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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访十年,无数次死里逃生(你所不知道的城市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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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访十年,无数次死里逃生(你所不知道的城市另一面)
  【暗访黑工窝点】
  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来到了这家全国知名的报社做记者。  然而,和以前找到工作不同的是,在短暂的兴奋过后,我感到的是沉重的压力和焦虑。我担心的是,我会重蹈以前在别家报社的覆辙。  我在这家报社要先从见习记者做起,见习期满,合格后可以转成普通记者,普通记者如果做得很出色,可以升为首席记者。而屈指可数的首席记者,是记者中的最高境界。  我发誓在这家全国知名的报社,一定要干到首席记者。
  来报社报道后,我被通知到会议室开会,这是报社总编们对新来的记者们的第一次培训。我走在通往会议室的走廊上,突然,有人在背后拍了我一巴掌。  我惊讶地转过头去,惊讶地看到身后站着的居然是主任——那个看着我吃了六碗面条的主任,那个带领我走进记者生涯的主任,那个教会了我暗访,又带着我来到南方的主任……我们拥抱在一起,泪眼朦胧。  这次,他也被录取了,是从2000多人中选拔出来的十个人之一。  后来,他告诉我,他和我分别后,就在北方一座城市的小报里做记者,短短的时间里,依靠自己的能力居然做到了总编助理,然而,看到南方这家知名报纸在网上招聘,他就义无反顾地投递了简历,参加了考试,也顺利录取了。而妻子也同时参加了这座城市一家跨国公司的招聘,也如愿以偿了,现在,他们都来到了这里,以后就打算在这里安家,在这里生活一辈子。  世界很大,世界又很小,全国几十万人从业的新闻圈子更小更小。
  总编已经早早等候在会议室里,看到我们每个人走进来,他都站起身来,点头微笑。他的身边还有好几个人,他们都是报社的领导。  会议前先要做自我介绍,从他们的介绍中,我得知我是十个人中资历最浅的人。他们中不乏全国有名望的记者,我早就听过他们的名字,看到过他们的作品,只是无缘相见。他们中还有好几个做到了总编级别的人,而我,只是一名发行员。  我怀疑是总编给人事部门打过招呼,才把我留下来。那么这样说来,总编应该非常器重我了,一定对我另眼相看。总编讲话的时候,我悄悄告诉主任说:“我和总编曾经长谈了一个小时。”我的话不无炫耀。  主任说:“我也和总编长谈过一个小时。”  我愕然了,问他:“什么时间?”  “来这里的第一天。这次招聘来的每个人,都和总编单独交谈过。”  我感到很失落。在这十个人中,我毫无骄傲的资本,我唯有付出比他们更多的努力,才会在这里生存下去。
  我们这批记者的见习期限是三个月,三个月不合格的,卷铺盖走人。  我们这十个人没有分口,没有线索,没有题材,没有人可以依靠,没有人可以帮上你,甚至办公室里连一台属于自己的电脑也没有,我们只能等到别的记者出去采访的时候,才能使用人家的空闲电脑。一切只能依靠自己,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我想起了铁血时代的斯巴达,他们的孩子出生后就放在深山老林里,与狼虫为伴,与蛇蝎为伍,体弱多病的被淘汰,健壮有力的生存下来。而我们,就和这些斯巴达的孩子一样。  这家报社人才济济,竞争非常残酷。
  报社考察的不仅仅是你的写作能力,还有你的团结协作精神,你的为人处世本领,你的方方面面,你的里里外外,要在这家报社生存下去,不仅仅要有出众的才能,还要有优秀的品质。  我们在明处,考察的人在暗处。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视线之内,我们当时并不知道,在我通过了见习期后,才有人告诉了我。我当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见习期内,只有五百元生活费,发表了稿件,稿费打八折。不发表稿件,就只有这五百元。五百元要在物价昂贵的大城市生活,几乎不可能。  第一个月,有两个人走了。一个是北方一家报社的副总编,他认为自己已经做到了总编这样的级别,再受这样的苦,实在不划算。他走的时候,还戏谑地对我们说:“有一天你们谁想离开这里,就来北方找我,我给你们安排主任当当。”没有人把他的话当回事,作为总编的他都想在这家报社做一名普通记者,那家报社的主任又有什么吸引力?  第二个离开的是一名女孩子,这名漂亮的女孩子说她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冷落。每天没有人管理,没有人搭理,你不知道自己今天要干什么,要采访什么内容,你来上班可以,不来上班也行,你在他们的眼中就像空气一样,没有人理你,没有人和你打招呼,没有人和你说说笑笑,你就像不存在一样。所有人站在你的面前,眼光都越过了你的头顶,看着遥远的地方,你不是他们的同事,他们没有把你当作同事。心高气傲的女孩子在她以前的报社是顶呱呱的首席记者,那家报社在业内也有名气,她选择了回到原来的报社。  很久以后,我才想明白,这是报社对每一个人的下马威,目的是杀杀我们这些人的傲气。毕竟这些人都有过很高的知名度,也担任过重要的职务。而来到这里,就要从头开始,从见习记者做起。  我为人一向低调,谦逊有礼,因为我实在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再说,来到这家报社上班,是我从业以后梦寐以求的事情,现在终于如愿以偿,我又怎么能不珍惜这个大好机会?我发誓要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走好在这家报社的每一步。我蹬过三轮车,做过保安,卖过报纸,看惯了人们的白眼冷面,这点冷落又算得了什么?
  有一天晚上,我和主任喝酒,几元钱一瓶的二锅头,炒盘包菜,拍盘黄瓜,我们都有些醉意了。我说:“我一定要在这家报社留下来,脱一层皮也要留下来,我已经无路可走。”  主任说:“我也一定要留下来。妻子来到了这里,我要把家安在这里。我也没有退路了。”  喝完酒后,我们相互搀扶着,沿着人行道一直向前走,居然就走到了江边,月亮照在江面上,波光荡漾,江水两岸是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和高档住宅区,我们站在江边喊着这座城市的名字说:“我爱你。”我们看着那些灯光闪烁的大楼喊:“我要留在这里。”  两个贫困的年轻人那天晚上在江边一直坐到了天亮,他们都怀揣着梦想,渴望在这座城市有自己的立锥之地,他们幻想着有一份固定的工作,然后有自己的房子和车子,让孩子出生在这座城市,让孩子以后不再像自己这样颠沛流离,让孩子成为这座城市的人。  多少年后,回忆起这个江边的夜晚,还让人感到无限温馨。
  报社距离我居住的那座城中村很远,每天我要换两次公交车,才能来到报社。暗访假烟后,我的身份可能已经暴露,我决定搬离城中村,搬迁到报社附近。  然而,报社附近的房子,房租非常昂贵,远远超过我见习期工资的500元钱。而且,当时我囊中羞涩,怎么办?  我做过保安,对保安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亲近感。负责我们那一层的保安是西北人,和我算是老乡。有一次,我说,想搬到报社来住,不知道行不行?他说:“你夜晚就悄悄住进来,别让别人知道就行了。”  我的全部家当只有一床被子和几本书籍,我把这些东西装进一个纸箱里,带进了报社。  此后,每当记者们写完稿件都回家后,我就关掉灯管,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纸箱,拿出被子,铺在木条沙发上。那时候天气已经很冷了,我在办公室不敢打开空调,担心会被人发现。为了驱寒,我把被子铺一半盖一半,将废旧报纸枕在头下,在黑暗中遐想着以后的幸福生活,很快就睡着了。  后半夜,气温突降,我常常被冻醒,此后就再也睡不着了。我想着以后的生活,我用憧憬来安慰自己。我那时候还经常会想起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我想我比小女孩幸福多了,我居住在房间里,而小女孩只能蜷缩在大街上。
  来到报社的第一个月是我最艰苦的一个月,工资没有发下来,我的生活青黄不接。我记得有一次身上只剩下几张纸币,一角两角的,加起来一共只有一元钱。那天我从早晨一直饿到了午后,后来实在饿不下去了,就来到报社附近的一家兰州拉面馆,买了一个饼子。拿着饼子走出拉面馆,经过了一家饭店,我隔着玻璃看到饭店里靠窗户的座位上坐着很多人,每个人的面前都有很多菜肴,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我隔着玻璃也能闻到。我想,等到有一天有了钱,我要进这个饭店,把这个饭店所有的菜肴全吃一遍。  走过饭店,就是街角,这里行人稀少,我拿出饼子,三口两口就吞了下去,还没有尝出饼子的味道,两只手中已经空空如也。
  距离报社几百米远的一条小巷里,有一家废品收购站。报社办公室里每天都有大量的报纸,每个记者发一份,他们翻翻后,就丢在一边。我想,如果把这些报纸收集起来,拿到废品收购站去卖,一定能够我的饭钱。然而,我又想到,我是报社的员工,我要珍惜这张报纸,我不能把这张报纸当废品来卖,那样就是对报社的作践,对自己的作践。说句实在话,从进这家报社的第一天起,一直到现在,我爱惜这家报社,就像爱惜自己的名誉一样。  后来,我从一位女同事处借到了200元,终于度过了一贫如洗穷困潦倒的日子。
  那时候,最痛苦的不是生活难以为继,最痛苦的是,找不到好的题材,不能很快被报社认可。如果三个月后,你还是籍籍无名,还是默默无闻,那就要卷铺盖走人。到了那种时候,我真的要变成“卖火柴的大男人”了。
