆出过小区一次,去马路对面的花鸟市场买花肥。在朱家嘴村,庄稼都不用什么化肥尿素,都是用牛粪驴粪羊粪,但这里没有。没有就用花肥代替吧,虽说花肥是用来育花的,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这么说,作为庄稼的玉米自然也就算是花了。玉米长高了,就会抽穗,那穗穗不就是花吗?
玉米长得快,洋芋蔓蔓也长得快,绿油油一片,煞是喜人。
那片原本丑陋的空地,一天天地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老朱和老婆婆并肩而立,看着他们的玉米和洋芋,他笑,她也跟着笑。
忽然有一天,出事了。
就在他们浇完水,站在边上说话的时候,一个男人扛着铁锹,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二话没说,挥舞着铁锹就在地上开始乱刨。等老朱反应过来时,十几棵嫩苗已经倒下了大半。碧绿的玉米苗洋芋苗倒在地上,茂盛的汁液汪汪地渗出,如同汩汩流淌的鲜血。
老婆婆叫了一声,猛然冲上去,对着那人的手狠狠地就是一口。
那人恼了,使劲甩开手,用力推了老婆婆一把,将老婆婆推倒在地。老婆婆爬起来,咆哮着,龇牙咧嘴,像被夺走了幼崽的母兽一般,一次次地朝那人扑过去。那人急了,退后几步,举起铁锹,骂道,你这疯子,滚远点,信不信老子把你放倒。
老朱冲上去,挡在老婆婆的面前,骂道,你这强盗,铲了苗,还乱打人,你到底是谁,这么霸道。
那人掏出一个证件,朝老朱晃了晃,说老头,看看吧,你好好看看,这是什么证?知道不,我就是这小区里的花工,这些土地都归我管。按照小区的规划,这块地要种花种树。你们倒好,把这好好的地方种满了杂草。我告诉你们,如果耽误了翻地,耽误了种花,你们可要赔偿损失。
老朱说后生,看清楚点,这可不是你说的杂草,这是玉米和洋芋苗,它们都是庄稼。
我才不管什么玉米洋芋的,在我眼中,它们都是杂草。老头,我告诉你,这可是城里,不是你们那烂脏的农村,城里的地里,就只能种花种树。
可是,玉米长大了会出穗穗,洋芋也开花啊,而且,它们开的花也挺好看呢。
那人笑了,说老头,你真逗,相声说得不错嘛。好了好了,我没时间和你扯,这样吧,赶紧把这疯子带走,我要开工了。
老朱说,她不是疯子。
老婆婆骂道,你妈才是疯子,老疯子。
那人怒了,涨红了脸,指着老婆婆说,你骂谁?若不是看你年纪这么大,我真的会一铁锹砍死你。
老朱说,我都说了,她不是疯子,你这同志,说话咋这么没大没小的,还讲理不讲。
那人笑了,说老头,要讲理是不?好,我马上报警,让警察来评评理。
听说要叫警察来,老朱有些害怕了,那些腰里别枪的大盖帽,他可惹不起。
这时,周围的人闻讯而来,早已经围成一圈,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有人还拿出手机,咔嚓咔嚓对着他们拍照,说是要发到网上去,让大家都看看。还有人说,这就是两个老疯子,早就看他们不正常了。要不报110 吧,让警察把他们赶走,不要影响小区形象。
老朱使劲拉扯老婆婆,叫她快走。老婆婆偏不走,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披头散发,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周围的人更加兴奋了,他们跳着、笑着、嚷着,举着手机,从不同角度抢拍。老朱慌了,他听儿子说过,现在网络非常厉害,只要把照片发到网上,全地球人就都看见了。他顾不上老婆婆,抱着头,冲出了人群,仓皇逃窜。
老朱的身后,那人高高举起了铁锹。
老朱的耳朵中,灌满了惨烈的杀戮声,凄厉的嚎叫声。
朱小鹏看着他,说爸,怎么搞的,弄出这种事情?
老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说那地空着也是空着,觉得可惜,所以就种了些庄稼。末了又嘟哝一句,这些人吃饱了撑的,管得还真宽。
朱小鹏的脸色阴沉沉的,闷声说,爸,这里不是咱朱家嘴,不能由着你的性子胡闹,想咋就咋。你不怕丢脸,我们还怕丢脸呢。
老朱生气了,梗着脖子说,丢脸?种庄稼咋就丢脸啦?鬼谷乱谈些甚。你以前吃老子种的五谷,咋不觉得丢脸?没有老子种的糜谷,你狗日的能长这么高?没有老子用玉米换的钱,你能够念完初中念高中?能够从朱家嘴走到这城里?老朱越说越激动,昏黄的灯光下,稀疏的山羊胡子一上一下地抖动。
郑小月过来了,说爸,你整天和那个疯婆子混在一起,还嫌不丢脸?
老朱瞪着眼看郑小月,说小月,你说话咋那么难听,在一起说说话就是混啦?我们是人正不怕影子斜,再说了,她又不是疯子,她……
谁说不是疯子?郑小月抢过话头,不顾朱小鹏的眼色,叭叭叭叭地说起来:爸,我告诉你吧,那疯婆子早几年就在这小区里一直来,穿一件黑衣服,脸上脏兮兮的,披头散发,到处晃荡。她大脑有问题,见人就往上凑,不停地拍手傻笑。你知道吗?她很讨人嫌的,没人愿意理睬她,嫌她脏、丑、臭。她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酸臭味。像什么呢?对了,就像馊了的饭菜,坏掉的鸡蛋。那味道,真让人受不了。有人说,这老婆子估计好几年都没洗澡了。几年来,她就像个幽灵,整天游荡在小区里,时而与树说话,时而与草说话,时而与花说话。有时候,她独自蹲在地上,与一只蚂蚁说话,一说就是一天。有时候,她仰头望着天空,时而低语,时而大笑,时而大哭。爸,你说说,这样诡异的人,不是疯子是什么?
正常人会这样吗?
直到这时,老朱才知道老婆婆并不一定是这个小区的,而且小区的人早就已经熟悉她了。
朱小鹏说,爸,你难道还不相信?那个女人的事情,我们比你了解。听人说,她来自南边一个叫关庄的地方,那里穷,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川地,能种的也只有很少的一点儿山地,除了洋芋,种什么都不长。那女人命苦,男人老早就死了,给她留下一个儿子。女人与儿子相依为命,种洋芋,吃洋芋,卖洋芋。不过儿子倒是争气,考上了大学,终于不用再回到那个穷沟沟里去了。毕业后,分配到了咱县钻采公司,后来又在咱这小区买了房子。儿子倒也孝顺,成家后就把老娘接到城里来,好吃好喝地供着。谁能想到呢,老婆子洪福浅,进城没多久就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后,人就变得不正常了,将过去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可奇怪的是,她兜里总是揣着几颗洋芋蛋蛋,一天神神叨叨地,自说自话。你说,这还不是疯子?
老朱固执地摇头,你们不懂,她真的不是疯子。
朱小鹏急了,说爸,你咋这么顽固呢,你是不是看上她了?你想找老伴可不行,你想想,你能对得起我死去的娘吗?再说了,就是非要找,那也得找个正常点的嘛。
老朱狠狠拍着桌子,骂道,放你妈的狗屁,你说的那还叫人话吗?老子都这把年纪了,咋还有那花花心思?
朱小鹏如释重负似的长吁一口气,说没有最好,不管咋说,你以后别跟她来往了。
对,别跟这种人来往。郑小月点了点手机屏幕,然后把手机伸给他看,说爸,你看看,你们的照片都被人发到网上去了,多丢人啊。
老朱睁大老眼,感觉有些眩晕。他赫然看见自己、老婆婆、花工、黑压压的人群、还有倒在地上的玉米苗洋芋苗。老朱还看见自己抱着头,弯着腰,缩着脖子,站在花工的面前。老朱觉得,图上的自己真窝囊,怎么看都没有个男子汉的样儿。花工站在地里,高高举起铁锹,满脸得意之色。老婆婆坐在地上,披头散发,一只手高高举起,指着苍天。她的身边,是几株被铲倒的嫩苗……
图片下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黑压压的,像蚂蚁。
这,这是咋回事?老朱有点结巴。
老朱不识字,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郑小月说,爸,你还不明白,人家把你们的图片发到网上,全世界的人都看得见。对了,你看看,这下面还配了文字。这一条说,你和老婆子是两个老疯子,跑进小区捣乱,影响了小区形象,应该勒令家人加强管理,不要跑出来吓人。还有,这一条说,花工的铁锹怎么没砸下去?到底是铁锹硬,还是脑袋硬?大家可以讨论发言。还有还有,这一条,说疯子与疯子在一起,会不会是疯子的平方?我们也真应该疯狂一回,再不疯狂我们就老了,这儿还有,说看看这两个老家伙,你种玉米,我种洋芋,这或许就是疯狂的力量?以前卫的形式来秀爱情。还有这一条……
老朱越听越气,他喘着粗气,骂道,放狗屁,这些狗杂种,乱嚼舌根。现在可不是文化大革命,咋还随便贴人大字报呢,就没有个王法了吗?