  有一天,我接到了思想家的传呼,思想家告诉我说,火车站附近有一家职业介绍所,专门介绍黑工,有一个男子刚刚从黑工厂逃出来,现在就在他的房间里,他们是老乡。  我的眼前突然一亮,我感觉到这是一个好题材。我准备去暗访。
  此前,在我刚刚暗访了乞丐群落不久,在北方那座城市里,有一天,在那条揽工汉(南方叫打工仔)们经常找工作的路上,我见到了一个从黑砖窑里逃出来的人。那时候,还没有黑砖窑这个词汇,这个词汇是在山西某某县的砖窑里,一大批现代奴隶被解救后,才有了这个称呼。  我一共见过两个黑砖窑里的“奴隶”,两个人的时间相差五年。  现在,黑砖窑已经绝迹了。
  发布日期:9:11:38  那天是北方秋季一个难得的好天气,用我们小时候作文里的话来说,就是“阳光灿烂,万里无云”,这样的天气通常会令人心旷神怡,会让人感到温暖如春,可是,那天我却感到了刺骨一样的寒冷和疼痛。  那条街道很脏很破,从天亮开始,这里就聚集了无数衣衫陈旧皮肤黝黑的人,到了午后,他们就渐渐散去,地上只留下了一堆堆垃圾。他们就是传说中的揽工汉,操持着西部各地的各种口音,拿着打眼钻孔粉刷墙壁筛灰和泥的各种工具,等待着需要短工的人来找他们。  那天我是去采访他们中是否有打工被骗工钱的人。我去的时候拿着我们的报纸,我一到那里,报纸就被一抢而光,然后我就派发名片,他们接过我的名片,嘻嘻哈哈地看着,对他们中出现的记者很好奇,此前,他们可能还没有接触过记者,他们老老实实地打工赚钱,他们觉得记者很神秘。他们不会想到自己的生活与记者会有什么联系。  我一个一个地询问他们是否有过打工被骗工钱的经历,他们或者木然地摇摇头,或者神情惊慌地闪躲开来。一个小时过去了,就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一个40多岁的身材矮小的男子突然来到了我面前。他问:“你真的是记者?”  我说:“是的。”  他咬着牙根,腮帮子突然高高鼓起,像秋季田地里偷食稻谷的田鼠一样。他睁大眼睛,眼睛里布满血丝,脸上的皱纹条条抖颤,神情显得异常恐怖。他脱掉右脚的鞋子,右脚的大拇指没有了。  “我……我打黑工,脚趾头都……都让人割了。”他说话突然口吃起来。一滴泪水滑过他饱经风霜的粗糙的脸,挂在下巴,摇摇欲坠。  我小心地问:“在哪里?”  “在山西。”
  他说,就在我们见面前半年的一天,他背着行李从老家来到了火车站广场,为了省钱,他夜晚就睡在广场边一家餐馆的门口,天亮的时候,一个男子找到了他,问他是否找工作,他说是的。男子说,老家在盖房子,需要帮手,一天50元,问他是否愿意去。那时候一天50元是很可观的收入,他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他跟着那个男子来到了火车站旁的一家旅社里,那里已经聚集了七八个人,都是和他一样的揽工汉,还有几个面目狰狞身体粗壮的青年,他们和带他进来的那个男子是一伙的。他当时也没有多想,还为一出门就能找到工作而暗自庆幸。  然后,坐火车,转汽车,他们来到了山西一个县的小山村里,那里四面都是光秃秃的山,只有一条小路通往外面。村庄的外面有几家砖窑,一群面无人色衣衫褴褛的人在那里干活,砖窑周围游荡者手持棍棒的打手,还有吐着血红舌头的狼狗。  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自己上当了。然而,已经不能走脱了。
  砖窑的打手将他所有的东西都收缴了,然后分给他一辆小推车,他要将砖胚装进小推车里,一车一车地推进空荡荡的像仓库一样巨大的砖窑里。等到砖烧好了,温度还没有降下来,他又要将这些滚烫的砖装进小推车里,拉出来,码在外面的空地上。这一推车砖块,足有五六百斤重。  他每天天没亮就要干活,星星满天的时候才能停歇,他的双手被烧红的砖块烫伤了,一碰就会火烧火燎地疼痛,可是他不能停下来,他脚步稍微慢点,就会遭到打手棍棒和皮鞭的追打。他说每个人在那里,每天都会遭到好几次毒打。被打伤了,被打流血了,还要继续干活。  他们睡的是通铺,十几个人拥挤在一间废弃的旧房子里,夜晚冷风从墙缝门缝灌进来,房间里就像冰窖一样,他们只能依靠挤在一起取暖。他们的伙食非常差,那些难以下咽的东西,连猪狗都不会吃。  来到这里后,他天天想着逃跑出去,他天天都在寻找着机会。
  他来到这里一个月后,听说有人成功地跑出去了,这更坚定了他离开的信心。有一天夜半,他装着上厕所,翻墙跑出了砖厂,跑出了几十米后,被一头恶犬发现了,那头守候在砖窑门口的恶犬狂吠着追上来,他没命地奔跑,还没有跑出多远,就被几头恶犬扑倒。  打手们闻声赶到了,将吓瘫了的他拖回了砖窑,然后,所有的“奴隶”被喊醒,打手们当着所有人的面,对他拳打脚踢放狗咬,最后,一名打手拿来一把大剪刀,将他右脚的大拇指生生剪断。为了避免他流血过多而死亡,打手抓起一把尘土,涂抹在他的断趾上。
  他在对我诉说自己这些经历的时候,由于激动和气愤,一直口吃,每一句话都要结结巴巴地重复好几次,他的面孔扭曲着,嘴唇哆嗦着,目眦欲裂,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很高,显得异常恐怖。此后,我采访过无数人,却再也没有见过一张像他这样极度悲愤的脸。
  脚趾被剪断的第二天早晨,他一个人躺在破房里,打手走进来了,一句话不说,抡起木棍就打。木棍打在他因为消瘦而凸出的骨头上,痛彻骨髓。他只得爬起来,脚步蹒跚地推起小推车。  多年后,当黑砖窑被披露后,有的媒体把这些人叫做“现代包身工”,然而,他们的悲惨遭遇,他们遭受的毒打虐待,远远超过夏衍先生所写的《包身工》。  又过了两个月,砖窑老板要嫁女儿,那天很多打手跑去喝喜酒,喝醉了一大批。当天晚上,所有的人都觉得这是一个逃跑的绝佳机会,就集体逃跑。没有喝醉的打手和狗在后面追,他们在前面跑,跑得慢的被抓回去了,而他跑到悬崖,抱着头滚了下去,幸好没有被摔死,终于逃了出来,捡回了一条命。  此后,他一路乞讨,回到家中,妻子看到他,几乎不敢相认,他发誓再也不会出去打工了。可是,那些年种地收入低,还要缴纳各种税收,无法生活,就又跑了出来。  此后,他只要一提起砖窑,只要一听到别人说砖窑,他就浑身发抖,恐惧万分。
  这篇稿件登载在10年前的当地报纸上,并没有引起多大的轰动,善良的人们都认为这只是一个个案,谁也没有想到,黑砖窑在山西某些地方,居然成为了产业。直到几年后,黑砖窑事件被曝光,震惊全国。  黑砖窑事件曝光后,我又采访了一名被公安机关从黑砖窑中解救出来的人。  这是一名20多岁的男子,可是看起来他好像40多岁了,苍老衰弱,极度消瘦,表情木讷,反应迟钝,他的头上有多处伤疤,伤疤处不长头发,他的两颗门牙都掉了,脸上也带着伤痕,他说,那是在黑砖窑被人打的。  他的哥哥说,他的弟弟六年前是在上学的路上失踪的,全家人一直在寻找,一直找不到。儿子丢失后,母亲哭瞎了双眼。全家人都认为弟弟死亡了,谁也没有想到,六年后,一辆警车开进了村子里,丢失多年的弟弟被公安送回来了。  我采访的那天,还遇到了邻村的一对母女,他们拿着一张照片,让这个刚刚回家的人辨认,是否见过照片中的这个人。女孩子说,两年前,他的弟弟也是在上学的路上失踪了,他们怀疑也是被坏蛋骗到了黑砖窑里。  黑砖窑的黑暗生活无疑给他们带来一生中最恐惧最痛苦的记忆,这种恐惧和痛苦将会伴随他们终生。这些年过去了,我不知道他们生活可好,也不知道那个上学路上丢失的男孩子,是否回到了家中。
  黑砖窑,千夫所指,阴森恐怖。而黑工厂,也同样让人愤恨。  我找到了报社领导,报告了思想家说给我的这个选题,每天下午都要召开的编前会议上,大家认为,写黑工厂不如写黑中介,因为南方黑工厂的工人都是黑中介介绍过去的,这里和北方不同,全国各地的人都涌来这里打工,这里的工厂从来不缺工人,而黑工厂不需要从车站等地方去拉人抢人。  很多刚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很多刚刚来到南方的打工仔,他们都是通过职业中介寻找工作的,如果揭露出黑中介的骗术伎俩,稿件的服务性和社会反响更大。  我欣然接受。
  那时候,这座城市的很多职业中介都集中在火车站附近,很多人来到这座城市找工作,刚下火车,第一步都会跨进这些职介所。而职介所给他们提供的第一份工作,将会影响他们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生活和职业,甚至决定他们一生的发展方向。这些职介所是不是真的介绍招工?会不会存在骗局?它们能够介绍到的又是些什么样的工作?  那天我来到了火车站旁边的一条街道上,这里无比嘈杂,汽车引擎声,人们说话声,店铺音乐声,将这里爆炒成了凌晨时分的森林公园。在这里,即使面对面说话,也要用很大的声音才能够听清楚。  街边的店铺中间有一条过道,过道处放着一个黑色的音箱,音箱里反复播放着一家职介所的广告,说他们是经过市工商局和劳动局批准的正规中介机构,有着十多年经验的放心职业中介。音箱旁站着一个女孩子,手持一大把传单,我刚刚走近,她就把一张传单塞进我手中,我一看,上面全是各种职位和薪水,还有很多跨国公司,诸如什么微软、诺基亚等等公司的名称。女孩拉着我的胳膊说,她能够帮助我找到跨国公司的工作。  我跟着女孩走进小巷,然后又走上狭窄逼仄的台阶,左拐右拐,终于上到了楼顶。这间没有任何招牌没有任何标志的房间就是女孩子所说的能够介绍我到跨国公司去上班的职介所。  职介所里找工作的人很多,都是一张张年轻而胆怯的面孔。职介所的墙上贴满了各种用人信息:司机包吃住,2000元;业务员,元,包底薪;打字员,包吃住,1500元……这些信息看起来都很诱人。但是,我在墙上没有看到这家职介所的营业执照和收费标准,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没有出示任何证件。后来,暗访黑工窝点结束后,我采访了相关部门,他们说,找工者去职介所,一定要注意职介所是否明示营业执照和收费标准,从业人员是否佩戴上岗证,如果没有,那一定就是黑中介,千万不要去,以免上当。如果职介所是正规的,它们肯定会将这些证件证明明示,以便让找工者放心。  我也是经过了这次暗访才知道了正规中介与黑中介的区别。黑中介没有办理相关手续,不仅仅是逃避税收和相关的检查,而是,它根本就是以骗钱为目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提供的是虚假的招聘信息,当它骗取到了一定的金额后,就会人间蒸发。换一个地方重操旧业,故伎重演。黑中介与黑工厂黑公司沆瀣一气息息相关,共同来对付找工者,直到榨尽你身上最后一个铜板。当你发现上当了,你找不到它们,你去投诉,而他们根本就没有备案,查无可查。最后你只能后悔莫及,只能埋怨自己。  黑工厂黑公司如果去正规中介招工,就必须出示营业执照等相关证件,而黑工厂黑公司根本就没有这些证件,为了骗钱,为了招工,他们就只能找到黑中介。  这是一个连环套。
  还有,相关部门对职介所的收费标准有严格的规定,将收费标准张贴上墙,就是为了找工者参考监督。而黑中介的收费标准则是信口胡说,完全依照它的兴趣,想要你多少就是多少。这些黑中介的业务员都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他们能够从你说话的口音、你的衣着、你的神态等等细节判断出你的胆量、你的能力、你的性格,从而决定向你要多少中介费。他们对每个人的收费标准都不一样。
  接待我的是一个瘦瘦的长着一张南方脸孔的女孩子,身材矮小,皮肤黝黑,鼻子扁平,嘴唇微凸,却又口齿伶俐,喋喋不休。她拿出一张印刷粗糙的表格让我填写,上面的内容仅有姓名、年龄、民族、婚否、联系方式、身份证号码,至于文化程度、家庭地址、工作经历等等内容,一概没有。  我填写好了以后,女孩子就说:“交200元。”她说得理直气壮,好像黄世仁在向杨白劳讨要200元地租一样。我给了200元钱,她给我开了一张收款收据。  此前,为了这次暗访,我向报社申请了500元采访经费。  女孩问:“你想找什么工作?”  我说:“什么工作赚钱多,我就做什么。”  女孩从抽斗里拿出一个软皮笔记本,随手翻着,而和她相隔一张桌子的我,不知道她在查看什么,那上面记载着什么。她看了一会后,似乎很慷慨大度地说:“这家公司招人,工资3000元以上,你的情况完全合适。现在只剩下最后几个名额了。”  她从没有问过我一句做过什么工作,没有问过我的学历和专业,她连我的文化程度也不知道,居然就信口开河地说我“完全合适”。真是滑稽!  她在一张纸上写了那个公司的地址,又告诉我怎么乘公交车,最后还不忘说一句:“这个好机会我让给你了,我看到你是一个老实人。”她想让我说句感谢她的话,我偏不说,我知道这些黑中介的女子都非常可恶。  我问:“如果这家公司不合适,还能不能回来再找你?”  她厌烦地摆摆手:“肯定合适,你以后努力工作吧。”
  我转了两趟公交车,来到了一家小区里,拿出女子写给我的纸条,和保安交涉后,找到了这家位于居民楼里的公司。  这家公司门外没有任何标志,和那家黑中介一样。我敲门进入,看到客厅的墙上挂着一条横幅,上面是我看不懂的英文字母。两个女子长得很漂亮,身材高挑,画着淡妆,穿着黑色的职业套裙。  高个子的女子在看过了黑中介写给我的“介绍单“后,就介绍说她们公司是一家跨国企业,总部是巴黎顶尖服装公司,“巴黎是世界时装之都,你应该知道吧?”她问。  我点点头。  “公司要在国内开拓市场,需要人员,公司实力不容怀疑,它在欧美与皮尔卡丹一样驰名。公司的待遇也很高,底薪3000元,以后逐年增加。”高个子的女孩子说。  高个女子和我交谈,矮个女子一直在旁边发短信。过了一会儿,又响起了敲门声,进来了两个男子,也是来应聘。矮个女子在交谈几句后,对那两名男子说:“你们被录取了,公司统一着装,先交300元服装费,再交100元照相费,要办理证件和胸卡。”两名男子毫不犹豫地掏出300元,递到了矮个女子的手中。  高个女子一直背对着他们,但她好像一直在听着他们交谈,一直在看着他们。两个男子交过钱后,高个女子温柔地说:“你考虑一下,本来不想要你交钱,但是这是公司规定,全球几十万员工都是这样。”她好像在替我着想。我想起了那个“狼在上游喝水,羊的下游喝水”的故事。  我说:“我没有钱。”  她问:“你有多少钱?先交一部分,其余的我替你补齐,谁让我们是同事呢?”她抛给我一个媚眼。  那个媚眼确实很让人动心,像渔网一样勾住了你鱼儿一样乱闯乱撞的心思,但是我没有动心。因为我清楚地知道,面前这个高大丰满的女人,是一条美女蛇。她们的目的绝不仅仅是这300元,交过300元之后,还会以种种借口,不断要求交钱,直到有一天,你无法承受,你恍然大悟,你身无分文,你只能选择离开。  而我现在就想离开。
  我走向门口。  高个女子在身后很气愤地说:“来了还走什么?真没见过你这种男人,这么小气,不就300元吗?”  我一边含糊其辞地说,我没有那么多钱,一边移动脚步。走到门口,刚准备拉门出去,门突然被从外面推开了,两个膘肥体壮的男人闯进来,几乎要将我撞倒在地。  他们一人拉着我一条手臂,将我拉进了卧室里。  来到卧室后,先前各交了300元的两名男子也进来了。他们四个人站在四角,将我围在中间。我现在才明白,那两个男子是托儿。  他们威逼我掏出身上所有的东西。  就在这时候,挂在腰间的传呼响了,我拿出来,上面显示出天气预报,我随手删除了。一名头发染成黄色的男子好像突然醒悟过来,他一把抢过传呼,看了看后,问:“谁呼的?”那时候传呼已经几近古董。  我装出一副很轻松的神情说:“我姑姑喊我回家吃饭。”  “你是哪里人?”黄头发问,他手指笨拙地翻看着我传呼上的一个个电话号码。  那时候我还不会说当地话,我就老老实实地说家在北方,姑姑大学毕业后,工作分配在了这里,后来在这里成家了,姑父是工商局长。  站在身后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子讥笑说:“你他妈真会吹牛,我姑父还是克林顿呢。”  我说出了这个城市工商局局长的名字。我说:“你们不相信,就去打电话问吧。”  他们四个人都不说话了,过了几秒钟,黄胡子说:“你姑父是工商局局长,你还用找工作?”  我说:“我刚刚从北方过来,我想依靠自己的能力找到一份工作。我谁也不想依靠。”  小胡子出去了一会儿,然后又进来了,我想着他一定是去外面的电脑查找本市工商局局长的姓名。小胡子进来后就一句话不说,像被冷霜打过的紫茄子。他一定相信了我是工商局局长的亲戚。  我装着没有看到小胡子的神情变化,我相信这些小毛贼一定都没有见过工商局长,一定没有听过工商局长,我开始吹嘘自己这个“姑父”的能耐,我把他演绎成了一个从基层民警干到局长的资深警察,编造出他出生入死的经历,后来,他调到工商局当局长,我甚至还编造出他的习惯用语,他喜欢吃的饭菜,他喜欢穿的运动装的品牌……  为了让他们进一步确信,我随口说出了一个电话号码,我说这就是我姑姑家的电话,如果不相信,可以去拨打。我相信他们是没有胆量拨打的。  他们果然害怕了。他们听我讲着,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就像课堂上回答不出问题的劣等学生,而我就是他们的老师。  后来,小胡子把传呼还给我,他说:“我们也不认识,无冤无仇,也没有拿你一分钱,你快点走吧。”  我慢慢腾腾地走到门边,他们跟在我的身后,就像我的随从一样,诚惶诚恐,俯首帖耳。高个女子怒气冲冲地站在我的面前,她说:“我又没有把你怎么样,你把你姑父叫来,我也不怕。”因为激动,她的脸像猴子屁股一样。  我心想,我又没有让你害怕。  我一言不发,拉开门,独自走进电梯里。我知道他们一定会走进另一部电梯,然后监视着我,看我走向哪里。我不在乎他们,我一个人走在花树夹道的小区里,走在他们凝望的视线里,走得不慌不忙,走得从容自如,就像老农走在自家成熟的田地里。  走出小区后,我打的离开了。
  在这家报社,跑工商口的记者与工商局局长同名。报社里流传着很多关于他们两个的趣事。他们说,这名记者一走进工商局大院里,就有人开玩笑说:“局座驾到,有失远迎,赎罪赎罪。”工商局开会的时候,这名记者坐在下面做记录,有人故意开玩笑说:“局座,请您主席台上就坐。”而工商局长也是一个很风趣的人,有一次,他对记者说:“我给你们报社写了那么多稿子,我是你们的记者,怎么不给我发稿费?”  没想到,一帮小毛贼被一个名字吓破了胆。
  第二天,我又来到那家职介所,那名鼻子扁平的南方女子一见到我,就从抽斗里拿出200元钱,她说:“你走吧,你的生意我们不做了,哪里有你这样找工作的,太气人了。”  我既感到“气人”,又感到好笑。难道找工作的人,就应该把钱乖乖地交给你们,任你们诈骗,这样你们就不会生气。强盗从行人身上搜到了钱,还埋怨行人将钱藏了起来。  我想,那家所谓的“国际知名品牌服装”,是和这家黑中介一伙的,甚至可能那家黑公司就是这家黑中介的下属企业。南方女子一见到我就退钱,说明昨天黑公司的人告诉了她我的“背景”。  在以后采访劳动局的相关人员时,他们告诫说,如果招聘遇到收什么服装费等等费用,扣押身份证毕业证等相关证件,就可以证明这是黑工厂黑公司,找工者赶快离开,决不留恋。
  半个小时后,我又找到一家黑中介,这两家黑中介相距上百米。  依然是填写简单的表格,依然是缴纳了200元钱,不同的是,这家黑中介答应在一月内帮我找到工作,如果对推荐的工作不满意,还可以再找,“直到你满意为止。”  如果真能找到满意的工作,花费200元的介绍费也值得,可是,这些黑中介能否给你推荐到好的工作岗位吗?  我问:“如果一直没有找到工作,会不会退钱给我?”  黑中介说:“不会退钱,我们给你找了工作,是你自己不满意,我们也没有办法。”
  那么,正规职介所是如何收费的?相关部门对此又是如何规定的?  劳动局负责人以后告诉我说,正规中介一次只能收费10元,介绍一次工作机会;收费20元,介绍至少三次工作机会。一般找工者,经历三次,总会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找工者还可以与职介所达成协议,缴纳100元到200元不等的费用,找到合适的工作后,找工者所缴纳的费用不予退还;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费用全额退还找工者。  黑中介见到钱,就像蝇子见到血。装到腰包的钱,再让他们吐出来,千难万难。