朱小鹏说,这是网上,言论自由,没人管的,爸,听我们劝一句,别再找那疯婆子了,啊。
老朱颓然坐在沙发上,粗重地出了口气,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朱小鹏说,爸,你如果实在觉得无聊,就种种花吧。
自从发生那件事后,老朱就一直没出过门。他觉得实在不好意思,怕别人认出了自己,更怕遇上那个老婆婆。事情发生后,他丢下老婆婆,一个人跑了。事后,老朱一次次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老脸便觉得发烧、发热。每次想起来,耳边总是会响起老婆婆那惨烈的嚎叫……
老朱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差,话也一天比一天少。朱小鹏担心老朱这么下去会憋出病来,就劝他出去走走。老朱不吭声,也不看儿子,缩着身子,半靠在沙发上,皱着眉头。那模样,真像一块发霉生锈的铁块。
朱小鹏无奈,只得另打主意。他利用周末的时间,开车去了趟延安,在花鸟市场转悠了半天,买几个大号花盆,两袋花泥,一袋花种。朱小鹏雇了两个人,把东西从楼下搬到家里,摆放在阳台上。朱小鹏说爸,东西我给你都准备好了,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让咱家的阳台开满鲜花。
老朱看着那些花盆里的泥土,老眼里溢出了一种别样的光彩,亮亮的。
说干就干。儿子儿媳忙他们的事去了,龙龙也上学去了,屋子里静悄悄的。老朱蹲在阳台上,仔细打量闪着亮光的花盆。窗外,是一幢又一幢的高楼,还有一朵又一朵的白云。那些白云看起来离窗子很近,仿佛就漂浮于高楼之间。想着自己竟然要在白云上面种花,老朱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老朱瞧不上这些花泥。一小袋花泥,居然要花十几元钱,城里人有钱没脑子,居然花钱买泥土,真是可笑。花泥有什么好的,哪比得上地里的泥土来得原汁原味。老朱也瞧不上那些花种子,黑不溜秋、细马狗筋的,看着就咯影。还是玉米种子好啊,金灿灿、圆啫啫,如同金子,实在地很。老朱摸摸胸口,硬硬的还在。那一刻,老朱冒出一个主意,与其种花,倒不如种玉米。
说种就种。老朱找了个塑料袋,打算去楼下弄点泥土。他出了门,乘坐电梯,从天上降落人间。老朱有点儿忐忑,害怕别人认出自己。不过,他很快发现,根本就没有谁看他一眼,人们的眼光都飘着,谁也不关注谁。他松了口气,变得坦然多了。想想也是,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值得人去看的?
老朱向那块地走去,他有些心虚,他怕那个老婆婆会跟以往一样,蹲在地上,披头散发。越走越近,却没有发现那个黑色的背影。地已经平整完毕,泥土很细很软,光秃秃的。看样子,花工应该已经把花种播进土里。再过几天,就会冒出细苗。老朱的心忽然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了一把,生疼生疼。那些拔掉的玉米苗呢,洋芋苗呢?他四处查找,终于在垃圾堆边找到了它们,那些原本绿格莹莹、硬格铮铮的玉米苗洋芋苗,现在已经蔫了、软了,变得枯萎发黄。老朱站了许久,一股浓重的腐烂气息扑面而来。老朱恍惚觉得,他正面对着一具具的尸体。
老朱装了两袋黑土,沿路返回,乘坐电梯,从人间返回到了天上。
老朱将泥土倒进花盆,一把一把抓起来,揉碎,拣出石子,草根。他做得很慢、很细,不用急,不用慌,有的是时间,慢工出细活嘛。他装满一个花盆,再装一个花盆。一会儿的工夫,几个花盆就都全装上了泥土,老朱还不放心,将手指插进泥土,来来回回,反复揉捏。他觉得,自己的手指就是犁铧,是锄头,正插入久违的土地深处。
正忙着,龙龙放学回来了。龙龙蹲着旁边,好奇地问,爷爷,你在种什么?
种什么花?
玉米是什么花?
小傻瓜,玉米就是玉米,玉米不是花,可又是最好看的花。
小龙想了想,叫起来,爷爷,你这话有问题,是个病句。
老朱笑了,说,你个碎孙。
自从发生那件事后,那个老婆婆好像失踪了,再出没在小区出现过。
老朱依旧在小区里游逛,而且游逛的时间出一次比一次长。他在小区里游逛的时候,总会想起那个带着几分天真的老婆婆。老朱想,那个老婆婆到底怎么了?会不会生病了?还是躲在哪个地方种她的洋芋去了?不知怎么回事,老朱总也放不下她,心里有种说不清楚的担忧。
曾经一段时间,老朱一度害怕遇上那个老婆婆。他的脑海里,总是电影一样播放当时的镜头:老婆婆披头散发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老朱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活得钢骨硬正,从没在任何恶行面前草鸡过,没想到老了老了,竟然会如此软弱,实在没有一点男人应有的担当,他觉得自己无颜面对老婆婆。渐渐地,老朱的心思发生了变化。他牵挂着老婆婆,希望能再遇上她,给她好好地道个歉。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强烈的愿望,那就是,把自己种玉米的事情告诉她。
于是,几乎每一天,老朱都要出一趟门。他像以前一样,四处晃荡,走走停停,看看听听。几乎每一次,老朱都要去看看那块地。老朱总有一种错觉,那个老婆婆黑色的身影就蹲在地里,低着头,喃喃自语,像以前那样。可是,老朱每一次都满载希望而去,却满怀失望而归。老婆婆那黑色的身影,仿佛被一阵风吹走了,无影无踪。那股艾蒿般的味道,已经注定将彻底从他生命中飘走了。
老朱站在地边,一站就是大半天。看着被花工整顿过的地面,他眼前总会晃动着老婆婆种洋芋时的影子,还有那些被铲掉的玉米苗洋芋苗。他想起花工高高举起的铁锹,耳边似乎又传来了老婆婆锥心泣血的喊叫。当铁锹砸到玉米苗、洋芋苗的身上,它们会不会疼?会不会也发出那样撕心裂肺的惨叫?
老朱的眼光一次次落到那块土地上,渐渐地,他看见地面冒出了星星点点的嫩芽。渐渐地,他看见花苗长出了一片叶子,两片叶子。渐渐地,花苗越长越高,越长越旺盛,绿油油一片……老朱不无悲哀地想,再过一段时间,这里将成为一片花海。而那个老婆婆的身影,还有那些他们曾经伺弄过的活泼泼的庄稼苗苗,注定会被花朵所掩埋,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于是,不管那个老婆婆会不会出现,老朱仍然会站在他们曾经多次站过的地方,每天都来,雷打不动,让目光一次次地落到土地上。穿过那些肆意成长的花苗,老朱恍惚看见,老婆婆黑色的背影,仍然蹲在地上。对,仍然蹲在地上,蹲在他的脑海中,已经成为了一尊雕像。
老朱对着满地的花苗,喃喃自语,说你看,我种的玉米已经出土了。你看,我的玉米开始长叶了。
你看,我的玉米已经半尺高了。
你看,我的玉米已经一尺高了……
玉米长得挺快,已经快两尺多高了。
老朱站在花盆边,看着青葱蓬勃的玉米,给常三打电话。自从来城里后,他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隔三差五地,总要给常三打个电话,用土里土气的老家话,乱七八糟聊上一气。
老朱说老三,告诉你一件喜事,我的玉米长得真快,已经快两尺了。
常三就笑,说哥,才两尺啊,丢人不?还好意思说,现在都快入伏了,你那玉米长得也太慢了。你知道不,我的玉米的个头现在比我还高呢,看上去就像一大片树林。玉米杆又粗又壮,像我的小胳膊那样粗。现在都已经开始抽穗结棒子了,估计再过十天半月,就能吃上嫩玉米喽。
老朱说老三,别吹牛皮了,咋,难道你的玉米是急性子,我的玉米倒成了慢性子?