  这家黑中介推荐给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声讯台。以前在北方的时候,我只知道声讯台都是女性,而在南方,时代进步了,声讯台里有了先生,专门勾引寂寞的富婆。  这家声讯台藏身在一幢破旧居民楼的顶层边角,我站立在门口,敲了半天门后,才有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子出来了,他隔着铁栅栏门问我干什么的,我说是来招聘的,并把“介绍信”给了他。  眼镜将“介绍信”仔仔细细地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又问我推荐来的职介所的地址,接待我的女孩子的模样,确认无误后,他才打开了栅栏门,让我进来。  这家声讯台在一套三室两厅的简陋居室里,穿过两道栅栏门后,才能进入声讯台的工作室。我走进每一道栅栏门,眼镜就会在后面关门上锁,我感到疑惑,这里面都是些什么人?眼睛为什么会如此戒备?  一走进房间,眼镜就关上了房门。我看到每个房间里都摆放着几张桌子,桌子上放着电脑,电脑旁边放着电话,几个女孩子和男孩子埋头在网上聊天,间或发出压抑的笑声,一间卧室里,一个女孩子头发染成了红色,五官粗糙,嘴唇凸起,很像北京猿人。她扭捏作态,嗲声嗲气,把声音捏得又尖又细,像个还没有发育全的小女孩的声音一样,而她的身体早就蓬勃发育,宽大的屁股坐在椅子上,让人真有气势磅礴泰山压顶的感觉,紧身t恤里包裹的两块东西异常夸张,像篮球一样。另一间卧室里,一个脸上有着一块大大胎记的女孩子,正在对着电话唱歌:“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我们还是一样,陪在一个陌生人左右……”那声音像夜半哭声一样难听。  眼镜将我带进了厨房里,这里的环境异常肮脏,墙壁上涂抹着一层黑色的油烟,煤气灶上的铝锅里,盛着还没有吃完的稀饭,水池里泡着锅碗瓢盆,两只苍蝇在水池边嬉戏,一会儿飞到左边,一会儿飞到右边,相亲相爱,形影不离。  眼镜说话的声音很小,他担心会影响那些声讯员的工作。他给我说了一大堆声讯台的伟大意义,能够排解工作压力,增强家庭和睦,促进社会和谐发展。他口若悬河,夸夸其谈,唾沫从嘴边溢出,又吸进去。不明白声讯台工作的人,还真以为他在从事着开天辟地的伟大壮举。  眼镜问:“愿意做吗?”  我说:“愿意。”  眼镜回身从客厅里拿出一份《培训资料》,让我先看看,他又去了客厅,我看到他在客厅对着一个女孩子打手势,那种神情像个小偷一样,这名女孩子心领神会,走进一间卧室里,从胎记的手中接过电话,捏着嗓子说:“我好想你啊,听娜娜说起过你,早就想认识你,你在哪里啊?”  这名女子又和电话那头的人聊起来,而胎记则坐在了电脑前搜寻猎物。
  这套《培训资料》是电脑打印出来的,有十几页,内容包括“怎样拉开话题?怎样拖延时间?怎样建立感情?”等等好多问题,每个问题的下面又有很多详细的解释。有了这份资料,就能够开一家声讯台了。  比如,在“怎样拉开话题”的下面就有35种情况的分析:  从客户的周围环境入手,你那边怎么这么吵啊,你在商场还是在菜市场?你在上班还是上课?如果那边安静,就问你是不是在家里?让我猜猜你家在哪里?  从声音展开话题,你的声音好好听啊,一定是帅哥,你的声音很像我的某位同学,或者某位朋友,啊呀简直太像了,对方肯定会感兴趣,就问那人是不是你男朋友,你就可以从这里入手展开。  从说话的语气猜测,你是某个地方的人?你的职业是什么什么,你的性格一定很稳重,我就喜欢这种性格等等,或者直接套问对方的资料,作好记录。但是不能像查户口一样,以免对方反感。  如果对方是学生,就要让对方对自己产生好感,喜欢上自己,做好扮演对方女朋友的角色,说话要温柔,性格要活泼,有时候还要撒娇,发点小脾气。  如果对方比较凶,说一些不好听的话,就要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女孩子,还好,我不是你女朋友,要不然肯定会被你气死,或者天天和你吵架。要给对方撒娇,甚至说一些身体隐私的话,让对方消气,继续和你聊天。  ………
  我看着看着,真是触目惊心,编写这些《培训资料》的人,绝对是骗子中的本拉登,野鸡中的战斗机。  这份《培训资料》还教给声讯员如何变换身份,针对学生和年龄较小的,就说自己读完一半就不读书了,现在打工。对方肯定很好奇,问你为什么不读书了,你就可以随便说了。  针对年龄较大的男人,就说自己是公司文员,刚刚上班,还在实习,男人一般都有怜香惜玉的感觉,会和你交往下去。如果说自己工作时间长,就表示你对现在的工作很熟悉,对方反问,你回答不上来,就会引起怀疑。  ………
  这些声讯台的电话都是以9开头,又如何能够让客户打这个电话,又不会怀疑呢?《培训资料》中有一段对话:  我:你用什么打电话啊?  客户:手机。  我:别用手机啊,用固定电话或者小灵通,手机花费很贵的。  客户:没事,花费无所谓。  我:不嘛,老板嫌我们打电话,把公司电话做了设置,手机通话只有两分钟就自动断线。  客户:你的电话为什么以9开头,是不是热线电话,花费很贵?  我:不是的啊,这是公司的内部电话,所以以9开头。  客户:那好,我今晚用固定电话打给你。  我:不嘛,我要你现在就打,我等你电话,两分钟马上到了,手机要短线了,你快点啊。  如果对方一定要晚上打电话,那就要他说出几点几分,说自己一直在等他的电话。  ………
  事实上,以9开头的就是声讯台电话,拨打这样的电话每分钟话费两元钱。声讯员想方设法延长通话时间,就是为了多赚客户的话费。也只有用小灵通和固定电话拨打声讯台电话,他们才有提成,而用手机拨打则没有提成,为什么会这样,个种猫腻相信大家都清楚。  眼镜让胎记带着我熟悉业务,他说胎记是我的师傅。  眼镜两只手的小拇指留着长长的指甲,他经常会把指甲在手掌中摩擦,显得异常爱惜。他的指甲让我想起了慈禧太后,心中就涌起一种很恶心的感觉。眼镜对胎记不冷不热,总保持着一种上下级该有的距离,而对红头发则相当热情,他看红头发的时候,眼镜片后的眼睛里总有火光在闪烁。  红头发很放肆,在这家声讯台里,她说一不二,她的话没有人不敢听,他常常会以“告诉老板”作威胁,让大家对她言听计从。按照值日表,每周红头发要打扫一天卫生,做一天饭菜,但是她从来不会摸扫帚,也不会打开煤气罐,遇到她值日的那天,胎记和另一个女孩就承包了一切。  “北京猿人”红头发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趾高气扬?我在几天以后才了解到了答案。
  按照规定,声讯员要住在这里,没有特别要紧的事情不能出门,他们除过睡觉就是上网和接电话。这种情景让我想起了当初暗访酒托群落时,充当键盘手的生活。  我刚好没有地方住宿,我乐得在这里居住,既免除了房租,又能更进一步地了解声讯台的生活。  在这里,每个声讯员都有自己的绝招,这些绝招就是让对方如何多打电话,如何延长通话时间。胎记的绝招是唱歌,她能够捏着嗓子做出小女孩的声音,唱出几百首流行歌曲。红头发的绝招是叫床,她经常在电话里模仿女人性高潮的声音,声音持续很久,让人浑身不自在。  我不知道红头发以前是做什么的,但是她的通话总与性有关,而这些话题她又是烂熟于心,她在叫床时从来不会避讳别人,我怀疑她以前可能从事的是性产业。  尤其是夜晚,尤其是夜半,红头发总会一次次地叫床。电话铃声刚刚响起,他接听后,就会矫揉造作地说着想你爱你的话,然后就在电话里与人做爱,让对方一件一件地脱衣服,说自己的手指正放在身体的什么敏感部位,嘴巴里发出令人销魂的叫声……其实,她的手指放在鼠标上,她点击着网络上的游戏。  这样的电话经常会通话半个小时以上,放下话筒,红头发总会炫耀地说:“又让射了一个,他妈的。”
  其实,打给红头发的人,都是一些小男孩。  红头发和胎记都教给了我找人的技巧,她们说,现在打声讯台的,一种是小男生,一种是寂寞少妇。而小男生又最容易勾到手。  我问:“这里有什么技巧?”  红头发给我边演示边说,注册一个qq,把自己的年龄设计成一个十几岁小女孩的年龄,再找一堆漂亮的女孩照片放在qq空间里,这样的照片在网络上很多很多。很多女孩子都喜欢把自己的照片放在网络上炫耀。  然后,运用qq的搜素功能,找寻0-15岁的同城男孩子,“年龄再大点,就不会相信了。”把写好的一段话粘贴在对方的qq空间里,等待对方回应。  这些话是:“我是你的同级不同班的同学,你们班有一个女生偷偷地喜欢上了你,让我转告你,你想知道是谁吗?打电话9xxxxxxx过来,这是我家的电话。记住啊,不能告诉老师和家长,否则我就不理你了,因为学生不能谈恋爱。”  很多小男孩看到这样的留言,都会感到好奇,就打电话询问,这样就能和对方建立联系。只要小男孩打过一次电话,这些巧舌如簧的女人就会让你打来第二次,第三次……红头发开发了小男孩的性启蒙,胎记用歌声让小孩子爱上她。  直到交电话费的时候,家长才会发现,这个月高昂的电话费,都是孩子拨打声讯台造成的。  情窦初开的小男孩多的是,这个不打了,还有别人打来。
  找寻寂寞少妇也是同样的路径,不同的是,除了qq,还在一些交友网站和征婚网站上寻找。之所以不再找寂寞男人,因为男人们更有判断能力,他们一般不会上这个当的。  眼镜在网络上寻找了很多帅哥的照片,一个个都比刘德华更帅气,他让我把这些照片放在自己的qq空间和征婚网站上,等待着寂寞少妇和单身富婆们点击查看。  这些极具杀伤力的照片放在征婚网站上,很快就能收到富婆们的回应,富婆们喜欢帅哥,就像老鼠们喜欢偷油一样。富婆们火辣辣的直白语言常常让我面红心跳,然而,她们喜欢的是照片上那个虚拟的人,而不是和她通过电脑聊天的我。  这时候,让富婆们夜晚私奔都可以,更何况让她打个电话呢?眼镜说,这个以9开头的电话,就告诉富婆说是自己的小灵通。