常三说真的,我骗你我就是属驴的,我说老哥哎,你咋才进城几天,就分不清个节气时令了?你那玉米种得太迟了,长得又恁慢,我看哪,怕是结不了棒子了。
老朱有点泄气,嘴上却说,咋可能哩嘛,我就不信,玉米到了城里,就开始水土不服了?我就不信我种的玉米长不出穗、结不了棒子。老三,要不咱哥俩赌一把,谁输谁请客。
常三说好,赌就赌,说好了,老规矩,一颗猪头,加两斤散酒。
老朱说,好,一言为定,谁反悔谁就是驴。
常三笑了笑,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哥,你输定了。活了大半辈子,泥土埋到脖子上了,我只知道玉米要种在泥土里,才能开花结果。哥啊,你倒好,把玉米种到了天上,种到了什么阳台上,根能往哪里长?根不稳便苗不正,玉米怎么可能会开花结棒子?再说,天上那么冷,不是雷就是雨,不是霜就是雪,玉米怎么承受得住?老哥,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老朱叫起来,说老三,你咋净胡说哩,我住在天上不假,可你听谁说天上冷了,哪里又有霜有雪?
行,行,老哥,我不和你争,说硬气话要有硬气货撑腰呢,呵呵。常三笑着说。
行,行,等着瞧就等着瞧,谁怕谁。老朱气呼呼地说。
哥,就这样吧,我要去玉米地里看看,改天聊。
常三说完,挂了电话。
老朱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遇上老婆婆。
跟往日一样,老朱还如往常一样,带着希冀的微茫出了门。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见到老婆婆已经不再抱任何希望,与其说是去见她,倒不如说是为了完成每天的一个必要的仪式。他乘坐电梯,从天上落到人间。打开电梯门的瞬间,一股若有若无的艾蒿味儿钻进鼻孔,老朱的心猛然跳起来。老朱不敢相信,吸了吸鼻子,全神贯注地捕捉那缕苦味。气味越来越强,源源不断地涌来。老朱一下子跳起来,朝那块地的方向跑去。
越接近那块地,味道越浓郁,终于,漫天的苦味儿汹涌而来。
远远地,老朱看见了一尊黑色的背影。久违了,是她,那个消失了快半年的老婆婆。她孤零零地站在地边,风吹动她散乱的头发,就像一株衰老残败的艾蒿。她的面前,是一大片五颜六色的鲜花。
老朱走到老婆婆的身后,轻声问,你来了。
老婆婆没有转身,低声说,嗯,好久都没来这里了,看,花都开了。你别说,这花开得还真好看。
老朱附和说,是好看,可是,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老婆婆忽然转过身,逼视着老朱,说,不过,我还是喜欢那些洋芋。
老朱赫然看见,老婆婆脏兮兮的脸上,竟然增添了几道紫色的伤疤。说话的时候,那些伤疤像蛇一样乱扭。老朱愣了愣,忽然伸出手,去捉老婆婆脸上的伤疤,似乎想要把它们捉下来。老婆婆没有阻拦,长叹了口气,说,我现在是不是很丑?顿了顿,又幽幽地叹气,说,反正都这把年纪,无所谓。
老朱缩回手,低下头说,对不起,我那天……
算了,算了,过去的事情就别提了。老婆婆笑着说,他们说得对,我就是个疯子,这是花坛,本来就不是庄稼地,洋芋种在这里会水土不服的。还是种花好,你看看,这花开得多美多艳。
老朱有些难过,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就问,这么多天,你去哪儿了?我天天来这儿,就是见不到你。
老婆婆不说话,她抱着手臂,抬起脸,看着灰蒙蒙的的天空。老朱也没追问,他学着老婆婆的样子,抬起头,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天空很高远,却蓝得一点儿也不好看,像洗褪色的蓝卡叽布,云彩也不白,脏,灰不叽叽的。老婆婆在看什么呢?老朱猜不透。她就那样呆呆地望着,良久,两行眼泪流淌下来。
老婆婆终于开口了。老婆婆告诉老朱,那天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后,她儿子赶到现场,打了她几个耳光,把她拖回家中。儿子儿媳嫌丢人,就把她锁在家中,不准她出门。有一次,她趁儿子儿媳不在家的时候,试图撬开门到外面走走。儿子被惹毛了,就找了条铁链,像拴狗一样把她给锁起来。他们出门的时候,就在她面前放一瓶水,几个馒头。屋里静极了,都能听得见血液流淌的声音。她被憋坏了,就拼命挣扎,试图挣脱铁链。手被磨烂了,头被撞破了,还是无济于事。直到今天,儿子儿媳出门时,不小心落下了铁链钥匙。他们走后,她打开铁链,逃了出来。
说完,老婆婆撸起袖子给老朱看,两条胳膊上全是一块块的伤口,触目惊心。
老婆婆说,人人都说我是疯子,你看看,我是不是疯子。
老朱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实在无法确定她是不是疯子。
老朱低下头,叹着气,低声地说,是啊,我们都是疯子,两个老疯子。老朱告诉老婆婆,他在阳台上种了玉米。
老婆婆听了,拍着手喊道,太好了,太好了,走,带我去看看。
老朱说好,看看就看看,走吧。
走到楼下,老朱仰起头,指着上面说,你看,你看,那就是我种的玉米。
在哪里?太高了,灰蒙蒙的,我什么也看不见。
老朱踮起脚尖,说,那里,看,就那里。
老朱瞪着老眼,高高举起的手指指向高空。老婆婆也仰起脸,瞪大眼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终于看见了一小块模糊的绿色。老婆婆叫起来,哇,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看见了?真看见了。老朱松了一口气,大声问道。
老婆婆点点头,忽然举起双手,转动着身子,做出一个飞翔的动作,朝天空喊道,我看见了,真看见了,嘿嘿,嘿嘿。
老朱看着老婆婆开心的笑着,也跟着笑,心里想,这老婆儿真有意思,这么快就把烦恼忘掉了,疯疯魔魔的。
老婆婆说,你真了不起,人家把玉米种地上,你却种在了天上。不过,天上的玉米会抽穗吗?会开花吗?能结出棒棒吗?味道好不好啊?它们站得太高,离风雨雷电太近,会不会遭遇危险?
放心吧。老朱说,我的玉米长得挺好的,再过一段时间,就应该就开花结棒子啦。
正说着,只见一个凶神恶煞的壮汉大步走来。老朱感觉像是有朵乌云飘了过来。老婆婆也发现了,她满脸惊恐,浑身颤抖地大叫起来:不好,我儿子来了,救命啊。
老疯子,给我滚回去,咋又出来丢人现眼?壮汉吼道,声音很大,像打雷一样。
老朱迎上去,打算拦住壮汉,与他说说老婆婆的事情。壮汉伸出手,猛然推了老朱一把,老朱一屁股坐到地上。壮汉骂道,滚开,老家伙,丢人现眼,两个讨厌的老疯子。
老婆婆尖叫一声,忽然转声就跑。
壮汉迈开长腿,像猎狗一般扑上去。
前面是一个水泥台子,很高,底下堆放着钢筋之类的建筑材料。老婆婆一脚踩空发出一声惊叫,骨碌碌地滚了下去。随即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金属声音。
老朱坐在阳台上,对着几株黄瘦的玉米发呆。
常三打来电话,说朱家嘴村的玉米已经熟透,棒子又大又饱满,沉甸甸、金灿灿,像金子一样。还说过两天他让人给老朱捎些来,让老朱尝尝鲜。常三没有忘记他们打赌的事情,问老朱的玉米抽穗了没,开花了没,结棒子了没。老朱不知道说什么好,没等常三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秋天到了,秋天已经到了,可他的玉米才两尺多一点。最要命的是,玉米竟然停止了生长,变得面黄肌瘦,有气无力。有的叶片已经枯萎,变成草黄色,如软塌塌的干巴酸菜。这些种在天上的玉米,难道真是慢性子?老家的玉米已经成熟,它们却始终不见动静。也许,常三说得对,玉米和人一样,要脚踏实地才会有底气,才能有始有终有结果。这些种在天上的玉米,站得太高,天气太寒,注定抽不了穗,结不了棒子。
龙龙说,爷爷骗人,这东西一点儿都不好看,那就是几根草,根本不是花,拔掉算了。
朱小鹏看着老朱,叹着气,说爸,你老就别枉费心了,拔掉算了,重新种花吧。
秋风从窗子吹进来,枯瘦的玉米叶片簌簌作响。
老朱站起来,走到窗边,外面阳光依旧,从窗户往下看,一切都是老样子。这时,从窗外传来一阵音乐声,像是哀乐,却一点也听不出悲伤的意味,同时夹杂着阵阵鞭炮声,一团团青灰色的云雾升起,老朱顿时觉得有些恍惚,感觉要飘起来了。
哦对了,爸,听说那个老婆子前几天死了,今天出殡。
老朱不说话,仿佛没听见一样,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忽然间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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