  红头发的叫床声经常会在夜半响起,每当她发出那种让人毛孔发紧的声音,我就知道又有生意来了。  有一天凌晨,我去卫生间,隔着房门听到了红头发发出叫床声,我没有在意,这种声音已经司空见惯,如果哪一天没有听到这种声音,反而让人不安。  我回到房间里,躺在床上,叫床声依然顽强不息地钻进门缝,接着,声音停息了。我想,红头发应该打完电话了吧。可是没过一分钟,更大的叫床声响了起来,中间还夹杂着一个人的喘息声,床板也开始咯吱咯吱地响起来。  我突然明白了,红头发这次不是虚拟演习,而是实弹射击。  那天早晨,我有了一个罪恶的想法,我想捉奸捉双,我想知道是谁与红头发在一起制造出这么多让人想入非非的声音。我还想干扰一下他们,不能让他们如此顺利地制造快乐,他们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  我当时很小人。  我悄悄地爬起来,潜到红头发的房门口,我听到红头发的叫床声音更加汹涌真切,波浪一样席卷而来,一忽儿高亢,像被狗咬了屁股;一忽儿低沉,像被狗舔了脚趾。我坐在客厅的一台电脑前,播放激越昂扬的音乐《闪电部队在行动》,据说这是德国党卫军第一装甲师的军歌,因为烙上了纳粹的标记,所以几十年来,音乐评论家们一直避讳莫深。然而,从音乐本身来说,这绝对是我所听过的最感情激昂的音乐作品。听着这首音乐,宛如看到钢铁机器排列成整齐的方队,踏着黎明的曙光,义无反顾地开往远方炮火连天的战场……  红头发叫床声停止了。床板的咯吱声也停止了。  另一间卧室里传出一个女子的叫喊:“吃错药了吧,还让不让人睡觉?”  我暗自发笑,然后就悄悄关上电脑,悄悄潜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打开房门,故意大声喊道:“是谁这么不讲道德,把人吵起来了。”  我走进卫生间,努力地再次把尿洒在地面上,声音嘹亮,估计红头发和那个与她睡在一张床上的男子都听见了。然后,打开客厅的电脑,开始“工作”。  过了一会儿,胎记出来了,她打着呵欠,揉着眼睛,蓬头垢面,像顶着一头稻草,睡衣的带子也没有系,两个奶子若隐若现,有些下垂,像面粉袋子一样丑陋。她看到我,没有任何惊异,反而向我笑笑,那种笑容掩藏在长长的头发后,像隔着一层窗户纸一样看不真切。她面色红润,烘托得两个胎记闪闪发光,像两块烧红的马蹄铁。  胎记也走进卫生间,虚掩着房门,照样滋出一串嘹亮的声响。一分钟后,胎记出来了,这次系上了睡衣的带子。她坐在我的对面,也打开电脑开始“工作”。我无意中望去,看到了她睡裙下面的粉红色内裤。  胎记用古怪的神情望着我,与我的眼神相撞后,嘴唇扯动一下,又将眼睛移向了面前的电脑屏幕。  我想,红头发的实弹射击,胎记肯定也听到了。红头发的叫床声撩拨得这个女人欲火难禁,像一头发情的母猫。  可惜,我对她不感兴趣。  以后,我才听说,胎记家在农村,很早的时候,结婚又离婚,生过两个孩子,离婚后把孩子都推给了前夫,然后一个人来到城市。  这家声讯台有三个女人。  三个女人一台戏,三个女人之间也没有秘密。流言在女人嘴巴的传播速度,比刘翔跑得还快。
  天亮了,阳台上晾晒的衣服从黑暗中浮现出来,这几个女人的胸罩,花花绿绿,色彩张扬;款式各异的内裤们被衣架撑开,显得神情暧昧。那个喊我吃错药的女子也起床了,耷拉着拖鞋,吃啦吃啦地走进卫生间,一张懵懵不懂的脸上神情呆滞,面无表情,估计她没有听到红头发的叫床声。另一个和我睡在一间卧室里的男子也起床了,他心急火燎地来到卫生间,看到房门关着,骂了一句“操”,又很不情愿地回到了卧室里。  胎记在噼噼啪啪地敲打着键盘,不知道和谁聊得正起劲,她脸上的红晕渐渐散去,欲望像退潮一样慢慢消失,她又回复到了那个木讷呆板、谁都能欺负的女人。  红头发的房间里一片寂静。
  黎明时分还有人泡在qq上,这个时侯上网的人,要么是离异后的寂寞少妇,要么就是心怀鬼胎的男子。我用搜索功能找到了一个年龄在45岁以上的女人,还没有说几句话,他就点击了我的“照片”,接着,热情似火。那些火辣辣的赤裸裸的语言让电脑这边的我只能被动应付。她要我的电话,她说她要约我出来吃饭。我故意说:“我害怕被你老公打。”她说:“早就离婚了,老公管不上我。”  离婚的女人很疯狂。  红头发的房间里还是没有动静。
  骂我的女人走出了卫生间,那名男子像奔赴火场的消防车一样,一头撞进去,再也不愿意出来。骂我的女人开始刷牙洗脸,洗刷结束后又回到了她的房间里。胎记依旧沉醉在聊天中,边聊天边发出笑声,笑声突然响起,异常刺耳,让坐在对面的我一阵阵抽搐。  红头发终于走出来了,脸上没有丝毫害羞和愧疚。她斜睨着我们,嘴巴高高地噘着,嘴唇上能够拴一头母牛。她对我们打扰了她的好事很不乐意,脚步声很响地走进厨房洗脸,脸盆在地上摔得乒乒响。  又过了几分钟,眼镜出来了,从红头发的房间走出来了,他脸上的肉耷拉下来,可是看到我和胎记的时候,又要挤出笑容。他说:“大家这么早就工作,辛苦了,辛苦了。”  昨天晚上,我看到眼镜很早就回家了,他什么时候又摸了进来?眼镜有老婆,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女人,像蚂蚱一样长手长脚,似乎一蹦就会蹦到天花板上。她来过声讯台,她呵斥一声,眼镜就会打摆子。没想到,在这样淫威的女人掌控下,眼镜还敢偷情。
  眼镜曾经多次在我的面前吹嘘红头发,他说红头发是我学习的榜样。  在这家声讯台里,声讯员的提成是电话费的30%,也就是说,每个声讯员只要和客户聊天一分钟,就能提成六角钱。而红头发依靠自己花样翻新的叫床声,开发了懵懂少年的性教育,又赚得盆满钵满。声讯员的工资是底薪500元,外加提成,红头发每月收入都在五六千元。  这家声讯台已经经营了十几年,当初,他们依靠在大街上到处张贴广告,吸引那些无聊的男人来打电话,声讯台也不叫声讯台,而叫“心灵热线”,那些广告词写得非常煽情:“当你夜晚孤独的时候,当你寂寞难耐的时候,请您拨打我们的电话,我们陪伴你度过漫漫长夜。”很多男人对这种突然出现的“新生事物”异常好奇,就试着拨通这个电话,没想到就像鸦片一样,一吸食就会上瘾。直到缴纳电话费的时候,面对着高昂的电话费用,才如梦初醒,后悔莫及。后来,有了城管局,有了环卫局,声讯台的广告不能再随便张贴了,他们便与一些报纸、电台、电视台联姻。  很多人相信这些传媒机构,相信传媒机构的公信力,没有想到有些传媒也是婊子,只要给钱什么都愿意干。  报纸登载声讯台的小广告,电视台播放声讯台的小广告,这时候的广告词不再赤裸裸,不再色情与挑逗,它穿上了旗袍,穿上了短裙,它变得温情脉脉:“你在生活中遇到什么难题,你需要心灵的安慰,你需要帮助,请拨打我们的心灵咨询热线。”然而,你的电话拨打过去,才发现这些人并不是心理医生,她们是胎记这样的弱智和红头发这样的荡妇。  而有些电台,因为这些年在市场竞争中处于下风,效益一直不好,它们更是和声讯台联姻。夜半时分,只要你打开收音机,就能听到心理咨询热线,生活难题解答这样的节目,不同的是,主持人一般是男的,而拨打电话的,一般是心灵受到伤害的女人;相同的是,这个电话也是收费高昂,他们与声讯台穿着连裆裤。  后来,传媒机构受到整顿,野广告不能再出现,声讯台的生意大受影响。眼镜说,在这座城市里,最多的时候有多达200家的声讯台,而现在只剩下不到10家了。  野广告不能刊登,声讯台只好自己寻求出路。这时候,网络非常流行,网络走进千家万户,它们便依靠网络生存,在网络上开发资源,寻找客户。  每个上网的人,都有一个qq,qq便成为了声讯台的猎物。在qq上寻找猎物的,除了我上面提到过的酒托,现在的声讯员,还有以后我接触到的种种骗子。  所以,上qq的人,如果遇到陌生人要求加你,陌生人留言给你,千万小心。  孩子们也上qq,孩子们没有判断对错的能力,那么,如何防范可恶的声讯员,最好的办法是能够把自己家的电话设置成不能拨打以9开头的电话,因为声讯台都是以9开头的。
  红头发与眼镜“实弹射击”后的第三天,发生了一件轰动性的事件。  那天中午,我正在qq上和一个寂寞少妇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铁门打开了,进来了一个老女人,搓衣板一样的身材,包裹在质地良好的裙子里,让人真为那套裙子惋惜。她是眼镜的老婆。  搓衣板瘦骨嶙峋,红头发浑身是肉,怪不得眼镜吃完素菜要吃腥。  搓衣板怒气冲冲,她嘴巴歪斜着,眼睛也歪斜着,显得面目狰狞。她一进来就抓住眼镜的衣领,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眼镜,像一头威风凛凛的老猫;眼镜举着双手,阻挡在脸前,浑身哆嗦,战战兢兢地仰望着搓衣板,像一只猫爪下的老鼠。  搓衣板追问眼镜那晚去了哪里,眼镜说他在家中睡觉。搓衣板伸出鸡爪一样的手掌,在眼镜的脸上撞击出一连串清脆悦耳的声响,眼镜的眼镜掉落了,他不敢捡拾。搓衣板义正词严地说:“邻居说你一晚都没有回来,还敢骗我!”她一副真理在握的神情。  搓衣板步步紧逼,她完全占有上风,对眼镜具有压倒一切的优势,却又像被强奸了一样满脸委屈,她的眼中溢出了眼泪,她的模样不是梨花带雨,而是“狗尾巴草带雨”。  后来,红头发挺身而出,高大魁梧的红头发像梁山好汉一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她不愿意看到自己床上的那个人被人如此蹂躏。她大声呵斥着搓衣板,搓衣板拿起桌子上的圆珠笔掷向红头发,红头发也拿起桌子上的记账本掷向搓衣板。战争进一步扩大化,战争进一步升级。  我一看,形势大好,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这场战争吸引。我偷偷地溜到门边,偷偷地打开房门,偷偷地跑到了楼下。  到了楼下,我看到那扇顶楼的窗户里,不断有东西被扔下来,枕头、袜子、女人的内裤……
  我担心眼镜追下楼来,便顺着弯弯曲曲的窄巷,一直跑到了小区外面。然而,这条街道我从来没有来过,我不知道这条道路的名字。声讯台隐身在道路密如蛛网的小区里,就像当初妓女小兰偷换嫖客钞票所设套的那个小区一样。  一辆公交车缓缓地开过来,我连哪一路车也没有看,就跳上公交车。我想,眼镜们现在肯定发现我离开了,他们一定暴跳如雷,一定惊惶万状。  公交车叮叮咚咚地把我拉到了江边,我知道沿着江边就能找到那个黑中介。我走下了车子,刚走上道牙,就听到公交车里传出喊声:“你的钱包?”  我下意识地摸向口袋,发现口袋空空如也,公交车上,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举着我的钱包,摇晃着,满脸都是笑容。  我接过钱包,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只好说:“奶奶好!”  公交车又缓缓地开走了,带走了慈祥的奶奶。我站在道牙上,望着奶奶远去的方向,心中涌起了一阵暖意。  回过头来,看到从身边走过的对对恋人,他们相依相偎,呢喃私语;看到那些身材修长的女孩子,步履轻盈地飘然而过;看到路边葱绿的花树,花树间点缀的鲜艳花朵,我感到生活真美好。  阳光打在我的脸上,温暖留在我的心中,这是初秋的一天,这是我来到南方后最美好的一天。  钱包里装着我仅有的钱,还装着我的身份证,如果丢失了,我就只能一路乞讨着回到报社。更重要的是,我就无法继续暗访黑中介和黑公司,我可能很快就会被这家报社淘汰,回到以前那种没有任何希望的生活中。  我一直很后悔当时没有索要老奶奶的电话,一直无法和她联系。等到我在这家报社站稳脚跟后,我多次来到了这条路上,想找到老奶奶,可惜,我再也没有见到她。
  那天下午,我又回到了黑中介。我一路都在想着见到黑中介后怎么说,我想好了托词,就说自己不适合做声讯台这份工作。  我找到上次那个介绍我去声讯台的鼻子尖尖的女孩子,我拿出她开给我的“收款收据”,说想换一份工作。尖尖鼻子什么也没有问,只是说:“你想做什么?”  我很严肃地说:“我是大学生,想做一些技术含量高的工作。”  她更严肃地说:“现在大街上随便找一个人都是大学生,你问问楼下那些发传单的,哪个不是大学生?”  我无言以对。  尖尖鼻子面无表情地从抽斗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翻了翻,就说:“介绍你去一家医药公司,这家公司是跨国企业,工资很高的。”她在一张纸上填写了我的名字,在纸张的背面写了怎么坐公交车,然后交给我。我看到那张纸上盖着这家黑中介的红印。
  黄昏时分,我出现在了这家“跨国医药公司”里,这家公司位于一幢高档写字楼里,写字楼旁边的停车场里,停满了各种高档小轿车。  在南方很多城市里,每幢写字楼的一楼大堂,都有一个楼层公司索引的招牌,如果公司的名字出现在招牌上,这家公司基本上就是正规公司;如果公司的名称没有在招牌上出现,或者招牌出现的名字与公司名字不一样,那么这家公司就有可能是黑公司。求职者如果应聘,第一步先要看公司名字是否出现在大堂招牌上,如果没有,就不要上楼了。高档写字楼里,并不都是“高档”公司,很多黑公司就藏身在这里掩人耳目。  这家“跨国医药公司”的名字没有在一楼大堂的招牌上出现。  其实我早就明白,黑中介只会与黑公司相互勾结。黑中介如果能够介绍到跨国公司的工作,那么母猪就能生出金凤凰。
  我乘电梯上到20楼,敲开一间紧紧关闭的房门,一个穿着黑色套裙的女子看过了介绍信后,接待了我。  这间办公室只有十几个平方米,墙角堆满了土黄色的纸箱,纸箱包裹得严严实实,不知道里面是什么。靠墙放着一张长沙发,沙发前是一个茶几。茶几上放着一叠印刷品,封面印着“人胎素”几个字。  女子像个外交家一样和我握手,微微弯下腰,一口一个先生,这种一丝不苟的礼仪让从城中村走出的我很不习惯,很有些受宠若惊,让我想起了“周总理会见基辛格”。  女子把手放在臀后,轻轻向腿脚的方向拂去,然后弯腰坐在了沙发上,这是担心压皱套裙。她的额前是整齐的刘海,披肩长发,脸蛋像屁股一样煞白,头发像猪鬃一样乌黑。她的每个姿势都训练有素,却又让人感觉矫揉造作。  她问:“先生,听过人胎素吗?”  我摇摇头,此前我从来没有听过人胎素。  她介绍说,人胎素是高档美容品。他们公司的业务是销售人胎素。人胎素分两种,一种是美国生产的,一种是河北生产的。公司有员工20多名,现在都出去跑业务了,只要把这些人胎素卖给美容院,就可以拿到不菲的提成。  我问:“什么是人胎素?”  她问:“听过羊胎素吗?”  我摇摇头。  她说:“羊胎素和人胎素都是从羊胎盘和人胎盘中提炼而成的。早几年,人们用羊胎素,现在,生物科技不断发展,人们用人胎素。”  “人胎素贵吗?”  “当然贵了,一针1000元,你给美容院推销一针,就能拿到500元的提成。”女子说,“不是什么人都能用得起人胎素的,这是高档产品,只有那些成功人士才有这个能力消费。”  我此前从来没有接触过美容行业,我现在突然想了解一下,看看这个行业都有些什么猫腻。  我答应了做这家“跨国医药公司”的业务员,推销人胎素。
  在跑业务的那几天里,我真切了解到了美容行业的种种内幕。美容行业不仅仅是暴利,而且简直是失控,缺乏监管;简直是无耻,痛下杀手。美容行业利用消费者不知情,胡乱订立价格,想订多高就订多高,想在消费者身上割多少肉就割多少肉。  还没有一个行业像这样让人痛心疾首,还没有一个行业像这样寡廉鲜耻。  一瓶化妆品,成本价格仅仅不到十元,批发价格就达到50元,零售价格高达100元,美容院用在消费者身上,这瓶价格就会折算几百元。  美容院推出一种新的美容方法,起名叫做“直射美容术”,收费动辄成千上万,这种美容术与中国的李时珍联系在了一起;过了一段时间,“直射美容术”被媒体曝光是骗局,他们又推出“加息美容术”,这种美容术再被曝光,他们又推出“黄金美容术”,这次是与埃及法老“勾搭”在了一起。美容术的名字成千上万,哪个名字顺眼他们就用那个名字,其实美容手法美容材料都大同小异。在我以后暗访过的一家美容院的美容师说:“美容界的美容术很多很多,每家美容院所运用的美容术名字都不一样。”如此众多而杂乱的名字,像一把把磨得铮亮的刀子,纷纷刺向那些爱美的女孩子。  几年前,一针羊胎素几千元,哪个女孩子想美容,就打给你;后来,羊胎素被媒体曝光,他们又推出了人胎素,人胎素更贵,一针上万元,那么,人胎素是什么东西?那些富婆们,那些款姐们,你们知道打进你们身体的是什么东西吗?
  如果在网上搜索“羊胎素”,“人胎素”,其结果一定出现什么生物科技什么新鲜的化学名词等等,让人看后琢磨不透,却又由衷佩服。其实,这些都是医药制造商和美容院的人发布的东西。网络东西鱼龙混杂,怎么能随便相信。  美容行业的骗子太多了,傻子根本不够用。何况,喜欢美容的女人,在青春期只发育身体,而不发育头脑。
  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羊胎素和人胎素,在我的臆想中,这肯定是高科技产品,能够从人胎盘和羊胎盘中提炼出美容的东西,那绝对需要顶尖技术,这种技术可能仅次于人类登月。  人胎素和羊胎素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准备逆流寻找。  最末端是美容院,我就先从美容院入手。
  我走进了市中心一家美容院里,那家美容院开在一座高档小区的会所旁,门面收拾得花枝招展,大红大绿,像个傍上大款的二奶一样张扬。美容院里有几张床,上面铺着洁白的床单,墙上的柜子里放着各种各样的化妆品护肤品,几个穿着粉红色短袖短裙的女孩子站成一排,对着我点头哈腰,貌似天使一般,她们的脸都煞白煞白,没有血色。一看到她们,就让人想起了蒲松龄老先生。  我说,我是来替妈妈探问的,听说有一种什么美容针,效果很好。  一个个子高挑的女孩子接过我的话说:“打一针,年轻十岁。”  我问:“这是什么针?”  她说:“人胎素。很多明星都打过这种针。”  我说:“没有听过,我只听过羊胎素。”  她说:“羊胎素是几年前的产品,现在美容产品已经更新,没人再用羊胎素,人们都用人胎素,效果更好。”  这名女子给我拿来了一个装订好的画册,她翻开一页让我看,那上面,刘德华很灿烂地笑着,旁边有一行字:“感谢人胎素,让我如此年轻。”  女子说:“刘德华是人胎素的代言人。你想想,刘德华多大?50了吧,为什么这样年轻,就因为他用了人胎素。他每周都会打一针人胎素的。”  女子还取出了一张报纸的复印件,那张报纸是去年的,上面登载着记者对刘嘉玲的专访文章,刘嘉玲也说:“自从用了人胎素后,让我有了年轻的感觉,此后再也离不开它了。”  我偷偷地记住了这张报纸的日期。  我问:“人胎素一针多少钱?”  女子很认真地说:“一万五千元。”  我吃惊地问:“为什么这么贵?”  她说:“只有成功人士才能用人胎素,像刘德华、刘嘉玲他们,这座城市里的工商局长、公安局长、市长夫人,每周都要来我们这里做美容,每周打一针人胎素。”  我装着踌躇的样子说:“人胎素是好东西,就是太贵了。”  女子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地说:“算了,看在你孝敬妈妈的份上,我给你打88折,我从来都没有这样便宜过。我也有妈妈,我也很爱我妈妈。”她拿来计算器,算了算后说:“13200元,干脆人情送到底,收你13000元。”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惋惜的神情,好像被我割了一块肉一样。  我说:“我回家要和我妈妈商量一下。”  我站起身来。女子看到我要走了,就拦住说:“啊呀,给你说了半天了,你还要走。告诉你吧,你下次来就不是这个价格了。”
  女子刚说完,我突然看到门外走进了一个肥胖的老女子。老女人穿着紧身t恤,腰间的肉一圈又一圈,像缠满了橡胶水管。老女人还穿着裙子,裙子下面露出的小腿比大象的腿也细不了多少。女子烫着卷发,卷发后是一张异常恶劣粗俗的脸,像霜打的柿饼一样。女子手中捏着一串钥匙,小臂上挂着一个小包,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包的名字叫做lv。  一个矮个女子迎上去问候:“阿姨好啊,今天要打第二针吗?”  老女人说:“是的啊。”  矮个女子殷勤地问候:“这一周是不是感觉很轻松?”  老女人不置可否地看着她,矮个女子马上就说:“效果很快就出来了,您打过三针后,就会有效果。”  老女人躺在了床上,床咯吱吱地响起来,好像不胜重负,可怜的床啊。  高个女子对我说:“你看看,这位阿姨今天来打第二针。你到那边把钱交了,随便哪天带你妈妈过来都行。”  我一言不发。  高个女子将我拉到一边,挤眉弄眼,悄悄告诉我说:“只有你才打88折,你出去后千万别告诉别人啊,不然我的生意就没得做了。”
  我走出美容院,看到旁边停着一辆宝马,那一定是老女人开来的。  几年后,我看到一部叫做《非诚勿扰》的电影,富翁范伟给了骗子葛优200万英镑,买到了一个掩藏锤子剪刀布手势的圆柱体。很多人在观看电影时,都对着这个傻子大款捧腹大笑,我看到这种情节时没有发笑,因为我知道那些腰缠万贯肠肥脑满的人中,有很多傻子。
  回到报社后,夜半时分,我趁办公室没有人,在网上查找那张报纸的电子版,在去年的那一期中,我没有找到记者对刘嘉玲关于人胎素的专访。美容院的那张报纸复印件显然移花接木,将报纸的版面与美容院的造假文章衔接起来,这样就蒙骗了很多像老女人那样的富婆。  刘德华的那张宣传画也是假的,用电脑ps,然后再打印出来,这样就成了刘德华代言人胎素。可怜的“刘德华”,做了人家美容院的傀儡,还在上面笑,你笑个屁啊。  这些美容院的的人胎素就是像我们这样的生物公司送来的。而公司给我的价格标准是每针1000元,卖出去一针,提成500元,也就是说,500元也可以卖给这些美容院,只不过没有一分钱提成罢了。  人胎素到了这些美容院手中,1000元就变成了15000元。  那么,这些人胎素又是多少钱到了生物公司手中?
  我开始留意起了公司的业务情况。  这个公司很神秘,你不知道公司有多少人,也不知道公司的组织结构,那些天里,我在公司里只见到那个穿着黑色套裙的“外交家”。  我不愿意给她跑业务,不愿意把这些所谓的人胎素送给美容院骗人,所以,那几天,我几乎天天往生物公司里跑,我说自己从来没有做过这种跑业务的工作,我谦虚地请教外交家给我传授经验。  外交家没有戒心,她很诚恳地教我怎么和客户打交道,很诚恳地教我怎么去骗人。她说,首先要研究产品,要对产品的种种属性随口说来,娓娓道出,要用很多成功的经验让客户相信你的产品。而这些经验,则靠自己编造。  “哄死人不偿命。”她说。  外交家有一个硬皮笔记本,上面记录着很多电话号码,有一些公司的,还有一些客户的。外交家将她的那个硬皮笔记本视若至宝,从来不会拿出来让我看。有时候,她打电话的时候,才会取出来,而一打完电话,就马上锁起来。  有一天下午,外交家刚刚打完电话后,可能忘记了上锁,就去上卫生间。我看到外交家从茶几上的纸筒里抽出卫生纸,扭动着屁股去了卫生间。她刚刚扣上木门,我立即从办公室的抽斗里取出那个硬皮笔记本,飞快地跑到了楼道里,我担心在楼梯口等电梯的时候会耽搁时间,外交家如果没有看到我,就会追出来,我先跑进安全通道,顺着楼梯爬到了上一层,然后乘电梯上到了楼顶。  楼顶上视线开阔,从这里可以看到小半个城市,看到那条日夜奔流的江水,甚至可以看到远处飘渺的报社大楼。我想着,此刻,总编在干什么,主任在干什么,那些同事们在干什么。今天像以前的很多天一样,报社里一定充盈着记者忙碌写稿的身影,大街上一定奔走着记者采访的背影,可是,他们谁能想到,此刻我站在这幢大楼上,我偷了一个女人的笔记本。现在,那个女人一定在办公室里暴跳如雷。  我有一种恶作剧般的快感。
  我在楼顶上一直呆到了黄昏,看到大街上流淌着一条条灯光的河流,看到远近的大楼模糊在愈来愈浓的夜色里,我才走下楼顶,乘着电梯直达一楼。  估计,此刻,外交家已经带着沉重的伤感和懊悔回家了。
  回到报社,已经是午夜,办公室人去楼空,保安老乡看到我现在才回来,问:“你这些天在干什么?很少见到你啊。”  我说:“一个亲戚家就在这个城市,有时候太晚就住他家。”  我在暗访的时候,从来不会告诉别人我暗访的内容和进程,这已经成为了我这些年固执的习惯。暗访没有结束前,从来没有人会知道暗访是否会成功,暗访是否会顺利。在暗访的每时每刻,每个环节上,我都是高度细心,全神贯注,我担心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甚至会惹来杀身之祸。暗访记者就是杂技演员,他走在高空中的铁丝上,他不能有任何的疏忽和大意。暗访又有运气成分在里面,你永远也不知道你的下一步会怎么走,你永远也不知道你会遇到什么人,你永远也不知道危险什么时候会突然降临。你只能依靠自己的应变能力和生活经验,像过独木桥一样,一步步涉险过关。这些年的暗访让我有些迷信,我总是固执地相信告诉了别人暗访的内容和进程,就会失败,这就像蒸馒头蒸红薯一样,在馒头红薯没有蒸熟之前,绝对不能揭开锅盖,否则,馒头红薯就会“气死”,即使接着再蒸,也不能吃了。  所以,暗访是个技术活。  保安听到了我的话,羡慕地说:“你这个亲戚真好啊。我姨夫家在这里,我都很少去他家。他们看不起我,总担心我要占他们便宜。”  我暗自点头。其实,我何尝不知道,城市的亲戚关系和农村的亲戚关系有着天壤云泥之别,在城市,亲戚们的血缘关系几乎被割断,交通再方便通讯再方便也很少联络。钢筋水泥的墙壁和坚固结实的防盗门,让城里人“宠物之声相闻,老死不相来往。”而农村不是这样的。农村的亲戚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往,就要坐着长途汽车,坐着手扶拖拉机去探望。每次去看望亲戚,孩子们都欢天喜地,奔走相告;大人们穿着最好的衣服,拖儿带女,倾巢出动,每个人都像过节一样兴奋和激动。农忙时节,亲戚们还会来帮忙播种收割;春节过后,每家亲戚都要去拜访,提着年货,揣着压岁钱,而这时候也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光。在农村,遇到什么大事,而又钱不凑手,比如盖房,比如结婚,亲戚们也都会帮一把。城市很冷漠,而农村富有人情味。  这些年,我已经远离了乡村,但是乡村恬静美丽的风景,乡村白云飘散的天空,乡村散发着泥土气息的旷野,还有乡村那种暖融融的亲戚邻里关系,让我无论什么时候回忆起来都感到温馨,都感到留恋和怀念。
  夜深人静的时候,宽阔而空旷的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就拿出那本笔记本,从里面找到电话,一个一个打过去,果然,那些电话不是美容院,就是生物制品、医药制品公司的电话。  我拿走了这个笔记本,外交家的公司估计就要倒闭了。现在想起来,我觉得自己有些残酷了。可是,如果把这个笔记本留下来,外交家又会欺骗多少人啊。  奇怪的是,每次打电话的时候,即使到了夜半,电话那头的男男女女们还都没有睡觉,电话那头的声音很精神。骗子都是老鼠,愈夜愈疯狂。  我与一家公司谈判业务,对方让我第二天来他们公司,商讨人胎素的价格问题。
  第二天下午,我来到了这家生物制剂公司,这家公司置身于飞机场附近的一幢居民楼里,这里人迹罕至,荒草萋萋,鸟声鼎沸,人声寂寂。  没有电梯,我顺着楼梯爬到了五层楼,按照电话中提供的门牌号,敲了半天,没有人答应。我失望地走到楼梯口,准备下楼。突然,那扇房门打开了,一个戴着眼睛、文质彬彬的男子在后面追上了我,他大约有30多岁,说着醋溜普通话,每个字都是囫囵吞枣,他问:“你是李先生吗?是你敲门吗?”  我点点头。  他说,他刚才在卫生间,很抱歉。他邀请我进入他的房间里。  和很多黑公司一样,这家所谓的生物制剂公司没有招牌,更没有应该悬挂在墙上的工商执照和完税证明。这家黑公司也是两室一厅的结构,不同的是,每间房子里都堆放着纸箱,纸箱里装满了人胎素、羊胎素、胎盘多肽等等各种名字与胚胎有关的针剂。  他问:“你是做什么的?”  我说:“我开了好几家美容院,客人都想要人胎素。别人送来太贵,就自己来拿货。”  他问:“别人送你多少钱?”  我故意说:“上百元啊,听说这个价钱有些贵。”其实,我们送给美容院的都是一针1000元,我冒险说出了每针上百元,我只是想试探人胎素的价格。我又有些担心,我担心因为我说的价格太离谱,太低,他会对我起疑心,会怀疑我的身份,会看穿了我不是美容院老板。  没想到,他居然不动神色地说:“这个价钱是有些贵。”  我的心狂跳不止。美容院打给富婆们一针人胎素,要价15000元,而在这里,一针人胎素100元的进价,居然还“有些贵”。  为了压抑心中的震惊,我点燃了一根香烟。我点烟的手指都有些哆嗦,我实在没有想到,美容院居然如此暴利,如此无耻!这和持刀抢劫又有什么区别?  男子又问:“你需要哪种胎素?”  我不知道哪种胎素具有哪种性能,我担心胡乱回答会引起他的怀疑,我便转换话题说:“你这里经营的产品都有说明书吗?让我看看。没有说明书,客人不答应,现在的客人都精明得很。”  “当然有。”男子站起身来,从里间拿出几种不同颜色的说明书,这些说明书印刷精美,纸质精良,手感极佳。这些说明书所介绍的产品分别是:羊胎素、人胎素、胎盘多肽等等。而每一个产品的说明书上,都将这些产品与当今世界上最先进的科技联系在了一起,有的甚至与诺贝尔医学奖联系在了一起。  我看着这些说明书,试探地说:“我的美容院需要羊胎素的人少,需要人胎素的人多,胎盘多肽也有一些人要,但是不是很多。”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产品的区别,看了说明书还是不懂,因为说明书将每样产品都吹嘘得天花乱坠。  男子说:“我的公司开了好几年了,这个城市几乎一多半的小公司都从我这里进货,也有很多美容院来。前几年,羊胎素需求量大,那时候还没有人胎素;后来,有了人胎素,就很少人再要羊胎素了。现在,胎盘多肽刚刚研制出来,以后肯定有很广阔的市场。”  我装着不经意地问:“你开工厂?”  他也装着不经意地回答:“我只做销售。”  我问:“这些产品怎么来的?客人问的时候,我该怎么给人家说。”  男子说:“你要哪种产品,不同产品有不同的生产厂家。”  我说:“这次来只想要人胎素。”  男子说:“人胎素有两种啊,一种是美国生产的,主要出口韩国,你看韩国那些明星,一个个那么漂亮,就是因为注射了美国产的人胎素。一种是河北生产的,效果也不错,但是还是比不上美国进口的,所以价格就能低些。”  我装着很傻很天真地说:“原来韩国明星都是注射了人胎素。”我看着他那张一本正经地说谎话的脸,心中暗暗地骂着:“去你妈的。”  我的脸也不动声色。  我问:“人胎素价格多少?”  男子说:“美国的每针20元,河北的每针10元。”  我又是吃惊不小,一二十元从这里拿货,1000元送给美容院,15000元注射给消费者,这中间的利润空间简直要以光年来计算。
  我的震惊还没有结束。我的震惊还在继续。美容行业的弥天大谎让做过多年暗访的我目瞪口呆。  男子给我拿来了两个包装精美的盒子,一个是红色包装,一个是蓝色包装,他说,红色包装的是美国生产的人胎素,蓝色包装的国产的人胎素。  每个盒子里分别放着十支针剂。每支针剂的大小和我们感冒时所打的青霉素没有什么区别。  男子说:“这么好的包装,你出去后卖给别人上千元,他们丝毫没有怀疑的。”  我拿起“美国进口”的针剂,看到那上面是一串英文字母,但是不知道什么意思。我故意说:“这英文翻译成汉语,不是人胎素的意思啊。”  男子有点吃惊,但马上就笑着说:“谁会看这些英文字母?说真话,我也不知道啥意思。你打给客户,客户更不知道啥意思。那些有钱的女人有几个懂英语的?”  我问:“这针剂里到底是啥玩意?”  男子毫不避讳地说:“只要有人爱打,你就给她打,只要她给钱,不拿是啥子。谁知道这里面啥玩意?又不会死人的,你放心好了。我卖了这么多年,还没有听说打针死人的。”  我想,羊胎素、人胎素、胎盘多肽等等这些玩意儿,注射进身体里,既不会美容,也不会死人,所以这些不法商人才敢这样大张旗鼓地生产销售。  男子又说了一句话:“我这里有很多商标,人胎素的,羊胎素的,胎盘多肽的,你需要哪种,我就把哪种的商标贴在针剂上,顾客哪里看得出来?”  那么,这些针剂里到底是什么东西?男子不愿意说,也许他真不知道。  我想,如此便宜,这些人胎素的针剂里,也许就是自来水,连矿泉水都不是。  人胎素到底是一个什么玩意儿?我一定要弄清楚。而弄清楚了以后,我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人胎素,这是一个欺骗了无数中国人,应该说是欺骗了无数中国富婆的美丽谎言。  富婆中的傻子太多了,所以骗子才会对症下药。富翁有外遇了,富婆不甘心了,怎么办?美容,把老公抢回来。什么贵就来什么,贵的当然就是好的了。钱?老娘有的是。  现在城市里各种各样雨后春笋一样出现的美容院整容院,就是专门针对这些有钱女人的。各种美容产品层出不穷,各种美容术花样翻新,价格像小孩的个子越长越高,而最好用的,还是小时候用过的护肤霜,而这些天价美容术,效果也和护肤霜一样。  护肤霜,一盒两毛钱。那时候我们班的女生经常买。
  那天,那名男子正在向我喋喋不休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他接听后说:“有一个美容院老板路过这里,要上楼来拿货。”  几分钟后,上来了一个女人,丰乳肥臀,浓眉大眼,红唇丰润,身材健壮,相当地成熟,她就像一架播种机,让人浑身充满了插秧的欲望。女人从口袋里抽出几张百元大钞,搬走了一个纸箱。  男子说:“你看看人家,一搬就是一箱。人家钱都赚疯了,你还等什么?”  我没有钱,这些害人的东西也没有什么用处。我要拿走说明书,说回家和妻子研究研究,男子不给,他说他们的说明书都是配套的,买一盒才能送一本。没有办法,我只好在心中牢牢记住了那家河北制药厂的电话号码。  走出那家公司,男子一直在身后抱怨,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小气的男子,说这样小气的男子怎么做生意,说这样送上门的好生意不做就是傻瓜。我装着没有听见他的话,沿着楼梯一路小跑离开了。
  来到大街上,我找到一家话吧,按照那个电话打过去,果然是河北一家制药厂。接电话的是一个女子,声音甜甜的,应该很年轻。我咨询人胎素的事情,她说不清楚,药厂的产品很多,好像有这种美容针剂,因为他们那座城市里也有人在注射人胎素。  这种女人估计就是花瓶,只能放在公司装点门面,什么都不懂。我向她要了工厂办公室的电话。  工厂办公室的人拒绝回答我的问题,理由是不明我的身份。  我又把电话拨打给那个女子,要到了厂长办公室的电话。  那家制药厂的厂长告诉我说,他们工厂从来没有生产过什么人胎素,而且医药界从来就没有什么人胎素,也没有什么从人胎盘中提炼什么东西的技术。我现在还记得那位厂长的原话:“人胎素是那些美容骗子编造出来的一个名字,还有羊胎素、胎盘多肽,都是这样。这些美容骗子太可恨了。”
  美容界流传着一句话,叫炒概念。  所谓的炒概念,就是先创造出一个新名词,比如羊胎素,比如人胎素,比如黄金美容,或者什么干细胞美容、活细胞美容等等,反正大家对这个都不懂,反正信息不对等,现代医学飞速发展,美容行业自以为走在时代的最前列,他们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他们说的,你们当然就不懂得了,懂了就都成科学家了,都成医学专家了,所以,名词由他们随便起。他们想起什么名字就是什么名字。什么名字看起来深奥,就起什么名字。他们有了这个新名词后,就开始大肆宣传,编造虚假的资料,在互联网和一些无良报刊上大张旗鼓地轰炸,不由你不相信。  谎言重复一百遍就是真理,到这时候,你就相信了,你就相信这种美容方法如何如何先进,如何如何年轻十岁,青春永驻。好了,你就会走进美容院,就等着被他们割肉吧。  过段时间,这个新名词——美容法或者美容产品,被有良心的媒体曝光了,他们马上就会换一个名称,又会推出新产品和新的美容术,继续骗人,反正“此处钱多,人傻,速来”。  你曝光的脚步永远赶不上他们作假的速度。  美容行业是我这些年见过的彻底无耻的行业。  别进美容院,锻炼是最好的美容。
  其实,很多行业都存在着炒概念,大家一定要擦亮眼睛,一定要警惕啊。
  再一次回到黑中介,见到尖尖鼻子的时候,我已经有些不好意思了,我觉得人家给我介绍了工作,而我自己不愿意做,一次次跑来这里,心有愧疚。其实,很多交了钱而没有找到满意工作的人,都会和我有着一样的心态。他们在跑过两次后,就会主动放弃。  但是,我想了解黑中介到底有些什么猫腻,一定要厚着脸皮做下去。  尖尖鼻子很不乐意,她对我冷若冰霜,而我视而不见。  这时候,我们比赛的是谁的脸皮厚,谁脸皮厚谁就赢得了胜利;谁的脸皮薄,谁主动放弃,谁就吃亏,谁就失败了。  我发誓,将厚脸皮进行到底。
  尖尖鼻子拉着一张毛驴一样漫长的脸,恶声恶气地说:“如果都像你这样,一再辞工不干了,一再来找我,我的生意还做不做?”  我也恶声恶气地说:“如果你能给我介绍到好工作,我还来找你干什么?我耽搁一天,就耽搁一天的收入。”我故意弯着嘴角,让自己的脸看起来长一些。  尖尖鼻子翻看着她的笔记本,我偷眼看到桌面上放着一张登记表,上面有一串电话号码。我将右手放进背包里,抓着一杆圆珠笔,盲写出了这一串电话号码。  女子问:“新闻单位去不去?”  我一惊,难道报刊杂志社也靠黑中介招聘?我随口答道:“去啊。”  尖尖鼻子说:“这家新闻单位招聘记者。”他写给了我地址和电话号码。  我问:“这是什么新闻单位?报社?杂志社?叫什么名字?“  尖尖鼻子像轰赶苍蝇一样做出推掀的手势:“你去了就知道了。”
  当天下午,我没有去那家“新闻单位”,我在话吧里拨打那些我偷出来的电话。  这些男孩子和女孩子截至目前还都没有找到工作,他们中,一个外地女孩交了800元的中介费;一个大学刚刚毕业的学生先交了200元,找不到合适工作后,职介所让他追加钱,说可以介绍到外资企业,他又交了500元,职介所说,外资企业一有空缺就会通知他;还有一个女孩陆陆续续交了500元中介费,进了一家公司又交了300元服装费,300元培训费,公司还要500元的见习费的时候,她已经没钱交了。这些人中,最少的就是和我一样交了200元的中介费。  再看黑中介介绍的都是些什么工作。一个女孩说,黑中介的人在她交过钱后,一再鼓动她去做小姐,说小姐来钱快,很多大学毕业生都在做。一个男子说,他被介绍到一家建筑公司做搬运工,他进去后才发现每个人要能背动三袋水泥,而这种工作根本就不要别人介绍,瘦骨嶙峋的他选择了放弃。还有两名女子被介绍到地下赌博公司,刚去的那天就看到有人打架,吓得当天晚上就离开了。一名男子通过黑中介来到了一家科技公司,公司以开矿山为由,让他们出外集资,后来又说有什么新技术,能够把水变成油,让他们出去拉人加入股份,将来分红,这名男子知道这是骗人,又拉不到钱,就离开了。一名女子被介绍到发廊后,差点被人强奸,从二楼跳下来才逃出生天……  原来,黑中介介绍到的工作,都是无法见到阳光的工作,都是与黑暗为伍的工作。而这些黑公司黑工厂,也唯有依靠黑中介,才能招聘到员工。  黑工厂黑中介,狼狈为奸。
  同样地,尖尖鼻子介绍给我的这份工作,并不是新闻单位做记者,而是在一家小公司做电话营销。  电话营销,这是这几年才出现的一个新名词。  这家公司号称是这座城市电视台的一个部门,部门的任务就是,每天不停地打电话,不管你是哪家单位,不管你是谁,只要知道一个号码就打过去,说只要缴纳一定的费用,就能让你在电视上露面,就能让你们单位的名字在电视上出现。只要你在电视上出现了,你就出名了。  这家电视台有一个观众参与的节目,就像央视的那些6+1等等,你掏了钱后,就能让你在观众席上出现,你的脸就会在电视屏幕上出现一秒钟半秒钟;你给更多的钱,你的单位名字或者产品也能出现在观众席上那些举着的手臂上。
在这家公司上班的有三十多名男男女女,但是电话只有七八部。电话统一安装在客厅,卧室里的地上坐着躺着一些愁眉苦脸的男女,他们中有的翻看着比砖头更厚的城市黄页,有的在报纸上寻找电话号码,还有的拿着一大叠从大街上揭下来的牛皮藓广告。  此前,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一种职业,就是不停地打电话,拼命打电话,在电话中苦口婆心地劝说,让你掏钱。这就是所谓的电话营销,据说这是一种新新产业。  我在这里上班的第一天,老板派我跟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去一家民营医院。这个女人说,她已经在电话中谈得差不多了,这次就是去收钱。  我心想,现在的人真好骗,这样的方式上电视,居然也有人愿意掏钱。
  这个女人叫阿香。我之所以记得她的名字,是因为小时候看的一部小说名字好像叫《阿香的故事》,里面的阿香是一名妓女,所以我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个名字。  那家民营医院据说很有实力,我们在这座城市的电视和报纸上整天都能看到它的广告。它用钱杀出了一条阳光大道。当有人受骗,投诉于媒体的时候,媒体因为“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就装聋卖哑。  那天,我和阿香走进那家医院的时候,看到医院的每层楼里都有人在看病,在划价交钱。看着这一张张病态而愚蠢的脸,我对他们充满了同情和鄙视。  此前,我听过很多关于民营医院的故事。  民营医院的前身,我在《暗访妓女群落》中写到了;民营医院的经营方式,我在以后的《暗访医托群落》中会写到。现在,我只说说我听到的有关民营医院的故事。  我的一个朋友的妻子,因为感冒来到民营医院,花费了3000多元,还没有见效。后来,在大街上的药店,买了一盒感冒胶囊,喝了两天,感冒去无踪。  还有一个女孩子,刚刚刮宫了,因为肚子疼,去了民营医院,民营医院说刮宫没有刮干净,有后遗症,这种后遗症轻则终生不孕,重则会死亡,女孩子吓坏了,拿出了身上所有的几千元钱交了住院费。当天晚上,她的男朋友出差回来,感到不对劲,拉着女孩子出去了,第二天去了国营医院检查,身体没有大碍,医生说休息好就不会肚子疼。  这样的例子很多很多。  民营医院的药绝对很昂贵,你在外面也买不到。你质问他们这是什么药,他们会回答说这是自己研制的中成药。这些药吃了没效果,又不会害死人,所以他们大量开给你。民营医院的手术费检查费也很贵的,你问他们,他们会说,他们的检查机械医疗器械都是国外进口的,都是最先进的。其实这些东西就是国产的,外面喷一行外文字母。  民营医院头上长角身上流脓,坏透了!
  好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无法忘记那家民营医院的老板娘。老板娘很年轻,很漂亮,很风骚,而那家民营医院的老板又很苍老,很丑陋,很木讷,我估计这家老板娘是二奶转正的。  阿香和我来到了那家民营医院,看到有一些女人在交钱看病,我心中充满了悲哀,我想起了那句“头发长,见识短”的古训,为什么受骗的总是女人多?为什么来到民营医院的一般都是女人?  阿香打了电话,对方却说他不在医院,而在公司。原来,这些民营医院上面还有公司,公司的董事长兼任医院院长,公司号称是医院的上级单位。当民营医院出了严重的医疗事故,医院被勒令关门或者吊销营业执照的时候,公司还存在,它就可以换个医院名字,再开一家,重操旧业,继续行骗。  这家公司位于一幢小区里,这幢小区里居然一多半的居民楼里都是公司,当初在北方的时候,有这么一个笑话,说是天上掉下10块砖头,砸死十个人,其中就有八个是老板。现在看来,真是这样。  我们走进电梯,来到了那家隐身在居民楼中的公司,公司里有几个男女,男的统一穿着西装,女的统一穿着套裙,一个个正襟危坐,挺直腰板,神情肃穆,就像即将去炸碉堡的敢死队。  走过一个房间的门口,我听到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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